山中道路果然坎坷难行。
或许因前几日才落过雪,林间四处土地泥泞,如宋疏妍这般骑术不精的自要多小心些,以免一时不慎跌下去落得一身狼狈。
娄家姐姐却是艺高人胆大,骑着一匹俊俏的白马在林间如履平地,引弓之时更显英气,几箭之内便猎得一只野兔,跟随其后的女眷见之纷纷喝彩,说她果然不愧是娄风将军的亲妹妹,那阴平王世子生得一副软脚虾模样,怎么配做她的夫婿?
娄桐被哄得十分开怀,扭头一看宋家姐妹已远远落在了身后,便又回马向她们而去,笑道:“宋氏果然是书香门第,教得你们俱是这般文雅——骑马怎能怕摔?更不能教马欺负了去,总要使几分狠劲将它制住,保准往后便晓得听话了。”
这番教诲字字在理,可践行起来却是百般不易,宋疏清脸上已露出几分苦笑,叫了娄桐一声“好姐姐”,又道:“我与四妹妹技艺粗疏、怕是跟不上姐姐的马,莫若便由得我们慢行几步,晚些再追上去罢了。”
娄桐笑着摇摇头,正要开口再调侃两句,随行的小厮却指着远处说瞧见有鹿向林深处跑去了;她眼前一亮,心说这可同山鸡兔子大不相同,有心要猎得一只带回去同自家兄长弟弟炫耀,去追之前还不忘扬鞭狠狠抽在宋家姐妹的马身上。
两马吃痛,各自嘶叫一声扬蹄向前狂奔而去,骇得宋疏清和宋疏妍俱是脸色煞白纷纷扯紧缰绳;娄桐已骑马追来,边笑边对两人道:“且听我的,跑过这一回往后便不会再怕了,不然要磨磨蹭蹭练到什么时候去?”
说着又狠狠抽下两鞭,马果然跑得更快了。
这厢欢声笑语接连不断,山北一侧的六围之地却是寂静无人悄怆幽邃。
骊山行宫在近十年间已历多番修葺,禁苑筑于山南,北侧则多年空置,近年陛下崇信道教,前段日子又动了要在山阴修筑道观的念头,工部领了旨意着手办事,如今新观已成了七八分,只因腊月过后撞上冬狩才稍停了几日,预计新岁之前便可落成。
此时这残缺不全的道观之内却显出两道人影,男子肃如松风,女子皎若波月,两人眉眼间还有几分神似,赫然正是方献亭及其姊方冉君。
“贻之……”方冉君脸色苍白,看着弟弟的眼神有些躲闪,“我……”
方献亭负手而立,看着姐姐的神情比平素更为冷峻,右眼下那颗小小的黑痣竟也不再显得柔和,反而更添几分肃杀之色。
“骊山冬狩众目昭彰,陛下与太子更亲至山阳,”他的声音冷清已极,“长姐,你以为我还能替你遮掩几时?”
方家世子虽素来为人肃冷,却也鲜少对人这般疾言厉色,方冉君微微瑟缩了一下,半低着头道:“我,我只是……”
“你要见他?”方献亭先她一步将话说破,久居高位的男子在此刻显得更加威严,“见苏瑾?”
“棣州水害死伤数万,州郡治所一片泽国,他如今已是戴罪之身——你还要见他?”
话已说得很轻了。
棣州之患牵连整个河北道,大灾之后又生疫病,全因州郡赈济不力而致多地暴丨乱横行,前几月若非他同淄青观察使一力平叛,恐怕眼下乱局已越洛水而直扑西都;如今天子已下旨召回刺史苏瑾,不日便将公审下狱严刑正法,他却胆大包天私赴骊山,还要与太子妃……
“他已尽力了……”低弱的声音隐约发颤,方冉君的眼眶已有些泛红,“他是清正廉洁之人,当初父亲也是赏识的……这次只是棣州灾情来得太急,他……”
“你怎还敢再提父亲!”方献亭却打断了她,严厉的语气冷得像结了一层霜花,“若他知晓你至今仍与苏瑾藕断丝连、甚至在这骊山之中与他私会,他……”
他不再说下去了,鸷鸟般的眼已因翻涌的怒色而显得更加浓深。
苏瑾……
他是晋国公故人之子,其父曾在颍川军中效力,令和年间在与突厥一战中捐躯;方贺为人耿介,自认理当照拂属员遗孤,遂常将苏瑾带在左右教养,与方家子弟俱颇为熟稔。
他与方冉君也算是青梅竹马,两人相处日久暗生情愫,只是后来陛下废嫡之意愈发显露,方氏为护朝纲不得不与钟氏相抗、更要借姻亲之好以示对东宫的忠诚,遂为方冉君与太子卫钦定下婚约。
少年情爱最是炽烈,怎肯这般容易便两相忘情?方冉君拒不肯嫁,更一度对东宫横眉怒目,只是苏瑾毕竟受恩于方氏,几番周折过后也终是妥协,与方冉君断情远走长安;太子仁厚,既念方氏嫁女之恩,又欲缓和同方冉君之间的关系,遂亲自向陛下保举苏瑾为棣州刺史,此事才总算告一段落。
如今数年已过,方冉君却仍未放下少年时的执念,不但与东宫貌合神离迟迟无法诞下子嗣,更与苏瑾旧情复燃,两人密通书信要在骊山相见,此事一旦被人撞破,那……
“我如何不敢!”
方冉君却忽然拔高了声音,高昂起头直视方献亭的眼睛,片刻前的惊惶怯懦忽然都消散了,此刻似已决意孤注一掷。
“嫁入东宫本非我所愿,无论父亲还是殿下皆心知肚明!——怎么,他们当初逼我一次,如今连你也要一同来逼我么!”
说着一滴清泪便自眼中直直坠落,柔弱痛苦的模样令方献亭眉头皱得更紧,叹:“长姐……”
他与她是一母同胞,又怎真忍心见她备受煎熬?只是眼下朝中局势太过复杂,陛下偏爱次子贬抑东宫、如今已有愈演愈烈之势,方钟两党之争也由此臻于白热,如此情形下若太子妃再被拿住把柄,那么太子事败几可成为定局,彼时于方氏亦是倾覆之祸。
方冉君焉能不知他心中所想?一听他开口便知他又要与她说那些大过天的道理——她不是不懂的,只是实在太过疲惫,已不愿再懂了。
“贻之,我只是一个女子罢了……”
她的声音再次低下去,似乎愤怒早已用尽了,匆匆数年过去不过只剩下无尽的茫然与苍凉。
“你与父亲口中的大道高义为何偏偏都要我去担?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我从来无意求那些显赫功勋,更不在乎什么清绝盛誉……父亲视‘方’字重于性命,可我只想过几天舒怀畅意的日子,从那几道高墙里出来……哪怕、哪怕只有一天……”
“贻之……”
“我……就要喘不过气了……”
她已泪流满面,如脱力一般跪坐在地上,尚未落成的道观满地脏污,将她华贵秀丽的裙裾折腾得不堪入目,她却浑不在意,只压抑又放肆地哭着,绝望质问的样子与其说是在寻求答复,不如说是在哀求讨饶。
“你便让我见他一面……”
她伸手紧紧拉住方献亭的袖口。
“事已至此……只要一面……”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多荒谬可笑的话,他却知道她正一步步将自己和家族都引向绝路,倘若父亲在此定会毫不留情地申斥诘责,可他……
方献亭微微闭了闭眼,右眼眼尾处那颗小小的痣此刻又显得优柔起来,或许他终归是怜悯她的,只是许多话不可说也不可想,他们终归都改变不了什么。
“姐……”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握住方冉君的手试图把人拉起来,雪后的山阴清远缥缈,无人的深林倒显出几分世外的清净,那正是一个适宜心软的时刻,偏偏道观之外濯缨警示般的嘶鸣骤然落进他耳里,像在告诉他那一闪而过的轻率念头是何等荒谬愚妄。
“……有人来了。”
他将方冉君护在身后,眼中一闪而过冰冷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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