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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宋疏妍的马正在林间横冲直撞。

    她本不善骑、原先在江南随着几位表兄学马也不过为了强身, 今日未料娄家姐姐的鞭子那般厉害,几下便让她和二姐姐的马受惊疾走;她无力控马,只可勉强紧拽缰绳不至于摔下马背, 疾行间骊山腊月的寒风便如刀锋割过她的脸颊,剧烈的颠簸更几乎要让人散了架。

    几位同行的姐姐大抵也没料到会闹出这种事, 娄桐鹿也不追了、一路赶着要来救她, 只是惊马狂奔非同一般、跑出几里也不见消停,后来更冲出二围之地的木栅闷头向林深处而去,后头追着的女眷分明已听得狼嚎之声,便连忙将娄桐扯住了, 道:“再向前去便是五围之地, 若是遇上豺狼虎豹可怎么是好?你且莫追, 去寻你家哥哥过来救人才是正理——”

    这些琐言碎语宋疏妍早已听不见了,身下坐骑听到狼嚎越发惊悸难平狂性大发, 她几要拽不住缰绳, 细嫩的掌心更被勒出道道血痕,比疼痛更强烈的却是入骨的恐惧,原来死生大事竟是如此儿戏, 一时不慎便要撞入穷巷。

    她已有些绝望,心知家中随行的仆役必然已先去救了二姐姐, 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纵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也无人在意——外祖母呢?她自会为她一哭,大抵也是这世上最真心念着她的人了……

    恍惚之时寒风又起,耳中再闻惊马哀叫,它不知何故于狂奔中骤停、前蹄高高扬起, 巨大的冲力令她措手不及,眨眼间便被狠狠摔下了马背——

    她的一生中曾有过很多次这样的时刻。

    于众矢所向处孤立, 于狂澜既倒间静观,回回都是险象环生命在旦夕,却总有一人在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接住她,来如风雨、去似微尘,免她忧苦、目窕心与。

    ……那便是第二次。

    她坠进一个宽厚温热的怀抱,惊马的哀啼似乎一刹那便离得远了,抬目之时撞进一双鸷鸟般的眼,她只见他右眼下那颗漂亮的黑痣像眼泪般优柔又多情。

    ……方献亭。

    一颗心狂乱地跳动,耳畔风声亦呼啸不止,她已分不清他究竟是否是一场幻梦,竟会在她从未寄望之时倏然而至。

    “四小姐。”

    他已在叫她,声音就落在她耳边,她的神思却还有些飘渺,直直地看着他发愣。

    “受伤了?”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声音低沉有力。

    这光景实在有些熟悉,便与他们月前在商州官道上初遇时如出一辙,被寒风吹到僵冷的身体已不能动弹,她感到自己的口舌也跟着变得不灵便,只含糊答了一句:“……没、没有。”

    他没说什么,眼却微微垂下扫过她血迹斑斑的手心,下一刻她便听到玉帛碎裂之声,是他随手扯下了自己衣角的布条。

    “伤处还需做些处置,”他神情淡淡的,语气安稳守礼,“请四小姐稍坐。”

    深林之中寒气逼人,她方才惊魂未定尚且不觉,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竟还被眼前的男子半环在怀里,他有力的手正扶在她腰上,若非如此她定早已跌坐在地。

    “有劳世子……”

    她低低应着,心跳变得更乱,原本要从人家怀里退出来,可实际一离开那点支撑便腿软得又要摔倒;他皱了皱眉,眼疾手快地重新将人扶住,她听到他在自己耳边告了一声罪、随即便打横将自己抱了起来,行云流水毫不费力。

    她一直知道他是武官,此刻被人抱在怀里才越发感到他的高大有力,将要及笄的少女殊色初露,原本苍白已极的脸颊已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绯色,便如枝头含苞待放的冷蕊一般引人遐思。

    他却并未多看,只避着目光将她抱到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稍坐,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俯下身子半蹲在她面前了。

    “手。”

    他对她示意。

    众人皆道晋国公世子风骨清正,今日两两相对才知所谓“青霜玉楼”“琼英雪风”的传言不虚,宋疏妍默默看他一眼,慢慢将右手递到他手上,他的掌心宽大又温热,一手接住她一手又极娴熟地用布条在伤口处擦拭血迹,速度很快、力道却不甚得当,她疼得脸色发白,但也忍着一声不吭。

    “六围之地异常凶险,冬狩首日素来无人出入,”他却当先开了口,低垂的眼睛并不看她,声音十分冷清,“四小姐又是因何涉险?”

    这话问得宋疏妍一愣。

    她生来际遇艰难,平生最懂察言观色,虽则同这位世子不过只有几面之缘,却照旧能感到他眼下的语气与平素颇有几分不同——似乎更威严一些,也似乎更冷厉一些。

    她暗暗提起一口气,即便刚经历过生死之危也还是逼着自己尽快平稳心绪,仔细地答:“本是同二姐姐一道在外围打兔子,可惜骑艺不精拖了他人后腿,娄家姐姐有心相帮、抽了马几鞭子,不想马却受了惊,一路跑进林深处来了……”

    这话答得老实、字字句句皆是可考,与此同时她的眼风又暗暗向四周扫去,终在他身后几十丈处远远看见一座未成的道观,心中莫名一紧,已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他应了一声、没再问别的,空旷的深林一时只有寒风簌簌之声,片刻之前此起彼伏的狼嚎竟也再听不见了;她的心跳得更快,按理本应反问一句“世子为何也出现在此地”,可直觉却告诉她绝不可这样开口,于是索性也一言不发,只默默看着他为她包扎伤口。

    他却偏偏在此刻倏然抬头,锐利的眼撞上她的,她尚未及将眼底的猜疑收拾干净,那一刻已感到被他看穿;有些狼狈地偏过头去,他越发冷清的声音却还是一一落进耳里,说:“我与子邱颇为相熟,他曾说家中幼妹最是聪敏懂事,只不知四小姐是否知晓何为真正的‘聪敏’。”

    她心一跳,自然听出他言语间的震慑之意,忌惮之余对这位世子孤身至此的猜测却又变得更多——他是来见什么人的么?骊山冬狩众目睽睽,却偏偏要在这无人处密会,想来其中牵涉的缘由必然深重,一旦揭破便会扯出纷争无数……

    ——那么她呢?

    若他以为她撞破了什么……会杀了她么?

    惊悸之感陡然加重,那一刻她才晓得眼前这个人同那夜为她抬起车辕、改日又赠她以春山绘屏的男子并不是同一个,他是天子近臣东宫嫡系、身上牵扯着无数并不为她所知的天大干系,她绝不可越雷池一步,否则此刻便要坠下渊底。

    “二哥哥就只同世子说了这些么?”

    她斟酌着回答,在寒风萧索中勉力直视他的眼睛。

    “……我还自幼寡言少语,更无缘久留于长安,开岁之后便要回江南去了。”

    话说得体面平静、像是无所畏惧,可其实他已感到她放在自己掌心的小手正在微微发抖——宋二的确有个机敏过人的妹妹,而且……颇懂分寸。

    他又审视她片刻,少顷方才移开目光,她立时感到肩上一松,后背不知何时已出了一层冷汗,恰此时他已将她右手的伤口包扎妥当,最后打了一个利落的结——那一下的力道最重,她终是没忍住、疼得叫了一声,眼眶也微微红了。

    不是有什么情绪……就是单纯疼哭了……

    他却未料她会有如此反应,也的确不是存心要欺负一个女孩儿,只是他自幼随父亲在军中摸爬滚打、身旁往来的尽是些孔武粗鄙的军汉,方才其实已刻意放轻了力道,却不想还是……

    她却以为对方这又是在威胁她,暗道近来所发之事竟是桩桩件件都不凑巧——谁说不是呢?甚至就连前几日她在葳蕤堂上被罚的那一顿跪也是因这位世子而起,今日更糟,被一匹受惊的疯马折腾掉半条命不说、好容易死里逃生又被他这般恫疑虚喝,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太岁。

    如此一想无奈更甚,可又不敢再落什么泪——她都知晓的,世上除了外祖父母再也无人会给自己庇佑,即便疼她如二哥也不能当真护她周全——倘若今日她在这深林里惹了眼前这位世子不快、被他一剑杀了,二哥会为她申辩不平、为她讨回公道么?

    父亲呢?

    继母呢?

    ——谁会呢?

    乏人爱怜的孩子总要少些眼泪,便是有了什么委屈也要自己仔细忍着,此刻她便不吭声了,低垂着眉目自己用手背擦擦眼睛,立刻什么眼泪都没了。

    他都看到了,眼前又掠过前些日子在浮璧阁的光景,那时这位四小姐也是一般低眉敛目,在她活泼的二姐姐身边安静得像个漂亮的假人;明明经过那些镶贝母饰珠翠的漆屏时也曾流连侧目,可最终还是要买一张最低廉素净的绘屏,他便知晓她在宋府的日子过得殊为不易,小小年纪便磨出了一副克己善忍的好心性。

    子邱多疼她几分……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轻咳一声放开她的右手,等再执起左手时力道便放得更柔,她却依然垂着眼睛不肯看他,眼角的微红像淡淡的花色,不知是在怕他还是在记恨他;而实际她还在等着他更厉害的下马威,却没想到后面再未出什么事,他处置好她的伤口后即回身吹了一声指哨,过不多时便闻马蹄飞扬之声,是他的坐骑濯缨自林深处奔来。

    “此地凶险,四小姐不宜久留,”他已重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我且送你回猎场,此后再由你家中人为你请宫中医官诊治。”

    说完,又低头看向她,问:“还能骑马么?”

    她还坐在石头上腿软得站不起来,一听他这样问就又沉默了,一旁的濯缨威风凛凛,比方才那匹险些把她折腾死的棕马还要高大许多,她其实十分畏惧,但还是一边艰难地扶着石头试图站起来一边答:“……能。”

    他看她一眼,暗暗叹了一口气,下一刻她便感到他又走近了,低沉的声音比方才稍暖些,说:“我扶小姐上马。”

    这语气便同过去有些像了,实则比起“青霜雪风”一般的凛冽、她还是更喜融融的“红泥火炉”,只是今日既见识了这位世子冷厉肃杀的冰山一角,便也不再指望能凑到近前沾到几分暖——幸而本就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要轻轻放下也不是多难的事。

    她半低着头对他道谢,被抱上马时更有些不自在,濯缨的脾气却比她还别扭、像是十分不满被方献亭以外的人骑在背上,她还没坐稳它就烦躁地原地踱步、头一直甩来甩去像要把她摔下去;她吓得赶紧抓住缰绳,掌心刚被包扎好的伤口便又殷出血迹,还未上马的方献亭见状皱着眉不轻不重在濯缨脸上拍了一下,它立刻便不乱动了,只是还一直烦躁地打鼻响,像是在闹小脾气。

    他叹了口气翻身上马,从她身后半环着她,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她手中接过缰绳,又在她耳后说:“……抱歉。”

    这是在替个畜牲跟她道歉?

    倒不必了,可不如他方才在她伤口上打结来得疼呢。

    “世子客气。”

    她的声音也凉了下去,面无表情地同他说了句客气话。

    他似顿了一下,终归没再说别的,掉转马头向深林外围而去,驭马之术果然比她高明得多,一路巨树林立也不曾磕碰,甚至都没让低矮的树枝刮坏她本已狼狈散乱的鬓发。

    她的脑子则还在转,猜测此刻他或许已没有要杀她的念头——依她的揣度,眼下声名煊赫的颍川方氏在朝中面临的情势也未必就是多么顺遂,今日观台之上陛下当众下了东宫脸面、算是将废嫡立庶的架势摆了个十足十,方氏既为太子一党自然难免要拂逆圣意与天子作对,长此以往必然会引得雷霆落下,甚至说不准……一切都已经离得不远。

    所以近来方氏子弟才频频对宋氏示好,本质是拉拢她父兄为东宫正统效力,她既姓宋、他便不能轻易断她的生死,甚至要将她好生送回去,以此换得她父亲的感激。

    她心中一笑,多少感到几分酸辛,既觉得这个此刻在身后环着自己的男子实际离自己很远,又觉得自己与家族之间的关系委实有几分可笑——明明彼此无甚干系,可某些时候又偏偏紧紧绑在一起。

    正飘飘渺渺神游天外,忽而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濯缨扬蹄而立长声嘶鸣,突发的变故令她立刻又要仰身坠下马去,可这回在她身后的是他,巍峻的男子一手持缰一手紧紧搂住她的腰,刚劲的力道令人微微疼痛又稍稍安心。

    “怎、怎么了……?”

    她惊魂不定,在濯缨立稳之后匆忙回头看他,彼时对方离她极近,宽厚的胸膛就紧贴着她的背,英俊的侧脸宛若刀刻斧凿般深邃,那双鸷鸟般的眼睛却并未看向她,右眼下多情的黑痣也骤然显得危险了。

    她心猛地一跳,顺着他的目光扭头向林深处看去,却见巨树掩映之下有一头牙口森森的白虎正目露凶光步步向他们逼近。

    虎……

    宋疏妍一个自幼养在江南的闺阁贵女,哪里见过此等凶悍可怖的场面?便是性情再淡泊也免不了要被骇得脸色煞白,又想莫怪方才的狼嚎之声渐渐遁去了、原是群狼也不敢进犯这猛虎独踞的六围之地。

    它身型硕大,粗壮的四肢显得力量惊人,此刻窄小的瞳仁正一动不动地锁在他们身上,隐然泛着幽幽的绿光;宋疏妍已寒毛倒竖,浑身像被抽掉骨头一般软,腰间那人的手就是唯一的倚仗,坚如磐石定若岩松。

    “不要动。”

    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低沉平稳又轻不可闻。

    她也不敢动,人在猛虎逼视之下早已噤若寒蝉,冷汗浸透她的衣衫,余光则见他持缰的右手微微收紧,对峙片刻后忽而青筋迸发用力一拽,濯缨当即掉转方向一跃而走,竟无一丝畏惧之色。

    她却骇得惊叫出声,又听身后猛虎怒啸惊起林间飞鸟无数,濯缨再次发出响亮的嘶鸣、宛如插翅般在树间疾走,耳侧呼呼的风声令人失去了对位置的判断,她根本睁不开眼睛,须臾之间三魂已去了七魄。

    偏偏这时他一直环在她腰间的手又松开了,恰似山川崩塌般令人惊惶,她拼命睁开眼睛回头去看,又大声叫他:“方献亭——”

    他却并不回头,传闻中曾引诗家挥毫的少年将军正挽弓向后,肃肃如雪风吹琼英,巍巍若玉楼凝青霜,满场红袖只如云烟过眼,世人所赠盛誉其实不过他应得之一二。

    嗖——

    闪瞬之间翎羽飞动,即便是被护在他身前的她也能听到那锋利磅礴的破空之声,下一刻虎啸更为震耳、依稀却又多出几分凄厉,她于混沌间勉力去看,似乎瞧见那羽箭正不偏不倚射入了虎目之中。

    这……

    他……

    还未来得及反应,他的左手已再次牢牢圈紧她的腰,片刻前的抽离原来只为引弓射虎,事毕之后便再次回身看顾起她,更在她耳边沉沉道:“不必怕,已无事了。”

    ……那时她不知何故哑口无言。

    实际不该无言,至少该同他道一声谢,可年少之时心防太过脆弱、又偏偏恰巧遇见这世上最好的人,于是堤溃蚁孔气泄针芒,终于还是生出了些许愚妄的念头,那时还想:往后究竟会是怎样一个人……能同这样的男子过一生?

    神思恍惚之际又闻马蹄阵阵,她如惊弓之鸟般瑟缩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到他说:“是你哥哥。”

    ……哥哥?

    她连忙抬头张望,目力却远不及他,初时只能远远瞧见人影幢幢,等凑近了才看到为首那个满面焦急的是她二哥宋明真;娄家姐姐也在、身边陪着的似乎是她家中的兄弟娄风、娄蔚两位公子,另还有若干宫中禁卫随行,声势十分浩大。

    “疏妍——”

    她二哥头一个高声喊她,更策马疾驰到她身边,一靠近便上上下下地打量,急切问:“你怎么样?可曾磕着碰着?——这、这是流血了?伤到哪里了?”

    ……已有些语无伦次。

    她心头一暖,忽而真正有了想哭的感觉,众目睽睽之下不好放肆、只能拼命忍了,边摇头边对她二哥说:“没有……没什么事……”

    宋明真听见这话总算长舒一口气,而后才瞧见此刻好端端将他妹妹护在身前的竟是方献亭,愕然叫了一声“三哥”,又恍然道:“五围之内凶险万分,我就说凭她一个小女孩儿怎能自己平安出来,原竟是遇上三哥了……”

    说着连忙下马对方献亭一拜,郑重道:“三哥救命之恩子邱没齿难忘,必禀明父亲重谢于君!”

    话说得极恳切,方献亭却只神情淡淡地抬手请他起身,说:“先看看你妹妹吧,伤了手,也受了些惊吓。”

    宋明真感激应是,又很快伸手将妹妹从马上抱下,濯缨如蒙大赦,还通灵般配合地甩了下身子,像是庆幸总算不用继续驮着一个外人了;而宋疏妍甫一回到哥哥身边心底的惊惶委屈便再也压不住,一双殊丽的杏目立刻红了,惹得她哥哥心疼不已、匆匆将人揽进怀里安慰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宋明真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一会儿哥哥就带你回去……”

    这般兄妹相拥的动人场面颇令围观者动容,而两人身后的方献亭亦瞧见了宋疏妍一从自己身边离开便哭红了的眼睛——原来不是不会闹脾气的,只是不会跟外人闹罢了。

    他收回目光下了马,这时娄桐也一并走上了前,脸色苍白地凑到宋疏妍身边探看,十分局促歉疚地道:“四妹妹可是吓着了?——唉,这、这都是我的罪过,好端端做什么要闹那样的玩笑,平白连累你成……”

    “玩笑?”

    未到一半便被宋明真打断了,声音像压着火。

    “娄家小姐好大的排场,竟要用人命做玩笑?难道我家妹妹便是命如草芥、活该要为博你一笑丧命不成!”

    宋二公子为人一向洒脱爽朗,倒少见这般疾言厉色的凛然模样,娄桐闻言脸色更白,支吾道:“我,我并非……”

    宋疏妍自不愿二哥为了自己同他人交恶、何况对方还是门庭显赫的关内娄氏,于是赶忙暗暗拉了他一下,又无声对他摇头;娄家兄弟也是眼尖,年纪稍长的娄风更为机敏,一见宋疏妍有不计较的意思便瞅准机会上前一步同宋明真道:“今日之事皆是桐儿之过,你要打要罚我都代她受,回去也定让父亲严加管教、一归长安便登门致歉——眼下还是先顾着你妹妹,带她回昭应县请医官来看吧……”

    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更回头对方献亭使起了眼色、央他从中劝和;后者看了看眼前剑拔弩张的形势、又扫一眼宋疏妍苍白已极的脸色,终是开口:“林中有一白虎伤而未死,此处恐非说话的地方,便由左千牛卫护送诸君退回昭应县,右威卫随我入林清道。”

    话音刚落、南衙二卫还不及应声领命,众人身后便传来一声笑,有人朗声道:“冬狩首日便入六围而射白虎——贻之,你便这般由不得他人居上么?”

    众人闻声回头,却见自山林深处走出一行人来,为首那人昂藏七尺、眼瞳黑中带碧,赫然正是二殿下卫铮,身侧除禁卫外另随行一人,自是钟曷之子钟济。

    在场之众向秦王行礼让道,他则携钟济一并慢悠悠地骑马行至方献亭身侧,下马之时挥手免去众人大礼,又笑问:“这是怎么的,好端端都聚在一处?”

    这位殿下颇得他舅父真传、历来皆是耳聪目明绵里藏针,此刻看似问得漫不经心,实则目光却早已落在了眼生的宋疏妍身上,匆匆扫过她狼狈凌乱的鬓发,又在她那张漂亮得如同罗浮一梦的小脸上停留了半晌。

    “都是舍妹闹出的乱子……”一旁的娄风将军拱手答,“玩闹之时不知分寸,不慎惊了宋小姐的马。”

    “宋小姐?”

    卫铮挑挑眉,目光在宋疏妍身上落得更实。

    “可是尚书左丞宋澹宋公之女?”

    宋疏妍今日已历多番波折、实无心力再同这些长安的贵人们周旋,偏偏眼下又被当众点了名,令她有些心烦意乱;她二哥在她手背上轻拍了拍、递给她一个抚慰的眼神,随即领着她一同向秦王下拜,代她答:“回殿下,正是。”

    卫铮掺杂碧色的眼微微一亮,回身向他兄妹二人走近了几步,接着竟当着众人的面伸手亲自将宋疏妍扶起,令后者在一惊之下微微倒退了一步;一旁的娄风见此不禁皱眉、又暗暗看了站在另一侧的方献亭一眼,他亦脸色微沉,神情颇有几分晦涩。

    “宋公未免将掌珠藏得太深了些,”这厢卫铮见宋疏妍后退一步也不恼,仍是眉眼含笑,“之前一直不曾见过,却不知是哪般缘故?”

    宋疏妍偎在哥哥身后半低着头,仍由哥哥代答曰:“舍妹因故自幼养在江南,近来方归长安还不曾外出见过世面。”

    “那便难怪了,”卫铮点头,看着宋疏妍的眼神越发显出几分深意,“金陵宋氏雅韵天成,江南水土又最是养人——宋公好福气。”

    这话说得颇为高明,无一字盛赞宋氏女的姿容,又偏偏将对她的兴味露了个十足十,宋疏妍在钱塘着实没见过这等孟浪的做派,一时却也口讷起来了。

    “只是娄家小姐也该多当心,”他又折身看向娄桐,神情更微妙了些,“他人性命并非儿戏,若因一时玩闹害了宋小姐终身,他日又当如何同宋氏交代。”

    娄桐做了错事本已十分自责,听了这话更是羞愧难当连连致歉,她家两个兄弟却是相互对视一眼,各自都听出了二殿下的挑拨之意——娄氏历来便属方氏一党,宋氏之人若因小女儿家闹出的这桩意外而同娄氏生了龃龉,那……

    “殿下说的极是,今日也多亏有三哥在,”娄蔚娄小公子年纪不大、人却十分精乖,此时一听话锋转得不对便连忙出来打圆场,“若非三哥箭射白虎护了宋小姐周全,这回恐真要酿成大祸……”

    关内娄氏不愧与颍川方氏亲如同宗,娄蔚一句话不单让二殿下歇了再行挑拨的心思,更否了对方此前说方献亭“由不得他人居上”的调侃,护人护得十分周全。

    一旁的钟济听了这话却忽而冷冷一笑,侧目看向方献亭,因常年驻守西北边境而被风沙磋磨得十分粗糙的脸显出一种异样的野性,道:“虎狼盘踞五六两围,冬狩首日向来无人出入,方世子今岁怎么这般性急,入林甚至不与方氏几位公子同路,莫非……”

    停一停,神情更危险:“……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密么?”

    话音一落场面便是一僵,唯独二殿下卫铮还自在如闲庭信步,悠悠然四处看了一圈,又道:“如此说来你身边的临泽也不在——贻之,你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颍川方氏行高于人,长女方冉君与那苏瑾的过往纠缠又怎能被瞒得密不透风?钟党之人早知太子妃与棣州刺史有旧,在苏瑾获罪被召回长安后也一直派人暗中监察,只是方献亭将两边都护得太好、令他们久久未能得手;幸而那苏瑾是个不经事的意气书生,竟暗中甩脱方献亭留在他身边的人私自前往骊山,钟党得讯后便欲捉奸见双、一举将太子妃乃至东宫拉下马,可恨最后关头还是被搅了局,方献亭身边的临泽半个时辰前已带晋国公府私兵将苏瑾截下带回长安,其间还险些扣下秦王府的人,着实令人肝火大动。

    此刻卫铮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心中却多有起伏,看着方献亭八风不动的模样尤其恼恨,怨他颍川方氏泥古不化冥顽不灵——他卫铮除了不是皇后嫡出,其余哪点比不上皇兄卫钦?那病秧子优柔寡断筑室道谋,又怎堪坐上那个位子继承大周三百年基业?

    方献亭……若你肯为我之臣,那……

    “臣所言所行既无逾矩,便无需同谁交代,”方献亭目不斜视,极平静地答,“至于左右私臣更与旁人无关,便不劳殿下费心了。”

    言辞清寡,清正疏离,方氏之后是普天之下最忠诚的臣子,同时……也是最难驾驭的臣子。

    卫铮眉头皱起、眼中已露出几分怒色,一旁的钟济更是大为光火——颍川方氏实是欺人太甚!前些日子在宋家他已忍让了那方云诲一回,莫非他们便以为他是怕了、可以随意欺侮?他陇右钟氏亦是极贵之门!焉可这般受人折辱!

    “方贻之,你放肆!”

    钟济勃然大怒,“刷”的一声自腰间拔出剑来直指方献亭。

    “秦王殿下问话、孰敢如此顶撞?遑论你孤身入那无人之地,敢说未行鬼祟之事?今日若不将话说个明白,便随我一同去御前分辩!”

    一番厉喝掷地有声,却将两党之间虚假的和平撕了个粉碎,原本还打算息事宁人的娄氏兄弟一见钟济胆敢对方献亭不敬、立刻便也拔剑相向,朝堂之上文臣激辩尚还有所节制,他们这些武官若是压不住火气恐就真要动起刀兵了。

    一旁的宋明真见此情状实是万分为难,虽则心下同他三哥更亲、可宋氏一向中立此刻也不好偏帮,除他之外南衙诸卫更是进退维谷,也不知该护秦王殿下的驾还是该助他们上将军的阵。

    “元景元希,”方献亭于此时开了口,依旧不怒不动,却对娄风娄蔚两兄弟摇了摇头,“把剑放下。”

    娄氏兄弟颇为游移,娄蔚更皱眉叫了一声“三哥”,钟济见此冷笑一声,谅他方献亭也不敢对当今陛下最宠信的儿子动手,且即便他此时劝阻也已于事无补,今日争端他必会上达天听。

    “殿下宽厚,并无意与谁为难,”钟济又上前一步,冷锐的刀锋离方献亭越来越近,“方世子只要将事情讲清了,你我各自散去,自然对谁都好。”

    ……仍未放弃抓太子妃把柄的念想。

    方献亭负手而立,一双冷沉的眼从始至终都不曾看向钟济——借裙带上位的无餍之门怎配在颍川方氏面前逞凶斗狠?他的眼中从来没有对方,遗憾的只是二殿下不能与东宫并肩偕行。

    如此傲岸的姿态却更激怒了钟济,鱼死网破的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偏偏却在挥剑之际听见一道文弱的女声——

    “此事原是臣女的过错……”

    众人皆回头看去,才见是那位眼生的宋家小姐开了口,她站在哥哥身边低眉敛目,一张秀美如画的小脸已经苍白如纸。

    “……马匹受惊、臣女无力自救,途中约在四围之地意外遇上方世子,世子悯我孤弱、追至六围代为制住惊马,归程之中又遇白虎阻道,颇费了一番周折方才脱险……”

    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句句说得清楚,气氛有种微妙的僵凝;方献亭的目光亦落在她身上,由自己衣角扯下的布条尚缠在她的手心、此刻已被斑驳的血迹殷透。

    她确已累极了……却还是为他说了谎。

    他的眼神微微一动,忽然有些想看她的眼睛,她却始终低着头未能让他遂愿;卫铮则又一次向她走近,看看她又看看她哥哥,神情显得高深莫测。

    “哦……是么?”

    他微微眯起眼睛。

    第25章

    “什么?”

    雕梁绣柱的汤泉宫内水气缭绕, 天子卫峋正在温泉池沐浴。

    “今日方贻之敢当众拔剑对着铮儿?他这是要造反吗!”

    震怒之声惊得殿中宫娥纷纷跪地垂首,唯独那衣衫半解的钟贵妃胆敢手捧银盘依偎在陛下左右,保养得宜的玉指还同少女般白皙纤细, 拈起一颗冬枣送到对方嘴边,声音柔柔道:“晋国公世子历来恭谨谦和, 怎会行如此悖逆之事?听说是娄家那两个孩子同铮儿起了些争执——少年人么, 一时意气失了分寸也是常有的事……”

    “意气?常有?”卫峋眉头紧锁,一张年老下垂的脸沟壑纵横,“铮儿是朕亲封的秦王!是皇亲贵胄!他们拔剑相向便是藐视天威,是不敬朕这个君主!”

    说着一掌便将贵妃手中的银盘打翻在地, 色泽鲜亮的果子滚得到处都是, 跪伏的宫娥们个个骇得浑身发抖。

    钟贵妃叹了一口气, 挥挥手示意宫人将东西都收拾了去,自己则徐徐解下外衫一并入了汤泉, 玉手在天子松弛肥硕的后背上轻轻捏着, 轻唤:“陛下……”

    这一声是五分怯并五分嗔,可要将男人的心肝儿都掏去了,卫峋身上一热心下一软, 终是伸手将人搂进了怀里,声音缓了些, 道:“朕也不是冲着你……只叹那关内娄氏当初碧血丹心忠义无双, 如今却竟沦落成了颍川方氏的走狗伥鬼——娄啸那两个儿子都是软骨头、成日被晋国公府使唤得团团转,今日这般放肆敢说没有方贻之授意?朕能看错才是怪事!”

    越说越恼,气喘声都跟着变得越发粗重了。

    钟贵妃眼中划过一抹笑,面上却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一边伸手抚在卫峋胸前为其顺气、一边又假意劝:“方家世子年纪尚轻,偶尔轻狂些也是难免, 陛下莫要为了一介臣子气坏了龙体……”

    “朕哪里是气他……”

    卫峋摇头而叹。

    “那孩子自幼出入宫闱、也算是在御前长大,朕自然知晓他的性情,是个襟怀坦白的好孩子……”

    “只是方氏……”

    他顿住不再说,也许那一刻也感到难以启齿——颍川方氏如何呢?芒寒色正谠言直声,正是这普天之下最为忠烈清正的门庭,数代以来不知多少儿郎埋骨沙场为国捐躯,即便是如今最令卫峋恼恨憎恶的晋国公方贺也是货真价实的国之肱骨,数十年来南征北战不辞辛苦,屡屡将胡虏挡在边疆之外,终使大周山河无恙烟火寻常。

    ……可他们实在太过恃功自专。

    坐拥高官厚禄不够,手握兵戎大权也不够,朝堂之上诸事万端他们都要横插一手,甚至连最为君主所惮的立储之事也干预得毫无顾忌——群臣百官皆知他更爱重次子卫铮、早有废嫡立庶之念,偏偏他颍川方氏要出头露角襄助东宫、甚至不惜在朝结党直接与他这个天子为敌!

    党争之事何等险恶?稍有不慎便会贻害国家,历朝历代哪个君主可以容忍?只有他卫峋百般忍让不与他们计较!可方贺呢?咄咄逼人寸步不让,硬是要逼他将皇位传与东宫!

    且不说钦儿是否是帝王之才,单说他那个身子……如何能坐得住这江山!

    卫峋懊丧不已,神情更是烦躁,钟贵妃默默看了一会儿他的脸色,斟酌道:“颍川方氏甚有人望,当年若非晋国公击退突厥,而今恐也难免国家破碎……陛下便多宽宥他们一些吧……”

    天子一听这话更是恼火,又不禁回想起若干陈年旧事,彼时他方登大位、突厥王阿史那却骤然兴兵扬言要攻下长安,他御驾亲征率众抗敌,却不幸于怀远身陷重围不得脱身,千钧一发之际是晋国公方贺带神略军千里奔袭力挽狂澜,不单救了天子性命更一举稳定边疆局势。

    那是臣子最大的功勋荣耀……同时也是君主最大的伤痛耻辱。

    卫峋闭了闭眼,心下对方贺的态度更为复杂,此时又听贵妃在身边道:“陛下也知道,臣妾一向敬重晋国公,当他是护国安民的英雄、从不敢有一丝怠慢……只是国公对臣妾却似偏见极深,连带着对铮儿和臣妾的兄长也不假辞色十分敌视……臣妾恐、恐……”

    她顿住不说了、眼泪却脱出眼眶一滴滴坠下来,瑟缩的模样那般惹人怜爱,真将天子一颗心揪得百般紧——他又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自然是怕他百年之后太子继位、方党之人会对钟氏一族大加屠戮,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堪受此椎心泣血之痛?

    “惠儿……”

    卫峋心疼地揽过爱妃的香肩,手指轻轻抚过对方美丽的脸颊,低声道:“你与铮儿是朕至亲至爱之人,朕自然万事都会以你们为先……”

    “至于那些胆敢伤害你们的人……”

    卫峋微微眯起眼,脸上的决绝之色一闪而过。

    “……朕必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殿阁之内热气蒸腾,禁苑之外却在入夜时又下起了雪。

    昭应县本不过供朝中文武暂住歇脚,自不会处处舒适如豪族大宅,备的炭火并不足量,如此落雪之夜难免苦寒;宋三小姐宋疏浅本就住得不甚如意,在听闻自家四妹妹今日竟在秦王殿下跟前露了脸、甚至还与她贻之哥哥同乘一骑后便更是肝火大动,用晚膳时当着长辈们的面也不肯消停,处处都要出言嘲讽挤兑一番。

    “四妹妹好大的本事,今日猎场内外尽传你的事去了……”

    她哼笑着,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娄家姐姐历来为人飒爽心思单纯,恐怕还不知自己这回帮了别人多大的忙,四妹妹若是心好合该去娄家探望一番,再备上厚厚一份谢礼才最妥当……”

    一番话说得真要酸倒人的牙,以至于连叔父宋泊家的几位堂兄弟姐妹在饭桌上听了都忍不住要暗自憋笑;宋澹同样已然知晓今日林中所发之事的原委,一时也无暇理会三女儿的拧巴脾气,只看着坐在下首默默用膳的幺女宋疏妍,微皱起眉问:“可请医官看过了?伤口还疼么?”

    申时末刻宋疏妍就被她二哥亲自送回了住处,也早请医官来上过了药,此时便放下筷子恭敬地对父亲点头,答:“看过了,劳父亲惦念。”

    她说完便微微抬起眼睛,即便不想承认、但心底其实仍有些盼望父亲会把她叫到身边看看她手上的伤,尽管那并没有多严重,尽管他看或不看对伤口愈合也无任何影响;他却只点了点头、再没说别的,她的心便微微落下去,再没有什么波澜了。

    “听闻今日娄家那两个在秦王殿下面前拔了剑?”

    父亲已转头看向次子宋明真,朝堂之上的大事显然更能得到他的关切,二哥点头应了,父亲便同叔父宋泊对视了一眼;两人并未当着众儿女的面多言,只在晚膳过后将二哥单独叫走了,宋疏妍在坠儿的搀扶下起身送几位长辈离席,从始至终都很安静。

    她三姐姐却不会因此就放过她,回房前还当着众人的面对她好一通冷嘲热讽,话里话外都是她心机深沉又豁得出去、如何如何丢了宋家的脸面;她只听不回,对方骂得累了也就愤而离去,叔父家的几位兄弟姐妹看着她的眼神也颇有几分微妙,大概同样对她有些误解吧。

    她心中有许多叹息,不知为何明明是自己遭罪受屈、回了家却还要被血脉相连的亲人这般折腾,偶尔也会想要解释,但最终也都咽下了,心知他们其实并未将她当成亲眷,只是一个姓氏相同的无关之人罢了。

    她跟坠儿一同从堂屋出去,半路又被二姐姐追上,她今日同她一起遇险,却幸而早一步被从家中带去猎场的仆从救下,人没一点磕碰、好端端的面色红润。

    她拉着她给她赔不是,骂家中那些仆役办事不牢靠、竟都忘了要去救她,说完又笑起来,说:“不过你这也算因祸得福,可见上天还是公平的,总不会教人吃亏……”

    ……“因祸得福”。

    原来也同三姐姐一般艳羡她在那几位贵人跟前露了脸。

    她心中又空了一些,也不知答什么才好,也许那一刻也是有些委屈的吧,可终归也没外露;同二姐姐分开后忽然特别想见二哥,可他同父亲和叔父议事许久也没从房中出来,她等得有些厌了,转而只想出去走走。

    “小姐要出去?”

    坠儿颇有些为难。

    “外头下起雪了,冷得要冻掉人的手……小姐今日遇上那许多污糟事、想也累得很,不如还是早些回屋歇下吧……”

    可她并不想回,实际若此刻能有一架马车,她便想索性驾着它一路折回钱塘去,外祖母还在病中,她也早记挂多时了。

    “还是去吧,”她的神情淡淡的,美丽的眼睛倒映着檐角外飘飞的夜雪,“别忘了同崔妈妈说一声,多取两把伞来。”

    昭应县外已是行人渐稀。

    酉时前后还车马喧腾,是狩猎归来的男子们在命仆役清点猎物筹备猎具,如今这时辰人就几乎都散去了,夜雪静静地下着,宁静又安谧。

    宋疏妍和坠儿一同走在空荡曲折的路上,不多时便可瞧见骊山外围的深林,松涛起伏间已可窥得皑皑雪色,想来明日一早便能见到极秀丽的风光了。

    她有些出神,眼见造化自然如此神妙,身处此间便越发感到自己的渺小,她心中那些小小的落寞与伤怀更加不值一提,只是它们存在得那么真切,一时竟也挥散不去。

    她暗笑自己心志不坚,独处时或还心境开阔、一同他人作比便又失之淡然——不是早就想定了么?长安固非她的归处,又怎好苛求这里的人都将真心赠与她呢?

    她一步步地走,飘飞的夜雪就在眼前打着旋儿,每往前迈一步她的心就更静一些、舍下的东西也更多一些,终于某一刻她觉得自己好起来了,却偏偏在那时听到熟悉的骏马嘶鸣;坠儿在身旁“咦”了一声,踮起脚向远处张望,不多久便惊喜道:“小姐你瞧——那边的可是方世子么?”

    寒风萧索,吹起她青黛色的斗篷,回头自伞下看去,正见那人下马牵着濯缨缓步向她走来,“晚来天欲雪”的意境立刻变得更明晰,她想在未来的某一日自己或许终会将那句“能饮一杯无”问出口。

    “四小姐。”

    他已走到她面前,鬓间有点点落雪。

    第26章

    白日里惊心动魄的一波三折尚在眼前盘桓不去, 她记忆更深的却是他在道观前看她的那个肃杀冰冷的眼神,一瞬间又觉手心一疼、像是再次被他用力打了个结,于是一切旁的心思都消散了, 只剩下淡淡的疏离和畏惧。

    “……方世子。”

    她规规矩矩地对他低头行礼。

    他应了一声,也没说别的, 她想两人既是偶遇、应当也不必多么仔细地寒暄, 于是点个头打算折身走了;他却叫住了她,右眼下漂亮的小痣像是落雪的阴影,在旖旎的月色下莫名显得温和起来,低眉看了她的掌心一眼, 问:“伤口都处置过了?”

    她一愣, 倒没料到他会这样客气, 点点头说都好了,却又见他伸手自怀中取出一枚小匣子递过来。

    她颇有些无措, 问:“这是……?”

    “伤药, ”他答,语气淡淡的,“原本想托你哥哥带给你, 既然遇上了,还是直接给你。”

    宋疏妍哑然。

    这委实在她意料之外, 想不到本该在骊山禁苑休息的他专程到山下来会是为了给她送药, 一时还有些不敢接。

    他却以为她是不想要,当时皱了皱眉,难得多解释了一句:“此药成效上佳,按时涂抹不易留疤, 最宜……”

    他没再说了。

    她还在发愣,暗地里又猜他想说的是“最宜女子取用”, 不知为何心中突然一涩,却是又想起方才同家人一起用晚膳时的光景——父亲,似乎还不如一个外人待她仔细……

    这念头着实有些不妥,身边的坠儿则因她迟迟不接方世子的东西而深感惶恐,在背后偷偷扯她的袖子,叫:“小姐……”

    她总算回过神,还在斟酌要不要推辞,他却先一步道:“拿着吧,以免再劳动你哥哥。”

    这便是不容推拒了,她也不打算表现得太惹人厌,便恭敬地两手接过,又对他欠身,回:“那便多谢世子了。”

    他“嗯”了一声,似已打算离去,这样很好、她跟坠儿也该走了;人都已经转过了身,他却再次将她们叫住,问:“四小姐这是要去何处?”

    她转身的方向不是宋氏的住处,倒像要往山林里去。

    “去林中散步。”果然她这样答。

    他眉头微微皱起,四周看了看,有些不确定地问:“你一个人?”

    她眨眨眼,扭头看了看坠儿,答:“……我们两个。”

    他默了一会儿,无论怎么看都是有些无言的模样,坠儿在一旁瞧着莫名想笑,过一会儿又听那位世子道:“夜中无人,又有落雪,四小姐还是早些回家为宜。”

    宋疏妍看他一眼,嘴上应了一句,但语气轻飘飘的、一听就是应付罢了,他于是眉头皱得更紧一些,也许当时已瞧出她是同家人闹了些不愉,终而叹道:“我亦要入山归禁苑,便与四小姐同路吧。”

    月色清透,雪色皎洁,两相辉映在一处,倒不知哪方更是绝色;宋疏妍和方献亭一同走在骊山外围的深林里,坠儿和濯缨都跟在身后,天地似是倏然变得安静了,只有他们各自踏雪而行的簌簌声。

    ……有些玄妙。

    宋疏妍半低着头,余光还落在身边的男子身上,暗想今夜他这样示好大抵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望她不要将白日的实情再说出去——她自然不会说的,毕竟已当众扯了谎,怎好再打自己的脸。

    “今日的事……”

    “今日……”

    ——果然他们一起开了口。

    两人一同顿住,他低头看她一眼、做了一个请她先说的手势,她便半垂下眼睛,继续道:“我本非长安中人,也不通晓诸般利害,有些事见过就忘了、往后绝不会再提起……还请世子放心。”

    不通?

    他看倒是不像。

    子邱这位四妹妹秀外慧中,人虽寡言少语、心却七窍玲珑,今日在二殿下面前寥寥几句便解情势之困,显见是看得清也想得定,聪明得紧。

    “四小姐机敏豁达,倒不必妄自菲薄,”他答,语气难得有些变化,比平素的冷清更和缓些,“今日肯代为解困,我亦十分感激。”

    他话说得如此直露却又出乎了她的预料,林中雪光莹莹、衬得他也越发清贵高华,与白日里箭射白虎的英武锐利殊异良多。

    ……大概的确是个耿介坦荡的人。

    她收回了目光,忽而觉得也可以同他说两句真话,虽仍难免防备重重,可终于还是开了口:“世子卓尔独行,世人自然归之若水,我二哥哥视阁下如兄长,可惜受困于出身恐做不得家中的主……还盼世子体恤。”

    ……这话说得太深。

    她早就对自家二哥和方献亭之间的关系抱有疑虑:父亲与叔父摆明无意搅进方钟党争,宋氏清流名门、也没那么需要从龙之功,二哥却同方氏之人走得太近,此前在别霄楼偶遇时她还听见他们要保举二哥入兵部为官。

    二哥不过是家中庶子、生母又无显赫出身,届时万一行差踏错谁能保得住他?颍川方氏的确誉满天下,可今日她在猎场上瞧得真切,天子对东宫几乎已不留一丝余地,倘若最终真要废嫡立庶,方氏又当如何与圣意相抗?

    这个家中唯有二哥真心待她……她自不愿他成为方氏拉拢甚至捆绑宋氏的筹码。

    而这“体恤”二字一出方献亭便神情一凝,暗叹眼前这位柔弱瘦削的宋四小姐当真心思缜密,也的确是诚心记挂她那位二哥哥。

    他沉默了片刻,潇潇落雪被高大密实的松林遮去了大半,只偶有几片会悠然落在他的眉间,一囊新句千丝雪,万叠青山两屐云,颍川方氏除了是沙场征伐的第一将门,也是积蕴甚厚的簪缨豪族,倘若万般心事皆了却,或许眼前这人看上去也会显得更闲适些。

    “我知四小姐所虑,亦知宋氏所忧,”他负手走在她身边,字字平和清晰,“只是你我视子邱或有不同,最终做决断的终归是他自己。”

    “方氏声名盛极,已无意再贪新功,时下并非不知党争之害,只是形势所迫、有些事亦不得不为。”

    “子邱于四小姐是血浓于水的至亲、于我是可堪深交的友人,而在私情之外,于国家更是瑚琏之器栋梁之材——一念之差致山海迥然,四小姐应当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同样把话说得很深,大概是为了与她郑重的前言相匹配,她却十分惊讶,泰半也没想到他会跟她一介闺阁女儿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看着她怔愣的神情,眼中依稀划过一丝笑意,尔后又严肃起来,说:“子邱质性自然,亦怀鸿鹄之志,如今既要应武举、他日便注定无法在令尊荫蔽下度日,以而今形势论,要独善其身恐也是逸想。”

    “我无乾纲独断之能,亦不喜为难于人,”他又低头看向她,那一刻端正的眉眼在她眼中比林中满地的霜雪还要明净,“若宋氏实无意让子侄与方氏偕行,我不会勉强。”

    她至此已无言以对,忽而觉得自己在这个人面前显得有些渺小——她只一心护着自己的哥哥,他在想的东西却还有很多;脸莫名热起来,满地雪光映出她脸颊上的绯色,宋氏女的美貌果然并非浪得虚名,即便是他也看得微微晃神。

    “是我僭越了,”宋疏妍的步伐在无意间变慢,头也垂得更低了些,“……二哥哥的事自然都要他自己做主,也请世子不要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他的步伐也跟着变慢、像是为了配合她,坠儿在身后听他们说话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只一样看得真切,便是那位世子在她家小姐低头不注意时伸手为她挡开了一截险要刮坏她鬓发的松枝。

    唉。

    ……可真好。

    坠儿痴痴地看,越看越觉得眼前两位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心说晚些回去定要跟崔妈妈好生讲讲今日的见闻,待回钱塘见了老太君、更要同她老人家仔细说说今岁小姐在长安遇上了一位怎样了不得的男子;走在前面的宋疏妍却还不知自己的婢儿已默默想出了那么远,余光只似是而非地落在走在自己身侧的方献亭身上,对方并未撑伞,鬓间落雪的样子显得有些太清寡了。

    应当要拂去的。

    ……只是不能由她来。

    “伤药一日涂三次,半月可见好,”飘忽间他又开了口,语气恢复成原本的平整,“如不够用,可请你哥哥再来找我。”

    她回了神、欠身向他道谢,心中却想这样的好东西恐怕最后也落不在自己手里——就好比上回那张绘屏,绕来绕去也还是被人搬出了平芜馆,她在家中腾挪的余地本不富裕,想来更无福消受这位世子的善心与怜悯。

    他却还不知上回的无心之举曾给她惹出过怎样的麻烦,少顷又提出送她回昭应县,她已知晓这位世子教养不凡、大抵也不会由一个名门贵女独自在雪中走夜路,于是最后还是应了,尽管那时本心里其实并不想走。

    分开时两人也各自礼貌作别,她都转身要进门去了、眼前又划过他鬓间落雪的模样,斟酌半晌还是又折回去避进坠儿的伞下、将自己的伞收起递与他;他微微挑眉,目光径直落在她身上,她想往后大抵也不会再同这人这样独处,又有一丝惋惜在心底悄悄荡开。

    ——其实他不必对她说“感激”,反倒是她该归还不少恩情,譬如今日在林间他救她出虎口,也譬如此前在山中他为她抬车辕。

    “夜雪未停,霜寒风紧,”她得体地同他说着,少见地能赠予别人一些东西,“请世子拿上它吧。”

    他原本打算推辞、婉拒的话都到了嘴边,最后看了一眼她低垂的眉眼,不知何故还是答应了;伸手接过时他同她道了一声谢,而她则再次欠身,目送他翻身上马渐渐远去。

    ……还真是同初遇那夜有些相像。

    她淡淡一笑,一颗心静如止水又暗闻潮生。

    第27章

    她的伞十分别致, 尺寸不大,淡淡的花粉色,竹制的伞柄处绘了一朵小小的梅花。

    ……一看便是女子用的。

    方献亭看了半晌, 终归还是没把它撑开,虽则静夜里四下无人, 可若一个闺阁贵女的物件被他拿在手上招摇过市恐还是于她的名节有损, 遑论那夜的雪也不大,比过去随父亲在军中时要好得多了。

    上山入得禁苑,天子赐臣子暂居的宫殿在汤泉宫西北侧,他尚未进门便听内里传出一阵激烈的争执声, 眉头紧锁匆匆入殿, 果然见是长姐方冉君来了。

    “愚蠢!荒谬!寡廉鲜耻!”

    父亲的怒喝伴着母亲的啜泣一同撞进耳里。

    “你是一国储君的妻子!是我颍川方氏的女儿!与一介罪臣偷情私会?你还要天家和方氏的脸面吗!你还要你自己的脸面吗!”

    雷霆震怒声声惊心, 殿阁之内已是一片狼籍,苏瑾私赴骊山一事终归未能瞒过父亲的耳目, 方献亭微微闭了闭眼, 片刻前一度平和宁静的心再次缓缓沉下去。

    他的母亲姜氏前段日子还缠绵病榻,近来刚刚好转便强撑着来了骊山,未料第二日便遇上这样的惊涛骇浪, 眼下是一边落泪一边试图平息丈夫的怒火,拉着他的手臂苦劝:“冉儿已知错了, 她知错了…………”

    可惜方冉君却白费了母亲的一番苦心, 在被父亲摔烂的满地碎瓷间仰头站着,一双早已哭到红肿的眼睛满是荒芜与恨意。

    “脸面?”

    她冷嘲出声,轻蔑又悲凉。

    “事到如今……父亲还是只在意‘脸面’么?”

    “我呢?”

    “父亲有哪怕一刻想过我么?”

    “储君之妻、方氏之女……哪一个是我自己选的?”

    她忽而惨笑起来,一脚踢开离自己最近的一块瓷片, 尖锐的声音十分刺耳、却似乎让她感到了一丝痛快,于是又狠狠踢开一块, 眼神渐渐显得疯狂了。

    “没有!”

    “没有一个是我选的!”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错?”

    “我有什么错?”

    “我错在不该姓方!我错在不该成为父亲的女儿!我错在五年前没有跟你们鱼死网破!”

    “为什么你们从来不会对我感到愧疚——”

    “为什么直到现在你们还在逼我!”

    ……似已全然失去理智了。

    眼看满地碎瓷就要把人割伤,方献亭在场面失控前上前揽住了姐姐,父亲的怒火却愈发高涨,惯于执掌千军的手被气得微微发抖。

    “东宫人品贵重,多年来对你百般包容忍让,皇后娘娘亦将你视作亲女悉心关照——这些你都不记得?偏偏要自甘下贱去找那个苏瑾?”

    “人生在世孰能从心所欲?人人皆有所舍所悲——你母亲为你终日以泪洗面,你弟弟屡屡为你遮掩丑事、更赴河北道数月收拾那个苏瑾留下的烂摊子——你呢?你做过什么?”

    “你究竟何时才会明白,你早已不只是你自己!一步踏错祸及东宫,此后便是四方兴兵天下离乱,可知会有多少生民因你一己之私无辜丧命!”

    “方氏无数英烈为国战死沙场,今日你能安享太平、好端端在此大放厥词论那些儿女情长也皆是托了他们的庇佑——方冉君,问问你自己,你可当得起这一个‘方’字!”

    句句质问凌厉至极,恰似尖刀将人心伤到血肉模糊,方冉君面色惨白、一双枯朽的眼却已几乎流不出眼泪;悲痛与无力不知何时渐渐化成憎恨与决绝,也许那一刻她的确打算与这世上的一切“鱼死网破”。

    “好……我担不起。”

    她后退两步绝然而笑。

    “我不堪为颍川方氏之后、也不堪为晋国公之女……忘恩负义狗彘不若,更不堪为东宫之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恩情我亦担待不起,今日便尽还与双亲……他日父亲将我剔出族谱,便也算还了‘方’字一个清净!”

    说着,翻手就将不知何时藏在袖间的一块碎瓷露了出来,姜氏哀恸的哭声尚未来得及变成恐慌的惊叫、方献亭已察觉那一闪而过的寒芒,眨眼间锋利的瓷片便狠狠扎向方冉君脆弱的颈间,下一刻鲜血淋漓、刺目的红令人目不忍视。

    ……是深深刺进了方献亭的掌心。

    方冉君几近癫狂的动作有一瞬的凝滞,随即父亲脸色铁青、母亲则奔至近前哭得更凶,殿阁之内越发混乱,唯独方献亭脸色不变、好像伤的不是自己,另一只手仍牢牢揽着姐姐,低头看着她的眼神晦涩难明。

    绝望的眼泪终于再次脱出干涩的眼眶,彼时方冉君的眼底已是一片死寂。

    “你们究竟怎样才肯放过我……”

    她缓缓跌坐在地。

    “……即便是死,也不肯放我自由么?”

    夜雪仍在下着。

    罗襟湿未干,又见满山白,或许天地造化本是这般无情,无论人间悲欢何等跌宕,俱是一般神秀旖旎;偏殿之中一灯如豆,方献亭独坐其下处理着左手的伤口,俄尔听闻身后门扉响动,回头见是父亲来了、当即便欲起身相迎,方贺则摆摆手示意他坐着,走近时神情已显得十分疲惫。

    “伤口如何?”

    他在独子身边坐下,见瓷片已被取出搁在了桌子上,伤口边沿的皮肉狰狞地外翻,鲜血仍不停地往外渗着;他眉头紧皱,转而亲自为独子上药,一边动作一边低声道:“眼下不便请医官前来诊治,且忍一忍。”

    自然不便的,否则朝中文武群臣都会知晓天家与方氏的丑事,太子妃名节珍贵,绝不可被人捏住命门。

    方献亭应了一声,上过药后又自行单手取过细布包扎,深邃的眉眼动也不动,似早将这些皮肉伤视作家常便饭;方贺看着他在灯下拖长的影子却难免感到些许怅然,沉默良久,又叹:“倘若你姐姐……”

    只开了一个头、最终也没把话说到底,方献亭侧首看向父亲,那一刻感到他忽而苍老了十岁。

    ——可这一切又是谁的错?

    长姐少时性情活泼、的确不适生于宫墙之内,如今所求也无非一段良缘,多年来却总为家族所累——可难道父亲就做错了么?他一生护国安民无一日懒怠,方氏满门清正无一人奸邪,眼下若因徇一人之私而致国家大乱,父亲又当如何对天下人谢罪?

    他并非视声名重于性命的虚妄之人……只是毕生因公灭私,绝无可能为家忘国。

    但……

    “长姐那里,想来日后也不应逼得太紧,”方献亭谨慎地说着,同时细细看着父亲的脸色,“若他日局势大定,或许……”

    ……或许什么?

    难道还能成全了她?

    奏请新君废后、贬方氏之女出宫?

    这自是荒唐的话,果然方贺一听眉头皱得更紧,看着次子的眼神既不平又带着些许萧索。

    “我知你悯惜你姐姐,觉得为父待她太过严厉,”他沉沉叹着,“只是方氏已行于此,必当戍卫国家清明吏治,东宫继位之后亦需我族鼎力辅佐,若无后宫维系恐亦多有不宁。”

    “这世上最难走的便是正确的路……贻之,你亦终有顶风冒雪之日。”

    低沉的声音飘散在空荡的行宫殿宇间,既是这世上最清醒端正的教诲、又似冥冥中最冷酷残忍的预言,最终果然应验,伴他走过了一生。

    “……是,父亲。”

    方献亭低眉应答。

    方贺沉默下去,接过独子手中的细布替他包扎,许久过后才又问:“听闻你今日在林中救了一个宋家的女儿?”

    方献亭眉眼微微一动,应了一声“是”,方贺便又问:“是哪个孩子?”

    “是宋公的幺女,”方献亭答,“宋四小姐。”

    方贺挑眉凝神一想,果然不知宋澹何时还曾有过一个四女儿,方献亭便简要解释了几句,说宋四小姐乃宋公先夫人之女,亦是宋氏长房嫡出。

    方贺点点头,看上去并不如何上心,片刻后又道:“今日观台之上陛下提起你的婚事,想是有意撮合方钟两姓联姻,为父已直言回绝,不会容钟氏借机生乱。”

    今日这事生得颇为蹊跷,钟贵妃表现得那般热络、兴许联姻本就是钟氏给陛下出的主意,表面是对方氏示好、在天子面前博了一个不计前嫌的美名,实则一旦应允必招致无穷后患,正如一枚暗钉埋入方氏后宅,怎能教人安心?

    方献亭深知父亲所虑,少顷又听他道:“不过你已及冠,的确也当娶妻成家——两镇节度使谢辞家中应有一适龄的女儿,此外姜氏族中也有你几个表妹总央着你母亲要到长安来,过段日子你便都去见一见。”

    顿一顿,继续道:“宋氏之女也未为不可……伯汲的三女应是他如今的夫人万氏所出,其母族在扬州颇有声望,若与之联姻或可同朝中江南一系的文臣走得更近些……”

    百般筹谋千般思虑,桩桩皆与男女情爱毫不相干,方氏之人当为生民立命,私欲之流自然尽当捐弃。

    那一刻方献亭想到了自己的姐姐,也许她五年前出嫁时也是同此刻一般的光景,须臾之间万般皆定,此后便要与一个彼此生疏的人度过漫漫余生;他并不像她当初那样悲不自胜,只是不知何故眼前却忽而浮现一朵纤弱的梅花,小小的,飘摇的,寒风拂过暗香浮动,落于襟怀幽幽可闻。

    他垂下眼睛,只一瞬它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空阔的殿阁和即将燃尽的灯芯,随后他便听到自己平静无波的声音,在说——

    “……全凭父亲安排。”

    第28章

    次日一早, 下了一夜的雪终于是停了。

    昭应县内积雪甚厚,想来山中跑马只会更为艰难,宋二公子却是踌躇满志起了个大早, 更立意要往林深处去、好生填一填昨日的亏空——他昨日为护送受伤的妹妹,过午之后便再未行猎, 如今收获恐怕还没那些只在外围打山鸡兔子的贵女多, 教人如何甘心?

    宋疏妍昨日亲眼见识过五六两围的凶险,自然难免为她二哥挂心,宋明真只笑道:“我又不是你,柔柔弱弱一阵风便能刮倒——昨日三哥带着你尚能箭射白虎出入自如, 怎的我就不行了?”

    一番话说得意气风发掷地有声, 从旁经过的三姐姐宋疏浅听了却暗暗嗤笑一声, 待宋明真离去备马之时还凑到宋疏妍身边冷嘲热讽,说:“四妹妹也莫要再劝了, 二哥哥求功名之心迫切得紧, 连自比方世子这样的昏话都能说出口,你还指望他听进什么?”

    说完便抚抚鬓间的钗环悠悠然转身走了,气得坠儿在人身后愤愤地啐了一口。

    冬狩次日亦要先至猎场, 各家儿郎须待发令之后再行入林,宋疏妍随家人赴会时恰巧又在猎场门口遇上了方氏诸位子弟, 他们个个高踞马上英武不凡, 气象确与宋氏这般的文臣清流大为不同。

    方献亭自然也在其中,众星捧月引人注目,或许因昨夜两人曾私下见过,今日宋疏妍看他的心境便有了些许不同——一时觉得离他近了几分, 一时又觉得还跟过去一般远;欲收回目光之际又意外看到他武服窄袖之下的左手缠了几层白布,依稀……像是受伤了。

    ——他怎会受伤?

    明明昨夜还……

    她有些出神, 目光便在对方身上多停留了半刻,没一会儿身旁的三姐姐便发出一声冷哼,细看去人都要被气哭了;继母万氏伸手在女儿手背上轻拍了拍,目光随即也落在宋疏妍身上,那一眼凉得惊人、大概也在警告她不要心怀非分之想,她便将目光收回了,站在诸位哥哥姐姐身后几乎瞧不见影。

    那厢宋明真已上前同方氏子弟熟络地打起招呼,对方见宋氏长辈也在遂纷纷下马见礼,宋澹还之以礼,见了方献亭更难免要提及昨日之事,还说:“世子救我幺女,本该早日登门拜谢,只是身处骊山多有不便,待后日归于长安必携厚礼登门重谢。”

    “举手之劳,”方献亭拱手答道,语气十分谦恭,“宋公不必挂心。”

    两人又相互客气了一番,继而宋澹回身向后,招手道:“疏妍,来谢过方世子。”

    这都在情理之中,宋疏妍自当恭顺地走上前去,与三姐姐错身时却又被狠狠剜了一眼;她半低着头不理会,待走到父亲身边才抬起头,看向方献亭时神情十分平静,但其实心中却亦难免有些微澜。

    ……那是她的豆蔻之年。

    大概终归还有些未及抹去的傻气吧。

    “多谢世子救命之恩。”

    她恭恭敬敬地对他行礼,暗地里心弦却像被人轻轻挑起、又不知在期待怎样的弦音;他的答复倒是很快到了,神情远不像昨夜在雪中偶遇时那样温和、依稀又恢复成此前那般的疏离模样,对她淡淡点头道:“四小姐不必多礼。”

    铮。

    ……琴弦发出喑哑的一声,原来并不悦耳动听。

    她的眼睛垂下去,依然还是平平静静没什么表情,身后的家人们还在看着、继母和三姐姐的目光更如芒刺在背,她不可喜也不可忧,什么都没有才最好。

    他的目光更先一步移开,亦有了要同宋澹作别的意思,继母万氏却在此时多了一句嘴,唤一声“方世子”把人叫住,又笑道:“昨日二丫头和四丫头在外玩得欢,我这三丫头却自来面皮薄些、又被她妹妹昨日出的事吓破了胆,倘若世子稍后得闲,不知可否代为选一匹温驯的良驹让她骑着出去玩玩,总好过成日偎在长辈身边、那般没出息。”

    一句话弯弯绕绕带出许多个意思,先是暗指宋疏清宋疏妍两姐妹性子跳脱不稳重,又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形容得百般娴静乖巧,央晋国公世子代为选马就更是出格、谁还能听不出这醉翁之意不在酒?

    等在一旁的方四公子性情最是活泼,听言都忍不住偷笑了一声,暗暗与他家长兄对视,眼中各自揶揄了然;宋疏妍在一旁听着,也觉得继母这番说辞颇有些不得体,且稍寻由头便能推得脱,未料却听方献亭答:“此事倒不为难,三小姐若有所需,稍后可遣人随我至宫厩。”

    ……竟是应了。

    宋疏妍依旧不言不动,心下那根弦却又发出铮然一声响,这回更难听、像是快断了似的;她暗暗一笑,心道峻峭如岩的男子果然永远清冷孤高,正如“春山”一般会骗人——乍一看好似离得很近,实则却迢迢路远遥不可及。

    而他这一应却令在场众人都有些诧异,甚至就连被点到名的宋疏浅都好半晌没回过神,幸而还有万氏代她撑着场面、闻言嘴已笑得合不拢,答曰:“那便有劳世子了。”

    因有了这样一番前情铺陈,那一日的宋三小姐自然过得十足畅意。

    纵然驭术并不高明也要骑着马在猎场观台前后溜达来溜达去,每碰上一位闺阁旧交便要若有若无地提起这马的来历,说是晋国公世子亲自帮她从宫厩里挑的,如何灵巧又如何温驯;贵女们有的信了有的不信,艳羡的妒恨的什么都有,三小姐却全不介怀,一向微微上挑的眉那日扬得更高,实是春风得意喜难自禁。

    “呸,她有什么好得意!”宋二小姐恼极了,同她四妹妹一并坐在观台上还不忘抽空说嘴,“人家方世子不过是顾惜长辈的情分才略给她几分面子,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愤愤不平怒火中烧、骂得实在真情实感,坠儿一个做奴婢的不好出言辱没主人家、听了二小姐这话却也觉得十分痛快,心道这三小姐真是坏透了、怎么能抢她家小姐的姑爷?那位世子明明就跟她家小姐最般配!

    也就宋疏妍话最少、从始至终没搭一句腔,大抵自知没有那样好的运道,终归贪不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过一会儿却见娄家姐姐也来了,还犹犹豫豫地向她二人走近,宋疏清一见颇为惊讶,起身便问:“娄家姐姐怎的没去林中行猎?我瞧着佩儿她们几个可都去了,热闹得紧。”

    娄桐神情尴尬,看着宋氏姐妹面露愧色,道:“昨日才害你二人受了那般惊吓,今日又怎好再腆颜独自去寻快活……我真对不住两位妹妹,今日是特来致歉的。”

    实际她昨日已道了一轮歉,下午宋疏妍被她二哥送回昭应县时娄桐还跟她家长辈一起登了宋氏的门,言辞恳切百般真诚,伤药啊赔礼啊带了若干;此刻宋疏清一听也笑了,回:“我与四妹妹哪是这般小气的人?姐姐又非故意生事,要怪只怪我二人骑艺不精罢了。”

    说着便拉娄桐与她们一道坐下,倒的确已不甚介怀。

    娄桐十分感激,但更自觉对不起的还是宋疏妍,此刻坐在她身边小心翼翼,看着她包着细布的手问:“四妹妹的伤可好些了?也不知昨日送去的药堪不堪用。”

    自然堪用的——昨夜她辗转反侧,曾自己将细布拆开、试图改用方献亭给她的那瓶伤药,思量再三却还是作罢,如今也没怎么再疼。

    “多亏姐姐赠药,我已无事了,”她瞧出娄桐是真心愧疚,倒不似一般名门贵女惯见的虚情假意,答话时神情也更柔软几分,“昨日二哥只是大惊小怪,实则本就没伤得多重。”

    一说起宋明真娄桐就更叹起气,苦着脸说:“说起你那二哥哥,也真是变脸的一把好手,昨日摆出那样一副阎王脸,真要活吓死个人!”

    宋氏姐妹俱笑起来,宋疏清更半真半假地拈酸道:“娄姐姐可不知道,我那哥哥疼四妹妹疼得紧,昨日伤的若是我、可不知会不会也发那般大的脾气。”

    “真是大极了,”娄桐悻悻然,“我瞧着,昨日若非我家哥哥弟弟在旁周旋,他怕不是要直接吃了我!”

    几个女孩儿又笑,宋疏清活泼些,银盘般圆润的脸瞧着十分娇憨,对娄桐挤眉弄眼道:“有道是不打不相识,姐姐这也算跟我二哥哥打了一番别致的交道,改日我叫他好生给你赔罪,说不准往后你二人也能成了至交——相处久了姐姐便知道了,我家哥哥最是护短,可会照顾身边人呢。”

    宋二小姐自有她的聪明,这话亦藏了几分撮合的意思、正是在替她二哥哥谋姻缘——他们兄妹是家中庶出,若真凭主母安排婚事、可不知会摊上怎样的门户,娄家姐姐是娄氏三房嫡女,倘若真能嫁与二哥哥为妻、往后她这做小姑的婚事自然也要跟着水涨船高,划算得很。

    娄桐为人直率,倒没听出这层意思,只说的确是自己有错在先、不必宋二公子给她赔礼,宋疏妍在旁静静听着,心说倘若娄家姐姐真能成了她的嫂子……

    ……倒也不错。

    这厢几个女孩儿聊得欢腾惬意,深林之中却另有一番环生险象,须知大雪过后马蹄愈重、常会被困原地难以驱策,若碰上动作灵巧的猎物更只能眼巴巴看着,令昨日几无收获的宋二公子越发心急如焚。

    第29章

    他并不清高寡欲、此来便是抱着求功名的念想, 不单为自己建功立业、更为替生母和两个妹妹争一口气;只是今岁实在不巧,昨日遇上意外耽搁了行猎,今日又偏偏大雪封山施展不开拳脚, 与他同行的家中兄弟均是文弱书生,不但无法予以助力反而还要成了负累。

    眼下堂兄宋明识的马又深陷雪中, 其他几人自然便要下马相扶, 对方颇为歉疚,看着众人道:“我此来骊山本不过为凑个热闹、如今受困倒也不打紧,不若还是让子邱先行吧,莫要耽误了他的正事。”

    另一位堂兄宋明然亦点头称是, 未料那同父的嫡兄却最是不通人情, 只听宋明卓道:“倒不必急于这一时——世上能有几人可挽弓射雕一鸣而惊?便是将兄长撂在此处也未必争得来功名, 到头来一无所获又失了仁义,岂非明珠弹雀得不酬失?”

    他可真不愧是宋三小姐嫡亲的哥哥, 连这明嘲暗讽的刻薄劲儿都同他们的生母万氏如出一辙, 一旁宋氏二房的几位子侄一看长房的闹起了内讧、各自只对视一眼作壁上观;宋明真心中不平,也知他这同父的哥哥并不盼着自己好,此刻遂也冷了脸, 只回道:“方世子天资卓然自非常人可比,我亦无意一步登天急功近利, 不过是走千里之行的第一步罢了, 大哥早已服绿,今又何必惮我?”

    这话说得太过直露、竟连一丝弯绕也无,二房几个心下哂笑、眼神难免带出几分看热闹的奚落,宋明卓脸已沉了、却还不待张口回一句什么便见他二弟翻身上了马, 又扬声道:“堂兄如此体恤,子邱却之不恭, 这便先行一步了——”

    说着扬鞭策马,不多时便去得远了。

    只是这嘴仗打得虽然痛快、入了深林无人助益的苦楚却还需独自消受。

    周身所过俱是前呼后拥牵黄擎苍的儿郎,独他一人身边只跟着两个家中不通武艺的小厮,遇着疾奔而过的走兽都来不及将箭递到他手上;这番形容着实有些狼狈,以至于偶尔经过的豪族子弟见了都难免要调笑调侃几句,说:“宋二公子可要从我等这处赊几只山猪獐子?总好过两手空空回去、累得家眷也跟着脸上无光!”

    宋二公子哪受得了这等闲气?自不理会他人挖苦、只一心向林深处去,一入五围便听狼嚎阵阵,骇得身后两个小厮直打哆嗦;他则是艺高人胆大,手挽弓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少顷忽闻身后冒出一声异响,当即立马满弓而放,利箭破空其势如虹,下一刻便正中巨树之后一头灰狼的额心,那畜生哀叫而倒、四肢在雪中扑腾几下,不动了。

    两小厮大惊后大喜,想这意图偷袭的野狼应已死透了,尚未来得及上前捡拾猎物却见不远处又冒出一片绿光,紧接着群狼纷纷自林木掩映间现身,血口之中利齿森森,就等着将人拆吃入腹。

    他二人见状纷纷跪跌在地抖如筛糠,唯独宋明真纹丝不乱,在野狼群起前便引弓放箭,三箭齐出无一虚发,实是英姿勃发令人惊叹;偶尔几头扑至马下,他亦转而挥剑砍杀,小小年纪下手又稳又狠,几乎刀刀致命。

    “好——”

    林深之处忽而传出一声朗笑,随即马蹄声声宛若惊雷,赫然正是率众行猎的二殿下卫铮;只见他一箭射穿一头欲扑向宋明真的野狼的脖子,而后一路策马踏雪驰向群狼环伺之处,挥剑时果真英武不凡、与那位……那位因病孱弱的储君殿下截然不同。

    其仆从亦随之而来,不出半刻便将此间恶狼杀了个净,皑皑雪地间洒落鲜血无数,观之既有几分可怖又让热血上了头的男子们大感畅怀。

    “早听闻宋二公子武艺不凡有百步穿杨之能,原还当是过誉,”卫铮收剑而笑,语气颇为愉悦,“熟料宋公真有这般大的本事,清流出身却可教出一位少年英雄,实在难得!”

    宋明真经了这样一番血雨腥风、此刻也是十足亢奋,只是面上勉强压着,抱拳答:“二殿下谬赞,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二公子不必过谦,”卫铮摆摆手,语出豪爽,“本王最喜武艺精湛之人,今日行猎不论尊卑只赛技艺,可要与你好生分个高下!”

    说着一紧缰绳,又问:“二公子可愿与本王同路?”

    此等邀约于还不是官身的寻常士族子弟而言无疑是天大的荣宠,更解了宋明真独自入林无人帮衬的尴尬困厄,答应的话都到了嘴边,脑海中却又忽而闪过昨夜父亲与叔父的嘱咐,直言眼下形势已紧、或许惊变不久将至,如此多事之秋万不可掺进方钟党争,无论在林中遇上哪一边的人都莫要与之接近。

    宋明真眉头微锁,上头的热稍散了些,斟酌间又听二殿下问:“怎么,二公子不愿?”

    这一声已有些沉了,天家之人喜怒无常,上一刻还是晴川历历万里无云、下一刻便可能是乌云蔽日黑雨跳珠;宋明真心中一肃,却迟迟想不出该如何得体地婉拒,偏此时又听树林那端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在说:“莫怪五围之地如斯清静,原是秦王殿下前人栽树、我等后人乘凉了——”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一片皓白与深绿中缓缓走出一行人马,个个龙章凤姿气宇不凡,赫然正是方氏众子弟,方才开口说话的乃是方大公子方云崇,方献亭居后一个马身,此刻尚未开口。

    宋明真一见他三哥来了心便缓缓一松,一旁的秦王殿下眼神却更显晦暗,明明方才那话是方云崇说的,此刻却只盯着方献亭看,更问:“贻之果然同宋氏交情不浅——怎么,昨日他家的四小姐你要救,今日他家的二公子你也要同本王抢了?”

    这话说得着实锋利,方献亭听了却眉目不动,只淡淡答:“十六卫回禀殿下出入狼群盘踞之地,臣恐殿下涉险,特来护驾。”

    涉险?

    秦王殿下深受天子爱重,身边强将如云更有钟小参军随行,怎会轻易涉险?他方献亭真是手眼通天,连他何时会与宋二碰面都摸得一清二楚。

    卫铮心下冷笑,嘴上只漠然应了一声“是么”,又讥诮道:“可依本王看你要护的人可不在此间——皇兄也真是费心了,人连马都上不得却还抓着这林间诸事不放,倘若真能放下这些身外事,恐怕也不至于累得父皇日日挂心。”

    这是在讽太子身体孱弱,其左右之人很快会意哄笑起来,年纪小些的方四公子最禁不住激、当下已气得拳头发痒,若非被他大哥拉着恐怕早要跟二殿下身边笑得最欢的钟济扭打成一团。

    “东宫之尊毋庸赘言,国之所立天下归心,”方献亭却忽于一片轻慢中肃声开口,“诸君当奉之以忠而敬之以礼……”

    一顿,又字字清晰地补充:“……勿失其矩。”

    雀鸟飞过寒枝,林间一时静极。

    晋国公世子为人清冷耿介,平素虽寡言少语颇为严肃、却也少见此刻这般锋锐凌厉的模样,众人皆知他已动了怒,颍川方氏之后独有的傲岸威严之感忽如惊涛般汹汹而来,方才还在秦王殿下左右窃笑的几个武官立刻僵住了身子,就连一向自视甚高的钟小参军也不敢再笑了。

    卫铮见状心绪复杂,一时叹方氏之人果然超轶绝尘卓乎不群,一时又怒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肯摒弃成规对他效忠,待目光再次在落到方献亭身上时其中的意味就变得更为深长——他们之间终归要有一个决断,或许是明日,或许是后日。

    也或许……就是今日。

    不远处的寒枝不堪积雪覆压忽而折断,清脆的一声响却莫名显得惊心动魄,卫铮已回马而去,走前只凉凉撂下一句话:“今日浓兴已败,同行之事便作罢了,只是此后若宋二公子终陷于孤立之境……仍可随时来找本王。”

    意义莫名的话音飘散在深山萦绕的白气间,秦王殿下一行人也终于走得远了;宋明真长舒一口气,回身对着方献亭抱拳叫了一声“三哥”,其中掺杂几多感激自不必言;方献亭对他点了点头,一旁的方四见他孤身一人又转了转眼睛,笑问:“你这是又被家中兄长挤兑了?倒不妨事,可与我们同路——有三哥在呢,保准满载而归令你那些漂亮的妹妹都欢喜得拍巴掌!”

    彼时宋明真实在想点头、可念及家中长辈屡次的耳提面命一时却又无话可答,为难地支吾两声、真是臊得脸上发热,方四未明所以,方献亭和方云崇却都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于是皆不勉强,

    “深林凶险,独行愈艰,”方献亭只淡淡道,“我等先行一步,子邱一路小心。”

    宋明真闻言如蒙大赦、连忙拱手应了一声“是”,目送方氏子弟骑马消失在林木间后心头又涌起一阵愧疚,暗道这般被夹在中间的两难窘境实在令人如坐针毡惶惶不宁,只盼两姓党争能早日了结、在骊山这几日他也再不要碰上两边的大佛了。

    ……可其实他们还是很快遇上了。

    越向林深处去栅木所圈的范围越是狭小、道路亦越是崎岖陡峭,幸而前日里晋国公世子箭射白虎已将林间凶兽清了一半,一入六围反而清净起来、半晌都没瞧见什么活物;两个小厮跟得胆战心惊草木皆兵,独宋二公子颇感到几分无趣,游荡之际忽又闻得马蹄声声,转头才见自己又遇上了二殿下一行,还不及感叹这冤孽般的缘分、便见秦王在疾驰间挽弓向上箭锋直指青天,下意识跟着举头一望,竟……竟在密林遮蔽间瞧见一只振翅高翔的金雕!

    金雕!

    翼展奇长垂而若云,喙尖而利视如凶神,分明比当初三哥射下的白肩雕还要稀罕!他一颗心瞬时揪紧,热切的跳动或许不单出于对功名强烈的渴望、更是热血儿郎一时激烈的壮怀,不知何时他的左手已紧握长弓,右手搭弦以箭直指金雕!

    只此一箭……只要射中,他便……

    千思万念一齐涌上心头,与秦王相竞而射的紧迫令他的视线变得越发狭窄,以至于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他并未察觉任何猛禽的异样,甚至全然顾不上理会身后不远处传来的一声疾呼,依稀是三哥在叫他:“子邱——”

    嗖——

    那时他并不知道,这看似平常的一箭……将会就此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第30章

    另一边, 今日的猎场观台却已远不如昨日热闹。

    陛下圣驾未至,据说是昨夜和贵妃在汤泉宫嬉戏得太晚,太子殿下身体羸弱、见父皇不在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出来吹冷风, 于是天家之人竟无一个留于席间,场面虽则轻松却也难免显出几分冷落。

    过午之后却有一行人浩浩荡荡自猎场外而来, 为首那个乃是陛下身边的内侍总管康修文, 他红光满面笑意盈眉,一来便直奔宋氏族人所坐之处,见了宋澹更拱手一揖,笑道:“宋大人教子有方, 二公子英雄出少年, 老奴先行道贺了。”

    宋澹闻言一愣, 侧首与弟弟宋泊对视一眼、两人皆莫名所以,站在长辈身后不远处的宋疏妍只听那位总管又笑了一声, 继续道:“二公子神勇无双, 一箭射下林中金雕,陛下得知必然欢喜,他日当是前途无量啊。”

    ……“金雕”。

    此二字一出满场哗然, 人人都难免惊愕赞叹——天晓得,上回方世子射雕已是元彰三年之事, 穿云一箭何等惊艳、须臾之间便盛名满长安——这宋二公子才多大?也不过将将十九岁!金陵宋氏好大的福气, 竟连这般文武双全的儿子都教得出!

    宋澹闻言亦是惊大于喜,拱手对康内监道谢时连语辞都有些凌乱,一旁的宋疏清更是欢喜得眼前发昏,一手抓着她四妹妹、一手又抓着娄家姐姐, 连连问:“我、我可是听错了?当真是我二哥哥猎得了一只金雕?”

    宋疏妍亦欣喜至极,心说二哥多年夙愿终于得偿、总算不曾辜负他多年厚积, 自晨间偶遇方氏子弟后便隐隐压在心底的寥落当即一扫而空,一时竟只顾得点头而忘了答话。

    娄桐见状失笑,也当真替宋氏姐妹欢喜,便答:“没听错没听错,正是你那了不得的二哥哥!——金雕可比当初贻之哥哥猎的那只白肩还要稀罕,陛下必有重赏,开春后的武举当也是十拿九稳了!”

    宋疏清一听就欢喜得捂了嘴、转身抱着她四妹妹又哭又笑,这番情状落在观台之下还在坚持遛马的宋三小姐眼中却是十分可憎,以至于忍不住恼怒地冷哼一声,暗骂二房人个个眼皮子浅又爱往自己脸上贴金——她那个庶兄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一时撞了大运、也配跟她的贻之哥哥相提并论?

    呸!

    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么好的命!

    申酉之际,天子终于驾临猎场。

    群臣跪拜山呼万岁,其声如钟在深山林木间回荡,卫峋却无暇享视这恢弘气派的场面,只急切地转头问康修文:“金雕何在?可还活着?”

    他少时酷爱巡猎,如今上了年纪也依然未改旧习,何况金雕罕见、于国实乃祥瑞大吉之兆,此刻急于一观也是寻常。

    皇后和太子在一旁恭恭敬敬地侍奉,尚不及开口说几句讨陛下欢心的话、一旁的钟贵妃已巧笑着亲手为卫峋擦起了额间的汗,又嗔:“瞧陛下急的——那金雕射都被射下来了、难道还能再飞走不成?紧赶慢赶地从行宫出来,若是遇寒染疾可怎么是好?”

    ……众目睽睽之下,竟宛若民间夫妻一般亲密情切。

    皇后在一旁微微别开眼,即便这样的光景在瑞贤三年过后已屡见不鲜,可羞辱之感却仍难免频频在她心底翻涌,太子卫钦暗暗一叹,默然在无人可见处轻轻扶住了自己母后的手。

    天子却对一切毫无觉察,仍一心盼着要看金雕,康修文最懂圣心,连忙上前欠身答曰:“此雕为尚书左丞宋澹宋大人次子宋明真所猎,二公子射艺精绝、伤其羽翼而未害其命,如今还生龙活虎呢。”

    “是么?”

    天子闻言大喜,朗笑之声于百步之外都是清晰可闻,又挥手道:“快!快宣他上前来!给朕好生瞧瞧他射下的金雕!”

    康修文笑而应“是”,随即回身高声宣召,宋明真早提笼立于猎场观台之下,申酉之际黄昏壮丽,少年意气挥斥方遒,彼时他既万分紧张又十足亢奋。

    场中文武群臣及各府家眷皆将目光投于其身,他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于御前跪地俯首叩拜天子;卫峋命他起身,眼睛则掠过他直直盯着他手中的笼子,康修文见状赶紧给宋明真打眼色,示意他速速将罩在笼外的黑布揭开。

    宋明真会意,又向天子一拜,躬身道:“金雕世所罕见,经史视为祥瑞,草民斗胆以此物献陛下,愿我大周风调雨顺、国运永昌。”

    话音刚落即将黑布用力扯下,黄昏之中落日犹明,满场之人皆可看到那铁笼之中站立着一只硕大的雕鸟,羽翼黑中带金、体型彪悍生猛,只是因右翼为箭所伤而有些恹恹的,待他日痊愈必可一飞冲天再搏长空。

    “好——”

    天子抚掌大笑,一是为这笼中金雕的勃勃英姿,二是为宋二公子悦耳的漂亮语辞,康修文俟其欣悦又步下观台亲自从宋明真手上将铁笼取走呈于御前,卫峋龙颜大悦,一双眼睛几乎贴上笼子、一眨不眨地欣赏着被困其中的雕鸟,感叹道:“金雕之威果然非同一般,比几年前那只白肩更……”

    说到这里忽而一顿,目光在观台之下扫视一周,正瞧见方献亭神色微凝地站在其父身侧,遂笑而打趣:“贻之今日为何如此沉默?莫非当真容不得他人居上么?”

    跪在下首的宋明真闻言一愣,也微微抬头看了他三哥一眼,心中又想起此前对方在林间劝阻的那一声疾呼,他却未能收住箭,射雕之后才回身看他,彼时二殿下卫铮一行也已策马至于近旁,看着被射落的金雕满面遗憾,甚而还带着些恼意说:“虽说行猎不必礼让,可二公子这功劳抢得未免太过霸道——本王追了一路、难道就为给你做嫁衣裳?”

    说着又侧首看了方献亭和他身后其余方氏子弟一眼,眼中一闪而过一丝难以描摹的暗光,缓了缓道:“可惜啊……这番功绩却也落不到方氏头上了。”

    那时方献亭没有应答,垂目不语的样子不知何故令人有些心慌,此刻立于御前神情也照旧深邃难解,口中只答:“臣惶恐,谨为陛下贺。”

    卫峋闻言又是一阵大笑,似是在调侃他的言不由衷,随即目光又落回宋明真身上,点头连说了三个“好”字。

    “万紫千红竞而争春,总是好过一枝独秀,”天子话语之中暗藏深意,“我大周人才辈出福祚绵长,正当有此盛世气象。”

    这话说得似是而非,猎场之内文武百官却都听出了几分阴阳怪气,再观陛下眼风、分明是隐隐朝着晋国公方贺扫去了,暗喻颍川方氏行高于人独占鳌头,早已令天子心生嫌隙。

    晋国公眉眼不动,安坐席间的模样却比观台之上的天子更加威严稳健,卫峋心中不快却隐忍未发、只冷冷将目光别开了,欲开口封赏宋家次子之际却忽见笼中金雕露出异状,未伤的左翼剧烈地扑腾扇动,随即目露厉光、尖喙向外吐出一团异物。

    坐在天子近旁的钟贵妃见状惊讶地掩唇而呼,高声问:“陛下快瞧,那是什么——”

    场中群臣原本还在细细品味天家与颍川方氏之间日益微妙的关系,下一刻就被贵妃娘娘这一声惊呼拉回了神智,所有人齐齐看着康修文亲手用铜镊将异物从笼中取出,过水后徐徐展之,似是一块写了字的细绢……

    他双手呈与陛下御览,天子原本带笑的神情却陡然变得阴沉无比,下一刻雷霆之怒以万钧之势降临,一掌狠狠将铁笼打翻在地,令片刻之前还被视为珍宝的雕鸟发出凄厉惊悸的哀鸣。

    “逆子——”

    天子回身劈手指向太子卫钦,一双浑浊的老眼中充满狰狞的戾气。

    “你,你竟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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