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初冬的寒意沁入骨髓, 原来颍川的天竟是这般冷的,过分宽和的话语也可以是剐在身上的刀子,令宋疏妍在执拗摇头的同时又疼得落泪。
“夫人……”
她连声音都在发抖了。
“我不信……三哥, 三哥他会……”
她依然无法将那个字说出口、好像只要不听不看便可以罔顾事实,姜氏轻拍她后背的手似也一瞬变得更冷, 也许那一刻她也想要流泪的。
“他尽力了。”
她很平静地告诉她, 一切伤痛都隐在叹息之下。
“……尽力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是的。
他是方氏一族之主,是天下人交口称赞的颍川侯,是先国公寄望甚厚的独子,是当今天子委以重任的纯臣……每一重身份都足以把人压垮, 而他则背负千钧独自向前走了那么远的路。
——献, 奉也。
——贻, 赠也。
……原来果真既是写照又是诅咒。
“我过去怨他父亲,如今也怨他……”
姜氏的声音缥缈起来, 依稀像是陷入了回忆。
“有时便是退一步又如何了?一家一国皆有其命, 他们豁出一切也改变不了那些注定的东西——可惜贻之信他父亲总多过信我,所以要像他那样一意往前走……无论谁劝都不肯回头。”
“可其实他们也没办法,总要有人去收拾那个烂摊子——我过去总以为他们有得选, 可其实……是我错了。”
她淡淡一笑,至此却有几分自嘲。
“疏妍……”她又轻轻一叹, 了悟之后总难免走向虚无, “……你走吧。”
“你与贻之婚事未成,自也不当受此事牵累……往后婚嫁自由再觅良缘,便不要再记着他了。”
……这是多残酷的话?
世人原本善忘,却不过皆因不曾见过真正的沧海巫山——她确曾见过平芜之外的盛景, 远望如黛近观则青、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只是一朝云雾聚拢又将她隔在山海之外, 从此只可相思不可相见罢了。
此刻她拼命摇着头,即便眼前天旋地转也还是更执拗地拉住姜氏的衣角,对方同样弯腰紧紧抱住她,也许她既怜悯她又深感与她同病相怜。
“好孩子……”
她好像终于也要落泪了。
“自古将门皆苦无常,一朝征战生死不定……贻之亦恐此去生变,行前便同左右之人交代过你的事。”
“他以妻礼待你,自也会将身后之物交托于你,区区财帛本不足挂齿,却也终归是他一份心意——你与他是有缘无份,若总盘桓流连却恐自伤自误。”
“你的一生还很长……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的。”
其实宋疏妍明白姜氏所言字字发自肺腑、亦只有这般慈爱宽和的长辈才会不强求未过门的新妇为男子守节,只是她却偏偏要辜负她的好意,那时只盼能果真一生留在颍川。
姜氏走后她独自辗转无眠,明明病得厉害却还要硬撑着披衣而起,推门出去时守在外面的坠儿和丁岳都吓坏了、纷纷催请她快快回房休息,她则只低低问了一句:“他过去住的院子……在哪里?”
“过去”二字寻常至极,那时却莫名令闻者心中一涩,丁岳默默半低下头,道:“……请小姐随我来。”
中原十月夜风极寒,她随丁岳走在回廊间却半点感觉不到冷,每行一步眼前便换一景,每见一景心中便生一念,深知此刻自己脚下的路那人也曾走过,于是纵是平平无奇的一步也令人心生悲哀。
行行重行行,各在天一涯,穿庭过院后终于在一道门前止步,丁岳已侧首担忧地看向她,道:“宋小姐……”
也不知是担忧她病体难支还是触景伤情。
她又听不到了,伸手触碰门扉时指尖也在微微发抖,倘若她曾亲眼在关内军帐中瞧见那人从二哥手里接过她所寄之信的光景,便会知晓此刻自己与他正是同样的近乡情怯。
吱呀——
静夜里传来轻轻一声响,她终于还是推开了那道门,将断的心弦再次狠狠绷紧,她仿佛已看到他正从自己身侧缓步而入。
高门大族多喜豪奢,方氏较之他姓却似更为简朴,他所住的院落陈设十分单调,入内后除桌案长椅外只可见两排极高大的柜子,一面存放各类书籍信函,另一面则置若干刀剑药罐。
她一步步向里走,眼前景象又生动起来,仿佛的确见他神色如常伸手从柜子高处取下什么装药的瓷瓶,将门武侯大抵总是常年带伤的;她同他一样在柜侧停留片刻,接着又缓缓走到他的长案前坐下,丁岳入内帮她点了灯,接着又躬身退了出去。
明亮的灯火映出案上摆放的物件,除纸笔外便是一些公文信函,东西收得并不整齐、几支上好的紫毫便随手搁在砚台上,大约他此前是立了什么规矩不许旁人擅动罢;而偏就是这些凌乱令她百感交集,想象着他上一次坐在此处应还是太清元年除夕前后,年一过完便去庐州接了姜氏、随后又转道去了金陵和钱塘,也许那时他并不知晓自己会径直折返长安又赴西北征战,还以为不久便能回到这里了。
悲伤忽又翻腾起来、却又像被人攥住一般难以宣泄,她屏着一口气慢慢在案上潦草地翻看,白纸之上那些熟悉的字迹也令人痛心,翻到最后却在角落处看到一只眼熟的长匣,那一刻她的心跳得特别快,犹疑又胆怯地将它捧至眼前打开,果真……
……看到了过去她在船上赠还给他的那幅春山图。
边角处被二哥用刀裁下的地方已有些抽丝,画卷之上的一切却都还完好,唯一的不同只在于她那时只将九九消寒图描红了一半,而如今那剩下的一半却都已被他一一补上——他所用的朱色与她不同、大抵要稍稍浓上一些,于是楚河汉界十分分明,他们像是同在一张画上,又好像被无形的障壁隔在天涯两端。
他另在一旁题了两行小字——
“楼高莫近危阑倚。
行人更在春山外。”
这……
意味深长的留白令人惶惑,而他将它妥善保留至今的行止亦在她意料之外,她不会知晓它曾在许多个无人的深夜静静隐在他的案头,其上每一朵飘摇的梅花都曾被他的指尖一一抚过;那一刻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她终于还是在那人落笔的数年后哭到痛不欲生肝肠寸断,纵然深知他彼时所思当是那时与她在江上别过的场景,可于此刻来看却又分明正是应景——他素来便是那高楼之上引她倚靠的危阑,亦是不容她所见的离人远远避在春山之外。
——我怎么竟会将这句诗赠与你呢?
“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所谓的“平芜春山”,本就是在写离情啊。
入十一月后中原已是天寒地冻,颍川陆续下过几场大雪,天地之间渐成一片皑皑。
宋疏妍的病迟迟未愈,幸而有方氏代为延请的大夫仔细照料、总算还是慢慢见好;只是她到底还是消沉下去了,每日除了在自己客居的院子养病便是去方献亭房中坐着,有时一天都不与人说话、像个木雕泥塑般麻木静默,着实令身旁陪伴的坠儿和崔妈妈担忧不已。
外面却已经打翻了天——上枭谷兵败后朝廷下令彻查,娄氏违抗军令擅离职守一事终为天下人所知,娄啸为护族人一力担此惊天重责、于三军阵前自刎谢罪,娄氏大乱并向方氏低头、几乎已交出半数关内之兵。
方氏族内亦是一片兵荒马乱——主君为国捐躯而膝下又无子嗣,令族内一时实在难以择选出一位才干德行皆能服众的新主,偏偏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万事又确需有人做主,于是只好暂且将方贺之兄、兵部尚书方廉推上主位,如今上上下下都是一片凌乱忙碌,颍川作为方氏故地自然也要跟着受到波及。
宋疏妍虽无力气去管外面的事,可心底总归还是牵挂着姜氏,偶尔会请丁岳告知眼下颍川情势,遂知除往前线运送新丁外、眼下族内还更忙于抚恤阵亡将士家眷,姜氏作为先主之母责无旁贷,如今每日都在外奔波抚问。
她对此十分担忧,更隐隐感到一丝奇怪——父母子女血脉相连,如今做母亲的白发人送黑发人,难道竟果真可以做到如此……按部就班泰然平静么?
不安之感在心底盘桓,事后想想一切却都有迹可循,那时她却暗暗自欺以为对方只是心怀高义为人刚强,也再未打听过别的了。
姜氏也偶尔会来看她。
尽管自己已瘦得有些病态、可每次见到宋疏妍却都还要说她瘦得太厉害,甚至不惜亲自捧起粥碗喂一个晚辈吃东西;宋疏妍既恸且愧、自然不敢劳烦姜氏亲自动手,便只好接过饭食逼自己一口口往下咽,姜氏瞧着终于浅浅露出一个笑,道:“就该如此……你在我这里留着,我总不能教你伤了身子。”
这话实在太暖,实则那一刻宋疏妍已有些想唤她一声母亲,只是若如此叫了难免便会想起方献亭,那无论于她还是于她都是一种折磨;她便没开这个口,只转而道:“夫人也该多多珍重身体,若一直这般劳累,恐……”
姜氏自明了她的好意,当时笑着摸摸她的小脸儿,说待忙到年后应当就会清闲下来,过一会儿又端详她一阵,说:“听人说你整日在房里闷着,这却也不利于将养身子,近几日雪后难得出了太阳,你也该多出去走动走动才是。”
第82章
——她确该出去走走。
此处是他一族故地, 当有许多与他相关的旧景,何况她那时总担忧姜氏是强颜欢笑故作从容,心中亦不愿见她左右无人。
于是后来便常强撑病体陪同对方去城中各处抚问, 落雪之后颍川更似一座丧城、处处皆是雪白一片,丧夫丧子的女眷们总是泪眼朦胧, 每入一门皆能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
“夫人——”
人人都对姜氏伸出手、向她陈情诉苦毫无保留, 宋疏妍在每一张流泪的脸孔上都看到困厄绝望、却从未目睹哪怕一丝恼恨怨尤,或许世人皆知方氏所失才是最重,而他们从不曾高高在上凌驾于人、却始终先于天下承受苦痛。
半大的孩子也在哭、哭完又擦干眼泪去拿自己尚拿不起的沉重刀兵,扬言要为自己战死的父兄报仇雪恨;一代代人便这样出生、长大、征战、死亡……周而复始循环不休。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江南之地总是莺歌燕舞小桥流水, 即便在这离乱飘摇的当下也尚且富庶安乐, 宋氏清流世家更不曾有过如此的壮烈与血性, 或许直到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先国公当初为何执意舍身,平宁安定总是世上最为珍贵之物, 可惜明白这道理的人却总是太少太少。
……
“……只要我向前走一步便会多许多人因这一步而受益, 是以不必计较得失衡量利弊,只要一意向前走。”
……
那人的话再次回响于耳畔,只是眼前之景却由玉皇山下葱郁的山色变幻成颍川城中飘飞的大雪, 她心底亦渐渐徒留一片苍茫,却竟在他离去之后才真正读懂他的心。
我好像的确由此越发爱你。
……可又深知这便是所谓谬误虚妄。
年关将近时方氏故邸又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远客, 乘马车入城时悄然无息不声不响, 后来才知那竟是当今大周皇后、姜氏所出嫡女方冉君。
宋疏妍过去只在元彰七年冬狩猎场和先国公灵堂之上见过对方两面,依稀记得当年那位太子妃同方献亭生得有六七分相像,如今数年一过竟已白发丛生,大好的年华也显得沧桑老态了;去岁她在江南时也曾有耳闻, 说当朝皇后身染怪疾、天子特下恩旨准允其至骊山行宫将养,仔细算来至今也有年余工夫, 如今她又归了颍川,莫非……
她素来想得多,姜氏见到女儿时一颗心却是空的,大抵久别重逢总是悲喜交杂苦乐掺半,母女二人紧紧相拥时便连在一旁瞧着的奴婢们也都纷纷跟着红了眼眶。
“冉儿……我的冉儿……”
姜氏终于落了泪,那时既像痛得锥心刺骨又似终于了无遗憾,宋疏妍看着她们、恍惚间又像看到了自己的外祖母,心道倘若她们也终于能在这世间何处重逢,想来也会如这般泪流满面百感交集罢。
她退出门去不再打搅人家骨肉团聚,入夜后却又见皇后身边侍女前来召她谒见;她依言去了,大冷的天却见皇后坐在廊下赏雪,枯瘦的侧影恰似她的母亲,原来方氏上下不单男子需为国赴死、便连女子也是一般茹苦含辛。
“臣女拜见皇后娘娘。”
她对她低眉下拜。
夜雪纷飞寒意袭人,方冉君转头看向她时或曾淡淡一笑,道:“我既归家便只是母亲的女儿,不再是什么皇后娘娘——宋小姐不必拘礼,请坐吧。”
她言辞恳切,一个“我”字说得尤其随和,宋疏妍看着她与那人十分相似的眉眼,终于还是从命起身坐于对方身侧。
“我与贻之生得很像么?”她像是看出她所想,一双疲惫的眼睛显得比过去更黯淡,“你一直在看我。”
“贻之”……
熟悉的旧称仍然伤人,原来她至今还是听不得他的名字,当时声音也有些哑了,只答:“臣女惶恐……确有几分神似。”
方冉君又寡淡一笑,这次便显出几分怅然了,俄而伸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瓣,声音一并显得空灵:“只有皮囊相近罢了,我总是不如他的。”
这话很难接,幸而她也不需要她接,说起故人总难免思及往事,时过境迁后更平添几多慨叹。
“他比我成器,也比我有韧性……父亲生前对我二人皆有诸多教诲,我百无一成蹉跎至今、他却日日恪守从无懒怠——他与父亲很像,可终归,不是父亲……”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似乎也在嫌弃自己语无伦次,片刻后再次侧首看向宋疏妍,神情更柔和了些。
“他与我提起过你。”
啊……
潇潇夜雪徐徐落在心上,宋疏妍已感到手心是一片凉,方冉君的声音却还残存几分暖意,又说:“他说遇到了一个心仪的女子,待战事一了便要与她成婚……他说你很好,他很喜欢你。”
即便数月间对那人的怀缅从未间断,此刻再听人提及却仍轻易潸然泪下——其实她与他之间真的只差一点点,只要再多一毫一厘的缘分,便……
“宋小姐……”
方冉君叹了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神终于渐渐显得悲凉怜悯。
“贻之生前并不曾有过多少舒心畅意的日子,幸而终是与你去过钱塘,也算了却一桩遗憾,”她缓缓伸手为她拭泪,手心间是冰凉一片,“母亲说你重情,心里还是放不下他……我知情浓如许骤然分离总是残忍,只是世间之事多是注定,早一日放下才能早一日解脱。”
话至此处微微一顿,她的唇角似乎染上几分苦笑。
“我亦曾爱过一个男子,不惜为他做了许多傻事……”
“幼时本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入东宫后便相隔宫墙从此陌路……父亲百般申斥责罚逼我放手,贻之亦曾疾言厉色劝我回头,我都不肯听,最后终于铸成大错。”
“我害了我父亲,令他受先帝折辱而死,方氏本有‘无一事不可对天下言’的美名,也因我一人之过再不复存……如今想想情爱又是什么?所谓嗔痴爱恨也不过都是空无幻梦罢了。”
她絮絮说着,一张不施粉黛的脸已渐生几许方外之色,宋疏妍心中一片空茫,不知对方何以对几乎陌生的自己坦白如斯,同时又竟感到与一个度外之人休戚与共。
“……那你放下了么?”
她开口问她,在那一刻也放下了俗世之中的尊卑礼节,方冉君静静平视于她,同似业已脱出樊笼。
“也许吧,”她回答她,“总归……不像过去那样执拗了。”
——谁说不是呢?
自去岁离宫后她便避居骊山,元彰七年末尚未落成的道观那时也已收拾停当,她躲在其中跟随道长清修,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身外诸般纷扰好似一瞬便远了,她才知道自己过去那些悲喜忧乐本不过是滚滚红尘之中一粒流沙。
苏瑾亦曾来寻过她。
卫钦终是仁厚之君,即便与她恩恩怨怨纠缠多年也终还是饶了苏瑾一条性命,他被罢官成了白身,那段日子便时时在骊山脚下等待与她相见。
人间之事何等可笑?当初冬狩时拼死也要见上一面、便是人人阻拦也不肯回头,如今障碍皆消却反而再没了厮守的力气,或许她心知自己身上背着先父一条性命和方氏一族荣辱,终究还是与他有缘无份。
他们便一个山上一个山下地终日相对,似乎彼此互不相干又似已然白头偕老,原来所谓阴阳道法便是这般玄妙,道为太极心为大极,一物两体混沌为一。
“便就快些忘了他吧……”
方冉君最后这样说着,那双与方献亭十分相似的眼睛像正跨越死生万里望进宋疏妍心底。
“倘若贻之还在……必也不忍见你久困伤心的。”
月余过后除夕将至,颍川城中却仍无半分欢庆颜色。
中原大祸临头,当初若非方献亭率神略军一战反歼突厥五万兵令胡人元气大伤、恐怕眼下西都早成敌寇囊中之物;只是他死后军中便无人可再独挑大梁,以致战场之上形势依然万分严峻,据说天子已在筹备东迁洛阳,而若北方谢氏再挡不住东突厥,那便……
姜氏却似不再陷于这些惨淡愁云,抚恤过军中将士家眷后便亲自在方氏故邸张罗起筹备新岁之事;宋疏妍自接到了金陵来信、是叔父代父亲催她早日归家,她并未理会只随手将信烧了,却又不知自己久久忝居方府究竟是否妥当。
“你可不要想这些,只管随心住下去,”姜氏知晓她之所虑,果然立刻便来开解,“今岁难得你与冉儿都在我身边,便让我像有了一双女儿似的……”
她笑得颇为开怀,像是果真渐渐从丧子之痛中走了出来,甚而转头还令仆役去备了花炮,预备在家中好生热闹一番。
“继往开来除旧迎新,既是要贺新岁便合该有一番新气象,”她坦然说着,言语间未曾暴露一丝软弱,“便让不好的事都留在今年吧,待除夕一过……便日日都是好事了。”
众人亦都是苦怕了,便皆依主母的令卖力操办了一场除夕家宴,身在颍川的方氏族人皆一同欢聚守岁,人人都企盼既往之失再不复来,一国一家皆能时来运转柳暗花明;他们一同驱疫祭祖扫尘洒茶,又一同推杯换盏默然祈福,每一张脸孔上的笑意都是那么小心谨慎,仿佛皆知眼前安谧薄若蝉翼不堪一击,未来终要一同经历更为惨痛暴烈的风雨。
“送寒余雪尽,迎岁早梅新……”
姜氏像是有些醉了,一双眼倒映着火树银花万家灯火,隐隐又泛起几点泪光。
“只愿你们……都岁岁平安啊。”
第83章
太清三年正月初一, 方氏主母于颍川故邸悬梁自尽。
婢女察觉有异时她的尸身已然僵冷,身边连半纸遗书绝笔都不曾留下,仔细想来一切正与三年前先国公自戕的光景别无二致, 同样时值寒冬大雪纷飞,同样孤身一人默然无声。
新岁之喜只一瞬便土崩瓦解, 宋疏妍接到消息更如遇当头棒喝, 可后来想想她那时其实也并没有多么震惊,或许心底里亦深知世人皆难承此重创,姜氏的选择也不过只是一种必然罢了。
她跌跌撞撞向对方房中奔去,却见方冉君已先一步到了, 此刻所谓一国之后也不过就是一个平凡的女儿, 只是麻木的眼中再也流不出泪、更不会像当初在先父灵堂上一般尖锐激动;接踵而至的重重惨祸终于耗尽了这一族人的心力, 或许他们日后还会像过去一样站立着抵挡凄风苦雨,却也终归只会是不知痛痒的人偶傀儡罢了。
“母亲生前与先父情深意重, 身后亦当不舍分离……”
方冉君面无表情地字字说着, 唯独手还紧紧抓着母亲不放。
“……便请双亲同穴合葬吧。”
左右仆役纷纷跪地称是,转头便又要着手去办另一场突如其来的丧事,不祥的素白再次铺满整个故邸, 置身其中不仅深感悲哀且还难免感到几分荒诞——宋疏妍已有些恍惚出离了,自太清二年八月始纷至沓来的桩桩噩耗已将她砸得天旋地转头昏眼花, 外祖母、他、姜氏……好像爱她的和她爱的人都在一一离她远去, 无论她如何拼尽全力最终也还是两手空空。
……什么都留不住。
“小姐……”
坠儿和崔妈妈如今都不知该怎么劝了,只是轮流终日陪在她身边、夜里入睡也要在床侧守着,或许都怕她想不开也要去寻短见;而实际她连那样的心力都丧却了,原来悲哀到极致剩下的便只有疲倦, 此外最多还残存一点困惑——他们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才会被如此对待呢?明明都是心存善念毫无保留的人……何以却竟要一个接一个地被逼入死地?
她想不通,命运也同样不给她机会去想, 二月上旬刚过颍川便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赫然正是她的长兄宋明卓。
“四妹妹……”
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或许是因至今仍还记恨着太清元年在家中的那一场争执,投向她的目光冷漠中又夹杂几许狰狞。
“家中长辈已多次致书要你南归金陵,而你始终置若罔闻视若无睹,却不知是哪般缘故?”
宋疏妍并无兴致与之纠缠,彼时只淡淡道:“去岁以来诸事纷扰,兄长也当知我无心归家,还请早些离开吧。”
宋明卓闻言不怒反笑,神情间更添几分残忍讥诮,又道:“你因外祖母故去而心中伤情、父亲也是体恤的,是以自八月至今从未对你责问催促——可你却变本加一意赖在方氏不走,情理之外更伤及宋氏声誉,这却是族内不得不管的了。”
他高高在上字字强横,仿佛正拿准了过去那些爱护关照她的人都已一一故去,于是便再不肯对这异母的妹妹留有余地;她虽自幼便深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如今却更清楚地看见伪善之下最真切的凶残,暴戾恣睢面目可憎,竟连半点遮掩的假面都懒得再戴。
“我已说了不会回去,兄长又何必勉强于人,”她心中已无恨无怒,只在满目丧白中感到绵延不绝的悲戚,“何况眼下方夫人尸骨未寒……你我又岂可惊扰逝者清净?”
“笑话!”
宋明卓听言又是一声冷笑,语气越发冰冷轻蔑。
“你与方氏婚约未成,如今彼此自然再无瓜葛!方夫人新丧虽当致意,却也绝无终日盘桓迟迟不归的道理——今日你说什么都要随我回家,也劝你莫要一意孤行自讨苦吃!”
说着便要挥手命同来的家丁强行将人绑走,坠儿和崔妈妈吓得白了脸、赶紧双双拼命去拦,坠儿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哀求:“大公子请行行好吧——我家小姐病得厉害,着实再受不得这些折腾了——”
此等舍身护主的忠义落在宋大公子眼中却是万般讨嫌,他冷冷皱眉避开坠儿的求告、此后见甩不脱又干脆狠狠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厉声喝:“放肆!如此目无尊卑肆无忌惮,便是你家小姐教你的规矩不成!”
动辄打骂仆役的做派实在同他生母一脉相承,且这火气更因自太清元年至今压了整整两载而越发汹涌炽烈,宋疏妍强撑病体扑上前去护坠儿,家丁们则只看着大公子的脸色毫不顾惜地来拉扯她,一片混乱之际忽听斩钉截铁一声“住手”,转头时才见是丁岳匆匆自外踏进门来。
仔细想想两年前在金陵时他便是这般护着宋四小姐,义正词严掷地有声、逼得宋氏主君都不得不节节败退,如今依然铿锵有力对宋明卓拱手道:“宋大公子远来是客、四小姐却更为方氏座上之宾,若其本心不愿离开颍川,我等便不可坐视大公子勉强于人。”
……可这便有用了么?
他不过区区一介方氏私臣、过去一切体面皆来自他家侯爷,如今方献亭一朝身死、方氏上下更是动荡不安,宋氏嫡长子又凭什么再对个寻常家臣有所忌惮?
“荒谬!”果然宋明卓不再买账,反诘的语气亦是咄咄逼人,“我族既无缘与方氏互成姻亲,自家女儿便没有留在你家为方侯守灵的道理!今日我还偏就要带四妹妹离开中原,且看谁能有理出来说个不字!”
丁岳被驳得哑口无言,亦知宋四小姐实际已与方氏无甚牵扯,虽则眼下皇后娘娘还在家中、可她也正为主母离世深感悲痛,又岂有心力与宋家人争执拉扯?
遑论四小姐终归还是宋氏的女儿……即便再不心甘再不情愿,她的父兄也依旧是她的天。
丁岳沉默下去了,望向宋疏妍的眼神无力又充满愧疚,那柔弱的女子最后报以他的目光却只有澄明与感激,在被她兄长强行带走前更回身向他点头致意,清寡的笑容里有隐隐的哀色,更多却是知晓天命后的倦意与枯寂。
“有劳阁下一路相护至此……”
他最后听她如此说道。
“往后所谓前路,便尽由我一人独行。”
暮春三月温吞如许,江南却也终不能在这烽火连天的日子里独善其身。
宋疏妍被长兄一路押着自颍川南下,沿途遍见流民无数,其中大多来自西北、是欲渡江至南方避祸;金陵城外人山人海,老弱妇孺皆望眼欲穿只盼能入城暂歇,守城的官兵们却一张铁面严加盘查,总要被偷偷塞上若干银钱才能早几步放人过关。
宋家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入了城,青溪两岸却还是歌舞升平管急弦繁,想来两年前被颍川侯亲自敲打的金陵太守记性实在不好、所谓禁娼也终于在做过表面功夫后逐渐不了了之;一片纸醉金迷中宋疏妍眼前却只闪过颍川连日来的大雪,铺天盖地的丧白总是触目惊心,却不知多久不曾有过如金陵城中这般的欢声笑语了。
她眼底也结了冰霜,其实那时心中剩的也就只有一片漠然,被长兄用力拖拽着从马车上赶下时不慎侧身歪倒,这回终于不再有一双温暖稳健的手轻轻搂在后腰把她托起;她只有独自狠狠摔在地上,抬头时才见眼前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宋府高大森严到令人难以想象,便如这世上最为幽深冰冷的囚牢,要一生将她牢牢困锁其中。
“起来,”长兄自然不会扶她,能不将含泪弯腰的坠儿驱走已是仁至义尽,冷眼看着幺妹的目光透着痛快与畅意,仿佛他们之间果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进去。”
府外早早迎候的仆役们都在瞧着,其中大半都在太清元年她与方献亭情定时跑到她跟前献过殷勤,如今情势一改便也立刻跟着变了脸,似乎都与大公子同仇敌忾、将她看作是低人一等的猫儿狗儿了。
她淡淡一笑,却连什么凄凉羞恼都感觉不到,上堂时所见的满屋子“亲眷”又都比她情绪激昂——甚至连叔父一房上下都来了,大约都知晓今日最是有热闹可瞧。
最欢喜的该是继母与三姐姐——她们过去即为憾失佳婿痛心扼腕、想到纠结处更不惜对她打骂迁怒,后来自认受了委屈便更不得了,那真是暴跳如雷火冒三丈、一心盼着有朝一日抱怨雪耻,如今见她这个失了母亲的孤女重新掉回手心里背地里的痛快得意大概已多得难以计量——哦,奚落应当也是少不了的吧,“瞧,那贱人过去竟还以为自己能得高嫁,却不知福浅命薄耐受不住,到头来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父亲呢?
他也在看她,端端坐在主位上的模样真是庄重无限,两年前那个胆敢借着颍川侯威势冒犯于他的不孝女终于重新孤零零出现在眼前,大约心底也自有一番怡悦酣畅吧?只是她见他的眉头微微皱着、上下打量她的目光又隐隐透着探究,想来多少还是比继母和三姐姐来得高明些,不至于将一切心思都写在脸上。
她实在心力交瘁不堪其负,也不知还当如何与眼前这些血脉相连的无关之人周旋,当时连欠身问好的兴致都不再有,只站在堂上淡淡问:“父亲不远千里令长兄北上将女儿带回,却不知是有何等重要之事要当面吩咐呢?”
第84章
——自然是有极重要的事。
宋澹默然不言, 不动声色间却与坐在下首的宋泊宋澄对视一眼,兄弟三人面上皆划过一抹异色,心底更一同盘算起眼前天下的形势。
自元彰八年始宋氏便因受夺嫡之乱牵连被迫迁出长安, 此后虽避一时之祸却难免与东宫离心,是以新帝登基后迟迟不肯下旨召宋氏兄弟左迁归朝, 其一族在朝中的地位也渐渐显得微妙尴尬起来;原本宋澹想着若幺女果真能同颍川侯成婚, 日后得夫家多番提携、宋氏前程自然无忧,却不料对方一朝战死,此前种种寄望竟皆一应成了空。
然而上枭谷一败后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这天下的走向亦是云山雾罩扑朔迷离, 坊间盛传朝廷有意迁都洛阳, 而实际天家所虑却恐怕并非如此。
正月里谏议大夫陈蒙曾亲下江南, 表面说是为访故友、实际却泰半是奉圣命来探宋氏的口风——他毕竟自新帝还居东宫时便侍奉左右,当是正正经经的天子近臣了。
“那逆王与钟曷大逆不道与虎谋皮, 以致如今中原动荡兵戈屡起, 宋公却携一族在这温软江南躲清闲,真是好福气。”
这句笑语状似调侃,背后却自藏有几多深意, 彼时宋澹也拿不准这其中是否夹杂天子申斥,便只得半真半假地与之打太极, 回道:“长文有所不知……我与仲汲早欲北归长安同赴国难为君尽忠, 奈何此前一步踏错却是无颜再上书陈情,而今困居江南实是情非得已啊……”
陈蒙闻言摇头笑笑,捋胡须的动作却是渐渐放缓,俄而回望宋澹道:“陛下仁德宽厚、自不会计较那些陈年旧事, 若宋公果真心怀报国之念,眼下分明正是时机。”
宋澹心中一动, 面上却是不显,只拱手问:“不知长文此言是指……”
陈蒙摆摆手,假作所言只是友人间的闲话,又道:“你我皆知天子最是倚重方氏之人,如今方侯殉国陛下终日寝食难安,别说是那西都长安,恐怕就连东都洛阳也……”
这话……
“难道陛下竟有意南渡?”宋澹微微睁大了眼睛。
陈蒙讳莫如深,两指细捻胡须、悠悠道:“西北一线溃败,东侧谢氏也未必就挡得住东突厥,一旦战事有变都畿道也将为胡虏鱼肉,又岂能算是安稳妥帖的去处?”
此言十分在理。
东西二都原本相距不过六百余里,若逢兵败只一眨眼的工夫便会被敌寇打上门来,自然不如南渡过江来得令人心安;如今朝廷对此隐而不宣,想来也是怕告诸天下会引得人心愈发动荡,自古失中原者皆难定天下,陛下定也不愿早早背上失地天子的千古骂名。
既如此,那么……
“宋公……”
陈蒙徐徐一叹,眼神同样深了。
“金陵宋氏本为江南第一望族,在这中原之外自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若陛下果真决意南下迁都……宋氏又会否与天子同心同德和衷共济呢?”
试探之意至此终于展露无疑,宋澹不及心惊便匆匆起身一揖到底,所拜非陈蒙而是其身后的天子,又恭声道:“臣之一族深受天恩荫蔽,自当剖肝沥胆衔环以报,今社稷不宁奸邪当道,我族当庶竭驽钝为陛下驱驰,凡江南士族必无有不从。”
这一番忠心表得十足响亮,几乎已是在对新君保证将为其整肃盘踞于江南的诸多世家势力,陈蒙听后大抵也颇感满意、称必将宋公今日所言上达天听,沉默半晌后又微微压低了声音,说:“陛下体恤臣子,自也不会令忠良寒心——若宋公果真赤血丹心一意为国,那这中宫皇后之位……”
皇后之位……?
宋澹闻言一愣,这回却是再也无法遮掩眼中惊异之色,又问:“可皇后……?”
……不早就是方氏那位嫡女了么?
“那位娘娘离宫一年有余,自是早与陛下离心……”陈蒙的叹息声更沉重了些,“如今方侯与先国公夫人又相继辞世,恐……”
这话点到为止、却是不肯再往更深处讲,一个“恐”字意味深长,也不知是恐皇后娘娘大悲伤身香消玉殒,还是……
“陛下虽爱重方氏,可身为君主却总要向前看,”陈蒙摇了摇头,神情间亦是萧索一片,“宋公当还有一双未嫁的女儿吧?既如此……可切记莫要错失良机啊。”
“良机?这算什么良机!”
陈蒙离去之后宋澹与两个弟弟秉烛夜谈,宋澄一向老实本分沉默寡言,而宋泊则是一听完原委便当即恼得拍案而起。
“那逆王与突厥沆瀣一气来势汹汹、便连颍川神略军都抵挡不住,往后朝野上下又能去指望谁?”
“大哥,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万一,万一我大周当真……”
一个“亡”字重若千钧、即便不说出口也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宋澹眉头打成一个死结,又听弟弟说:“助陛下南渡避祸迁都金陵本不为难,可万一倾覆之日果真将近……那我宋氏便再无后路可退了!”
……谁说不是呢?
大周风雨飘摇危如累卵,说不准再吃一败便要被凶恶的胡虏撞开国门,届时当今陛下必首当其冲为人所杀,其左右近臣又岂能保全性命?若宋氏日后果真出了一位皇后,待到国破之日……便是大祸临头满门抄斩之期。
可——
“可若我们回绝此事陛下又当作何想?”一旁的三弟宋澄终于接了口,脸色因恐惧显出几分苍白,“会不会……顺势另寻由头治我族不臣之罪?”
的确。
宋氏清流世家,身处乱世手中却无一兵一卒,得天子恩宠便可生、为天子所憎就当死,从来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们原本就因过去骊山之事触了今上的霉头,若如今再不识抬举回绝嫁女之事,那……
宋澹深吸一口气,心中已明了陛下为何走这一步棋——他知晓要南渡迁都必少不了宋氏襄助,可又唯恐宋氏会同此前一般临阵变节,于是便要以姻亲紧紧将他们一族拴住,令他们不得不在天下人面前为他的王朝舍生效死豁出一切。
“我们没得选……”
他的手微微发着抖,声音同样起伏不平。
“疏浅与疏妍……必要有一人入宫为后。”
室内一片沉重,唯有几点烛火还在随着冬春交界之时的寒风微微摇曳,宋泊与宋澄亦知自己的家族正如眼前膏烛,是燃是灭都在御座之上那位陛下一念之间。
“还是让疏妍去吧……”
宋泊斟酌之下无奈叹道。
“那孩子能忍善断、是个聪明机敏的,如今颍川侯既死,那桩婚约自然也不作数了……”
宋澹对自己这两个女儿自然也有一番衡量,深知疏浅好妒易怒心思浅薄、远不如疏妍来得沉静稳妥,只是幺女此前毕竟曾与他闹过一场、他也看得出她心底对他怀怨不浅,他日若当真入了宫怕也是不好拿捏……
他头疼不已,整个二月里都在反复思虑酌量,眼下在堂上被双目冷清的幺女质问也依旧难以作答;一默的工夫身旁的万氏又当先开了口,大约也同她那嫡子一般忘却不了两年前所受之辱,迫不及待便要使些手段往宋疏妍身上招呼。
“四丫头近两载未曾归家,却竟把自幼学的规矩都忘净了,”她冷嘲热讽十分刻薄,一双锋利的颧骨似乎也比过去耸得更高,“拜见父母岂可平身而立?便不知屈一屈膝、弯一弯腰么?”
“就是——”
一旁的宋三小姐赶忙接了口,在这母女二人眼中一身丧白病弱不堪的宋疏妍可没有半点值得怜悯,她只是高嫁不成又从枝上坠进泥里的山鸡、再如何拼命扑腾也成不了凤凰——怎么样?两年前她不是很得意、很威风么?不是倚仗着贻之哥哥的宠爱不把父亲母亲嫡兄嫡姐放在眼里么?如今怎么了?没有本事了?变成哑巴了?只能老老实实任由她们锉磨摆布了?
“父亲母亲都念你念得紧,我与哥哥亦都不是计较之人,过去的事谁也不想再提,只要妹妹好生赔一句不是便算是过去了……”
她像是巴不得要逼她低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的脸狠狠踩到地上,要她认自己的命、就是一辈子都要在这个亮堂堂的家里做小伏低;宋疏妍却只觉得好笑,无论如何都不明白在这离乱惨痛的人间究竟为何总有人以欺凌他人为乐,仿佛不知上天掷下的苦难早已是足够得多,偏还执意要让一切变得更加污糟不堪。
她在那一刻惨笑起来,并非独为己身伤怀、更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荒诞不经,在二哥北去征战之后这个所谓的“家”便再不剩哪怕一丝温存柔软,只有无穷无尽的刁恶戾气。
笑着笑着又流出了泪,矛盾的样子瞧着多少有些骇人,堂上众人那时都暗想四小姐怕是害了疯症、毕竟这从天坠到地的苦楚也不是谁都受得的,万氏和她那宝贝女儿见状却更感到痛快,只恨不得将宋疏妍逼得自去寻了死才好。
两人还待要再开口、宋澹却终于冷脸摆了摆手,望向幺女的目光越发复杂难测,依稀也有几分担忧怜悯,可与那藏于更深处的计算推敲相比却又显得不值一提。
“你累了,今日且早些回房歇息。”
他眉头紧锁地注视着她,四平八稳的模样与其说像一个父亲、倒不如说更像一个彼此生疏又互怀芥蒂的雇主。
“之后的事……便过几日再说罢。”
第85章
“父亲究竟是如何想的!怎可那般轻易饶了那贱人——”
一从彬蔚堂上折回房中宋三小姐便禁不住撒起泼来, 却是在恼她父亲不曾命人狠狠将四妹妹责打一番出气;她母亲万氏同样眉头紧锁,只是在不甘外更隐隐多出几分忧虑,此时顾不上哄慰女儿, 仅道:“你父亲自有他的考量,若日后终究要让四丫头嫁进宫去, 眼下自然便不能做得太过……”
宋疏浅一听这话却是立刻来了精神。
“母亲是说父亲已拿定了主意?——女儿不必再入宫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宋三小姐也不全然是个蠢的, 事涉自己终身总归还有几分慎重警觉——如今那皇后之位岂是好坐的?不过听着尊贵风光,实质一旦国门被破便要头一个为天家殉葬,能否留下一副体面的全尸都还两说。
那位陛下又算什么良配呢?既不高大又不英俊,甚至连身子骨都多病羸弱, 过去她在长安便听过一些传言, 说当初方氏那位太子妃之所以迟迟未能怀上身孕便是因为那位殿下他……
她宋疏浅如今虽已近十九岁、在那些高门望族的夫人小姐们口中已是一朵将谢的黄花, 可她的心气儿还高着呢——她就是要赌这一口气!偏要寻个顶好顶体面的男子嫁了!此后更要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漂漂亮亮、凭谁瞧了都要在心里酸溜溜地说一句“还是她嫁得最好”。
万氏焉能不知女儿的心思?更知她这些年已偏执到有些魔怔的地步,只要是不如那位颍川侯的男子便一概瞧不上, 眼眶生生高到天上去;她也不愿去逼她, 心知强扭的瓜不甜、如她这般气性大的若被迫得紧了最后还要闹出大乱子,只是陛下迎娶新后一事终于还是到了眼前,她与四丫头之间总有一个是要为家族嫁进宫里去的。
可宋疏妍那贱种今日瞧着却分明是病了, 不单骨瘦如柴脸色惨淡、甚至连精神都已有些不济,若果真是害了疯症那还如何进宫?若进不了宫那她的浅儿又……
“母亲自是舍不得让你去宫中受苦……”万氏忧心忡忡, 一边轻轻把女儿搂进怀里一边仔细抚摸着她薄薄的后背, “可若你父亲拿定了主意,母亲也……”
这一声欲言又止的叹息可真能要了人的命,久久待字闺中的宋三小姐本已被崩成一条将断的弦、如今又岂还受得住更多拉扯?便是轻轻一碰也要断的。
“不——我不嫁——”
她果然又尖声大叫起来,闹出的动静那般刺耳、房里的丫头婆子们却都见怪不怪了。
“我绝不会嫁给那个病秧子皇帝——也不会陪他去送死——”
“父亲他休想——他休想——”
然而这私底下的脾气无论闹得多大多响亮、真到紧要关头却也半点作不得数, 宋疏浅已跑到她父亲跟前闹了多回、只盼对方能给自己一句准话,宋澹却始终讳莫如深, 怎么都不说究竟更属意哪个女儿去当那个倒霉皇后。
“我听父亲说,伯父像是更属意让姐姐你去……”二房的儿女们却在与宋疏浅交谈时透了这样一阵风,“说是顾忌你四妹妹性情乖张不敬尊长,怕她日后会在宫中惹出什么乱子……”
这话可真像一把刀狠狠扎在宋疏浅心上,令她在惊痛之余更感到一阵烧心的愤怒——怎么,“性情乖张不敬尊长”?这意思是如四妹妹那般荒唐悖逆的可以逃过一劫,而如她这般懂事顺从的便反要□□了?
父亲……父亲他怎能做出这等妄诞残忍之事!
宋三小姐的天塌了个彻底,头一回也如她四妹妹一般尝到了无处说理的绝望滋味,轰轰烈烈地躲回自己房中痛哭了一场,此后又终日饮酒买醉、像是偏要在荒唐一道上卖力拔个头筹似的。
万氏屡次苦劝无果,不得已只好给身在扬州的长女宋疏影去了信,问她可否将妹妹接过去住上一段日子,总好过由她日日在金陵闹得鸡飞狗跳;她那长女一贯体贴稳妥,即便刚生育过不久身子尚还弱着也依旧揽下了照看妹妹的重责,回信说无论妹妹要在扬州住到几时都使得,恰好也能在父亲面前做一番姿态、博得他几分垂怜。
于是宋三小姐就这么坐上马车摇摇摆摆地一路去了扬州,那正是万氏的母族、院子里往来的全是巴结宋家人的表亲,谁也不嫌她是个眼高手低十九岁还没嫁出去的老姑娘,相反还一个赛一个地说着甜蜜话奉承吹捧,总算让这位难伺候的贵女心情稍霁。
她姐姐待她尤其细心,如今每日除了照看刚出世不足两月的四子伦儿便是硬挺着刚出月子的身子到她房里来探望,两姐妹一同吃茶绣花谈天说地、一天工夫也就这么过去了,倒果真找回几分过去在长安闺中时的惬意。
“姐姐真是好福气,能过上这样的神仙日子……”
宋三小姐感慨万分,只觉得姐姐这儿一切都是好的——她已经有四个孩子了,两男两女、个个生得雪玉可爱,公婆都是母亲娘家人,全拿媳妇当女儿一样疼爱,大姐夫那样出挑的相貌、待姐姐却始终一心一意,身边别说什么妾室通房、便是一个能凑到近前的丫头都没有,每日无论如何忙碌都会特意抽出时间陪妻子和几个孩子,若逢她在她房中聊得晚了、还要亲自过来催着接人呢。
“你定也不会差的……”宋疏影轻轻拍着妹妹的手背,声音无限温柔,“如今朝廷还在与叛军交战,形势也未必就如你想得那般不好,即便日后当真入了宫父亲也会从旁多番打点,总不会教自家女儿磕着碰着……”
顿一顿,又小心补充:“当今陛下是真龙天子,过去在东宫时便有贤德宽仁的美名,没道理娶了继后却不以礼相待……未必不是良人。”
——这话却没说到她妹妹心坎上。
真龙天子是不假,只却不知还能在那个皇位上坐几时,便是没被突厥人拉下马、那副多病的身子恐也撑不了几年,到时早早驾崩入了皇陵,她这个皇后岂不就要早早守了寡?
她如今也算开悟了,明白这世上万事终究还是讲究一个公平,譬如权势盛如贻之哥哥,那般的得天独厚尊贵无极,到头来却遭了天妒、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取舍之下却还不如她这个大姐夫,虽则家世并不算多么显赫、却胜在安稳太平无灾无难,可巧又知冷知热温柔体贴,这便足够让一个女子一生过得欢喜恬然了。
“姐姐说得这般好听,干脆与我换了罢……”她破罐子破摔说起荒唐话来,伏在姐姐怀里连头都不想抬,“你入宫去做那劳什子娘娘,我便留在扬州替你照顾姐夫和孩子们,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她那时不过随口一说,宋疏影也就只当逗趣随意一听,姐妹二人都没往心里去、依偎在一处又闲话到日头西沉;戌时过半后万昇却终于忍不住要到三姨妹客居的院子来接人,年过而立的男子依然俊逸如仙玉树临风,低头与妻子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昨日还答应我要好好养身子,今日便连膳都不按时用,便是伦儿都比你教人省心……”
如此温柔的责备实在听得人心里发痒,宋疏影在丈夫面前也变得同少女一般娇羞了,轻轻抬眉嗔了他一眼,又自辩:“午膳用得尽够,晚上便吃不下了……”
对方叹息一声,顺手便刮了刮她的鼻子,夫妻恩爱羡煞旁人,更令一旁的宋疏浅看得心旌摇曳,不知怎么眼前的姐夫便镀上了一层柔光,暖融融的教人忍不住靠近。
“说来还是我忘了时辰,姐夫可别怪罪姐姐,”她扶着姐姐凑到近前说话,声音不自觉又变得婉转动听了,“下回我也不敢了,保准不让姐姐劳心费神。”
万昇闻言看向她,神情照旧很温和,说:“三妹妹自己也该按时用膳——我听下人说这几日你用得都不多,也不知是否是家中菜肴粗疏不合你的胃口?”
这一声“三妹妹”可真是酥了人的骨头。
宋疏浅迷迷蒙蒙,不知何故却竟在那时蓦然又想起方献亭,她当初亲耳听他叫过宋疏妍那贱人一声“四妹妹”,也如此刻的姐夫一般温柔似水含情脉脉——仔细想想她的姐妹们一个个都已得到过男子的钟情爱护,就只有她……
酸辛自怜愁肠百结,宋三小姐那一颗心已全浸在苦水里,再抬头看姐夫时更如飘萍窥见堤岸,不自觉就想靠得更近。
“没,没有……”
她已悄悄脸红了。
而那厢万昇也不过就是说了一句客气话、实则心思分明还全牵在妻子身上,与三姨妹相互寒暄过几句后终而别过,半搂着妻子离去的背影也是那么俊美出尘。
宋疏浅倚在门框上痴痴地看,好半晌才终于收回逾礼的目光,半夜自己躺在床帏间、寂寞枯冷又侵蚀了她的心,恨嫁的贵女终于破了自己的心防,只盼能遇上一位良人妥帖温存地将自己拥进怀里。
——他要英俊,他要温柔,他要……
她弯弯绕绕地想着,心里那道模糊的残影一时像她的贻之哥哥一时又像她的姐夫,后者自令她惊慌失措惶惶不安、更对自己的姐姐深怀愧疚无地自容,可渐渐地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又还是顽固地从心底渐渐浮显——
倘若她已不是完璧之身,是不是……
……便再无可能嫁入宫中了?
第86章
这厢正房上下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聪敏如宋疏妍,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知晓眼下家中的形势了。
她感到自己像被人用刀劈成了两个,一个如同行尸走肉对世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另一个却还垂死挣扎疯狂保持着思考,所有混沌都在沉默里变得清晰, 她想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家族正在打着怎样漂亮的算盘, 而他们畏首畏尾汲汲营营的模样又是多么令人恶心。
……实在太过无趣。
无趣的人,无趣的事,无趣的世道……她明明就生活在这一切之中,却又感到自己与一切都毫无联系, 也或许只是那些与她相干的人都一一离去了, 所以她也渐渐不愿再于此地耽搁盘桓。
——离开能是多难的事?
于先国公而言不过只需一杯毒酒, 于姜氏而言也不过只需一条白绫,她比他们渺小得多, 定能走得更加安静容易;须臾之后豁然开朗, 跨过桥便能再见想见的人,原来放弃才是最容易的事,总归比画地为牢身不由己要好上太多太多。
四月里莺飞草长, 将她锁在房中一月有余的父亲忽而大发慈悲放她出府,彼时看向她的目光也很复杂, 说:“金陵亦是你的家……你该多出去走走的。”
那时她便知晓事出有异, 疲乏的身子和异常警醒的精神撕扯得厉害、让她只能对他报以冷漠的回望;最后终于还是出了门,江南烟雨缠绵悱恻,好似在那人北去后便再未放晴,如同悲伤千丝万缕纠缠不清。
她乘船至于青溪, 水波与烟雾连成一片空荡飘渺,再看左右两岸无数亭台也似蜃楼海市虚幻无依——上回在绛云楼小坐是何时的事?他和姜氏都在她身边, 几百里外的钱塘也有外祖母在等她回家,只不料区区两年物是人非,竟似前世今生般两相迥异。
再向前去便是台城故地,连绵城垣遮不住数百年前的雕梁画栋帝宫气象,高墙之外又见柳色青青、果然如诗中所言那般烟笼无情;靠到近处却见岸上缓缓显出几道人影,为首者是一位身材颀长瘦削的公子,远远见了她便对她拱手,扬声问她可否渡他过河。
他的面容在一片水雾中若隐若现,她却依然看到对方隐隐青紫的唇色,心中了然的同时又蓦地想起过去大江之上的潮声和那人在潮声里对自己漠漠说的话,一时心头感慨万千,又答:“树色随山迥,河声入海遥——公子当知我只此一条船,却是无力再渡他人了。”
这分明是一语双关的婉拒、那公子听后却悠悠一笑,隔水望向她的目光透出几分欣赏,又叹:“莫怪宋卿总称幺女聪敏,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却是把话挑破了。
她终于被逼至墙角,心底倦意更甚却还不得不让人停船靠岸,屏退左右独自上前跪拜,复垂首曰:“……臣女叩见陛下。”
卫钦一身黛色常服立于河畔负手注视她良久,梦落孤篷绿芜萋萋,江南的春日也终究是过去了,俄而方才摆手道:“四小姐请起。”
她便依言起了身,此后又无话可同眼前这位天下之主去说,过去在骊山猎场和先国公灵堂上仅有的两面之缘已渐次模糊消退,她只依稀感到他比数年前更为深沉内敛,脸色亦更苍白憔悴。
“六朝故地繁华一梦,区区百年便成旧迹,想来长安也无非如是,终有一日要沦为一座荒城……”
他却当先开了口,语气平静得像只是随口与她闲谈。
“四小姐更喜欢哪一处?——西都还是台城?”
她心如止水,面对一国之君也不惊不惧,只是丧却了过去小心斟酌仔细计算的良习,只从心说:“都不喜欢。”
转头直视他的眼睛,她的语气更凉了些:“凡帝宫所在之处,臣女皆避之不及。”
这话放肆得令天子身旁近臣怒而厉喝一声“大胆”,声音在雾气萦绕的河面上飘出很远,卫钦却只对左右之人摆摆手、接着淡淡笑应一声“是么”,神情和煦之余又显出几分怅然。
“我也一样……”他低声应答,却竟并未以“朕”自称,“……都不喜欢。”
水声潺潺杨柳依依,清风过时其声簌簌,宋疏妍的一颗心是空的,好像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再起波澜了。
“身在东宫时总一心向往帝位,如今果真遂愿才知此负之重,或许我本非帝王之才,也或许只是未能遇上对的时机……”
他像是并不在意她之所想,只顾自喃喃自语。
“帝宫不是好去处……我曾亲眼在其中看见人心鬼蜮生死相斗,也曾亲手送一些人上路……那里太高也太冷,会把人变得不像人……”
她字字听着,眼里又见台城斑驳的宫墙,许多东西都在伴随岁月剥落,最后剩下的好像无非只是一抔黄土。
“四小姐可曾见过贻之么?”
出神间忽而听到那人的名字,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两指弹出万般音,原来她并非心如铁石再无波澜,只要事涉那人便会立刻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他乃先国公方贺之子,后为先帝贬为颍川侯,于公乃我心腹之臣,于私更似至交手足……”
卫钦并未察觉她那一瞬的异样,黯淡的双眼远望宁静的水波,声音也如雾气般潮湿迷离。
“他战死于西北关内,率一万之兵与十万突厥铁骑周旋相抗,终而杀敌五万有余、护得关内十几万百姓周全,如今却埋骨沙场未能归乡,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难以寻回……”
“他的父亲亦是为我而死,过去十数年皆为保我储位而逆先帝之意与钟氏相持,最后一杯毒酒自戕而定大事……”
“还有他的姐姐,他的母亲,他的兄弟,他的叔伯……”
“……很多很多人,数不尽的人。”
卫钦在叹息,而宋疏妍的心已鲜血淋漓。
“所以朕不能走……”
他的语气忽而一变,那个象征无上权力的自称也终于在这一刻出现,似乎正在显示他的内心是何等痛苦又坚决。
“朕要守在这里……直到守不住的那天。”
“朕要驱胡虏出中原、护百姓争太平,要向先帝证明朕可以做好这个皇帝——朕不能让这一路上忠烈而亡的人们寒心……”
说到此处他唇色更青、似是胸痹之症又犯,他身边的臣子高呼“陛下”匆匆上前,他却一手捂住胸口一手将他们挥退,只再次低头看向她。
“朕需要宋氏……”
他毫不掩饰字字坦诚,语气急迫又沉郁。
“南渡或已迫在眉睫,金陵便是最后的选择……朕过去的腹心已然不复存在,可这天下却终归要人去救……”
“四小姐……你与宋氏,可愿助朕一臂之力?”
天子最后一字落下时河面上起了更浓的雾,烟雨楼阁皆不可见,令人仿佛与世隔绝。
那一刻宋疏妍耳边响起许多故人的声音,外祖母的教诲尤其清晰,告诉她人生一世大多不过浮萍草芥、能守得安稳太平已是万般不易,既非生来坐拥无限权财便不必担那千钧之重,遑论自保从来不是错处、而是如她这般的寻常弱质赖以维系的生存之道。
而下一刻……又想起他。
他在玉皇山的春树下轻轻拥抱她,在她耳边寥寥几句提及他的父亲,他说人生一世孰不畏死、委屈却总难免要受,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只要向前走一步便会多许多人因这一步而受益,是以不必计较得失衡量利弊,只要一意向前走。
……他没有说空话。
他像他的父亲一样砥节奉公恪尽职守,为社稷与百姓不惜徇国忘身视死如归,每一言每一行都与外祖母对她的教导截然不同,可又无论如何都无法让她称之为谬误。
她的眼前同样划过许多纷乱的光影,譬如颍川城中铺天盖地的大雪和处处高悬的丧幡,譬如灵堂之上空空如也的棺椁和一排排或新或旧的衣冠,譬如南归途中昏倒在路旁的妇孺和裹住老翁的草席,譬如金陵城外看不到头的长队和青溪两岸暂未休止的笙歌……
……那么多,那么多。
她忽而不知应当如何去答,或许此前一生都是渺小软弱胆怯自利,命运却偏偏教她在商州落雪的山道上与这世上最无私心之人相逢,他亲自弯腰手沾污泥为素昧平生的过客抬起沉重的车辕,从此便在她心底种下一段无妄的因果。
“朕深知婚姻大事本应关乎两心,亦曾因此害了一个女子一生……”
卫钦再次开了口,言语染上回忆难解的遗憾和伤痛。
“若卿终愿入宫为后,朕自当以君臣之礼相待,此后天下复定海晏河清,亦必有你与宋氏一份功勋。”
“宋小姐,朕再问你一次……”
“……你可愿助朕渡河么?”
雾气不散水波不兴,宋疏妍的眼底已有泪光闪动,过去那个劝她独自渡江的男子已然渐行渐远,而眼下她狭小的孤舟却又为渡河之人所求。
他说过,此船若她独坐、向前便是碧波万顷,而若改为与人同乘、便恐铁锁横江无路可行——她那时依言独自走了,却眼睁睁看他凭一己之力去渡天下人,最终沉入江心葬身鱼腹、未能为他自己留下哪怕一点值得称道的东西。
——那么她呢?
如果再做一次选择……她还愿意一人独赏那浮光跃金的万顷碧波么?
“臣女只有这一条船……”
她终是在雾气迷蒙间这样回答,一切便都在那一刻尘埃落定。
“……却大抵去不得所谓更好些的地方了。”
第87章
归家时父亲早已在房中等她。
宋疏妍对此毫不意外, 毕竟早在离家前便察觉对方神情有异,只不料天子竟在如此时局之下亲至金陵,而父亲也早已在她和三姐姐之间做出了选择。
她大约也没有什么怨恨了, 既见生死大劫跌宕悲喜,再回头看他们父女之间的种种纠葛便只觉得是小打小闹, 说到底也不过就是缘分浅薄, 好像谁也怨憎不得。
她对他欠了欠身、随后便欲折进里间休息,他却又开口叫住了她:“疏妍——”
“疏妍”。
这一声总算不似去岁在彬蔚堂上拉扯时一般冷厉,却也终归显得生疏,她停步回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又见他挥手命房中仆役一一退去;坠儿和崔妈妈皆看向她、眼底各自有些不安, 她点点头示意她们无妨, 房门闭合后屋内终于只剩他们父女二人相对而立。
“……见过陛下了?”
宋澹当先开了口,神情在试探之余更隐隐显出几分愧疚, 宋疏妍看了有些想笑、最后却又觉得不必, 于是只对他点了点头。
“好……”他又沉吟起来,好像自己也感到难以启齿,“……那, 那你可应下了?”
这话实在有些好笑,仿佛她还另有什么选择似的, 淡淡的讥诮终于在那一刻流于眉梢眼角, 她反问他:“父亲不是早已做好决定了么?还是若女儿不应,便可由三姐姐代为受难呢?”
轻飘飘的话语是刀子,刺伤的是谁却不好说,宋澹拢于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看向幺女的目光也是越发复杂难测。
“疏妍……”他又沉沉叹息,“你不明白……”
“国之将崩天下离乱, 我宋氏终归不能独善其身,助天家南渡是我们唯一可走的路,为父并不像你以为的那般措置裕如……”
“天子久病龙体违和,如今膝下就只有一个宫婢所生的庶出皇子,待他日陛下……他便是这天下的新主。”
“届时他才几岁?……九岁?十岁?……十二?十三?”
“幼弱如斯何以主政?自唯有太后垂帘才可安定朝局……”
宋澹深吸一口气,那一刻不是谁的父亲谁的讐敌,而是江南第一望族的主君,是朝堂清流半壁的支柱。
“你姐姐能坐稳那个位置么?”
“她太幼稚也太愚钝、至今都是一副顽固荒唐的孩子脾气,如此何以堪为一国之后幼主之母?又如何能手握权柄在御座之上与群臣周旋?”
“可疏妍……你不一样。”
“你很聪明、也善藏锋,懂得审时度势察言观色,也懂得顺势而为借力打力……你能放下很多东西,同样,也能拿起很多东西……”
他紧紧看着幺女的眼睛,此前近二十年他都没有这样看过她,仿佛要一路看到她心底,再把自己所思所虑一口气不由分说全灌进去。
“我知道你恨我……”
他退后了一步,神情间亦闪过一丝狼狈。
“你恨我过去狠心将你抛下,恨我害了你母亲又在她去后令乔家二老寒心……你以为我忘了你也忘了她,更偏心你继母和她所出的孩子们……”
“你是对的……但也不对。”
“为父从来没有选择,只是一路都被推着向前走……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世间诸事皆非‘对错’二字所能衡量,时运面前人人都是傀儡,事事也都情非得已……”
“我不盼能得你谅解,也不指望能在几日之间解开这些陈年的心结……只盼你能看在自己还姓宋的份上、看在你赴边从军生死未卜的二哥哥的份上……应了此事。”
“宋氏永远都是你的靠山,他日前朝后宫互为一体、为父必倾尽所有护你周全,只要宋氏在一日你便能在那至尊之位上坐一日,万民朝拜享誉后世,亦可令你九泉之下的母亲释怀欣慰……”
……他从未对她说过这么多的话。
一字字一句句、恳切得像是恨不得要将心剖出来给她看,让她知晓他这些年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酸辛、又在隐蔽处对她这个女儿有多少歉疚挂念。
……多么逼真啊。
几乎就要骗过她了。
可——
“‘欣慰’……”
她喃喃自语,眼中笑意已是越来越浓。
“父亲当真如此想么?……以为这世上的母亲会乐见亲生骨肉在此时入宫以命作赌?”
“那何不将此殊荣赠予三姐姐呢?她的母亲尚在人世,亲迎此喜应是更为‘欣慰’吧?”
“哦,不行……因为三姐姐‘幼稚愚钝’、‘顽固荒唐’、‘孩子脾气’——我呢?我是‘聪明善藏’、‘审时度势’、‘顺势而为’……只有我去才好。”
“可为何我不能如她一般养成一副‘孩子脾气’?”
“是因为那样不好么?”
“还是……父亲以为我不喜似那般肆无忌惮地活着?”
她的语气依然清淡,即便那时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即便世间的荒诞与凉薄早已无情将她淹没。
“三姐姐不能入宫,因为父亲知道她有人护着……”
“她的母亲会护她,她的兄长会护她,远在扬州的万氏一族会护她,甚至……父亲心底的偏爱也会护她。”
“而我呢?”
“没有人会护着我……”
“又或者只是……父亲知道会护着我的人都已经离开了。”
无声的眼泪缓缓溢出眼眶,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在自己的父亲面前落泪,后来想想或许也无关委屈或愤怒,只是她真的很累了,累到无力继续伪饰假装。
“你说得对,天地不仁人皆草木,总有许多情非得已……可人在无常面前做出的选择总是不同,所以上下殊异高低有别,自此又生纷繁百态。”
“也许当初父亲纳妾是被逼无奈,可在是否要与母亲诞下子嗣一事上却有得选;也许父亲在母亲故去后抬举继母一房是被逼无奈,可在是否要将我送去钱塘一事上却有得选;也许如今父亲为保全一族将我送进宫中是被逼无奈,可在这最后一刻是否要与女儿开诚相见一事上却有得选……”
“父亲……”
“……你本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的。”
她的悲伤静默又炽烈,原来陈年的伤口也可以淌出新鲜的血,温吞的申述从来不是质问,只是放下之前最后一次的固执与恳切。
“你说我恨你……这也不对。”
“也许过去怨过,可后来我便明白你我之间缘分浅薄,注定之事无法强求,所以总有话能劝自己释怀——如今早已不恨了,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那轻飘飘的两个字似深深刺痛了她的父亲,知天命之年的男子脸色一瞬苍白,衣袖之下的双手更颤抖到难以自抑。
“过去我以为你只不是一位好父亲,但于宋氏总是一位好主君、于国亦是一位好臣子……可后来我知道我错了,骊山之后先国公曾亲自下顾托付身后之事,那时你分明眼睁睁看他为国舍身成仁取义,却竟还在东宫困厄之际避居金陵……那时我便知晓,方公看错了人。”
“父亲心中并无社稷,大约也并不在乎万民忧苦——那你在意什么?宋氏一族荣辱?还是……只有你自己?”
“你也不必再左右为难忧心忡忡……我已应下入宫之事,半月之后便会依约北上与陛下完婚,非因顾惜‘宋’之一姓、也非念及与二哥哥的情分,更非贪图父亲口中至尊之位、欲受万民朝拜享誉后世……”
“……不过只因妄生渡人之念,更无颜窃据孤舟而独善其身。”
“妄”即自知,是她知晓怒涛之恶与孤舟之轻,可即便如此也还是微微抬起头,分明与过去一向隐忍避让的含蓄之态迥然不同;浮萍草芥亦曾心生孤勇,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行事之情而忘其身……是否也与那人生前心境略微相近?
她摇头一笑,心说自己果然愚妄浅薄未及那人之万一、便在此等割舍之时也不肯抛却贪婪执妄之念,或许她心底也从未有过什么大仁大义,只是想同平生所遇最为皎洁无暇之人靠得更近一点罢了。
“陛下说得对,他之腹心已不复存,可这天下却终归要人去救……”
她再次开了口,彼时或又想起自己未及相守的爱人,于是便连悲伤也显得缠绵温吞。
“我自远不能同三哥相较,可既曾忝颜以其妻之名自居、便该在他身后替他守一守那些让他不惜舍命的东西;而若今世之后果真还有所谓来生,我也可在寻得他之时同他说……我确已尽力了。”
她说这些话时神色决绝又柔情,像挥刀断腕之前最后的流连,此后十数年她都不曾背弃今日之诺,甚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依旧牢牢戴着这道无形的枷锁。
宋澹终于再不能说出一个字,那一刻他与她剥离了一切虚假空泛的桎梏,不是父女也无有长幼、仅仅只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世上的道理原来竟是如此简单,卑劣会败给耿介,自利会败给超然,他在迂回晦暗处仰头看向自己的女儿,终究败给高不可攀的孤决与澄清。
“今日你我言语至此,恐此后父女情断再难接续,也不必再如往昔相看两厌虚与委蛇……”
最后作结之人是她,开口之时便赠自己以姗姗来迟的解脱,转身离去的背影萧索又孤独,可又似在冷清之外重塑着新的力量与生机。
“我与宋氏就此镜破钗分义断恩绝,他日宫闱相见便成君臣,还望父亲……好自为之。”
第88章
太清三年四月萧关失守原州沦丧, 叛军与突厥长驱直入、京畿道以西几已再无屏障;月中朝廷东迁洛阳,坊间人心浮动议论纷纷、皆不知此为定策还是天家弃中原而南逃的缓兵之举,及至五月方氏皇后请旨被废、天子又下诏迎金陵宋氏之女入宫, 方知今上南渡之意已决,洛阳也终将如长安一般落于敌寇胡虏之手。
历历三百年大周危在旦夕, 盛世清梦更于弹指间破碎, 朝野上下哀声无数,东西两都彻夜灯火长明;无人来得及为谁悼念,更无人还有心力去追究方氏皇后被废究竟是否合乎礼法,万万生民皆知天下离乱礼崩乐坏, 而未来将要走向何处……却已无一人可知。
而在此若干举国震动的消息流传天下之前, 扬州万氏的内宅已当先乱成了一锅粥。
三月里宋家嫡女为避纷争而来扬州投奔姐姐, 哪料一来二去却又相中了姐夫、竟妄生姐妹同侍一夫的荒唐念想;她大约的确害了失心疯、更被入宫之事逼得失了章法,头回与姐夫倾诉衷肠不成、后又屡屡变着法子自荐枕席。
那万昇也算坐怀不乱、确是严辞推拒了三姨妹几回, 只是他那夫人将将诞下孩儿、夫妻二人也已许久不曾交颈而卧缠绵温存, 后有一日独坐书房喝了几盏薄酒,再遇衣衫半解送上门来的宋疏浅便渐渐昏了头,只见对方鲜嫩的一张俏脸像极了年轻时的妻子, 纤细柔软的腰肢亦十分妩媚动人,最终半推半就一夜荒唐, 也说不清到底是不是有意偷腥。
这等大事自然难以遮掩、一心借此躲避入宫的宋三小姐更万不肯不吵不闹息事宁人, 次日一早便“噗通”一声跪到亲姐姐跟前,满面是泪地将自己与姐夫之事和盘托出,末了又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敢奢想姐姐宽宥,只盼能得一个补偿赔罪的机会……我愿为妾为婢常伴姐姐姐夫身侧、自此一心一意照料几个孩子, 只求姐姐不要将我赶出门去、让我去跳了天家那个火坑——”
声泪俱下涕泗横流,不知情的还当是她受了多大委屈, 可怜她姐姐本是一颗善心照料同胞妹妹、最后却是引狼入室引水入墙,刚出月子不久的身体被气得抖如筛糠,煞白着一张脸指着她的鼻子说不出话,再见那过去柔情似水的夫君更狠狠一个巴掌扇在对方脸上,心碎道:“万昇……你……你……”
宋家长女当初名动长安、要嫁什么王侯将相不能顺意?可叹为了所谓情深一朝下嫁,最终却落得这般耻辱糟心的境地;万昇也自知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失德过后悔不当初、跪在妻子脚下乞求原谅的模样哪还同过去一般飘逸如仙?更推说自己酒后浑不知天地为何物、一切皆为三姨妹有心设计,那看向宋疏浅的目光真比他妻子还要恼恨,像是巴不得要一手把人掐死了事。
宋疏浅自怕得厉害,心中一面觉得姐夫十分陌生、一面又隐隐感到自己做错了选择,六神无主之下只好派人赶回金陵秘密将此事告知母亲,结果几日过去不单没等来母亲的宽慰怜惜、反等来了对方怒极之下迎面扇来的一个耳光。
“你这蠢钝如猪又被吃了心肝的混账——”
匆匆赶回娘家的万氏几乎哭到肝肠寸断了。
“那是你的亲姐姐!是你亲外甥的母亲!……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宋三小姐自幼便在父母宠爱中长大,实则过去除了在她贻之哥哥身上碰过钉子外其余便再没有什么不顺心不如意,如今不单面临着要被逼嫁入宫中的危险、更在姐姐姐夫这里一并失了里子面子,那真是五雷轰顶痛不欲生,怎能忍住不吵嚷折腾?
她被她母亲一下扇倒在地,索性也不起身、径直学了那市井泼妇扯着嗓子尖声哭嚎,道:“母亲只知护着姐姐,那我呢!我便不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了么!”
“古有娥皇女英同为帝舜之妻,我又如何不能同姐姐姐夫在一起过日子?他万昇明明就是要了我的身子、如今便宜占尽又翻脸不认,天下哪有这等便宜的好事!”
“父亲一心卖女求荣逼我入宫,如今连母亲也不疼我了——那我还活着做什么?我、我还不如去寻条绳子将自己勒死来得干净!”
万氏一生骄纵宠爱自己的小女儿、过去无论碰上什么事都顺着她说是别人的过错,如今终于自食恶果祸害到自家人身上,却不幸已是悔之晚矣。
“浅儿,你好糊涂——”
万氏捶胸顿足痛心疾首,那一刻实是涕泗横流狼狈不堪。
“你父亲那般疼你爱你,又怎会当真眼见你去受罪送死——他已决意送你四妹妹入宫为后!只差一步便要遣人到扬州接你回家!”
这……
宋疏浅瞠目结舌脸色惨白,彼时脑海之中混沌一片、却是再不能同须臾前那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指责自己的母亲了,俄而又听对方痛哭道:“如今又该怎么办……你被污了身子再非完璧,他日还有哪个正经高门的公子愿意娶你?”
“你又让你姐姐如何自处?她……她……”
万氏大悲大恸掩面而泣、终于也不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扬州的天似在一瞬之间便阴沉了个彻底,明晃晃告诉所有人——暮春过后连绵的雨季已然无声降临。
时入五月末,金陵宋氏终于忙得不可开交。
过去他家两个女儿都待字闺中迟迟未嫁,未料姻缘一到却是好事成双——幺女宋疏妍将北上洛阳嫁为天子之妻,而三女宋疏浅则……
江南各家都不便在明面上议论,实则背地里却都晓得那位三小姐是悄悄爬了自家姐夫的床,如今姐妹二人共事一夫的“佳话”已传遍各府,若非看在宋公将成国丈、其一族还有后福的份上恐怕早就要暗暗奚落笑掉大牙了。
宋家人也知晓他人心底如何非议,毕竟就连宋澹这个做父亲的都在一月前获知三女做下如此下贱恶业时气得险些与她断了干系,若非妻子与长子苦苦哀求恐怕最后真会忍不住提一把剑去将那孽障捅出一个血窟窿;然而事已至此烂摊子却总要有人收拾,他不得已还是拉下一张老脸去同扬州万氏相商,终令万昇将宋疏浅娶作平妻迎进了门,长女宋疏影却因此立誓此生再不与娘家往来,实是闹得齑菜不生鸡飞狗跳。
宋三小姐作为此乱祸首自然最是不得安宁,即便侥幸得了平妻的名头也断然无法赢取他人的敬意,过去万氏内宅那些捧着她说话的表亲如今见了她都躲得八丈远,而那占了她身子的姐夫也又成了柳下惠,如今只知整日在姐姐房中安慰讨饶、哪还记得来瞧一瞧她这个刚刚进门的新妇?
她实在悔不当初无地自容,在扬州终日愁眉不展以泪洗面,生捱了小半月后终于还是忍不住自己跑回了娘家,要回这世上唯一还肯怜惜她的母亲怀里好生宣泄一番要命的苦闷;然而甫一入门便瞧见家中各处都是洛阳宫中派来的内侍宫娥,个个手中捧着华贵的红绸金玉为待嫁的新后张罗布置,那般热闹的场面可真跟她半月前无宾朋相贺匆匆拜堂、又被一顶小轿草草抬入万府的寒酸光景大相径庭。
宋疏妍那贱种,她……
宋三小姐又心生恼恨了,即便深知如今经受的一切都是自己该遭的果报,可怨怪他人总比三省吾身来得轻飘容易,她那四妹妹便活该成个活靶子,要被她做成个破布娃娃在无人处狠狠扎上几针的。
与宋疏浅那跌宕起伏异彩纷呈的婚嫁之事相比,宋疏妍这边的动静便小得多了。
她与当今陛下互不相识、彼此之间更无一丝情分,如今这场大婚便只似一场千里迢迢的朝拜,她只管安坐家中静待北上入宫、从此化作一条丝线紧紧将天家与宋氏绑在一起,其余什么红红白白都不再与她相干。
坠儿和崔妈妈都是她身边的老人,如今也都该伴她一同入宫,两人皆知晓自家小姐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个颍川侯、在对方去后早已心如死灰再无波澜,于是便都体贴地不拿那些大婚琐务去惹她烦心,只代为与宫中内官一一核对。
六月初时终要乘官船北去,坠儿却还需在金陵多留些时日打点若干尚未来得及装箱的旧物,初三辰时刚行过祭拜大礼将她家小姐送上旌旗翻飞的行船,折返宋府不久便又听门房来报说府外有人求见;她那时心中烦闷得厉害、便只摇头推说不见,对方神色却十分为难,嗫嚅道:“可、可那人自称来自颍川,过去也曾在四小姐身边往来……大约、大约是叫丁岳的……”
这话一出坠儿当即睁大了眼,不知何故一颗心竟忽而狂乱地跳动起来;她立刻转身向府外飞奔而去,果然在大门之外见到了久未谋面的丁岳,对方同样气喘吁吁涨红了脸,右手紧紧攥住一封微有破损的信函颤抖着向她递来,口中言:“你……你家小姐……”
坠儿哑口无言,静默中却有一个大胆到令她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的荒谬念头猛地蹿入脑海,缓缓接信的手比丁岳抖得更厉害,又答:“我家小姐……她、她已经……”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尖刻的呼喝忽于此时打断两人交谈,坠儿心中一跳,回头果然见是万氏母女在一众仆役拥簇下不偏不倚不早不晚地出现在眼前。
——谁又能执意否认呢?
那便是……所谓命中注定。
第89章
彬蔚堂上森严冷寂, 宋澹眉头紧锁安坐主位,用力攥住信函的手青筋迸起,彼时或也心潮翻涌未能平静。
方侯……方侯他……
“伯汲, 你看这……”坐在一旁的万氏小心看着丈夫的脸色,语气也是小心试探, “要不要……打发人去同四丫头知会一声……”
坠儿就跪在堂下、一听这话赶忙拼命点头, 又流着泪高呼:“请主君行行好吧——我家小姐与方侯本有婚约,如今正该——”
哪料话音未落坐在宋澹身侧的宋泊便拍案而起,一开口便是:“大哥——不可——”
宋三小姐这个嫁出去的女儿静悄悄坐在下首,几乎要将父亲手中那张薄薄的纸盯出一个洞, 怎么都不敢相信去岁十月便传来死讯的贻之哥哥怎么时隔半年又忽而活了过来, 且还……
“宋大人——”
与此同时站在堂下的丁岳也对宋澹躬身拱手, 神情恳切语气激动,却再不复两年前初至宋氏的泰然平静。
“我家主君九死一生或将还朝, 近几日东都宫中当也会收到消息, 还望大人……”
还望大人……
……如何呢?
——难道去将宋四小姐追回来?
天子早已下旨昭告天下将迎娶宋氏女为新后,如今人都凤袍加身上了官船、一入帝宫便与天子礼成,如何还能有反悔背约的道理?
……那是抗旨。
丁岳自己也不敢再将话说下去, 宋澹则更面冷如霜一语不发,坠儿在堂下见形势不妙却是急得心乱如麻口不择言, 大声道:“可小姐终归会知道的——她会知道方侯还活着——”
“她受了那么多的委屈, 至今也就不过只有与方侯相守这一桩心愿——”
“便请主君成全了她吧……我家小姐……什么都没有了……”
她泣不成声泪如泉涌,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情真意切,可在这满堂人耳中却又分明毫无意义——委屈又如何?什么都没有又如何?那是她的命!是她与颍川侯有缘无分!难道他们宋氏还要用满门性命去为幺女换一桩令她欢喜的婚事不成?
荒谬至极!
宋澹狠狠一闭眼,再展目时神情已无一丝彷徨犹疑, 右手缓缓将书信反扣于桌案,他冷冷注视丁岳道:“方侯若归当为天下之喜, 但小女既已北上洛阳入宫为后,前尘往事便当一一了断干净——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若你亦有护主之念,更不当再为方侯平添祸患。”
这一句意味极深,却令丁岳哑口无言无余地再辩,一片默然中宋泊又与兄长对视一眼,随即挥手示意仆役将人带下堂去;宋澹威严的目光在堂上漠漠扫视过一周,又沉声道:“新后名节不容有损,一朝有失株连满门,今日风声若有半点走漏,宋氏——定杀不饶。”
一个“杀”字重若千钧,自令堂上众人噤若寒蝉,其余仆妇小厮皆不敢出一言以复,唯独坠儿忧愤交加不平而鸣,此刻一边擦去眼泪一边飞快地从地上爬起转身向外跑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去告诉小姐!
方侯还活着!他没有死!
他会回来找她!她不能嫁给别人!
“快把她给我拦住——”
暴怒的嘶吼从身后传来,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宋澹还是宋泊的声音,满堂仆役原本都因不慎听了主人家的秘辛而深感惶恐,如今一瞧见立功的机会自然个个精神百倍,他们一股脑儿朝她扑过去,上了年纪的婆子手劲尤其的大、狠狠反扭住她的双手让她动弹不得,不多时便被重新押回堂上跪在主人家面前,他们虎视眈眈凶相毕露,让她越发感到那个为了国与家捐弃一切独自北上的小姐究竟有多么可悲可怜。
“你们怎能如此对她——”
坠儿的脸被死命按在地上,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她愤恨地质问。
“她究竟犯了什么错——又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们——”
没有人回答,一介奴婢发出的呼喊甚至都不值得这些高贵的名门之后侧耳听上一听,宋澹只冷漠地皱眉让人把她拖下去关进柴房,一旁万氏母女脸上更都挂着刻薄得意的笑;她拼命地反抗,强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愤怒在刹那间赋予她一阵短暂而惊人的力量,不知怎么她就挣脱了身后两个婆子粗重有力的手、向外奔去的当口却又在一片混乱中被人狠狠绊倒——
她不可避免地倾身向前倒去,余光只看到脸侧尖锐分明的桌角——
一阵钝痛——
“啊——”
众人一阵惶恐地惊呼。
行船拨水一路北去,宋疏妍却不知身后的金陵城此刻是如何众生百相万事无常。
……她只做了一个梦。
梦里见到一片极繁盛的梅林,最大的一株花树虬枝蜿蜒花冠如云,清风徐来暗香浮动,簌簌而落其状若雪,却比两年前在石函湖心岛上见过的更为葱郁素丽。
树下站着一个男子,听到她来便回身而望,玄衣玉冠眉目如画,遥遥唤她:“疏妍。”
那时她耳畔一瞬无声,天地也像在刹那间变得空阔了,上一刻还在那人千里之外,下一刻又匆匆傍其影而立,果然如梦似幻飘渺得很。
“……三哥。”
她亦唤他。
他低眉对她一笑,神情栩栩视之若生,负手而立的模样也同过去一般俊朗,又与她说:“再过几月便是琼英花期,原想带你回西都去看两年前新植的梅树,如今看来却是不能遂愿了。”
他语气浅淡、像只在与她随口闲谈,她却又感鼻酸眼热、原来时至今日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还能淌得出血。
“我要到洛阳去了……”她告诉他,愁肠百结伤心无数,“……我要入宫了。”
那话让他默了很久,右眼尾处漂亮的小痣果然最像一滴眼泪,下一刻伸手轻轻将她拥进怀里,虚环在她后腰的手亦还同过去一般温暖。
“是我回来得太晚……”
他答,声音低得如同叹息。
“……是我辜负了你。”
虚幻的声音像落雪,她抬头时只见飞花一并落在他的鬓间,天地皆是沉沉丧白,偏只有她凤冠霞帔红得像火;她知自己罪大恶极,却又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感到委屈,压抑了那么那么久的痛与怨忽而都化成眼泪落在他襟上,从没有哪一刻她那么渴望能够死在这个男子怀里。
“我很想你……”
她绝望地告诉他,紧攥着他的衣角哭到几乎抽噎。
“我,我想去找你……”
她不确定那时他是否也曾落泪,大约还是没有的,坚毅内敛的男子总不会在爱人跟前示弱,说到底他也不过只是一个七情俱在的寻常人罢了;可他为她拂去了鬓间飘零的花瓣,与此前在钱塘时的旧景互成惹人心碎的对照,或许他的确不想欠她,所以连这样一笔微不足道的账也要在此临别之际清算干净。
“我会一直守着你……”
他最后这样向她许诺,同时面容又像春江花月一般模糊消散了,她跌跌撞撞一路拼命追逐,到头来留在手心的却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永远守着你。”
睁开双眼时所见只有华贵封闭的船舱,左右宫人纷纷围拢在身侧,想来都被她那时满面泪痕的模样吓着了;他们个个小心伺候,为哄新后展颜还不断说着好听的话,称天子对她如何如何尽心、为表恩宠还特意在洛阳帝宫中修筑了一座气派的玉妃园,命花匠寻来诸多不同梅树花种精心养护,实是用心良苦羡煞旁人。
她都听不到,眼前只一遍遍出现那人梦中的样子,冥冥之中或也知晓那就是他们最后的诀别,只要永不忘却便也可算长厢厮守;只可惜幻梦都在水波荡漾的深夜里,一旦行船靠岸便支离破碎土崩瓦解,她终于还是头戴凤冠被旌旗仪仗簇拥着踏进了东都威严高大的城门,一切镜花水月的浅薄因缘都就此断得彻彻底底。
长街漫漫人头攒动,是无数洛阳百姓立于道旁引颈一窥新后容颜,而在她眼中每一张脸孔却都晦暗麻木,与颍川城中那些披麻戴孝的妇孺相去无几;恢弘雅正的礼乐响彻云霄,十里红妆的尽头正是金碧辉煌的上阳宫门,天子卫钦着衮冕服亲率百官相迎,远远向她伸出的手恰似命运铁幕般不容拒斥。
那一道宫门是楚河汉界,向前一步便画地为牢终身孤苦,向后一步却同样颠沛流离无处归依,她的一生从来没有选择,也许也只有这一点堪与那人相比;她一步步向前走去,每踏出一步便有无数过往在她心底轰然倒塌化作尘土,锋利的尖刀把她的足心扎出深可见骨的伤口,她却只面无表情地一意向前走,恍惚间又与那人纵马远去的身影相互重叠。
最后终于——
……素手落在天子的掌心。
他向她投来沉沉的一瞥,其中几分深重几分欢喜,随即又亲自牵着她并肩向那座珠围翠绕的帝宫走去,帝后一同祭拜天地宗庙,终而礼成受群臣万民朝拜。
那一刻莺莺便死了,烧成灰被葬在梦中那株最高大的梅树下,此后日月升落晨昏交替,终将像从未存在过一般了无痕迹;可偏偏在那一时霜染的雪风再度吹起,残酷的余音告诉她宿命的玩笑便是这般冷情,御阶之下忽有一人急步向明堂奔来,踉跄狼狈又目露狂喜。
“陛下——”
群臣之声如山呼海啸般在帝宫中回荡,分明字字清晰震耳欲聋却又令她如闻天书分辨不清。
“捷报——捷报——”
“天佑大周方侯复归——今率三军于晋州大败突厥——”
“东都——无忧——”
第90章
——世间事何谓幻又何谓真?
昔者庄周梦蝶坐忘其身、不知天地物我何分之有, 如今大梦一场须臾方醒、同样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宋疏妍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夜雪潇潇琼英满树、分明与刹那前浮于脑海的大婚之景两相迥异,六月炎夏变成腊月寒冬, 告诉她此前种种皆不过是虚妄回忆——她的确很擅长回忆,那些残酷的物象也从来不由得她抛却往昔, 譬如这场夜雪就同十年前在骊山见过的如出一辙、那梅树又同钱塘石函湖心岛上的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大概只有那个站在树下的男子。
……他正望向她。
透过西都城中纸上的春山望向她, 透过大江之上滚滚的潮声望向她,温软江南的春日早被深埋故地难以寻觅、恰似洛神乘云车归去匆匆别离,那一眼只是玉妃园中短暂的一瞬,又依稀是她与他因缘辗转漫长的十年。
他看上去已与过去截然不同了……玄甲金冠无限威严, 沉郁的目光不染半丝年少时的温热柔情, 周身的气韵亦越发严峻凌厉, 只一眼便会教人害怕的;唯一熟稔的只有右眼尾处那颗漂亮的小痣,过去数载曾在空白的纸面上被她虚点过千千万万次, 像是一个含情的念想, 亦如春山难以企及。
“臣……”
他在她怔愣间开了口,原来什么日日月月年年都是妄想,他们之间仅剩的余地不过只有照面后短促的一霎, 在她片刻前那声沉重的“方侯”出口后便荡然无存。
“……叩见太后。”
她还未回过神、他已端端正正跪在她面前,像二哥一样, 像这朝内许许多多的臣子一样, 刻板谨笃得像是除此之外便同她再没有其他的干系了——那一刻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咚”的一下,比他双膝落在雪上的响动更沉闷,像是谁的心被扯碎了又狠狠丢在泥里。
她早疼得麻木了, 身后更有那么多宫人在看着,除落泪外连一丝轻微的战栗都不被允许, 幸而状似平稳的声息已是她借用长达七年的伪饰、此刻尚能让她对他说:“方侯征战劳苦功高,不必如此多礼……”
“……平身。”
——这话说得多像先帝。
过去匆匆数年方侯一次又一次地领兵出征平患定乱,每一次还朝先帝都会如这般恳切地嘱咐他——“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古往今来人臣至尊之礼,于方侯早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
此刻他终于起身默然站在她面前,彼此明明只有三四步远、可又偏偏像是隔着万水千山——有一刻她甚至忍不住想,此刻的他们与十年前在商州官道上擦肩而过时相比,究竟哪一时更疏离陌生?
“前日奏报中说卿尚随军在隰州、当于五日后还朝,”她在静谧的飞雪中看他,目光依旧恍惚缥缈,也难为她此刻口中还能论政,或许也是在为他们之间多争寸许体面罢,“怎么今夜竟入宫了?可是前方军情有变?”
虽则过去先帝久病、她已代为理政多年,可此前从未获准插手军务,眼下也是头回与故人相对谈及战事;他大约也感到些许不适、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小小的变化也教人惶恐,身后的宫娥们都忍不住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听闻东都生乱局势未稳,勤王护驾固为臣之职分。”
他答得十分平整,语气正同神情一般冷硬,起身之后便一眼都未再看她,高大的男子始终半低着头,遵循着这世上最为严苛周到的君臣之礼。
“不知陛下可还一切安好?”
陛下……
过去她不过闺阁之中一介女儿、对他和方氏满门的清正忠义只可旁观耳闻,如今真正成了帝宫中人才越发感到方氏主君的耿介执拗——果真一心一意只有天家和陛下,除此之外连半分余裕都不再有。
“先帝驾崩陛下悲难自抑,受惊过后大病未愈,”她听到自己泰然答,也不知那些压抑的哽咽是否会被人窥破,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尖刀上起舞,“太医署的人说只要多多静养便能见好,方侯不必太过忧心。”
顿一顿,又奢侈地看了他一眼,道:“若要觐见还是等明日吧……陛下已经歇息了。”
他应了一声、还是冷漠地没有抬头,她也不应放纵自己看他太久、以免被旁人瞧出什么端倪——其实他们之间又有什么“端倪”可瞧呢?既往种种都像发生在前世,此刻她对他而言大约也不过就是位有些面善的无关之人罢了。
“既如此臣便先行离宫了,”他又接了口,语气显出几分匆忙,“五日后随军归朝再行拜望陛下。”
……五日后?
她闻言一怔,却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方氏主君应是挂念眼下东都形势、唯恐幼主为反对迁都的洛阳一派所伤,这才率亲兵星夜折返入宫一探,如今眼见诸事无虞便要立刻离开,毕竟将帅归朝本应提前参奏、擅离三军乃是违制之举。
道理都是清楚的,可倏然而至的离别却又难免让人感到恐惧——她的运气总是很差,每回面对这样的事都会直接等来最坏的结果,譬如此前他们也曾在一个相似的夜晚告过别,后来她等来的只有他的“死讯”。
一个“善”字就在嘴边,她却忽而喉头紧涩发不出声,过长的停顿难免暴露胆怯,在他终于抬眼看来的当口面色惨淡苍白如纸。
“……善。”
她迟一步开了口,也不知亡羊补牢究竟晚是不晚。
那时他的眉头像是皱得更紧了些、看向她的目光又格外晦涩深重,随后一刹便错开了,令一切都模棱两可无从追溯;宫娥手中的宫灯摇摇摆摆,他投落在雪地上的影子便也一并显得飘摇,她的余光瞧见了却觉得即便是这些模糊的光影也比他本尊来得确凿,稍后待他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拖长的影子还能陪她更久。
“陛下龙体既需静养,朝事迁延便不可免……”
他却没有走,腊月里大雪纷飞寒气袭人,他的声音在一团白气里显得更为低沉深邃。
“若太后有什么为难之事……皆可等臣归朝后再着人去办。”
——这是一句多复杂的话。
一声“太后”心寒彻骨,昭昭然在彼此间划下泾渭一线,后面那句“等”却又分明透着几许深意——他在担心什么?担心他不在朝时卫弼范玉成之流会伙同洛阳一派威逼于她?甚至复而重演明堂之上公然作乱的闹剧?
可他难道不知道么?
所谓“等他”……才是她平生最害怕的事啊。
心底的悲伤似乎更多了一些,幸而时至今日已不再会痛彻心扉歇斯底里,她默默在千回百转的忧惧里忍耐着苦痛,那时只点头对他说:“既如此,一切便有劳方侯了。”
他们似乎彼此对仗,他说一句“太后”她便不得不以一声“方侯”回敬,谁也不知一切是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明明他们都不曾作恶,明明他们都早已各自拼尽全力。
她又不禁出神了,大约精神也是强弩之末濒临涣散——先帝驾崩之后最受折磨的人是谁?幼主一个半大孩子、病倒之后便可将一切丢开不管,她却连病的机会都没有,既要小心提防卫弼范玉成作乱、又要料理堆积如山的军报政务,此外更要担负起一个母亲的职责去照料病中的孩子……实在分身乏术。
现在他回来了,于她而言却也算不上多大的抚慰——她知道他不会再拥抱她,在七年前他九死一生归朝后、跪在御阶之下看着她身着皇后袆衣与先帝并肩坐在一起的那一刻起……便再也不会拥抱她。
她在心底自嘲一笑,也不知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精妙讽刺之事,抬眼又见落雪纷纷、终归还是落在他的鬓间,十年前在昭应县她便见过同样的一幕,那时还以为彼此间的距离已经足够远,哪料到如今……竟远到让她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不知是不是留意到了她那时的目光,眉间严厉的褶皱俨然变得更深,随后又倏然平复了,变成比霜雪更寒凉的漠然;他又对她执礼告退,很快背影便隐没在花色正好的梅树间,他们之间原来是没有缘分的,她明明也不是愚笨的人,怎么竟会在整整十年之后还对此心存侥幸?
“太后……”
伫足盘桓之时朝华已靠近在她耳畔规劝,她亦知自己梦已做得够久,总要醒得再彻底些才好。
“回吧。”
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缓步向与那人截然相背的深宫走去。
第91章
次日清晨幼帝终于是醒了, 神思尚未清明便听观风殿外传来一阵吵嚷之声,过去在先帝身边伺候的王穆亲自躬身侍奉,回话说是董太妃到了、要给陛下送些亲自熬煮的汤药。
“朕何须她凑到眼前献殷勤——”
卫熹一瞬暴怒, 久病之后气力尚还虚着、但一朝登基为天子却仍难免令左右宫人瑟缩畏惧。
“让她走——现在就走——”
手边杯盏被狠狠摔碎在地,尖利的声响从内殿一路传扬至外, 王穆见状当即示意身后内侍去将那位太妃打发走, 又亲自跪到地上安抚情绪激动脸色潮红的幼主;对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接着又颤声问:“……母后呢?母后在哪里?”
“她去哪里了?是不是被那些人——”
他大约还没忘记先帝大敛之日发生的一切,母后于明堂之上受千夫所指、还被阴平王世子用箭——
“陛下且安心,太后一切安好——”
王穆连忙又劝, 大手一下下轻拍着幼主单薄的后背。
“太后昨日在陛下身边守到深夜, 如今是回积善宫歇息了……”
卫熹听得此言神情一顿、又反复同身边人确认过多次才终于安下心来, 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额角又隐隐生了一层汗。
“那便好, 那便好……”
他反复喃喃自语, 气息依旧有些粗重,被王穆搀扶着重又躺回原处,一双眼睛还执拗望向殿阁之外, 又问:“那母后何时才会再来看朕?……今日还会来么?”
“来,来……”
王穆从宫娥手中接过药碗, 一边轻轻用汤匙舀凉一边继续低声抚慰。
“用药时辰过后老奴便去请, 太后若见陛下康复必也会十分欣慰的。”
一门之隔冷暖殊异,亲自手捧药碗前来探望的董太妃却是无缘得见天颜了,小内侍躬身立在她面前,平声道:“太妃还是请回吧, 陛下大病初愈动怒伤身,若真有个什么闪失咱们也不好向太后交代……”
这一句可真将厚此薄彼摆在了明面上——她太妃董娴算个什么东西?当初不过就是个伺候人的奴婢, 不清不白侥幸与先帝春风一度、这才一朝飞上枝头成了当今陛下的生母,可即便如此也还是被打发到白鹭台过了十几年幽居惨淡的日子,若非眼下被阴平王那几位辅臣挑中拉来给太后添堵,又哪来的体面被人尊称一声“太妃”?
宋太后才是如今这座帝宫真正的主宰——天子对她百依百顺,南渡之后又有母族宋氏撑腰,更要紧的是贵为五辅之首的方氏主君颍川侯前段日子也曾派兵回救洛阳、生生在那一片乱局中保了宋太后的命,想来当也属金陵一派,归朝后还有的是账要同阴平王他们算呢。
宫中人情向来冷漠,捧高踩低最是寻常,董娴在那形同冷宫的白鹭□□自捱受了十数年、自不会瞧不出眼前这小内侍对自己的轻慢;她却并不如何恼恨,实则本也无心凑上前来讨这没趣,只是那一门之隔的国之新主确为她十月怀胎所生,如今这般无情相向也着实难免令人伤情。
她黯然叹了一口气,点头道:“好,本宫走就是了……”
小内侍欠身接了一句“恭送太妃”,对方犹疑片刻却又转了回来,神情颇为尴尬地将药碗往他手里塞,还说:“还有劳你代本宫同中贵人说一句,这药是好的,陛下一定用得上……”
如此痴缠实在有些难看、小内侍的神情也跟着显出几分不耐烦,直到见太妃亲自从发间取下一根金钗并仔细塞进自己手里才终于露出一丝笑,点头道:“太妃放心,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那碗半凉的汤药最终是何去向世上自无人会关心,唯独董太妃吃了自己亲儿子闭门羹一事不久便传遍整个宫闱,更令帝宫内外洛阳一派的官员火从心起撧耳挠腮。
“废物——真是废物——”
阴平王卫弼狠狠一掌拍在桌上,分明已是焦头烂额火冒三丈。
“本王担着天大的干系将人从白鹭台接回宫,她却连自己亲儿子的面都见不到!又谈何将那宋家的妖女扯下凤座!”
——可不是天大的干系?
世人皆知幼主厌憎生母、先帝在时甚至连见都不愿见对方一面,如今洛阳一派行此险棋冒的便是与天子撕破脸的风险,不见奏效又岂能不恼不怒?
“那宋氏女毕竟养了他七年,其中情分确非区区几日便能颠覆,”同坐席间的范玉成眉头紧锁,边说边也沉沉叹着气,“此事急不得,还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
卫弼一听却更恼怒,反问的语气愈发焦躁。
“你我如今何来的余裕从长计议?”
“方献亭就要归朝了!宋明真甚至已率两万神略军把持了宫禁!”
“若你我再不尽快推董氏上位分得朝堂一席之地,他日便要遭人清算大祸临头!”
……的确。
先帝委任五大辅臣,其中陈蒙出身庶族不足为虑,宋氏上下不掌兵权、若非得金陵地利之便在朝根本全无说话余地,唯一可怕的只有方献亭——上枭谷一败后他奇迹般生还,时隔半年又领兵将突厥人逼至雍州以西、终保半壁中原数年安稳;天下百姓视之若神,坊间更流传志怪传奇无数,遑论太清三年那一场大败后娄氏负罪衰落、关内半数兵权也落于方氏之手,颍川侯声望权势之盛乃大周建朝三百载之未有,别说对付他们这些臣子,便是将卫氏皇族拉下马转头自立为帝也泰半能够成事。
若他果真铁了心要帮宋氏,那……
“那宋氏女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屡屡借故罢朝——”
范玉成一双老眼微微眯起,其实也同卫弼一般愤懑急迫。
“她就是要拖到方献亭回来——让你我再无机会借势逼她缴权——”
卫弼怒气上头一脚将一侧胡凳踹翻在地,心中盘算的却是自己往后的日子——他们洛阳一派的根基全在中原,若一朝妥协南渡金陵那还不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江南势力早有划分,他们这些外来客如何能分得一杯羹?田产佃户如何瓜分?商户税赋如何厘定?即便早先几年能借辅臣身份站住脚跟、时日一长却也必然衰落为人轻贱,又怎比得上死守中原来得稳妥干净?
他们宋氏一族过去在先帝最为窘迫之时遁出长安只知自保、焉能比得上他们洛阳一派舍生忘死方才换来的从龙之功?那宋氏兄弟想借国难大发一笔横财……根本是痴人说梦!
“依我之见,眼下形势也未必就是那般不妙……”
范玉成见卫弼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也不禁从旁出言宽慰。
“那方献亭如今虽是大权独揽说一不二,可到底也是个顾全大局的人——他敬重先帝、平生从未逆其之旨,又怎会动你我这些先帝钦点的辅政之臣?”
“颍川方氏声名盛极不可有瑕,若先帝刚刚驾崩他便大动干戈开了杀戒,自然即刻便会落下一个排除异己欺凌幼主的恶名——他受得了么?方氏满族受得了么?”
“他必会卖你我一个人情……朝堂之事向来讲究进退取舍左右衡量,他不会不明白,也不会坏了其中的规矩。”
这一番话说得实在透彻鞭辟、可见中书令文臣之首确不是浪得虚名,阴平王冷静下来细细一想亦深觉有理,总不信他方献亭还能一手遮天半点不顾同僚之情;那董娴虽说百无一用、可到底也还占着天子生母的名分,同奉东西两宫太后能是多大的事?他总要让他们洛阳一派也能喘上一口气。
“那便姑且如此吧……”
卫弼强压躁郁地沉沉一叹,眉心深深的皱褶却依旧久久难消。
“……就看他颍川方氏还顾不顾惜自己那身无尘的羽毛了。”
太清末年十二月廿九,征战数月的颍川侯方献亭终于带兵归朝。
自太清元年始,这场因夺嫡党争而生的浩劫已断续绵延十年之久,一点火星终而掀起燎原大火、更伴随突厥的加入而将天下烧成火海一片,至今大乱已不止囿于西北一隅,陇右以南吐蕃各部、绥靖境内各少数族皆欲浑水摸鱼避坑落井,形势之恶早令大周朝廷应接不暇。
方氏乃是天下人心中最后的支柱。
上枭谷一败曾令举国上下万念俱灰如坠冰窟,而颍川侯死而复生的奇迹却又在狂风暴雨中为天下撑起了最后一片狭小的荫蔽,无人知晓一切原委,七年来朝廷更始终不曾对外宣告这桩隐秘,而实际深陷绝望的人们也无心力再去探求那些所谓的真相,他们想要的只是一点活下去的勇气,以及一点免于被外族屠戮的、近乎卑微的希冀。
如今方侯终于又回来了……他又一次击退了卫铮钟曷和新近参战的坚昆部,麾下历经百战的颍川军在这七年间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出征复归的轮回循环,伤痕累累的他们身披铠甲遮掩痛楚、于凯歌欢呼中肃容铿锵踏入东都城门,洛阳百姓饱含热泪夹道欢呼,庆幸自己又一次在他们的庇佑下保全了片刻的安稳与宁静。
上阳宫前百官云集,一切都与过去的七年别无二致,想来唯一不同的只是亲身外出相迎的君主由先皇变成了幼帝,同时在他身边陪伴的……还有一个被称作“太后”的、年轻美丽的女子。
“奏凯——”
“告奠——”
宫人响亮的高呼在提象门下回荡,似乎也试图以虚假的强劲维系天家在百姓眼中的尊荣,而实际一切体面都是那个此刻一身戎装默然下马的男子带来的,他正一步步向年幼的天子和他身侧的太后走去,冷峻的眉眼深邃又沉郁,宛如玉楼之下结霜的雪风,只一瞬便教人望而生畏。
第92章
……这是多么危险的一幕。
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的五辅之首, 佩剑穿甲向手无寸铁的幼主走去,那被称为“天子”的半大孩童单薄瘦弱、身边牵着他的太后也是一般玉软花柔,这样的孤儿寡母, 倘若……
满朝文武都在看着、全城上下的百姓也在一并引颈张望,人人都瞧见颍川侯距天下至尊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最终他停在他们面前, 肃穆冷清的眉眼微微低垂。
……咚。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双膝而跪,沉重的铠甲激起宫门之前薄薄的雪尘,后来想想所谓“入朝不趋”的恩赦其一生从未用过,面对眼前稚弱无力的幼主也同面对先帝和睿宗一般恭谨慎重。
“臣奉先帝之旨带兵平乱, 今隰州已定坚昆俱灭、卫铮钟曷却犹未伏诛……”
天下人眼见他以最谦卑的臣服之态对天家叩首。
“……请陛下降罪。”
话音刚落, 身后全军将士纷纷下马跪地叩首, 齐声高呼:“请陛下降罪——”
其势可吞山海、峥嵘肃穆不可胜言,在场之众闻之皆惊, 以卫弼范玉成为首的洛阳一派更惶惶不安汗流浃背;天子亦被骇得微微后退一步, 同时却深知方侯乃父皇生前臂助腹心、更是这满朝上下最忠诚中正的臣子,抬头看向自己最信任依赖的母后、又得对方微微颔首,遂终于大着胆子向跪在自己面前的颍川侯靠近几步, 继而缓缓伸手将人扶起。
“方侯外平兵祸内安朝事,居功至伟何罪之有?”
“请起!快快请起!”
……这一声“方侯”背后可真有渊源无数。
过去方氏先祖曾获赐国公爵位、世袭罔替代代相传, 直至元彰七年末因涉夺嫡之乱而遭睿宗褫夺, 自此贬公为侯一落千丈、引得世人唏嘘无数;先帝登位后曾数次欲为方氏正名、更屡屡在朝会上议及复爵之事,颍川侯皆推辞不受,称一日未使大周还于旧都便一日无颜受封晋爵,其声至清傲骨嶙峋, 又为天下人所传颂。
如今先帝崩去,他已升任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兼为当今五大辅臣之首, 朝野上下皆改口敬称一声“君侯”、唯独天子与太后才可提及其姓氏;而实际这一称谓背后也暗藏诸多意味——古来称谓皆从其尊,方献亭官至一品而爵仅为侯,照理说官大于爵更应称其一声“大将军”,然“方侯”之谓却更显风骨,一来敬颍川方氏清正之宗,二来敬拒不晋爵卓然之节。
睿宗朝的老臣却难免因幼帝这一声称呼而生万千感慨——曾几何时那一声“方侯”是对方氏族人最残酷的奚落,如今十数年过去却又成了最崇高的礼敬,世道人心须臾百变,万事莫测诚不我欺。
出神之际君侯已在幼主搀扶下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整个笼罩着他和他身边的太后,某一刻或许他也曾在无声处看向她,却终究只是浮光掠影不可捉摸。
“臣出征日久未及奔赴国丧,今欲再入皇陵祭拜先帝,”他声音低沉难辨悲喜,神情有种惯见生死后几近超然的悲悯,“还望陛下准允。”
幼帝亦尚远未走出丧父之痛,近一月来只见左右之臣夺权攘利明争暗斗、却无一真心悼念先帝之丧,此刻再闻方侯之言却竟一瞬落下热泪,当时便道:“好,好……我——朕随方侯同去。”
君侯垂目颔首,又上马亲自护御驾出定鼎门,皇陵正于偃师白云峰之巅,南依嵩山北临洛河,群山环抱气势恢宏;入内拾级而上,但见门阙重重角楼无数,辟邪、石人、飞马、华表、坐狮皆在其位,陵前神道开阔多见石刻,一棱一角皆是社稷山河。
群臣皆跪默而俯首,静观君侯步步向先帝陵寝走去,他们旧时曾是亲如手足的故友、而后又是相视莫逆的君臣,如今即便死生相隔也仍可托付山河,先帝赠之以无上尊荣无限权柄、甚至将自己亲生骨肉的性命尊严都一应交托在一外姓之人手上,此信又何可谓不重?
君侯遵礼而拜,跪于先帝灵前久久未曾起身,无人知晓那一刻他心中在想些什么,连右目之下那一点矜贵的小痣都显得格外晦涩深奥;随众旁观的阴平王却在惊惶之余又暗生几许讽意,心道这方献亭果真比他父亲更会做戏——难道先帝崩去于他而言不是天大的好事么?天下兵马尽收指掌、幼主稚弱听凭摆布,权倾朝野的滋味总比屈居一人之下要好上千万倍,如今又何必这般虚情假意故作姿态?
他低头冷冷一笑,于暗处看向方献亭的目光已复杂到难以言喻。
过午之后御驾还于帝宫,明堂之门洞开、却是自月前先帝大敛之乱后首次举行朝会,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得胜还朝的骠骑大将军立于右手第一位,久病多日的幼帝亦是头回登上御座,阶下黑压压一片的人影难免令他再次思及父皇驾崩后的那场哗变,随即立时心悸气虚脸色苍白、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向龙椅之后与自己仅有一帘之隔的母后。
……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七年前也是在这座皇城,她一身祎衣随同父皇踏入宫门,身边的宫人告诉他她出身江南第一世家、乃是金陵宋氏主君宋澹的掌珠,名门贵女大家风范,此后他便该称她一声母后。
……“母后”?
他此前已有过两位母亲,一个是出身卑贱甚至还与阉人有染的生母,在他出世后便终年幽居白鹭台、却仍日日月月不断为他招来非议与羞辱;另一个则是出身颍川方氏贵不可言的嫡母,自他记事以来便与父皇貌合神离形同陌路、对他则更疏离冷淡漠不关心。
——那么她呢?
……这位新的“母后”呢?
他本不抱什么期待、只按部就班地被父皇身边的王穆领着去她殿中拜见,她已换下那身雍容沉重的礼服、整齐梳起的发髻上亦很少装点钗环,依稀只有一对式样陌生的白玉梳、瞧着也不是他们宫中的形制。
“熹儿?”
她低头看向他,彼时眼眶微微发红,或许是因遇上了什么不好的事而刚刚哭过,也或许只是如他一般不喜欢这座四面高墙的宫殿罢了。
可她没有迁怒任何人,甚至亲自弯腰半蹲在他面前,宫里的娘娘都比那时的她有规矩、可又偏偏没一个比她更美更让人想要亲近。
“不必对我行这样大的礼……”
她轻轻伸手把他扶起,靠近时还能嗅到衣袖间淡淡的花香,大约是梅香吧,清雅之余又透出几分飘渺的孤冷;她还像真正的母亲一样替他理了理因行跪礼而略显凌乱的衣摆,那双珠玉一般的眼睛倒映着他戒备小心的样子,同时又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慰藉和安心。
“……往后也要劳烦你教我如何做一个母亲了。”
——她并不需要谁教的。
就像是生来便知晓应当如何关照他人,她从入宫的那一日起便将他看顾得很好,陪他读书,教他写字,为他拆解那些在陈少师课上听不懂的典籍……他想她一定有很好的双亲、自幼便在一个很和美的家中长大,所以才能有如此好的性子、也能让身边之人都感到熨帖宁静。
他一直很依赖她,从六岁至今一直如此,甚至昨夜也曾跑到积善宫对她撒娇,说他不知该在朝会上说些什么,说他害怕方侯会反、怕他对自己不会像对父皇一样忠诚虔敬。
“不会的……”
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就像幼时那样耐心地宽慰他,待他之心并未因父皇崩去而有丝毫改变。
“方侯是这世上最好的臣子,只要有他在熹儿什么都不用怕……”
“朝堂上的事也有母后,若你明日不知该说什么,便都交由母后来料理吧。”
他从不会怀疑她,此刻在垂帘之后看到那双美丽的眼睛一颗不安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回身坐得更直一些、他尽力模仿着父皇生前君临天下统御群臣的模样,鼓起勇气开口道:“方侯此战剿灭坚昆残部、重创逆王一党,有青史传名重若丘山之功,今为先帝亲命五大辅臣之首、日后更当助朕安定社稷庇佑万民,区区侯位无以彰明勋绩,当晋爵进禄昭告天下……”
这一长串溢美之辞也不知是谁提前教授,难为一个半大孩子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得清楚流利,只是无论他如何强作镇定也依然难掩满身稚气,正如那身仓促做好的新龙袍也总有那么些许不合身;群臣心底皆如明镜,更能听出幼主话里话外对方献亭的恭维讨好之意,大约实在怕他也学了那卫弼范玉成、届时便绝无可能如上回一般侥幸获救了。
对天家衰微的唏嘘尚未在心底完整转过一圈,立于明堂群臣之首的君侯已侧身而出,端端正正躬身向天子一拜,肃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将本当披坚执锐为君定疆,今敌寇虽退他日却必复来,又岂可逐末舍本再受君恩?”
这都是众人听过多次的话,从长安一路说到洛阳、又从先帝一路说到幼主,君侯推辞之心不可动摇,想来今次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
但——
“况臣听闻先帝大敛之日朝内曾生祸乱,陛下与太后皆受其累……”
他忽而话锋一转,原本便低沉肃穆的声音一瞬显得更加冷厉。
“……臣领兵在外未及救驾以致天子受惊朝纲动荡,自更无颜受封领赏。”
第93章
这话……
群臣心中一凛, 自然不难听出君侯言下之1意——此前阴平王与范相公然犯上、甚至险些伤及太后性命,这笔烂账延宕半月有余,今日却终是到了清算之期。
御座之上的幼帝只提前备下了若干赞颂忠良的嘉许之言, 却不料对方竟会如此直接地为自己和母后主持起公道,欣喜之余又难免因意外而怔愣, 空阔庄严的殿宇内一时静极, 便是掉落一根针都清晰可闻震耳欲聋。
“朕,朕……”
他有些慌了、张皇之感暴露无遗,幸而群臣的目光都落在方献亭身上,唯有卫弼范玉成一阵红又一阵白的脸色可与之争辉;俄而垂帘之后又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一道清淡的女声缓缓于大殿深处响起:“方卿为国征战功垂竹帛, 实不必为朝内之事罪己——至于晋爵之事……”
大周立朝三百余载, 太后垂帘之事却不过只发生过两次,其中前朝窦氏借势弄权欺凌幼主、伙同外戚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难以收拾, 后为朝臣设计所杀, 此后百年再未见女子主政;如今却又有女声在这巍巍明堂上响起,群臣心底各自微妙,皆不知此兆究竟是吉是凶。
难得的是她这话说得很有度, 显见并不愿将此前纷争再拉回眼下追究,新帝登基朝局未稳、此时大兴诏狱实不利于安定人心;可惜君侯却似并不领这个情, 彼时一身玄甲未褪、长身肃立的模样显得尤其冷厉威严, 又道:“自古破立之际多生乱象,故非深文无以肃纪、非峻法无以正风,太后与陛下仁慈宽厚,却恐助长朝内邪佞之妄。”
一顿, 目光径直扫向卫弼,问:“阴平王, 你以为如何?”
这……
明堂之内一片死寂,此刻无论哪一派的臣子都是屏息敛声噤若寒蝉,虽说皆知先帝委任五大辅臣本意便在颉颃制衡,却不料这场神仙之斗会这般早便陈于他们这些凡人眼前。
那厢被点到名的卫弼也着实没料到方献亭会如此不给自己面子,一愣之后惊怒交加、手心更因恐慌而生出一层冷汗;与身侧的范玉成对视一眼,又强作镇定地跨出一步,朗声道:“君侯所言极是,我等身为辅臣自当为陛下摒除奸邪匡扶社稷,不可有一日懈怠大意……”
这是要跟人打太极、还企图说些场面话蒙混过关,无奈方献亭却懒得与他兜圈子,当即打断道:“既如此,先帝驾崩之后是何人兵围帝宫挟制百官、大敛之日又是何人箭指太后意图谋逆,还望阴平王今日一一说个明白。”
“谋逆”二字惊心动魄、却是一出口便给人安了个株连九族的罪名,卫弼心下巨震又倍感羞辱,虽则深知这些年方献亭出生入死南征北战乃是货真价实的国之肱骨、却依然忘不掉自己与他父亲同朝为官的旧景——他比这后生年长近二十岁!如今又凭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他质问!
“君侯此言差矣——”
他的语气一并冷下去了,眼神更立时显出几分激愤。
“先帝久困于沉疴、自太清七年始便鲜理朝政,此后又为外戚所惑执意弃中原而南渡,月前驾崩后宋氏一族多有异动,本王带兵入宫实是为护幼主周全、不忍见我卫氏江山旁落他人之手!”
如此铿锵有力一通辩白、却分明字字句句都与实情相去甚远,果然下一刻朝臣之中便又跨出一人、张口便是一声义愤填膺的“一派胡言”,定睛一看果然是正三品工部尚书宋泊,可不正是半多月前那场大乱的苦主?
“君侯明鉴——”
他远远对方献亭一揖到底,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皆不知两人在十年前只差一步便要成了一家人。
“我族久蒙天恩荫蔽、自对先帝感恩戴德忠心不二,太后为助先帝理政,多年来宵衣旰食夙夜忧叹、无一日不用心倾力尽诚竭节;未料洛阳一派为谋私利竟在国丧之日大动干戈,阴平王父子带兵倒锁宫门挟持群臣,又在先帝大敛之日意图行刺太后!”
“他们大逆不道——他们其心可诛啊——”
语罢直直跪地叩首,身子虽是朝向天子太后、可实则拜的是何人众人却都心知肚明,金陵一派见状亦紧随其后痛哭流涕,个个都仿佛等来了救世主、要央对方为自己平反昭雪。
如此山呼海啸般的陈冤景象实在触目惊心,洛阳一派阵脚大乱、便是中书令大人也难得冷汗涔涔面色惨白,阴平王狠狠瞪了同僚一眼、又兀自断喝一声“荒唐”,恨声骂道:“宋泊!先帝待你宋氏一族不薄,尔等却负君恩至此!本王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为护社稷甘担天下骂名,却绝不可坐视外戚乱朝欺凌幼主!”
“究竟是何人欺凌幼主!”
宋泊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比十年前苍老许多的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
“卫弼!你逆先帝之旨一意阻止迁都南渡、又拂陛下之意欲将白鹭台一介废妃推上太后之位,今又有何颜面在此堂而皇之大放厥词!”
“先帝是受了尔等蛊惑!”卫弼寸步不让高声反驳,“君侯大胜还朝、坚昆覆灭敌寇已退,何须弃中原而南逃?董太妃乃陛下生母,迎入宫中重登太后尊位又有何不可!”
“宋泊!你休想血口喷人污蔑本王——”
你来我往争执不休,便是市井泼妇争执也不似这般胡搅蛮缠,眼看大殿之上又要失控乱成一锅粥、坐在御座之上的幼主又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下一刻却见方侯不发一言只回身冷冷一招手,随即明堂之门复开、竟有无数刀兵加身的甲士面无表情鱼贯而入。
众人见之大惊、尤其那洛阳一派的文臣都骇得两腿发抖站立不稳,便是阴平王也后退一步亡魂丧胆,又拼命强压恐惧转头望向方献亭,沉声问:“敢问君侯……这是何意?”
方献亭眉眼不动,大约早在战场之上见惯尸山血海的人总不会轻易色变,彼时只漠然道:“朝堂之上争辩无益,阴平王顾左右而言他,却对一事绝口不提……”
说到此处他终于侧首看向他,冰冷的眼底戾气骤显,便似炼狱杀神一般可怖,又一字一句问:“尔等究竟,是否曾欲行刺太后?”
……在场侍奉三朝的老臣泰半都见过当年的晋国公世子。
“恰似青霜穿玉楼,又如琼英酿雪风”……虽则一贯也是沉默寡言冷冷清清,却远不似如今这般沉郁狠戾喜怒无常——他实在变了很多,尤其自七年前如奇迹般生还归朝后,便……
卫弼也被那锋利的一眼钉在原地,同时亦刚刚意识到自己与范玉成都料错了——他方献亭根本就不想同他们讲什么“进退取舍左右衡量”,他是当真要掘地三尺追根究底,也是当真要……百无禁忌大开杀戒。
惊惧之感钻心刻骨、他也终于似半多月前的幼主与太后一般体会到了为人鱼肉的绝望滋味,困兽犹斗总是激烈、那时亦在刀剑之下劈手指向方献亭,骂道:“方献亭——你这是在做什么——”
“本王乃是卫氏宗亲!更是先帝钦点辅政之臣!”
“你敢杀本王?你便不怕天下人对你口诛笔伐、不怕颍川方氏名声尽毁吗!”
声嘶力竭的质问如同沙尘没入沧海,群臣百官看得真切,那位君侯分明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水静无波道:“谋逆犯上者论罪当诛,本侯依国法办事并无甚可惧——逆王亦是卫氏宗亲,他日却必被斩于阵前告慰我三军万千英灵。”
这话已说得狠到了底,明堂之内那些一身戎装的甲士亦只听他一人号令,他们步步向卫弼范玉成紧逼而去、锋利的长剑闪着幽幽的冷光,下一刻一切便成定局、五辅相斗大张挞伐的流言亦将传遍天下——
可——
“……方侯。”
一道清浅的声音自垂帘之后传出,便似雪中孤芳一般静雅飘摇,在那一片肃杀刚硬的朝堂上几乎轻不可闻,却依旧完完整整地落在了那个与她阔别已久的男子耳里。
“大敛之乱其情曲折,是非长短非一朝可定……况阴平王与范相伴先帝久矣、于我大周社稷又有功勋,惩戒之事还当另作考量。”
这……
这分明是在替那二人开脱、有意息事宁人化干戈为玉帛,垂帘之前的幼帝已惊诧回身、眼底分明盈满不解与不甘;群臣亦未料这位太后能有如此气量眼界,只是如今君侯大权独揽说一不二、连同朝为官的两位辅臣都是说动就动,又怎会将她一介弱质女流的阻难放在眼里呢?
大殿之内气氛僵滞,一切生死治乱都在那人一念之间,他却只微微抬头向御阶之上看去、目光穿过微微摇动的珠帘与那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相遇;短暂的一眼既确凿又飘渺,她虽深知一切不过出于君臣之义、却仍难免心神震动未能自已,下一刻他再次低下头去,在群臣百官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对她俯首,答:“臣谨遵太后懿旨。”
……竟就这般容易地应了。
御阶之下一片哗然,垂帘之后却是默然无声,没人看得见那位太后眼底起伏的波澜,只听到她以平静得没有一丝破绽的声音应了一句“善”;随后他又对她一拜,转而看向卫弼范玉成的目光显得更加漠然,沉吟片刻又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犯上之责不可无人担待。”
语罢又一挥手,明堂外便再次走进若干甲士,其中两人一左一右架着一个年纪尚轻的男子,仔细看赫然正是当日欲持箭行凶的阴平王世子卫麟。
“父王——”
“父王救我——”
他被毫不顾念地用力扔到地上、接着又体面尽失地向自己的父亲呼救求援,阴平王脸色大变急怒攻心,转头质问方献亭时连嘴唇都在剧烈地发抖:“方献亭——你、你究竟要干什么——”
君侯却连看都不肯再看向他们父子一眼,峻峭的背影果然如同青霜雪风一般萧寒,只冷冷落下一个字:“打。”
其麾下之人令行禁止、皆将主君所言奉若神旨,当下立即取来军中刑棍、一下下毫不含糊地狠狠落在阴平王世子的血肉之躯上,沉闷的声响到骨到肉、伴上他和他父亲此起彼伏的哭嚎怒骂就更显得触目惊心,朝堂之上所有人都在那一刻看得清清楚楚,今时今日究竟谁才是这大周生杀予夺的无名之主。
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
……已经到来了。
第94章
“母后方才究竟为何要出言阻止——”
朝会散后百官退去, 折回积善宫时宋疏妍已身心俱疲,卫熹却是难得的精神亢奋,此前病中萎靡一扫而空、更显出几分抱恨激愤。
“那阴平王父子居心叵测罪大恶极、便是千刀万剐也不足泄儿臣心头之恨!——方侯只差一步便要杀了他们, 从此朝中便再无人敢对母后不敬了!”
他追着她说了一路、甚至入了内殿还要孜孜不怠地拉扯她的衣袖,一旁的王穆始终眉眼低垂、此刻又亲自捧来香茶为幼主败火, 缓声劝:“陛下且先喝口茶……”
卫熹才不理会他、只要在宋疏妍身边眼中便全装不下旁人, 后者则只轻轻叹了口气,注视他的目光一半专注一半游离。
“治大国若烹小鲜,先帝与陈少师应当都教过你,”她平平整整地回答, 语气像是好整以暇, “你父皇当初何以要那五人并立?其一自是为安抚朝中不同势力, 其二更是为护陛下周全。”
“护朕……?”卫熹似懂非懂。
“自古人心善变情随事迁,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 ”她耐心解答, 神情泰然八风不动,“如今卫弼范玉成虽因南渡之事与孤为难、他日却未必不能再成陛下助力——同理,方侯眼下固然千好万好, 可若果真放任其一家独大无人制衡、却也难保日后不会生出乱子。”
卫熹听言微微睁大眼睛,神情却是不敢置信, 又问:“母后的意思是……方侯可能会反?”
——怎么会呢?
他绝不会那样做, 她也绝不会那样想……只是倘若他二人间毫无旧情此刻她便应当对他怀有戒备,全心信任毫不生疑只会暴露她对他不能见光的种种私心。
“多提防些总是没错的,”她半垂下眼睛淡淡地答,一切照旧滴水不漏, “……他手中握着的东西毕竟太多了。”
卫熹点头似懂非懂,沉思片刻后语气又更轻快了些, 说:“可朕觉得方侯不会……他若要反当初便不必命宋将军回兵救驾,眼下更不必与阴平王范相他们交恶——父皇是信他的,朕……也愿意信他。”
宋疏妍淡淡一笑、伸手拍了拍幼主单薄的肩膀,在被这座帝宫磨砺了整整七年之后她已拥有了这世上最会做戏的一双眼睛,平平静静好似泰然自若,任谁都不能透过若干伪饰看出她心底真正的想法。
——她为什么要阻止他杀卫弼范玉成?
朝局安稳固然重要,可她更在意的却还是他的安危和名誉——洛阳一派占据朝堂半壁有余,杀其党首不过扬汤止沸、甚至可能招致更猛烈的反扑,她不能让他成为那些人攻讦的靶子、更不能让他落天下人以口实,有些责任本就应由天家去担,而她或许又比他更加爱惜方氏羽翼。
他不能有事。
至少在她目之所及力之所逮……绝不能有事。
“……贻之今日竟果真要动阴平王?”
宫墙内外风雨同天,同一时刻颍川侯府内也颇有一番议论,先国公方贺之兄、前兵部尚书方廉今已乞骸骨颐养天年,听儿孙返家后说及今日明堂之上发生的种种却仍难免眉头微锁目露隐忧。
“他是动了真火,”其长子方云崇如今升任正三品十六卫大将军,将近不惑的年纪也比过去更显沉稳,答父亲问时微微一叹、却是感慨多过忧虑,“卫弼毕竟做得太过,竟妄动刺杀太后之念——贻之与那位,毕竟……”
十年前方宋两姓那桩虚无未成的婚约如今虽不为天下所知、可在方氏族内却是一桩公开的秘密——主君曾对宋氏女十分爱重、更曾请先国公夫人亲至钱塘代为议亲,若非当时仍受三年孝期所限恐怕出征前便会与之完婚,后来也就不会再生出那许多周折遗憾了。
“要我说这也都是卫弼那老匹夫自找的!”方四公子方云诲时年二十有八,说起话来倒还似少年时般血气方刚,“谋逆犯上本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三哥脾气算好了,若换作我必当场抹了那混账的脖子!”
这话其实也在理,以方氏主君如今在朝中的权位要杀个罪有应得之人的确并无不可,只是……
方廉眉头皱得更紧,心下却难免对自己这个侄儿感到些许陌生——他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深知其过去进退有度行止有节、即便大权在握也不会轻易断人生死,如今却性情大变异常冷厉、比他父亲掌权时更加……
他一时难以形容,心底却知一切都是从七年前上枭谷一败后开始发生转变的——没人愿意回想那段往事,前方兵连祸结生灵涂炭、族内风雨飘摇青黄不接,贻之好不容易重回军中扭转乾坤、将返东都时却知母亲自缢姐姐被废,而那只差一步便要成为他妻子的宋氏女亦成了母仪天下的一国之后……
“贻之处事自有他的道理,可有时却也应当有所顾忌……”
方廉沉沉一叹,看向自己两个儿子的目光亦是十分复杂;话到一半又停住不说,或许那时也不知如何做才是最好,终了只有一声“也罢”,怅然道:“或许为父的确是老了……方氏未来的路,还是要由年轻人去走。”
至夜洛阳城中华灯高照、颍川侯府门前尤其车马喧嚣,各府贵人纷纷携重礼前来拜望君侯,一为贺其大战得胜之喜,二来也为再烧一把五辅之首的热灶。
说来今岁也是不巧,先帝丧礼刚过宫中不便大兴宴饮,于是连为君侯专设的接风宴也要同两日后的除夕宴合二为一,令朝中百官无端少了若干奉迎讨好的机会;如今巴巴地捧着千金万金上门、顶着东都腊月的寒风等待良久,君侯却一不收礼二不露面、遣族人代为称谢后又将他们客客气气地送走,真是清清白白来又清清白白去,连人家一丝衣角都无缘碰到。
方大公子亲自在外周旋良久,直等到宵禁前后才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波执意求见君侯的访客,折身回到内院、却见主君房中烛火尤明,斟酌过后招来仆役相询、才知贻之自宫中回府后还不曾用过晚膳,遂打发后厨做了热乎的胡麻粥、预备亲自端进他房中。
入内后才见族兄方兴也在,对方几年前代父亲坐上兵部尚书之位、如今已是族内中流砥柱;方献亭正与之议事,见长兄入内便眼神示意他稍坐,等待的工夫方云崇听到两人在论时下粮饷周济之困,当下心底也跟着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自太清元年二月算起这场浩劫般的战事已持续整整十年之久,突厥、坚昆、吐蕃、西南部族陆续参战,一场夺嫡之乱早已步步演变为八方混战天下倾轧;看似繁荣的睿宗朝其实不过金玉其外空中楼阁,及至先帝登位才暴露出国库空虚等一干积弊,此后战事一起十年不止、任凭多强盛的国力都要被折腾得散了架子,于是只好拆了东墙补西墙,举国上下皆筋疲力尽不堪重负。
眼下坚昆虽灭、东突厥却将卷土重来,北边谢氏已经抵挡不住、送到东都的折子句句不离讨要粮饷,可朝廷又不是变戏法的、哪来的本事凭空变出银钱给他?兵部上下焦头烂额,方兴这个一部之长不出两年头发便白了大半。
如今怎么办?先帝驾崩幼主孤弱,这里里外外的大事还是只能全靠方献亭拿主意,可叹他一个武将在外要领兵打仗安邦定国、归朝后又要为度支岁计耗费心神,除此之外更要安抚各方节度使,实在心力交瘁万般不易。
方云崇暗暗叹气,等方兴离开后陶碗中的胡麻粥已凉了个彻底,方献亭也无暇去用、还要尽快给两镇节度使谢辞去信,独坐灯下的身影依然那么肃穆稳健,却又依稀……显出几分寥落冷清。
“贻之……”
他唤了他一声,要开口时却又语塞,斟酌过后还是说起今日侯府外来拜访的诸多贵客,又叹:“今日我是都代你打发了,可其中一些人过几日还是该见见——尤其洛阳派那些大臣,他们……”
今日阴平王父子在朝堂之上当众受责,其一干党羽自然战战兢兢惶恐难安,如今上赶着来给君侯送礼分明是在示弱讨饶,为防日后彼此交恶还是应当……
方献亭闻言却笔下不停,低头书写的模样亦显得漠然冷硬,先匆匆接一声“不必”,又道:“往后他们若再来,也劳烦兄长代我一并打发了吧。”
这……
方云崇又是一叹,眉头更不自觉地越皱越紧,只是规劝之言未及出口方献亭已眉目微抬向他看来,那一眼正同少年时一般清晰透彻,又分明比过去更为深邃沉郁。
“洛阳一派所求与大势相逆,若其本旨不改则纷争避无可避。”
他声息内敛低沉,隐约又夹杂几许不惹眼的倦意。
“若我族不与他们相争……为难的便会是陛下了。”
方云崇闻言一愣,却是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家三弟的真意:原来今日朝堂之上那场纷争并非出自一时意气,而是他在代天家与洛阳一派对峙——自古政斗皆是凶险、流血牺牲亦不鲜见,天子小小年纪如何能与占据朝堂半壁的洛阳一派抗衡?一旦情势失控被逼宫刺杀都是寻常……未若由方氏承担洛阳一派的怒火,他们毕竟有兵权在手,总比他一个稚子来得余裕多些。
可……
“可如此一来他们都会冲着你去……”
方云崇再次感到一阵酸辛,仿佛亲眼见到七年前的一切再次重演。
“我族毕竟是臣不是君……你如此代天家出头,日后……”
声名损毁已是小节,只怕成了众矢之的……终而招致杀身之祸。
这次方献亭没有答话,大约有些话是不必讲的,总有些深意会在无声处不言自明。
“连日行军殊为不易,兄长当也乏累了,”他终于还是顾左右而言他,低垂的眉眼沉静又克制,唯独右眼尾处那一点眼泪般的小痣还和过去一般漂亮,“……早些回去休息吧。”
这是明白的逐客令、方云崇自不会听不懂,而实际与他相比他的“乏累”又算得上什么呢?太仓稊米九牛一毫……轻飘得根本不值一提。
无奈之下只有转身离去,推门之际诸事皆明、唯独一问犹在心底盘桓不去——
你如此公尔忘私奋不顾身,果真是只为保先帝托付的那位幼主?
还是……依然难忘垂帘之后那场曾令你神迷的年少一梦?
第95章
又两日后至于除夕, 宫门大开百官朝贺,却是难得显出了几分新岁向荣的气象。
宋疏妍因惦记这一整日的祭祀兴宴之事、前夜一整晚都睡得不甚安稳,寅时末刻天色未明便半梦半醒, 迷蒙间低声唤了一声“坠儿”,下一刻床帐外便有一道轻柔的女声应答:“太后。”
她眼睫微微一颤、展目时看到的却是朝华的脸, 工工整整梳着宫中女官特有的发髻, 与那个一路毛毛躁躁伴她长大的丫头相去甚远。
……是了。
她的坠儿已经不在了。
梦醒只是一瞬间的事,晏晏年少本就飘渺脆弱经不起磕碰,迂回的黯淡在她眼底匆匆闪过,下一刻便在旁人面前恢复如初。
“……什么时辰了?”她在华美繁复的床帐内声音微哑地问。
“寅时未过三刻, ”朝华妥帖地回答着, “时辰尚早, 太后再歇息片刻吧。”
距大祭还有近两个时辰,宋疏妍心中稍安、卯时前却还是起了身——这是先帝在时便养下的习惯, 每日都要在赶在群臣至明堂前避进御座后的暗室旁听议政, 至今怎么也有三个年头、可不是一朝一夕改得掉的。
她被宫娥们伺候着起身梳洗,辰时前便更换好了今日祀宴的礼服——那是一套异常尊贵厚重的衮冕服,衣以龙、日、月、星辰、山、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纹为饰, 另有蔽膝、革带、大带、绶等为配(1),自古非国君上公不可着, 如今却被敬奉给她——一个有着垂帘主政之权的女子。
此举并不合制也非她授意, 乃是尚衣局自以为是擅作主张——他们大约以为如此便能讨好于她,抑或是见远归的君侯当众对她示以臣服便急着借此站队;她无意追究下面人的小心思,转念一想又觉得顺水推舟未为不可——眼下正是立威之时,日后与洛阳一派缠斗也少不得要有诸多摩擦, 那人甫一归来便以强权助她正位,她总不应白白挥霍此等良机。
自积善宫转道观风殿, 一出殿门便见左右宫人目露惊异惶恐之色,大约都被她身上比肩天子的衮冕服骇住了;唯一面色如常的只有候在殿外等待护送她的二哥宋明真,他前段日子刚被从从四品宣威将军擢为正四品下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如今是常居于皇宫禁内宿卫了。
“末将叩见太后。”
他依旧规规矩矩地对她行礼。
她请哥哥起身,目光又在他脸上逡巡片刻,此后一边缓步向观风殿去一边浅声问:“瞧着脸色有些不好,可是这勋府中的差事太过繁重了?”
宋明真闻言挥手令身后其余禁卫皆退开几步,待确认旁人再不能听到两人交谈后低声叹:“差事倒比过去在军中轻松不少,只是这几日桐儿总待在娘家不肯回来,晗儿又是一离了他母亲便要哭闹,昨夜折腾得我半宿没睡……”
宋疏妍闻言莞尔。
二哥于太清四年与娄家姐姐娄桐成婚,今已育有一子名叫宋晗,同年他又搬离宋家分府别住,虽说后来每次问起都被草草应付、可宋疏妍却深知这是二哥在为自己当年之事不平,如今与父兄和几位叔伯都颇为生疏;近来大军还朝,娄氏族中子弟应也也泰半回了家,想来她这位嫂嫂是为与族中兄弟姊妹叙旧方才迟迟不归的。
“嫂嫂身子如何?”她又问,“今夜可会入宫赴宴么?”
“一切都好,只是大约还不愿入宫,”宋明真微微一叹,神情也有几分怅然,“你也知道的,他们娄氏的人……总是愧对三哥。”
……的确。
七年前上枭谷一败历历在目,娄氏自专惹下滔天大祸,此后其一族欲谢罪于天下,不单将关内半数兵权拱手相让、更在方氏主君归来后肉袒负荆面缚舆榇;只是一万神略军英灵已逝、西都之丧亦成定局,娄氏自知大错铸成,后每遇方氏之人皆折腰避让,坊间戏之约“有方无娄”。
这些往事总难免教人唏嘘,宋疏妍亦难忘数年前在明堂暗室里耳听娄风等人当众对方献亭下跪请罪的光景,是非纷繁难以厘算,彼时先帝亦只有一声长叹。
“所以就让她在娘家再歇几日吧,”宋明真又道,眼神无奈中又夹杂几许怜爱,“开岁之后诸事冗杂,恐怕又要辛苦了。”
兄嫂之间鹣鲽情深本应为宋疏妍所乐见,只是她毕竟还惦着坠儿,是以每见哥哥用眼前这般温柔的神情说起嫂嫂心底都难免感到一阵伤情——他大抵都不知道曾有一个丫头对他怀有那样的情愫,而如今他妻儿俱在、她却已经香消玉殒……
宋疏妍半垂下眼,也不知当不当再提起这些陈年旧事,犹疑间观风殿已近在眼前、天子听闻母后来了当即匆匆外出相迎,单薄的身子尚撑不起那一身厚重的衮冕,远远观之正似一个偷穿长辈衣裳的孩童。
“母后——”
他欢喜地快步向宋疏妍奔来,见宋明真对自己下拜又很快请他起身——他是礼敬宋家人的,心下对这个自幼与母后交好、前段日子又亲自领兵平东都之乱的宋将军尤其亲近;宋疏妍柔柔为自己的继子理了理衣襟,不多时又在宫人簇拥下转身向宫门外走去,帝王出行当乘五辂、其首玉辂当为重舆,外绘青龙白兽金凤红鳞、顶设青色华盖三层而附博山方镜,车左旗仗十二旒、车右戟仗绘金龙、头衔绶带而垂铃(2)。
旌旗翻飞气势恢弘,帝宫之外百姓夹道,至圜丘后久候于此的群臣才见太后身着帝王衮冕自天子辇驾而下,一时交头接耳为之哗然;宋疏妍目不斜视先天子半步徐徐走向祭坛,此间正与换下戎装、一身紫服立于百官之首的方侯错身,他依稀不动声色地抬眉看了她一眼,玄潭一般的目光幽静又深邃,下一刻便再次恭恭敬敬对她下拜,叩首道:“臣恭迎太后,恭迎陛下。”
平平的一声并不响亮,却清清楚楚将“太后”置于“天子”之前,这是给足了她垂帘的底气,更是再次于天下人前摆明了方氏一族的立场;满朝文武无一敢在君侯跪时站着,遂纷纷随之下拜叩首,高声应和:“臣等恭迎太后——恭迎陛下——”
山呼之声在空阔的祭坛间回荡,令人闻之气血翻涌壮怀激烈,宋疏妍不疾不徐层层步上御阶之顶、继而回身俯视群臣,俄而缓缓开口:“众卿平身。”
百官依令而起,又随之祭拜天地宗庙,不知何时七年前那个孤身嫁入东都的宋氏娇娥已摇身一变成了身着衮冕比肩天子的一朝太后,而往后这个国家将在其治下变成怎样一番模样……此刻却是无人知晓。
大祭繁琐耗时甚久,回宫已是酉时过半。
大殿之内灯火通明,太常寺也是难得在御前显示一番身手,傩舞盛大驱邪除祟,此后方才有优人进演开宴贺岁;离乱纷扰的太清年终将就此走向终结,而明日便是幼主光祐年号的首日——“光”即光复,“祐”为天佑,原来那时的大周仍未放弃还于旧都的执念,天下人亦都还做着柳暗花明盛世复来的美梦。
与此同时此夜还是君侯的庆功宴,前段日子携重礼至颍川侯府又不幸被方大公子轻飘飘挡回来的若干朝臣此刻终于抓住了机会,个个手捧金杯躬身凑至君侯左右敬酒,方献亭来者不拒千杯不倒,自开宴后应酬便没有停过;宋疏妍坐在高处将殿中光景尽收眼底,偶尔余光看向那人、难免也思及过去在江南的旧景,暗想他真不愧是将门武侯,竟能把酒当水一样喝,怪的是如此竟也不显得粗野,反有种优柔温文的雅致。
——只是她记得他并不喜欢口味含混的酒,过去的西都新丰酒当颇合他意,如今这除夕必喝的屠苏椒柏酒又是否能顺他的心?
她拿起酒杯轻抿一口、辛辣的怪味立刻盈满口鼻,她却还是仰头一饮而尽,满头沉重的珠翠压得人有些喘不上气;身旁的幼主见状似有些忧虑,连忙便附身过来劝:“母后少饮些吧,仔细喝醉了……”
她低应了一声,不知何故那时眼底竟有些许难得的笑意,大约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往事、整个人瞧着比平素更温柔;卫熹看得怔愣、心中感叹母后果然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下一刻又见她笑意敛去,大概那些欢喜也不见了踪影。
范相来向她敬酒,身边难得没有阴平王的身影,据说他们父子被方献亭敲打得没了脾气、今日除夕夜宴也称病推辞闭门不出;范玉成素识时务,如今看风向转了便要对自己曾欲下杀手的太后示好,宋疏妍将这些臣子的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也不愿与洛阳派闹得太僵,遂也接了这杯酒,面上假作一笑泯恩仇。
——原来人生际遇总是循环往复的。
幼时她在宋家忍的是父亲和继母,如今换到帝宫里忍的又变成这群朝臣了。
她心底自嘲一笑,在范玉成离去后漠然回头,那一时却倏然撞上方献亭的目光——他正望向她,幽深的眼似古井无波,在与她对视后眉头微微一紧、随即又面无表情地低头拿起了酒杯。
她微微一愣,心像被针刺了又像被火融了,恍惚间亦想起不少旧迹,感叹这个男子一生带给她的感受都是这般又痛又暖。
——就譬如那一次。
七年前他归朝后……与身为皇后的她遥遥相对的那一次。
第96章
那大约是太清三年秋。
六月帝后大婚为东都镀上一层难得的喜色, 次月西北大捷突厥败退更令被逼至悬崖之畔的王朝获得片刻喘息之机,布衣百姓欢欣鼓舞喜极而泣、文人士子挥泪提笔撰文无数,唯独她一人如坠冰窟不寒而栗, 却不知宿命何以待她刻薄残酷至此。
……他回来的那几天洛阳一直在下雨。
九月深秋霜寒雨冷,原来东都气候也不比长安更和煦, 彼时她刚入帝宫尚无参政之权、在前朝大贺时甚至不能获准出后宫去远远看他一眼。
“娘娘……”
朝华和夕秀打从那时起便在她身边伺候, 两人都是灵巧体贴的丫头、据说是天子命中贵人王穆亲自代为挑拣送至中宫的,那时大约也都瞧出她脸色异常难看、张罗着要为她去太医署请医官。
她们固然很好、却不能像坠儿那样与她贴心贴肺,既不知晓她与那人曲曲折折的过往、又不会当真一心为她筹谋打算;她深知自己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破绽,当时便只答了一声“无妨”, 又说:“……本宫只是想念兄长了, 不知他是否也已随军归朝。”
中宫中人皆知新后出身、更知她有位大义凛然投笔从戎的庶兄, 此次大破突厥立下战功、想来这几日便要受封领赏青云直上了。
朝华夕秀闻言皆笑,宽慰她说宋将军大战归来必有后福, 她勉力提着僵硬的嘴角应和, 一颗心早被苦水浸了个透;当夜天子至她宫中用膳,一张久病的脸都因大胜容光焕发,席间未有一刻不提起那人, 一声又一声的“贻之”活像淬着毒的利箭把她伤到千疮百孔。
“陛下……”
她终于忍不住打断他,藏在桌下的手更难以抑制地颤抖。
“臣妾……臣妾想见哥哥。”
卫钦却并未因其逾礼而感到什么不悦, 一双常年黯淡的眼今日格外的亮, 听了她的话甚至歉疚地点了点头,说:“是了,朕竟忘了替你考虑——你与你哥哥应也有年余未见,明日朕便准他入后宫来拜见——你且安心, 他一切都好,朕也不会少了给他的封赏……”
这都是体恤极了的话, 莫怪其驾崩之后庙号仁宗,一个“仁”字写尽一生,无论对前朝还是后宫皆仁爱宽厚。
她对他下拜称谢,次日一早果然便听朝华入内殿来报说宋将军来了,回头时正见久未谋面的二哥提步跨进门来,即便心中早有准备也还是如遭重击心潮翻涌。
“疏妍——”
她二哥的眼眶已经红了,久被西北风沙磨砺的男子瞧着比过去更加英武沉稳,此刻却依然忍不住一照面便将自己的幺妹紧紧拥入怀中;这是不合礼制的,外殿的宫人想出言提醒却被懂眼色的朝华拦了领出门去,宋疏妍直等到左右无人才敢在这世上最后一个真心待自己的血亲怀中失声痛哭,歇斯底里锥心刺骨,再无力做一丝掩饰。
“是他们逼你的……”
他在代她愤恨,可在这隔墙有耳的宫闱却依旧不得不无力地压低声音。
“父亲怎能如此对你……他,他……”
她却已不想再去恨谁,在那些过分跌宕的悲喜褪去后心底只有一片荒芜,如今最后的执念只关乎那人,此刻紧紧攥着哥哥的衣襟仰头看他,问:“三哥……三哥呢?”
这话却好像是问不得的,否则连二哥都要跟着一同流泪——他甚至有些张不开口,也不知是不忍回忆还是仅仅不忍将那些话说给她听。
“三哥,他……”
他回答时连嘴唇都在发抖。
“……他什么都没了。”
含混的一句不明不白,她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其中的感受——她同样一无所有,甚至还亲眼目睹了他丧却的一切。
“我想见他……”
最后也就只有这一句话想说,紧攥住哥哥衣襟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也许下一刻就要生生把它们折断;宋明真几乎是有些恐惧地握住妹妹的手、又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把她的手指松开——他有多么替她不甘?明明在钱塘时一切都是好好的,如今未足三年,便……
“好,好……哥哥帮你去找他……”
他沉痛地对她许诺,同样被痛苦逼得有些疯狂了。
“你与三哥之间……总要有一个结果的。”
——可那谈何容易?
一入宫门深似海,一国之后怎能轻易与外臣相见?那四道宫墙原来是那么那么高的,高得让人看不到顶、高得让人无时无刻不想崩溃逃离。
……可他终归还是来见她了。
天子与颍川侯情同手足,大胜后常请之入观风殿长谈,那日二哥又入中宫请见、当着身侧宫人的面说欲与她至玉妃园一游,屏退左右后又附耳与她道:“抓紧些……三哥在等你。”
那日天阴如晦、洛阳的深秋冷得不像话,她的心却是滚烫的,初时步伐尚且犹疑彷徨、后来便索性不管不顾地奔跑起来,黄粱一梦不肯归尘,那一幕任谁看了都会说是飞蛾扑火。
——她很快便找到了他。
九月琼英花期未至、园中梅树一应都是光秃秃的,寡淡的绿色尚且鲜见、又去哪里寻觅馥郁的花蕊?他便站在其中一株枯朽的树下等待,背影恍惚与她在北上洛阳的行船上所做之梦重叠,某一刻终于回头向她望来,早已衰败的山色便在那一刻如幻景般又青。
“……三哥。”
她轻轻轻轻地唤他,连呼吸重一点都怕将梦惊破,身体剧烈的战栗难以平复,她听到自己耳侧不断响起尖锐的杂音。
……他变得不一样了。
过去在长安相识时他还是风流蕴藉的晋国公世子、骊山冬狩代睿宗箭射金钟引得满场红袖如云,此后在江南更似江边柳色暮云春树、含笑的眉眼总有半明半昧的含蓄温存——如今这一切都不见了,过去深邃有神的双眼变得黯淡而涣散,过分的消瘦甚至让他有些撑不起那一身象征权位的紫色官服。
玉楼崩毁,雪风凛冽……原来他也并非坚不可摧。
可她还是爱他……就像当初在江上船头他自认失势拒人于千里,她也还是愿尽微薄之力赠他一纸春山——如今她更想拥抱他,哪怕只是告诉他……世上还有一人可与他生死与共。
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彼时浑身颤抖踉跄磕绊的模样必也十分狼狈难看,短短几步像是千山万水,她拼尽全力跋涉到他面前,却在伸手即将拥抱他时……见他微微退后了半步。
那是穿心的毒刺、见血封喉立刻便能要她的命,泪水原是那么空洞无力的东西,连她自己都感到轻薄飘渺无济于事。
“不是那样的……”
她拼命地摇头,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三哥……不是那样的……”
混乱的陈情根本令人无法理解,他死寂的眼底亦只有一片广袤的芜秽;她为此痛苦又恐惧,想告诉他她从未贪图皇后之位、更从未薄情寡义背弃于他,她只是……她只是……
尖利的锐响变成震耳的轰鸣,越来越急促的喘息每一下都像是沾着血,天旋地转乾坤颠倒、她的眼前早已是一片光怪陆离;有些话是说不清的,何况原本也不能在那样惨不忍睹的时刻无耻地宣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她终究无计可施,只有在不顾一切地猛扑进他怀里时紧紧抱着他一声又一声地叫着“三哥”。
三哥。
三哥。
……三哥。
这一次他没有避开她,只是也并不曾像梦中一样柔情地拥抱她,消瘦的身体已不似过去在钱塘时那般温暖宽厚,深秋的雨水于同一刻坠落,遍地枯枝中凄冷的霜寒令她感到难以言喻的绝望。
“疏妍……”
那是他最后能赠予的慈悲、没用一声“娘娘”径直把她推进无底的深渊,可过去甜蜜的称呼此刻也萧索得教人哀恸,她才知道原来苦痛也是摸不到顶的,麻木也遮蔽不了血肉模糊开膛破肚的残酷。
“可我……已再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东西了。”
玎——
一声微弱的脆响忽然从耳边划过,甚至还不如那时渐渐暴烈起来的雨声来得清晰,后来她才察觉是她精心别在鬓间的那对白玉梳中的一只掉落在了地上,连同她与他在钱塘那短短三日春江花月般的梦寐一起摔得粉碎。
天晓得……他们之间原本就不曾有过多少相处的时日,此刻好容易得到的一个异常珍贵的拥抱却还苦涩得令人难以下咽——原来这世上最温暖和最寒冷的地方竟是同一个,都是他令她万分眷恋的、海市蜃楼般空洞虚幻的怀抱。
——与那时相比此刻这些浅淡的怅惘又算得了什么呢?
宋太后轻轻端起酒杯,一旁的王穆已妥帖地躬身为她斟酒,殿阁之外璀璨的火树银花是那么明亮、提醒她今日已是七年后又一个崭新的除夕了;他仍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眼看着不过隔着区区几道御阶,实则却分明是崇山峻岭千峰万仞,片刻前那短暂的一眼已了无痕迹难以追溯,她却依然可以满足地把它当成他给她最好的新岁贺礼。
仰头满饮杯中酒,飘忽的醉意也像在遥遥与他共鸣,七年前她未能答复的问题其实早就有答案,只是那时她却无法把它说出口——她从来不需要他给她任何东西,既往的一切早已教会她自己寻找慰藉,她只希望能在他身边多停留片刻而已,现在更简单……只希望他一直平安顺遂而已。
三哥。
你说这……也能算是贪心么?
第97章
光祐元年正月初四, 新岁休沐告毕,百官复朝面圣。
自被君侯当庭重责后便久未露面的阴平王今日终于现了身,人瘦了一圈、立在明堂外候朝时不与任何人交谈, 一身煞气生人勿近;满朝上下无人敢去触霉头,也就金陵派那几个早与之撕破脸的会在此时过去捋虎须, 譬如宋泊就带着自己的长子宋明然在他面前施施然走了两个来回, 气得卫弼一张脸黑如锅底。
卯时正刻方氏之人纷纷而至,单是列朝者便有十数之众,主君方献亭目不斜视徐徐行至群臣之首站定,即便一语未发也令众人噤若寒蝉;彼时阴平王脸色分明更难看了些, 却还是在身侧同僚的苦心敦请下遥遥向对方一拱手, 欠身道:“……君侯。”
这显然便是示弱、只看对方接是不接, 百官眼观鼻鼻观心皆一声大气不敢出,片刻后才见君侯侧首看向卫弼, 一默后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应:“阴平王。”
……算是接了。
洛阳派和中立派的臣子俱是长舒一口气,唯独金陵一派心有不甘,心想君侯还是太仁厚慈悲了、未若一刀捅死卫弼那老贼来得痛快;心思百转间中贵人已出明堂宣百官觐见, 遂不得已纷纷暂搁杂念正冠入殿。
而要说这开岁之后要议的头等大事,显见还是那迁延甚久的南渡大计。
两派论争已久、再于朝堂上彼此攻讦也实在无甚趣味, 何况众人皆知此事办不办、何时办、如何办最终还是要看天家和五辅的意思, 是以在朝会后听闻中贵人独宣那五人留朝也毫不意外,只纷纷躬身退下了。
身为五辅之一的宋氏主君宋澹在先帝驾崩前便奉旨至金陵准备南迁事宜,如今不在洛阳便暂由其胞弟宋泊替位——尚书大人也是乖觉,身为文臣本是与那卫弼范玉成同立明堂之左, 此刻看看形势却觉得还是应当去同君侯站在一边,遂默不作声换到了明堂之右, 徒留前几日将将从太子少师晋为太傅的陈蒙站在两派中间。
“先帝在时久为南渡之计谋,今大战方歇时机已至,却是不应一拖再拖。”
御座之上的幼帝坐得板板正正,而真正说话的人却还是垂帘那端的太后。
“孤有意于本月迁都金陵,不知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洛阳一派的两位党首早将拒绝写在了脸上、只因眼下君侯在侧才不敢贸然开口,一旁的宋泊见缝插针,跨出一步对自己的侄女一拜,忙不迭道:“启禀太后——自太清八年始工部与礼部便奉旨筹备南迁事宜,今已备足车马船只、台城旧宫亦已修葺妥当,只需太后与陛下下旨,即刻便可迁都金陵。”
这急不可耐的模样落在洛阳一派眼中可真是讨嫌,卫弼没忍住还是重重冷哼了一声,又开口道:“宋大人话说得容易,却不知迁都兹事体大牵涉甚广,远非助太后与陛下换座帝宫住那般简单——货物辎重自可搬迁,良田厚土又当如何迁移?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北地之民去了江南该以何谋生?若无法妥善安置便不能携臣民过江,人口锐减后税赋亦难征收,届时又当如何收场?”
“阴平王所言极是……”范玉成亦接了口,与他的同僚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语气和缓中又透着几多忧虑,仿佛真是为国为民无限操劳,“况如今陛下方登大位人心浮动,贸然迁都恐于社稷不利,又逢君侯得胜还朝局势暂稳,依老臣之见还是留于东都再图西进才是良策啊……”
一唱一和天衣无缝,在私心之外也确有几分道理,垂帘之后的人却没有被唬住,只从容道:“南渡大计筹谋已久,曲州建州一线以南亦已重新建制以便百姓垦荒,人口之失虽不可免,但防线缩短也可令朝廷有的放矢——方侯以为如何?”
一番话说得进退有度容止可观,令下首旁听的宋泊不禁深为感慨——七年前他与大哥的决定终究是做对了,疏妍聪敏善忍勤勉好学,在先帝身边苦习政务数载终有眼下安坐朝堂之势,待再过几年将这主政之位坐稳,则……
“南渡之事确不应一再拖延。”
沉思间立于身前的君侯终于开了口,声息沉稳眉目安然,比年少时的矜贵更多出几许威严。
“去岁大战虽胜,但隰州以西尽成焦土,三军上下亦皆疲敝,眼下国库空虚兵力有损、难再支撑西进之望,幽州谢氏更恐无力抵挡东突厥,未若乘大胜之势渡江南下,以保太后与陛下无虞。”
他话音刚落,垂帘之后的宋疏妍尚不及接话便听幼主大声说了一句“好”,又道:“朕也以为眼下南渡正是时机!若等战事复来到时岂不手忙脚乱?天家自不可在百姓面前失了威仪体统!”
这话说得稚气难掩,又令洛阳派的一双辅臣清清楚楚感到了天子心底的偏向,两人各自一声暗骂、又纷纷对一旁的太傅陈蒙使眼色盼他能说一句话,可恨这老狐狸做惯了和事佬竟对两派都不偏帮,逼得卫弼又不得不亲自开口道:“那这江北的河山便不守了?拱手让与逆王与钟曷、让与突厥和吐蕃?”
“八年前君侯为保万民不惜舍身,今日却要弃他们于不顾?”
“他们都在盼望着王师!他们不愿被朝廷抛弃!”
一通诘问十分犀利,却分明是在以一个“情”字相胁——它于天下人皆轻如鸿毛不值一提,偏偏于颍川方氏……重于泰山不可割舍。
垂帘之后的宋疏妍微微皱眉,余光已见方献亭眼底的郁色渐渐浓深——她太熟悉这个让自己念了整整十年的人,即便在旁人看来他面无表情毫无变化,可她知道……不是那样的。
“朝廷自会命各州郡护送百姓南迁,凡有心归附者皆有所养,”她声音凉了几分,难得有些动了怒,“护国安民从不是谁一人之责,阴平王若果真忧心社稷、倒可代孤与陛下死守东都以安民心。”
这话说得颇露锋芒、肝火更比此前自己被卫麟用箭指着时还要旺,句尾收得却很聪明,不是代“方侯”而是代“孤与陛下”,这便将她对他的回护之意削弱了不少;卫弼范玉成皆未察她真意,他本人却是知道的,深邃清冷的眼一瞬抬起与她相对,比彼此相隔的那道珠帘还要秀彻澄明。
宋泊作为知晓两人过去之人此刻却是心惊胆战、唯恐洛阳一派瞧出端倪再借机攻讦太后,遂连忙拱手道:“太后所言极是——眼下江南各州皆已准备停当、可安置北地百姓六十万余,数月后当还有余裕,各州刺史必当尽心竭力为朝廷分忧。”
宋疏妍便轻轻应了一声,在洛阳一派眼中乃是确确凿凿的外戚乱政,片刻后又听那妖女道:“既如此便尽早安排吧,上元过后便动身南下。”
一顿,又问:“兵部预备做何部署?”
这便是在问方献亭了,他半垂下眼、内敛的模样显得沉静自若,俄尔肃声答:“东都八万禁军皆当一路护送太后与陛下,颍川军则将兵分六路前往各州县助百姓南渡,至于微臣……”
他略一犹疑,少顷又继续道:“臣请旨领兵五万北上幽州与谢氏共抗东突厥,待局势稍定再行南归复命。”
这是……又要征战。
——他才回来几天?从腊月二十九算起也不过区区六日,刚向西击退了钟曷和坚昆、如今便又要向东去打突厥……他又不是三头六臂金刚不坏之身,怎能……
华服之下的手微微攥紧,宋疏妍眼前已再次划过十年前与之分别的旧景,原本如常的喉头忽而酸涩僵紧、一旦开口便会立刻暴露心底汹涌的起伏,局促之际耳中却听熹儿先一步惊愕道:“方侯竟又要领兵出征?那……那谁来护送朕与母后?除了你、其他人朕都不放心!”
这话虽则稚拙欠妥、却显出君主对一个臣子至重的笃信,方献亭的眉眼依稀显得有些柔软了,或许那时也在卫熹脸上看出了些许先帝的影子。
“朝廷大举迁移、风声必然走漏,届时敌寇断不会没有动作,臣多留几日断后也是为求稳妥……”
他答得很耐心,即便面对的是一个半大孩童也没有丝毫轻慢不敬。
“至于御前还有娄、宋几位将军在,其皆为志虑忠纯贞良死节之臣,必可护得陛下周全。”
他实在是个有些奇妙的人,沉郁时冷厉异常教人害怕,可一旦放缓语气便又显得格外温柔可靠,幼主本是十分惊惶的、眼下被他稍稍哄慰两句又神情转霁,继而嗫嚅道:“那好吧……但,但卿还是要早些归朝……”
这亦是他母后心中所想,且她分明比他更知晓那人真正柔情起来的模样,只是被重重枷锁束缚着、半个字也说不出口罢了;他却好像同样知晓她的不安,在应过卫熹后又不着痕迹地向垂帘内递来一眼,如同羽毛在她心上轻轻绕着,令人既心满意足又对他更加渴慕。
她微微垂下眼睛,等待战栗般的快感在心底涌起又退去,浮光掠影般清浅的余波也是醉人的烈酒,同时给予着她最奢侈的甜蜜和最怅惘的苦痛。
“那便依卿所言。”
她终于再次开口,种种悸动逐一压下,无人知晓她对他的思恋已浓烈到何种地步,正如无人知晓她对他的每一次离去都是何等不舍惊惧。
“孤与陛下先至金陵……待方侯凯旋。”
第98章
朝会散时天光大亮, 东都也是难得有一日无雪无雨,宋明真下值后与同僚交了班、预备骑马至娄府接回久留娘家迟迟不归的妻子,将出宫门时远远瞧见他三哥、随即回身快步迎了上去。
王穆正亲自送君侯出明堂, 见了宋明真又欠身客气地叫了一声“中郎将”,他刚回了一声“中贵人”便与其身后的叔父宋泊对上了眼光, 神情微微一冷、低下头不作声了。
久在御前侍奉的人精最通人情, 王穆一看这形势便对君侯作了个揖、随后静静退去不再掺和朝廷重臣们的家事;果然他一离开宋泊便上前唤了一声“子邱”,彼时神情颇为为难,又叹:“得闲时还是回家看看吧……你此番护驾有功左迁高升,你生母听闻也是欢喜的。”
宋明真闻之不言不动、摆明没有要搭话的意思, 宋泊遂面露尴尬之色、对方献亭拱拱手后也转身离去了。
许多话是不必讲的, 时至今日方献亭也知晓宋明真是因何与家中闹到如此地步;思及此又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明堂, 想她此时当已回了寝宫,只不知垂帘之后的方寸之地是否逼仄恼人、今日她说最后一句话时声音分明已有些哑了。
“三哥这是要去兵部?”
身旁的宋明真已开了口, 对方才与叔父照面时的微妙绝口不提。
方献亭抬手拍拍他的肩, 一切尽在不言中,后又答:“去娄府,看看元希。”
元希是娄蔚娄小将军的表字, 此前他任北衙六军统领、为保宋疏妍还曾与阴平王父子动武,后来因兵力不敌落败、更生生被卫麟卸了半边肩, 眼下正在家中养伤、已逾半月不曾上职。
“那真是巧了, 我也正要去娄家,”宋明真闻言眼前一亮,总算露出一丝笑,“桐儿念她那几个哥哥念得紧、说什么都不肯跟我回去, 前两日还将晗儿一并抱走了,这真是……”
他嘴上絮絮抱怨、可眉间眼底却分明处处欢喜, 大约妻儿俱在的确是很大的福气,方献亭淡淡笑了一下,右眼尾处那一点泪痣却显出几分出离。
“那便同路吧。”
他平平应道,与宋明真一同向宫门外走去。
娄氏本是大周望族,过去在将门中也是仅次于颍川方氏的尊贵,可惜上枭谷一败却令其获罪于天下、即便主君娄啸以死相谢也仍于事无补,其弟娄善上位后连东都府宅都从过去宣仁门以东的进德坊迁至了远离皇城的城南兴教坊,赎罪的姿态也算摆得十足谦卑了。
方献亭并未带什么随从、只同宋明真一道登门拜访,娄氏盍族却还是受了惊动,主君娄善亲自带若干族人外出相迎,个个神情惶恐弯腰低头,恭声道:“不知君侯驾临,娄氏有失远迎——”
“有方无娄”的调侃只来自坊间,实则方献亭却并未对娄氏如何怀怨——诚然娄啸犯下大错以致国家受难,但其已服罪身死、其一族这些年又为国征战任劳任怨,若再一味迁怒难免伤及大局、与其本心背道而驰。
“世叔不必多礼,朝堂之外还当唤我贻之。”
他双手将娄善扶起,又与跟在对方左右的几位娄氏子弟点头致意,可惜这身上背着罪的人总不能轻易直起腰,娄善照旧十分拘谨、又请教君侯今日因何下顾。
“此前听闻元希受了伤,只是近来庶务缠身始终未能登门探望,”方献亭答得很客气,“今日恰与子邱遇上,便同来了。”
这话令娄氏上下受宠若惊,那连连欠身的架势令前来“夺回”妻儿的宋明真都不知不觉跟着涨了身价,此后又听娄善对身后的侄儿娄风道:“元景——快,快引君侯去元希房中瞧瞧——”
十年过去,娄家大公子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听命于父亲欲同方献亭一争高下的小将军,娄啸自尽后他性情大变沉默寡言,每每见到方氏主君皆埋首敬称一声“君侯”、再不会同宋明真这帮年少时的友人般直呼其名。
“是,”此刻他依旧低低垂着头,“……请君侯随我来。”
方献亭看了他一眼、倒没有说别的,与娄善示意后方才随之向府宅深处走去;宋明真同岳家的仆役打听了一嘴、得知他那夫人也在堂兄院中跟嫂子吃茶闲话,遂又快步赶上同往了。
人还没进院子、隔着几十步便听内里乒乒乓乓一阵响,隐约又传来男子爽朗的大笑,说:“你这身法可迟钝了不少,还说平素在家中能打得赢子邱?怕不是被他糊弄了吧——”
“胡说!”
随即又听一声女子娇喝,显见已是三分恼七分怒。
“什么叫糊弄?哥哥是说宋子邱平日是在让我?——我哪里用他让?他分明就是打不过我!”
寥寥几句听得宋明真冷汗直冒,顾不得等三哥便赶忙径自快步闯进娄蔚院里,大骂:“娄元希!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挑拨离间!”
细看去、那院里双双持剑打作一团的可不正是娄风娄桐两兄妹?后者一见夫君来了更瞪圆了眼、几步直逼上前问道:“你来得正好!现在就在大家跟前把话说清楚!平日在家你究竟有没有让我!你我到底谁更厉害!”
实则答案已是昭然若揭,但中郎将若在众目睽睽之下拂了妻子的脸面、这家中的空房便真不知要守到何时,此刻只好先狠瞪娄蔚一眼,又义正词严道:“荒谬!夫人武艺如此精绝、我哪来的本事相让?自然是你更厉害的,别听你哥胡说八道……”
娄桐却仍不忿,一身妃色武服十分飒爽、即便已育有一子瞧着依旧明艳动人,此时皱眉盯了夫君半晌,又委屈道:“可、可我刚才确实输给他了……按理说他跟你该是旗鼓相当才对啊……”
宋明真一听对娄蔚更是恼恨、想不通这人怎么竟会跟自家妹妹动真格的,嘴上又继续哄慰:“你是生了晗儿还没养好身子、这才让你哥讨了便宜,等再过个一年半载他必也将同我一般成了你的手下败将……”
如此奴颜婢膝实在有失大丈夫风范,一旁的娄蔚真有些看不下去了,正要出言挤兑讥诮、又忽见三哥同长兄一同踏进院中,脸上嬉笑之态立刻消退,又赶忙抱拳躬身道:“三哥——”
娄小公子十年前并未随军出征、自也不曾亲眼目睹自家上下所犯重罪,心中虽也同样对方氏怀愧、可终究还是跟他长兄娄风有些差别,起码尚能将那声少时的“三哥”叫出口;至于娄桐,虽则十年前确曾混入军中亲历大败,可嫁与宋明真后便自然随他同方献亭交往、与颍川侯府的关系也比娄氏其他族人亲近些,此时亦敛笑唤了一声“三哥”。
于是院中陡然一静,原本轻松欢乐的气氛皆溃散不见,方献亭神情不变眼底的光影却略显深暗,终而只看着娄蔚道:“不过是顺路来看看你,不必如此拘谨。”
——他确早有要来探望的打算。
一来南渡将近,迁都之后朝中形势必会再生变数,娄氏若与方氏离心未来难免牵出祸患,来探望娄蔚是个自然且明确的示好之举;二来他的确感激他——月前他被战事困在隰州,若无娄蔚拼死在宫中与阴平王父子相抗,那她……
思及那人他的神情更柔软了些,目光也在来回打量着娄蔚肩上的伤,问:“伤势好些了?”
娄蔚自然也感到这句关怀的真切,心中一暖的同时又有些愧疚,答:“好多了……只是我太无能、当日在明堂竟不敌卫麟……让三哥失望……”
这歉意同样是十足诚恳,方献亭淡淡一笑,伸手在对方手臂上轻轻一拍,道:“他兵力数倍于你,你能守到子邱赶到已是十分不易,不必自责。”
其实仔细算算方氏上下能人无数、在军中声望甚隆的将军也有不少,可能被众口一致拥为主君的却只有方献亭一个,盖非独因其有狂澜力挽之能、更敬其有自难易彼之宽。
娄蔚低头又叫了一声“三哥”、这回便隐约带些委屈了,方献亭又伸手拍拍他,说:“伤势虽已见好,却仍不可掉以轻心——最近仔细些养着,过段日子还有事要交你去办。”
这回娄蔚眼前一亮,大约近一月也实在是在家中憋得狠了、否则也不至于跟自家妹妹正经八百地一通比划,三哥话音刚落他便赶着追问是何事;方献亭无奈摇头,答:“迁都之期将近,我将领兵向北断后,届时还需你与子邱护驾,保太后和陛下周全。”
这真是顶要紧的事,不说娄蔚、便连等在院子石门外久久未发一言的娄风都微微一愣,未料方献亭会亲自去干断后这样的累活、而将在御前露脸的美差让给娄氏;娄蔚十分动容,又推辞:“三哥,我愿替你向北去,这护驾之事还是……”
“依令行事,不必多言,”方献亭打断他,上位者的威严无法消抹,同时又有种难以解释出处的和煦优容之感,“此事只有你和子邱去做我才放心。”
最后二字实在重若千钧,尤其对曾犯下大错的娄氏而言更恩同再生,娄蔚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喉头发紧的同时又热血上涌;方献亭淡淡一笑,目光又从宋明真和娄桐身上扫过,只一刹罢了,很快便收了回来。
“我还有公务在身,便不多留了,”他简单说着,或许也自视为一个不速之客,不愿再多盘桓让人家夫妻兄弟都不自在,“南渡之后,诸君再聚。”
第99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这厢被卸了半边肩的娄小将军在家中躺了大半月不得动弹,那厢一度逞凶又被当庭杖责六十军棍的阴平王世子卫麟也是同样起不来床——君侯当日本发话要打足一百之数,奈何刚打到三十人就晕了、到六十时更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惹得他父亲卫弼在朝堂上撒起了泼,最后得亏太后出言求情才免了那剩下的四十棍, 被人抬回家后始终高热不退昏迷不醒, 直到初三才算勉强恢复一些神智。
阴平王膝下儿女众多,与嫡长子卫麟一母同胞的却只有时年十五岁的幺女卫兰——她自最心疼自家哥哥,这几日更时常到兄长房中探望,一边端着粥碗好言好语地劝人吃饭、一边又眉头紧锁着抱怨:“那位君侯未免也太跋扈了——父亲与他同列五辅, 不看僧面也该看佛面, 何况那时太后和陛下都没说要动刑, 他又凭什么……”
这卫兰乃她双亲老来所得、在家中一向甚得宠爱,先帝在时还曾看着其父的面子赐了一个永安县主的封号, 放眼整个东都都是头一份的荣宠;她也的确颇为争气, 自幼便跟随女师勤学苦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模样身段更是出挑,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 既柔婉清丽又端庄大方。
“他早晚会遭报应——”
卫麟只觉得妹妹一番话说到了自己心坎上,此刻顶着个被打得没一块好肉的屁股趴在床上、只剩一张嘴还气势逼人虎虎生威。
“手握兵权便如此专权恣肆, 还敢说我与父亲是犯上之人?他方贻之分明就是在排除异己!总有一天会辜负先帝、生吞了宫里那个愚蠢无知的小天子!”
这话真是大逆不道, 卫兰听得心中惴惴、嘴上则只哄着兄长喝粥,缓一缓又道:“不过父亲与兄长此前的确做得太过了些——那位太后毕竟于陛下有教养之恩、又乃金陵宋氏主君嫡女,往后还应多礼敬几分……”
“礼敬她?”
卫麟人在气头上,说起话来语气也是分外轻蔑尖锐。
“养恩又非生恩、能有多少分量?宋氏族内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酸腐文臣又算什么东西?我与父亲如今放她一条生路不过是受方氏所迫, 否则……”
狠辣之色自眼底一闪而过、卫麟神情已充满戾气,卫兰却是若有所思, 一边轻舀热粥一边皱着眉问:“可那位君侯又因何那般袒护于她?方宋两姓交情并不算深,这……”
“他哪里是袒护宋氏女?更不会看着宋氏的面子做事,”卫麟答得果断,当时并未顺着妹妹的话再往深处想,“遵循先帝遗诏是为其一,其二更在借大义之名争权攘利!”
这样的确更说得通,卫兰点点头没再追问,片刻后又听下人回报说父亲已下朝回府,不多时卫弼便亲自来了长子房中,卫兰起身对父亲行礼,卫麟则张口就问:“如何?今日朝议方贻之可曾为难父亲?”
卫弼沉着一张脸在长子床侧坐下、语气正同神情一般阴鸷,答:“他倒不敢在明面上对为父如何,只是却替金陵派撑腰再言南渡之事……”
卫麟闻言神情一变,继而狠狠一拳砸在床板上,怒道:“他们竟如此迫不及待!便偏要同我洛阳一派鱼死网破不成!”
这一声怒吼骇了卫兰一跳、一时不慎便打翻了手中的粥碗,她父亲连忙上前察看幺女有无受伤,见无虞后又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冷笑道:“鱼死网破?这话恐言之尚早。”
点到为止意蕴无穷,听得一双儿女都是一头雾水,卫兰在一旁小心地问:“父亲的意思是……此次南渡仍不能成行?”
卫弼仰头大笑,拍着女儿的手背连赞其聪慧,卫麟见状虽心中欢喜却也疑虑难消——先帝大敛之日他们洛阳派已在天下人前露了牙,当时一步之差未能杀了那宋氏女,如今方献亭已归,他们又能如何阻止得了朝廷南渡之势?
他虽一言未发,可心中所想却半点瞒不过他父亲,卫弼悠悠一笑,继而缓缓捋须道:“他方献亭的确权势滔天可挟天子,可这普天之下……难道便没有他忌惮的东西了么?”
“忌惮”……?
卫麟哑然无言、沉思半晌也想不出当今还有什么能辖制那尊贵无极的五辅之首,他父亲则依旧笑而不语,眼底的郁色比这开岁后洛阳料峭萧索的寒风还要阴沉冰冷。
又七日后兵戈再起,是君侯将亲率五万兵北上幽州助谢氏退敌,依制行前必当点兵,天子更应亲自为之送行。
前一晚积善宫的烛火灭得很早,而实际宋疏妍却彻夜辗转难眠,床帐之外的夜色浓得化也化不开,而一旦天光破晓那人便又将远出皇都未知归期。
这真是可怕的事,即便先帝也总难免为之忧愁——她记得的,几年前他的病还没后来那样糟,每遇大军出征必于前夜邀颍川侯入观风殿手谈对饮,帝宫之中的灯火会亮一整晚,一如白昼明亮璀璨。
她是很贪心的,即便早知自己与那人前缘尽断再无可能却还总忍不住想方设法要去见他,深宫之中岁月漫长,后来想想若无这么一件事盼着她大约也是熬不过来的;同时她又很胆怯,深恐旁人察觉她对他的心思而为他惹上祸患,是以也非每一次都敢挑在那时借故去见先帝,七年之中不过只有区区三次,在她一片阴晦的记忆中也足够成为一抹难得的亮色。
他喜饮酒,先帝却因龙体孱弱而只能饮茶,两人手谈时茶酒香气含混氤氲,总将那金碧辉煌的殿宇弄得像个世外仙人谪居的草庐;她每回去先帝都带着笑,看到她来也兴味不减,招招手便对她说:“皇后今夜无事?那便过来瞧瞧朕的棋局。”
先帝一贯不称她名,一声“皇后”既合礼制又与彼此半远不近的关系相衬,明明平时一贯觉得恰当,当着那人的面却连这样也觉得刺耳——他每次都会在听到那声“皇后”后起身对她执礼,恭恭敬敬漠然疏离,好像除了一句“娘娘千岁”便再不会说别的了。
她却必须神色从容地笑纳,一边在先帝一侧坐定一边假作悠然地垂目看着君臣二人黑白纵横的棋局,勉强分出心神替卫钦走一步、偶尔对偶尔不对,错了他从不责怪,对了却总大加赞赏,还会笑着同那人说:“朕的皇后冰雪聪明,今日可要杀得贻之片甲不留。”
……杀他?
不……她才不会那样做。
他总是沉默寡言,面对天子的笑语也依旧神情淡淡,卫钦却似毫不介怀,后来还又说:“不过她最擅还是丹青——生花妙笔点石成金,尤其画马最是精绝,下回若凑巧也该让你一观。”
他兀自说得开怀,却不知棋盘两侧之人过去曾有怎样的渊源——她唯一的老师便是他亲自为她所寻,甚至她画的马……也只为在那段烽火连天的日子对他遥寄相思。
她不记得他当时是如何答的,大约只有一句简短的“承蒙圣意”,后面即便再有什么旁的她也不忍再听;七年过后一切却更不如意,他照旧还要出征的,她却不能再如先帝一般邀他留宿宫中秉烛夜谈了。
——唯一的好处只是如今可以堂堂正正地前去相送。
正月十二无雨无晴,东都天阴春寒料峭,她与幼主一同于御庭观他点兵,只见兵甲赫赫冷光泫然、铁血军威壮怀激烈,便是卫熹一个孩童都被鼓动得十分亢奋,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见方侯一身玄甲跪于眼前更欢喜地亲自跳下龙椅前去相扶。
“爱卿不必如此多礼,只需代朕多打些胜仗回来!”他紧紧拉着他的手,一双与先帝生得十分相似的眼睛正显出稚气的狂热,“朕信你!天下百姓也都信你!”
那个“信”字是很沉的,尽管说出它的人或许也并未经过怎样的深思熟虑,在当今大周有生杀予夺之权的五辅之首却仍会慎重以待,片刻后又微微侧首看向了天子身后的太后。
“将虽在外,尤视君命重于泰山,”他肃声说着,匆匆的一眼也是似水流年,“太后与陛下若有所需自可随时召臣归朝——臣,逢召必归。”
最后四字声息冷沉、清清楚楚落于在场每一人耳中,群臣皆知君侯用意,洛阳一派的官员更早被敲打得低眉敛目不敢抬头;宋疏妍的心却是动静难测,固知有他在自己必然一切安好万事无忧,却又挂虑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或又将再次将他带离她的身边。
“十方节度各司其职,此战当以谢氏所辖两镇为主。”
她面无表情地说着,将如熔岩般炽烈翻涌的心潮以最为冷漠的告诫遮掩,只是余光依然能远远瞧见他的濯缨——七年前上枭谷一败曾让这匹闻名天下的神驹重伤难愈,如今虽正值壮年、却终归与她画上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模样不同了。
“南渡之后诸事尚需方侯襄理,卿须谨记不可逾越、早赴金陵以安大局。”
逼真的伪饰的确越发高明,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感叹当年那个在花树之下翩然若灵的少女已越发像一个真正的太后,为将者的宿命大约就是一生披坚执锐为君驱策,他的幸运在于可以在护国的同时再多护一个珍重已久的故人。
“臣谨遵太后懿旨。”
他躬身应答,眼底微薄的暖意被洛阳簌簌的冷风吹散,少顷再次折身离她远去。
第100章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照理本该燃灯祈福游街赏月,今岁的东都却因南渡将至而格外萧条,别说那满城的百姓、便是当今天子也整晚提不起劲, 勉强在王穆的诱哄下吃了几口肉粥面蚕,酉时刚过便回观风殿歇下了。
灯熄之后却又难眠, 在偌大的龙床上翻腾几下、终于还是难受地独自起身, 宫娥们仔细为他披上外衫、又问陛下是否龙体不适,他都不答、只说要去寻母后,王穆劝也劝不住,不一会儿便见小天子蹬上龙靴快步向积善宫奔去了。
积善宫内灯火犹明, 是宋疏妍还在处理白日未了的政务。
江南各州至今还在查点人口清厘土地、皆为安置即将大批迁移的北地之民, 其中诸多数目却与此前户部所呈有所出入, 她还需一一看明再唤人查问;正到繁琐处,外殿却接连传来若干响动, 甫一抬头便见卫熹衣衫不整地跑了进来, 朝华夕秀都在后面追,还被幼主叱责:“放肆!朕不过是来见见母后,你们这般拦着做甚!”
他是脾气见涨, 也或许仅仅是在为即将离开自幼住惯的东都而感到惊惶,宋疏妍暗暗一叹, 搁笔后又对宫人们摆了摆手, 朝华夕秀躬身退下,卫熹已仔细看着她的脸色凑到近前来了。
“母后……”
他小心翼翼地去扯她的衣角,倒比六七岁时更会讨好,她摇摇头还是给了一个笑脸, 他便立刻蒙赦般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幼主如今年近十四,虽因少有不足之症而生得瘦小、却终归算不上是不懂事的孩童, 宋疏妍心中多少有些别扭、遂不着痕迹地将手轻轻抽了出来,卫熹见状却微微一愣,随即又垮了脸喃喃道:“他们说母后垂帘后便不会再是过去的母后……果然,如今都不肯再拉着儿臣的手了……”
这真是奇怪的歪话,但在今日之朝野也的确传得不少——洛阳一派早对她恨之入骨,便是中立一派的官员也不愿见女子主政,帝宫中这些奴婢鱼龙混杂,说不准便是谁塞到御前煽风点火给她捅刀子的,卫熹应已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且还记到心里去了。
“是么?”
她淡淡应了一声却不急于自辩,闻言不单未顺幼主之意牵住他的手、反又转而拿起一沓堆积在案头的奏章。
“母后本无临朝之意、亦早盼着有朝一日还政于吾儿,今陛下既对孤生疑、便索性将这些权柄一一收回,也好让孤得个清净。”
语罢起身欲走,吓得卫熹连忙更紧地抱住她的手臂,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看神情可真是追悔莫及。
“母后莫恼,是儿臣失言——”
他只差要对她下跪,一双稚嫩的眼睛更渐渐蓄满泪水。
“儿臣不该听旁人乱嚼舌根——母后是这世上待儿臣最好的人,儿臣只是、只是想同母后更亲近些……”
他的性子自幼便有些柔弱、爱哭也是一贯的,宋疏妍越看心底越是无奈,也不知照这样下去这位幼主何时才能挑起肩负天下的重任;只是他终归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即便彼此并无血缘也依旧情分极深,她终于还是坐回了原位,在他躲进她怀里时也没有推拒,温声道:“自古高处不胜寒,如今你我母子相依为命、于这朝堂深宫更当小心经营,切不可轻易被他人挑拨了去——孤一生只有陛下一个孩子,自不会弃了你为他人筹谋的……”
她的声音实在温柔,身上淡淡的雪霙香气也熟悉得令人心安,卫熹借着方才的眼泪撒娇、干脆渐渐伏在母后膝上了,又听她训诫自己:“陛下如今年岁渐长,他日更该君临天下统御万民,怎可还如孩童般轻易掉泪?更不可如这般……”
她要将他拉起来,他却扭着闹着不肯,随后又装可怜同宋疏妍道:“母后便容儿臣靠一靠吧,近来一想起南渡之事便心焦难安,好几日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顿一顿,为防再被拒,又将话岔开道:“母后同儿臣说说金陵吧——那是个怎样的地方?听闻前梁旧宫已修葺停当,不知同东西二都的帝宫相比孰优孰劣?”
……金陵?
宋疏妍神情微微一晃,七年前的许多旧景皆一霎翻回眼前,满朝文武皆以为她作为江南第一士族之后当是迫不及待归于金陵,却不知她才是这世上对那六朝古都最为厌倦憎恨之人。
“儿臣其实很怕离开洛阳……世人皆称王气聚于中原,也许此去之后大周便将……”
卫熹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仍蜷缩着絮絮低语,稚弱的少年总有许多恐惧彷徨,需要他人为他拨开眼前的迷障。
“可我一想到金陵是母后的故乡便没有那么怕了……母后长大的地方,一定是很美很好的吧……”
这话又说得让人难以答复,于她而言所谓“故乡”大约只有钱塘一城,而在外祖母故去后也同样离她很远了。
——如今她的归处又在哪里呢?
好像……已经没有了。
她淡淡一笑,像是一朵已经凋谢的花,不知道是什么还在支撑着她苟延残喘,也许她本心里也是很想一了百了去寻外祖母和坠儿的吧。
“嗯,是很好。”
可她还是这么告诉卫熹,唯一的寄望只是让这个国家未来的君主不要像自己一样丧却希望。
“陛下一定会喜欢那里……待他日中原形势大定,我朝也定会北归光复的。”
两日之后是为黄道大吉,朝廷迁延已久的南渡大计终于成行。
天子脚下的东都百姓早便听到了风声,只是此前见各家王公匆忙打点行装时尚还心存侥幸、如今眼看太后和天子都乘重舆出了帝宫宫门才终于斩断了最后一丝奢想,洛阳终究也同长安一般成为了一枚弃子,不知何时会在胡虏铁蹄之下成为一座死城?
道旁百姓云集,处处都能听到幽咽惨淡的哭声,南北二衙禁军严阵以待,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宋明真及北衙禁军统领娄蔚更紧紧护卫在御驾之侧,阴平王一家的马车正跟在仪仗之后,永安县主卫兰素手轻轻挑开车帘,向外张望时一双美丽的眼睛便倒映着这江河日下的洛阳城。
“父亲前几日不还说此次南渡不能成行?”她扭头看向同乘一车的父亲卫弼,语气疑惑中又掺杂些许怅惘,“如今应天门已出,这……”
她父亲笑而不语,观神情倒是老神在在颇为笃定,卫兰没再追问,只又向前看着天家所乘的玉辂,奢华厚重的幕帘牢牢遮挡着贵人们的身影,让她不能一窥当今主政的那位宋太后的容貌。
听说她生得很美,理政后更有章有法颇为贤明。
——不知是不是真的?
倘若有机缘……倒真该亲自瞧上一眼。
南渡大计非同小可,一路舟车都需周密绸缪,工部礼部提前数月便安排了路线,自东都入洛水出城,至板渚经通济渠向东南,一路至盱眙对岸入淮,此后再转山阳渎至扬州,过长江后乘车马至金陵。
小天子年幼时虽也随先帝经历了一番自西都迁至东都的周折,但却显见不如这回来得艰辛,何况年代久远记忆淡去,他已记得不甚清楚了;如今再次登上巨船见浪涛滚滚大风烈烈,心中的激荡与伤怀便彻底搅在了一处,一时也说不清是悲是喜。
王穆一向体贴、唯恐幼主久立船头染上风寒,相陪没多久便劝他折回舱内;工部的差事办得漂亮,重新修造的御船高大气派、行于江上更是四平八稳,船舱共分三层,太后便在最上一层休憩理政,此外同船的便是娄、宋二位将军,昼夜轮替在天家左右寸步不离。
卫熹折回舱内前宋疏妍便在同二人议事,问及洛阳一派动向时娄蔚便恭谨答:“此行共计有官船千余艘,已依太后之命将洛阳一派分而置之,阴平王与范相左右都有人盯着,必不会容他们借机作乱。”
宋疏妍点点头,神情平静之下却又有隐忧——卫弼其人狂放执拗、范玉成则城府极深善思好谋,迁都毕竟伤及洛阳派根基,即便此前已受方献亭震慑眼下也泰半不甘束手,此去一路还需半月有余,难保哪一日便会突然发难惹人烦忧。
“太后不必太过忧虑……”
她二哥最知晓她所思,此刻便也温声宽慰。
“阴平王府兵已被颍川军控制,逆王与突厥之兵也有君侯在后阻断,眼下水陆两路前后百里皆有禁军驻守盘查,绝不会再有来路不明之兵危及太后与陛下。”
这些她都明白,更知南渡途中一切布防都是那人出征前亲自与兵部商议所定,自然天衣无缝万无一失——她只是习惯了将一切往最坏处想,眼下也不知怎么总有种隐隐的不安……
她又细看了一遍兵部所呈文书,深思后也确再找不出什么能威胁天子安危的兵马,侧首对自家兄长点点头,又看向娄蔚道:“娄将军此前所受之伤应还未痊愈,如今又在御前行走着实不易,孤且代陛下谢过了。”
娄蔚十年前在骊山深林中便曾与宋疏妍有过一面之缘,此后虽不知她与三哥那段渊源,却也亲眼见证了她远嫁东都后历经的一切——她实在是个很不容易的人,而南渡之后……恐怕还要更辛苦些。
“末将不敢,”他真诚地对她低下头,或许不仅出于对天家的忠诚,更是念及数日前三哥亲自下顾时的托付,“太后与陛下乃万金之躯,末将必披肝沥胆以命相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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