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跟我走吗?”

    多年以前, 北离向着浑身血污的自己伸出一只手,跟眼前的画面完美重合在一起。

    人有三六九等,魇亦是如此。

    有的自出生就高高在上, 也有的一生都烂在泥里。

    铃绯长大的地方, 是凉川中最荒凉贫瘠的一块区域。

    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许许多多荒唐的事情,斗争永无止境, 常年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每一寸土地都被曾被鲜血覆盖。

    第一次遇见北离,便是在尸山血海之中。

    那是个与往常别无二致的早晨, 铃绯在破旧低矮的房屋中醒来。身下石板冷硬硌人, 但她却早已习惯如此触感,甚至可以在上面安睡至天明。

    窗外是被雪光映亮的天空, 看来昨夜又落了雪。

    铃绯披上外套来到院中,用冰水洗漱一番,寒冷驱除了初醒时的混沌。她正准备出门找点吃的,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嚣。

    她心中一动, 推门便走了出去。

    很快便发现了目标。

    她所在的村落位于山脚下, 而在山顶的位置,有一片金灿灿的光芒缭绕。分外诱人,就像是一个华丽的鱼饵, 静静地等待着有人上钩。

    在村落的边缘, 人们聚集成一群,议论纷纷。

    一双双眼睛虎视眈眈。

    “看, 山顶上是什么?”

    “那是我的,都不要抢!”

    “走开, 给我下去!”

    “快点,别被人抢了先!”

    已经陆续有人向着山顶进发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让人联想起被蜜糖吸引的黑压压的蚁群,只会盲目地遵循着本能。

    铃绯亦不能免俗,她看着那道耀眼的金色光芒,心脏砰砰跳得厉害。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在吃不饱饭的年代,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不会吝于尝试。

    她虽然不是最强的,但却也足够聪明和狡猾。她就像一只轻盈的鸟,灵活地穿行于人群间,踩着累累血肉白骨,终于抵达了山顶。

    然而眼前的情景令她毛骨悚然。

    山顶没有宝藏,只有成河的鲜血。在数不清的尸体间,盘踞着一只巨大的异兽,而那道金色的光芒则是它厚重脊背上的坚硬鳞片。

    铃绯惊愕地后撤一步,那异兽尖锐的利爪就在她眼前掠过,近在咫尺,劲风拂过脸颊。

    这么多上来的人,为什么就没人提过一句,山顶是如此状况?

    继而她又很快反应过来。

    因为无人活着回去。

    见到这只异兽的人,全部死亡了。

    这个结论让铃绯浑身发冷,她想要逃离,却逃无可逃。对方的速度力量远高于自己,却是不紧不慢地攻击着,如同一只猫在玩弄刚捕捉到的猎物。

    然而这样已经让她足够吃力,在某个间隙,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就倒了下去。

    身下的尸体已经僵硬,血腥味扑鼻。异兽逼近,脚步地动山摇,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纤细伶仃的身体。

    利爪再一次落下,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

    一柄长刀破空而来,刀锋上的火焰艳丽炙热,一瞬间将那只兽吞没,刚才海张牙舞爪的兽须臾之间便燃成了灰烬,连一滴血都没流。

    铃绯怔怔地躺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挣扎着坐起,转身看去。

    那是个身材高挑挺拔的少女,身着一袭黑袍,背后的斗篷在山顶的风中猎猎作响。她面容冷艳却有阴鸷之气,置身血海依旧波澜不惊。

    长刀已经回到了她的手中,刀柄上的华美王冠光芒耀眼,远胜过方才那只兽的金色鳞片。

    空气中的灵力气势汹涌,将她的完全压制住。

    铃绯看着对方长袍上低调大气的暗金色花纹,下意识地用长发遮住了脏得不成样子的脸颊。仿佛低进了泥里,渺小又卑微。

    所以她没敢上前搭话,只是呆呆地坐在原地,目送着少女漠然转身离开。

    然而对方走出几步,又折返了回来。

    少女站在自己面前,目光轻飘飘地转过一圈。

    “要跟我走吗?”

    铃绯当年十五岁,但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要比实际年龄看上去更小,比眼前的人更是矮上一截。

    伸到她眼前的那只手骨肉匀亭,手指修长干净,充满力量。

    如同一个美好的妄想,她无法拒绝。

    铃绯伸手在衣摆上蹭了蹭,努力将那些血污擦拭干净,这才小心地握住了对方。

    “好。”

    那人将她拉起,低头检查她身上的伤口。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铃绯从不曾与人这样亲近,因为不适应而浑身僵硬。

    她不知所措,轻声询问:“你是谁?”

    那人用指尖点了点她身上一处可怖的伤口,翻卷的血肉慢慢愈合,有一点痒。

    “你可以叫我,殿下。”

    ***

    “铃绯,你发什么呆呢?”

    手臂被人用力摇晃了几下,是姚苏苏不满她的走神。酒精的效果已经初步浮现出来。包间里热闹非凡,灯光摇晃,有人点了搞怪歌曲,正在声嘶力竭地唱。

    “没什么,有点困。”

    铃绯应付着她,掩饰般拿起手边的杯子喝了口酒。

    她不经意似的瞥了眼身边的人,正好与对方的目光相撞。

    北离看着她,修长的手指叩了叩杯壁,“这是我的杯子。”

    铃绯一愣,脱口而出,“抱歉。”

    北离笑笑,温声道:“没关系。”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没关系,她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铃绯表情僵硬了一瞬,随即又很快恢复平常,与周围人说笑起来。

    北离提出要坐在她身边,林春夏自然不会拒绝,高兴得像是个青楼老鸨,连忙把她推出去,还叮嘱她好好照顾北离,自己的博士学位就靠她了。

    说得好像只要跟北离搞好关系,就能被优秀传染然后顺利读博似的。

    铃绯暗自腹诽,但还是应了下来。

    反正眼前的人虽然跟北离长着同一张脸,但却并不记得她。只要她也装作不记得,她们就是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她在人类社会混迹已久,要维持表面上的和气和热情,没什么难的。

    北离变了很多。

    一言一行恰到好处,温和有礼,就像一个真正的大小姐。

    亦不再像前世那般冷淡,永远拒人千里之外,眉眼间也有了生动笑意。

    短短一个多小时,北离展露笑容的次数,胜过她记忆中的总和。

    果然忘记一切,重新开始才是最好的结果。

    可她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铃绯垂下眼眸,心中隐隐酸涩。

    罢了罢了,前尘往事,何必再纠结。

    北离这一晚上可谓业务繁忙,不知不觉北身边已经围了一圈人,甚至有别的包间的人听说有美女学姐,大着胆子上来要微信。

    那人铃绯还听说过,名叫宁音,刚入学的大一学妹,长相漂亮又玩得开,在各种群里都很活跃,知名度极高。

    她站在北离面前,羞涩地低着头,身量单薄,我见犹怜。

    “学姐,能不能认识一下呀,我想咨询一些学术上的问题。”

    宁音的声音很好听,甜美却又不过分甜腻,但铃绯却只觉得吵。

    她有些烦躁,正盘算着怎么逃走,就听到北离礼貌地开口回绝,“不好意思,不太方便。”

    宁音久经沙场,大概没想到会被当场拒绝,不死心地追问,“不方便?”

    北离平静回答:“不太喜欢聊微信。”

    后面的对话铃绯没继续听,找了个借口说身体不舒服,便匆匆离场。

    她在洗手间洗了把脸,抬头照镜子的时候,身后却映出另一人的身影。

    两道目光在镜中相撞,北离先开口。

    “身体不舒服?”

    铃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此,但还是回答,“只是有点困,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说罢她转身便走,擦肩而过的时候,手腕却被那人拉住。

    “去哪里,我送你。”

    铃绯住的地方位于学校附近的一处高档小区,是父母怕她住不惯宿舍,在她入学那年购买。距离后街酒吧步行只需要15分钟,开车的话,5分钟不到。

    车内冷气开得很足,两人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同时开口。

    “你认识我吗?”

    “你不开心了吗?”

    片刻后,北离率先回答了问题,“不认识,但经常听春夏提起你。”

    “没有不开心。”此时车辆已经到了小区门口,铃绯赶紧开口,“送到这里就可以。”

    车子缓缓停了下来。

    北离偏过头,手指还搭在方向盘上,颈间的爱心吊坠随着她的动作折射出一点光亮。“现在认识了,加个微信吧。”

    铃绯想了想,掏出手机,“好。”

    北离与她道别,还不忘让她注意安全,到家了给自己发个消息。

    下车走出十几米之后,铃绯回头看了一眼。

    北离的车子依旧停在原处,车灯亮着,如同夏日森林中的萤火。

    她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芋泥一如既往地在家门口迎接她,铃绯揉了揉它的脑袋,然后打开手机给北离发消息。

    北离的微信名就是北离二字,头像是一片白,空荡荡的。

    铃绯手指动了动,打字道:“我到家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北离很快回复:“不客气,认识你很开心。”

    继而又是一行:“身体不舒服的话,就早点休息。”

    铃绯盯着信息看了一会儿,没有再打字,只是回复了一个可爱的猫咪表情。

    北离说过她不喜欢聊微信,她很识趣。当代大学生的社交礼仪里,这便是对话终结的讯号。

    回复完之后铃绯把鞋子甩到一边,转身进了浴室。

    故人重逢,心绪难平。

    她洗得很慢,磨蹭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出来。

    头发也懒得吹,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在地面上晕开一圈一圈的水渍。

    芋泥围着她的脚边打转,喵呜喵呜,颇为急切,没完没了。

    铃绯听不懂它在喵什么,只能猜个大概——应该是在说“原来你没事啊,我以为你死里面了”。

    她将长发一点点梳好塞进干发帽里,拿起手机看时间,却发现上面又有好几条新消息。

    来自北离。

    “我没有加宁音。”

    “今天人太多了,没能跟你好好聊一聊。”

    “你睡了么?”

    “晚安。”

    铃绯看着那几行字,心跳有点快。

    她慢慢打字:“你不是不爱聊微信吗?”

    点击发送之后,她又后悔了,选中消息按下了撤回。

    没想到在消息被撤回的一瞬间,那边回复了过来,“也有例外。”

    例外。

    铃绯看着那两个字,烦躁的心绪莫名平复下来。

    她弯下腰,将芋泥抱起。

    芋泥终于停止了喵喵叫,找了个舒服地姿势窝进她怀里,又开始呼噜。

    “芋泥。”铃绯摸着柔软的白色皮毛,低声唤它,“我想染个粉头发,你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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