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猫全身乌黑,伏在轩窗前窄榻的榻桌之上,外头光影打入,愈发衬得它身上油亮。尤其那蓝色的眼睛,一动不动便透着凶狠的光。
安若明知这黑猫落入喜欢它的人眼里,定是柔软可爱。可她瞧着,心底只滋生出无尽的惶然,连带着那些被深埋的阴影,也一一被翻出。
不知过了多久,安若终于听到外面石竹同石榴的说话声,听得两人渐渐走近,一颗心方才萌生出一丝期盼。
然亦是此间帘子被撩起,两人的走路声惊动了那黑猫,黑猫忽然一跃而起,落在她的床侧。只是背过身去,留一条黑长的尾巴对着她。
安若攥着身下绵软的被褥,鼓足勇气方才轻声道:“石竹快来。”
这一声,果然惊动了黑猫。眼见得它就要扑来,幸得石竹动作更快,黑猫被吸引的片刻,将将跳到床榻便被石竹一把抓住。
确认黑猫被石竹困住,安若方才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像是溺水许久,贪婪的渴求着这令她活命的气息。
“将它关起来,丢到外面去。”安若急急道,气息仍是不稳。
石竹将黑猫交由石榴去处理,而后坐到床榻,双手握住安若的肩,温声安抚着:“小姐别怕,别怕。已经丢出去了,以后再不会有猫进小姐的屋子。”
安若紧紧地攥着石竹的手臂,又猛地灌了好几口凉茶,方才渐渐平复。
“怎么会有……进来?”
小姐怕猫,素日不说见着,便是听着这个字便是浑身发寒。这时便是问一声石竹,亦不能提及。
“这……”石竹一时噎住,“许是外头的野猫跑进来,小姐缓缓神。”
“不!”安若坚定道,“就卧在那里,像是专程等我醒来,等我第一眼就瞧见。”若是寻常野猫,不会这么巧。
石竹额间紧蹙,思虑片刻忽然眸中闪过疑虑:“这事,这事不会是周妈妈所为吧?”
“何意?”
“今日晨起,本是同往常一样石榴去准备饭食,我在次间候着。可周妈妈着茶花来传话,说她从床上跌下来,身子不能动弹,请我拿些跌打损伤的药送去。”
“小姐!”石竹说着,心下愈是后怕,“奴婢日后定日日守着小姐,寸步不离,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叫不走奴婢。”
安若知她心意,只问道:“周妈妈确实伤着了?”
“伤是确实伤了,可奴婢送去药后,她又是装可怜非要奴婢为她上药。且她和茶花虽然一直在奴婢眼前,梨花却是一直没见着人影。”
“这事,多半是夫人授意,周妈妈同茶花梨花所做。”
安若长长地叹一口气:“我知道了。”这便是张氏给她的教训。
良久,安若忍不住唇间扯起一丝凛冽的笑意。她竟是忘了,她怎会忘了?这样磋磨她,毁灭她的精神,才是张氏惯用的手段。
尽人皆知她身上不能见伤,张氏也不稀得用那样拙劣的手段。她一向高明。
起初,安若五岁便寄居在这间院子。她年纪小,时常想念爹爹和阿娘,偶尔便会做梦梦见。然不过一两次梦见,便叫张氏抓住了机会,她开始着人穿一身素白的衣裳,长发散下,在暗夜里漂移行走。
安若还以为是爹爹和阿娘回来看她,满心欢喜跑去,待走近了,便知晓不过是寻常骇人的鬼怪。
小姑娘经不住吓,不过几次整个人便全然颓靡,连带着身子一日日荒废。
这亦是她这身子灰败的由来。
七岁那年,安若同张氏一道参加茶会,张氏敏锐的察觉到她似乎对毛茸茸的物什,略有些好奇,又不大敢触碰。
当日回府,便着人找了一只猫硬塞到她怀里。
猫咪被剪了爪子,可还是在幼小的她怀中不停地扑腾。安若被吓坏了,自此见不得猫。
从前那一世,安若只觉得寄居在他人屋檐,不得不小心谨慎。又常见叔父和婶母满面和善,她也事事做得乖巧柔顺。现下想来,才陡然惊觉,人心诡诈,并非一日之寒。
“那只,也被剪了爪子吧?”
“小姐?”石竹见安若双眸空洞无望,知她定是想起从前,愈是柔声安慰着,“小姐别怕,小姐如今长大了,身子也渐渐好转,待到半年后,小姐嫁入太子府,便再不必受这种委屈。”
入嫁太子府?安若原只是轻声冷笑,这时忽然咧开嘴。这一家子巴望着那泼天的富贵,哪会让她入嫁?
不过也好,她自寻良人便是。
“小姐……”石竹见她形容愈是不对,整个人再是支撑不住。“小姐?小姐你可别吓我,小姐!”
安若在石竹这一声声唤里收回神,望向她时已恢复往日镇定,只面颊仍存着方才受惊的惨白。
她附于石竹耳边低低道:“石竹,我被吓着,你当如何?”
石竹脱口而出:“自是责问凶手。”说罢,忽然明了安若眸中深意。待石榴端了早先准备的汤粥进门,她嘱托石榴好生照看安若,这才利落起身,拾起满身气势向外走去。
不多时,安若便听见外头一声声不屑,还有周妈妈仿似拖着病体非要来瞧一瞧她。
然不过片刻的功夫,便是几声跪地的声响。石竹朗声道:“那你们便跪着,一直跪到有人承认!”
消息很快传到静安堂,张氏不屑冷哼:“我倒小瞧了这蹄子,身边一个小小的丫头也敢在院里作威作福。”
一侧罗妈妈垂首道:“听说是吓得不轻,整个人险些傻了。那石竹同她一起长大,约摸是有些真心。”
“真的吓傻了?”张氏终于有些舒心,眉眼都舒展开,身上的琉璃珠翠在日光下也闪着刺眼的光。
“应是真的。”罗妈妈道,“若不然,一个丫头也不敢这么问责跟她一样的下人,怕是担心自个主子真出了事,自个也没了出路。”
“主子不中用,倒显得底下的下人有些头脸。”张氏轻笑一声,“你亲自去走一趟,瞧瞧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罗妈妈微微摇头:“这会儿应是已经出了院子。”
“什么?”张氏微惊。
“说是受了惊,连自个的卧房也是片刻不敢待,慌得石竹石榴当下就带着安若小姐出门散心去了。”
“呵呵……”
“可是夫人,”罗妈妈不放心道,“周妈妈同那两个丫头还在碧江院跪着,咱们……”
张氏笑着无谓道:“她院中的下人做了错事,我瞎做什么好人。”
“夫人说的是。”罗妈妈道,“只可惜咱们往后在碧江院没了可用之人。”
张氏睨她一眼,没作声。整个定国公府皆是可用之人,可惜什么?
楚京长街。
安若带着石竹和石榴逛了两间胭脂铺一间绸缎庄,便到了午饭的时间。三人便在一家饭庄要了间厢房,各式各样的菜都要了些。
安若用着还算克制,石榴孩童心性,又因着在碧江院时,自家小姐用食寡淡,她们这些下人吃得也大多没什么滋味。乍然开胃,一餐饭竟是辛辣冰凉滚热全不忌口。
安若恐她吃坏肚子,说笑间叮嘱她多次,石榴一下子难以忌口,石竹在一旁也道:“小姐无妨,石榴难得吃这些好东西,定要多吃些才是。”
桌下,安若的碧色的袖口被石竹轻扯,安若明白她何意,终是不再说什么。
出门前她问过石竹:“今日初几?”
“回小姐,今日初七。”
“收拾收拾,咱们出门。”
安若盘算的清楚,她自己不便在外登门医馆,必是要借着石竹或石榴的名头。彼时,两人回府后装一番身子不适便是。
然眼下石榴这样吃食,多半要真的闹肚子。
用过饭,三人又在屋内歇息了片刻,一个时辰后,石榴果然开始身子不适。然半个时辰前,安若已然换了石榴的衣裳出门,这会儿已是将迎枕垫在腕下,医馆的大夫捋了捋胡须,眉目忽而紧蹙,忽而舒展。
末了,方才收回手问道:“姑娘一直用药,可将药渣带来?”
安若将事先准备好的纸包放上,大夫捡过药渣细细分辨了一会儿,随即道:“姑娘体虚,乃经年累积。这药嘛,也算是无功无过,不过是药三分毒,姑娘还是将这药断了为妥。”
大夫这话说得不算隐晦,安若颔首:“多谢大夫,还请大夫为我开些调理的药。”
大夫微微摇头:“药便不必了。姑娘身子单薄,日后养的圆润些,这身子慢慢也就好了。”
这事与她预料果然无差,孙太医奉旨在定国公府照看她的身子,虽亦在屋檐下,有些许不得不听从定国公与张氏的缘由,但并不敢担上她一条性命。亦或,张氏与安向渊,现下本就没打算要她的命。是以这药用了多年,也不过让她虚弱。药一停,便能渐渐好转。
安若一颗心全然落下,再度起身行礼:“多谢大夫。”
定国公府。
三人日暮方回,前脚自梨林侧门入,后脚这消息就进了静安堂。
罗妈妈躬身回禀:“安若小姐回来了,只是石竹手上拎着药。”
张氏本姿态闲散地坐着,这时猛地一惊:“她在外头看了大夫?”
“是石榴,说是吃坏了肚子。奴婢特意问了悄悄跟去的小厮,确实如此。”
张氏缓了一口气,转而又道:“还是谨慎些,你着人悄悄拿了药渣叫孙太医瞧瞧。”
“是。”罗妈妈应下,一时却是不曾离去。张氏望向她,她又道,“禀夫人,碧江院周妈妈和那两个丫头跪着,跪了半日,如今,已是惊动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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