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梅山这一世的夜风,和前世一样凛冽,不过死过一次,他到底不一样了,不会像从前那样,喜怒过分形于色了。
叶长青低低地笑了两声,不为别的,就为这一世这么容易就挨到了小鬼身边,前世,这条曲折之路他可是整整走了三个月!
温辰不知他心思,只当是笑自己窘迫,这么一想,就更囧了,周遭是来自身后人的阳炎之力,冬日寒风吹在脸上,比四月春风还要暖融。
人家是好意,他自知理亏,冷脸装不住,开始笨拙地寻找话题:“叶长老,我听人说,您是火系法修,怎么愈疗术也用得这般好?”
“嗯?”叶长青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话,微微吃了一惊,道,“雕虫小技,平时多涉猎了一些而已,就当玩儿的……我这愈疗术一般得很,救个急还好,真遇上事,还得掌门师兄出面。”
哦……这就是一般得很。
温辰感觉方才被欧阳川打进体内、折腾得他死去活来的火毒,已经被拔得差不多了,心中忍不住失落:自己和这人只差六岁,境界却天壤之别,他随手使出的非主系术法,自己怕是练上六十年,都不能与之比肩。
难道弱小就一定要永堕尘泥,卑微就再无翻身之路?
温辰天生不会嫉妒别人,不会觉得别人的强让他难以忍受,这本是件好事,但行得过了,就有奇特的效应发生了。
比如,自卑。
“叶长老,请问还没到弟子房吗?”他惴惴地问,飞了这么久,感觉弟子房早过了呀,难不成又迷路了?
“去弟子房干什么,回凌寒峰啊。”
“啊?”温辰目瞪口呆,“回凌寒峰干什么?”
叶长青这才想起来,好像有什么事忘了说了,赶忙补上:“哦对了,刚才着急找路,忘了告诉你了,以后你是我小弟子,现在回凌寒峰拜师去。”
“落尘”蓦地斜了一下,两人差点翻出去。
“没事,没事。”叶长青紧紧揽着温辰的腰,面有菜色。
他御剑喜欢高飞,飞得越高,身边空无一人,他越舒服,此时千仞之上,折梅山五峰都成了云影下看不真切的轮廓,这要掉下去,不是闹着玩的。
他自己倒是不怕,怎么也有法子翻回来,小鬼的话……
叶长青阖眼告诉自己,大哥,你不是一个人了,想干什么干什么,现在是二十岁,你带着一个不会御剑的拖油瓶,得学会照顾他的感受。
要么说,为什么为人师表难,看着这几个徒弟从傻乎乎什么都搞砸,到一个个都能独当一面,行侠仗义,这中间的艰辛,岂是一言可以蔽之的?
叶长青将“落尘”缓缓降下去,尽量不让温辰感到下坠的不适,胸口紧贴着他的后颈,以一种母鸡护雏的姿势,给包了个严严实实。
谁想,他越这样,温辰越难受,特别想问问,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一没背景,二没钱财,三没天赋,四没……没什么呢,好像也不太重要了,因为在他看来,自己就是一无所有罢了。
叶长青一定是认错人了。他想解释,奈何没有契机。
因为元婴大佬心中的平稳下降,在练气渣渣眼里,那和直线坠落没啥区别,温辰闭上眼睛浑身僵硬,周围气流飞掠如箭,在与其抗衡的途中,他胸腹间鲸涛翻涌,心跳都快停了,只祈祷赶快到凌寒峰,不用再在空中受这种折磨。
所幸,一刻钟后,二人终于顺利着陆。
凌寒峰人丁稀少,夜里寂静空落,深黛色的重峦叠嶂隐在月色中,唯见满山白梅,疑是经冬雪未消。
叶长青拍拍衣上的风尘,正要回头去找温辰时,却左右没看见人,正寻思难道把人弄丢了?就听着几丈外的小树丛中,传来压抑克制的声音。
“呕……咳咳,咳咳,呕……”温辰发誓,他绝对不想这么弱,但实在是忍不住啊,身上新伤旧伤叠一起,本就够惨了,又被迫经历了一场空中惊魂,他没直接晕过去,已经非常优秀了。
他扶着树,整个人弯得像条紧绷的弓弦,正天旋地转间,感觉有只手掌抚上了自己的后背,那温暖中不带责备的触感,让他一时有些惊惶。
“叶,叶长老,您别过来……别过来……”温辰腿软得快站不住了,一边对这棵承受无妄之灾的梅树表示抱歉,一边又想着千万不能弄污了叶长青那雪白的缎履,唯独忘了此时最难受的是他自己。
被眼泪模糊了的视野里,他看着那绣着五瓣梅的白靴听话地往后退了几步,才暗暗松了口气,待总算把这一阵恶心捱过去,面前递出一只装着清水的瓷瓶,平底下压着一张崭新的青色手帕。
“多谢。”温辰一只手颤巍巍地接过瓷瓶,灌了几口狠狠地洗漱过,遮掩地不欲还给他,白着脸道,“那个,对,对不起,脏了贵地,我咳咳,我一定打扫干净……”
“不用,先管好你自己吧。”叶长青不以为然,一道“涤水”咒清扫了战场,抛了手帕给他,命令道,“擦干净了,别让我带个花狸猫回去,那样大箫和二胖该质疑我的眼光了。”
他不是不心软,而是比较明白像温辰这类型的小孩,太拧巴,用软的不行,就得强他,越强,他越听话,要是絮絮叨叨老妈子一样劝解,他绝对能上演一场“活气死你不给钱”的保留剧目。
然而,帕子这东西表意有点特殊,杂书话本里,很多时候都被年轻书生或修士当作信物来用,这不该是随随便便给人的啊……温辰读书不少,懂得这道理,心想这本该是递到某个姑娘手里的,自己拿了会不会不太好?
他攥了那绣着一行情诗的手帕,局促地低下头,犹豫着不敢用。
见他这样,叶长青笑了:“怕什么,区区见一个爱一个,就喜欢给姑娘小姐送帕子,折雪殿放着满满一柜子,不用太当回事。”说着,他变戏法似的,真个掏出一叠手帕来,都是淡青底子,绣着数枝白梅,旁侧提着一句“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十几张叠在一起,视觉冲击力极强,明明白白地就写了一个字——渣。
“……”温辰无言,不再忧心是否错占了哪位姑娘的信物,像是怕人看到似的,背过身去擦了擦嘴角,把手帕和瓷瓶拢在一处,默默收起。
虽然胃里不闹腾了,但他头还是很晕,浑身酸软,看人都是重影,只见那个影影绰绰的叶长青招呼了一下:“温辰,来来来,为师带你去见见师兄师姐。”
师兄师姐?自己什么时候说要拜他为师了?还有他到底看上自己什么了,性子别扭,没灵根吗……温辰对这几个问题疑惑一路了,不好意思问,只觉身上烫得像火炭,却又冷得直打颤。
糟了,可能是折腾得发烧了,他迷糊地想,看叶长青的背影越来越远,忽然觉得害怕,怕被抛下,勉强加快了脚步,追上去。
结果,走了没两丈,就腿一软,趴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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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雪殿门口,整整齐齐地坐了两个少年少女。
秦箫眼睛尖,一见他师尊那仙风道骨的影子,就跳起来,用力挥着手臂,高声叫:“师尊你回来啦!”
“回来了回来了,小点声。”叶长青敷衍道,心说才小半天没见,至于这么久别胜新婚么?
秦箫丝毫不在乎,狗子一样跑上来,大喇喇问:“师尊,欧阳川说你不打算收他了,为什么啊,他不是挺好的吗,资质好,人也机灵,难道——”他话说一半,突然看着对方怀里有个人,就忘了自己正要说啥了,好奇地掰过那人的脸,认真地瞅了半天,张大嘴,“啊……”
“别啊了,嘴给我合上,你没看错,就是潜龙院那个温辰。”叶长青真是受不了他了,合计是不是该跟掌门师兄要点开灵智的猛药。
“师尊,你带他回来干什么?”阮凌霜也跟上来,手里拿着只油乎乎的鸡腿。
“收徒。”叶长青当没看见她半夜三更吃东西,抱着温辰大步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他给温辰放到床上,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其皮肤灼人的热气,不由得心焦。
在同龄人中,温辰也算是高挑的,而且这个年纪的孩子瘦点正常,但叶长青没想到他竟瘦得这么过分。
当时他在舞剑坪上抱人起来的时候,就像拾起了一片叶子,轻飘飘的,给人一种除了骨头,这孩子身上再别无长物的错觉。
看来温辰这大半年在潜龙院过得很辛苦啊,叶长青这么想着,又探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脸颊,一触到,吓一跳:“啧,怎么烫成这样,也不说一声。”
前世,温辰第一次被他下了困龙枷,像个凡人一样在瀑布里拼了半天命,也是回去就病倒了,足足烧了一整夜,吓得他觉都没敢睡。
没想到重来一次,剧情完全不一样了,却依旧……叶长青苦笑,不知是该说倒霉透顶,还是缘分使然。
秦箫悄悄凑到跟前:“师尊,你口味变了,开始喜欢收病秧子为徒了?”
阮凌霜也表示不解:“师尊,人一到你手里就病成这样,太粗心了,以后还怎么——”
“再给我瞎操心,把你送到独秀峰白娘娘手底下做苦力。”叶长青一句回敬,阮二胖立时噤声。
白娘娘,是折梅山独秀峰峰主,兼戒律长老,白羽。听名字是个女人,看样子也是个女人,但做起事来,偌大的烽火同俦,没几个能比她还男人的。
八荣八耻,十遵十禁,当初都是她草拟出来的,所幸掌门柳明岸并非法家传人,对严律并不感冒,只适当地留了一些合理的,但饶是如此,有白羽做戒律长老,折梅山弟子的犯错率,在整个烽火同俦仍是垫底的。
再说说她管辖下的独秀峰,女弟子当男弟子使,男弟子当牲口使,不少别派道友来访学,看过该峰弟子的生活现状后,纷纷感叹——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上头大佬心慈手软罢了……
刚才拿白娘娘堵了二徒弟的嘴,叶长青却着实因为她的话,感到了一丝懊悔,原来即使自以为照顾得周全,这一世的温辰还是坐不起他的云霄飞剑。
他一边叹气,一边给温辰宽衣解带,秦箫码了一排灵药和一套崭新的弟子服,侍立在一旁,阮凌霜则因为男女授受不亲,被赶出去了。
秦箫不知他在叹什么,想当然道:“师尊,温师弟身体这么弱,你是不是也在愁以后该教他什么?”
“是啊。”叶长青扒完他的两层外衣,扔到地上,开始扒中衣,可是扒了一半,前襟已经解开了,再翻个身就能全褪下来,温辰却忽然像受惊了似的,蜷起身子来,两只胳膊抱在身前,死活不让他再进一步。
“不能,不能看……”他高烧不退,半昏迷着,说话的时候牙齿都在打战。
叶长青:“……”
秦箫:“……师尊,你确定是给我们找了个师弟?要不,咱俩出去,换二胖来?”
“不会错,绝对是师弟。”叶长青自信道,他就不信重生一回,兵人变废柴可以,男的变女的还不能够吧?
他似是想到什么,不确定地问:“大箫,是不是有这么种说法,说昏迷中的人不能被吓到,否则精神上会留后遗症?”
“嗯,好像是吧。”秦箫一本正经地端着下巴,分析道,“反正梦游中的人是这样的,你得顺着他来,不能惊到了……举一反三,温师弟现在这样也差不多。”
“有道理。”叶长青点点头,一改之前土匪劫色的粗犷,颇讲究地坐远了一点,先后将两边袖口卷起,然后齐齐撸到手肘上面,抖了两下,一切准备妥当后,再次轻柔地去够温辰的衣服:“小辰乖,别闹,衣服脏了,咱们换下来穿新的……”
不知道温辰听没听到,反正秦箫是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师尊,你别这样,我冷。”
“你冷个屁,闭嘴。”叶长青棱他一眼,温柔的假象立马碎了,“嫌冷一边待着去,别这杵着影响为师发挥。”
“哎是。”秦箫嘿嘿一笑,脚下一步没动,兴致勃勃地看他究竟要如何“发挥”。
只见叶长青又转过头去,大尾巴狼一样,一边低声安抚着别怕,一边双手缓和而有预谋地,掰开温辰的手指,一根、两根、三根,那画面,仿佛道貌岸然的登徒子对付误食迷药的小姑娘……
“师尊,要不算了?”直爽如秦箫,又看不下去了,有一说一,“这也太下流了。”
叶长青直起腰来,好似行那事时被人打断的不耐:“你给我滚出去。”
“不是,我错了,师尊你继续,就当我是个棒槌……”
“棒槌给我滚出去。”
“得令!”秦箫脚下抹油,一溜烟没影了。
轰走了这个烦人精,叶长青整整衣袖打算做最后一步,可是一回头,发现——昏睡的小姑娘,哦不,温辰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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