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带绯色,刚睁开的眸子里全是红血丝,那迷离又脆弱的眼神,活像个受了蹂躏的小鹿。
温辰先是懵懂地看了看周围,满脑门“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而后胸前裸露着的肌肤感觉到一丝凉意,低头一看——
“!”他大惊失色,双手蹭地将衣襟扯回去,身子腾一下弹起来,因动作太大额头撞到了床棂,登时肿起个大包。
正在病中的人理智缺根弦,感性得很,立刻眼泪汪汪。
看自己“耕耘”半天的成果一瞬归零,叶长青有些心酸,非常“正人君子”地说:“我不想做什么,你不必这么矜持。”
“我,我……”温辰贴在墙角,手足无措地拢着中衣,额头新伤一跳一跳地疼,冲击着他敏感的神经,“我”了半天没下文,末了哑声道,“对不起。”
“嗯?”叶长青一怔,稀奇地想,该说对不起的难道不是我么,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这小鬼,总是一副受害者有罪的样子。
他捎过矮几上的一碗汤药,递过去:“趁热喝了吧,烧能快点退。”
管他是为自己好还是另有图谋,温辰明白自己没有抵抗的余地,遂也不娇气,默默接过,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了,他把空碗递回去的时候,却发现叶长青满脸错愕。
“怎么了?”他不解,难道真有毒?
“呃,没什么,就是,嗯……你挺厉害的。”叶长青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心说这药苦成这样,温辰怎么就面不改色?果然和前世一样没人性。
他自己怕苦,推己及人,便觉得别人也怕,又换了一碗清水,顺了几颗桂花糖,一齐递给温辰:“喏,吃点,解解苦。”
仿若待宰羔羊,后者顺从地接过,顺从地放进嘴里。
待这一切都完毕,叶长青才放下心来,后脑枕着一只手臂,脊背松散地倚在床棂上,半张脸被云烟般低垂的帘幕遮住,指指旁边矮几上放着的伤药和新衣,道:“既然醒了,也省得我麻烦,利索点脱了衣服,这就给你上药。”
温辰犹疑半晌,才低声问:“叶长老,这些我自己来就好,您能不能……暂时先回避一下?”
叶长青:“你还发着烧,行吗?”
温辰:“……行。”
叶长青明显不太信,但还是说:“也好,你自己的事,要是介意就自己来。沐浴的水在屏风后面,有炎灵加热,一直温着,不用着急。洗之前记得把伤口用避水绷带包好,别感染了。”
他从不喜强人所难,见温辰不愿意,便不再说什么,只安顿道:“收拾完早些睡吧,不用等我。”
温辰支起耳朵听他这一系列的关照,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想了半天,问:“可是这是您的床,我睡这里,叶长老您睡哪里?”
“我?”叶长青似乎是刚刚才想起这个问题,愣了一下,道,“我睡客房。”
“那不行——”似是病着的缘故,温辰格外真性情,急着要挣扎起来,“我是客人,您是主人,您能收留我我就非常感激了,怎么还好鸠占鹊巢。”
“啪!”他右半边屁股一疼,僵住不动了。
叶长青手掌举在半空,没放下来,意思你再敢动,我还敢抽。
他道:“小破孩子少点事。”
温辰委屈地撅了噘嘴。
“还有,我大不了你几岁,不用老是尊称,跟大箫二胖他们一样就行了,您来您去的听着别扭。”
其实,这话叶长青早就想说了,一个是确实不习惯温辰这么叫自己,另一个……则是他尚未从前世的阴影里走出来,听到这个“您”,总觉得像是底下魔侍在奴颜媚骨。
“……好。”
“好好睡觉,明天到藏书廊后面的书房找我。”对付这种非暴力不合作分子,叶长青黑吃黑最是顺手,摆出冷脸唬住了他,重新起身,出门,没再给他一点狡辩的余地。
……
温辰一直呆呆地坐在床上,直到卧室门关上好一阵了,才慢吞吞地下床。
他的鞋袜外套都被叶长青卷作一团,扔到角落里去了,他又不想脏了换洗衣物,便赤着脚下床去取药。
原以为以凌寒峰的高寒,屋内地面一定会冰凉刺骨,结果他脚尖甫一触上去,就被一股温泉般舒适的暖流给钳住了。
地板上,淡淡的金黄色咒文若隐若现。
这,这难道是专门给我准备的?温辰心头闪过一念,但立马又摇摇头,打消了。
他叹口气,心想幸好对方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否则,自己身上的那点秘密,就要遮掩不住了。
药好像管用,烧已经退了一些,虽然四肢还是软得像破布偶一样,但神智总算不那么模糊了,温辰坐在镜子前,一点一点地褪下了上衣。
灯盏如银,火光熠熠,照亮了他裸露在镜中的后背,许久不见,本以为能坦然接受了,可视线触及的一刹那,还是微微颤了一下。
从蝴蝶骨到尾椎上方几寸,布满了暗黄发黑的疤痕,上面一层结痂掉落后,露出熔岩焦土一般的皮肤。
那是被魔火大面积烧伤后留下来的,一辈子都消不掉。
还有数道纠结的筋突伤痕,好像盘虬卧龙,以极为丑陋却霸道的姿态,横亘在他背后,无情地提醒着他,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灯火下,只一眼,噩梦潮水般涌来。
光影交错,浓烟漫天,漆夜亮如白昼,那夜的冲天山火,烧得星辰都要倾泻。
温辰日夜兼程赶回的天河山,早已是一片人间炼狱。
不,不可能,那些仇家不会来得这么快,父亲三日前才说,对方并不知道他们隐居在哪里。
他拨开热得变形的空气,沿着无人知晓的小道爬上山去,那些困境中的野兽绝望的嘶吼,树枝草叶泛着糊味的劈啪,像脑海里一处永远边境的古战场,一到天阴欲雨,就新鬼烦冤旧鬼哭。
温辰匍匐在一片尚未烧起的地上,不远处的四面八方,红光刺眼,赤焰穿云,他有种被层层包围、再也脱不出去的恐惧。
就快到了,山顶小筑就在前方。
他坚持着,潜行着,直到热血被一阵低沉的人语声兜头泼灭。
“老大,山上搜遍了,都没找着温月明的儿子。”
“再搜,不惜把整座山都烧光,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他的行踪。”
“是!”
“呵呵呵……”那低哑的声音笑起来,就像一圈圈缓慢荡开的涟漪,“我就不信了,看他父母都烧成焦尸了,那小子还能藏得住?”
世上最恐怖的人声也不过如此,与此同时,枯枝落下,带着一豆零星的火种,蚕食、蔓延,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温辰面容狰狞,汗如雨落,只要翻个身就能扑灭,只要翻个身。
可是他不敢。
小道上,无常索命的声音还在:“老大,这事儿真的非那小子不可吗?”
“就一个跑腿的,你怎么问题这么多?”
“嘿嘿,主人这么大费周章地抓他,小弟也是好奇嘛,世上魔修那么多,难道就他特殊?”
“不错,就他特殊,他身上有那样东西,迟早会堕入魔道,成为杀神。”
那样东西?哪样东西?
神志恍惚间,温辰只记住了这么一句,再后来怎样,他不愿意去回想了。
画面从深夜的山火切回现实,灯光和煦地照亮了那坐在镜前的少年。
他的烧伤只在后背,并没有碍着其他地方,以劲瘦的腰线一水相隔,胸膛小腹的肌肤洁白细腻,显出种尊养的意味,一般人看了,根本联想不到另一面会是那么的不堪。
温辰闭着双眸,眼皮细细颤抖着,他害怕睁眼,因为一睁眼,入目的就是那明如星斗的灯火。
不要,不要火,会燎原,会死,一点也不要!
他一把掐灭了梳洗台上的灵灯,手掌火辣辣的疼,安定了下心神,又接连拂灭了屋子里另外四五个灯盏,推开背阴面的窗户,让冷冷的星月光芒照进来。
坐了片刻,直到眼睛适应了乌黑的环境,他才摸出药来,背过脸去,开始手脚熟练地消毒清创。
温辰心想,还好,衣服没有被全脱掉,否则,叶长青看到了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他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东西?会不会盘问这伤是怎么来的,以及……他是不是有什么要命的仇家。
其实这些都还不是无解,他始终不能释怀的,是黑衣人口中的“那样东西”和“堕入魔道,成为杀神”。
这轻飘飘的十二个字,仿佛一道天堑深沟,将他与旁人彻底分割开来。
堕入魔道的人什么样,温辰是见过的,阴晴不定,杀人如麻,他不是天生拒人千里,那么做,是怕伤到别人,也怕别人发现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即使这个秘密只是莫须有。
在一片宁静和黯淡中,温辰上完药,用避水绷带将身上的伤口一处处包起来,夜风好冷,即使有阳炎咒文加持,他依然冻得发抖。
叶长青说沐浴的水在屏风后面。
他草草裹了件上衣,赤足点地,关上窗,绕过那面山水屏风,一个可容两人共浴的大木桶映入眼帘。
他登上矮矮的阶梯,双臂费力的撑着桶沿,先将一条腿平稳放入水中,而后才磨蹭着整个人都进了去。
水面上飘着梅花瓣,玫红、淡黄、雪白,点点滴滴,如游子思乡的泪。
而炽热的浴水像母亲温柔的怀抱,温辰一没入,就舍不得出来,他吸吸鼻子,将身体又往下沉了些,只露个头在外边。
够了,不能再多了,再多,该放不开了。
他对自己该享有什么,不该享有什么,向来分得很清楚,从不会有天上掉馅饼或草鸡变凤凰的妄想。
叶长青是什么人?上届万锋论剑的第一名,弱冠之年,已是烽火同俦的天之骄子,那般人物,怎么会真的看上他这个连灵根都没有的废物。
要么是觉得他可怜,要么是觉得他可笑,总之,不过一时兴起,当不得真。
浴水中氤氲着淡淡的梅香,和那人衣上的熏香气味很像。
那碗药确实奇效,半个时辰不到,温辰的烧就退了七七八八,思路也渐渐清晰起来。
这人非亲非故的,干嘛对他这么好?
万一被发现他身上有“那样东西”怎么办?魔修向来为正道所不容,他不觉得自己有特权被原谅。
温辰靠在木桶沿上,眼中又恢复了之前那种过分理性的冷淡。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听着狭隘,却绝不是一句空话,谁知道叶长青是不是和那些黑衣人一样,也是为了他的“那样东西”?
温辰长叹一声,吐尽胸口最后一丝软弱,该走该留,心中早已有了决断,只是……
他低头看看自己现在的处境,暗道,受人恩惠的事,仅此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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