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裂开一道明亮交织的口子,电闪雷鸣,仿若有仙人的手撕开天幕往大地倒扣一碗永不枯竭的黄河水。
风雨飘摇,潮湿的木柴遇火燃起浓烟,冷不防被烟熏了下,小将军清透澄净的眸子慢慢发红浸出细浅泪花。
抹了把眼角,她扭头去看两步外倚柱假寐的清和。
假寐之人恰好在她望过来的瞬息心灵感应般掀开眼皮,径直对上池蘅泛红的双眼。
视线在空中碰撞,小将军自认丢了颜面,脸皮微烫。急急移开目光,全神贯注将注意力放回地上那堆柴火,生怕一个不慎在某人心里落下一个‘火都不会生’的污名。
清和见之心疼又好笑,歪头,音色绵柔:“小兔子阿池?”
喊谁小兔子呢?
池蘅暗自腹诽,拒不承认她就是那只被喊的‘红眼小兔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火舌舔去木柴湿气,橙黄光晕愈来愈盛,池蘅站起身,火光映照小将军俊俏嫩白的脸,将脸颊沾染的些许脏污一并映照出来。
刚要往衣袖摸,一方绣着兰草的帕子递到手边,清和单手裹紧轻裘,“用这个。”
出了盛京,池蘅满打满算糟蹋她四五方锦帕,不肯再接。
停在半空的手收回,帕子被放回袖袋,清和不动声色搓了搓发凉的指尖,身子靠近篝火,企图驱散体内叫嚣的寒。
“还有吗?”池蘅指了指自己小脸。
清和认真端详两眼,笑:“没了。”
“那就好。”
小将军百无聊赖地舒展腰身。
动作令清和想起养在院里的小猫,猫还是阿池送她的。
想到这,她颔首轻笑。
一时无话,两人不知不觉坐在篝火旁,对影成双。
暗夜,凄风冷雨,天地呼啸,木门被吹得哐当作响,土腥味荡起,此情此景,对于习惯优渥生活的她们而言算是新奇的体验。
“这雨来势汹汹,不知下到何时才能停。”
回想来时风起云涌的天象,清和眉心一蹙,“最迟也要后日了。”
“后日?!”池蘅声音拔高,嗓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越明净,“下到后日,岂不是说咱们要在这地方困上两天?”
“按理来说,是这样。”
池蘅年少,没有沈清和刻在骨子里的沉静稳重,手拍脑门,后悔不迭:“早知如此,我就快快赶路不贪玩了。”
“玩都玩了,怎的还要后悔?出来一趟,没见过的要见见,没玩过的要玩玩,没什么大不了。”
“我是没什么大不了,可你——”
她想说你这身子骨哪能在这鬼地方歇上两日,四目交接,对上沈清和明媚含笑的眼,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了。脑袋耷拉着,一声长叹。
偏偏对面那人一脸坦然地看她受挫,池蘅眉一扬,又想起这人不久前胆大包天地喊她“阿池小兔子”,怎么回事,她堂堂盛京小霸王,和兔子有哪点沾边?
“好啊婉婉,我关心你,你却看我笑话。”
沈姑娘笑起来模样再温婉不过,“那怎么了?别人的笑话滑稽无趣且荒唐,阿池的笑话……”
她故意停顿,引来池蘅好奇求知的眼神。等了几息不见下文,她凑近过去:“是什么?”
“是纯真烂漫悦人心窝。”
小将军闻之心花怒放,暗忖:婉婉比阿娘还会夸人。
她迫切地想做点什么来报答她的‘高看’,须臾,朗声道:“我去铺‘床’,今晚务必让姐姐睡个安生觉。”
清和道了声“好”,趁她转身,从随身携带的荷包取出一粒火红色药丸服下。
她生来胎里带毒,若非六岁那年运气好遇见师父,恐怕还不知娘亲是被人害死。
药丸入口即化,五脏六腑逐渐回暖。是药三分毒,压制寒毒的【龙炎丹】能少吃则少吃,以她目前身体状况来看,至多还能再服十粒。
一旦超量,不死于寒毒也会死于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之中。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是真没想过这天说变就变。大概唯一庆幸的是她身边有阿池,还有地方来遮蔽风雨。
说是‘铺床’,所谓的‘床’不过是枯草堆起。
为教人躺在上面睡得暖,池蘅花了许多心思,甚至冒雨跑到外面从车厢带出全部行头。
好在她知道清和怕冷,每到一个地方都会采购过冬用的棉服、大氅。一层层铺下去,再铺垫一床大的羊毛毯子,她拍拍手,回头看怀抱手炉冲她淡笑的姑娘,“清和姐姐,你来看看,还满意吗?”
清和怎会不满意?只是庙里的枯草都垫给了她……
“阿池睡哪呢?”她问。
“我睡地上。我小火炉,不怕冷,再者出门在外多些警惕为好。你安心睡,我来守——”
“守夜”二字尚未完全说出口,门砰地被踹开!
“什么破天气!路又难走,都怪你,早知雨下这么大,咱们就该快马加鞭赶路,回到鸾城高床软枕哪还用得到受这份罪?这下好了,我跟你,咱们都得在这破庙将就!”
踹开的两扇木门摇摇欲坠最后‘苍老’倒下,暴雨携着土腥味冲进破庙,被冷风一激,清和脸色涨红弯腰疾咳。
“阿姐!”池蘅担心地替她顺气。
蓝衣女子一肚子怨气,听到咳嗽声,神情惊讶,不情不愿嘟着嘴:“这地还有人啊。”
池蘅闻声猛地瞪她一眼,眼神狠厉,女子骇了一跳,没想到真有人的眼神比狼崽子还凶。
“阿姐……”池蘅急忙拧开水囊上的木塞,只听“啵”的一声,木塞子落入她掌心,“阿姐,喝水。”
水囊喂到唇边,清和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好容易缓下来,破庙没门遮掩,冷风灌进来,她身子微颤,隐忍着不愿显露出来。
若有选择,她根本不愿阿池看见她这弱不禁风的病体,先前毫不犹豫服下【龙炎丹】正是出于此番隐秘心理。
池蘅吸了口凉气,侧身骤然发难:“愣着做什么?把门踹倒了不赶紧修好,是要我们今晚冻死在这?”
蓝衣女子被凶得一时忘记还嘴,从小到大根本没人敢这样和她说话。
不过这人露出正脸来,凶是凶了些,长得怪好看。若能敛去这份怒火,眉目绽开,定是不可多得的美貌少年郎。
被冻死?哪有那么严重。她不以为然,看着危言耸听的‘美少年’,看得魂都要飘了,直到一道锐利眸光如寒芒刺入双目,蓝梦梦五内俱凉,下意识倒退一步。
稳住心神定睛再去看,少年郎护着的是位颇有姿色的病秧子。
病秧子哪来这么强的气势?
她以为看花眼,没在意,撇撇嘴,吩咐随从去修门。
今夜她和义兄歇在这,说不得明日雨势不减还得在此多歇一日。破庙够破了,再没门,夜里哪能睡人?
见她肯同意修门,池蘅不再理人,视线移开却见女子右侧身穿湛蓝衣袍的男子可劲盯着清和姐姐瞧,她眸子微寒:“非礼勿视的道理阁下不懂吗?”
被她凉声呵斥,男子大为羞愧,抱拳直呼“冒犯”。
还算好的心情全被这两人毁了。
池小将军性子倔,满心温良赤诚全给了自己人,对外人,她哪是什么善男信女?盛京城被她拧断胳膊打断腿的纨绔子还少吗?
也唯有在病病歪歪的沈清和面前收敛伤人利爪,扮作疼人的贴心小绵羊。
来这的都是前来避雨的过路人,庙是荒庙,不存在谁先来就属于谁的道理。但她就是不待见这行不速之客,刚来就冲撞了婉婉,兆头不好,晦气。
一只泛凉的手搭在她手背,沈清和安抚地冲她笑开。
天生丽质,一顿疾咳都没迫她生出丝毫狼狈,反而多了纤柔病弱的惊人美感。
虽美不胜收,可池蘅不喜。比起美色,她更喜欢清和姐姐健健康康,别再受病痛折磨。
“好了,不气了。阿池?”
被她温声哄劝,池蘅很难不冲她展颜,本就俊俏的脸,一笑,乱糟糟的破庙都跟着明灿生辉。
不远处那对兄妹各自看得目眩神迷,清和淡淡地瞥了眼衣着华美的蓝衣女子,语气无辜:“姑娘看我做甚?”
她直来直往睁眼说瞎话,蓝梦梦被挤兑地羞窘,若开口辩解她真正看的是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着实有些难为情。
她支支吾吾,不好再盯着池蘅细瞧。
一旁的男子局促地别开脸,想了想不能教妹妹独自尴尬,上前一步:“我等鸾城人士,途经此地,先时不知庙内有人,冒犯之处,还请二人海涵。”
“不知庙内有人……”小将军嗤笑:“敢情你们闭着眼睛进门,我们的马车就停在外面,那么大的雨,二位看不见可真是情有可原。”
她咬字清晰,端着地地道道的帝都口音,随随便便往那一立,无需锦衣玉带都能看出家世不俗,而她身边的姑娘同样如此。
两人散发相似的气场,被她讥讽,蓝霄脸色涨红,下不来台。
池蘅懒得和他啰嗦,“不准再看我阿姐,惹急了我,把你那对招子挖出来。”
她年纪小,蓝霄不觉被威胁,闻言心头一松:男俊女美,果然是姐弟啊。
跟来的随从一部分忙着修门,一部分忙着为夜宿做准备。蓝家家大业大,乃一城首富,蓝梦梦身为蓝家唯一掌上明珠,出门无不是香车宝马,前呼后拥。
余光瞧着池蘅搀扶人在铺了虎皮、大氅的草床躺下,想他们姐弟二人关系再好总不能同睡一处,她动了心思:“喂。”
明知她在喊自己,池蘅就是不想理她。
被喊烦了,回头怒瞪。
又被瞪了。
蓝梦梦委屈之余徒生新鲜。
在鸾城,再傲气的儿郎不都得乖乖哄着她?难得在座破庙都能遇见一个桀骜难驯的玉质少年。
她故作惋惜:“你那姐姐身子看起来很不好,夜雨生凉,狂风大作,若受不住寒,病情加重就糟了。”
池蘅被气笑:“所以呢?”
“你过来,陪我喝杯茶、聊会天,半个时辰后我赠你们一人一床厚实棉被,如何?”
蓝大小姐说这话时,沈清和眉眼不动地坐在草床,睫毛低垂,顾自盯着苍白生冷的指尖,神情恍若盯着月下闪烁清芒的刀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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