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梦梦胸有成竹,池蘅觑她一眼,心道:这是哪家财大气粗的千金小姐,排场够大的。出趟门而已,整套白瓷青釉杯都带着,也不嫌麻烦。
不过下雨天,龙井冲泡开清香,茶气缭绕,袅袅升起的白雾确实令人倍觉温暖,光看着,不免让人想象茶水入喉是何等温热熨帖。
“怎么样?半个时辰,不耽误你什么事。”
池蘅意动。
看出‘他’意动,蓝梦梦总算在自己熟悉的领域找回场子,得意道:“我是见你生得好才愿意理你,需知道寻常人到了我跟前,我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那我还要多谢你了?”池蘅英姿飒爽,傲气上涌,满身的少年意气蓬勃而发,有种超脱年龄性别的美。
蓝大小姐长这么大没见过像‘他’一样的儿郎,一时失神。
莫说她,就连守在妹妹身边的蓝霄也看得咋舌:少年郎长成这样,以后得祸害多少姑娘?
沈清和低低咳嗽一声,池蘅悬在眼角眉梢的笑意褪去,当即道:“我得和我阿姐商量商量。”
“你尽管去商量。”蓝梦梦道。
说是商量,不过是转过身来握着沈姑娘没多少热乎气的手,冷热相激,她心下吃惊:“怎么这么凉?阿姐,你——”
“无妨。”沈清和挣脱被她握住的纤纤玉手,体内寒气四窜,饶是有【龙炎丹】的强劲药效压制,白玉般的手背仍隐约泛青。
“要不然,我还是……”
“还是怎样?”她轻笑。
池蘅软声同她言语:“还是借一借他们的枕被,夜里盖得暖,姐姐身子能少受些苦。”
“我不怕吃苦。”
“可能少吃苦,为何非上赶着去受罪?”
沈清和眼底波澜不惊,“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受罪,总好过看你为我去陪不相干的外人。”
她字正腔圆,前一个“不相干”,后一个“外人”,这话不仅不中听,入耳还透着说不出的古怪。蓝大小姐心生不满。
还以为有什么要紧的理由,池蘅洒脱一笑:“我不在乎,那有何妨?”
出门在外,脸面该舍则舍,不是掉脑袋的大事,清和姐姐还能因此饱饱睡上一觉,何乐不为?
她说得漫不经心,清和心弦一颤:“可我在乎。”
“我都不在乎……”
池蘅不理解她的‘在乎’,谈笑间对上那对坚定的眉眼,喉咙被堵得说不出话。
既然无话,她折身,欲先斩后奏陪人喝茶聊天。
刹那,沈清和指节崩白,声音如落雪覆盖绿瓦,轻飘飘传入小将军耳朵。
话不多,就两个字:
“你敢。”
每个字不说有千钧之重,甚而轻若鸿毛,寒若飞霜,池蘅猝然停下脚步。
她不敢。
几年前躲在暗地偷偷目睹婉婉寒疾发作的场景,此生她再不敢惹她有任何不快。
说是不敢也不对,不敢里面,更多的,是不忍。
寒疾如钻骨之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折磨本该热血激昂、舞刀弄枪的少女,可婉婉不管多羡慕她习武,都只能在下雪天委委屈屈地躲在屋里抄书静心。
同为将门出身,她比谁都懂得沈清和骨子里的坚韧隐忍,那是纵使刀砍在血肉之躯都不吐一字的嘴硬倔强。
她缓慢回眸,眼底装满心疼、无奈。
一向不听人劝的小将军被劝住了,清和眉目娴静,眉峰上挑,仿佛千军阵前风风光光打了场大胜仗。
蓝梦梦还等着少年郎主动陪她解闷,这倒好,病美人几句话就将她计划完全打乱。
她看出来了,这位姑娘身子差得厉害。
她不死心,“真不要?白送也不要?我这不仅有厚实棉被,还有茶点、琴棋二物,酸的甜的各种小食……”
大小姐喋喋不休,池蘅心念动摇,不敢再自作主张惹人生气,倾身耳语:“姐姐,白送都不要?”
澄净温热的气息扑洒耳畔,清和心跳倏地漏掉一拍,强撑理智降伏不安分的心猿,哪肯因一些小恩小惠放任‘他’被人觊觎。
她笑着摇头,“我不要,你可以要。”
雨雪风霜里打熬出来的身子,哪有那么不堪一击?小将军意兴阑珊,“我要来做甚?我不需要那些。”
蓝梦梦自认胜券在握,嘴里不停:“蒸羊羔、蒸鹿腿、两个时辰前炙好的烤全羊,放冷了味道护差上两分,加热一番尚能入口……”
她说起来没完,池蘅巴不得将这些捧来献给她的清和姐姐,可即便捧到她眼前,清和不会喜欢的,没准还会和她生闷气,气她因口吃的自甘折节。
耳边聒噪,她一顿心烦:“好了,别说了,我阿姐不要,我也不需要,多谢好意。”
“……”
有这么谢人的么?
你要真想谢我,何至于连个笑模样都没有,也就是仗着皮相好,换个丑的,看我理不理他!
千金大小姐脾性上来,蓝梦梦懒得再搭理,被左右丫鬟伺候着吃完一顿雨天难得的美味佳肴,用过晚膳,又尝了半碟子当季鲜果。
她自在得很,池蘅看得牙酸。
“怎么,阿池馋了?”清和弯眉打趣。
“我哪里是馋了,山珍海味咱们吃得还少吗?只是心疼姐姐连顿像样的晚食都没有。”
“不必心疼。”
池蘅生性豁达,转念想开,笑道:“姐姐,快睡罢,我在旁边守着你,你可安心。”
有她在,清和自然安心,比睡在【绣春院】还要安心。
对面那行人有条不紊地摆好四面合围的水墨屏风,见到他们这番派头,小将军心思浮动,后悔此行出门自己准备的不周全。
服侍清和合衣躺好,她捡了长木棍,用刀削尖其中一头,用力插.入地下,两端固定好,在顶端搭好广袖玄衣,借此遮蔽陌生人尤其是那位蓝袍男子扫来的目光。
做好这些她盘腿守在一侧,唐刀横膝,俨然一副不眠不休的护卫姿态。
清和睡眠浅,心细如发,不用睁眼仅听动静都晓得她做了什么。
其实对面有的她都有准备,一应行头放在琴瑟那,算算日子,她们也该来鸾城与自己汇合了。
倦意袭来,容不得她想太多,顺从睡去。
好好休息,少拖累阿池。
“你不睡吗?”
池蘅不愿出声搅扰身后熟睡的沈姑娘,小幅度摇头,上身笔直如剑,又如西北静默挺拔的白杨。
见状,蓝霄心头一凛,这少年人……
夜深,风雨未歇。
破庙内除却池蘅、蓝家的四名护卫,其余人皆已睡下。
后半夜,小将军精气神旺盛,双眼明亮,无聊了便运功打坐,修行内功的同时随时保留一份警醒。
门外雨势更大了。
清和睡得不安生,眉头紧锁,睡梦里呢喃着喊了声“阿池”,池蘅蓦地睁开眼,轻手轻脚绕进去,跪坐在简陋铺制的草床前。
少女娇躯呈蜷缩状,四肢俱凉,意识昏沉之际一股柔和的暖流顺着脉搏流向四肢百骸,谨慎护住她心脉。
如此持续半刻钟,眉间凝结的薄霜化开,冰寒解冻,梦魇驱散,睡颜露出几分素日不得见的乖巧。
一夜,池蘅都在损耗真气暖着她的筋脉身骨。
蓝梦梦一觉睡醒,外面大雨还没停。梳洗好,屏风撤开,只见七八步开外少年郎横刀在膝,睡前什么样,醒来还是什么样。
料想这人彻夜未眠,她啧啧称奇:“你对你阿姐真好,简直无微不至。”
池蘅忙着运功调息,没空理人。
她亏损较大,以自幼修行的先天功为法门,真气沿着全身十二正经、奇经八脉运转三个大周天。
头顶飘出淡淡白气,自觉休养好大半,小将军睁开眼,眸子重新恢复迷人神采。
她精力旺盛超出蓝家兄妹所想,蓝梦梦轻扯嘴角,羡慕嫉妒:一晚不睡皮肤看起来比她的还好,真是没天理了。
蓝霄心神大震,好个深藏不露的少年高手!
他痴迷武学,有心试试池蘅武功深浅,奈何找不到机会。
“姐姐,你醒了?”
池蘅贴心地取来竹杯、青盐、清水、牙刷子之类,清和睡意方散,青丝披肩,这会陡然见她,耳垂不受控制地泛红,紧了紧盖在身上的羊毛毯,轻点下巴。
“一应物什我都为姐姐备好,姐姐先梳洗,我在外面守着。”
她痛快离开,清和放下心头那点羞赧不自在,起身收拾形容。
手没进温水,她指尖发暖,感叹阿池良苦用心,继而怔然盯着那截细白腕子。
是梦吗?
昨夜凄风冷雨,却是她十几年来睡过最暖的一觉。
“池哥哥,你来帮我处理这些猎物可好?”
少女娇俏的声音打断清和的沉思,她眼睛微眯:池哥哥?阿池何时同她这般好了?
池蘅烦不胜烦:“我年纪比你还要小上一两岁,你乱喊什么?”
“那,池弟弟?”
“……”
小将军闭嘴不言,扭头不看她。
左右外面还在下雨,蓝梦梦找不到事做唯有招惹这一眼得了她眼缘的美少年。
蓝霄身为义兄,到底不是嫡兄,管不了她,只能坐在一旁看热闹。
他头刚往西边看去,池蘅清朗干净的声线随之传来:“非礼勿视,这道理要我说几遍蓝公子才能记得?”
蓝公子姓蓝,兰羡之也姓兰,此蓝非彼兰,发音相同也足够小将军心里不爽,何况这男人贼心不死时不时往清和姐姐那边望。
隔着搭制的简易‘帘子’,池蘅不信他真能看到什么,可就是被他看到一道影子,她也像吞了苍蝇一般。
思及此,唐刀出鞘,刀锋直指蓝霄喉咙,“你是真拿小爷的话当耳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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