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纱帐晃动着,隐约露出里面蜷缩的身影。
低低的呻/吟从里头传出来。
沈君站在床边,犹疑的望向一旁的孟庭,见他眉头紧蹙,便伸手撩起纱帐。
湘宁侧身躺在床上,小脸苍白,许是因为喝了安神药的原顾,此刻还算安静。
孟庭愈打量湘宁,脸色就愈发难看:“她是今日才有的症状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
沈君摇摇头,她与湘宁接触的并不多,不知道是她今日才得的病,还是之前就有的。
两人相对无言,就在气氛沉闷之时,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孟庭侧身躲到床后。
“咳...咳...”
湘宁低声咳着,气息有些短促。她抬眼见到沈君后,嘴角扯出一个笑来:“是你啊,明月。”
“是我。”
沈君府身坐在旁边,轻声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有些晕......”
湘宁眸里有些恍惚,她好像做梦了,梦见自己就飘在云端上,极乐无边,可就在她飘飘然时,突然伸出无数条绳要将她拉下地狱。
回想间,脑袋晕的更甚了。
“湘宁,你梦魇了。”
沈君看着她的眼睛:“睡着的时候浑身发抖发汗,连大夫都束手无策,你以前也会这样么?”
“不曾。”湘宁有些迷茫道:“今日吴婶......”
说到这,她浑身瑟缩了下,嘴唇都退了血色:“我本来痛的晕了过去,吴婶让我吃了块东西,我便迷迷糊糊的,一直做梦,一直做梦.......”
“今日才会的么?”
“是……”湘宁喃喃道,突然瞪大眼睛,里头陡然装满恐惧:“明月,你说吴婶会不会还来寻我?!”
“不会了,不会了。”沈君拉住她颤抖的手,安慰道:“吴婶说了,只要将给出去的钱取回来,便不再追究。”
“可我,可我没钱了啊......”
湘宁眼眶红红的,眼眸失去光彩,喃喃道:“我今日听了你的话,跑回来问顾郎。我问他要去哪所学府,我说有人可以帮忙......”
“可他支吾的不肯说,我便觉的不对。我要他讲出实话来,他不肯说,还说拿不到钱就要死了......”
床边的纱帐被风吹的飘动,如同无根的浮萍一般。
她死死盯着纱帐,喉头哽咽着,一字一句的将话挤了出来:“明月,我不明白,我不明白。顾郎他为何骗我?他说他爱我,他说要接我出去,我就能把命给他。既然要骗我,为何不能骗一辈子?”
沈君双手被她捏的发红。
尖锐的指甲割入肉里,刺痛直达心脏,可这种痛却远不及湘宁的万分之一。
湘宁同她不一样,她有幸遇见三哥,能从泥泞里爬出去。
可湘宁早就被腐蚀了,心中仅留那点卑微的念想,还是以前的柳顾给的,扑朔如烛光一样。
而现在,烛火灭了。
“明月,我这有些痛……”湘宁喘着气,捂着胸口低低呢喃道。
“不要去想,乖,不要想了。”
“我,有些痛……”
她哽咽道:“我痛……”
她低低呜咽着,想起幼时偷盖过大人的红盖头,或是忽然摘到的并蒂莲,那些事物啊,鲜活的让人直发颤。
可阿玉已经死了。
她忽然放开沈君的手,将自己深深埋入被褥里,像藏进了无边的牢笼。
沈君只能无用的轻拍被褥,似哄小孩子一般,一遍一遍重复道:“不痛了,不痛了……”
她将床边的钱袋重新拿回手里,安慰道:“湘宁,你的钱袋拿回来了,我把它交给吴婶你就安全了……”
被窝里的人一颤,半晌,也没问出一句话来。
许是不念了,也不挂记了,便不想知道钱袋为何回来的。
安静的,像丢了灵魂一般。
沈君在床边坐了许久,连飘动的纱帐也落了,也不见她的回应。最后只能轻声告了别,带着孟庭往屋外走去。
“明月,谢谢你啊……”
“你与这儿的人不一样,你像我幼时,在路边看到的那朵花。”身后传来湘宁低声的呢喃,轻的像风吹即散。
沈君想问问这是什么意思,可湘宁却再也没有出声了。
她只好带着钱袋,关了房门,往外头走去。
长廊上人影空荡,安静无声。
但你细听,还有风月阁大堂传来的靡靡歌舞之音。
沈君听这腻人的曲音,胸口直发闷,加快步伐回屋去。
孟庭跟在后头,望着她脸上的怒,心头有些莫名的庆幸。可能是因为面前的沈君未成为明月,善良的姑娘未“死”在这儿,她还是活着的。
她当是路边的花,鲜活而自由。
“三哥,你知道柳顾在哪吗?”沈君突然问道。
“知道,我甚至可以带你去见他。”孟庭截下话头。
“当真?”
沈君停下脚步,转身盯着他,去了往日的娇糯:“你知道我想做什么么?”
“那种男人我也不耻,你做什么都行。”孟庭俯身贴近她的脸,望进那双一汪秋水的眼睛里:“作为交易,你要带我去找吴婶。”
听见吴婶两字,沈君眼里反射性的出现了恐惧,尽管只有短短一瞬,还是让孟庭捕捉到了。
他想起那日在房梁上看见的情景,微微蹙起眉来。
“你,你找她做什么?”沈君迟疑道。
“找她问些事情。”
“吴婶是老鸨的左右手,素日里都是带着护卫的,你可能……”
“告诉我她在何处便可。”孟庭沉声道。
沈君愣愣的看着他,似乎在他眼里,这些令人恐惧愤怒的事物都不是阻碍。
他要查什么?
她突然想知道孟庭所执着的事情。
柳顾湘宁吴婶众人在她脑海里飞速过,可毫无头绪,因为这些人,看起来都跟他毫不相干。
“回屋说吧。”沈君手指虚指着后方:“待曲儿一罢,该有人回来了。”
“好。”
……
两人快步走回素衣房处,沈君刚想推开屋门,却突然被孟庭抓住了手。
手掌宽大而温热,带着男人特有的粗粝感。
沈君一愣,似乎触电一般,耳边飞起红霞来。
“有人在屋里。”孟庭指着门缝道,附耳道:“走的时候,是紧闭的。”
沈君觉得耳边微痒,酥酥麻麻的,那是散落的碎发蹭在脖颈间。
她与孟庭对视一眼,见他点点头,退步隐匿在长廊的阴影里。
有孟庭做后盾,这给了沈君莫大的勇气。
里头是谁?
沈君抬起手,一把推开了屋门——
四散的光从窗户照进来,一个矮瘦的女人立在窗边,脸上是抹不去的厚厚脂粉,苍白的如同鬼一般。
她手里抱着猫儿,听见屋门的声响,抬头望了过来:“哟,明月姑娘,等你许久了。”
沈君的手指几乎是反射性的发抖,她吸了口气,扯起笑来:“吴婶,您有什么事么?”
“吴婶关心你,没事,就不能来么?”吴婶上下打量着沈君,眼神冰凉,像在看一堆价格有待估量的肉一般。
“自然是可以的。”
沈君手脚有些发凉。
“你这猫儿挺可爱的……”吴婶揪起幼猫的腿儿,在空中晃了一晃:“何处寻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喵~”猫儿吃痛,在半空中叫的凄惨。
沈君心疼到不行,快步走过去欲要将猫儿接过来。
“诶,明月,你还没回答我呢。”
吴婶将猫儿一甩,眯了眯眼睛,像毒蛇一般寒声问道:“你未曾踏出风月阁,恩客也未曾赏过你,那你何处来的猫?!”
“喵~”幼猫痛的浑身发抖。
“我,我……”
沈君喉咙发紧,脸色生白,脑海里飞快的转着,欲要想个借口出来。
“啧啧……我就说你不是个安分的蹄子。”吴婶将猫拎到窗口,外头寒风刺骨,猫儿的惨叫声被风声盖过:“是谁给你的?”
“别!”
沈君颤着声,道:“是我从花园……”
“撒谎!谁给你的?!”
“是我……”
“是我给她,如何?”
身后突然响起沉沉的声音,带着几分寒风的凛冽。
沈君瞪大了眼睛,倏的转身望去。却见眼前晃过一个黑影,宛若一阵风一样。
他一脚踢中吴婶的胸口,伴着骨头“噼啪”碎裂的声音,吴婶跌落在地板上,同时猫儿也从窗口坠了掉了下去。
于是那个黑色的影子便跳出窗户——
“三哥!”
沈君心头狂跳,几乎是扑到窗户望出去。
她看见那个男人,抱着猫儿,正站在树枝上,抬头望着她。
此刻啊,漫天风雪都成了他的背景。
“三哥……”她捂着嘴儿,喜极而泣。
孟庭挑了挑眉,有些无奈。
捞一只猫罢了,有什么好哭的?
他蓄力攀着檐壁跳了上去,不过三两步,便进了屋里。
“三哥……”
沈君欲要说话,躺在地上的吴婶便吐出一口淤血来,尖叫道:“明月你个骚/蹄子!居然私藏男人……呜……呜……!!”
孟庭皱着眉,一靴子堵上她的嘴。
“呜呜……!!”
吴婶意识到嘴里含了什么,瞬间扭曲了脸。
“你啊,还不把门关上?”
孟庭将猫儿放在沈君怀里,有些无奈道。
“好……”
沈君愣愣的,接过那只猫来
然后转身走去将房门关上。
她一手摸了摸怀里发抖的猫儿,确认无碍之后,只觉得如陷梦境一般。
三哥,是隐藏在民间的绝世高手吗……
房门关上之后,那些靡靡的曲音被隔绝在外。
沈君转身望向窗边,见躺在地上的吴婶阴冷的看着她,眼神似乎可以淬出毒来。
即便吴婶被孟庭踹碎了骨头,并无法将她怎么样,可沈君还是下意识抱紧了猫儿。
“呵。”
孟庭见状将靴子一提,吴婶的脸被转了过来。
他双眼上下打量着,宛如最锋利的刻刀,要将人骨肉剔出来一般。
“呵呵……”
吴婶吐出一口血水来,道:“怎么?英雄救美?救个妓子?哈哈哈哈……笑话……”
孟庭没耐心听她的疯言疯语,这人瘦如枯柴,神色癫狂,你若抹去她脸上的脂粉,就会看见满脸的灰斑,不是吃多了乌香又是什么。
他蹲了下去,从袖中抽出短刀,淡淡道:“听闻东瀛有剖腹之刑,从肋骨至胯部,利刃翻开肚皮,切碎肝脏,人就只能活生生的看着肠肚留尽而亡。”
“这是风月阁,你杀了我,你的心肝要如何啊?”吴婶尖笑道。
“是啊,怎么办呢。”孟庭皱起眉头,忽而笑了笑,带着沈君从未见过的邪气:“那便试试吧。”
他将短刀置在吴婶的腹部,上下衡量着,似乎在考虑从何处下手。
“沈君,转过身去。”他沉声道。
沈君几乎是软着身子,颤颤的转过身去。
那番言语已经突破了她对孟庭的认知,为什么有人能将这么残忍的酷刑,说的如同游戏般?
锋利的刀尖划破布帛,如同撕纸一般。寒意贴着皮肤直侵入心脏。
似乎下一秒就能划破腹部一样。
吴婶盯着那刀尖,突然哑声笑了起来:“不必这般恐吓我了,若想替那小蹄子报仇,一刀了结便可以……你想知道什么?嗯?”
“聪明人。”
孟庭眉眼陡然锐利起来:“你从何处得到的乌香?”
那刀锋随之划破肌肤,滚落几滴血来。
烫啊。
烫到人直发颤。
吴婶脸色一变,问道:“你是谁的人?!”
孟庭并不理她,刀锋划着皮肤,似乎要往下划……
“木氏商行!”吴婶手指发抖,尖利道。
孟庭脸色一沉,长风帮与木氏商行,也有许多往来。
“何时买的?”
“就在昨天,昨天刚买的!”
“买了多少?”
“分到我这儿,就那么十几两。”
孟庭收回短刀,站了起来。他揉着太阳穴,里头是捋不清的思绪。
但既然有了乌香的消息,就没必要留在这了。
“沈君,我要出去一趟,你收拾下东西,晚上窗边等我。”
收拾下东西……
要离开这了吗!?
沈君抱着幼猫,差点原地儿跳起来,她激动的点点头,生怕应的不够大声:“好,我知道了!”
“你们要走?”
吴婶笑了起来,似听到什么笑话一般:“这儿全是护院啊,你武功再强,带着人如何走啊吗哈哈哈哈……”
她想起以前啊,自己翻出这风月阁时,满心以为能获得自由,转身却被护院抓了进去。
后来几个男人在她身上晃动着……
“你们出不去的……”她低声喃喃道,像说给沈君,又像说给自己。
“沈君,你要出气么?”孟庭突然出声道。
“啊?”
沈君背对着他,有些茫然。
“刀在这。过了此刻,就无处可出了。”
沈君领悟了孟庭的意思。
吴婶,活不了了。
她沉默半晌,最终摇了摇头:“三哥,你承你的好意,但……你处置吧。”
她要出去,吴婶就该死。
但若一刀能断的话,她不愿手上沾了血腥。
她垂着眼,身后响起尖刀入喉的的声音。孟庭的刀很快,连一滴血都没有溅出来。
她抹去了唇上鲜艳的唇脂,似挣脱了枷锁。
“三哥,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她擦去眼角的泪,笑到。
“恩。”
孟庭将刀尖上的鲜血拭去,一边透着窗户,望向远处望去。
他需要一匹快马,以及有人为他出城打掩护。
——杨老五。
他起身打算从窗口跳出去,身后传来绵软的哀求声:“三哥,我怕尸体……能处置么?”
那奇怪的酥痒感又从耳朵生起。
他皱着眉,下意识的抚了上去。
“三哥……”
沈君求道,她实在,真的无法跟尸体共处一室。
其他杂乱的思绪似乎都被这声“三哥”叫没了,孟庭低头看了尸首一眼,忽然觉得不大妥当。
“好。”
他走到床边取了一床被褥,将尸首一裹,而后连人带被子扔到了梁上。
这样会隐秘些,他人发现也会晚些,有足够的时间出去。
沈君:“……”
“谢,谢三哥。”不知为何,似乎头顶有些寒凉。
孟庭点点头,抬眼望了下她,似乎在说:还有事么?
“没了,三哥快去快回。”沈君期盼道。
许是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孟庭的眉眼也柔和了些。他走到窗边,纵身跃了出去。
沈君抱着猫儿,走到窗边,看着他踏屋瓦跃围墙,喃喃道:“你看,三哥好厉害啊。”
怀中的猫儿蜷缩着,发出了奶甜:“的喵呜”声,似在同意。
屋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艳阳初露,阳光撒了满地。
沈君想起遥在株洲的父母来,想起株洲潺潺的水,巍峨的山。
她眼里盛满了光。
“那我们,一同等他回来吧。”
“喵~”
……
……
夕阳渐渐落下山头,晕出橘黄的暖光,将沈君瓷白的脸渡成了金色。
她与猫儿已经在窗边坐了一下午了,像那古老的望夫石一样。
外头的丫鬟敲了敲门,问道:“明月姑娘,今日要些什么吃食?”
屋门已经被沈君堵上了,她此刻听着明月两个字,只觉得厌恶至极。
“不用了,我心情不好,不吃。”她淡淡回道,眼睛依旧望着远方。
回来了吗。
回来了吗。
她,等不及啦。
忽然间风乍起,吹的满城枯林沙沙作响,在风月阁围墙的上方,陡然跃出一个黑色的人影来。
沈君眨了眨眼,生怕看错。
她看见这修长挺拔的身影,乘着长风,踏着光而来。
她不自觉的的站了起来,怀里的猫儿发出“喵呜~”声响。
“三哥。”
沈君低声呢喃着,不知是念给猫儿听,还是念给自己听:“你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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