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小小的茅草屋。
屋顶随意叉出干枯的稻草,随着凉风左右晃动。
细听,还伴着寒鸦的啼鸣。
“嘎——嘎——”
沈君站在这处院里,跟做梦似的。
本以为酒馆处已经足够简陋,没曾想,还有机会来更破旧的地方。
她手指轻刮过院里破旧的椅凳,望着那层厚厚的灰,喃喃道:“三哥,这就是落脚的地方么?”
孟庭端来木盆,大步走进屋里。
他双眼扫过沈君被汗浸湿的衣裳,低声道:“这是我在黎州的落脚点,有两间茅草屋,一处刚送了别人,这处许久未来,落了些灰尘。”
沈君:“......”
这叫一点么?
若她原地起来跳一下,怕是能震出漫天灰来。
“先过来。”
孟庭站在屋前,点头示意她过去。
沈君捂着鼻子,略微嫌弃,犹豫半晌还是走进屋里。
毕竟这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一进屋子,淡淡的暖意扑面而来。
烈火在破旧的炉灶内翻腾着,晕出橘黄的暖光,暖意从生。
沈君身上的冷意霎时去掉一半,哪还顾得上嫌弃,立刻朝火光靠去。她将包袱里的猫儿放出来,一同靠在炉前取暖。
“嘶~”
“喵~”
一猫一人发出满足的喟叹。
破旧的茅屋,燃烧的炉灶,取暖的人与猫,这场景多少有些可怜。
孟庭垂眸敛去笑意,从床底抽出一只矮凳,往炉边一放:“坐这吧。”
说完将手中的破布拧干,将另一头木床擦洗干净。重重的力道之下,散架的床板发出吱呀声响。
沈君有些不好意思。
可一路跑来实在累坏了,便抱着猫儿坐在那处小憩。
见他擦的辛苦,便细声问道:“三哥,有什么要帮忙的么?”
孟庭动作一顿,余光望向她那双白皙细腻的手。
十指不沾阳春水。
“不必了。”他摇了摇头。
“我也可以帮忙擦擦东西的。”沈君张开五指,认真自荐。
孟庭挑了挑眉,一手将破布递到沈君面前,示意她接住。
那破布湿嗒嗒,粘腻腻的,团成一颗灰色的球,脏污又邋遢,如同泥潭里出来的洪水猛兽——
沈君双手尴尬的停在半空。
可话已经说了……人要言而有信。
她指尖颤抖着,一边抗拒一边接近,眼看就要碰上那团灰球,孟庭突然收回了手。
“坐着吧。”
他嘴角勾起笑意。
沈君:“......”
好像被嫌弃了。
她有些羞赧,低声喃喃:“三哥辛苦了。”
她看着孟庭将床认真擦了好几遍,又陆续从屋外打来井水,将屋内积累的旧灰尘一并清了出去。动作干净利落,风卷残云,叹为观止。
沈君从未想过他会做这些活计,连想到之前的事,对他便愈发好奇。尽管自己总叫他三哥,可对于他的来历却一概不知。
他们之间未免太过生疏。
她想多了解下他……
“三哥,你可喜欢《泸州女》?”她揪着袖子,出声试探道。
孟庭点点头,从柜中取出三两被褥来,铺盖在床上。
“那你,可是泸州人?”
孟庭身形一顿,转身看向她。
一个是匪,一个是娇小姐,出了黎州,他两便再无交集,更无需相识。可那双眼睛干净澄澈,在火光里熠熠生辉,此刻满含期待的望向他。
似乎不应,就会灭了星火。
“是。”
沈君见他回应,心头微暖,眉眼弯成了月牙:“我见书上说,泸州临海,商贸往来繁华,处处都是寸金之地……那三哥可是经商之人?”
话才出口,她自己便摇了摇头。
倘若商人都像三哥这般,那做生意该是件危险的事。
“想知道?”
“想。”
孟庭沉默半晌,眸光在炉火的映衬下明灭不定:“我是……”
“噼啪——”
炉火陡然爆出声响。
沈君吓了一跳,连同猫儿往一旁挪了几步,待躲开那星火后,方才继续追问:“是什么?”
匪。
是不是匪,孟庭自身并不在意。可他能想像说出后沈君那惊慌的神情,于是将匪字咽回喉中,沉声道:“天色晚了,睡吧。”
沈君咬着红唇,眼见孟庭并不愿多言,无端有些难过。
她连他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那你呢?”
房里只有一张床,此刻被擦的干干净净,可若让给她睡,这天寒地冻的,难不成三哥要睡地上?
可孟庭跟本没有入睡的想法,他指了指屋顶道:“上去盯着衙役。”
话音刚落,屋门突然“啪嗒”发出声响。
沈君心里一惊,抬眼望过去——
原是一枯瘦一高大两个人影拍着门框,他们朝孟庭招着手,似乎有话要说。
那是……二柱?
他是如何知道这里的?!
沈君瞪大眼睛,朝孟庭望去。
“嘘。”
庭孟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抬步走向房门。
他跨出屋外,才将破旧的木门带上,那枯瘦的人影便朝他鞠了个躬,感激道:“多谢三爷将此处留给我与女儿住,才能让她免受霜冻之苦啊。”
“不用谢我。”孟庭摇摇头,淡道:“这是你的命换来的。”
这个两人都清楚。
尽管如此,可张老三还是心生感激。那天孟庭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个高大的汉子,说是要给他换住处。
虽然此处的茅草屋也是破旧,但不漏风,不进雪,他家囡囡睡的安稳,张老三便知足极了。
二柱站在一旁,眼光来回在两人之间打量,挠了挠头:“三爷,那天我给沈姑娘送布匹时,你就拉我下楼让我给张老三换住处。现在连你也过来了,咋回事啊?”
他今晚刚帮张老三安置好屋子,转头就看见三爷带着沈姑娘往这边来。
怎么回事?
孟庭也不清楚。
他未料到酒馆会暴露,也未料到会被追逃这处来。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到了这地步,冬至那天就必须要走。
他朝二柱招了招手,低声道:“你去备两辆马车……”
——
翌日。
黎州城,府衙。
府衙本该威严沉稳,此刻却显得有些旖旎,连空气中都带着馥郁的香气。
桑妈妈一手捏着白玉盏,瓷白细腻的手轻轻掀开茶盖,吐气幽兰,将茶水上滚烫的烟雾吹散。
“李大人,为何我家明月还未回来?”她轻蹙眉头,对着堂上正座的人疑惑道。
堂上的锦衣青年揉了揉额头,欲要止住那沉闷的痛意。
为何啊?
他也想知道!
为一个贱籍妓子发告示,已然是他最大的让步。无人送来领赏,这也能怪府衙么?
若不是看在京中人的面子上……
锦衣青年吐了口气,忍耐道:“桑妈妈,无非一个妓子,寻不到便丢了,为何大动干戈啊?”
桑妈妈却咯咯娇笑起来:“妓子千千万,可明月却只有一个。她一个株洲的姑娘,却千里迢迢被送到黎州的风月阁来,你说重不重要?”
“这其中的原由,大人可懂?”
——无非就是哪些世家暗地里的肮脏勾当罢了。
锦衣青年皱起眉头,欲要开口说话,外头突然想起轻佻浪荡的声音——
“他懂个屁啊!”
锦衣青年听到这话,更是头痛欲裂。
“听闻昨夜有人来通风报信,爆出那贼人的藏身之所。可你瞧怎么着,府衙出兵两手空空而归。小爷来一趟黎州,七八天过去了,贼人没抓住,还丢了个姑娘。”
陆敏之一脚踏入大堂,将手中的护手一丟,一屁股的往主位坐去:“李惘,你很让我失望啊。”
李惘叹了口气,叹不知为何一天能同时迎来两尊神魔。
他庙小,哪天被撑破也不自知。
“敏之兄,那贼人极为狡猾,那不夜城如同汪洋大海,鱼龙混杂,你让我在海里捞两根针,谈何容易?”
“两根?”
陆敏之一愣。
“唔……”李惘看了他一眼,解释道:“那贼人昨夜还带了个女眷。”
“有点意思,够风流。”
陆敏之拍着桌子,哈哈大笑:“逃命还带姑娘,性情中人啊!”
李惘:“……”
他无言半晌,问道:“敏之兄有什么高见?”
“高见啊……”
陆敏之突然变了脸色,神色沉沉,寒声道:“既然已经打草惊蛇,那就把举报之人带过来,让他画出贼人的脸,贴出逮捕令,挨家挨户给我搜!”
李惘又叹出一口气。
这一个两个的要人如催命,风月阁那些肮脏事自是不提,就算抓不到,他寻些借口敷衍下桑妈妈,自然能过去。
但陆敏之这边却不行啊……
想到这,他点头道:“好,都依敏之兄。”
——
沈君这一夜,睡的极不安稳。
一入梦里,似乎就能听见鸦啼,能看见刀光。忽而又能看瞧见株洲的山水,还有那高大沉稳的背影。
纷纷乱乱,扰人心绪。
待恍惚的从梦里醒来时,天还光未亮,屋外阴沉沉的,夹着零碎的小雪。
下雪了?
可三哥还在外头呢。
她起身卷起被子,将屋门打开,向院中跑了几步,再转身往屋顶望去。
无边的夜色苍茫,盖在那高大的身躯上,男人一手拿着酒瓶,像鹰般注视着前方,感到冷意时,便仰起头大口大口喝着烈酒。
酒与雪一同滑过他的喉结,不知是冷还是烈。
“三哥。”
沈君抱着被子,扬声道:“下雪了,你快下来吧。”
孟庭低头望向她,摇摇头:“有酒。”
“三哥。”
沈君急的不行,这大冷天的,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会生病呀。
可此刻的孟庭就像顽固孩童一般。
沈君只好求他,娇声道:“三哥,你若生病垮了,我要怎么办呀?”
孟庭下意识摸了摸耳朵。
任是风雪,也盖不住莺啼。
“你要上来吗?”他突然沉声道。
“啊?”沈君懵了一下。
接着就看见那高大的身躯从茅屋上一跃而下,带着满身的酒气向她靠来。
任是沈君这种闻惯酒味的人,也忍不住皱起眉来。
这一晚为了躯寒,他是喝了多少啊……
“三哥,进屋吧……”
沈君拉着他的袖子,担忧道。
孟庭摇摇头,突然俯身望向她来,那里面有孩童般的皎洁。就在沈君发愣时,突然提起她的腰肢,腾空往屋上一跃——
霎时风雪扑脸。
沈君以手掩面,待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茅屋顶。
脚下的茅草因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发出吱呀声响,似乎随时都可能倒塌一般。
沈君站的心惊胆战。
“我们下去吧三哥……”
她颤颤道,几乎要哭了出来。
可孟庭却恍若未闻,将眼神投向了东边还未升起的太阳——
“你看,那处就是泸州。”
他低声道,尾音绵长,带着些许温柔,些许眷恋。
温热的气息,撩的沈君耳朵微痒。
她只好强压下心里的害怕,跟着他的眼神望过去。
那边是连绵起伏的山,在微光与夜色的衬托下如同泼墨一样,烟雾缭绕如环带,带着无边的飘渺。
“跨过这山,就是泸州与无边的海。”
孟庭缓缓陈述着,如同讲故事一般:“倒也如你所说,那儿的确是商贸繁华,寸土寸金。”
“可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你可知乌香?”
乌香?
沈君立刻想起风月阁里,吴婶给湘宁吃的东西。
可这跟泸州有什么关系?
“乌香自远洋而来,四散到整个泸州,不到一年,那处便成了人间地狱。多少人因为它,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孟庭喃喃道,似乎想起什么不堪的往事,眉眼陡然变的凛冽:“这种东西,就不该留在世上!”
声音的冷意,比此刻的雪有过之而不及,犹如利剑一般。
三哥失态了。
沈君第一次见他如此强烈的情绪外露,有些不知所措。
“三哥,不气了,不气了……”她像哄猫儿一样呢喃着,抬起手,犹豫半晌,还是顺着他的背一下一下轻拍起来。
孟庭愣了愣。
复而低低笑了起来。
“罢了,下去吧。”
他摇头道,将沈君往怀里一带,脚下一用力,突然摇晃已久的茅草屋顶“嘭”的一声崩塌而下——
“啊——!”
沈君尖叫一声,立刻攥紧身边人的衣裳,在无边的风雪里,“嘭”的一声坠落在地。
“怎么了怎么了?!”
隔壁茅草屋的张老三跑了出来,见屋顶倒塌,一男一女狼狈的滚在地上,脸色一言难尽。
沈君尴尬到不行,立刻站直身子,又伸手想将孟庭拽起来。
“三哥,三哥你起来!”
可地上的人毫无反应。
她慌了神,将手指探到孟庭鼻子下——呼吸沉稳有序,只是酒气重了些。
居然,睡着了。
长长的睫毛如蒲扇般盖着,留下淡淡阴影,即便睡着了,眉头却还在皱起。
沈君伸手指将其轻轻抚平,才显出一些平和和安静。
风雪初停,太阳升起。
一切,似乎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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