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熄灭炉火,寒意从生。
屋顶塌了,此刻天地为席,怎么睡人?
沈君伸手抓起孟庭的袖子,连拽带拖想拉他起身,连试了两三次都撼不动他,徒留一身淋漓的香汗。
她揉着酸痛的手腕,有些着急。
该如何是好?
“姑娘,我来吧。”
身后突然传来沙哑的声音,沈君心头一跳,立刻往后望去,见一个身形枯瘦的男人快步走来。
——是昨日同二柱一起,唤三哥出去另外一个男人。
她松出一口气,但仔细打量过他的体格后,又蹙起眉来。
枯瘦如柴的,如何能扛起人来?
“二柱可在?三哥有些重......”她轻声提醒道。
“不碍事,不碍事的。”
张老三摆摆手,将马步往泥里一扎,提一口丹田之气,接着暴喝一声,竟以佝偻之躯将一八尺大汉直接扛起背在身上。
沈君美目一瞪。
这力道是从何处来的?
她左右想不出,转眼就见三哥被扛着往另外一处茅草屋内走去,只好急忙回去收拾行礼跟猫儿,跟在后头一同进了屋里。
屋内有些杂乱。
各类破旧的物件随处摆放着,三三两两木盆置在炉灶前,里头微黄的粉面四扬。一个稚童小心挑着炉灶内的炭火,在暖意前蜷成一个圆球。
听到屋门的声响,稚童转过头来——
双眼亮澄澄的,小脸带着蜡黄。
“爹。”她轻声叫着,细如蚊声。
沈君进屋的脚步微微一顿。
“诶。”
张老三在前头擦着汗,嘴角挤出笑来。他将孟庭扛到床边,再使了劲把人往破旧的木床上一放,一时“吱呀”声四响。
沈君听的心颤,快步走过去扶住木床,担忧道:“请问,可有醒酒的茶水?”
“没有茶水......”张老三摇摇头,指了指身后那堆散乱的物:“那儿倒是有块姜,姜片含在嘴里能驱酒醒神。”
他对着炉边的稚童道:“囡囡,去把盆中那片姜拿过来。”
“劳烦大哥了。”沈君谢道。
稚童却怯怯的望向沈君,手里紧攥着柴火,神色不安。
“囡囡乖。”
见女儿有些紧张,张老三伸手将人抱进怀中,一下一下的轻拍着背部:“这是爹的好友,不是来要钱催债的,别怕啊,囡囡别怕。”
“嗯......”
稚童窝在爹爹怀里,软声应道。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柴火,探出头往沈君这儿望来。
“那他们是恩人吗?”
恩人?
沈君靠在床边,微微一愣。
“是啊。明儿就是冬至咯,爹爹做饺子买米面的钱全是恩人给的......”张老三笑了笑,将女童搂紧在怀里,笑道:“爹给你包个最大的饺子可好?”
女童弯起眉眼,使了劲的点着头:“好,爹爹给我包最大的!”
说完便挣脱出张老三的怀抱,从那满地的物件里掏出半块姜来,再小跑着递给沈君:“谢谢大恩人。”
沈君接过那块姜,转向望向孟庭。
大恩人,说的必然是他吧。
此刻他眉眼又轻轻皱起,仿佛梦里也不得安宁,可即便这样,这也是沈君见他睡的最沉的一次了。
她手中攥着姜块,突然生了些犹豫。
让他再睡会?
应该也累了吧.......
屋内炉火摇曳着,发出噼啪声响。张老三带着女儿转在炉旁,生疏的将热水倒进盆里,又手把手教她和着米面,一顿揉搓成形后,拎起木棍擀起面皮来。
“爹,咱们以后都能吃上饺子吗?”小女童捏着饺子皮,问道。
“能啊,以后咱啊顿顿都吃。”
张老三笑呵呵道,一手将馅料塞满整张饺子皮,一顿揉捏后,那圆滚滚,胖乎乎的饺子就飘进了炉灶上的汤锅里。
半盏茶后,锅里飘出饺子的香味。
“喵~”
猫儿闻着香味探出包袱,伸出绒绒细爪来。
“爹,是猫!”
女童惊喜道。
沈君见状弯了弯眉眼,将身上的包袱解开,轻轻把猫儿放了下来。
“喵~”
猫儿在她身边绕了半圈,最终抵不过暖炉与肉香的诱惑,慢慢向女童那蹭去。
女童眼中闪起碎星。
她掐出一块小小的肉馅,放到手掌里,猫儿凑近闻了闻,接着伸/出舌头,凑到她掌心舔了舔。
湿/滑微痒的感觉,引的她咯咯直笑。
“姐姐,这猫儿叫什么名字?”
沈君一愣,随后摇了摇头。
自三哥捡到猫以来,一直都忙于逃离黎州,还从未想过这方面的事。
“还未起呢。”
“我家以前也有一只猫儿,叫喜喜。”女童一手在空中画出一个大饼状:“这么大,圆溜溜的,是以前爹爹在战场上从倭寇手里抢回来的,我可以喜欢了……”
“好了,快吃饺子吧。”
张老三突然开口打断道。
此刻汤水咕噜噜翻滚着,驱散了屋内的寒意,他眉眼有些沉闷,从锅中捞出最大一颗饺子,轻轻放在女童碗里。
“来,爹给你一颗最大的。”
饺子包的笨拙,煮开后甚至散落不少馅料,可在破漏的茅屋里却显得犹为可贵。
女童摇了摇头,转而将碗塞入沈君手里:“先给姐姐吃。”
沈君:“你不想吃?”
“姐姐,我昨夜吃了好多肉包子……”女童摸摸肚子,不好意思道。
自从她跟着爹娘来到黎州后,已经许久未吃过饱饭,昨儿吃了三个,至今还未消食。
“而且姐姐还是我家大恩人,自然先给你吃。”
“大恩人……是哥哥呀。”
沈君指了指沉睡的孟庭。
女童眨眨眼,放下手里的猫儿,走到床边,她打量着这个醉酒的哥哥,觉得有些眼熟。
“他是睡着了吗?”
“嘘……”
沈君弯了弯眉眼,附耳道:“是呀,我们悄悄说话,别吵到哥哥。”
女童立刻捂住嘴,瞪着圆溜溜的杏眼,悄悄退回炉灶边。
“咕噜噜——”
烈火渐大,沸腾的汤水从锅中溢出,张老三掀开锅盖,从中捞出几个圆胖的饺子来。热腾腾的烟气趁机四散,朦朦胧胧的,恍惚为清冷的晨日添上几分温暖
“姑娘,吃吧。”
张老三向沈君递来碗筷。
沈君:“……”
里头的饺子煮的破烂,如同这茅草屋一般,也是她从未见过的敷衍与潦草。
卖相,着实不佳。
她咬着下唇,正愁不知如何拒绝这好意时,屋门突然砰的一声被踹开,一个大汉气喘嘘嘘的嚷嚷道:“张老三,三爷哪去……”
话未说完,像被卡住嗓子眼般哑了声响。
“沈姑娘也在啊。”
他将街边撕来的通缉令藏在身后,喃喃道。
这嗓门震如锣鼓,醒神至极。沈君来不及提示他小声说话,床上的人便睁开眼睛。
酒意带来轻微的迷蒙与混沌,他皱起眉头,下意识望向沈君。
眼神润的像水中的琥珀。
看的沈君心头微软,问道:“三哥,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孟庭扶着额头,起身打量身处处的环境,眼神逐渐清明。
他记起今日的微醺,任性的带人上屋顶,以及从屋顶下坠的那刻,胸前的衣裳被沈君揪的甚紧。
孟庭:“……”
他轻咳一声,垂眸掩去眼里的尴尬。
“你可有受伤?”他问。
“没有。”沈君摇了摇头,笑道:“落下时恰好是你接了我……”
……
话到一半,她的脸就烧了起来。
她忽然想起下坠时那宽阔的胸膛以及沉稳的心跳,初初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对着三哥说时,又处处觉着别扭。
两人匆匆对视一眼,又错开眼睛。
奇怪的气氛忽然漫开来。
像,夏日燥热的风。
“没事就好。”
“嗯。”
……
“哥哥姐姐,快冬至了,一起来饺子吧。”
见两人不说话,女童笑盈盈的端着碗筷,朝屋内所有人都招了招手:“我自己也包了好多饺子,比爹爹的好看,你们试试。”
“不了,我找三爷有事。”二柱急忙应道。
孟庭抬眼扫过炉灶处的锅炉,慢悠悠的腾着热气,热气飘向灶边嬉笑的稚童,打着呼噜的猫儿,以及眼神纠结的姑娘。
自娘亲去后,久违的生活之气。
“先吃吧。”
他朝二柱点点头。
二柱挠挠头,只好攥紧手中的纸张,寻了个位置径直坐下来。
“这是爹爹的。”
女童端着碗筷,笑盈盈的分发着木桌上的饺子。
“诶,乖。”
张老三笑呵呵应道。
“这是大恩人的。”
女童将碗筷放到孟庭跟前,行了个福礼:“要不是大哥哥,我怕昨日就冻死在梧桐巷了。”
孟庭眸光闪烁,望向张老五。
张老五咧开嘴,朝他摇了摇头。
——别告诉她,好好吃饺子吧。
他只好接过碗筷,沉默的吃了起来。
“这是姐姐的……”
女童将碗筷端到沈君面前,忽然前头伸出一只大手挡住她。
“我吃吧。”孟庭接过碗筷,淡淡道。
“啊,可是姐姐没吃呢……”
“咳!咳!”
张老三连声咳嗽,目光飞快的在两人之间扫了一眼,出声道:“给二柱端过去吧。”
女童有些茫然,犹豫半晌,才将另外一碗饺子给二柱端过去。
“谢了啊。”
二柱乐呵呵的接过。
一时屋内安静,只余袅袅的炊烟升腾,各人端着手中那副碗筷,在烈烈的炉火前,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融融暖意随着这口饺子化进胃里,四散而开。
沈君站在桌前,虽然没有吃到饺子,却也被这暖融融的气氛感染到,不由弯起眉眼。
若一直能风平浪静,该有多好。
她会平安回到家中,三哥也会顺利离开黎州,然后……
然后,天地之大,他们还会再相见吗?
“三爷。”
二柱吞下最后一只饺子,胡乱抹过嘴角,往屋外走去:“外头等您。”
孟庭点点头,放下空碗,随他走了出去。
沈君望着他们的背影,平生第一次,生出想偷听的念头。
她对三哥所知,真的太少了。
她只是想多了解一些……
想到这,她也起身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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