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乌香!”
柳顾尖叫道。
他望着那刀光,牙齿都发起颤来。他听到了,他在衙门听到那些贵人谈话了,他们说收到探子来报,说那箱东西是乌香,连想到二当家的推诿,不由得让人将此事全都贯通起来。
这些人明知三爷如何痛恨乌香,却又偏偏让他去运送。
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啊!
孟庭手中的利刃一顿。
简短的三个字,却如同巨石般砸的他头晕脑胀,直接解释了官府的异样,他陡然想起娘亲死前那句话来:“庭儿,答应娘,到死也不要碰那害人的乌香,死也不要!”
尖利的声音犹如昨日,直击耳膜。
呵......
不可能。
他摇摇头,恍惚半晌后,方才强迫自己沉下心绪:“可那私货我验过,是盐。”
“不可能,不可能。”柳顾瞪大眼睛,喃喃道:“我亲耳听那贵人说的,他说里头有,说里头有啊三爷!”
“这是你的片面之词,如何听信?”
“三爷,三爷您让我回去,我这就去向贵人问个一二来......”
“回去?”
孟庭擦拭着短刀,笑道:“真相我自会去查。但你。”
他眉尖陡然凝起冰霜,用力将短刀往下方一掷,是“喀嚓”的清脆入骨之声。
“啊——!”
柳顾抱着腿哀嚎,厉如啼血,裂骨之痛,钻心入骨。
鲜血从骨肉里涓涓流出,如同涌泉,将土地染的鲜红。孟庭眉眼微沉,却忽然听身后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他转头望去,不知沈君何时到了他的身后,此刻身躯微颤,像雨中凋零的牡丹。
吓着了?
他沉默半晌,却并未置一词。
看清也罢,君子与大丈夫这二词,从未与匪相近过。
“你不是寻柳顾么?他便是。”
沈君白着脸,空中那浓郁的鲜血腥味让她几欲作呕。她刚接到二柱的通知,便马不停蹄的跑过来找柳顾,却看到孟庭掷刀的一幕。
阴沉沉宛如收命的阎罗一般。
这是三哥,却又不似三哥。
或许,她从头到尾都从了解过他。
她沉默着,颤颤将目光往地上的人脸上一放,立刻便认出那是那晚洗被子的人。
“是你!”她惊道。
柳顾眸光暗沉,像抽了魂的木偶一般,没有丝毫反应。
沈君有些害怕。
她望向孟庭,见他似点点头,并未多置一词时,便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她记得从酒馆逃出来的那晚,正是有个身形佝偻的人在替官差带路。
她有些恨,若不是柳顾,她与三哥当能顺利逃出黎州,何必从生那么多风波?
她缓缓从身上取出一个钱袋来。
“柳顾,你可记得这个?”
柳顾却望也不肯望一眼,喃喃道:“记得如何?不记得如何?”
“我让你看着它!”
沈君微怒道:“湘宁为你付出这么多,你是没有心的吗?”
“哈哈哈....”
柳顾却陡然睁大眼睛,有些癫狂道:“是,我确实也真心待过她,可那是以前的啊。她进了青楼,那便是妓!那便有了贱籍!那便是污点!我堂堂一个秀才,怎么可能真心待她?!啊?!”
声声质问,剜人心肝,让沈君脸色有些苍白。
她被拐至今已一月有余,若是回到株洲,让人知道她曾进了风月阁......
即便她到现在也是清白之身,可谁信呢?
谁信呢?
沈君摇了摇头,将纷乱的思绪压制住,克制道:“她是无罪的,有罪的该死的是那些卖人的人,你懂吗?!”
“是那逼良为娼的秦楼楚馆,是那些买卖人口的畜生,甚至是那些富贵靡浪的子弟!你懂吗?!”
她眼角发红,咬着牙怒道:“你不懂!你只会将过错扣在无罪的人头上......”
柳顾却摇摇头,呵呵笑了起来。
世人皆如此。
难道世人也不懂么?
沈君反复捏着手中的钱袋,喃喃道:“湘宁,多好的一厢痴情啊。若生成寻常人家的女儿,不受这苦楚,也能与相爱之人白头偕老吧......”
是厢宁错付了。
她再也不想见到这无耻之人。
她转头望向孟庭,一眼撞入那黝黑的深眸里,似千尽深潭,里头有层层云雾,搅动着她看不明白的情绪。
她看不明白。
她只觉有些累。
“多谢三哥。”她行了个福礼,匆忙道别后,便匆匆往茅屋的方向走去。
再不走,她怕控制不住,想再靠一靠那个胸膛。
那里很暖。
心跳很稳。
很安稳。
可惜不是她该留的地方,她应该再快些回到株洲,再快些找个安心的地方将自己藏起来才好,回去后世间便再无明月,她再不受奔波之若,再不受这流离之累。
她轻轻拭去眼角落下的泪,一步,一步的往回走去。
孟庭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将伸在半空的手收了回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沈君,娇艳的花朵带上尖刺,披上软甲,骄傲又迷人。
至于柳顾。
他垂下眼眸,俯身握住裂骨上的匕首,左右搅动着,直至肉与碎骨寸寸断裂,绞碎揉合。
鲜血浸湿了土地。
柳顾喘粗气,白眼一翻,在极致的痛苦甚至叫不出哀嚎,只能发出“呃呃”声响。他面容扭曲如同恶鬼一般,汗水混着血水,搅成身下的一片汪洋。
在极致的痛苦里,他喘出最后一口气,便翻白了眼睛。
孟庭抽出刀刃,轻轻吹落上面的血珠。
接下来该如何?
是了,冬至,很快就到了。
他答应过沈君,要送她出城。
他的承诺,向来说到做到。
——
翌日,天光乍破。
窗外无风无雪,切都风平浪静,似乎是个好天气。
沈君与余婉婉睡在茅屋唯一的床上,耳边是女童轻轻的呼吸声。
她今夜有些浅眠。
便是忽然刮过的风,也能将她从梦里惊醒。
梦里适合人有何事她已经记不清了,只是无端觉得胸闷罢。她轻手轻脚的起身,望着已经冻伤的手,有些不可思议。
换做以往,她早就哭出泪花来,能为这伤痕叹息上一天。
今日,她却能一笑了之。
一翻洗漱过后,她抱上粘人的猫儿,往屋外走去。
屋外啊,正有高大的人衣着单薄,在冷意中练着拳法,挥汗成雨。浸湿的衣裳紧贴着他紧窄的腰身,透出淡淡的蜜色来。
沈君抱着猫儿,沐浴于初晨的日光下,她兀自寻了个角落靠着,一猫一人悄悄欣赏起这套拳法来。
打的真好。
日光渐暖,照在沈君身上,让她生出些恍惚。
倘若能出城,那么以后,还能见到他吗?
……
罢了。
他们,终究并不是一路人。
沈君愣愣想着,不知为何,心底微酸。
晃神之间,孟庭却早已停下晨练,往她这边走来。
蓬勃的气息扑面而来。
或许是晨日的露水,又或许是脖颈散发的微汗,又或许是清草香,总之每一样,都令人心跳微升。
沈君有些不自然的撩着头发。
却见孟庭站在她面前,从袖中掏出一个蓝色的小盒子,递给了她。
这是……
润油膏吗?
沈君轻轻接过小盒子,闻见那淡淡玫瑰香,心头有些欢喜。
“谢谢三哥。”
“二柱买的。”
……
沈君手指一顿,还是笑着收下了。无论这是谁所赠,都是一份可贵的心意。
“三哥,今日何时出城?”
“戌时。”
沈君点点头,再也不问其他,安静的在手上擦起油膏来。
问了,徒增烦恼罢。
就像她问不出三哥的来历一般。
怀里的猫儿见状凑过去,喵喵的在手上闻了起来。
晨光照着她的脸庞,流连不舍,于细细的绒毛之上跳舞。尽管虫毒已经退了许多,此刻那艳丽的脸上还是露出三四分憨态来。
孟庭晃了下神。
他垂眸潋去眸里的光,转身去准备车马。
戌时,他要准时越过城门。
“二柱,张老三,你们过来。”
“诶,来了三爷!”
被声音唤醒的余婉婉揉着眉眼从屋里走出来,她望着爹爹远去的背影,无端有些心忧。
“姐姐,他们去干嘛啊?”
沈君微微一愣。
她转过头去,望向那纯真的脸庞,笑到:“要帮哥哥姐姐回家呢。”
婉婉懵懂的点了点头。
风乍起。
吹皱一池春水。
——
是夜。
城池灯火明亮,万千星河倒转,长河映出岸边往来人影绰绰。川流不息的,是水,是人,是车。
倏而烟火升起,“嘭”的一声在空中炸开。
像热闹的信号一般,人群开始欢呼雀跃起来。
......
车内安静,厚厚的车厢将繁华与喧嚣隔绝在外,沈君坐在一角,手里紧紧攥着帕子。
她有些紧张。
案台上的烛火微晃,散出点点微芒。
她忍不住向对面望去,那高大的人正靠在车厢上闭眼假寐,眉心轻轻蹙起,似起伏的山峦一般。
三哥的眉眼算不上俊美,却带着独特的味道。像山一般,带着粗犷冷俊。他若睁眼看你,会藏着暗光,像山头挂的那弯月亮。
可以清冷,可以温柔。
也可以如现在般,缭绕着云雾,看不清月亮。
——他睁开眼了。
沈君猝不及防的,眼神被逮了个正着。
她有些羞赧,不自然的撇开脸。
......
两相无言。
“冰糖葫芦~好吃的冰糖葫芦~”
“包子咧~”
外头传来熟悉的吆喝,沈君恍然想起逃出风月阁那晚,也是在马车里,她撩开窗帘,初见不夜城的烟火气。
繁华至极。
倘若不是被拐来黎州,那她,当会喜欢这个地方的。
“害怕么?”
对面传来沉沉声响。
沈君下意识的点点头。
半晌,又摇了摇。
“不怕?”
孟庭有些意外。
“我原本是怕的。”
沈君抬眼望向他,嘴角抿出个浅浅的笑来:“但我信你。”
姑娘眼里藏着碎碎星光,一颗颗落入孟庭心里,荡起浅浅的涟漪。
这种信任,让他无端生出愉悦。
“你是对的。”他勾起嘴角,有些狂妄。
“嗯。”沈君也弯起眉眼来。
此刻啊,白天的不愉与芥蒂都悄悄潜进深沉的黑夜里,只余两颗轻轻跳动的心。
“笃笃笃。”
车厢被人轻轻敲着,接着门帘被掀开,二柱府身探了进来。
“三爷,戌时快到了。”
“好。”
孟庭利落的跳出车厢,突然身形一顿,转头望了沈君一眼。
两人的目光相触。
仅是轻轻的擦过。
半秒,心脏就蓬勃的跳动起来。
孟庭垂下眼,惊讶于体内沸腾的血液,可现下却没有时间让他去深究。
“走了。”他淡淡道。
“嗯。”
沈君点点头。
她目送孟庭潜入人流中,渐渐藏去了身影。不知望了多久,就在她放下门帘是,天边突然“砰”的炸起巨响——
城北,失火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