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楚煊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很久远,很久远之前的故事了,远到那年她还不是楚帅,连将军前面都得再加一个“小”字。
那是天宁年正月十六,她出了庐林关,再见到汴州桥,就算是到了拥红猗翠的江南。
那桥边年年生有芍药,若到夏日,想必是很有几分风光。只可惜眼下正是早春,夜雪初霁,四顾萧条,那淮左名桥还不如岸上开着的几家茶楼馆子里热闹。
弄梅小筑便是此地最大的一家茶楼馆子。
这小地方无论有钱没钱的茶客都爱往这儿跑,有钱的,是为了楼里顶好的太平猴魁六安瓜片,黑釉茶盏上萦萦绕绕的鹧鸪斑。
没钱的,自是为了那院里疏影横斜的几株白梅,和白梅树下捻茶分茶的店老板,那人腕子上的佛珠串起檀香,“温文尔雅”四个字在他这儿落了堂,在闺中女儿的吴侬软语里,那是闺楼外的月亮。
人人都觉要配月亮的,需得是江南三月雨,穿阔袖霓裳,簪花点钿小绛唇。可楚煊偏偏不是,那年她正秋风打马走边关,红缨穗挂短刀前。眉眼如袍角红莲,极潋滟。
那一日楚煊掀帘入堂,一眼就看见了在岸台边正分着茶的人,又一眼认定了这身穿着必然是店里老板。不过周围人声熙攘,她没声张,只在桌上按下一甸银子,“上一壶庐山云雾。”
伙计笑眯眯地收下银子,拉长着声儿说“客官您几位楼上坐”,却在他们转身后忙用手肘碰了碰自家老板——伙计眼尖地看见那群人里夹着个怪人,周身裹着黑布,是男是女都分不清,腕子上还打着一条细细的铁链子,被人栓狗一样攥在手里边。
老板从茶叶里抬起头来,人已上了楼梯,只能看见翻飞的衣角,和几人腰间别着的短刀。
店老板的眼睛垂下去。
是朔北来的风雪客罢。
二楼吵闹,楚煊带人挑了个偏僻的旮旯坐下,听这桌的茶客说着鸡毛蒜皮,那桌的茶客嚷着家国军机,这小楼里似乎人人都是说书匠,淮南朔北,皇城陇西,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着,给足了茶水,天上的花就该被说的往人间坠了。
楚煊正听着邻桌讲张尚书家的公子昨夜翻墙逛勾栏跟自己老爹撞个正着之事听得兴起,那两人却突然换了话题――
“唉,听说了吗?刚过冬的时候那草原的蛮子就挥师南下,抢了挺多粮食,布匹,还杀人,边境的几个村子都被屠了……”
“早听说了,长安侯,就是那楚熠,早把那群蛮子打出了北凉关去,那铁勒部的世子都被俘了!虎父无犬女,虎父无犬女……”
“是是是,听说了听说了,那长安侯是不还有个妹妹两年前也去了朔北天策军里?叫……楚西安?”
“哪有女子叫这名?人家叫楚三!”
“这大抵是诨名吧……”
楚煊:“……”
顾澈闻言吭哧吭哧地笑道,“你还有这诨名呢?”
那桌的人接着说道,“对的对的,那楚家不还有个表亲姓顾?竟也舍得把自己家儿子送到边疆去。”
“你说那苏州顾财神?啊呀,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姑苏一个顾!那可是苏锦第一大行家,白玉为堂金做马的人家,养出来的公子据说肥头大耳的纨绔膏梁,年纪轻轻就养名伶,逛勾栏瓦子是一把手,怎受得了北凉关的风雪啊?”
顾澈:“……”
楚煊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道,“你还记得自己以前是这一把手吗?”
正说着,点的庐山云雾上来了,腾腾地从壶嘴冒着热气,端茶的人锦缎白衫,正仔仔细细地替他们摆好茶具。
楚煊抬眸瞥过他的脸,真是一副清隽温和的好相貌。
但好看归好看,但楚煊向来秉持着看过了就算了的原则,目光不甚留恋地瞥过去――
楚煊开口道,“老板,我们人困马乏,想找个地方下榻,只是这小地方客栈粗陋。我看这店里颇干净,不知可还有空余客房愿意租赁?”
“店里客房是不出租的,”那店老板拢着宽袍大袖,高低三点头,茶水细细的一股落在碗里,“但姑娘既然开口,借宿几宿还是行的。”
老板在店里娇羞女子的吴侬声里离去,楚煊低头想去拿杯,却见顾澈眉飞色舞地往那老板背影上示意。
楚煊:“……你看上他了?”
顾澈挤眉弄眼地示意,同时低声提醒,“衣袖,衣袖……”
楚煊:“……你还想让他断袖?”
顾澈:“……”
一旁闭目养神的苏遇听不下去了,道,“袖上灯笼纹,天下乐晕锦。至少是正二品官员。”
前朝宰相嫁女,以天下乐晕锦为帐,未成礼,而华侈之声已闻于外。
天子赐服,仅中书,门下,枢密院,宣徽院,节度使,虞侯可赐天下乐晕锦。楚煊就曾见过她姐有一件,而这小老板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满朝文武,楚煊只想得出一个人――一年前声明鹊起的枢密院副使,易辰。
“是他啊,京都新贵都派来了,朝廷还挺重视你,”楚煊呷了口茶水,对身边人笑道,“我在朔北都听说这位大人手段了得,既如此,那今晚上赫连那条老狗的命算不算收定了?”
楚煊话音刚落,那周身裹着黑的人“刷”一下抬起头来,那一双眼睛是极怨毒的,泛蓝的瞳仁里似燃着洞洞鬼火,让人想起地狱里爬出来的阎罗。
楚煊小时候被这样的眼睛吓哭过,也是这样的一双双眼睛窥伺着大夏疆土,多少人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汴梁,这两年见惯了早生不出什么惧意来。
她捻起一粒花生米,声音压的很低,“世子殿下莫急,死了他就是你。到了汴京就给你抽筋剔骨剥皮,长安道几百户人家,还等着你的人头去祭。”
是夜,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楚煊闭着眼睛,手指却有规律地轻轻敲打着床头,像是更漏,不住地计量着时辰。
朔北的战马被拴在楼外,她不担心赫连不来。过了今晚,他们就过了卢林关到京城境内。想要截回世子,他将再无机会。
赫连,年轻时铁勒部百战百胜的将军王,草原上传颂着他是能跨过北凉关的天狼。楚煊见过他是在几月前长安道被洗劫一空的村落,他大笑着甩着手,摔死了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
她那时就想,这算什么狗屁的天狼星,将军王呢?刀兵能伸向手无寸铁的妇孺,不过是条贪得无厌的老狗。
隔着一面墙。
顾澈躺在床上,呼吸平缓悠长,间或漏出几个气音,想必是睡的直淌哈喇子。
胡泽世子被他绑在椅子上,脖子上拴着铁打的链子,系在顾澈的腕子上。
二楼的窗户突然攀上了一只手,接着冒出了一个瘦小的头,也幸亏顾澈是背着窗户睡,要不一睁眼撞个正着,岂不得大喊一声“有鬼”?
那瘦猴儿轻手轻脚地翻进来,想要解开胡泽身上的绳索,胡泽却轻轻向他摇了摇头,目光示意向床上的顾澈。
瘦猴儿的鞋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落地声音极轻,一路几乎没有弄出什么想动,到了顾澈背后,他缓缓抽出腰上的软剑,窗外的月光把影子照在墙上。
顾澈猛地翻身,一脚踹在那人腰腹上,动作麻利的不像是一个刚惊醒的,他看着被踹倒在地上的人,大惊失色“蒙古人还有长这样的?你是何方妖孽?还不速速现形!”
那人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挥舞着软剑还要再刺,顾澈立马跳下床躲过去。可怜了胡泽,被脖子上不断收紧的锁链勒的喘不过来气。
那瘦猴儿也意识到了顾澈再不停下自家世子就要蹬腿儿的事儿,停下了进攻,绕到了胡泽身边。
顾澈倚在窗上一笑,然后踩着窗沿,就跳下楼去。
那胡泽世子险些被当场勒断气,瘦猴儿一掌劈了椅子,拎着胡泽的后颈跟着一起跳下去。
顾澈甫一落地,就感觉一股带着血气的罡风当面袭来,借着腰力仰身躲过一劫,他看到那草原上特有的健硕身形,深陷的眼窝淌过今晚的月色。
赫连。
顾澈见他挥舞着长刀像是要剁下自己的右手,忙足下发力,猛退两步,而后撸下手腕上的锁链,把那烫手山芋甩在了地上。
那胡泽世子趴着咳出一口血来,脸上因充血而紫红,用蒙古语大喊道,“杀了他!赫连,给我杀了他!”
顾澈听得懂蒙古话,眼见着赫连一步步地向自己走来,但危难关头方显男儿本色,他冷静地抬头,向二楼大喊一声,“救命啊!”
一道黛色的身影恍若从天而降,细看方知是苏遇手中的长鞭勾住了二楼的栏杆,她另一手持着朔北特有的陌刀,冲赫连当头劈下。
赫连扬刀而起,他刀刃厚重,挡下了这当头一劈,可苏遇是从二楼翻下来,极大的冲势还是逼得他后退几步卸下力。
恰在此时,弓弦破空声响在隐蔽的黑暗处。
三只箭追魂夺命一般向他射过来。
赫连挥舞着长刀挡下其中两箭,仍有一支夹着劲风射在他的臂膀处。
一阵麻痒顺着伤口窜上去,赫连知道这不是好事。
生死关头,赫连一咬牙,断掉了自己半个手臂。
北地乔装而来的将士已从楼内出来,与院子里的蛮夷打作一团,金铁交鸣,刀剑铿锵。
赫连在四周嚷嚷的杀伐声中抬头看向那暗处,“我以为堂堂长安侯,不会用毒……”
楚煊坐在那栏杆上,绣着红莲的袖口垂下来,遮住了因拿弓而紧绷的手腕。赫连看她需仰着头,她这个角度的确是和楚熠极像的。
楚煊笑笑,“她可不是不会,是对你,还用不着。”
“至于我,武艺不精,也不是你这样光明磊落的‘英雄’,一朝英雄拔剑起,长安道上百家劫……”
赫连眸光狠厉地瞪向楚煊,而后以手为哨,吹出了短促而尖锐的一声。
数匹战马听着哨声嘶鸣地奔来,马是好马,刀光剑影不足以阻其野蛮的锋锐,朔北精兵也纷纷避开,恐死于战马扬蹄。
赫连单手提着胡泽扔在马背上,而后自己也翻身上去,楚煊对着他们再放几箭,可惜都被赫连的刀狠狠削开。
楚煊“嘶”了一声,跳下二楼,牵起楼外白马的缰绳,“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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