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策马狂奔,身后是不断射来的铁箭,他几乎是在箭雨中穿行逃命的。然而,更令这个老人心慌的是,夜半当街跑马这么大的动静,竟没有惊醒一户人家,整座城寂寂如坟场,没有亮起一盏灯。
北门留了人,算算时辰,应该已做掉了城防军。再往前跑一段,就已能看见城门,守门人的盔甲上插了几根红羽,在城门的灯笼暖黄晕光里显眼的很。
这本应是让他心安的颜色,可多年战场上茹毛饮血让这老人有着野兽一般的直觉——他猛地一勒缰绳。
下一瞬,那守门人一抬手,数支羽箭射在了他的马蹄前不过几步。
身后的楚煊也已逼的很近了,朔北的精兵皆弓不离手,弦拉的如同满月。
这是一场围杀。
赫连早年曾同几名好猎手深入过草原腹地,在野狼嘴下拔过牙,此时相似的压迫感让他仿佛回到那年大雪封天的莽莽荒原。
只是他不是猎手了。
他是将被剥皮拔牙的狼。
饶是此时,赫连也冷静得很,“世子殿下,抓紧了。”
那胡泽连忙听话地抓紧了他。
北门人数太多,赫连调转马头,重新面向楚煊,用蒙古语沉声对属下喝道,“铁勒部的勇士们,生门就要眼前!杀!”
楚煊明白他的意图。
他在赌。
赌大夏朝廷觉得胡泽世子有用,不敢大规模放箭误杀他,也赌自己手下悍不畏死,能从包围圈里破出路来。
只有兔子被捕才会束手就擒。
野狼只会搏命,想着如何逃出生天。
骏马疾疾冲来,楚煊抽出朔北的长刀,打马迎上。两柄刀刃碰撞在一起,当啷脆响。
楚家刀法的凶狠与草原天狼的刚猛相撞,震得两人都虎口发麻,赫连余光瞥见城门的伏兵也持刀冲上,猛地发力,想把楚煊撞开。
可楚煊虽力不及他,刀却灵活的很,一刀被弹开,另一刀立马补上,挣不开甩不掉,生生拖住了赫连那本该势如破竹的刃。
求生的欲望燃起来,赫连知道要想活就拖不得。下一刀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压下来,险些把楚煊推下马。
更加猛烈的刀风卷过来,楚煊渐渐有些喘不过来气,她想不到赫连在断了一臂后仍有如此强劲的战意。但惊归惊,并不见她慌,下腰后折躲开直奔她面门的一刀,楚煊抽出腰间别着的短刀,拇指从凹槽处按下去,那短刃立马弹开,打着旋划向赫连的腰间。
刀锋见血。
楚煊撑着马背直起身,那白马一声嘶鸣,载着她撞过去。楚煊扬起刀,极速拉近的距离让赫连看清了她的眼睛,除去那些在北凉关一整个冬天的鲜红一线里积蓄起来的厌恶与痛恨,还有一定要取他性命的凶狠。
他拔掉腰间的刃,怒吼着想再抬起刀劈下去,恰在此时,两枚寒星掐算好了一般穿破浓重的夜色,破空声犹如闷雷,炸在了他的耳畔。
一枚没入了他的后背,另一枚打进了他正持刀的右手。
城门上灯笼的柔光洒向易辰轮廓极好的侧脸,他放袖,轻抚着腕子上的佛珠。
一把刀掉下去。
另一把刀逼在了眼前。
脖颈被毫不留情地划开,血喷溅出来,像是在还今冬大雪纷飞的北凉关。
鲜红一线。
赫连被杀,胡泽跟着他的尸体掉下马背,瑟瑟发抖,嚎啕大哭。铁勒部的军士在他的哭声中败了兵,楚煊跳下马,把刀从赫连的脖子上抽出来,手也被染红了一片。
那方才放了暗器的人走过来,楚煊抬起脸,眼里的凶狠与疏狂尚未褪尽,像暮春天际隐现的寒星。
随之掩饰般地冲他一笑,凶狠被冲淡很多,只剩下疏狂。
不过易辰对此是不厌烦的。
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满地的狼藉被这小城里的杂役兵处理着,县令满面堆笑地在今夜就送走了这几尊大佛。
接下来的路途就不急了,楚煊便任由马悠悠地在路上晃。那位枢密副使大人颇知礼,也不催她,反陪她一起信马由缰。
楚煊与这位枢密副使大人并不熟识,也不好搭茬,两人并肩而行,却始终安静。但所幸顾澈与他们一路,有他在,不怕无话。
“草原上不都信奉什么牛头马面怪力乱神吗?那胡泽一路上净把脑袋往笼子上撞了,他怎么还没死?姐,你说,他是什么品种的铁头娃牛马……”
“刚才咱们杀的那个真的是几十年前在北凉关杀疯了的将军王吗?我感觉他嘴角下拉,像只大虾,不会是个只冒牌货吧……”
楚煊只觉得老母鸡下蛋都没他能叫唤,余光瞥见那枢密使大人神色淡淡,楚煊有些怕聒噪到人家,刚想开口让他消停会儿,他又一句话丢过来。
“姐,你看今天月黑风高,你以前跟我说这都是翻墙夜,人家今夜都去葡萄架下夜会佳人,咱们几个在这荒郊野岭像几条幽魂,是不是太可惜了?”
楚煊正在“可惜你长了张嘴”和“可惜没药把你毒哑”之间犹豫着,忽见易辰转头看过来,似乎对“可不可惜”这件事有点兴趣。
“不可惜,”楚煊从善如流地答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易大人,幸会了。”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易辰怔忪了一瞬,随即同样笑笑,大抵是那茶苑里种着几株白梅的事儿,近一点,楚煊就能嗅到那股冷香。
“楚将军,久仰。”
“这茶楼本是我的一处私产,京都里差事忙,不常回来打理,”楚煊开了口,那枢密大人话也多了许多,“这次来接应楚小将军,做了个方便。”
“易大人泡茶的手艺,其实当真是不错的。”楚煊笑道,“若不入枢密院,这茶馆非做到四海扬名不可。”
“家里做过贩茶的山客,传下来的粗陋手艺,拿来糊口都算勉强,”易辰道,“楚大人说笑了。”
“不说笑,”楚煊歪头一笑,“以后要是不打仗了,我就想在京城开家茶楼馆子,整日里敲算盘,挣那些豪绅的钱。届时把易大人请过来,当活招牌。”
“那幸甚。”易辰轻轻笑着,似三月阳春风拂过长堤柳岸。
易辰其人,楚煊先前多少也听说过一些,京都新贵,杨殊门生,名利场上长袖善舞的政客,手段了得。
可甫一见面,楚煊就觉得传闻失真了――只是个眉目清秀气度皎皎的青年人,温和,且知礼节,广袖的云衫沾着白梅的冷香与草木的青屑。
若没有那百步穿杨的一招,楚煊大抵会觉得,他真的是个喧嚷尘世下惯会浮生偷闲的茶楼老板。
到京都的路其实也不远,在一句一句的闲谈间消磨殆尽。楚煊再往前走,已能看见墨色淋漓的屋脊,与汴京烟雨浸润的石桥画栏玲珑的秀气。闹市里有女子出嫁十里红妆,顽童堆在街头巷尾看热闹。说书先生眯着眼睛捏着长长的胡须,桌案上摆着琥珀色的老酒,与一碟茴香豆。
更有路边听书人踩着木屐,把茴香豆扔进嘴里,对着楚煊调笑道,“呦,这是朔北刮了多大的白毛风,楚煊这么沉的都吹回了汴京?这是干什么来了?”
楚煊在马上冷眼看他,“前几年你看上的那条狗下了崽子,我抱回来,给你成家立业来了。”
“啧,”李睿趿拉着木屐站起来,手拿着把泼墨折扇对楚煊点点点,“口出狂言,口出狂言。”
易辰此时已翻身下了马,拱手道,“太子殿下。”
李睿一摇折扇,“走吧,给二位接风去。”
说是接风,其实不过是回宫述职。
皇上在偏殿见的楚煊,三年前她离京时也是。这中间隔着重重的岁月,与李璟不知何时而生的半头白发,楚煊恍然生出一种沧桑感。
这几年西北的动荡与征战消磨着他的年岁,几个儿子年纪见长,渐渐地对那九五之尊的位置都起了心,明里争,暗里斗,他不得不分着精力管――其实也只是刚过五十的人,却是满脸褶皱,两鬓斑斑。
这九流冠冕太压人了。
楚煊为皇帝的衰老而心惊慨叹,李璟又何尝没有一种迟暮的忧患呢?
初出茅庐的将军,迟暮残阳的帝王,大殿里一坐一跪。扑面而来的,是岁月积羽,毫无转寰之地。
当年坐在自己膝上背着“心之忧兮,葛维其里”的孩子,如今也能撑起大夏的官服了。
李璟看着楚煊跪着上报朔北的军情,不停地按着眉间褶皱,北地的蛮夷让他烦忧,可更让他忧心的,是和楚煊一样,雨后拔节般成长起来的边境军方势力。
陇西剑阁峥嵘崔嵬,他信的是老将卢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恐的是所守匪亲,是为狼豺;淮南境外有万顷海波绵延,节度使黄昊多年不朝见,仗的是天高皇帝远;朔北?春风不度的北凉关外,蛮子惧的是天策军主帅楚熠,又有几人知晓中原皇帝?
四境之内云波诡谲,可自己早牵不动缰绳了,不是那个横刀立马,敢与九天争锋的苍鹰了。
忆平生,悲白发。
楚煊眼下没有一眼望穿人心的能耐,但她到底知道帝王心思多疑。李璟在上位一声轻叹,“蛮夷猖狂,朔北又是苦地,多年苦了煕辞与楚熠,在石泉下有知,必会怪罪于朕。”
“先父毕生所愿,不过四海升平,民生合乐。家姐与臣……也是如此。”
“若太子有这一半懂事,朕也可少操些心了。”
“太子胸中自有丘壑,臣不敢与之攀比。”
“成日里只知斗鸡走狗,有哪门子丘壑?罢了罢了,别在这儿跪着了,回去让御膳房的厨子给你送几道好菜,回府去洗洗这一路的风尘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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