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袋被顾澈扣在地上,冯远战战兢兢地钻出来,强冲楚煊挤出一个笑,“楚、楚大人啊……”
楚煊在冯远面前蹲下,黑红的袍子委地,把那瓶酒拎到他眼前,笑道,“冯先生,喝酒啊。”
冯远一见那瓶猴儿酿心更虚了,忙推开道,“大人美意,可在下不善饮酒,不善饮酒……”
“你抖什么呢?你不喝,是因为你不想喝,还是因为……你知道这是瓶死人酒,不敢喝啊?”
冯远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楚煊。
楚煊站起来,悠悠道,“孙盛死在了大理寺,别装的跟自己想不到似的。”
说罢,那一瓶猴儿酿便被她砸在了冯远头上,弥漫的酒香里氤氲起淋漓的血气。楚煊仍嫌不够,抬脚就踹在冯远的心窝里,这一脚是真用了力,将他荡出去两三米。冯远咳出血沫子来。
“你可真行,拿一瓶酒就让孙盛替你主子卖了命。可怜他一直以为你这个飞黄腾达的同乡是倚仗,你算计起他来倒是毫不手软。”
楚煊扯着他的衣领把他拽起来,看到院里一坛莲花,冯远开始猛烈挣扎,“别杀我!别杀我!他们……他们要逼宫,你别杀我!我告诉你,知道的,都告诉你……”
当夜,一只黑尾燕雀从长安侯府飞起,飞过帝都的纸迷金醉桨声灯影里,直飞向北边无尽的群山与更深重的夜晚。
廿一日,春蒐。
茶花正红,海棠向荣。
楚煊记得那一日天是极好的,烈阳当空,浮云逐风。大夏的世家子弟皆身着铠甲狩衣,弯弓射箭,箭锋指向不远处如黛青山。
武帝李璟虽身体不如往年,可豪兴却是不减。骑在一匹枣红马上,箭矢一发,一只兔子被钉在马下。
周围传来叫好的喝彩声,李璟大笑着登上高台入座。对台下的儿郎们喝道,“朕的皇子,当是文武双全。去吧,谁给朕打来今春的第一只狍子,朕赐他西域进贡的汗血马。”
高台下的皇子门闻声而动,风吹草低,白马扬蹄。
楚煊一眼扫过这猎场,皇上身边是宫中近侍,杨殊,长孙羽这样的老臣坐在下首,猎场东西两边都是禁军的步军司当值,南面是猎宫,守卫是金吾卫在管。所幸往北看,有绵延的苍翠青山。
倒是没把路都堵死了。
这初春的第一只狍子李睿是没射着。
他没什么骑射天赋,早年学的技法早早地就还给了师父。昨夜又将几个美人接了过去,芙蓉帐暖,春宵一夜,到现在,酥透的骨头还没缓过劲来。
但纵是如此,那第一只狍子也本应是李睿的。历朝历代,哪个皇子的锋芒该显到太子前面?
可李汶,李吉他们通通没把他这储君当个人物看。笑话,当年要是大皇子李桐不死,这位置能轮得上他?不过是投了个好胎,生下来就带个“嫡”字。
李睿也确实无权无势,也无半点才学的样子。不知道去笼络大臣,府上门客都是寒门,也就这么多年结交下了能说的出口的,也就一个长安侯府的幺女楚煊。
但李睿好就好在心宽的很,没对别人明里暗里的瞧不起有多在意,成日趿拉着木屐,哪儿热闹往哪儿去。就像现在,那狍子被李汶抢了,他也只拍手笑道,“大哥射的好!射的好!”
李汶在马上一笑,掩不住的得意,“太子殿下过誉。”
“狍子归大哥了,我去跟着侍卫打只狐狸,给我帐里的美人做只披风去。”李睿一勒麻绳,那马扬了蹄,载着他向密林深处奔去。
远远地,只听见李睿的叫骂声,似乎把那凌霄宝马当成了狗训,“畜牲,畜牲,跑慢点,本太子要让你颠吐了!”
李吉在李汶身后不由得笑出了声,“可怜了凌霄,千里马竟跟了个没半点用处的傻子。”
李汶余光瞟见不远处在马上出神的楚煊,跟着哂笑道,“是啊,可惜了。”
戌时,浓云暗长峰。
如盖穹庐下,篝火如豆,李璟和杨殊几位近臣临溪食鱼,酿泉为酒。
李汶拎着那狍子的尸首走过来,跪在李璟面前,沉声道,“儿臣献与父皇。”
李璟垂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来人,赐二皇子汗血马。”
立刻就有侍卫牵马来,李汶站起来后抚着马鬃,一派愉悦心情。
李睿这时才姗姗来迟,怀里不知道抱着个什么东西,还是个毛团似的活物,正往他怀里拱。
李璟相必这时看他是不太顺眼的,喝道,“磨蹭什么?还不过来,这一天出去都打着了什么?你看你二哥――”
李睿把一只被伤了腿的小貂抱到李璟跟前,笑眯眯道,“不小心把它腿伤了,扔在林子里够呛能活,扒皮了吃了又有些可惜,不如带回宫里养着,给父皇解闷。”
易辰在人群里淡淡一笑,这年头,武夫养马,文人爱驴,而李璟的那点仁厚之心,都用到那些长毛小兽上了。
李璟接过那貂,上手在油光水滑的皮毛上摸过,虽面上不显,却沉声说了句,“还站着做什么?”
李睿自然是笑着应声坐下。
李汶握马鬃的手紧了紧,喜怒不形于色,却在心里沉声道,“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深夜惊醒,汴京月色朦胧。
楚煊披了衣服走出营帐,外面有人在守篝火,楚煊就离远了些。
楚煊倚着树抬头看,月亮裹了云,生出些飘渺的味道来。月色透过烟霞透过枝叶洒下来,一地斑驳光晕,像被仔仔细细地裁过的眉痕。
楚煊这会儿无端地想起朔北的月亮来了,她觉着朔北的月亮比这大的很,伴着胡笳与孤笛升到空中,月华流到砧板上,能听到长安道万户的捣衣声。
想到朔北的月色,便会想到留守在朔北的人。楚熠如今怎么样了?是仍在与北戎和谈还是在长安道镇安?是不是还穿着狐裘捂着身上的新伤?
提起楚熠,楚煊便是满心的怅惘,昔年在长姐身边,即使是埋伏北戎精兵强将,心里也未曾有过这样的不安与恐慌。
告发皇子谋反,是逼着皇上杀儿子的事儿,她做不得。何况金銮殿上她头一磕,话一说,就是打草惊了蛇,李汶那边停了动作,她这厢就成了诬告皇子,挑拨内乱。
传信的黑羽燕三日前自她府上飞出,从滑州调兵,滑州节度使为当年老侯爷旧部,手下五万兵马若能有一半赶到京城,与禁军配合,齐王便翻不起多大的风浪。
只是,先锋军也没长翅膀,滑州到此怎么着也有三四日的路程。
四境之内迷雾盲冢,身后是不知何时才能来的援兵,楚煊悠悠地叹了口气――汴京月色薄凉,她还有没有幸,再见到朔北的月亮?
白梅悠悠,一身冷香。楚煊偏过头,看易辰那一张清俊的面容。
“快子时了,易大人在这儿做什么?”
“看月亮。”易辰抬头望天,反问道,“楚大人呢?”
楚煊看他这一身端正的穿戴想着他说谎都懒得打腹稿,但想归想,她也没拆穿,只倚在树上,目光在易辰清隽的脸上轻飘飘地掠过去,“看月亮。”
这就有些缱绻了。
那梅香似乎更馥郁了。
易辰沉吟片刻,感叹道,“楚大人若生为男子,花楼里愿意为太子殿下守身如玉的姑娘得少一半。”
楚煊笑笑,接茬道,“易大人若愿意一起去,他那一半也没有了。”
易辰无奈,道,“云散了,月亮还看吗?”
“天冷了。”楚煊往回走,“不看了,易大人也早些回去吧。”
“楚煊,”易辰突然又开口,夜色里一把低沉如水的嗓音,“明天不要离御驾太远。”
楚煊顿住,回头去看易辰,眼神在这时清明的很,“什么意思?”
“无事,”易辰依旧是那副温和淡然的样子,“只是明日还要往山里进,深山里野兽横行,御前人多,多少安全些。”
那梅枝似已长的云气苍然。
凉风吹过,凛冽无边。
廿二日,午时,骄阳行于正南时,阴云忽至,明珠入椟,金芒尽失。
楚煊感觉到这山间越来越闷,空气里隐隐有些潮湿的水汽,是风雨欲来了。
李睿却浑然不觉,一上午打猎出了一身汗,正扯着衣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有侍卫来报,李睿听完立刻对身边宦官笑道,“南边找到狐狸了!走!纪萧,咱们打披风去!”
楚煊瞧着李睿身影向南越走越远,一勒马,对顾澈道,“我去看看他。这儿你看好了。”
说罢扬鞭策马,侯府数名家将随行。
另一道视线随着楚煊的身影在深山黛色中渐行渐远,慢慢地看不见黑袍上缀着的红莲,忍不住一声叹息来。
再看向御前,李汶这一上午都一直策马伴驾,御驾内侧的禁卫仍是侍卫亲兵马军司,外围却不知何时已换成了殿前司。
易辰神色晦暗不明,唤来下属,低声交代了几句。而后便调转马头,向南追去。
“四弟!四弟!”李睿远远地喊道,“那狐狸洞在哪里?”
李吉坐在马上遥遥一笑,“就在这儿呢!三哥,你可看清楚了!”
话音一落,数支黑羽箭裹着劲风射过来!
纪萧大叫一声殿下小心,飞扑舍身相护,两人被一支箭挂着衣角从马上摔下。
李睿摔得头昏眼花,不可思议地大喊道,“李吉!你我兄弟,缘何至此?”
李吉大笑,“生在天家,何谈手足?太子殿下,你好不天真!”
天空中雷声沉闷,大雨将至。
李睿骑在马上狠拽缰绳,慌不择路地往前跑,胃中一阵翻滚,几乎呕吐。
偏在这时跨下马匹腿上被射中一箭,嘶鸣着跪下去,李睿颠下马匹,滚了一身土。
身后李吉带来的杀手瞬间蜂拥而至,足尖点上石块过枝桠,弯刀打着旋,在愈加昏暗的丛林里几乎雪亮一线。
纪萧早年被李睿送去学过武,功夫不错,立马跃下马,闭着眼,横剑挡在李睿身前。
本做好了天灵盖被乱刀劈开的准备,右肩处却突然有一股大力传来,拽着他向后踉跄一步,同时耳畔响起长刀出窍之声――那旋来的两道弯刀都被挡了回去。
闷雷滚滚,纪萧在天边一片电闪中看见楚煊的脸,她将他推到身后赶来的近卫中,“带着殿下往最南边的林子里跑,苏遇在那儿接应你们。”
李睿这时已被人扶起来架在马上,纪萧强忍着皮肉痛拔刀上前,“楚大人!你带殿下走,我断后!”
楚煊瞥他一眼,似乎惊异于这小宦官穷途末路时的忠义,轻笑一声,“你能挡他几时?让你走你就走,李睿带出来的废话都这么多吗?”
雪亮的长刀横于身前,流转着泠泠的寒光,煞气逼人,楚煊看向不远处骑在马上的李吉。
“今日要杀太子者,先过楚煊。”
阴云越堆越厚,暴雨前的一时半刻,林子里出奇的寂静与闷热。
“围攻,抓活的!”
李吉一声令下,黑衣武士立刻四散而开,在树林中铺开一张密网,步步逼近。
侯府家将团团围在楚煊身边,没有人说话,只等着听楚煊一声“散”。
寂静得只有长靴踏过枯枝的天地间雨滴渐落,被楚煊的刀锋划破。下一瞬,楚煊的声音现在雨里,朔北的陌刀纷纷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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