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煊年少未离京那些年,与杨滢见过寥寥几面。
但那会儿子长安侯府和宰相堂,就已是面不和心更不和了,两人头上顶着各家的“名门”二字,又都是一等一的骄矜人,谁也没找谁主动搭过腔。
楚煊回想起那时的杨滢来,零散的一点印象是在不知哪家尚书或是侍郎的寿宴上,老长安侯不许她饮酒,她恼得一口气跑到了后院池塘,见那边假山上坐着软黄襦裙的女孩子,正露出一段细白的手腕,向池里抛着鱼食。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她想去搭话,却听到府里下人匆匆来寻,楚煊躲在假山后,看那宰相大人唤着娇娇儿,拿两串晶亮的糖葫芦才将小姑娘哄回家去。
年少时匆匆一面。
那皓月似的人而今在楚煊眼前,身怀六甲,眉眼间爬上秋草般的衰气,再窥不见当年半点风华。
她放下手中织的小小衣衫,迟疑着问道,“楚煊……你来杀我?”
楚煊摇摇头,她没想杀杨滢。
杨滢在她的印象里早已是个死人了。
早在楚煊返京的前几个月,京中就盛传,丞相大人痛失爱女,杨滢小姐突发癔症溺水而亡。
而今看着杨滢微隆的小腹,楚煊知道这传言从何而来了。她父亲这是提前把她的退路安排好了。
楚煊想起杨殊在一人之下的位置上的孤注一掷,大抵明白了,这孩子是李汶的。
杨滢戚戚地笑着,道“你不杀我我也该死,是我害死了父亲,我本该在行刑那天就随他去。可我不舍得,不舍得让我的孩子未出世就夭折了……”
她轻抚着自己的小腹,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憔悴的脸上显出异样痛苦的神色,许多年之后楚煊自己经历过才明白,那叫哀莫大于心死。
听到这楚煊大概也明白了,李吉送来那碗黄连汤是什么意思,不会是讨好,大抵是对李汶的嘲讽和警告。
楚煊暗暗叹了口气,她不可怜李汶,却不能不可怜这个女人。李汶当日能为蘅娘子豪掷千金,对她能有多情深?
一个从小被束之高阁不谙世事的女子啊,在风流皇子的别有用心里逾越了深闺,她身后轰然倒塌了一整个门楣。
可怜她还日日守着这骨血,空自流泪。
楚煊对她说不出什么苛责的话,道,“我今日来,皆是意外。此后不会和任何人提见过你了,安心养胎吧。”
楚煊带着顾澈撩帘而出,却见阳光在开着的铁门处一折,冠裳佩玉的公子停在那儿,眉眼里的神色沉静温和,只可惜他那双玉骨手没拿折扇,寒凉的剑惊扰了暮色江南。
楚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她想起当日被那柄剑逼到脖颈上的时候,有一瞬间有让人如鲠在喉的压迫感。
来者不善。
易辰见她也是一惊,“楚大人怎么在这?”
楚煊跟他说话半真半假,“昨夜有刺客暗闯我长安侯府,伤我几名家将。我循着那刺客找到京郊来,巧的是在这儿遇见故人了。这易大人带这么多人来,又是做什么?”
易辰微微一笑,道,“陛下下旨,清杨氏余孽。”
这几个字说的风轻云淡,可听着却让人心生寒凉。杨殊为她女儿周全至此,一个“死”了近半年的人竟还能引起皇上注意。这其中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楚煊抬眼定定地看她,“你就那么不待见杨殊吗?”
易辰只笑笑,“秉公执法,楚大人莫要为难。”
“那陛下可知杨氏女怀有龙嗣?”
“楚大人不信可看皇上手谕。”
屋里的杨滢不知听没听见,抽噎声听得楚煊有点慌乱,她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佯作淡定地笑道,“那有劳易大人请过来了。”
易辰低头看她一眼,但终究是没对她说什么。转头命令下属,“去请。”
易辰没进屋,到院里寻了个藤椅坐下。半张脸在江南黄昏里缄默着,低沉的清嗓没了声响。
他就那么坐着,旁人也不敢说话。楚煊觉着他这副不太温和的样子像是南山上清晨起的雾霭,让人恍惚觉得自己是桃杏戏东风,欠过他什么旧情。
杨滢悲怮的哭声渐渐小了去,易辰在断断续续的抽泣里听见楚煊的叹息,她说,“我并非是多不信你,我只是想再问问皇上,李汶确实曳尾泥涂,可稚子又有何辜?”
这话像是同样在问他,杨殊与你就算切骨之仇,可稚子又何罪至死?
易辰转头看她,她站在藤椅边挡住昏昏的暮色,这是他第二次看到楚煊犹豫的神色。
圣旨很快被取来,楚煊展开细看,“逆子李汶,佞臣杨殊,结党营私,蛇攀蚓结。速杀杨氏余女,及其腹中孽种。谋反逼宫,万死难辞其咎;天家机密,此后勿复再提。”
李璟笔迹飞扬在明黄的蚕丝布上,铁画银钩透出帝王心性凉薄果决。楚煊卷着两边轴柄缓缓合上,递还给易辰,转身进了屋。
易辰没许别人进来,跟在楚煊后面,杨滢似乎很怕易辰,仓促地向后退,声泪俱下地祈求道,“父亲、父亲多少对你有提携之恩,求你别杀我!别杀我的孩子!”
那凄惨的声线听得顾澈也有些动容,他看向楚煊,“姐,你……”
楚煊没有回答他,似乎圣旨一下,她也没有办法。
易辰拔出剑,他说,“一尸两命,楚大人,回避下。”
她拿过易辰手里的剑,寒光映过她冷丽眉眼,易辰诧异地扬眉。
楚煊反问道,“在朔北战场上做活不比在枢密院杀生多?”
杨滢已撞到床柱上,惊恐地瞪大眼睛,她见楚煊已横剑,“奉陛下旨意,杀杨氏余女。”
那屋子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惊飞了檐上栖息的飞鸟。
停在宅门后的马车里,杨滢坐在里面抽泣不止,苏遇茫然地看着楚煊与顾澈。
楚煊给了她一个“回头再和你说”的眼神,易辰放下马车的帷帐,轻声道,“你父提携的恩情,我还请了。”
“我让他们俩送你出城,到钱庄里领一笔账,带着你的孩子远走高飞,此生别回汴京境内。”
杨滢止住哭声,“两位大恩,此后必报。”
易辰没说话,楚煊摇摇头,那马车被顾澈匆匆赶走。
方才在屋里,杨滢惊叫的那一刻楚煊一剑劈碎了床头的木头,易辰在同时喊了停。
像是被楚煊说动了,又或者,是他一开始就想着留杨滢一命,只是楚煊一直不肯走,最后无法了,她不肯,那就带她一起罢了。
楚煊和易辰又一起翻回了前院,在那屋子前门佯作脸色阴沉地走出。命人锁上门,一把火烧了这院子。
好一套干净利落的杀人放火。
回程的路上楚煊搭着易辰的马车,楚煊撩起帘子,看汴京城里外的黄昏。眼下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马车再行一段,便是京城张灯结彩,柳蛮樱素。
易辰闭着眼,突然开口道,“这就是都抗旨不尊了。”
“易大人,”楚煊纠正道,“我们是一起草菅人命了。”
易辰笑笑,楚煊觉得这才是真正和煦的神色,温和了脸上还未被岁月磨平的棱角。
楚煊看了一眼他手腕上抚着的佛珠,易辰会意,摘下来递给她。
不是楚煊想象中多名贵的珠子,很普通的小叶紫檀木,萦萦绕绕圈着手腕一圈细香,圆润而隐隐有光泽,一看就是被人多年细心打磨。
“挺普通的一串珠子,就是戴着年头长了些。可惜不是多有佛性的人,戴着也是辜负了。若有幸得小将军青眼,就戴走吧。”
楚煊摇摇头,递还给他,“关外不是白雪就是黄沙,我带着想必是不能多妥帖的保管,大人送我还不如送寺院里的僧弥。”
这话是个托辞,那珠子易辰说他戴了多年,她又不信佛,何必夺人所好呢?
很多年以后楚煊才明白自己当时的浅薄,她后来知道易辰这样的人,断不会对外物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他不过是看中了那珠子在他身边见过灾见过血,多年来仍无所损坏温润光洁,他想把它留在楚煊手腕上,陪她走过一段虬枝峥嵘的世路,让她抬手时偶尔念起汴京城低垂的日暮。
不过眼下,楚煊不要,易辰就接回珠子收回腕上,不多言语,仿佛他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寄存在这里。
楚煊临下车时想起了件事,回头对易辰说,“后天我往朔北走了,李睿在清琼山南楼摆了宴,明日不忙的话,能来吗?”
“好。没要紧事就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楚煊觉得是绕了一圈,却没什么进展,但倦是倦得很。楚煊沐浴后就一头栽在床上,正迷迷糊糊将睡未睡,苏遇偏在此时叫她。
楚煊勉强睁眼,“怎么了?”
“刘隆义离京了。”
“嗯。”
“他让人把咱们传信的鸽子送回来了。”
“嗯。”
“送回来了两只。”
“嗯……嗯?”
楚煊立马掀了被子坐起来,定定地看着苏遇,“你再说一遍?”
“我当时到滑州的时候,他们确实是收到了一只信鸽,才开始往京都走的。路上是又抓到一只……”赵潜被叫到厅堂里回忆着。
“您老人家当时怎么不说呢?”楚煊头疼地按了按眉头。
“因为那传的两张字条上的字迹都是你的,真的都是你的,内容也相似,都是说什么逼宫、求救,我就以为是你谨慎,传了两只,谁知道……”赵潜道。
“谁知道,你高看我了?”楚煊接茬道。
赵潜一听乐了,“大徒弟虽然没那么谨慎,但揣摩人心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楚煊撑着下巴,拿鸟食分别去逗两个笼子里的鸽子,“我又不是什么书法大家,还能有人把我的字迹模仿的以假乱真,真是……这得费了多少苦心。”
楚煊那一夜直到天边泛起晨光才睡下,一觉醒来日已西斜,李睿的马车等在府外。
楚煊叫上苏遇顾澈,连带着提上昨日送来的那两只信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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