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很会挑地方,暮色沉沉,云烟绕着千山,清琼峰热气已经消散。借着一条山前小径找到楼舍,李睿已带人在楼前架好了咕咚锅。
下面添着炭火,不多时,咕咚锅就向上飘着白烟了。李睿一边手忙脚乱躲着下菜崩起的汤汁,一边大喊着楚煊怎么才来。
“山下有卖杏花酿的,顺手买了几瓶。那老头说是就用的这山上的杏花,也不知真假……”
“假的,假的,这儿的几株杏花都是人家南楼楼主叫人栽的,他上哪儿能拿来酿酒呢?”一旁娇俏女声传来,楚煊寻声看去,竟是景怡郡主,新奇的是她今日高束鬓,着了身杏子色的单衫,一眼瞧去像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呦,这是谁家的小公子啊?”楚煊放下那几瓶酒,挑眉问道。
景怡冲她吐了吐舌头,就躲到了纪萧身后去。
“她一天竟爱穿些假凤虚凰的装扮,跟那帮子文人一起游船作诗,没个正形!”李睿数落道。
景怡一点也不怕他,立马反呛道,“太子堂哥你还好意思说别人没正形?要不是我,你能租到南楼啊……”
苏遇与顾澈已落了座,楚煊把那几瓶酒和鸽笼放在桌上,正在对呛的李睿立马又被什么把魂吸过来了,“这什么?鸽子?要烤还是要炸的,这玩意儿切成片,蘸点酱,拿豆腐一卷,那个味儿……”
“你瞎啊,”楚煊一把把笼子拽过来,“这是信鸽!”
“什么信鸽八哥,这锅里水要开了,来,纪萧,快点拔毛!”
楚煊跟他讲不明白,忙让顾澈把这两只鸽子放楼里去,顾澈憋着笑跑远,“太子殿下,这真不能吃!”
李睿“嘁”了一声严防死守的楚煊和顾澈,嚷道“不吃就不吃,这古董锅不比那好吃?”
景怡在一边嘟囔,“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李睿:“纪萧你拿块糕把她嘴堵上!”
说完便伸着一双长筷子,蠢蠢欲动想从锅里捞肉。被楚煊一筷子打下去,“人还没来齐呢。”
李睿咬着筷子头,疑惑道,“你还叫谁来了?”
“枢密院那个……易辰。”
“云收啊,嘿,正好,我过几天还要请他呢,”李睿接话道,“你们一个向南走,一个向北走。正好凑到一个局上了。”
“他要向南走?干什么去?”顾澈疑惑道,这易辰按理说不应该已经等在京都里封下一任宰执了吗?
“他被贬谪到了淮南……因为李吉……。”
因为李吉死在他手里。
楚煊正在转筷子的手顿住。
她不会忘了易辰是为了谁才对李吉下的死手。
席间有一瞬的寂静,苏遇心思敏锐,察觉到楚煊的变化,立马岔开这一页,“那易大人吃不吃辣?你熬这么红的汤头,要不换个鸳鸯锅?”
李睿虽然没看出楚煊有什么变化,但他自己也是不愿意提到李吉的,“云收是川蜀人,你们不知道……云收,云收,说谁谁到了!”
楚煊回头一看,那易大人真是看不清一点贬官的落魄,依旧白衣长衫,温润如玉,对人笑意盈盈。
南楼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易辰瞥过一眼桌子旁众人的围坐,纪萧夹在李睿景怡中间,大抵是方便照顾这两位皇子王孙,顾澈挨着苏遇,这一桌子也就剩楚煊身边有个空座。
他看楚煊,楚煊也看他,有点庆幸自己刚才没顺着习惯把脚踩凳子上。忙往旁边挪了挪,“易大人来了,坐,快坐。”
易辰在楚煊身边顺从地坐下,他倒没表现什么,只是楚煊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的,一直没敢看他。
好在有李睿和顾澈在气氛不会僵,易辰拿起筷子那一刻仿佛下了什么令,一双双竹筷子简直挥出了残影。
楚煊眼睁睁地看着几块年糕在自己的眼前被瓜分完,悲痛地说道,“我他妈就拿个筷子的功夫……”
说罢也一挥筷子伸进锅里去,在李睿手下抢走最后几块羊肉,照顾了几筷子苏遇这种矜持的。
这一锅很快风卷残云地见了底,另一波食材下去,在锅里咕咚咕咚地煮。趁着没东西浮上来,李睿不知从哪摸出一个花球来——
楚煊看那圆鼓隆冬花花绿绿的,呷了一口杏花酿,“怎么着?你还要在这儿抛绣球招亲啊?这一桌子人是不少了,用不用再叫几个过来?”
李睿白了她一眼,决定不跟这没见识的见识,他用手一拧这花球,几支竹签子就弹了出来,他清清嗓子,“来个消遣的,我往里放七支签子,有一支是红头的,一支是黑头的,抽着红头的可问黑头的一个问题,从实招来啊,不想说的,那就罚做点什么。”
众人的兴致皆被调动起来了,一轮抽签过后,李睿抽着那黑头的签子,楚煊啧啧感叹,因为她抽到了个红头的。
“问,问!有什么事是本太子不敢说的?”
楚煊摇头笑道,“殿下啊,这么多年万花丛中过,哪一个最忘不了啊?”
李睿呲牙一笑,答的毫不犹豫,“你。”
“纵使汴京多红袖,容华若桃李;不及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众人纷纷起哄,楚煊也忍不住摇摇头,佩服,顺着大家伙闹,把一盘子白玉虾饺推到李睿前面,“说得好!赏!赏玉如意!”
闹哄哄地又是一轮,这一轮纪萧好运,抽着了红签,楚煊则是那个抽黑签的倒霉蛋。
楚煊挑眉等着他问。
纪萧沉吟片刻,本以为没问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结果想了半天,问了一句,“楚大人到现在,遇到的最艰难的境况的什么?”
楚煊笑了,“这个好说,我最难的时候是在青州,好几年前了,我十四?十五?”
“那会儿朔北打仗打的还挺厉害的,正赶上我去找我姐。有一队北戎人进了城,拿几块黄金买下了当地一个山头的土匪,要我命。”
“那一个小镇被个小山头的土匪闹的人仰马翻的,我也东躲西藏,也是倒霉透了顶,赶上冬天,差点冻死不说。最后还真被那帮山匪抓到了……”
“然后呢?”饭桌上一双双眼睛看向她。
楚煊好整以暇地呷了口酒,“然后那山匪头子看我貌美如花,就想抢我做压寨夫人。北戎不同意,非要整死我。因为我,双方产生了矛盾,进行了火拼,两方死伤惨重,可称血海深仇,就没人管我了,我就跑了。”
“嘶,”李睿啧啧道,“不实诚啊。”
后面那几句一听就是现编的。
楚煊笑笑,“那自罚三杯。”
三杯酒咽下去,那丸子羊肉也都浮了起来,众人纷纷下筷。
闹腾到半夜,是疯的疯,醉的醉,全场清醒的只有苏遇和易辰两个。
纪萧自己都有些走路发飘,还硬撑着把两个不省人事的主子搀扶上了马车,挥手与几位作别。顾澈在院子里打起了醉拳,晃晃悠悠地倚在一株杏花树上,晃荡脑袋一掌推向那树,“去!树,不用你扶我。苏遇姐扶就行。”
楚煊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苏遇无法,只得把他先掺回去。易辰过来给楚煊到了杯水,“小将军,走了。”
楚煊却一把隔着衣袖按住他的手腕,“你先别走。”
易辰清瘦,腕骨突出,被楚煊的手一按,温度隔着袖子传过来,灼得他眉目都没那么平和温润了。他抽出手腕,“小将军喝醉了吧。楼里应该备着醒酒汤,我去端一碗来。”
在楼里转了半天,没找着什么醒酒汤,却在厅堂的桌上,瞧着了一个木笼子,里面两只咕叽信鸽。
易辰的目光沉下去。
易辰把那笼子拎出来时,楚煊正晃荡着自己的脑袋,竭力挣出几分清明来,一双桃花眸子将醉未醉地看过来,
没了平时的锋锐,可担得起一句“梨花初带月夜,海棠半含春雨。”
易辰把鸽笼放在楚煊面前,在这样一双眸子下放下身段,俯首诚恳道,“是,我做的。”
“你家别院是我烧的。”
“冯远是我的人。”
“这多出来的一封信也是我写的。”
楚煊沉沉地闭上眼睛,对易辰开口说了句“厉害”。
火烧别院,抛出冯远,让楚煊那滑州三万大军以为是自己请来的。
暗中调军,事后灭口,这一套做下来堪称天衣无缝。
如果,如果那天在昏暗的大雨里他没那么笃定地告诉楚煊“别慌”的话。
如果,如果刘隆义最后没有记得把这两只鸽子送回来的话。
如果,如果李汶当日没有透露蘅娘子的花船上他也在场的话。
楚煊大抵真的想不到是他。
“为什么?能说说吗?”楚煊挑眉看他。
“你可知道当年的柳冰壑丞相?”
柳清,字冰壑,号琨玉先生,一生高风亮节,当年因一日两次上奏黄昊为淮南甿隶,不堪大用,触怒龙颜,连夜贬谪南疆路三千。
到如今,淮南节度使已成皇上的一块心病,当日铁骨铮铮冒死上柬的人却早死在了南疆。
“没见过,听过。我爹说当年满朝文臣都蒙着眼,弯着脊梁粉饰太平,只他一人能挺着一杆子傲雪骨。”
易辰叹了口气,“当年先生被贬路上途径蜀地,我有幸得之一见……后来投到杨殊门下,再不知文人风骨四个字怎么写,他是皇上养的一天狗,枢密院在他手上名存实亡,不是他手上的门客想再往上爬就得送堆成山的银票来……可又偏偏是会咬人的,为了自己女儿的私欲,能干出结党营私,参与谋杀太子的事儿,你说,他该不该死?”
楚煊拖着腮听了半晌,道,“你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责怪你烧我家院子还托我的名号请兵了。”
易辰的眸子垂下去,向楚煊低声说了句“抱歉”。
“我当时不知调动那两大军司杨殊是否能察觉,不从外调兵恐无法救太子性命,保圣上平安。”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楚煊拎着最后一瓶站起来,“淮南瘴疠地,是我害了你。”
长沟流月去无声,楚煊摇摇晃晃地站在杏花疏影里,说易辰啊,你用我一次,救我一次,算是两清。此后淮南朔北,我们各自相安,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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