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煊原以为得去哪个不起眼的小渡口,可没想到,这月港设的竟如此张扬,张扬到,在扬州城里最大的青楼后。
这会儿正是月半时分,青楼生意正好的时候,空气里似乎都扬着粉尘香屑,富家子踏着袅袅笙歌讨一杯风流来。楚煊跟着黄浔绕过这青楼,直到看见江里泊着的几艘大船。
“这就是……月港?”楚煊疑惑道,“怎么设在这儿了?”
“因这‘易烟阁’常做些邀宾客上船听曲儿的生意,所以它临着的江里常常有船不奇怪,外来的船就让停在这儿,不会引人注意。”黄浔道,“让青楼收这些船的停泊费,他们也就可以帮着瞒着了。”
楚煊点点头,这办法是不错。
登船口有人在守,他们一副小厮装扮,可腰上却一个个都别着刀,楚煊低着头不动声色,听黄浔与守卫低声交涉,跟在他后面登上船去。
走进船舱里,一打眼的琉璃盏,琥珀杯,大箱大箱的香料和珠宝被分区堆在地上,金发碧眼的洋人在搬弄记录着。
“黄,”一个胸口佩着勋章的洋人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温先生,”黄浔对他倒是很恭敬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这位是徐姑娘,我想为她挑些西洋的珍稀玩物……”
“啊,好,好。”温先生笑道,做了个西洋的绅士手势,“徐,很漂亮,两位,这边请。”
温先生说话时在楚煊身上略略扫过一眼,目光算是和善,但不知是不是他胸口勋章上雕着的那只阴冷的枭的缘故,楚煊被他看得有些不太舒服,只在黄浔背后弯了弯唇角。
不舒服的不只是楚煊,温先生的目光和她的错过去,暗暗感叹着,真是一个相貌卓绝的中原美人,却不像之前他在黄府宅院里见过的那些,常常怯懦着,眉眼低垂。她明明站在黄浔身后,却让他更加注意着。
温先生和中原人打了半生交道,立马下了结论——这女子不简单。
她太年轻,年岁压不住气质锋锐。
楚煊跟在温先生背后走,两个人心里都在盘算着,像是各怀鬼胎,只是站在中间的黄浔无知无觉,拉住楚煊看桌上的香料,“徐姑娘,你看这个好不好闻?”
楚煊不怎么懂香,今夜来也只是想探看一下月港地址。于是她随口敷衍道,“还好。”
“那就是喜欢?”黄浔笑道,“温先生,能麻烦叫人把这个包两份吗?”
“当然。”温先生笑道。
楚煊抬眼看着黄浔,温温一笑,算作感谢。
黄浔接着带着她到珠宝玉器这里转,这位温先生倒是挺耐心地一件一件地讲,不过楚煊意不在此,有些百无聊赖,从船舱的窗户向外看去——
“黄公子,那是不是……你妹妹?”
黄浔跟着向外看,只见与这离得很近的另一艘船的甲板上,堪堪立着一道清影——聘婷女子,青衣墨发,轻袖纨扇,衣袂翻飞,不是周昕是谁啊?
周昕踩着蹁跹的舞步踏碎甲板上的月影,翩若轻云出岫,舞袖婉转如扶风弱柳,青色的裙角撩起人的情思,让楚煊端端地想起一句词——晓开一朵烟波上。
“她真是好看极了。”楚煊在心里暗暗评价道,“目若春曦,美人如玉。”
楚煊看着周昕跳完最后一支舞步,便有一男子在甲板上上前揽住她的腰身,楚煊这个角度只能堪堪看见他一个侧脸,正搂着周昕在她耳边不知轻声说着什么,说着说着竟还对着周昕白皙纤细的脖颈吮吻下去。
“嘶——”黄浔把楚煊拽走,“别看了。”
“这男的……”楚煊疑惑地问道。
“我父亲的座上宾,”黄浔有些尴尬道,“叫沈倾。”
“世外高人啊。”
换而言之,没听过啊。
黄浔却没再多说,“走,去那边看看。”
楚煊再听了片刻,就借口嫌闷,要到甲板上转转。黄浔与温先生正攀谈着,便由她去了。
楚煊到船尾的栏杆上靠着,月亮此时被团云遮了半边脸,只有细碎的光影。楚煊想着既然查到了,那她也就该走了,明日里就该带着李睿把他送回京都,让苏遇陪着顾澈去一趟苏州……至于淮南这件事接下来是什么走向,那就不是她应该去想的了。
楚煊百无聊赖地瞧着停在两边的船,瞧着瞧着,就觉得左边的青楼本家的船要更大一些,向底下收起的弧度更显得底部平,而右边的外来船虽然刷着一样的漆色,可船小,底儿尖。老侯爷在世时给她讲起淮南水军讲过这其中一二分道理,说这是因为中原的船起源于竹筏,而西洋的起源于独木舟。
只是,这都不算是大的差别,帆船,帆船,最应该看的还是帆……等等,那洋船的船尾上是什么?
楚煊眼力不错,看见那船尾上挂着两片不知什么制成的大扇叶儿,还有一部分隐在水里,若合起来,应该是一朵花的模样。
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的?
楚煊扒着栏杆,看船的侧身,也有相同的几片叶子,但并不是服帖在船身上,楚煊能看见这扇叶其实是由从船身穿透出来的一个铁杆子支撑的,仔细看这杆子还在来回进出。
从船身穿透出来的……这船是空心的。
楚煊的袖子里划出来一把短刃,她蹲下轻轻敲击,这一片的木板,有的是“咔咔”声,有的是“空空”声。
楚煊辨别了片刻,利索挥刀,把几块木板翘起来,借着月色往下面打量几眼,一片空旷,楚煊心一横,跳了下去。
月黑风高只能吓唬住胆小的,楚煊在这种境遇下并不慌张,这一个舱室并不黑,两边都有壁灯,楚煊看见有一个相当大的铜管,她过去瞧着,只见里面注着水,下面有添炭火的地方,似乎是个大体格的锅炉。
这锅炉连着一段细细的钢管,若把炉盖封好,这水汽都会跑到这一段钢管里,钢管连同着一个铁制的缸,有阀门,下接一个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器具,再往下,有管子通向船外。
楚煊看不明白这复杂的玩意儿是做什么的,但她看过一圈后,犹然而出一种诡异的庄重感。她暗暗记住这一套东西的样子,向墙壁旁走去。她看见那儿的地上有一道细细的光影,应该是从暗门的缝隙里投出来的。
楚煊摸到那暗门边,轻轻推开,铁门“吱呀吱呀”摩擦地面的声响听得楚煊提起了心,攥紧了刀,她走进去——
万幸,这块地儿没人看着,楚煊轻轻地把门带上。这个地方比刚才那个舱室大得多,也是有很多箱子堆着,楚煊一眼看不见前面到底有没有守卫,她放轻脚步,拿刀撬开了一个箱子。
箱子里不是什么珍宝珠玉,静静地躺着一支支铜棍,说是铜棍也不合理,前面呈喇叭状的空心,中间一块室壁凸起,后槽有一个孔洞,应该是从这里往里面放什么东西。
放什么东西呢?
楚煊又撬开了几个箱子,找到了一箱子弹丸,空气中弥漫着淡淡地硫磺味。楚煊皱起了眉头,她知道这是火药的味道。
火药早在多少年前就在术士的炼丹炉里诞生的,不过它在中原大陆现如今也大多就是做烟花用,在朔北军里,有把火药塞进竹片里做的竹火鹞,以及火药丸与铁箭绑在一起的铁嘴火鹞。
不过,这种兵器因为控制不好自伤可能性极大。在大夏的军事上也一直没有推广,朝廷不重视,研究它的也就凤毛麟角。看样子,这东西在西方倒是挺受欢迎的。
楚煊把箱子合上,倒吸一口凉气,她没想到黄昊居然胆大包天到了这种地步,勾结外邦,私开月港,□□,无论哪一样拎出来都比周琼山当年犯下的罪重的多。
淮南节度使真不是个好差事,怎么谁坐都容易犯下点株连九族的大事儿?
楚煊听着前面忽然有脚步声传来,似乎有些急促,她心一紧,她匆忙起身,拉开暗门退回去。
这会儿的月色要亮的多,楚煊看准那一片亮白光影,在那个大铜炉上借了个力,翻上去。
甲板上一片白茫茫的月光,楚煊站起来,想着此地不宜久留,该把这木板子拼回去赶紧走。忽然,她听见了黄浔慌张、无措的声音,“徐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楚煊的身形一下子顿住。
她抬头,看周昕和温先生都站在黄浔背后。周昕面无表情,不辨悲喜。温先生似乎是有些遗憾的样子,轻轻地抬起手,“抓活的。”
他们身后大概二十多个武士纷纷拔刀。
楚煊的心惶惶地沉下去,她几乎没有犹豫,转身就往栏杆处奔去。
她就带了一把短刀,今晚也不会有任何人来接应她。没那个能力在二十多个人的围攻下逃出去,还不如直接跳江,没准还能有一线生机。
身后一柄铁钩追魂夺命,破开楚煊肩膀上的皮肉,绳子那头力气大的险些将楚煊整个人甩出去,楚煊踉跄一步,一咬牙用手把钩子拔出去。
身后之人趁这间隙已追到了离她不到两丈远的地方,那人黑衣翻飞,袖间滑出一把掌中刃,分明方才还缱绻温柔的一张脸,此时阴冷的宛如索命的罗刹——正是方才与周昕耳鬓厮磨的人,沈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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