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辰心里一惊,面上却波澜不显,淡定回绝道,“先生,我赠字帖,是看令郎需要沉心。您送我回礼,岂不辜负了这一片心意?”
“唉,字帖你赠的是我儿,瑶琴是我黄昊送你的,”黄昊道,“不算回礼,不算回礼,你且收下吧。”
“我投君以木桃,君赠我以琼瑶,先生这样说,易辰就谢过了,”易辰接话道,“只是,既然不算是令郎的回礼,这琴就不劳烦公子帮我搬了,我自己拿回去就可。”
“这怎么能让你自己搬呢?不用黄浔的话,”黄昊像铁了心要把面子给全了,喊道,“昕儿,昕儿,你亲自带着人,去厨房那些新做的糕点,给易大人送到车上。”
周昕不咸不淡地说了声“是”,领命就走。易辰的心提起来,只是眼前这情形也由不得他拒绝了,他只得拱手道一句,“那……谢过黄先生了。”
楚煊正靠在车里小憩,忽然听着车夫好像与谁争执起来了。
“哎呦,谢谢各位大人,不过这琴先放这儿就行,小的等会儿自己拿上去,不劳烦大人了,不劳烦大人了……”
“这琴多金贵你知道吗?还让我们放地下?不就把帘儿撩一下的事儿嘛,快点儿,做事儿这么墨迹……”
“这真使不得,使不得,我们府上规矩严,这我们易大人不在啊,我们不敢让别人进马车的……”
“谁要进去了?不就是把琴放上去,听不懂人话……”
楚煊把窗帘撩开一条缝儿,见几个黄府的小厮抱着琴吵嚷着,那车夫正费力拦着,额上已沁出汗来,周昕一袭青衣拎着个精致食盒站在一旁。
楚煊把窗帘放下叹了口气,心里默念着易辰你可快点回来吧。
那帘幕一晃而过,楚煊没注意到一双眼睛淡淡地瞥过来,那是一双凤眼,眼尾狭长,美若春熙。
没念叨回来易辰,倒等来了周昕冷冷的搭腔,“人家不乐意就放在这儿呗,没听到他们府上有令?非做些叫人为难的事儿?”
周昕一开口,那几个小厮立马就不敢叫嚷了。车夫忙不迭地道谢,周昕蹙起淡淡的远山眉,转身走了,身后几名小厮跟上。
走到黄府门口,周昕却停住,拎着手里的食盒往回走,有眼力见儿的小厮上来殷勤道“姑娘我帮您拿过去”,周昕却没理他。
这位周姑娘性格一向乖张,没人敢跟下去。周昕把食盒放在车夫手上,车夫笑着道谢。周昕却伸手就想掀帘子,车夫忙挡着,“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不让我上去,我就请那位姑娘出来说。”
车夫一下子顿住。
车厢里传来一声咳嗽,压低了的一声,“请她上来。”
帘子一晃,周昕上了车厢。楚煊靠在车壁上,看她,“干嘛啊,小恩公?”
“久闻楚家幺女眉目如画,如今一见,名不虚传。”周昕难得一笑。
“多谢,”楚煊笑道,“周姑娘面前,不敢称‘如画’二字。”
“楚小姐还记得我救你一命吧?”周昕淡淡道,“帮我杀个人,算作报恩。”
楚煊叹了一口气,“周姑娘,你救我一命不假,你若说让我带你离开淮南,这算是报恩。只是,用别人的性命去还自己的恩情,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没让你平白无故地去对谁下手,”周昕低声道,“这满大街都是你的悬赏令,你不愿意杀他,他不愿意杀你吗?”
“你说沈倾?”
“黄昊。沈倾我当然想杀,但是如果我只能眼看着死一个,我更希望是他。”
楚煊双臂环胸,挑眉看她,“周姑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那淮南节度使要是我想杀就杀的,我还用的着在这儿东躲西藏寸步难行了?”
“办不到?”周昕冷笑道,“办不到我只能叫人来了——”
楚煊攥住她的衣裳一把将她的整个人都扯过来,手掐在她细嫩的脖颈上,叹气道,“周昕啊,就是我能办到,之后我九成都活着走不出这扬州城,何况还得连累着我姐。杀他是死,不杀他要是让你喊人过来还是个死,左右都一样,我不如痛快点,送你先走了,黄泉路我紧跟着后面陪着,也算是报恩了。”
“我不怕死,你吓不住我,”周昕的手握在楚煊的手腕上,“我这样的人死在谁手里,是牵连不到长安侯那儿,可是,你别忘了,这是在易大人的马车上……”
楚煊的手一顿,迟疑一瞬,放开了周昕,她皱着眉,道,“你总不能让我单枪匹马杀进他府里吧?”
“当然,”周昕低垂着眉眼,道,“我过几日去易府,安排好你怎么做。若是事成,我当夜送你出城。”
楚煊嗤笑一声,不知道对她最后一句话信是不信。她轻轻瞥过周昕一眼,没说话。
周昕不以为意,转身就下了马车。
易辰从黄府匆匆赶出来时,楚煊正在马车里拆着食盒,里面一盘子糖蒸酥酪。
“完事儿了?”楚煊递过一块酥酪过去,“看着做的还不错。”
易辰接过去,问道,“谁给你的?”
“周昕。”
“她见过你了?”
“嗯。但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天是她救的我,你放心,她不至于现在去告发我。”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请我去杀一个人,我答应了。”
易辰的眉头微微蹙起,清俊的面容难得浮现出不那么平静的神色,一半是因为担忧,一半是自责,“你别管她,这事儿我去处理……”
“易大人,”楚煊打断他,“你不用事事都替我涉险去做,如今这个情形,你敢收留我,我已是十分感激了……”
你若是再因为我去做些什么,这人情我怕是还不起。
“楚煊,”易辰难得截断别人的话,他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沉声道,“我要是怕你连累,当夜为什么要捡你回来?”
楚煊的手停在食盒上,没有言语,易辰接着耐心劝道,“你在淮南没做完的,我都接手了。先听我的,别想太多,行吗?”
“……再说。”
那马车在易府后院停下,府里看门仆从低声道沈大人已经离开,楚煊带着兜帽下车,有下人匆匆忙忙送来信件。
易辰把信纸展开,“将战”二字跃入眼帘。
楚煊将信纸接过去。扬州城萧萧风起,暮色卷进高墙来。
斜阳垂暮,山峦起伏。
楚熠端坐马上,淮南的风本温暖柔和,可靠近小剑关,却隐隐有了风刀霜剑之感。赵潜一贯话多,此时也庄严肃穆起来,毕竟身后,有五万大军协行。
“还有两天,就到扬州了。小将军吉人自有天相,楚帅莫要担忧。”
余封打马紧随其后,他虽然也是京东一路节度使,可从官在太平地界,少经这样大规模的战役,因此眉目显得平和些,隐隐还有些圆润的富贵气。
不像楚熠,周身如冷甲一般逼人的煞气,如出鞘的刀,开过的刃,很难不将她与上位、实权这样的词联系在一起。
“承大人吉言,”楚熠道,“但愿她平安。”
不远处,小剑关下波涛汹涌,江水自天边亮亮而来,惊涛拍岸,千堆雪卷。
月近中天,寒鸦啼。
楚煊抱膝在台阶上,看红莲在水里静静开着,明丽似火,灼灼好颜色。
易辰推开门,走到她身边,一袭白衣,似披了一身的霁月。楚煊抬头看他,“易大人,要打仗了。”
“楚将军害怕吗?”易辰笑道。
“你不怕吗?”楚煊目光飘渺,看向月华倾泻的池塘,道,“其实每次打仗我都怕,但是怕有什么用,也不能退,也不能跑。”
“这么怕怎么这么多年还留在朔北?楚家三代将门,攒下来的功勋,不够你一世富贵安稳了吗?”
这问题把楚煊问住了。
为什么呢?
最早,最早的时候,她记得是因为楚熠。
老侯爷战死雁鸣关,楚熠一夜临危受命。在女子正汲汲绣嫁衣的年纪万里赴戎机,留楚煊在偌大的京城里,听着北地的战报,听着世家的碎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建宁十四年,与京城的风雪一同来的,是朔北的凶讯。巴尔部临死反扑,长安侯楚熠遭人伏杀,生死未卜。
楚煊在消息传来的当夜在承乾宫外跪了三个时辰,太子李睿陪同在侧。天亮时,被破格允许出京。
几经辗转到了朔北时,楚熠已被人救了回来,朔北的雪坑留了她一条命,却给了她一身的冻伤。楚煊撩帘而入时她正在昏黄的烛光下画着行军图,袖子挽起,一双手臂不像是女子的,道道皲裂,狰狞可怖。
楚煊那天不知道怎么的,捂住嘴就哭了出来。真是怪事啊,跪在大殿外的风雪里时她没哭,一路上担惊受怕颠沛流离时她没哭,在炭火烧的通红的大帐里见到她暌违已久的亲人了,她却忍不住泪流满面。
在楚熠惊愕的目光里,楚煊哽咽着说,“姐,京城太远了……”
她大抵会永远记得那一幕,那年的楚熠二十三,拼劲全力地,想守住大夏的边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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