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大人?”易辰见她突然失神,出声提醒道。
“啊……为什么啊……”楚煊回过神,道,“因为我唯一的血亲在那儿,你知道的,北凉关风雪太大,每年都有人留在那里走不出来……京城路又远,我怕我最后赶不及,去见她一面。”
“于是就留下了,一留留了好多年……好了,不说这个,说说你吧,兵燢将至,易大人打算如何?”
“送你和殿下出城,我,届时再说。”易辰道。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楚煊皱眉。
“从京东路打扬州,得过淮水,小剑关天险,没那么好过……”易辰解释道。
楚煊霍然抬眼看他,一双眼里满是惊诧与担忧。她似乎想劝,可是她又以什么理由劝人家呢?
险境与流血,不是每一个想往上爬的人的必经之路吗?
“届时城里必定动乱不堪,易大人务必以自身安危为重。”楚煊自责道,“当年若不是因为我,或许易大人不必来此……”
“别这么想,”易辰温温笑道,“楚大人可听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淮南做些实事比在京城蝇营狗苟要好得多,何况……”
易辰不再往下说了。
“何况什么?”
“何况海禁了十年,也该去见见西方的世面了。如今黄昊屯西洋兵器这事儿是个好引子,若能以此来说动皇上废除海禁,也算是为大夏尽到了一些绵薄之力了。”
楚煊抬头,看向扬州城有零星星子的夜空,她想或许有一瞬间,她和易辰想的是一处。
堵不如疏,堵不如疏。
“不说这些,我想听琴了,”楚煊看他,“给我弹首曲子吧。”
“好,”易辰笑道,“不过我请你听琴,你请我点什么?当年在汴河上弹一曲还有美酒相报,楚大人呢?总不会让我做无酬之劳。”
楚煊轻笑一声,“有纸笔吗?”
那院子里传来空灵的琴音,前调朗朗,清如溅玉。楚煊在宣纸上下了泼墨一笔,画下一泓悠悠涓流。
那琴音低的有些怨恨戚苍了,似陇头瑟瑟咽了流泉,洞庭萧萧落了寒木,楚煊泠泠走笔,画出寂寂荒山与孤人瘦马。
那琴音骤然而起,击浮金,戛明玉,幼猿暮啸寒山曲,在楚煊耳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宣纸上的色流愈发浓郁,琴弦与枯枝被涂重。
铁马冰河在琴声里退去,尾调清音渺渺,楚煊笔下的墨色变得柔和,她一收笔,满山的寒梅开了。
不远处,莲花半亩,清风鉴水,明月□□。
楚煊把笔收好,宣纸上正是易辰抚琴的图,只是背景从淮南小亭换成了寂寂荒山,梅花的枯枝上沾着薄雪,天上悬着金镜一般的圆月。
易府后门对着的小道上。
周昕站在门外,凝神听了片刻,琴弹得确实空灵,让她想起了幼时周府庭院里的松风。可惜,猜枚玩画的光阴如这琴的前调一般,短的很,再往下弹——
就是黄昊虚伪阴森的满脸堆笑,小剑关下滚滚的江水,和无法入睡的夜里掉不尽的眼泪。
再往下弹——
泠泠之音逐渐高昂,像是,正在惊醒这座沉睡在粉尘香屑里的城池了。
守门的仆从睡的正酣,周昕把信封塞进门缝,带着兜帽,匆匆离去。
第二天早。
楚煊醒来时,易辰正坐在庭院的石凳上,读着昨夜递来的那封信。
楚煊接过去,寥寥几眼,读明白了周昕是什么意思,两天后乞巧佳节,黄府必定大摆筵席,届时她将楚煊带至歌楼上,在黄昊酒酣耳热之时,伺机动手,若是事成,她快马加鞭,带着楚煊离开扬州城。
“两天……”易辰喃喃道。
两天里,能做些什么呢?
两天,足够五万大军兵临小剑关了。
城里一座宅院。
四七拿着食盒,推开那一扇朱漆铁门,苏遇停下正在给回着楚煊来的信件的笔,冲她礼貌一笑。顾澈手撑在栏杆上,看着四四方方的院子,满面愁容。
只有李睿算是乐观闲适,笑眯眯地打量着四七拿的食盒,“今天几个菜啊?”
四七把食盒放在桌上,一封新的信件被放在苏遇面前,连同,扬州城外的地图。
两天时间迢递而过。
十里红灯,繁花万重,前几天海棠花事刚了,如今台阶上就已有了斑驳的桂影。
歌楼上水晶帘卷,云母屏开,佳人们踩着袅娜的步子翩翩起舞。黄昊坐在首位,拊掌称赞,官员们纷纷低声交谈,一派热闹景象。
沈倾低头往白玉的酒樽里倾满美酒,时常有官员过来热络交谈,他不是个时时不给人面子的,旁人要说上十句往往也是能回上两句的。
不过别人对他热络是热络,他旁边的位置是没人敢坐的——
直到那位易大人姗姗来迟。
“易卿,乞巧节去会哪位佳人了?”黄昊笑道,“就你迟了。”
易辰站起来笑笑,“马车坏到半道上,给耽搁了,各位莫怪,易辰自罚一杯。”
“一杯哪够啊易大人,三杯起啊……”
“别起哄架秧子,人家又不是你这样的酒罐子……”
“……”
“……”
易辰端着酒樽一饮而尽,黄昊对他格外好说话,笑笑就让他坐下。
沈倾懒懒地瞥过易辰一眼,随即胳膊肘拄着桌面,一只手撑着脸颊,目光穿过满庭歌舞姬,落在坐在黄昊身旁的周昕身上。
周昕正目光飘渺着,不知道在谋算着什么,沈倾好不容易等到她抬眼,两人目光胶着几秒,周昕竟直接扭过头,直接走了。
沈倾“啧”了一声。
易辰低头轻笑。
楚煊此时正在后台,帷帽上皂莎垂着,遮住了一张脸,她拿着一柄折扇,一下一下地敲进手心里。
方才周昕带着一群乐姬进来,她混迹其中。那歌楼的守卫搜完身上利器之后,想要乐姬掀开皂莎,被周昕“啧”
了一声拦住,“这些舞娘是在宴会后要被诸位大臣挑走的,大人没看呢,你们先看了,合适吗?”
守卫知她身份特殊,在黄府地位卓然,一时之间犹豫不决。
周昕也不废话,冷笑一声,留下一句“这些美人都是我亲自选的,出了什么事儿,我自然会担着。若是有什么异议,请你们守卫长来找我”,就要走。
那几个守卫对视一眼,终究不敢得罪,放行了。
就这样混了进来。
台上忽地有琵琶声响,打断了楚煊的谋算。她抬头往台上看,周昕一袭青衣拿起短剑,容色在烛盏的映照下丽的惊人。
周昕肯跳这一曲剑舞是为了将就楚煊,歌楼里守卫严密排查利器,要带一柄刀过来难如登天。只能借着跳舞的由头,能在台上拿到一柄短剑。
歌女弹着琵琶,戏腔婉婉唱起。周昕不愧曾经是江南世家第一,一曲剑舞颇有当年的公孙氏的风姿。琵琶琴瑟的声音嘈嘈切切,周昕抽出短剑,和着嗔痴风流的弹唱,青丝如墨,衣袂翻飞。
琵琶声由高转低,从花底滑过莺语到冰下幽咽的泉流,周昕的脚步放缓,回裾转袖,剑身泠泠闪着寒光,随着美人纤细的手腕回转。
那弦音渐渐在乐女指尖冷涩,冰泉凝冻,凝绝不通。倏地,弦音又倏地清亮起来,似银瓶乍破,水浆迸出,周昕的青衣悬起如莲花开落,千重秾艳争开。她的手腕上挽出漂亮的剑花来,生出一股子飘逸纵横之气,如飞雪旋风,白草在她的青衣下枯折。
四弦一拨,如同裂锦。周昕在音绝之际停下舞步,猛然刺出短剑,剑锋直指沈倾眉间——
距离近的连易辰都暗道一声“好险”。
沈倾那时正在倒酒,不知他是出于什么心态,竟躲也没躲,任剑锋停在他眉心前几寸之处。
他抬眼看向周昕唇上匀开的胭脂,和蹙起的眉头,拨开眼前的剑,饮尽杯中酒,轻声道一句,“美人不用敛蛾眉。”
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周昕收回剑,轻笑一声,一双眼尾狭长的凤眼像是蒙了雾,看的沈倾接着倒酒的手轻轻颤一下,不是那么稳当了。
楼外不知何时下起雨了,纷纷细雨下的缱绻,滴答滴答,水珠一滴滴打在树叶里,折扇一下下敲在楚煊手心里。
楚煊在后台几乎都想给她拍手叫好了,跳的真是漂亮,当年五陵年少争缠头的蘅娘子跟她比起来,远远不及。
这女子要是有机会在青史里占有一隅,这一支舞必是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
满座宾客赞叹不已,周昕在如潮的赞美声中退下台,楚煊在台阶的拐角阴影处等她,短剑被她收了鞘,两人交错时被楚煊收进广袖里边。
周昕与她错身就要走,却被楚煊一把拉住——
“沈倾一定会跟出来吗?”楚煊低低地问道。
“当然。”周昕道。
这是她们事先商量好的,周昕不但要负责给她提供利器,还要把沈倾引出来。
要不然,在沈倾眼皮子底下刺杀黄昊,难度堪比让李睿生出个孩子来。
“那就好。”楚煊喃喃道。
周昕皱了皱眉,想要抽出袖子赶紧走,却被楚煊用力拽过来。
楚煊手劲儿大的让周昕没有一点儿反抗的机会,周昕摔在她怀里,错愕地睁大眼睛,楚煊沾满迷药的扇子一把捂住她的口鼻。
“你——”周昕只来的及喊出这一个字。
但也仅仅是她以为的喊而已。
那声音细弱的被周遭的喧哗立马淹没。
没有在人潮里激起一点儿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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