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落了一场雨,涌城实验小学的红砖墙越发透亮。
教学楼前的一排桂花树被风卷下一层花瓣,落蕊绣在枝头摇摇欲坠,散发着阵阵余香。
桂花树的树叶褪去了翠绿,盈了水珠,骤然被学校礼堂里刺耳的干扰电波抖落下来,晶莹的水珠折射出微小的彩虹从静谧的空气中划过,惊了泥土里忙着搬家的蚂蚁。
许宁北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与负责调试会议设备的工程方连说抱歉后,快步走出了礼堂。
狂轰滥炸的电话是陆子言打来的,他是许宁北相恋了四年的男朋友。
高三毕业,他站在学校天台,托清风向她告白,她措手不及忘了拒绝,大学四年,他又乘胜追击,悄无声息地让这段关系变得自然合理。
今天,他提了新车,准备带她出去庆祝。
电话里充斥着震耳的摩托轰鸣,许宁北皱了下眉头:“恐怕不行,我现在在学校。”
陆子言的疑惑放大在头顶肆虐的蝉鸣里,八月还没过完,暑假还是进行时,他的困惑不无道理。
许宁北耐心的与他解释,校领导安排新一批入职实小的老师,接洽学校暑期改造项目的调试工作。
对面的陆子言有些落寞:“好吧,那我晚点来找你。”
“晚上也不行,周叔叔喊我回去吃饭。”清冷的声音一如既往,就像一盆凉水,从陆子言的头顶直直泼了下来,他笑不出来,喜提新车的兴致也被焖灭了一半儿。
车友们时常羡慕他,有个懂事的女朋友。
大学毕业后,他依旧沉迷玩车,对工作与未来甚少琢磨,她从不干涉要求,这样看来,她确实很懂事。
可是,没有要求等于没有期待。
他从车上下来,从闹哄哄的屋里走出去:“那我跟你一起回去,我也好久没见周叔叔跟张阿姨了。”
许宁北默认了,陆子言并不意外,他知道她乖巧文静的外表下,身体里却藏着一只饕鬄,不动声色的吞并他所有的要求,无论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
下午,天慢慢放晴,空气中的潮湿被时间消耗,只剩操场的塑胶跑道还残存着半分湿润。
陆子言将车停在大门口。
天气转凉了,他穿了一件墨绿色的飞行夹克,少年火热的胸襟大张着,浅灰色的卫衣隐隐露出。
他靠在酷炫的摩托车身上抽烟,大门口的探照灯,将他脸部凌厉的线条勾勒的清晰透亮。
许宁北走近他,他将手里的烟蒂扔在地上,脚尖轻踩,将它碾灭,顺手从反光镜上拿了一顶粉蓝色的头盔,替许宁北带上。
扣子在清脆的吧嗒声中扣紧,伴着他温柔的问话:“头盔刚到货,喜欢吗?”
许宁北点了点头后,伸手过来抱他,身子后仰,与他四目相对:“等很久了吧?冷不冷?”
他利落地将她拎到了车上:“冷!所以待会儿你要抱紧我!”
陆子言常说,摩托车让他感受了灵魂,风与自由。汽车驶去目的地只是结果,而摩托车享受的是在路上。
就像此刻,他带着她从坡道俯冲,速度将身体细胞里的恐惧燃烧成激情,狂野的叫嚣,顺着风飘向不知名的未来,带走了烦恼,不快乐。
摩托车很快笔挺挺地停在了涌城刑警大队家属院老楼前的过道里,夺目而突兀。
许宁北拉着他的手,安静地站在周长林家门口,敲了敲门。
等回应的间隙,她下意识的回了头。
对面的一户,门厅依旧清冷,防盗门年久失修,门板已经锈迹斑斑。
“北北到啦。”恍神间,眼前的门开了,周长林单手抓着报纸,探头出来:“子言也来啦。”
礼貌回应后,他们跟在周长林身后进了屋。
甫进屋子,熟悉感铺面而来。
六岁那年,父亲因公殉职,她与母亲相依为命,本以为生活艰难但总归一如既往。
成年那天,母亲一反常态给她买了蛋糕跟鲜花,她很兴奋,但同时也很惶恐。
隔天,母亲留了一封诀别信从她的世界消失了。
她的惶恐不无道理。
母亲信中说,孩子长大成人,她不想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她要去追求自己的人生。
彼时,许宁北正备战高考。
周长林作为父亲的战友,退伍后,又作为同入职涌城刑警大队的同事,他很有担当的,在跟妻子张慧晴商量后,把许宁北接进了周家,开始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这一住就住了好多年。
可讽刺的是,她的家,实际上,是过道之隔,那个半废弃的宅子。
许宁北不着痕迹的笑了笑,弯腰从鞋柜里找拖鞋,目光触到了前方鞋柜底部露出的半截手工皮鞋的鞋头,她换鞋的动作停了停。
从皮鞋年轻休闲的造型判断,这鞋应该是周赫南的。
他是周长林的儿子,比许宁北大了六岁,是名外科医生,今年是他入职涌城人民医院的第二年。他很忙,时常需要去外地进修培训,许宁北没记错的话,他这次出差大概已有两月之久。
陆子言换了鞋,先经过厨房,与张慧晴打了招呼,随即拎着伴手礼去了客厅,找了长辈感兴趣的话题与周长林畅谈。
许宁北则去厨房给张慧晴打下手,将出锅的饭菜一盆一盆的端去餐厅。
菜肴很丰盛,跟这场家宴一样,大概率都是因为很久没有回家的周赫南。
“北北,帮忙喊下南南,下楼吃饭。”张慧晴最后端起砂锅,跟正从外面进来的许宁北说话。
她点了点头,走到了楼梯口。
正巧,周赫南趿拉着灰色的拖鞋从二楼下来了。
他大概是刚洗过澡,身上穿了一件宽松的灰色家居服,头发半湿,凌乱的盘在头顶。
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在许宁北身边停下片刻。
她低着头,用一如既往怯懦的声音通知他:“吃饭了。”
周赫南点了点头,单手插在裤兜,气定神闲的从她身边经过,一句谢谢,混着沐浴露的清香朝她飘了过来,在她耳边弹了两下,就晕散在空气中。
她苦涩一笑,默默站在他投下的阴影里。在周家生活的这些年,她其实早就习惯了,眼前这个人,成日扑棱着洁白高贵的羽毛如贵公子一般在人间嬉戏,而她不过是一个灰头土脸的烧火丫头每日缝补着难看的绒毛在泥沼里艰难求生。
但有一点,她好像走在了周赫南前面。
张慧晴替大家盛好汤,最后递给许宁北。
她落座后,看着许宁北跟陆子言笑了:“我没记错的话,北北跟子言高中毕业就在一起了吧,现在大学毕业了,有没有考虑什么时候定下来啊?”
陆子言陪笑:“这也是我想知道的事儿。”
一句话,让许宁北成了众人的焦点。
偏巧,这个时候,周赫南不动声色的转了转餐桌上的转盘,大家的视线很一致的被他吸引。
气氛因为周赫南还单身这件事有些微妙。
张慧晴放下筷子,话锋一转:“南南,我听说,你们医院的冯院长有意撮合你跟他的女儿?”
许宁北听闻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从话题中挣脱。
相比之下,周赫南就淡定很多,他面色平静的夹着菜,先是简短有力的肯定了她的第一个疑问,他知道母亲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是第四个,可他不想再给她这个机会了。于是朝着陆子言笑了笑,又将话题丢了回来:“我看外面停了一辆摩托车,这款车挺难买的!”
"懂行!这辆车是我托朋友走的其他渠道进来的,足足等了两年。”
周赫南将碗托在手心,漫不经心的又问了一句:“你玩车几年了?”
“高中毕业就玩上了,得有五六年了吧。”
周赫南微微一笑,将碗筷放下,走到陆子言身边,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不是都考虑结婚了吗?这样的爱好怕是要戒了,容易让别人误会你不务正业。”
陆子言终于反应过来了,可周赫南早已拐去了楼梯,周遭只余下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各位,我吃饱了,先上楼了,你们慢用”
世事难料,陆子言前一秒还宛如一只在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这一秒,瞬间又成了千万瓜中的一个。
苍天饶过谁。
他尴尬的扒拉两口饭,心虚的表态:“其实,我也一般般爱车。”
饭后,许宁北回二楼房间收拾衣物预备带去自己的住所,陆子言紧跟其后。
大四那年,许宁北在实小实习,为了方便通勤,又或者是为了心安,她咬咬牙,拿出了父母留给她的所有积蓄,给自己在学校对面买了一套房。
那时候,周赫南刚从北城回来,入职涌城人民医院,恰巧,他也需要在新城区有个住处。
张慧晴跟周长林一合计,就把周赫南的房子定在了跟许宁北同一个小区,同一栋楼的同一个楼层。
美其名曰,住对门,方便相互照应。
周赫南很早就住过去了,而许宁北则等着实小正式入职通知下来才陆续开始搬。
她垫着脚,费力地从柜子里翻找冬天的衣服,陆子言靠在门旁的白墙上,看着她忙忙碌碌。
她今天穿了一条黑色的针织裙,恰到好处的掐腰设计让她的腰身越发曼妙。
他本来还在恍神,顿时心猿意马,从墙上弹起身子,朝着许宁北大步走来,大手一挥,轻飘飘地从她腰侧探进去环住她,俊脸自然地埋入她的脖窝,吹得许宁北发痒:“北北,你是不是也觉得玩车不务正业?”
许宁北停下手里的动作:“这是你的爱好,我并没有特别排斥。”
他手一缩,掐着她的腰,将她转过来,与他四目相对:“北北,我以后会慢慢戒掉的。”
他的表情特别认真,许宁北冲他莞尔一笑,大概是默认了。
或许是她的笑容太过美好,橘色灯光下,宛如藏着诱惑,陆子言喉头一紧,腾出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
许宁北看着他逼近她的脸,试图将他推开:“别闹!”
陆子言却将她抱得更紧:“北北!我们恋爱四年了,你总不能一直抗拒我想更近一步的想法吧。”他托着她的腰将她抱起,赤/裸的眼神无所遁藏,许宁北被他盯得发毛,声音不自觉抬高了几度,试图唤醒他的理智:“能不能别在这个时候烦浑!你先放开我!”
她起初声音挺大,后来在挣扎中慢慢放低,因为她已经意识到,周赫南,此刻就在她的隔壁。
她住进周家的第一年,清楚记得,自己时常因为,夜半从周赫南房间传出的阵阵噪音而辗转反侧,嗓音有时是震耳的低音炮,有时是过分的英语听力,可,无论哪一种,都能引起她在第二天的随堂测试中因为精神不佳而落败。
她不占优势,周赫南的恶劣又让她雪上加霜
俩人推搡的气氛渐渐胶着,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解了许宁北的尴尬。
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混乱的场面跟混乱的情绪,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周赫南。
他换掉了家居服,穿搭日常的白衬衫加黑长裤,慵懒地靠在门框上,双手惯性插兜,用着冷静而自制的眼神看着许宁北,幽幽说道:“我现在回去,你需不需要搭我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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