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安静的石洞中,岩水嘀嗒,有的碰撞到岩石上,传出清脆的声响,有的滴落到下面人的嘴唇边,顺着那唇的缝隙流入了喉咙。
陈罗木还未睁眼,意识已渐渐清晰。不由在脑中感叹自己命不该绝,那老虎捉住自己竟不即刻进食,反倒还放在此处,不知跑到了哪里,难道是有小崽或伴侣,邀来一起开饭吗?
又听见黑暗中有靠近的脚步声音,便继续装晕,侧耳细听:大致是个男性,很年轻,身量偏高,却不笨重。步伐略微虚浮,内功不强,好像也受了伤。倒很像她跌进石洞撞到的那个人。
他身上是没有味道的,仿佛一阵缥缈的清气。随着脚步声近在咫尺,那人好像伸出一只手,要向自己身上摸过来。陈罗木不再等,遽然出手,将他手腕压住,不免也连带出自己方才所受的损伤,忍不住低呼一声。
有东西轻轻掉落的同时,另一道未加掩饰的痛呼在洞中响起,仿佛碎玉击青石,盖住了洞中滴水穿石之音。
“好疼!”
男子喊了一声,立刻被陈罗木捂住嘴巴。
她下意识去瞪他,无奈黑暗中看不到脸,只能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命了?那老虎说不定还没走远。被它发现你这么精神,便先带着一家老小吃你。”
男子听了她话,慢慢平静下来,其实他本也未有什么挣扎。他将双手覆在陈罗木手上,不带威胁地将她的手轻轻放下来。
二人蹲在石洞中一言不发。
陈罗木回忆方才他手的触感,断定这还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指纹平整,腹肉柔软,骨节修长完美,只是有些天生的僵硬,定是不好刀剑等冷器。
她搜寻周身,确认弓在,找到出门前备好的火折,于怀中擦净吹燃了,先向远处四周探查三圈,才转过头将火焰递近,再看那灯下之人,他长得高鼻深目,有一副极为精致的轮廓,五官昳丽至极,幽深的眼睛将周边细微光火都拢进了瞳孔里,一张欺压百花的面容于是更夺目三分,丝毫不让。
如此情景,陈罗木脑海中忆起若兰寺惊心一夜,癫狂的僧人,至美的神像,第二日的离别叩拜。而如今生生立在眼前的,便是那传闻中的“神女”本人,他顶着一张万种风情却似无情的面庞,此刻却用足够单纯的目光望着她。
“要给你的水,方才洒了。”他指指地上飘落的大片叶子,旁边湿了一块。
随后他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
“你的烟花好呛啊。”他道。
陈罗木将火折移远了些,归纳吐息,压抑自己方才过快的心跳。心中暗暗笑话自己:怪道俗世之人浅显,只要长了一双能辨物的眼睛,遇见十分美丽的东西,无一例外,心头涌上的第一感便是快活。
便如同刚才那灯下一眼,就已快活极了。
也太有趣。
她告诉男子:“这不是烟花,是点火取亮之物。是用薯梗泡水锤打,再加棉花芦苇,晒干后混入硝石、硫磺,也可再添些香料。结成纸绳存在竹筒里,燃之似无火,用时取出,吹之即燃。”
他在对面好似听得认真,频频点头。
陈罗木忍不住给他演示,用盖子盖灭又打开,寻个山风吹入的角度,将那火折再无聊地燃起。光影显现,便得见一张美丽面孔神彩熠熠,看着很是惊喜。
她又被短暂地愉悦到了,不禁想,这倒很符合神女的不识人间“烟火”。
已过去不短的时间,洞口接连有走兽掠过,料想老虎暂时不会再回来,眼下离开这里是第一要紧。陈罗木扶着石头站起身,右小腿还留着一道来因客栈那日的伤口,历经半日前的一番恶斗,愈合处重又撕裂。若不及时治疗,只怕会留下疾苛。
不过,她见着小腿伤处被紧紧绑住的布条,再见男子衣衫下角裂口还在。
“多谢了。”
她将火折递给男子,一瘸一拐跟在他身后,准备二人摸索出去。
夜风有些凉爽,带过扑簌的山间水汽。或者她已经发热了,不好承受这些,若此刻举着火折的是她,那光明一定是微微颤抖着的。
不过还好他走在她前面,身量高大,瘦而不弱,已在不知觉中为身后人挡住许多袭来的夜雨凉风。
陈罗木猜想他也是误摔下来,此时引路不慌不忙,可能知道来路,自己是肯定不识得了,便先跟着前行,却又忍不住问道:
“恕在下失礼,我是打猎时被猛虎追赶,慌不择路逃进了深山石洞,敢问公子是如何落到此处的?若需相帮,当可直言,待你我脱困,我必定尽力助你。”
男子思考片刻,摇头道:“……我不知。”
他带着她择路而行,陈罗木发觉他好像真的很了解这里,能避过几株遮蔽星空的大树,能绕过藏在杂草下的泥潭,绝不是在乱走一气。陈罗木一连又抛出几个疑问,他的回答全是“我不知。”,生涩之外十分坦然,不似伪装。
二人边走边交谈,陈罗木偶然想起他夜火下流血的额角,回想其行为,心中隐隐有所猜测,终于后知后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果然,他停了下来,很仔细地思考了一番,然后认真答道:“我不知。”
陈罗木不再问了。
此时已行过半个时辰,天际微亮,夜线下沉,在茫茫的明暗交接划出肚白。二人透过灰灰的暮光,才发觉彼此面庞手臂都有被划破的痕迹,颇为狼狈。
陈罗木将他看得更清晰,心中便更加愧疚,总暗自怀疑是自己被老虎击飞撞到他身上那一记,令他就此失去了记忆。
她将火折收回吹灭,回望来路才发现这真是一条小径。下有卵石,旁侧花草丛生,虽是排铺杂乱,但绝非浑然天成。
她困饿一夜,伤寒交加,但明白不能就此停步,全凭着本能跟那男子前行,恍惚中竟也在想:莫非他不是人,真身是某位山神?因我之前那诚心一拜,见我落难便前来指引。
又觉着不对:那他为何不带我回周家兄妹处,而是来了这深山之中?此地险峻幽深,多有迷障陷阱,凭我一人是进不来也出不去。
忽如一根尖刺飞入脑中,她猛地精神:该不会是爹爹就在此处!机缘巧合,机缘巧合,他带我来此,说不定真能寻到我要的!
便撑起了精神,向前探问道:“你是要带我去见谁吗?”
男子转过头,也很疑惑地望向她。陈罗木随他所立之处看向前方,高过一人的草木间是一道更高的石匾,痕迹极深,笔触陌生峻挺,上书:莫道碧落。
陈罗木勉强辨认这几个字,实在有些精神不济,思想走岔,竟问道:“我这是来到地府了?我死了吗?你不会是来送我的吧。”
男子听懂了她说的,微微一愣,面上竟露出些许笑意,同他眼中的神采一般生涩纯挚。
他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我救了你啊。”
陈罗木右腿的伤无法支撑,向前跪去,被他一把扶住,带着她一同拨开杂草进了那荒凉的府邸,恍惚间听他用好听的声音轻轻辨念道:
“水碧横天披白露,涧外来客不相传。”
“好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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