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那日看着陈罗木背上弓箭出门,她向她笑着招手,说自己很快回来,会给她猎很香的肉烤来吃,然后转身离去。
周梨便从昨日等到了现在。
她扶着自己的两只小桶,忙时提篮,闲时靠在桶边。太阳西沉,飞鸟归了巢穴,不再吃她洒在地上的碎谷,更不会听她在那里叨叨絮语了。
周梨追不上要回家的鸟儿,只能对着它们飞走的方向喊:“记得帮我去找陈姐姐!我不要吃肉了!让她快些回来!”
周小去种他的菜,晒他的草药。他仿佛就像太阳月亮,日升日落,月藏月起,他睡觉吃饭做自己的事情,有没有陈罗木都是一样,有没有周梨,也是一样。
如此情形便持续到第二日,周梨吃了早饭后再等不住了,她走到阳光下正在晒草药的周小去面前,道:“我要去找她。”
周小去一身黑色粗布衣服,因为洗过太多次褪成了深灰。他肤色偏白,眉毛也是淡淡的,被阳光照成温暖的色泽,整个人便瞧着不太真切。
旧日场景恰如此刻,重叠在周梨的脑中。她不觉得自己有第一次离家出走那样无所畏惧,也不再相信周小去会在乎她的生死。
但她还是告诉周小去:“我要去找她。”
“你不怕死了?”
“很怕,但我可以为了她不在乎。从前我为了哥哥去害怕死,但你有没有想过,小孩子是不怕死的。寒症发作的时候,我好像全身变成了冰块,我的血都不在身体里流动,那时候我会想,好像没有比这再痛苦的,死的感觉会不会就是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为什么不可以只死掉一次,为什么要死这么多次?”
周小去少见地不再专注那堆草药,他停下动作,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你为了我,去害怕死?”
那好几年的沉默寡言好像一个面具,不知触犯到什么死穴,顷刻间土崩瓦解,随着他放声大笑逐渐剥离出周小去的脸。露出一个与周梨相似的,却又全然陌生的人。
周梨听出他笑声中的不相信与嘲讽,她气愤得面容涨红,喊道:“你觉得我在骗你吗,是你在骗我!我知道你根本不想我活着,你觉得我是负担,是拖累,你从来不愿多与我说话,我喜欢吃肉,你只给我吃菜,我跑出去,你却拖着时间不想来找我!”
泪水从她脸上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周梨却觉得很爽快。小孩子对撒泼打滚天生无师自通,周小去不教她,她自然也能学会。
周小去只失态了片刻,他冷冷瞥了她一眼,便将那副沉默寡言的模糊皮囊再度穿回身上。周梨甚至能感受到他隐隐的厌恶。没错,他很厌恶这种行为。
但周梨已将心中的恶意和怨气发泄了出来,此刻她又变回那个小女孩了。察觉到周小去的厌恶,她只会下意识命令自己回到旧时的乖巧,她一直很清楚,自己需得配合周小去的好恶。
周小去不喜欢任何人,但他喜欢他自己。只要她学着与周小去相同,便能继续留在哥哥身边,不被他讨厌。
周小去继续晒起他的草药。
他道:“我不会赶你走,也不会拦着你。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或许我曾经试图拯救过,但是我可以很真诚地告诉你,我后悔我曾经的那些行为。”
看着周梨苍白的小脸,他好像没有丝毫的同情或怜惜:“即使我想要拯救,也已经没什么希望了。这可能就是你的命运,传说中的纳兰氏也帮不了你,周梨。”
陈罗木正带着捡来的“神女”,对着一副残缺画作磕头叩首。
他二人闯入此地,陈罗木未观全貌便昏睡过去。再醒过来是在一张暖玉床上,四周幔帐已烂作泥灰,陈留下腐朽的气味。此时换成一件宽大的淡蓝轻衫,氤氲袅袅,堪堪能掩住她大半身体,那衣衫两侧还有明显对称的撕裂痕迹。
她去看自己伤口:又被较新的相同布条包裹住了,已不再渗血。
便下玉床,撩开“帘帐”查看四周,这屋子约五丈余长宽,所用筑材应是不朽木一类,才能在荒芜的时间里不见破败。
房内竟是不寻常的洁净规整,布巾擦过的痕迹还落在地面。周围已无甚杂草,蛛网尘灰也甚少,陈设皆为石为玉,木头的已不见了,想必早就腐坏,再有多少痕迹,也被这一尘不染的洁净人为擦拭去了。
陈罗木再环顾这清爽明亮的石洞,大叹一声,天意弄人!令我寻到宝地,却未有所获,令我遇见奇人,他已记忆全失。
然这位奇人,想必现在还在收拾房间。
她咳了两声,便听到脚步声靠近。
正是那“神女”。曾是天人隔峦帐,如今下凡来,正在做洒扫除尘的仆役之劳。
他一身浅蓝衣衫都沾了灰土,整个人脏得雾蒙蒙的,不知如何别出心裁,还拿了块方巾打在头顶,唯一干净的是他的手,上面还捧着几颗干净果子。
陈罗木忽然想起,觉露峰时初五扫地洗衣同样是这般样子的。
“哎。”
陈罗木被他这一圣洁一低微的身份搅得头脑不清,竟不知如何称呼好了。见到他抬起头,面上还有尘灰,清凌的双眼望过来,倒觉着心头的烦躁也被这张脸洗刷掉了。
“这些……是你打扫的?”
男子点头,将手上的果子递给她,示意她跟过来。
二人出了房间,陈罗木见到空大整洁的外院,才知他做了多少,一时语塞,心中气闷也知道不能发作。一路行至角落处一间小室,未及门前便能闻到一阵檀木幽香。
这房间相比其他屋子庄重很多,不再以石筑敷衍,木制规整,遵循对称均匀之道。门柱两边有词雕刻:玉枝皇皇,皆以为香。
陈罗木上前细观,只觉这雕刻者功夫了得,笔力圆融至此。她用手去触摸,忽觉不对,叫来男子一同探查,才得出那每一笔的凹槽中都有深深的指纹。
这两句不是雕刻上去,而是有人用手指划成的!
二人又回到正门后,再见那“水碧横天披白露,涧外来客不相传。”的两柱,细细观之,同样也是用指划成的。
陈罗木大为震撼,观其笔法流畅,描绘细腻连绵,当是一次落成,这要多深厚的内功才能做到,最少不下百年!
这也绝不是她父亲陈妙可以做到的。
男子拉住陈罗木袖口一角,示意她看,那木柱旁另写了一行小字:
左面是:仙人清居,只迎好客,外者无礼,当以无尘敬奉。
右面写道:扫不干净,便滚出去。
陈罗木转头看他,他用那双极美的眼睛盯住了自己,眼里的期待好像要跳出来。
是要什么?
“你,你做得挺好。”
陈罗木思考片刻道。
他得到了想要的表扬,双眼弯起,激扬出喜悦。
“谢谢。”
他轻声道。
陈罗木再一次不知该说些什么,但本能又想说话。
“你把头上那布去了吧。”
他便听话去了。二人又回到小室中,陈罗木再次意识到这整座建筑的不同。世间居所讲究风水,必遵守环抱交绕,中正曲直,均衡对称的道理。仙人雅居,更应如此。但这一院两屋,竟是从大到小按斜向排列,随意如斯,叫她觉得古怪。
然而看似随意,唯独这间小室又规整方圆,处处以世间之道为之,如此便既不完全齐整,又不全然放肆,实在奇异极了。
这间小室正如宗祠一般设置,供案上十八位无名玉牌,两侧对立数量相同的象牙白烛,奉而不燃。陈罗木上前去观,发现这供桌材质非石非玉,同那白烛一样,应是某种兽类骨骸。
而那供案牌位之中上,正挂着一幅画像,完整处栩栩如生,残缺处面目全非,难分出男女,只能辨认出一只挽扇的左手、一边立着的右腿、发带后段,以及右手四根伸直的手指。不像随日久褪色陈旧,倒像是人为毁坏。
陈罗木观之,感念颇深。她虽不识得这画像上的人,但观之便联想到自己失踪的父亲,忧思伤怀瞬时萦绕心头。于是知道作画人一番深刻的孺慕之情,竟对着那画像跪了下去。
她心道:不知是何人,竟狠心毁去这一片心意。在下因缘际会,见得此画,忝以此刻共知音。他日若寻得作恶之人,必将其带到您面前令他百数叩拜,当偿此罪。
便对着那画像作了三拜,磕头数次。
见她跪下,男子也跟着跪在一旁,见她磕头,他愣了一下,随即跟着。二人不知跪了多久,叩多少个,陈罗木逐渐觉得胸中郁气退去,充盈之感满心,整个人平静下来。
正准备起来,听见一声齿锯似的滞响。小室内侧左边的书架缓缓拉开,竟是一条羊肠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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