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温度不断升高,小室内也逐渐热起来,墙壁被高温烘烤,直至烫红脚掌。陈罗木急切四顾,突然看向玉牌林立的供桌,心生一计,拉着那男子向各位弯腰大拜三下,随即便飞身躲了上去。
他二人坐在供桌之上,陈罗木将每块牌位小心收起,骨烛聚拢,再拿出腰间布巾,将其盖住。
那男子抱住双腿,已被热得迷糊,眼看便要仰身下去。陈罗木捉住他手将人拉到身边,却发现他手间都是凉爽的,即使在源源不断出着汗,他周身皮肤还依旧沁着凉意。
她拿过他手去探脉门,发现并无寒毒一类,想必是天生体质如此。
此种时刻,他的存在就好像卷天沙漠的一片水地,那手臂细腻白皙,从内泛出丝丝爽快的凉意。她本有其他办法撑住他稳在供桌之上,偏偏两人连接处好像被粘在一处,他毫无意识,而陈罗木不愿放手。
她抬手封住男子身上百会、神庭、哑门三道穴位,令他封闭内路经脉,就以此状态昏睡三个时辰,避免灼烧之气通入肺腑,伤及内脏。
室中温度始终上升着,饶是陈罗木内力深厚,也逐渐不能抵抗,只觉得心火上涌,吐息之间如同枯风含沙,喉道被热气烤得生疼,她紧闭双目,仍有眼泪被熏得直流下来。
恍惚间只有手掌里握住的唯一凉意,忽然想起他之前所说秘室内石壁上的文字:
吾道寂寥若此,资以孤本原籍一千零七百五十六,置尔等生时于斯,铸日如年,焕真之道,垂手能得,安惜自在?此间轻重有缓,稍加变换,门庭立断,诸君自珍,轻寻苦乐……
“置尔等生时于斯,铸日如年,焕真之道,垂手能得,安惜自在……”
“稍加变换,门庭立断……”
她默念着,脑中忽然有了猜测,或许只是临死前疯狂的构想。她放开男子的手,摸索着取出后面始终冰冷的十八块玉牌及一根骨烛,将下裙外纱一层全撕下来,以长条状系连,再将那些玉牌一个个同纱带一起捆绑在男子身上,为他保留一层低温。将其固定于桌面,以期如若自己不测,他还能保留生机搏上一搏。
随即跃身跳去旁边两个白玉石凳上,用剩余的纱带牢牢连接绑定双脚,便成了两双巨大的“玉鞋”。这鞋一只已重逾百斤,两只一起,普通习武之人怕是连步子也难抬起。
还好陈罗木坚持提篮多年,根基深厚,觉露峰上论四肢之功,除了李红市便要数她为上。臂力上她甚至要超出李红市去。此时她顶着高温,脸部筋脉都凸显了出来,丹田内力下沉,一双巨大的白玉鞋重重抬起,轻轻落地,一步一步载着这紫衣少女向室外缓行而去。
陈罗木走到院中的石桌旁,一身衣裙已经被汗浸湿透了,室外日光直射在身上,打得人头晕眼花,口舌生火。
她缓了缓气,拿出一颗方才剩的果子,咬着含在嘴里。那果子快被煮熟了,透着热烘烘的气息,还是流出一股酸甜汁水,渡到了陈罗木口中。
她咬住果子,凝住神思,双臂绷紧握住那石桌两端,用力向一边扳倒,如此用尽力气,那圆桌台面终于被扳向了阳光照射一侧,斜靠着剩下的柱身立在地上。
陈罗木害怕脱力,不敢停顿,迅速拿出之前取的骨烛,双手握住向那石面正中间猛力戳去,骨肉摩擦,带过斑斑血迹。再一手握紧了,另一手握成拳头,用力去砸向一端,终于将那骨烛钉入桌面尺寸之深,也算固定住了。
只是两只手已经被划擦得血肉模糊。只得简单拿布巾包了几下,随即便去寻找那日光落在石面的阴影。
她借着手中鲜血,将圆石桌盘划分四块,得见光线阴影聚于一处,忍住丹田空虚的疼痛,起身拖着玉鞋一步步向阴影处的方向而去。
光是有重量的吗?
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
陈妙曾以“其智如发”之名享誉六峰,流传武林中间。他通达百家,学问串古衍今。陈罗木儿时由他一手带着开蒙启智,是从他那堆杂书丛里打滚长大的。
尤记得父亲有一本关于风水学问的古书,开头便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生二十四山。世事如此,若要生之,便先克之,生克皆宜,便有调和,调和之上,均匀阴阳,生机辅佐,才得循环往复。
之前这石洞内三处格局分布已让她觉得古怪,三处方形的院,屋,室,从大到小斜向而列,已是不守均衡,中线倾倒,阴阳流窜。后又发现这整处洞天被拢在一层透明障碍中,界限呈圆圈状,整体看来正是“均衡”中的“不均衡”。外有圆衡,内里却不守规矩,这便是极不合常理之处。
而这洞府荒废已久,万物却能自由生长,拔草如荫,果木成林,飞流如瀑而下。的确是两级和谐,阴阳循环往复之象,因此在这不和谐中,一定有一些东西在悄悄改变调和着其中一切,流通万物,将枯山水成就为仙人境。若是真的,所谓神来一笔,便大抵如此了。
这就又回到了那个问题:光是有重量的吗?如果就是这不断变幻的光线在填补空缺,调和阴阳呢?
陈罗木浑身被汗水浸透,不敢停顿,发力抬起沉重的玉鞋向那日头下骨烛阴影的方向接近,她要去验证这个答案。
玉鞋边缘碰上透明的屏障,不能前进,陈罗木将手抵在上面,用来借力。此时天光已至最盛,她站在光线汇聚的地方,稍微睁眼便觉得双目刺痛,眼前一片幻色,浑身脱水虚软。只能凭手指四处在屏障上摸索。
她摸到一处凸起。
随即两个,三个,更多,横竖撇捺,再组成了文字:
冬无愆阳,夏无伏阴,春无凄风,秋无苦雨。
陈罗木整个人好似凝固住一般,半晌忽然畅快大笑,用干咳嘶哑的声音激动喊道:
“正是这样!”
置尔等生时于斯,铸日如年,焕真之道,垂手能得,安惜自在。
将尔等的时间留在这里,一日之内恰如度过这一年四季,而真正的武学之道并不在密室中,它就在唾手可得的地方,光在哪里,它就在哪里。
此时此刻,光就在落在了她的身边,在那鲜血覆盖的字迹上。
“阴、阳、割、暮、刀。”
日光汇聚变动,阴影指向前移,陈罗木跟着移动,手指快速摸索,指尖蘸血誊在长裙上面。
“生之本,本于阴阳,割非割,乃生杀之意,刀非刀,承破天之刃,大逆之道,逆者尤其顺,凡人想逆,自闭三路,封其脉交,断其手足,当以天授,用意念生,或可余残废、尸体与尔……”
陈罗木默念至最后,已是心中骇然。这样邪门霸道的功夫,她从未听过见过。想入法门,竟要先封住经脉,自断手足,求一丝天赐生机,不成便是尸体或残废了。拿自己的性命去做这样一场没有道理的豪赌,除非疯子傻子,谁会愿意!
可若不试试,这一日四季的极热之夏,自己恐怕也撑不过去,温度就快到达人体能承受的极限,自己与那男子怕是都逃不过被煮熟的命运。
只能叹道:不知是哪位前辈想出这狂妄至极的武学,又有哪些他的试验品成功过?
性格使然,生死之间做与不做她从不过多犹豫,解开与玉鞋连接的纱带,盘坐其上,抬手封住身上奇经八脉,再握手成拳,眼中一狠,自断了双足。至此痛得快将牙齿咬碎,血沫从口唇溢出。再不能停,双臂狠狠磕上脚下玉凳边缘,“咯啦”一声,已变成了一个四肢皆残的废人,自玉石凳上跌落而下,倒在屏障下的草丛深处。嘴里执着默念着那后面的心法,昏死过去。
小室内,昏迷的男子同样浑身被汗浸湿,闭着双眼,露出濒死的美丽。他被陈罗木封住穴脉,打晕过去,十八块无名玉牌贴在身上,传来若有似无的凉意。
不知梦到了什么,他薄薄的嘴唇微动,忽地喃喃自语了一句:
“下雨了。”
未过半刻,天边远处“轰隆隆”几声模糊的巨响,阴云密布,随即大雨倾盆,遮天蔽日,浇灌热土。
一日之夏的最后一刻,终于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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