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潇潇,驶入京城西市,喧嚣扑面而来。
商肆林立,酒旗蔽空,小二扯着嗓子立在台阶下卖力地吆喝,卖货郎挑着担子游街而过,唱着脍炙人口的小曲儿。
西市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云碧掀开帘子瞥着两侧街道的小铺,瞧见一耆耄老者开了个葱花饼铺子,远远的,就闻着那葱香味儿,忍不住馋出了口水,“姑娘,姑娘,您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奴婢去给您买几个?”
崔沁透过帘缝儿,瞧着街上人来人往,忽的兴致上头,
“咱们下车逛逛吧。”
云碧付了车夫银钱,与崔沁一道来到煎饼铺子,前面还排着几人,摊前热气腾腾的,熏着眼睛。
云碧买好葱油饼子递给她一个,“姑娘,热乎乎的,快吃。”
崔沁拿着饼子,慢慢咬了一口,嚼不出滋味来。
云碧挽着她顺着人潮往前走,
“姑娘,您想一想,夫妻之间哪有事事和美的,不是这不如意,便是那不好,咱们姑爷虽有不好之处,可他也有旁人难以企及的优点,您就想开点,咱们就当出来逛街,睡一宿,明日清晨便回府。”
崔沁失笑一声,开口道,“咱们去街上逛一逛,我想给你打点首饰。”
崔沁父亲去世后,手里还有些营生家当,大伯父把她接过府,那些家当全部交到了大伯母手中,出嫁前她跟崔家姐妹一样领着每月四两银子的月例,省吃俭用,便是金钗首饰她也不常买,省下的钱用来买笔墨纸砚和书本。
出嫁时,因着嫁的是高门,大伯母也不会蠢到贪墨她的嫁妆,再加上北崔施加压力,大伯母也给她整了六千两银子的嫁妆。
到了慕家,日子便更宽裕。
崔沁现在手里有了余钱,干脆带着云碧好好吃了一顿,还给她买一副银头面。
午时,二人寻了个客栈歇息,入了这方寸客房中,崔沁竟是觉着无比闲适,不用讨好任何人,也不用担心自己言行逾矩,懒懒地靠着枕巾便睡了过去。
待夕阳西下,云碧便唤醒崔沁,拉着她出门去逛灯会。
慕府,容山堂。
老夫人刚用过晚膳,甄姑姑亲自伺候她净手,外间似有丫头婆子说话声,隔着屏风听得并不真切,隐隐约约好像提到了端王。
“外头是何人?”
“回郡主的话,是门房的郑婆子,说是荣王回京了,过两日端王府的人会上门拜访,派了人来知会咱们一声,冷月正在外头问她话呢。”
已故的太皇太后有两子,其一是当今圣上的祖父,其二便是老夫人的父亲端王,端王早已去世,现在袭爵的是老夫人的庶弟,老夫人与这庶弟感情并不太好,平日两府之间来往也不多。
而这位荣王便是先帝的弟弟,当今圣上的叔叔,与老夫人算是堂姐弟。
荣王久在封地,听说近些年痼疾复发,年轻的皇帝便下旨,召他回京荣养。
老夫人年长荣王数岁,少时也曾一起入宫受太皇太后教导,还算有些情分。
“你把她叫进来,我亲自问话。”
少顷,郑婆子躬身入了东次间,甄姑姑在一旁替老夫人问话,郑婆子条清缕析答了。
到了末尾,老夫人忽的想起一桩事,开口问她,
“对了,昨日崔家是不是派了人来,都说了些什么?”
郑婆子闻言面露诧异,“回郡主的话,昨日崔家并不曾来人。”
老夫人一听脸色就变了,直起身子问道,“你说什么?崔家不曾来人?”
郑婆子吓得连忙跪了下来,“郡主,老奴日日守在门房,谁来谁不来那是门儿清,昨日崔家确实没来人。”
一屋子人瞠目结舌。
老夫人何等聪明,细细思量片刻,便猜出了端倪。
崔沁的性子她了解,断然不会无缘无故撒谎,崔家的事人尽皆知,她想去娘家探望,也没必要遮掩,只可能是夫妻之间起了龃龉。
她沉吟半晌,压着怒火吩咐甄姑姑道,
“去,派人将葛俊叫来!”
不多时,葛俊被带了进来,满头大汗跪在堂屋正中。
老夫人端坐上方,凝眉冷笑道,“你家主子呢?”
“回郡主的话,崔家老爷在狱中出了事,三爷昨日连夜去了大理寺,至今未归。”
老夫人闻言怒容淡去少许,“我问你,昨日沁儿跟三爷之间可是发生了什么?”
葛俊暗瞥了一眼老夫人神色,犹豫了片刻,一五一十道出。
老夫人听到最后,气得额头青筋暴跳,
“混账东西,那裴音的遗物算个什么紧要,他居然就为了那玩意儿斥责了沁儿,她是三房的主母,哪儿去不得,当年我与他父亲日日入那藏书阁看书,怎么不见他父亲说我半句!”
“这个混账小子!”
“沁儿面子如何搁得住,难怪她要回崔家住几日,我就说嘛,她在家里日日都好,怎么会想着去她大伯母那里住,原来是那混账东西赶了她!”
老夫人气得在屋子里团团转。
甄姑姑和冷月一左一右欲去搀她,都被她给甩开。
“你即刻派人去崔家打听消息,记住,切莫声张,不能被崔家看出端倪来。我要知道沁儿好不好。”
“遵命。”
葛俊派了人去了一趟崔家,两刻钟后,带来一个震惊的消息。
“郡主,崔家的人说,咱们三夫人早就回来了!”
老夫人心猛地一沉,“问清楚了吗?确定她回来了?”
葛俊也是忧心忡忡的,没料想竟然出了这样的差错,
“属下已经派人去查,想必很快有消息。”
半刻过后,小厮来报说是崔沁在半路下了马车,随后不知所踪。
老夫人差点昏厥。
她拄着拐杖扶着额帕闭目思忖,将来龙去脉缕一番后,大致猜到了崔沁的顾虑。
在家里当着嫂子们面放了话,结果回去遇到了糊涂的伯母,无奈之下怕是只能在外将就一晚,过了一日再回来,两家的面子算是保住,她自个儿也有了台阶下。
老夫人心痛到了极点。
沉吟半晌,她长吁一口气,红着眼眶吩咐道,
“葛俊,你暗中派人去寻她,莫要声张,得了地儿立即报我。”
“冷月,备马车,更衣,我要亲自去接她回来。”
甄姑姑在一旁听了大惊失色,忙得搀住她,“郡主,天色已暗,您头风还未好,不能出去吹风,老奴这就去寻三爷,让三爷去接她岂不更好?”
老夫人凝望着窗下的烛火缓缓摇着头,“他不知女人的苦,还是我去吧,我若不去,她怕是撑不住了...”
老夫人语毕,眼角缓缓蓄了一眶泪水,一想到崔沁被丈夫和娘家逼得在外住客栈,她心痛如绞,若崔沁是她自个儿的女儿,她如何舍得她受这样的委屈。
她那样温柔娇软的小美人,实在不该糟蹋在那面冷心冷的混账手里。
灯会就举办在西市与兴庆宫之间的长明街,长明街毗邻洛水河,河边迎客的青楼,唱曲儿的画舫,绵延挤在两侧,四处高挂的宫灯,映得满街流光溢彩,萧鼓炮竹不绝于耳。
街上人满为患,摩肩接踵,年轻的少爷小姐居多,也有不少孩童横冲乱撞,皆装扮得粉雕玉琢,花团锦簇,喧声笑语盈盈而过。
迎着灯火惶惶,崔沁眼底也忍不住溢出了淡笑。
一辆低调奢华的马车缓缓穿行,四角皆垂着精致的花穗,一盏素色苏绣宫灯挂于车前,于色彩斑斓中徐徐倾泻光芒。
马车内坐着一闭目养神的美艳妇人,珠环翠绕,雍容华贵,虽是年过三旬,依旧难掩那绝色的风姿。
两侧喧嚣萦绕于她耳尖,五花八门的声响随车轮滚滚而过。
“姑娘,姑娘,快来看看这边,这里有人耍杂技!”
那脆生生的嗓音,仿佛触动了记忆的神经,顿了片刻,她猛地睁开眼,飞快撩起车帘朝窗外那人儿瞧去。
只见一梳着双丫髻的女婢,拉搀着一长相极为出众的粉衣女子,那女子高挑秀逸,粉面含春,被那女婢一扯,掩面低笑,渐渐淹没在攘攘人群中。
“停车!”她募的吩咐了一句,
马车骤然而止,打盹的嬷嬷跌跌撞撞往前一晃,急忙撑住车壁稳住身子,睁开眼道,
“王妃,您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那嬷嬷瞧见她满目痴迷几乎睁破眼珠,吓了一跳,
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竟是一眼认出了崔沁来。
愣了半晌,老嬷嬷心惊肉跳地将窗帘给拉下,死死抱住了荣王妃,手忙脚乱道,
“王妃,王妃,您千万不要冲动,咱们刚回京,决不能让人发现您与崔家的事,更不能让人认出您来,您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小世子着想,快,快,快些走!”
“不.....”荣王妃白皙的手指深深掐在车窗,朝外探出半只手臂,试图将那车帘给捞开,挣扎着往外张望,那双美艳至极的眸子竟是冰裂出寸寸红丝,
“我的沁儿,我的孩子....你停车,你让我见她一面...我求你了,多少年了,我想她快想疯了,好不容易碰着了她,你让我跟她说几句话,问问她,好不好.....”
把老嬷嬷将她柔软的身子往里一扯,低沉的嗓音压在她耳畔,“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能过得好吗?您又何必自取其辱?更何况,您就算见了她,她也不见得能认出您,您离开的时候,她还很小....”
荣王妃身子一颤,眼泪在眶中打转,额间的青筋抽动,扭曲着,最后绝望地闭上眼,咬着唇泣不成声。
崔沁淹没在茫茫人海中,热闹的马戏团,高大的灯架,瑰丽壮观,无数流光喧嚣如浪潮从她心头滚过,
她像是溺水的浮萍,胸口闷得差点要窒息。
出嫁前,李政威逼要纳她为妾,她曾想剪了头发去做姑子,常伴青灯古佛。
是慕月笙的求亲,仿若救命的稻草,将她拽回人间。
在她寄人篱下,被至亲背叛,无数个默默流泪的夜,对他的仰慕和憧憬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没有人知道,她坐在喜轿里时,有多欢喜。
更没有人知道,她被慕月笙斥责出书房时,有多难过。
她对他的在乎,浓浓的聚在心尖,难以宣于人口。
马戏团的猴子穿过一个又一个火圈,惹得周身击掌惊叹,欢呼连连。
崔沁被人不小心撞了一下,连带扯着云碧往侧旁一歪,不经意抬眸,远处有一辆马车徐徐而过,车帘被人拉扯得一晃一晃,间隙中,她瞧见了半截白皙秀美的手腕,那手腕细的很,上头还戴着一只似曾相识的镯子。
就在她疑惑之际,一辆宽大的马车停了下来,隔绝了她的视线。
慕老夫人威严的脸,出现在她眼前,满含痛惜,朝她伸手,
“我的儿,你受苦了。”
崔沁怔怔望着她,满目的迷茫在碰触到老夫人那怜爱的眼神,化成了一滩水。
“娘!”
她朝老夫人扑了过去,愧色萦绕心头,
“对不起,是我不好,连累您这么晚来找我,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出来.......”
“傻丫头,你别快说了!”老夫人将她紧紧搂入怀里,“我知道的,你不要自责....我都明白。”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慕府正门。
晕黄的灯芒下,老夫人和颜悦色拍着崔沁的手背,“孩子,你先回去,我让你甄姑姑伺候你安寝。”
旋即又扭头神色冷厉吩咐葛俊,
“等你主子回来,让他来容山堂见我,无论多晚,我都等着他。”
崔沁瞧着老夫人脸色不对劲,忙上前一步拦在了老夫人跟前,
“母亲,您不要这样....”崔沁泪如雨下。
老夫人扶住她的手臂,红着眼道,“傻孩子,你听话,先回去,我给你做主。”
“不,”崔沁含泪摇头,“您不要这样,您真的不要怪他,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一直没有告诉您,我十三岁就喜欢上了他,我对他朝思暮想,后来他娶了别人,我就把这份心思压在心底,从未跟人说.....”
“当初媒人上门求亲,我喜不自禁,甚至我大伯父都不太同意,他说齐大非偶,叫我慎重,可我应下了,是我自己想要嫁过来的,没有任何人逼迫我,我就是喜欢他,所以才想待在他身边...”
“但是他不喜欢我,我也强求不了,所以您不能怪他......我努力过了,我也不后悔。”
他没有错,他只是不爱她而已。
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她比谁都懂。
崔沁伏在老夫人身前,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待她抬眸,瞧见一挺拔的身影赫然立在门槛之外,清冷的月,在他肩头洒下薄薄一层白霜,将四周的躁意驱散得干干净净。
...........
夏日的夜,有些闷热,蝉鸣鸟啼。
慕月笙独自搀扶着老夫人,沿着石径缓缓朝容山堂步去。
绕过一叠山石,衣摆拂过平折的石板桥,最后来到了容山堂前面一六角凉亭。
老夫人撑不住了,拄着拐杖坐了下来,又指了指对面围栏,“你也坐吧。”
慕月笙并不吭声,只是静静立在她跟前,他长身玉立,眉目清冷如初,若是仔细瞧,倒是能分辨出那一贯漆黑的眼底,隐隐翻腾着几分悸动。
游廊四处点灯,不绚烂,不冷清。
隐约可见亭栏外葳蕤的绿意,几团粉瓣掩在其中,些许个夜鸟儿从花丛里一窜而过,扑腾着翅膀没入夜色里。
老夫人半阖着眼,沉沉叹了一口气,神色飘远,缓缓开口,
“你爹爹去世那一会,正是寒冬腊月,我心痛难忍,便冒着风雪去城外宝山寺给他祈福,一日我在后山赏梅,不慎遇到贼人,那贼人见我穿戴富贵,意图索财,是一个穿得单薄的小姑娘潜伏于贼人身后,用石头砸他脑门,将人击倒,拉着我跟你甄姑姑逃回山门。”
“事后得知她也是至亲新逝,来寺中做法场,我欲用金帛赠她以表谢意,她明明穿得单薄却决然拒绝,我便知这是个极有气节的丫头。”
慕月笙紧抿着薄唇,闭了闭眼,微微动容。
“三年前,你娶裴音过门,我气得不理睬你,又搬去别苑暂住,我去城中积善寺求签,又偶遇了她,彼时她已出落得明艳大方,玉柔花软,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那知客僧见我盯着人家瞧,便告诉了我她的身世,说她常来积善寺行善,我便知她是个心善的孩子,懂得感恩和孝顺。”
“半年前,你承诺的三年期限已满,我便去大报恩寺找慈恩老和尚给你算姻缘,那老和尚给你算了一个吉卦,说你将得一天定良缘,我问他,你的良缘在何方,他说,出寺门,往西边方向走,曲巷一过,见有缘人便是。”
慕月笙听到这里,深邃的眸眼缓缓眯起。
“我带着你甄姑姑走出大报恩寺,那日出门前天气不太好,东边天阴沉沉的下着小雨,结果待我走到那西边巷子里,落日从乌云后滑出,万丈光芒笼罩着大街小巷,她就那样从融融余晖里朝我走来,姿容娴雅,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月笙啊,你说这是不是缘分?你是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哪,我想,这是上苍赐给我最好的儿媳,回来后,我便斩钉截铁要求你成婚,你也答应了,我喜滋滋地盼着她过门.....结果呢?”
说到这里,老夫人脸上笑意陡然消失,语气一转,透着些许疲惫,
“昨夜她一时好奇在你书房看书,你却因她碰触了裴音遗物,未经你准许入了书房,而斥责于她,将她赶出书房,她是一个丫头吗,还是一个外客?都不是,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却下她的脸面,让她何以自处?”
“她无地自容,今日晨起便借口去崔家探望伯母,怎知她那伯母也是势利糊涂之人,以为你不救崔棣,苛责于沁儿,将她赶出府....她不想慕家与崔家生嫌隙,独自在外寻了客栈。”
老夫人说到此处,已是泪水盈睫,哽咽难语,
“旁人都说,你慕月笙一品大臣,满朝唯一的国公爷,你的妻子该是人人羡慕,不想,她却被你逼得在外住宿。”
“你是不知道我在客栈旁边找到她时,我心里有多痛,我全心全意把她给你求回来,不是让你糟蹋的....”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抬袖擦拭满脸的泪痕,“罢了,如今瞧着,倒是我错了,我不该强求你娶她,难为了你,也糟蹋了她一片真心。”
“慕月笙,你们和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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