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六角凉亭后辍着一小园细竹,冷月藏于竹后,透过朦胧的竹影洒下一地斑驳。
“慕月笙,你们和离吧。”
慕月笙清劲峻拔的身影立在柱旁,冷白的脸色如罩寒霜,眉峰凛然竖起,
“您说什么?”
“你们和离。”老夫人拢着袖子,耷拉着眼皮垂下,疲惫地仿佛提不起一点生气。
慕月笙闻言瞳仁猛缩,那声音跟冰窖里拧出来似的,寒气逼人,
“您以为这婚是您想结就结,想离就离?”
“你什么意思?”老夫人霍然抬眸觑他,
“我还想问你是什么意思?”慕月笙唇角冷扯,咄咄逼人,竹影月色交织在他脸侧,叫人瞧不真切。
老夫人气结,瞪他道,“我的意思很明了,你既是不疼她,那就放手,我收她做个干女儿,回头满京城里书香门第给她挑个温柔体贴的夫君,也不是难事,我既是招惹了她,必定得负责到底。”
慕月笙闻言,一股怒火从脚底窜到了眉心,眸色幽黯难辨,从牙缝里挤出寒声,
“那你们招惹了我,就不用负责了吗?”
老夫人被他这话给砸得五脏六腑都冒烟,扶着栏杆站了起来,指着他尾音发颤,
“你...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甄姑姑在游廊上瞧见母子二人吵了起来,匆忙沿着台阶而下,掠过石径上来凉亭,忙不迭搀住了老夫人轻颤的身子。
老夫人情绪仿佛在油锅里滚过一遭,将慕月笙的话掠过一遍,也闻出味来。
“你既是舍不得她,为何那般对她?”
慕月笙气息微滞,“我昨夜是一时失言,冲动了些...”
“我呸,你堂堂当朝次辅,最是稳重内敛不过,会冲动?你不过是没太把她当回事,仗着她没娘家人撑腰,性子又好,满心眼依赖着你,任你拿捏,你有恃无恐罢了!”
慕月笙舌尖抵着右颌,无话可说,默了半晌,回道,
“我承认,我对她照料不够,这件事我会与她分说...”
说到这里,慕月笙抬眸觑着老夫人,眉峰锐利,语气冰凉,
“但您想挑唆着我们和离,没门!”
“母亲以后不要再插手我和沁儿的事。”
“您头风犯了,就在容山堂好好歇着,沁儿近来也不会来打搅您!”
慕月笙丢下这话,疾步退出凉亭,转身,清隽的身影没入丛林夜色里。
老夫人气得胸口疼,捂着心口跌坐在栏杆下,指着他消失的背影,
“混账,他这是担心我挑唆沁儿离了他!还不让我管他们了....”
甄姑姑在一旁哭笑不得,忙细声和语劝着,
“好啦,好啦,您别气了,三爷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哪里能让别人做他的主,您要他和离,他心里舍不得三夫人,自然埋怨您呢。”
“些许以退为进,三爷这次能改了脾气?”
“别做梦了...”
老夫人头痛欲裂,骂骂咧咧扶着甄姑姑的手回了容山堂。
夜深,上弦月渐渐移至正空,皓色当空,重烟消散,躁意渐渐褪去,唯余清凉。
慕月笙疾步入了荣恩堂,踏上台阶,目色触及正房残余的灯火,步子缓了下来。
脑海里回忆着他母亲恰才的话。
当初他这眼高于顶的母亲在满朝勋贵中挑中了南崔一孤女,便是连他都疑惑,只是那时他对婚事并不上心,想来娶谁不是娶,他母亲的眼光他还是信的,大抵相安无事过日子便罢。
哪知,母亲与崔沁竟有如此深的缘分,也就不难理解她当初的坚决。
再想起崔沁被逼住在客栈,他的心几乎是被扎了几下,难过得吐不出一口气来。
她怎么就那么傻呢。
文玉告诉他,女子心思都较细腻,他原还不懂,如今是懂了,他不过是一时失言,竟是将她逼到这个地步,浓烈的情绪烧在他五脏六腑,脚步落在廊芜下,竟是罕见的踟蹰。
微一迟疑,慕月笙掀帘而入,小案上点了一盏烛灯,屋内光线昏暗,蒙蒙浓浓。
崔沁一袭素衫薄裙,跪坐在小案一侧,腰线柔和笔直,黑眸覆着薄薄的水光,好像随时都能落下泪来,她目光淡得出奇,难掩落寞,无端叫人心疼。
慕月笙抚衣摆坐在了她对面,姿势端正,又微往前倾。
他清润的视线落在她脸颊,薄薄的一层融光照耀着她,无疑是极美的。
想起她今日的遭遇,慕月笙深深闭了闭眼,千言万语竟是不知从何说起,所有解释都很苍白。
二人都静默着。
崔沁面庞微热,也羞于瞧他,今日门口与老夫人那番话被他听了个正着,心中不自在。
见他始终不曾吭声,她视线侧挪,低声说,
“对不起,我没想到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劳累母亲受罪寻我....”
慕月笙心口聚着浓浓的愧疚和疼惜,哑声道,“都怪我,是我伤了你的心....”
他伸手缓缓覆上她白皙柔荑,崔沁微愣,旋即不自然抽离开,将眼神别开。
慕月笙手搭在小案,略有些尴尬,清寂的气息在屋内流淌,院外偶有的蝉叫显得格外清晰。
暗夜,感官越发放大,他的呼吸一时深一时浅,崔沁听得真切。
“对了,母亲跟你说些什么?”
慕月笙凝望她,面不改色道,“没说什么,就骂了我几句,叫我好好照顾你。”
崔沁不疑有他,胡乱点了点头,老夫人没来前,她脑海里确实闪过和离的念头,只是老夫人终究将她从悬崖边又拉了回来。她对她太好,她不忍心老人家失望难过,便将念头掩下。
慕月笙手指缓缓在小案上敲打着,深深望她,
“沁儿,近来母亲犯头风,你不用去容山堂,让她好好歇着,刚刚我也跟母亲提过,她同意了。”
省的他的小妻子被他母亲带坏,和离那样的字眼,他不想再听到。
崔沁不知道慕月笙的伎俩,面露忧色,急切道,“那请大夫了没?”
慕月笙倾身,双手扶在她瘦弱的手臂,这一回却没容得她退缩,
“我自会安排,你别担心,这阵子你且在荣恩堂好好养着,哪儿也不用去,崔家也不去了,这里是你的家,再也不许去外头....”
崔沁听了这话,委屈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她想将手臂抽出,却搏不过他的力道,眼泪哗啦啦滚下,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挣扎了半晌无济于事,干脆将脸撇向一边,俏脸盈冰。
“你放手...”她忍泪斥他,
“我不放。”慕月笙语气低忍,呼吸微凝,试图将她脸颊掰过来,
崔沁哭得越发凶,他的视线灼热逼人,耳根都被他瞧热了。
慕月笙见她是当真难过得紧,稍稍松了些力道,手腕往下捉住她的柔荑,眸底浮起一片温柔,
“沅沅,再给我一次机会可好?”
崔沁闻言眉睫轻颤,湿漉漉的水珠儿一汪汪往外冒,她将手猛地抽出,心头聚起的高墙被他这句话给击溃,伏在小案上泣不成声,
“慕月笙....慕月笙....”
她咬牙唤着他的名字,气息吁吁,又恨他,又拿他没办法。
慕月笙的心都被她揉化了。
连着三日,崔沁都不曾搭理慕月笙。
夜里回来,慕月笙自说自话,她也权当没听见,就挨在塌上绣花,她就要他尝尝被人冷落的滋味。
慕月笙是半点都不气,反而觉得她又羞又恼的模样,眉眼生动,有趣得紧。
再瞧她手里绣的正是他的袍子,哪里会有气呢。
崔沁就是嘴硬而已。
任她如何,慕月笙却是百般讨好,
“你闲来无事便去书房看书,整日绣花怕伤了眼睛。”
崔沁闻言难得抬眼觑他,将绣盘往旁边一搁,冷笑着道,
“哟,我可不去,没得碰着你心上人的东西,被你扫地出门。”
这还是头一遭崔沁在他面前说出这样愠怒的话,慕月笙是瞧着她可爱,却又被呕得慌。
他再于□□上不通,也听出她是吃味了。
忙得起身过去,挨着她坐了下来,温声讨好,
“我哪有什么心上人,都跟你说了,我与她是师兄妹。”
崔沁听着这话,心思微转,他没有心上人,那意思是心里也没她呗?
她冷着脸鼻息哼哼。
慕月笙只当她还在生气那件事,“那日,一来是多年不见夜里有人出现在书房,担心不小心失了火,心中焦急,再见你差点跌了裴音的遗作,她惯常不爱陌生人碰她的东西,一时情急才失了口,此外,那日朝中几桩事惹恼了我,便发作在你身上,都是我的罪过,我认骂认罚。”
崔沁自顾自忙活,依旧不理睬他。
慕月笙意图去拉她,也被她俏生生推开。
他无奈只得规矩坐着,与她闲聊,“还有一桩事忘了跟你说,那夜你出了书房,我便懊悔,原本夜里是要来寻你,怎料你大伯父在狱中出了事,我急忙赶了过去。”
崔沁听到这里,将绣盘一丢,俏眼睁圆,“他怎么样了?”
慕月笙薄露笑意,温声解释道,
“有人意图给他下毒,来个死无对证,将罪证全部推到你大伯父身上,我顺藤摸瓜找到了幕后黑手工部侍郎徐琛阑,昨日大理寺升堂,已将案子给结了,你大伯父今日晨起出了狱,我上书陛下言之你大伯父勤恳本分,又糟了无妄之灾,可接任工部侍郎以示安抚,陛下答应了,想必不日将下文书,届时你也是三品大员的侄女。”
从正五品郎中直升正三品侍郎,已是格外恩眷,否则以她伯父那不钻营的性子,能熬个四品官都是祖坟冒青烟,皇帝肯提拔她大伯父,只可能是因为慕月笙。
崔沁眼眶微热,且不说慕月笙给她伯父升了官,他能帮着崔家洗清冤屈,免遭大难,她都不能再苛责于他。
与朝中大事相比,她那点心思倒显得小家子气。
“谢谢你,我也总算还了我伯父伯母养育之恩。”
慕月笙笑意浅浅,“别谢我,你能不气我,我便满足。”
他语调促狭,惹得崔沁面颊发烫,她气得锤了他几下,被慕月笙捉住给揽在怀里。
崔沁说不去书房那便是真话,慕月笙无奈之下,只得隔三差五挑了书送给她读。
不得不说,慕月笙强闻博知,给她挑的都是适合她读,又格外增长见识的书册,她爱不释手。
大半月过去,慕月笙竟是七七八八给她搬了一架子书,悉数堆在荣恩堂东次间书房。
他到底太忙,哄了半个月,见她彻底好了,便又全身心投入朝政。
酷暑难当,蒙兀骑兵隔山差五南下,这一回倒也学聪明,不是大兵压境,只是时不时侵扰边境,杀伤抢掠,掳了一遭便跑,可没把边境将士给气得吐血。
朝廷对阵蒙兀向来是只守不攻,这样下去,劳民伤财,军心不稳,慕月笙担心这是脱脱不花的诡计,目的便是搅乱军心,让我军轻敌,待合适时机,怕是会大举犯境,打个措手不及。
于是,他决定悄悄北上,整顿军防,再暗施计策,离间蒙兀内部,蒙兀四部首领孛孛特从草原分裂出去,投靠我朝,形成相互牵制之局。
他这一去便是两个月,到了六月二十四这一日方回。
慕月笙又是立了大功回朝,皇帝赏无可赏,便赐了十车金银珠宝古董字画之类,慕月笙叫人悉数送至崔沁的后院,全部由她掌管。
小别胜新婚。
夜里慕月笙回来沐了浴,便迫不及待抱着崔沁上了拔步床。
自从上回二人起了龃龉,慕月笙再不曾碰过她,如今男人立功回来,身上带着势不可挡的煞气,将她身子一捞,腰间系带一扯便是倾身而上。
他数月未归,又在那刀剑饮血之地,崔沁心中自是念他想他,任那肩头素衫滑落,露出半截白皙柔美的肩颈,怯怯支起身子,抚摸他略带胡渣的下颌,眼波盈盈道,
“可曾受伤?”
慕月笙眸光深敛,轻轻笑了笑,捉着她红唇便吻了过去。
他动作略有几分粗鲁,崔沁被他弄出一身汗来,夏日本就闷热,如今二人还放下帷帐,拔步床内气流躁动,暧昧不堪,他又不给她机会说话,她气息急促,满脸绯红推搡他,
声音又娇又脆,“慕月笙,你以前可不这样!”
“你以前也不会直呼我名!”慕月笙逗..弄她通红发亮的耳垂,浅浅咬了一口,崔沁半个身子都软了,娇呼一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慕月笙将她揉在掌心,贴着她耳侧,嗓音温热沙哑,“这次我潜入蒙兀上都,几番被人刺杀,命悬一线,那时我便想,你该怎么办,沅沅,给我生个孩子,可好?”
他的尾音如同被夜色浸润过般,沉沉缓缓,似热流滚入她心尖,令她全身发烫,又发胀,她断断续续深吸着气,将胸口滞气抒出,诚诚恳恳接纳着他的所有。
深夜,荣王府。
凌虚阁内依然灯火通明。
荣王妃希玉灵百无聊赖坐在塌上,背面是一扇八开的苏绣花鸟图紫檀座屏,她柔美的身影映在屏风上,绰绰约约。
她垂着眸盯着手中一旧物,那是一个泥雕彩绘的小人儿,梳着双丫髻,粉袄绿裙,容态娇憨,只因被常年抚触,那彩色有剥落之状。
荣王从外室踏入,手里拿着白帕净手,瞧见她独坐出神,神色温和挨着她坐了下来,
“看什么呢?”
目光落在那彩绘的小人上,蓦地一凝,他神色稍敛,别开脸目视前方,眯起眼问道,
“回京两月有余,也不见你露个笑容,当初你不也期待着回来吗?”他心中虽有不快,语气却还算好,大概这辈子的耐心都耗在她一人身上。
他已年过半百,容貌庄严肃穆,沟壑深深,鲜少的温情也悉数给了她。
希玉灵面无表情盯着那泥人儿,心灰意冷开口,
“我为何不开心,你难道不知道?”
荣王眉目凝起,侧头瞧她,语气无奈道,
“我不是告诉了你,她如今很好,嫁的是慕月笙,当朝次辅,也算是全京城最风光的女子,你该要放心。”
希玉灵哼笑了一声,眼中泪水绰绰,望着别处,“我听闻那慕月笙是续弦,他与原配青梅竹马,琴瑟和鸣,她嫁过去必定是百般讨好,还有她那婆婆,你的堂姐朝华郡主,她的名声便是我当年远在泉州也有耳闻,沁儿怕是面子好看,里子难堪。”
荣王按着眉心,沉默半晌,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见她一面。”
“不可!”荣王断然拒绝。
希玉灵将手里的帕子一丢,冷目起身,往内室折去。
荣王气得去抓她,却被她宽袖拂开,懊恼之际,他跟着追入内室。
“灵儿,你我夫妻十载,我对你如何,你是清楚的,天上的星星摘得,水中的月亮捞得,除了这桩事,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希玉灵背对着他合衣侧卧,冷声答,“我被迫委身你十年,我从未跟你提过要求,我也就这一桩事,你若不答应,我也随你。”
荣王枯坐在塌上,沉沉叹着气,无语凝噎。
默了好半晌,在希玉灵快要睡着时,他退让道,
“好,我依你,让你们见一面。”
希玉灵闻言几乎是一骨碌爬了起来,扭头望他,“果真?”
荣王见她终于面露喜色,肯正眼瞧他,再大的火也消了。
他将人搂入怀里,“决不食言。”
希玉灵这一回没推开他,罕见地回抱住他的腰身。
荣王心神微动,喜不自禁,一个翻身将她压下。
十年了,这具身子对他依旧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他恨不得用力再用力,彻彻底底将她身心全部占有。
三日后,慕家收到荣王府请帖,邀请慕老夫人带着三个儿媳赴宴。
来送请帖的婆子尤其提到了崔沁。
老夫人心领神会,待人一走,便将崔沁叫了来。
“沁儿,荣王府七月初七乞巧节宴请,特地让我带你去赴宴。”
“七月初七?”崔沁眸现讶异,秀眉蹙起,
见崔沁明显不太乐意,老夫人也皱起了眉,
“说来也是不巧,怎的偏偏挑了这一日,初七可是你的生辰呢。”
崔沁闻言心尖微颤,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顿了片刻,她抱住老夫人的胳膊撒着娇,
“娘,您怎么知道我的生辰在初七?”
“哼,你的事哪一桩我不放在心上?”老夫人嗔怒瞪了她一眼,复又将她搂在怀里。
“我的儿,荣王妃第一次宴请,又特地交待带你去,我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那我们就中午去赴宴,早去早回,晚上阖家给你祝寿如何?”
崔沁慢吞吞从她怀里起身,脸颊红霞阵阵,羞答答道,
“娘,我已计划着初七晚宴,与夫君赏灯.....”
老夫人闻言脸色霍然一亮,连连点头,“哦哦哦,我明白了,是我老婆子不解风情,好,好,那我就不管你了。”
放崔沁离开前,老夫人又点了点她的额尖,半嗔半怒,“你个小没良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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