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众矢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会在意她的……
那一晚的白清嘉简直像个孤魂野鬼。
她的思绪完全抽离了, 混混沌沌的像一锅烂粥,甚至连情绪都不清不楚,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悲伤还是愤怒。
她晕晕乎乎地走回了自己的宿舍, 连钥匙都忘了掏, 只像魔怔了一样站在门口一直按着门把手, 锁闩反复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 没有惊醒她却把隔壁的程故秋吵了出来。
他看到她时很惊讶,因为往日她一般要等到礼拜一才会回学校来, 而现在还是休息日的晚上;见到她他本来很高兴的,还想跟她聊几句天问问她家中的情形,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她的异常——她根本没发现他出来了,还在反复按着自己的门把手, 直到他叫了三遍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扭头看向他的时候眼神都是涣散的,美丽的面容苍白得惊人。
他吓了一跳, 连忙走到她身边, 皱着眉问:“出什么事了?你看起来……很不好。”
她没有很快答复他,神情愣愣的, 像是没有听懂他的问题, 他于是又问了一遍,这次她终于明白了,答:“我……”
却又没了下文。
他被她吓坏了,恍惚间又想起了去年头回在街头偶遇她的那个场景, 她的状态与那时很像,沉重压抑、恍惚迷离,可又偏偏没有眼泪。
他很迫切地想知道她究竟碰上了什么事,这时她的眼睛又看向了他身后的方向, 他回头一看发现是汤晓晓来了,正笔直笔直地看着他和白清嘉,手里还端着一个小锅,散发着食物的香气。
这学生也许是来给他送夜宵的,但现在他并没有心思跟她周旋,正要张口请她回去,白清嘉却终于说话了。
“你跟学生聊吧,”她已经掏出钥匙打开了自己的门,“我这儿没什么事。”
说完不等他挽留便很快走进了屋子,“咔哒”一声关上了门。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远远没有进入她的世界。
九点过五分时汤晓晓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那时房间里还热闹呢,同屋的潘晴和吴英子都没睡,外文系的徐冰洁和苏青也在,几个女孩子正一起夜话,热闹得很。
潘晴第一个瞧见她回来了,很快便笑着调侃:“怎么样,见到你心心念念的程先生了?”
话音一落女孩子们便禁不住一起起哄地笑,唯独汤晓晓笑不出来,只沉着脸把自己手上端的锅“啪”的一声重重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人就趴到自己床上去了。
她的朋友们于是都不敢再笑,只吴英子大着胆子把她的锅盖掀开了一条缝,发现锅里熬的鸡汤跟端出去的时候比一滴都没有少,遂惊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程先生没喝你的鸡汤么?”
这左一句“程先生”右一句“鸡汤”真是彻底挑痛了汤晓晓的神经,折腾得她又猛地从自己床上坐起来,大声骂:“还不都是因为外文系那个姓白的狐狸精!大半夜还在那儿纠缠程先生!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个什么货色!”
这番怒喝又引起了女学生们的讨论。
“真可恶,怎么哪里都有她!”潘晴顺着她骂道,“深更半夜还跟程先生拉拉扯扯,是没男人就活不了么?”
一旁的徐冰洁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听人提起白清嘉,一愣之后心底的怒火又窜高了——好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招惹她哥哥还不够,现在又跟学校里的男老师纠缠不清!她真该让哥哥亲眼来瞧瞧这个女人的真面目,这样他就不会屡次三番地护着她想着她了!
恰巧此时坐在身边的苏青又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无忧虑地说:“可她毕竟还是我们的老师,我们做学生的还是应当尊敬她……”
这话真是不合时宜,把徐冰洁气得直接站起来了,火气比汤晓晓这个正主还大,叉着腰说:“真是烦死了!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滚出学校?就这种败坏风纪的坏女人怎么配当我们的老师!”
义正词严字字铿锵,真像个仗义执言的道德小卫士,引得众人连连附和——她眼下也是今非昔比,人人都知道她有个当了巡阅使的哥哥,是如今整个上海滩最风光的千金大小姐,不管说什么大家都会捧着她,只怕自己捧得慢了会拍不到她的马屁。
这下好了,有她这么一句表态垫在前面,其他人就像听了冲锋号的小战士,不需人再指点就知道该做什么;汤晓晓已经和潘晴她们商量开了,明天一早就要给那个该死的狐狸精一些颜色瞧瞧,让她知道这上海滩可不是法兰西,由不得她肆意妄为勾搭男人!
大家讨论得十分热烈,只苏青一个低垂着眼睛走出了宿舍,说是要去一趟盥洗室;女孩子们都分不出神去管她,她便安安静静地离开了,裹着外套摸黑走到了宿舍楼下,又顺着校园里的小径一路走到围墙边,透过森严的铁栅栏看到外面冒出了一道黑影。
她似乎有些害怕,把衣服裹得更紧了一些,压低声音说:“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都说了这事儿我不愿意做了么?”
对方却不说话,只把手伸进栅栏递给她一封信,月光下只能勉强看见信封上几个模糊的字——“吾儿亲启”。
苏青抿抿嘴,眼神已变得很复杂,似乎有些恨又有些痛,犹豫半晌后还是把信接了过来,那黑影于是立刻转身走了,悄无声息地消弭在夜色之中……
而那一晚的白清嘉当然是失眠了。
她躺在自己宿舍狭小的硬板床上,眼睛一直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干涩的眼眶没有哪怕一点湿润,所有情绪都是平坦的死寂。
她也没感觉到有多痛。
就只是……迷茫。
这是半年多来她体会最多的情绪,就像密不透风的牢狱把她紧紧圈在里面;她不知道该做什么选择,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冥冥之中的那个主宰似乎总是很爱刁难她,因此才一次一次给她出无解的难题,要眼睁睁看着她崩溃、看着她无计可施。
现在她该怎么选?
选择投降然后逃跑?如那些人所愿递上一封辞呈,忍着耻辱承认自己的失败?
还是咬紧牙关坚持下去?哪怕被各种无端的恶意伤到浑身流血也绝不躲避,硬碰硬直到被毁灭?
……她不知道。
过去的白清嘉真的已经不见了,原来彻底改变一个人只需要短短半年,从没有哪一刻她觉得自己如此虚弱,不仅没有反抗的力量,而且连反抗的意志都变得薄弱了……她原本觉得自己很厉害的,可其实过去所有人对她的迁就都是出自对她身份的忌惮,而剥离了那一切之后她这个人是分文不值的,没人会再卖她的面子,可以随心所欲地欺负她,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踩进泥巴里。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更努力了。
也或许丁务真说得没错——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会在意她的努力。
即便整夜无眠,她第二天还是拖着疲惫的身体早早起了床,打算到办公室整理一下自己上周五就批改好的学生作业,等上课时间到了就到教室去评讲。
可到了办公室以后却发现办公桌上空无一物——学生的作业、她的教案、她帮尼诺教授整理的文书、还有她搭在办公桌椅子背上的小外套,所有东西都不见了。
她的眉头紧紧皱起来,第一反应就是丁务真在搞鬼,她不敢相信一个学校的教务长会用这么幼稚低劣的手段来折辱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后便转身朝楼下走去、想到励耘楼去跟丁务真讨个说法。
结果刚从教学楼出来就在楼前的泥地里看到了自己的东西。
她花好几个小时认认真真逐字批改好的学生作业,她翻查资料字斟句酌写好的教案,她跟尼诺教授反反复复确认才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文书,她用自己赚的钱给自己买的第一件白色的小外套……
……所有东西都在泥地里,被肮脏的泥土弄得脏污不堪,甚至还有明显被踩踏的痕迹,处处都是凌乱的脚印。
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她的衣服……被用剪刀剪烂了,上面还用红色的油漆写着四个大字——
“滚出新沪”。
那时正是学生们从宿舍走出来要到教学楼上课的时间,来往的人多不胜数,人人都看见了这热闹滑稽的一幕,看到她手脚冰凉神情呆滞地独自站在泥地里,于是都忍不住要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了,好像人人都知道内情,人人都有一个异彩纷呈的故事想跟身边的看客分享。
……只有她一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她现在该做什么?
把她的东西捡起来?
对、对……应该先捡起来,她一会儿还要去上课,这些作业可不能丢了……她一定得去把它们都捡起来,即便现在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僵硬得无法动弹了。
她忍着恐慌和羞愤,努力想要迈开腿弯下腰去捡她的东西,学生们议论的声音都像淬着毒的利剑,一下下戳在她身上留下一个个血窟窿,她其实很希望能有一个人在这时候出现帮她挡一挡,可自己心里却知道这只是荒谬的妄想,恍惚间她忽而听到有人在叫“白老师”,声音像是从教学楼上传出的,她心里乍然冒出了一点希望的小火苗,下意识便抬头向上面看去,小小的窗口处挤挤挨挨地站着几个女孩子,似乎有徐冰洁和汤晓晓,还有几个在后面她看不清脸,接着一个油漆桶紧跟着从窗口伸出来了,几个女孩儿一起推搡着,直到桶口完全倾倒。
她心里立刻升腾起极糟的预感,下一刻就看到一团黑影从天而降——
唰——
她来不及躲避——
无助地闭上眼睛——
……然后整个身体就被黏腻又刺鼻的油漆浇透了。
那一刻她忽然不知道。
……自己究竟还在坚持什么。
第102章 宣泄 “希望我们这辈子再也不要见面了……
老实说白清嘉并不知道自己当时的样子有多狼狈。
刻薄的始作俑者们往她身上倾倒的是黄色的油漆, 它们既黏腻又冰冷,粘在她的脸上、头发上、衣服上,不断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还让她裸露在外的身体感到微微的刺痛, 像是在腐蚀她的皮肤。
最糟的是她的眼睛也被油漆糊住了、完全无法睁开, 这让她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只有耳朵能听见外界的嘈杂,学生们有的在惊呼有的在大笑, 当然最多的还是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每一点声音都是对她残忍的凌迟,注定要成为她一生的梦魇。
她想自救,于是努力想用手去擦眼睛, 可是她的手上也沾满了油漆,结果只能是越擦越狼狈;她看不见,所以也找不到逃跑的路, 不知道往哪里走才能离开这个活地狱, 困顿与茫然完全统摄了她的心,
那一刻她才终于明白。
……什么叫绝望。
……还是算了吧。
她不再挣扎了。
她承认自己坚持不住了, 承认自己输了, 输给卑鄙,输给下作,输给强权,输给鬼祟。
她承认自己无能, 也承认自己懦弱,没有能力反抗这些出处莫名的恶意,也没有勇气再面对那些看不见的敌人。
笑吧。
非议吧。
肆意抹黑吧。
摧毁我辛苦本分才得到的一切吧。
把我钉在原地用目光和流言凌迟吧。
我输了。
……你们满意了么?
她已全然抽离了,灵魂像被囚禁在了另一个地方, 外界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那些可怕的嘲笑也好像变得有些遥远了,恍惚间又有一些新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耳朵,似乎有其他人来了,很多很多人,现场在短暂的混乱过后突然变得很静,有一个人朝她走过来了,还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不知道那是谁,眼前只有一片黑暗,这加重了她的恐惧,让她感到自己即将受到更严重的伤害;她于是拼命挣扎了起来,用力想要推开那个抓住她的人,直到她听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叫了一声“白小姐”,然后又沉沉地补了一句:“……是我。”
……是他。
徐冰砚。
她已经有些麻木了,思绪混杂乱成一团,想不出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学校里,更想不出他为什么会突然抓住她;她只在一片黑暗中听见了他不平稳的喘息,又听到他用很焦躁的语气命令他身边的军官。
“去打桶干净的水,要温的,”他的语速很快,声音也冷极了,“其他老师呢?让学生都回去上课!”
她听到有几个军官应答,接着就是一连串的脚步声,在场的士兵似乎有很多,他们在驱赶学生,惊呼和抱怨一刻不停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然后周围渐渐恢复安静,大概是没有其他人了。
他要的水也很快来了。
她听到了水桶被放在地上的声音,听到用水沾湿巾帕的声音,接着她的眼睛就感到了一阵温热,大概是他在帮她擦拭被油漆糊住的眼睛。
他擦得很小心,动作很温柔,另一只手还轻轻托住了她的脸,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可却听到自己的心在凄厉地大叫:让他走!让他走!别让他碰你!
……可她没有力气了。
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溃败,她无法反抗任何人,只好像个没有感觉的提线木偶一样任他摆布,直到眼睛上的油漆被温热的巾帕一点一点擦掉,直到她终于能睁开自己的眼睛。
她看到他了。
就站在她眼前。
了不起的巡阅使将军还是那么威严体面,和乱七八糟狼狈不堪的她有天壤之别,只是他身上也沾了一些黄色的油漆,尤其手上更不干净,她真是犯了天大的罪过,连累他变得跟她一样脏了。
他好像不太在意,那双曾让她无比迷恋的黑色的眼睛正深深看着她,严厉的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很担心她爱护她,也好像正在为她受到的伤害感到愤怒,与前段日子在医院偶然遇见时的冷淡截然不同。
她又开始觉得好笑了。
“你还好么?”她听到他语气匆忙地问,仿佛他对她的生活是有责任的,仿佛他已打定主意要护着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还好么。
出什么事了。
这些都是好听的话,像一个无所不能的救世主,终于要降临人间替苦大仇深的她主持公道了。
她真的很想笑,可惜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失去了,只有在刺鼻的油漆味中摇摇摆摆地看着他,并朝身后的荟萃楼抬了抬下巴,眼神依然麻木。
“去问问你妹妹吧,”她疲惫地回答,“……她大概比我更清楚。”
话音刚落她就感到他正托着她脸的那只手僵住了,漆黑的眼睛染上了震惊和慌乱,再不是那么板板正正无褶无皱。
“我……”
他的声音很低,就跟她记忆里一模一样,过去她曾多么喜欢他的声音,还渴望要一直听上一辈子,现在她却不想听了,只觉得累,只觉得聒噪。
“你什么?”她打断了他,感觉一股强烈的情绪正在从自己心底冒出来,巨大的力量在无形间积蓄,“‘对不起?’你又要对我说‘对不起’了么?”
她被黄色油漆沾满的脸上流露出无限的嘲讽。
“我该感谢你么?权势滔天的徐将军跟我道歉了,这是多大的荣宠啊。”
“然后你想听我说什么?‘没关系?’”
“好,我可以说——‘没关系’。”
“好听么?能让你满意么?”
“去吧,去告诉你妹妹,就说我又说了一遍‘没关系’,她可以去准备下一次对我的侮辱了,玩得再大一些也没关系,反正我还会说‘没关系’,我可以一遍一遍说‘没关系’。”
“我可以一直说到你和她都满意。”
她一句接一句地说着,一点停顿都没有,明明半分钟之前她就已经脱力了,可现在却突然获得了一种空前强大的力量,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所有之前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情绪都一股脑儿醒过来了,它们开始泛滥、开始折腾,跃跃欲试地要冲破她给自己设下的最后一道关隘。
……她还感到自己的眼眶变热了。
有滚烫的液体从里面流出来,她不太确定那是不是眼泪,毕竟她实在太久没有哭过了,有时她甚至怀疑自己失去了流泪的能力;现在它们却在未经许可的状况下冒了出来,让她在他面前显得更加狼狈可笑、更加软弱可欺。
她看不清他了,因为视线已经因泪水而变得模糊,她只能感觉到他宽大且温热的手再一次触碰到了她的脸,并又叫了她一声“白小姐”。
……像是要安慰她。
她却一下子变得更加愤怒!
就像火星沾上了油,唰的一下就烧成了无边的大火,巨大的力量一瞬间降临在她身上,让她狠狠一巴掌打开了他的手,力道大得连她自己都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
“不要再叫我白小姐!”
她完全爆发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嘲笑我讽刺我?我们家已经完了!彻底完了!我的父亲已经走不了路说不了话!我的大哥已经被政府罢免!我的母亲给人下跪磕头只为了求来几十块大洋!这些你都没听说么?”
“我早就不是什么白小姐了,你为什么还要一次一次地撕开我的伤口往我心上捅刀子?”
“难道我曾经伤害过你么?难道我曾经对不起你么?”
“你说啊!我有吗!”
她已经彻底失去理智了。
压抑在她心里大半年的情绪——委屈、痛苦、茫然、愤恨、纠结、恐惧……所有的所有都在这一个瞬间爆发了!暴烈的大火焚烧着她,也让她渴望歇斯底里地烧毁整个世界!
这样的她吓坏了他,他甚至害怕她会在冲动之下伤到自己,因此即便她拼命抗拒他也还是试图拥抱她,黏腻的黄色油漆沾了他满身,可他一点都不在乎,他只希望她能平静下来,不要被这股强烈的情绪击垮。
“清嘉,清嘉,”他一边紧紧拥抱她一边全力安抚她,脱口而出的新称呼是他此前默默在心里叫了千百遍的,可现在已经没人在意了,“是我错了,都是我错了,你先冷静一下,我……”
她却再也不想听他说哪怕一个字了。
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一点也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一点也不想再被他触碰,这个怀抱她曾经有多迷恋多眷恋,现在就有多恐惧多反感;她用自己所有的力气去推开他,就像一个浑身是刺的刺猬,因为不想再受伤害而干脆选择刺伤别人。
可其实就算她再拼命,那点力量在他眼里也是微不足道的,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圈在怀里,只是她剧烈波动的情绪让他不敢继续触碰她,唯恐她的情绪会被逼得更加失控。
他于是放开她了,而她在他松手的那一瞬间就立刻挣脱了出去,小小的手高高地举起来,用尽她所有的力气狠狠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他有一万分余裕去躲避这个耳光,可最终他还是选择一动不动、成为一个让她宣泄怒火的工具。
“你错了?你有什么错?”
“你没有错!你一点错都没有!”
“你只是一次一次放任你的妹妹来伤害我!你让她借丁务真的手抢走我的翻译!你让她跟她那些龌龊的狐朋狗友一起往我身上泼油漆!你让她觉得自己是至高无上的千金小姐,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人格和尊严!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是我错了,从头到尾都是我做错了!”
“当初我就不该瞎了眼对你这种残忍自私的人动心!我就不该把你捧得高高的、为了你作践我自己!我就不该忍让你妹妹,在她第一次试图冒犯我的时候就该让她尝到苦头!我就不该来新沪,放任所有这些卑鄙下作的小人一起掠夺我的一切!”
“可你觉得你和你妹妹就可以一辈子顺风顺水恣意妄为么?”
“得到权力和财富就让你们这么得意这么自满么?”
“你们会遭报应的!谁都会从云头上坠下来!就像我和我的家人经历的一样!”
至此那奇迹般的力量终于告罄,她亦早已泪流满面。
天知道她有多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哭泣,还妄想在他面前保留最后一丝体面和尊严,至少不要显得弱势、不要引来他的嘲弄和轻视;可偏偏只有在他面前她是如此的容易落泪,仿佛她的软弱都是为他而造的,只有在他这里才会暴露无疑。
她真恨,恨命运、恨他、更恨自己,恨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然而她是如此的渺小,即便是这些强烈到几乎要杀死她的憎恨也不会给他者带去任何影响,而她的怒火最终也将无声无息地消失,变成空泛寡淡的一声叹息。
她知道的。
她都知道的。
“我真的很后悔认识你,只可惜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
暴烈腿去,绝望涌起,她最后以冰冷决绝的口气对他说着。
“徐冰砚。”
“希望我们这辈子再也不要见面了。”
第103章 门外 “如果她不愿意看,丢了也无妨。……
从那之后白清嘉就不再去学校了。
回家的那天家里人都吓坏了, 看着她满身的油漆不知如何是好,贺敏之一边让秀知去帮忙打些热水一边心疼地看着女儿哭:“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了?——孩子,难道有人欺负你么?”
她不说话, 像是早已魂飞天外, 清洗的工作也都交给贺敏之和秀知了, 她自己一动不动, 眼神空空的,好像成了一个没有知觉的漂亮人偶。
那些油漆可不容易洗掉, 约莫花了两三个小时痕迹才淡去,她白皙细腻的肌肤已经被搓红了,得亏二月里天气还冷、她穿的都是带袖子的厚衣服,否则还不知会被折腾成什么样。
清洗过后她就回了房间, 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关上房门睡下了,单薄的木门遮掩不掉外面的声音, 她听到家人们在小声说话, 大概是在猜测她在学校遭遇了什么吧——连不能说话的父亲都着了急,嘴里一直发出模糊的声音, 这让她感到酸楚又疼痛。
她好累啊。
……她只想睡一觉。
当晚过八点她才醒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过了一会儿意识才逐渐恢复,身体微微的酸痛,连手指尖都是无力的, 她的精神仍是一片混沌。
这时房间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了,也许是她翻身的动静让门外的家人们知道她醒了,母亲和秀知一并走了进来,一个手里端着粥, 另一个手里端着一盘小甜果儿。
她们一起坐到她床边哄她吃饭,她却完全没有胃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母亲见了连连叹气,又问她:“到底是怎么了,你多少也要说句话,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在床上躺着,母亲的心都要被你揉碎了……”
说着又落下了眼泪。
她有些茫然,其实也不是有意要瞒着谁,只是很多事不知该从何说起,何况此刻她的伤口还很新鲜,立刻去揭又要鲜血淋漓,她只希望家里人能容她养上几天,等创口结了痂她便可以云淡风轻地对他们讲述了。
“我没什么事,只是有点累了,”她终于开了口,也许是因为白天说话的声音太大了,此刻她的嗓子已经有些哑,“我只想再休息一下……过两天就会好起来的。”
她母亲见她终于开口说了话,心里多少也踏实了一些,一边轻轻拍着女儿的手背一边说“好”,过一会儿又听幺女说:“学校的工作……我不太想做了,之后会再找别的去处,就是薪酬上……可能会少一些……”
她说这话时神情间有些愧疚,好像很抱歉自己不能让家人过得更好一些,贺敏之简直心疼得要命,眼泪不自觉掉得更凶,立刻说:“不去了不去了,你不舒服就再也不要去了,横竖现在你哥哥也找到了工作,你就好好养在家里,踏踏实实陪着母亲……”
这真是体贴的话,令白清嘉心头一暖,她动了动自己无力的手指,也轻轻摸了摸母亲的手。
……很暖和。
一旁的秀知看着她们小姐的情绪似乎变得好些了,便赶忙趁势劝她吃饭——这是秀知的老本行,十分娴熟十分自然,来回哄了几回终于说动了白清嘉、肯自己坐起来喝两口粥了。
贺敏之和秀知见状都很欣慰,后者想了想又试探着说:“今天下午小姐睡着后,有、有人登门来找,想见小姐一面……”
白清嘉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问:“是谁?”
秀知和贺敏之彼此对视了一眼,各自的神情都有几分微妙,过了一会儿才答:“是……是徐三少爷。”
啪嗒。
白清嘉的勺子掉进了粥碗,一点汤水溅了出来,弄脏了她的手指。
她母亲和秀知并不清楚她和那人的渊源,既不知晓一年前她被他拒绝的事,又不知晓近来他们早已碰过好几次面;在她们眼里那人只是个亲手杀了徐振和他儿子的狠绝之辈、如今上海滩最有权势的将军,跟她还有几分暧昧的情意,仅此而已。
此时秀知见了她这个反应、还以为她只是纯粹的吃惊,于是又紧跟着说:“人是下午两点前后来的,身边只带了两个军官,说是想见小姐一面……我说小姐睡了,他便说他可以在门外等,人到现在都没走,还在外面站着呢……”
秀知在此时说这些话也都是经过考虑的。
她毕竟知道她家小姐曾有多么迷恋那位军官,就算对方一文不名、老爷夫人都不赞同也毫不在意,执拗到屡次三番放下身段去跟对方见面;如今可好了,对方得了泼天的富贵,就算是姓爱新觉罗的格格也娶得起,老爷夫人必然不会再说什么,这双曾经遗憾错过的有情人也总算能终成眷属了。
哪料她家小姐一听这话不但毫无喜色,还气得一把摔了手上的勺子,“咣当”一声巨响把人吓了一大跳,又脸色冷极了地说:“让他滚!滚得远远的!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他!”
如此激烈的反应实在让秀知和她母亲都措手不及,惊慌之下又听白清嘉一个劲儿咳嗽了起来,气息都因此乱成一团了,于是谁都不敢再提有关那个人的事,捡勺子的捡勺子、安慰人的安慰人,真是手忙脚乱一团糟。
好不容易把人哄睡下又是半个多小时之后的事了。
贺敏之和秀知一起从房间里出来,白清平和邓宁正和白宏景一起坐在厅里,一见她们就问:“清嘉是怎么了?刚才发的是什么脾气?”
贺敏之也说不明白,只能一直摇着头叹气,过了一会儿又扭头跟秀知说:“你去瞧瞧他还在不在,要是还在就把人劝走吧,就说清嘉不想见他,请他往后也别再来了。”
秀知点头答应,很快便朝门口走去了,邓宁的神情却有些奇怪,手在下面偷偷扯了扯自己丈夫的衣角,白清平不明所以地扭头看了她一眼,问:“怎么?”
邓宁的嘴张开又合上,先看看白宏景、又看看贺敏之,最终还是没说话,只眼神复杂地摇了摇头。
另一边的秀知终于打开了门,小心翼翼探出头去瞧时,那位将军果然还站在原处。
她们这个小弄堂十分狭窄,军车是开不进的、只能停在弄堂口,今天左邻右舍回家时都瞧见了,纷纷议论这样气派的车子是属于谁的;等一路叽叽喳喳地走进堂口便看见了在白家门口安安静静站着的军官,挺拔而肃穆,一看便知身份卓然,令人不禁望而生畏。
这也不能怪邻里胆小,毕竟就连秀知见了这位当年的徐三少爷也难免心里打鼓,尽管他看上去其实跟过去一模一样,并没有摆什么大将军的架子;此时月色朗润,他就那样站在二月寒冷的夜风里,沉郁且安静,好像有着永远也用不完的耐心。
她开门的动静惊动了他,让他抬眼朝她看了过来,漆黑的眼底依稀划过一点波动,后来看到是她也就消弭了下去,但还是很礼貌地询问:“……她好一些了么?”
语气很沉,字字清晰,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左脸处有一个巴掌印,那个胆敢打他的人或许还蓄了不短的指甲,以至于在那里留下了两条血痕,伤口还没处理过,依稀还有殷出的血迹。
秀知不敢再看了,匆忙低下了头,答:“好、好一些了……已经醒过来了……”
……竟紧张到有些结巴。
他应了一声,好像有些放心,默了一会儿又问:“我可以进去看看她么?”
这其实不是一个有权势的上位者该说的话——他已经什么都有了,在这混乱的世道上只要手里握着一把枪就可以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而他在此之外还拥有无穷的财富和权力,他完全可以让他的兵破门而出,让所有人按着他的心意做事。
可他却并没有那么做——相反,他选择了征询和等待。
秀知有些惶恐,想起刚才小姐的抗拒、手心也不禁生了一层冷汗,斟酌了半天还是尽力磕磕绊绊地答:“小姐她还有些不舒服,就请将军回去吧,往后……往后也……不必再来了……”
说后半句话时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简直不敢再看那位将军的神情了;好不容易硬着头皮抬起头,却见站在他右手的副官当先动了怒,眉头紧紧地皱着,说:“荒谬,我们将军于百忙之中专程……”
这番不满的话还未说到一半就被他的将军挥手打断了,他的神情还和几年前秀知认识的那位徐三少爷一样平和而谨笃,没有一丝恼怒或不耐。
“那就请她好好休息吧,”他似乎叹了口气,挺拔的身影被明亮的月光拖得很长,“我明天再来。”
秀知很庆幸他没有发火,可又对他那句“明天再来”感到费解——难道刚才他没有听懂她的意思?瞧小姐刚才的架势,别说明天了……就是到了明年恐怕也不会愿意见他的。
她抿了抿嘴,犹豫着要不要把话说得再白些,刚要张嘴便看到那位将军缓缓从怀中取出了一枚信笺,就像过往一样叠得方方正正整整齐齐,没有哪怕一丝褶皱。
“烦请你把这个交给她,”他继续礼貌地说着,说到一半时语气微微顿了顿,英俊的面容有一半隐没在没有月光的阴影里,“如果她不愿意看,丢了也无妨。”
秀知闻言立刻局促地接过,连说自己一定会转交,他点头说了一声“谢谢”,随后便转身往弄堂口外走去,左右两个副官纷纷跟上,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月色融融处。
秀知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总觉得那个场景……瞧着有些萧索。
第104章 冷遇 谁爱管就谁管
白清嘉当然是不愿看徐冰砚的信的。
秀知小心翼翼地把它拿进房间交给她的时候外面恰巧传来了汽车发动的声音, 她扭头往窗外看了一眼,依稀还能瞧见那人军车的尾灯;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有一瞬间似乎透过车窗看见了他的侧脸, 含混在夜色的阴影里, 一片晦暗不明。
那一刻她的心底猛地升腾起一片烦躁, 还有些许隐没在怒火之下的涩痛, 冷笑一下就把工整的信笺团成一团狠狠扔到了地上,秀知要捡她还不许, 动静闹得很大,把从她门口经过的润熙和润崇都吓坏了。
两个孩子不知小姑姑发的是什么脾气,只是不敢进屋和她一起睡了,于是只好跑到父母房间找被窝, 没多久就在母亲邓宁的抚慰下进入了香甜的梦乡;他们的母亲却还睡不着,靠坐在床头轻轻拍着他们的肩膀,过一会儿又下床倒了杯水, 递给了仍在灯下工作的丈夫。
白清平此前经受了整整半年无业在家被妹妹养的日子, 心里一直是既愧疚又憋屈,如今好不容易天降喜事找到了工作, 做起来自然百般卖力, 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才肯休息。
“你先睡吧,不必等我,”他回头轻声对妻子说,“我今天要晚一些。”
邓宁摇了摇头, 裹着披肩在丈夫身边坐下,说:“没关系,还不困呢。”
白清平听言点了点头,也没再劝, 继续低头核验复杂的保险单了,没过一会儿却又听妻子忽然问:“你说,小姑和当初徐家那位三少爷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突兀的一问让白清平抬起了头。
他其实一贯不太清楚妹妹感情上的事,毕竟兄妹二人年纪差得很大,这些私密的事她也不会想到要跟大哥说,何况当初他在北京政府里做事,和在沪上的妹妹分隔两地,自然也就摸不太清她同如今这位巡阅使将军的关系。
“也没什么特别的吧,”白清平答,“最多就是过去有几分交情罢了。”
邓宁对这话可不赞同,细细的眉都挑起来了,说:“怎么会没什么特别?巡阅使是多大的官啊,一个中将巴巴儿地跑到门上来找人,一等就是一下午,要说没关系谁会信?”
说的也有道理。
白清平没话可反驳,就又低下头看保险单了,一边看一边随口答:“那都是清嘉自己的事,跟咱们也没关系,背后少议论的好……”
“这怎么会没关系?”邓宁又不赞同了,细细的眉又皱起来,“倘若小姑真能嫁过去,咱们家的日子不也就跟着好过了?你也不必天天熬着在这儿看什么保险单,眼睛都要熬坏了……”
这话白清平可不太爱听。
他被妹妹养半年就难受得要命了,往后又怎么能靠妹妹嫁人给自己争利?一个四十岁的大男人哪能这样苟且度日?
“快别说这些了,”白清平搁下手上的活儿、抬头看向了妻子,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今日清嘉的态度你没看到?那要不是结了大怨,怎么会连门都不让人进?家里如今虽然拮据,但也还没惨到要让我妹妹卖了自己的地步吧?”
“我哪是要卖她呀!”眼看着话越说越重,邓宁也是着了急,忙不迭开始解释,“小姑总归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倘若她跟那位将军能喜结连理,对她自己也是好事啊!”
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可诓不住白清平,毕竟打从家里出事以后妻子就一直对落魄的生活抱怨颇多,她只是过够了穷日子、渴望早些做回体面的阔太太罢了——他也盼着再得富贵,可却绝不肯以牺牲妹妹的幸福为代价。
“好了,别说了!”烦躁之下白清平的声音也不免大了几分,躺在床上的两个孩子险些要被吵醒,“你以为嫁给那个徐冰砚就是什么好事?如今是什么世道?动不动就要打仗!他年纪轻资历浅,能在这个位子上坐多久?保不齐哪天就要丢了命!到时候清嘉早早当了寡妇,咱们一家还要被新的上位者清算,这都是要命的事你知不知道!”
啊!
邓宁捂住了嘴,被丈夫这一通抢白顶得无话可说了。
是啊……她怎么就没想到?
那男人干的可不是什么太平营生,万一真是个短命鬼压不住富贵、没几天就被人杀了,他们一家可真要跟着受连累!就好比那二房的白清盈,死了公公又死了丈夫,如今不就身无分文四处飘零了么?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她十分心惊,连忙摇头说自己糊涂,一边拿着杯子让丈夫喝水一边又喃喃自语:“那小姑今天做得对——不该让他进门,不该让他进门……”
而这个“不该进门”的人第二天却又来了。
他来得很早,大概七点就到了,秀知出门买菜时正好遇上,当时就被吓了一跳;他还带了一些礼物,用朴素的盒子整整齐齐地装着,说要请她帮忙转交,秀知抿了抿嘴,心想您昨天让转交的那封信笺如今还皱成一团躺在地上呢,这些礼物的命运又能好到哪里去?于是赶紧恳切地推脱着,说她们小姐不想收,要是看到了没准儿会更生气。
他大概很不想让她生气吧,因此一听最后这句劝就不再坚持了,在门口又等了一小时,直到八点半才离开;傍晚时分又来了,神情看起来很疲惫,大概是刚刚忙完一整天的公务,立刻就回到她门前来受罪了。
这样的日子一连持续了四五天,心软的贺敏之便有些看不下去了,劝女儿多少还是出去见人一面,哪怕只说两句话也好;白清嘉的态度却一直很坚决,咬死了就是不给开门,自己也绝不肯出去见他,家人一旦来劝她就只有一句话:“又不是我要他在门口站着的,装这些可怜给谁看?他喜欢站就站去,谁爱管就谁管,我反正是不管。”
冷言冷语,连讥带讽,真是一副打定主意不动摇的石头模样,闹得她家里人也没办法,只能默默地各自叹气。
季思言季公子渐渐也察觉了老同学行踪的异常,为此还专门来了一趟警政厅盘问,不巧正撞上对方跟沪军营的将领开会,由此只能跟褚元和张颂成探探口风。
褚元没有跟人嚼舌根的习惯,对外一向是一问三不知,也就张颂成嘴巴松些,季思言一问他就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包括那天白小姐是怎么当众打了他们将军一耳光,以及后来他们将军是怎么屡次登门致歉却至今还没见到人。
季思言没想到这么几天工夫自己就错过了这么大的热闹,内心感到十分遗憾,又调侃道:“我说最近怎么总看不见他人,原来是去堵美人的门了——唉,要我说这两人也真是能折腾,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没定下来?”
张颂成深有同感,连着说了两遍“可不是”,逗得季思言扬眉一笑,问:“看你这怨气颇深的样子,莫非也受到了什么牵累?”
可不是!
他受到了天大的牵累!
那日白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了那样的欺负,将军自然不会不管的,当天就让人去查学校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下可好,徐冰洁那个惹事精干的一连串好事都被揪了出来,偷翻译、丢东西、泼油漆,桩桩件件都少不了她;将军动了真火,当时差点就要动手,吓得他妹妹坐在地上哭,后来一气之下又做了那个安排……此外还不许徐冰洁再回家了……
徐冰洁那个小祖宗哪舍得消停?她不敢去惹她哥哥,也就只能来折腾他这个小小的副官,一天托人给他带八回消息,问他她哥哥气消了没有、什么时候才能让她回家、往后会不会不要她了……
真是作孽!
张颂成连连叹气,忍不住把这些事一股脑儿都跟季公子说了,引得对方啧啧感叹,还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说:“你好好做吧,只要把这件事收拾明白了,军衔肯定高过褚元。”
严肃的褚右副一贯是不参与这些调笑的,他关心的只有自己效忠的将军。
近来皖地小动作不断,机密军报一封接一封送到沪上,浙江的形势也有些不妙,还有消息称倪伟曾与孙绍康秘密会面——上海滩的繁华安宁只是一个脆弱的假象,硝烟的味道已经弥漫开了,战争随时可能爆发。
将军是极其忙碌的。
他要处理无数的麻烦,譬如与孙倪二部相互试探,譬如稳定沪军营内部的形势,譬如提防直系军队对华东的觊觎,譬如平衡日本和西洋诸国的在华势力,譬如警惕一次又一次穷凶极恶的暗杀……
他时常熬夜,批阅文书、审阅报告、与各方通电,官邸书房的灯每天都要亮到凌晨两三点,留给自己休息的时间往往只有不到四个小时,现在为了去哄那位骄矜的白小姐又不得不再次削减,这样日复一日地熬下去,就算是铁打的人也遭不住。
今日难得会议结束得早,于兴汉将军从警政厅离开时尚不过六点,褚元心想将军今日该有时间好好用一顿晚餐了,不料他从会议厅出来后说的第一句话还是要去找那位小姐。
——这又是何必?
那女人那样跋扈、不讲道理……将军何必要这样迁就她哄着她?那天在学校发生的事说穿了跟他们将军根本没关系,甚至那天将军带兵去学校也是另有目的——他们近来在抓捕一个直隶省的间谍,对方行踪诡秘十分狡猾,屡次逃脱了他们的缉捕,后来有消息称对方曾在新沪附近现过身,将军这才在百忙之中抽身亲自去了一趟学校。谁知道刚到学校就为那位小姐的事分了神,不单错过了搜捕的机会,而且还莫名受了一通激烈的迁怒。
那位小姐未免也太过荒唐了!冤有头债有主,她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又算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倚仗着他们将军对她的优待肆意妄为?
褚元心里极不赞同,可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因此最终他还是一言不发地将车开向了那个狭窄的小弄堂,心想今夜又要在这个地方毫无意义地浪费五六个小时了。
而实际上今夜较往日而言还是有些区别的,因为那位小姐门前又多出了一位客人——一身长衫,眉目清隽,看上去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瞧见他们将军时神情明显地一愣,随即眉头一皱,神情有几分微妙。
分明……是有些敌意的样子。
第105章 狭路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这已经不是程故秋第一次见到徐冰砚了。
他曾在报纸上见过他, “有末代之奇节,负乱世之诡诳”,由一个籍籍无名落魄潦倒的通缉犯军官, 摇身一变成了弑父杀兄实控华东的巡阅使将军, 真可谓是一步登天;他还和清嘉有旧……学校里早就有过传闻, 说他曾在众目睽睽之下追着她离开丁务真的办公室, 老师之间都在议论他们交情不浅,而且泰半还是有过旧情的。
而这同样也不是徐冰砚第一次见到程故秋。
他第一次去到新沪礼堂的那天就在清嘉身边看到了这个人, 男人之间总是相互了解,只一眼他就发现了这个教书先生对她有异样的情愫;后来他又得知他搬到了她隔壁的宿舍,更印证了他此前的猜想。
此时两人在狭窄的弄堂口相遇,彼此心中都有些微妙的不快, 气氛渐渐僵持起来。
巡阅使将军身边的两个副官却没有这么多心思,褚右副只担心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会是什么刺客,遂始终暗暗护卫在将军身边、不允许对方接近;张颂成就更没有眼力, 还附在他们将军身边问, 现在是否要去敲白家的门。
徐冰砚没说话,程故秋也没有要动作的意思, 张颂成左右看看, 总算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他又偷偷看了一眼褚元,指望他能给拿个主意,结果这厮只是板着一张脸,眼里甚至根本没程故秋这个人。
真是靠不住!
张颂成悄悄腹诽, 抱怨间又忽而听到将军说:“去吧。”
总算得了令。
他舒了一口气,连忙应了一声“是”,接着便快步走到了白家门前,“咚咚咚”三声敲响了门, 没一会儿就隔着薄薄的门板听到了一阵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打开,秀知探出了头。
她一看到张颂成就苦了脸,神情真是十分无奈,叹息着说:“我家小姐说了,她真的不想再见徐将军,您几位不管再来几天结果都是一样的,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目光被张颂成身后的程故秋吸引了去,还叫了一声:“程先生?”
张颂成一愣,没想到自己和将军就这样受到了忽视,身后的程故秋则应声上前了一步,看着秀知微笑点头,说:“不好意思冒昧登门——清嘉她在么?”
“清嘉”……?
如此熟络的架势让张颂成眼皮一跳,下意识便回头看向了他们将军,只见对方的眉头已经皱起,神情亦有些晦暗起来。
这厢秀知又答:“在的在的,正要吃饭呢。”
程故秋应了一声,似乎有些游移,想了想又试探着问:“我可以见她一面么?有几句话想跟她说。”
秀知一听抿了抿嘴,也下意识地看向了徐冰砚,神情间有几分难掩的尴尬,偏偏她又不能不应程故秋的话,只好说:“我、我进去问一下小姐……”
程故秋回了两声“好”,随即便见秀知缩回了脑袋虚掩住门,过了大约两分钟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门再次打开,这回出来的却是白清嘉了。
……她的气色好了很多。
美丽的面容还和过往一样迷人,脸颊处有健康的红晕,看上去并没有在生病,精神状态也很稳定;她眉眼间还有淡淡的笑意,似乎很高兴能接到访客,只是她的眼神不幸在中途看到了他,脸色瞬间便冷淡下去了,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一向不是个会为难自己的人,不喜欢看到他就干脆不看,因此很快就扭头看向了程故秋。
“你怎么来了?”她还微笑着跟对方打招呼,“吃过饭了么?我们正要吃,要不要一起?”
一冷一热,天壤之别。
一直被晾在旁边的张颂成见状真是瞠目结舌:啊,眼前这个笑意盈盈的美丽女人是谁?真的是那个光天化日之下劈手打了他们将军一个耳光、而且还连续一个礼拜给他们吃闭门羹的小夜叉么?原来她也会对人这么礼貌客气……不像对他们将军,连好几年前在码头上头回见的时候都没给好脸色,衣服都给扔了。
他虽是一个局外人,可眼下也不由得替自己的将军委屈起来了,心想要不是有他们将军这位小姐哪里来的教职?她大哥又怎么能找到薪酬那么丰厚的工作?偏她不记这些好,一出坏事倒是把账都算到他们将军头上了……
他十分不忿,又听程故秋说:“吃过了吃过了,只是来找你说几句话……”
“那就进来说吧,”她又邀请了他一次,“正好我母亲也一直念叨,说要叫你到家里吃饭。”
话音刚落她便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更沉了一些,那个站在阴影中的男人明明那么沉默,可却总能让人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存在;幸而她早就不在意了,连一丝余光都懒得给,只专注在与程故秋的寒暄上,没一会儿对方就同意进门了,她让他走在前面,自己多留一步关门。
……可大门即将合上的那个当口他却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微凉的、干燥的,微微用力的。
这次触碰十分独特,因为他并未像过去一样征询她的同意,因此莫名显出了几分独断和强势;同时他的手心也不像以前那么温热了,微微的凉意让她晃了晃神。
“清嘉,”他开了口,低沉的声音从身后灌入她的耳朵,每个字都是发烫的,“我们谈谈。”
呵。
“谈谈”?
她冷笑起来,心绪的起伏已在无形间扩大,不知道哪里来的情绪让她狠狠甩开了他的手,那个独特的触碰于是立刻中断了,不再有机会继续在她心底发酵。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她甚至都没回头,声音冷得像要结出冰碴儿,语气是无可转圜的坚硬,“别再来了,我不想再见你。”
说着她又要再次把他关到门外,而这一次他选择直接抵住她的门板——这太容易了,高大的男人充满了力量,一只手就能阻止她,只要他想她就永远不可能关上这道门。
这个行为触怒了她,可同时又让她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快感,她没有办法解释其中的缘由,困惑使她变得更加烦躁;程故秋已察觉了她的为难,因此很快上前一步把她挡到了身后,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没有枪也没有权势,可却好像丝毫不畏惧那个已经拥有了一切的上位者。
“徐将军,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极严肃地皱着眉,护在白清嘉身前寸步不让,“清嘉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不愿意与你见面,将军又何必强人所难?”
这话说的……连张颂成一个局外人都有些听不下去了!
什么叫“强人所难”?一句话就把他们将军说成了戏本子里强抢民女的恶霸!便是大清朝的皇帝也没这姓程的管得宽,人家男女之间起些纷争闹些别扭、他跟着掺和什么!
张颂成忍不住了,上前一步就要让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匠知道知道厉害,结果人还没来得及动白小姐就先回了身,先是拉了拉程故秋的手臂,又抬头看了一眼他们将军,满眼讥诮地说:“你我还是不要不识抬举了,以免开罪将军吃了枪子儿,那可得不偿失。”
多么轻飘的一句话,软绵绵的都没什么力道,偏偏一句“你我”在三人间划出了楚河汉界,一头站着她和程故秋,另一头却只有他一个。
张颂成看得清清楚楚,就在白小姐话音落下的那个当口他们将军的眼神便愈发黯沉了下去,深邃的眉眼宛如无边的黑夜,无底的空寂。
他最终还是收回了自己抵在门板上的手,一个在战场上几乎没有败绩的将军却在此刻输得彻底,战胜他的那个女人甚至都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只当着他的面“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与外面的春寒料峭不同,此刻屋子里是很温暖的。
白家人都在,秀知已经做好了一大桌子菜,碗筷都上了桌,就等着大家落座,程故秋进门时众人都很热情,尤其贺敏之念着他曾帮小女儿找过工作的情谊、对他尤其感激,一直看着他笑,慈眉善目地说:“小程来了?来,快坐下,快坐下。”
这样的盛情实在令人熨帖又惶恐,程故秋已有些耳热,在恭敬地同白家人一一问过好后才局促地跟白清嘉一起在桌子边坐下,坐姿十分僵硬,一看就晓得是紧张了。
白宏景和白清平都跟程故秋是老相识,当初在北京家中办小沙龙时就照过许多回面,彼时双方政见相左还曾有过几次争执,哪料如今再见面却是这样一番情境,说来也真教人感慨万千。
“听说先生入了宪法商榷会?”白清平一边吃饭一边同程故秋闲聊,“往后可有要从政的打算?”
程故秋手里拿着筷子却顾不上吃饭,一听白清平发问便答:“确是入了,也曾有过参选议员的打算,只是如今时局太乱,我来沪上又时日尚短,恐怕……”
白清平点点头,对他保守的观点十分赞同,又感慨:“从政么……唉,的确是难极了,倘若没有把握还是别去沾的好……”
这都是他的经验之谈,毕竟曾亲身经历过切肤之痛,政坛里的人一个个瞧着衣冠楚楚,可实际都是吃人的野兽,他们白家当初坐拥金山银山,最终还不是被人轻易踢出了局?可见若无极硬的背景,这条路根本就是走不通的。
眼看着丈夫又要长篇大论谈论过往,邓宁便赶紧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堵嘴,又笑着说:“快别说这些了,人家先生今日是来找清嘉的,哪有工夫听你说这些?”
程故秋一听这话脸上更红,坐姿也是越发的僵硬,饭桌上白家人的眼神都跟着起了变化,气氛可微妙呢。
第106章 清退 以及一点点……不容否认的甘美。……
幸而尴尬的折磨只持续到晚饭结束。
白家人也懂得看眼色, 晓得如今他们住的这个房子太小、没有多余的地方给白清嘉和程故秋说话,因此饭后吃过水果便纷纷不着痕迹地回了房间,将宽敞的客厅留给他们了。
白清嘉给程故秋倒了茶, 又与他分别在两把椅子上坐下, 左右既无干扰, 说话便也直白了许多:“先生今日来找我, 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么?”
终于是到了正题。
程故秋将手中的茶杯放在茶几上,人也坐直了些, 看着白清嘉欲言又止,顿了顿才说:“我听说了学校里的事……想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白清嘉听言一笑,“也没什么大事, 横竖都过去了。”
这话听着洒脱,可若细听却不难察觉语气间的涩味,他便知道她还远远没能释怀, 被那天的事伤得很深。
“这都怪我, 那天被几个学生绊住了,没能及时察觉你出了事, ”他愧疚起来, 语速也难得变快了,“我真抱歉,如果那天我在,一定……”
“先生何必跟我道歉?你已十分照顾我了, ”白清嘉摇了摇头,打断了程故秋的致歉,“那几个学生对我有意见,就算一次被挡了往后也还要折腾出千千万万个花样, 没什么分别。”
这话说得也在理,程故秋有些哑然,可女人眉间淡淡的愁绪仍让他心里不好过,心想她总归是自己介绍到学校去的,最后出了如此恶性的事件,他又怎么会没有责任?
“我知道你被学校伤了心,现在一定还很难过,”他局促地看着她说,“但学校里还是有许多真心喜欢你的学生,她们都盼着你能早些回去……”
回去?
白清嘉清苦一笑,摇了摇头。
“我应该不会回去了,等过段日子心里平静些了就去宿舍收拾东西,”她微微垂下眼睫,声音轻轻的,“很抱歉辜负了你的提携,我……大概还是太软弱了吧。”
没有力气再跟那些卑劣的小人撕扯。
也没有勇气再去面对那些无端的非议。
程故秋一听她这样说心里更是发沉,可他也明白她的痛切,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了那样的羞辱,谁又能装作平平静静无事发生?
“你的意思我都尊重,千万不要跟我说抱歉,”他也叹起了气,“换个环境工作也好,你是有真才实学的,也不怕找不到好去处。”
白清嘉谢过了他的安慰,随后便不说话了。
程故秋沉吟片刻,又犹豫着问:“那么那几个学生你打算怎么处理?还有丁务真……总要让他们当面跟你道个歉吧?”
道歉?
徐冰洁和丁务真?
“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白清嘉嘲讽一笑,“人家没欺我到门上就已经算是开恩了,我哪敢还有别的指望?”
程故秋听出她的讽刺,彼时不知为何神情却有几分奇怪,顿了顿才试探着问:“你是还不知道么?那几个闹事的学生都已经被学校停学或清退,丁务真也被革职了,教育厅下了文件说他有学术不端的嫌疑,眼下正在调查他过往的教学经历和著作出版情况。”
啊。
停学?
清退?
革职?
这消息显然出乎了白清嘉的预料,令她不禁瞪大了眼睛,又追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谁做的决定?”
“事发当天教育厅就来人了,据说是军部直接下的命令。”程故秋的神情有些复杂,尤其在说到“军部”两个字的时候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白清嘉同样听到了这个讯息,一时间也有些回不过神,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一个紧要的问题:停学和清退,这两个处分的差异可是天大的,前者不过是回家待段日子做些反省,后者却是直接被开除了学籍,这段经历会跟着当事者一生,往后无论做什么都难免被人问起,要考其他的学校恐怕也几乎不可能了。
她抿了抿嘴,心中忽然有点奇怪的紧张,面上又努力装作不经意地问:“我是记不清那天闹事的都有谁了……她们分别得了什么处分?”
问过之后她一颗心便提起来了,活像那等处分的人是她自己,直到程故秋终于回答:“有三个是国文科的,处分是停学记大过;还有就是徐冰洁……只她一个被清退了。”
白清嘉:“……”
确凿的答案没有一丝讹误地落进她耳朵里,那么容易又那么清晰,她却好像听不懂话了似的,过了好半天都没能对这个结果作出反应。
徐冰洁……被清退了?
他让自己的亲妹妹被清退了?
“你、你确定么?”她有些慌乱起来了,气息也有点乱,“真的是徐冰洁,外文系法文科的徐冰洁?”
“自然确定,”程故秋再次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学校的公告板上已经贴出了文件,如果你不信可以亲自去看看。”
如此简单通顺的话,白清嘉却又费了好大一通力气才听懂,胸腔内的跳动越来越杂乱,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她在恍惚中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又听到了程故秋的声音,是在叫她:“清嘉……”
她扭头看向他,神思还有一半没归位,只怔愣地应了一声,程故秋的神情更为难了一些,好像在酝酿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问她:“你同那位徐将军,究竟是……”
是问到她跟他的关系了。
她实在不知道怎么答,因为眼下她还没能消化徐冰洁被学校清退的消息,于是也就难以判断那个人的意思,甚至都说不清自己对这个消息的感觉——惊讶么?开心么?痛快么?
……好像都有一点。
可……又好像不只是这样……
“我,我和他……”她茫然起来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才最得当,语气有些吞吞吐吐,“过去是认识的,但是现在……现在……”
唉。
现在……又如何了呢?
程先生一贯是个温厚体贴的人,可不会让体面的淑女感到为难,因此最终他并没有继续盘问她,稍微打个岔便将话绕开了,让白清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可他心里其实是介怀的,白清嘉越是犹豫不说、他便越觉得她跟那人的渊源深厚,也许她至今也没真的放下,或者至少不像方才在门外表现得一样决绝。
可他不会将这些疑虑写在脸上,只一一稳妥地藏在心底,嘴上跟她聊的还是一些琐事,譬如说他愿意帮她去宿舍里收拾东西,如果她实在不想再回学校的话。
她却又犹豫了、没有立刻应承,想了想又说:“我再想一想吧……就算要收拾东西,也还是我自己去一趟的好……”
他没有勉强,点头说了声“好”,谈话就此渐渐接近尾声,恰巧此时厅里搁的小钟表也响了,时间已过了晚上九点,他不便继续久留,于是起身说要告辞。
白清嘉也跟着一并站起来了,一边去里屋取外套一边说:“稍等一下,我送你。”
门外正是一个凉月如水的春夜。
三月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夜里的寒意尤其重,门一推开便感凉风裹挟,令人不禁要打一个寒战,程故秋瞧出她冷,便说不必她送,她却还是坚持出了门,笑着跟他说了一声“没关系”。
外面是漆黑的,只有几户人家窗口透出来的微薄的灯光可以照明,狭窄的弄堂那么逼仄,一眼便能看到底,她匆匆扫了一眼,已经看不到那个男人的身影了。
那一刻她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好像松了一口气,又好像一桩期待落了空,庆幸与失望同时漫上心头,又在来来回回折磨人了;她却不能跟任何人说起自己的心事,毕竟连她自己都不能拆解其中的曲折,此时能做的也就只是小心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佯装平静地把自己的客人送走罢了。
弄堂口比里面敞亮得多,道路也宽,程故秋随手招了一辆附近的黄包车,这便打算离开了。
他坐上了车子,临别时又侧过脸看向了她,说:“学校的事无论你怎样打算我都赞同,无论碰上什么事都可以去找我,我随时愿意帮忙。”
他说得很诚恳,一身长衫清隽磊落,白清嘉心里感慨,也没再说什么假客气的话,只点头应了声好。
他似颇感满意,明明该分别了,眼睛却还一直停留在她醴艳的面容上,像是看得入了迷,直到耐心被耗净的黄包车车夫扯着嗓子问了一句“先生去哪里”才终于回过神,匆匆报了学校的地址,没多久就被脚程甚快的车夫拉着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再不可见一丝影子了。
白清嘉却还在弄堂口站着,恼人的春寒也没能很快把她催回屋子里去,她美丽的眼睛倒映着远处模糊的霓虹,可却找不见任何那人的影子。
……这里没有他的车。
大概早就已经离开了。
——也对,她都那样说那样做了,他又怎么会留下继续在她门口等待呢?
她没有那么重要。
……他也没有那么在乎。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又垂下头低低一笑,终于肯裹紧衣服往回走了,弄堂口的光亮在她身后一点一点褪却,走到半深的地方时便成了漆黑一片,她努力看着路、试图避开不讲规矩的邻居在路上胡乱支起的晾衣杆,下一刻却忽然感到右手腕上一紧,接着就被一股不小的力道扯进了邻居家狭窄又幽暗的门洞。
她最初吓了一大跳,可随后很快就不害怕了,大概因为她已经认出了那只虚环在自己后腰上的手是属于谁的,抬头时又在幽静浅淡的月色中看到了那人深邃的眉眼,有她一贯熟悉的严肃和端正,还有一点罕见的不平和褶皱。
那么深又那么沉,像无边的夜色一样广袤,此刻却只满满地装着她一个人的倒影,复杂的战栗正在一点一点爬上她的心脏,她已经品尝出了其中涩味。
——以及一点点……不容否认的甘美。
第107章 桎梏 可他注定赢不了她的
月夜极静。
他们离得很近, 自去年什刹海一别后便再没有这么近过,呼吸像是缠在一起,眼里只能装下对方的倒影;可偏偏气氛变了, 不像过去彼此情意最浓烈时那样暧昧, 只有悸动依然在, 尽管那时他们都不想承认, 可它却依然那样固执地在各自心底蔓延。
看啊。
看啊。
……我又触碰到这个人了。
——而这次先醒过来的人是她。
“放开。”
她听到了自己冰冷的声音,一点也没有暴露当时内心的凌乱, 漆黑的夜色是绝无仅有的最佳掩护,将她眉梢眼角的异样全遮去了,于是便可以堂而皇之地装作镇定。
他却不动,像是没听到她的话, 甚至那只揽在她后腰处的手还收得更紧了一些,她皱起了眉,一股虚假的火气窜了起来, 其实后来想想当时也没多生气的, 可就是撺掇得她特别想闹腾。
她于是开始挣扎,用手去推他, 可对眼前这位高大的将军来说她的力气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男人的胸膛就像坚硬的磐石,而她只是一颗易碎的鸡蛋罢了。
“我叫你放开你听见没有!”
她放弃了,干脆撒起了泼,一边生气地命令一边恼怒地瞪他, 男人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微微的光亮,就像黑曜石迷人的光泽。
“清嘉,”他像是在叹息,声音低沉得要命, “……我们谈谈。”
他真是个很矛盾的人。
明明是什么二甲出身的进士,写起书信也是文采斐然的,偏偏说起话来就很古板,像是不会使用任何修辞——“我们谈谈”,干巴巴的四个字,没有一丁点儿能打动人的地方。
……可那声“清嘉”仍然微微触动了她。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了,上回在学校出事的时候、刚才他和程故秋一起出现在她门前的时候他都这样叫过她,可这两回情境都有些杂乱、令她没心思留意别的,如今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场景中他再这样叫她她便感到这两个字烫人了,沉沉地落到耳朵里,再沉沉地在她心上烙下一个印。
多么可悲啊。
都到如今这地步了……她居然还是喜欢他。
她在心里苦笑,一年前在什刹海畔发生的一切又再次浮现在眼前,如今她能做的大概也就只是默默垂下头抚平心底因为他一声称呼就生出的层层褶皱,然后继续用无谓的愤怒来掩饰自己的脆弱和疼痛。
“我已经说了跟你没什么好谈的也不想再见到你!”她更加激烈地挣扎起来,“你听不懂我的话?我让你走!走!”
她的声音拔高了,完全忘了顾忌场合——她正和他一起躲在邻居家的小门洞里,几乎要贴上人家的房门,这样大的声音自然要惹得主人家不满——果然她话音刚落门里就传来了邻居恼怒的吼叫:“撒人大半夜勿困觉!拉外头吵吵吵,吵撒物事啦!帮我安静点!”
这扯开嗓子的一顿骂使她安静了一瞬,可手上推他的动作却还不肯消停,拉扯间她的手心留下了男人的体温,又在纷乱见听到了他低哑至极的声音:“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伤心难过,也知道你现在还在生气,但我的确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只是想向你道歉、想补偿你……”
他很少会说这么多话的,而且语速也从没有这么快过,也许是怕她不想听所以才下意识说得很快,以防止话到一半就被打断。
可其实说完又有什么用呢?她终归还是不买账,一听这话还冷笑起来了,抬头斜睨着他说:“道歉?补偿?只要你想说我就必须得听?你想让我怎么样?说句‘没关系’然后感激涕零么?”
浑身是刺咄咄逼人,完全不给他机会分辩,就像那天在学校里打他的时候一样决绝。
“你就一定要这样想我?”他也真的没办法了,一贯的冷静开始出现破损,语气也渐渐显出了几分急躁,“我们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就不能……”
“心平气和?”她却再次打断了他,语气变得更不屑,“我对你还不够心平气和么?如果我还是过去的白清嘉,现在根本就不会再跟你废话一个字!”
说到这里她的思绪便发散开了,“过去的白清嘉”这几个字提醒了她自己现在的落魄,某根敏感的神经由此被狠狠触动,情绪于是翻涌得更加厉害。
“其实你现在来找我也未见得就是真心要道歉吧?”她又开始以恶意揣测他了,“你敢说你没有一点想要炫耀的心思么?居高临下地表演诚恳展示谦和,其实只是在享受施恩于人的快感对么?你在可怜我?还是想证明什么?”
她不停地反问着,一句比一句更辛辣,讥诮的外表下隐藏的是一颗千疮百孔又狼狈卑怯的心,因为恐惧再次被伤害而看似强硬地张牙舞爪。
“现在我总算明白去年你跟我说的那些话了,”她漠然地继续说着,好像已经迫不及待要把跟他的关系做一个了结,“我们之间的确有一道鸿沟,原先不愿意跨过去的人是你,现在不愿意跨过去的人是我……心平气和太难了,我没有那么好的修养,也不愿意接受你的施舍,现在你我也没话可说了,又何必继续来来回回纠缠不休?”
月夜多静谧,即便她已经压低了声音,可说出的话仍然字字句句清清楚楚。
其实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哪句是真心哪句是违心,指责和怨恨的话总是很容易脱口而出,她明明知道自己冲动的,这半年多的遭际也明明让她改了许多毛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到这人面前她就故态复萌,那些好不容易被磨练出来的忍耐功夫全都不翼而飞了。
而他已经不说话了。
她和他一起陷在狭窄的沉默里,后腰处他的手变得越来越凉,她的灵魂在此刻忽然分裂成了两个,一个陷在躯壳里不得动弹,另一个却浮在半空审视着自己,与此同时还在猜测下一步他会怎么做——会像当初在如意楼打了她一巴掌的徐隽旋一样暴跳如雷?还是像过去的他会做的那样沉默着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发泄过后心里只剩下一片空虚。
“我并没有要纠缠为难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一切平安,不要沾上是非……”
静默中他却忽然开了口,没有发怒也没有离开,声音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平和又深沉,好像藏着许许多多的叹息。
“……那位程先生有要从政的意图,但他未必能够自保,也许未来会给你和你的家人带来祸患。”
她一愣,绝没有想到他会忽然说起程故秋,话题的转折太过突兀,她甚至有些来不及反应。
“程先生……?”她只感到荒谬,“……你让人调查他了?”
他又沉默了,这是他一贯擅长的把戏,用意味不明的沉默面对她所有的情绪,最后她的喜怒哀乐都被耗掉了一层皮,他便再也不必给她什么她想要的答复了。
现在他又故技重施,结果只能让她更加愤怒,抬头在黑暗中直直对上他的眼睛。
“你有什么资格去调查他?又有什么资格来管我和谁交往?”她几乎是火冒三丈,“徐冰砚!你以为你是谁!”
他却并没有被她的愤怒逼退,甚至低下头离她更近了一些,她看到了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也看到了他眼底同样波澜起伏的情绪:“清嘉……”
“当初是你拒绝我的!是你说不喜欢我、不要跟我在一起的!现在你又跑来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做什么?”她已经听不进他的话了,就算被门里的邻居骂死也要跟他争执到底,“程先生怎么了?我看他很好、好极了!在我最难最无助的时候是他在我身边陪着我帮着我!他从来没有让我伤过心,也从来没有把我的尊严丢在地上踩!”
“从政?祸患?就算是真的那又怎么样?”
“我就是要跟他交往、就是要跟他在一起,以后还要跟他结婚、跟他白头到老!什么灾什么祸我都认了!这样你满意了么!”
……她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明明从来没有这样想过的,可那时却偏偏要这样说给他听,她甚至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在月光下看到他眼中翻腾的怒气和痛色时就是感到无比的痛快!
她像尝到了甜头一样继续放肆地说着荒唐的话,同时又更加激烈地试图逃出他的桎梏——这当然无法成功,因为男人的情绪似乎也已经濒临失控,他搂着她后腰的手越收越紧,最后几乎让她感到了一些疼痛。
……可他注定赢不了她的,毕竟她是那么懂得拿捏他的心,而他又是那么怜爱她。
——她哭了。
多么荒谬的眼泪,好像只会在他面前暴露似的,一而再再而三地揭破她的软弱,吧嗒吧嗒地顺着美丽的脸颊掉下去,一下子就让那个深爱着她的男人手足无措了。
“清嘉……”
他已经乱了,每次见她掉泪都无计可施,此刻只有胡乱替她擦泪;她抽泣的样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哄得好,他越是安慰她越是伤情,泪水流得越来越多。
“你一点也不尊重我……一点也不,”她在眼泪中低声控诉,声音比方才小得多了,可却生生让人百倍千倍的心疼,“好,你就困着我,反正我也反抗不了……你现在跟徐隽旋有什么分别……都一样是强迫我做我不愿意的事……”
“强迫”。
男人的手忽然僵住了。
温吞的月色映照着面前那个流泪的女人,是那样柔弱又委屈,在她的悲伤面前一切辩解都是无效的,他显然就是造成这一切的那个专断卑劣的强权者。
可他明明……最不想伤害的就是她。
男人漆黑的眼中划过怔愣,一直牢牢控制着她的手在一点一点放开。
她察觉了他的妥协。
就像终于得到释放的寡情的猫咪……一眨眼便从他怀中逃得影也不见了。
第108章 变数 仓皇启笔,不知所言
当晚的白清嘉理所当然地失眠了。
其实她原本不常这样, 失眠是这大半年才染上的毛病,且仔细想想其中有不少回都是因为他……那男人像是命中注定要来克她的,轻而易举就在她这里种了蛊, 风和日丽时她可以不见不想一身清净, 可一旦刮风下雨便立刻旧疾复发, 顽固得令她难以招架。
……现在她又满脑子都是他了。
他轻轻搂在她后腰的那只手, 他在月光下微微泛着光泽的眼睛,他在狭窄的门洞里低低与她说话的声音……所有的细节都在被放大, 一遍一遍盘旋在她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她又对他放了一大堆狠话,最后还说他跟徐隽旋是一样的……可其实她并不是真的那样想,甚至……甚至她发现自己还有些喜欢他强势起来的样子, 与过往的温柔体贴同样令人……
唉。
打住吧。
你可不能再想这些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又裹着被子烦躁地翻了个身,目光却再次被墙角那个皱巴巴的小纸团吸引了——那是约莫一个礼拜前他托秀知送进来的, 当时她还在气头上就给团成一团扔了, 秀知要捡她还不许,后来这几天也没人再碰, 干脆一直丢在那里了。
她发誓她一点也不想看, 总觉得一旦过去捡就是输了,虽然不知道是输给谁,可的的确确就是输了——她不想输,于是就逼自己赶紧睡觉, 眼睛死死地闭着数数,结果越数越精神,半小时后还是忘不了那个纸团儿。
……见鬼!
她又生气起来,也不知道在跟谁较劲, 心里的火烧着烧着却变了味,变得无奈怅惘起来了;结果最终还是从被窝里起了身,蹑手蹑脚地绕过在身边睡着的秀知去墙根儿处捡起了那团纸,随后披了件衣服就推门离开了房间。
家里人都睡了,厅里一片静悄悄,她在靠窗的地方找了把椅子坐下,一个人低头看着手上的纸团儿发了好久的呆,后来才总算缓慢且犹疑地将它一点点展开,映着窗外淡淡的月光,那人端正又漂亮的字迹终于再次徐徐出现在她面前。
他写道——
清嘉:
谅达一函,见字如晤。
近来诸事我方知晓,已无颜再为自己和妹妹开脱。过去我的确对她疏于管教,以致她养成如此狂悖骄横的性情,如今一定伤你伤得极深。我已请学校按校规开除了她,其余涉事的学生和老师也都一并处置,只希望能抵偿你万分之一的痛楚。
我深知这还远远不够,却不知怎样才能构成像样的补偿,倘若你不再那么生气了可以考虑见我一面么?我绝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只由衷希望你能过得好。
仓皇启笔,不知所言,愚及此恭候淑鉴。
徐冰砚
民国六年二月廿七
……她是很久没有收过他的信了。
上一封还是前年她随父亲一起乘车去北京的时候,同样也是在为他妹妹闹别扭,她生气地不理人,他便一连写了三封信来哄她——那时岁月十分恬淡,后来的若干变故尚未来得及发生,她仔细地收纳着他的每一封来信,心里还做着婚后时不时把它们翻出来看一看的美梦。
可惜后来他拒绝了她求爱,他们的生活也各自经历了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被债主从公馆里赶出来的时候她是多么狼狈啊,可就算那样她也没有丢掉那些信件,至今仍然完好地收在柜子的最底下,像一个她耻于同人诉说的糟糕秘密。
现在这个秘密又要增加了……毕竟开头的那句“清嘉”与此前的收藏都不同,她在月光下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这个称呼,心忽然变得有些软,混沌了许久的情绪似乎也一并得到了安慰,变得静谧且悠长了。
唉。
其实……他也没做错什么事。
他又没有抢她的翻译,又没有丢她的东西,又没有往她身上泼油漆,唯一的错大概也就是没有管好妹妹……她已经打了他,还让他在门口站了一个多礼拜,似乎……似乎……也差不多了……
只是她现在摸不准他的想法——他来找她是抱着怎样的目的?只是来道歉?还是……有别的意思?她看他对程故秋的态度有些微妙,分明是有些介怀的样子,跟过去那些在她眼前争风吃醋的男人们也没什么不同,可他又偏偏不跟她表白,总是一副欲言又止不痛不快的样子……
……真是可恶!
她恨他恨得要命,如水的月光也不能抹消她的恼意,可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此刻却是温热的,尤其当她垂目看向手里那封皱巴巴的书信时,微妙的悸动便再次开始折磨她了。
——可这又怎么样呢?她绝不会再为这么一点可笑的情绪而捧出一整颗心任人糟蹋,他已经挥霍了她曾给他的那唯一一次慷慨,可别再指望她会给第二次。
最多……最多等他明天再来的时候……
……她勉为其难给他两分好点的脸色也就是了。
……然而第二天他却没有来。
甚至第三天、第四天……都没有来。
白清嘉表面一切如常,每天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可其实心里却仍不可避免地感到别扭和憋屈。
——他为什么不来了?
因为嫌她那天的话说得太重?因为他也终于起了脾气?因为他觉得她太过分了?
——可难道他就不过分了么?说什么要道歉、要补偿她,可结果却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完全按着自己的心意做事,根本不在意她的想法!
好啊,那你就别来了,有本事咱们就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你看我白清嘉还会不会再给你一次好脸色!
她真是气死了,整个人就像炸毛的猫,家里人都不敢惹她,更不敢问那天晚上她和那位年轻的徐将军因何在门外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只是过几天门外又来人了,不是徐将军本尊,却是他身边的左副张颂成,一开门就说要求见白小姐。
白清嘉当然是不肯见了,他于是只好转而请秀知代为传话,说他们将军近来军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等过段日子一定会再次登门致歉,请白小姐谅解;另嘱咐白家人最近务必不要离开上海,周边几省都不可去。
秀知一听这话便捂住了嘴,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连忙追问:“这是为什么?难道……难道又要打仗了么?”
张颂成讳莫如深,看神情也是十分匆忙,顿了顿只答:“多的我不便再说,你只要知道我们将军绝不会害你家小姐就是了。”
话音刚落便转身从门前匆匆而去,连背影都透着莫名的晦暗,令看的人心中愈发惶恐。
秀知做事是很妥帖的,很快便将张颂成的话一五一十转给了她家小姐,彼时白清嘉只对他说的前一条嗤笑了一声,对后一条则基本没什么反应——也是,如今白家没落没有余钱、白老先生又不良于行,哪来的闲工夫往外省跑?他们一家自打从北京回来就一直留在上海,半步都没出去过的。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世事大多不可预计,白清嘉也没料到次日一早母亲就收到了一封来自娘家的信,像是成心要跟那人送来的嘱咐作对似的,逼得她和家人不得不到外省走一趟了。
信是白清嘉的小舅舅贺焕之写给自己姐姐的,全篇不到两页纸,要紧的消息只有一个:贺敏之的母亲、白清嘉的外祖母……病危了。
那是个十分温厚又十分艰辛的女人,统共生了四个孩子,两个都在童年夭折了,人到中年丈夫又因病撒手人寰,从此一人守寡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就这样过了一辈子;贺敏之嫁给白宏景之后曾将她接到上海住过一阵子,奈何老太太是土生土长的徽州人,到老还是念着旧乡,在沪上待了不到半年便天天念叨想家,后来贺敏之也不忍心再勉强,也就让弟弟陪着母亲在老家生活了。
白清嘉小时候也在外祖母家住过好一阵子、同老太太十分亲近,长大以后便随着母亲一年回去两次;留洋那几年没能见上面、只能通信往来,回国之后就又年年探望,外祖母还是拿她当小孩子一样疼,连“宁宁”这个早就没人叫的乳名都还一直挂在嘴上。
不幸的是最近这一年白家经历了太多风浪,诸多波折实在令人分身乏术,他们也就未能像过去一样回徽州探望老太太,哪料她竟就这样生了病,据贺焕之信中说已经卧床不起神志不清,恐怕……也就是这段日子的事了。
贺敏之完全没料到会忽然得到这等噩耗,惊痛之下难免泪流不止,一边自叹不孝、一边说要即刻赶回老家见母亲最后一面;家中人都赞同的,毕竟死生为大,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去送长辈最后一程,因此就算白清嘉得了徐冰砚的提醒、知晓近来华东几省可能生出兵乱,在那个当口也依然无法出言阻止母亲离沪。
与此同时他们家中的情形也十分复杂:白老先生说不了话也走不了路,自己的身子尚且颤颤巍巍,又怎能再长途跋涉到异乡去探望岳母?白清平也走不了,毕竟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工作,至今刚做不到半个月,哪有脸面跟洋人开口请长假到外省去?至于秀知……白老先生和润熙润崇都离不了人,除了她也没人能照顾,但凡这些人去不了徽州,她便也同样半步离不了上海。
因此林林总总算下来,能在这关头回乡探望外祖母的……竟就只有贺敏之和白清嘉母女二人罢了。
第109章 远道 我够能干了,倒不必非要仰仗别人……
这是坏事也是好事。
虽则一路没有照应对两个女人而言十分艰难, 可却也正好能让家中其他人免受危险的波及——白清嘉已经想好了,就由自己单独陪母亲回皖,省得拖家带口一堆人, 最后反而耽误事。
家里人自然都不放心的, 尤其白清平和秀知都坚持要跟着一起回, 白清嘉仔细同他们拆解了一番道理, 好不容易才哄得大哥让步,只秀知还一直皱着眉苦着脸, 拉着她家小姐的手偷偷说:“可是徐将军已经说了,那……”
白清嘉心里其实也很忐忑,毕竟那男人一向行事稳妥不打诳语,想来最近的局势该是真有些不稳;可外祖母病危, 死生之事终为大,她和母亲又怎能不敬不孝视而不见?
这一趟怎么都是免不了的。
她是好久不看报了,为了这件事又特意出门买了最近一个礼拜的报纸, 并未瞧见有什么关于战争的报道, 可见眼下争端还在水下,倘若她和母亲的动作快一些说不准还能避得开, 最好能将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一起接到上海来, 以免他们受到战乱的波及。
她斟酌得很仔细,越想越觉得应当尽快动身,遂托大哥去买最近一班的车票,是三天后出发的;她觉得有些晚了, 可却没法子再提前,于是也只好接受了结果,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暗暗祈祷此去不要出事,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安。
出发的那日天阴得厉害, 火车站里却是人山人海拥挤得要命,分明比往常更加混乱。
出上海的人不多,从其他各省涌进来的却是多不胜数,其中不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像是逃难来的;白清平亲自来送母亲和妹妹,见了这情状也是心生惶恐,随手拉住几位行人询问,一多半儿都是从浙皖两省来的,问及背井离乡的原因众人都是嗟叹,有的说是饥荒,有的说是逃难,皆情绪动荡语焉不详。
白清平一看这形势真是慌了神,当即也生出了要劝母亲和妹妹回家的念头,无奈贺敏之却十分坚持,还说:“我是你外祖母一手拉扯长大的,她如今病重我怎能弃之不顾?我一定要回去!要把她和你舅舅舅母都接回上海来!”
已是泫然欲泣。
白清平一见这架势哪还敢再劝?只好连说“儿子考虑欠妥”,扭过头又悄悄嘱咐妹妹:“母亲如今情绪激动,这一路恐怕要人多照顾,你是最机灵的,路上要多留神……”
白清嘉点头答应了,只是看着此刻摩肩接踵拥挤不堪的火车站、心中又渐渐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某一刻她犹疑了,眼前忽而划过那个人的影子,软弱的念头在悄悄冒头,心说要不要提前跟他联络一下,倘若真碰上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也可有个人借力……
可……上回她对他说了那么多难听的狠话、摆明是不要买他的账了,眼下如果一遇到难处就巴巴儿地跑过去求人,那……那场面该有多难看……
她实在撂不下这个脸也狠不下这个心,于是只好将与那人联络的念头干干净净地压下去,只同哥哥说:“大哥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母亲。”
贺家的老宅在皖南柊县,一个不大的小县城,地处池州附近,并无可直接抵达的火车站,白清嘉和贺敏之要先坐车到安庆,再想法子一路舟车辗转回祖宅。
这在原来是很容易的,毕竟那时白家正值鼎盛富贵无双,每次贺敏之回家都会有专车在安庆接送,可惜如今这排场是再也没有了,母女俩拎着行李从火车站出来,只能辛苦地去寻马车代步。
车站外却是一片乌七八糟:这里起码比上海乱十倍,到处都是拼命要挤进车站逃往外地的流民,拥挤的人群不断冲撞着白清嘉和贺敏之这两个柔弱的女人、好几次都险些要把她们冲散,得亏白清嘉一直死命攥着母亲的手才没有把人弄丢。
“清嘉……”贺敏之惶惑地看着混乱的四周,头顶的天幕阴沉得像要整个塌下来,“这、这到底是怎么了?这里怎么乱成这个样子了?”
白清嘉也没有答案。生在富贵窝里的小姐哪还真的见识过战乱?对她来说再惨烈的兵祸也不过就是父兄口中的一句闲谈、报纸头版上的一行标题,而它实际上意味着什么她却从未知晓,眼下亦难免心乱如麻。
她无暇跟母亲多说,只赶忙拉着她去找能载人的马车——这可真不容易,毕竟到处都乱了套了,她和母亲逆着人流一同走出了快二里地才在路上碰到了一架载人去车站的马车,彼时那车夫一听她们要去柊县便频频摇头,还说:“去不得去不得,皖南要打仗了,是要死人的!”
白清嘉听言一惊,不知为何短短三天工夫这要打仗的消息就传得这么广了,不禁便追问:“您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怎么就知道要打仗了?”
那车夫听言一声苦笑,干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几乎没有一点肉,答:“皖军都在强征兵了!十二三岁的孩子都要被抓进军营去,这怎么不是要打仗?”
啊。
……强制征兵。
白清嘉提着行李的手紧了紧,心里越发是空落落一片,显然局势的恶化比她此前预计得要快得多;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手也被贺敏之攥紧了,母亲的神情张皇极了,连说话都打起了结巴,问:“那、那你舅舅怎么办?还有你表哥建新……他们、他们会不会也都被强征走了?”
白清嘉的舅舅贺焕之今年五十五岁,儿子贺建新比白清平略小、今年也该有三十六岁了——倘若皖南的局势真的糟糕到连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都要被强征从军的地步,那么他们恐怕也难逃这番天降的横祸……而如果舅舅和表哥都不在家中,年迈病重的外祖母又该由谁来照顾?舅母?她一个人怎能张罗得过来?
白清嘉眉头紧锁,越发意识到眼下她和母亲必须尽快回到柊县确认家中的情形,否则外祖母和舅母都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一旦战争真的打起来,她们甚至都没有能力逃难……
“先生,我们有急事,一定要去柊县,”白清嘉极恳切地仰头看着那位车夫,“烦请您捎我们一程吧,或者另指条路给我们走,价钱上的事都好说……”
说着她便从口袋里掏出了十个大洋,足够支付寻常大户人家男佣两个月的月钱。
那车夫看了这钱眼前一亮、显见已有几分动心,白清嘉又趁势游说了几句,终于哄得对方松口,叹着气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唉,上来吧上来吧……”
而实际上最后这位车夫也没有真的亲自送她们去柊县,半途就换了自己的妻子来驾车,想来也是怕一踏上皖南的土地就被强拉进军营当了兵,就算赚了银元也没地方花了。
他的妻子是个不到四十岁的矮个子女人,姓王,看样子是做惯了粗活的,一双大手挥舞马鞭毫不含糊,泼辣像样得很,一边驾车还一边跟白清嘉母女俩闲聊,在听闻了她们此行的目的后也是难免唏嘘,又大声问:“这么麻烦的事怎么就你们两个女人来做了?家里的男人呢?都是废物?”
这话真让人尴尬,白清嘉和贺敏之又不便将家中的情形尽说给一个不相干的人,于是索性也就沉默了,对方却觉得她们这是默认,于是又开始同情她们,过了一会儿复专门扭过头来看了一眼白清嘉,感慨:“小姐生得这么漂亮也找不到能干的男人?唉,这可真是……”
这话真是一下戳在了贺敏之的心窝子上。
她最心疼自己的小女儿,本以为能和她父亲一起妥妥帖帖地护她一辈子、再周到地替她寻一个正直可靠的名门才俊做丈夫,哪料世事陡转令人心惊,这个家不仅不能护着她、反而还要靠她养,至于姻缘更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她的清嘉难道就真的要像这样受一辈子苦?上天就不能开开眼、赐她一个能够放心依靠的好男人么?
贺敏之在心里沉沉地叹气,耳中却又听坐在身边的女儿淡淡笑了一声,说:“我够能干了,倒不必非要仰仗别人——不信您问我母亲,看我是不是家里顶梁的那根柱子?”
她这话是在逗趣儿,一多半是说着玩儿的,可其实哪句不是实情呢?就连这次回皖也只有小女儿能陪她一起,心中遂也无限动容,十分认真地追了一句:“是,是,我们清嘉是最聪明最能干的,是母亲的宝贝。”
白清嘉没料到母亲真会接这句调侃,一时也是失笑,母女二人亲昵的样子令驾车的王嫂颇为歆羨,又说:“懂事的孩子都有福报,瞧着吧,小姐定还有福气要在后头享。”
白清嘉有没有后福这事旁人暂且还说不准,可临到她眼前的祸患却是实打实的,不必预言便已成了真。
——她的钱被偷了。
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变数发生在入夜要投宿的时候。
从安庆到柊县乘马车起码要一个日夜,他们总不能通宵跑夜路,幸而半路碰上了一间驿站,店家许是好心人,还在一旁设了间施粥的粥铺,孤伶伶立在荒芜的原野上。粥铺前的队伍排得长极了,个个都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逃难者,有的手里捧着破碗破瓢,有的干脆只拿着一截形状有凹陷的木头、就当那是碗了。
白清嘉和贺敏之虽然都在白家倾颓后过了一段入不敷出清贫狼狈的日子,可到底还是不曾见过像这样凄惨零落的光景,一时难免被震撼得失了言语。
第110章 奔波 不过是打动自己的假好心罢了。……
“唉, 这算什么?”王嫂的语气倒是十分平常,连眼皮子都没朝那些可怜人掀上一下,“上有天灾下有人祸, 又是饥荒又是打仗, 谁能保证自己一定活得到明天?快别可怜别人了, 大家都一样。”
说完便驾着马车慢悠悠往驿站后院去了, 顺便还招呼店里的人来安排白清嘉和贺敏之吃饭住宿。
她们在马车上颠了一天着实疲惫得紧,当下也就跟着店里的人一同进了驿站;途径粥铺时白清嘉扭头看了一眼, 见乌泱泱的人群眼巴巴盯着的粥桶中根本没有几粒米,浑浊的白汤水里漂着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隐约有股奇怪的臭气,让人一闻便胃里翻腾。
她像被刺了一下, 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在众人的注视下踏进亮着灯光的驿站大门时脸也跟着烧了起来,一种奇怪的感觉俘获了她, 令她莫名感到抬不起头。
她和母亲吃了一顿热饭。
荒郊野岭, 饮食当然是很粗糙的,两个素菜一碗饭, 无论是看起来还是尝起来都很难令人满意, 可无论怎么说它都是一顿货真价实的晚餐,是此刻在门外排长队守着一桶白水的流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
白清嘉根本吃不下,倒不是因为挑剔,只是那股奇怪的感觉始终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恍惚间觉得自己再多吃一口米都是犯罪;她于是搁下了筷子,扭头时见贺敏之也没吃几口,母女俩对视一眼,又同时望向了门外的方向, 各自叹气后便招来了店家,请对方将她们没动的饭菜拿出去一并施给流民。
那店家应了一声,嘴上说着“太太小姐好心”,可那瞧着她们的眼神儿却依稀有些微妙,大概也是觉得她们的行为没有什么意义吧——也是,那么多人要张嘴吃饭,这么几粒米几根菜又顶什么用?倒进水桶里也就成了泔水,能填饱几个人的肚子?
……不过是打动自己的假好心罢了。
驿站的床板十分之硬,被褥也透着一股子霉味儿,可就算这样白清嘉和贺敏之也还是睡着了,大概因为这一整日的奔波实在太令人疲惫了吧。
可白清嘉到底睡得不踏实,朦胧间总觉得耳边有嘈杂的声音,一会儿像是有人在敲碗乞讨,一会儿又像是有人在哀嚎哭诉,总归让人心烦意乱,偏偏她像是被鬼压了床,有好几回想睁开眼都没能遂愿,一直到天蒙蒙亮才总算醒过来,那时母亲还在身边睡着。
她坐在床边醒了醒神,眼前又划过昨晚见到的那个粥桶,片刻之后叹了口气,终于打算妥协了——也罢,她便承认自己是假好心吧,口袋里还有五十大洋,除去答应要给王嫂的还剩四十,她自己留十,余下的便都托给店家好了,让他们去买些米面,好歹让那些门外的可怜人吃上一口正经些的饭。
她想得很好,账也算得清,可等把手伸进随身的手提箱时却发现装钱的那个口袋已是空空如也。
她先是懵了,紧接着又回过神从床上跳了起来,把手提箱打开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一个子儿都没有;扭头再去翻自己和母亲外衣的口袋,同样是一物不剩干干净净。
这、这……
她愣在原地一动不动,还在床上的母亲却被她这一通翻找给吵了起来,一边睡眼惺忪地披上外衣一边随口叫她:“清嘉……?”
她却顾不上应答,脑子还在飞快地转,直到此时还怀疑是自己不小心在哪里把钱弄丢了,想着想着又忽然奔出门去,是打算去找王嫂带她到马车上找一找,结果等到了人家的房门前才见早已人去楼空,探头从窗口看向后院,见那里的马厩也早就没有一匹马了。
王嫂……
她……
白清嘉狠狠闭了闭眼,慌乱和懊恼已经一齐蹿出了心底,又过了两分钟才有力气跑出门去找店家,问和她们同来的那个驾着马车的女人到哪里去了?
店家十分冷漠,远不如昨夜那么亲切,此刻只用一句硬邦邦的“不知道”答复她,等她再追问时又干脆撂了脸,还顶着说:“你们自己人去哪儿了关我们开店的什么事?要找自己找去,可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事情到此白清嘉还如坠云雾,并未能看出那王嫂和店家是一窝同伙,而她和母亲所在的这家驿站更是个彻头彻尾的黑店——她的年纪到底还是太小,虽有几分聪明却远不足以应付世道的曲折和人心的险恶,更不足以让她妥善地保护自己。
她犯了许多错,譬如昨天在火车站外初次碰见王嫂的丈夫时就不该一把掏出十块大洋,那举止在她自己看来是表达诚恳,可在人家看来就是露富,很容易勾出对方的歹念;又譬如她不该那么容易地信任王嫂,一个看起来质朴的中年女人也可能会是狡诈的贼,以貌取人的结果泰半都很糟糕。
可如今悔恨已然无用,她和母亲拎着仅剩的一箱行李从驿站走出来,茫茫的荒野一望无际,到哪里去找那个偷了她们钱财的女人?能看见的只有依然在粥铺门前排着长队的人们,还和昨晚一样饥寒交迫狼狈不堪,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今日道旁多出了一具男子的尸体。
那同样是个衣衫破落的人,看样子刚断气不久,手里还拿着一块硬馒头;粥铺里施粥的伙计看到死了人表情竟没有一点惊慌,相反好似还有些兴奋,一挥手便又叫出两个人扒开了男子的衣服,居然从他怀里搜出了两根黄澄澄的金条!
伙计们彼此对视一眼,皆是满脸得意,随即便将金条送进了驿站,根本不管那男人的尸首;排队等待施粥的流民们似乎也对这一切见怪不怪,同样不管人是生是死,只一个劲儿偷瞄着死人手中剩下的半个馒头,没一会儿队伍里就跑出几个人去把它分食一空了。
这……
别说年轻的白清嘉了,就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贺敏之也没见过如此惨绝人寰的场景,母女俩当场便僵在了原地,白清嘉还拉住了母亲的手,轻声问:“母亲,那个人……”
……是怎么死的?
贺敏之可答不出,只觉得近来亲眼目睹的一切都大大颠覆了自己此前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幸而有个好心的女人扭头看向了她们,一边叹气一边同她们解释:“这光景你们没见过?施粥铺本就是专发死人财的……”
一个混乱的世道能有多可怕?人心的凶残和险恶能被一股脑儿逼出来,就连一个小小的施粥铺都埋着鲜血淋漓的陷阱,轻易就能要了人的命。
如今兵祸四起,要逃难的又岂止是一无所有的贫民?便是小富小贵的乡绅也要为了避祸而背井离乡,将家中的田产清点变卖,折算成金条带在身上,为防人抢劫还会乔装成普通流民混在人群里,就等着一路平安地逃到暂且没有战乱的地方。
施粥铺打的就是这群人的主意:他们一边用薄得像水一样的粥吸引流民,一边又在粥桶旁备下馒头一类的干粮,粥可以白喝,馒头却要卖钱,倘若填不饱肚子就花钱买舒坦;这时有钱的乡绅们便装不住了,他们也跟流民们一样挨了许多天的饿,一看有干粮可吃又怎能拒绝?忙不迭就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换了馒头,大口大口吞了下去。
可长期挨饿的人猛地吃下硬邦邦的干粮会有什么后果?身体根本吃不消,不走运的没一会儿就会倒地而亡,这时施粥铺的伙计就会出来把他身上带的金条搜刮一空,为他们兼济天下的“慈善家”老板狠狠捞上一笔油水。
这是一个身处上层的人群永远不可能亲眼见到的黑暗世界,运行着无数令他们难以置信的残酷规则,足以让他们的心防在刹那间崩溃,只余下一地破碎的残渣。
白清嘉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抖,陌生男人的尸体就倒在路旁,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却还远不如一个馒头金贵——那她呢?她的母亲呢?她们的命又能有多值钱?能重过人心底无穷无尽的恶念和贪欲么?
想到这里她又汗毛倒竖了,只唯恐自己和母亲也会如那被洗劫的男人一样命丧他乡,当下只想立刻逃离这吃人的鬼地方,再也没有要追查盗贼的心思,拉上母亲的手便匆匆跑出了驿站的院子,直奔向曲折的山岭和荒芜的旷野……
从安庆到柊县大约一共要走一百五十里地,昨日马车已经跑了一多半儿,现在只差不到六十里就能到家。
荒无人烟的地界哪有车马?顶多只能碰到逃难的流民,一应都是从皖南往外跑,没一个是跟她们同路的。于是她们只好拎着行李、逆着人流徒步赶路,迷失时还要四处找人询问方向,其中艰难已不必多言。
贺敏之从没吃过这样的苦,何况她也上了年纪体力不济,要走完这六十里地于她而言可真是要命的折磨;白清嘉背不动母亲,只能替她拎着箱子,瘦弱的身体其实也在崩溃的边缘,每在泥泞的路上多走一步心底的绝望便又多一分,恍惚间柊县好似成了一个永远也无法抵达的海市蜃楼,终会把那些奔向它的人拖入深渊般的死地。
她们就这样走啊走啊,从白天一直走到黑夜,走到白清嘉拎着箱子的小手被磨出了大大的水泡,走到在荒原的尽头隐隐看到四起的硝烟,走到四下里空无一人、几乎只有鬼影肯与她们为伴。
终于……在漆黑的夜色中看到了柊县的城门。
第111章 老宅 像个不知疲倦的小陀螺
进城时大街上已经没有人了。
那时大概才晚上九点, 距此几百里的夜上海正是灯火璀璨人声喧闹的时候,可这地处皖南的小县城却已寂静无声,大街上空空荡荡, 各家的窗口也没有灯火透出来, 萧瑟得很。
白清嘉心头一凛, 如入空城的感觉十分不妙, 遂越发担心外祖母家中的境况,与母亲对视一眼后便纷纷加快了脚步, 在满城死寂中朝贺家老宅匆匆而去。
贺家的老宅在柊县是最体面的。
当初老太太不肯随贺敏之一同住到上海去,可却阻绝不了女儿的孝心,她和白宏景专门安排了人到柊县来修葺老宅,三进的院子十分气派, 精巧的马头墙充溢着徽派建筑独特的风韵,引得当时的街坊四邻艳羡不已。
可如今连老宅也显得萧条了。
白清嘉和母亲一起走到门口,要叫门时才发现门是开的, 老式的宅子还有门房, 可里面却空无一人;顺着小路走到老宅深处,四下里也没看到一个佣人, 花园里的花木一半活一半死, 草已长得没过了脚踝。
唯独主屋的窗子里隐隐透出了一点亮、瞧着像是有人气的,白清嘉见状赶紧上前敲门,没一会儿屋子里就传来了微弱的应答,细听去声音还打着抖, 在问:“……谁?”
正是舅母何英的声音。
“舅母,是我!”白清嘉松了一口气,语气也终于染上了几分欢喜,“我和母亲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舅母何英的面容从门后露了出来,望着她和贺敏之满脸的不敢置信,不多时连眼眶都湿润了,说:“大姐、清嘉,你们……你们怎么……”
彼时白清嘉和贺敏之看上去真是狼狈极了:两个女人在荒芜的土路上一刻不停地走了六十里,鞋子和裙摆都被溅满了泥点子,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都乱了套。
何英一看也就顾不上再跟两人叙旧,连忙侧身要把她们让进屋子,一边让一边说:“快快快,快进屋,进屋歇一歇……”
屋里正是一灯如豆。
靠窗的床榻上,年迈的贺家老太太正在熟睡,她紧紧闭着眼睛、胸口缓慢地起伏着,虚弱得似乎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贺敏之进屋一见到母亲便绷不住了,连日来的忧惧和疲惫都在此刻化成了泪水,她扑到母亲床前拉住了她的手,又将自己的脸贴在她老迈干瘪的手背上,低声呜咽:“母亲……母亲……”
人常言,但凡家中亲长仍在,便无论多大都是孩童——贺敏之也是如此。
她这一年遭了多少罪?平素在儿女们面前多少还能撑一撑顶一顶,如今见了母亲便不觉泪落如珠了,大概心底里也有几分想讨长辈安慰的意思;可惜她的母亲垂垂老矣,如今更是濒临生死大限,也许下一刻就要撒手人寰,真是活生生在摧人心肝。
老太太病得久了,意识大约也早已涣散,可此刻却好像感觉到自己的女儿回到自己身边了,苍老的脸上隐隐浮现悲色,被紧紧握在贺敏之手中的手指也微微动了动,又过一阵甚至还微微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中一片浑浊,一看便晓得是看不清东西的,可这也已足够让贺敏之感到庆幸——她跪在老太太床边向前膝行了两步,又在叠声唤着“母亲”、大约是指望着她能跟自己说句话,还在不停地说:“母亲,我是敏之、我是敏之啊……”
老太太哪听得懂这些?眼神还是轻飘飘的,嘴里的牙几乎都掉光了,呢喃时也没有章法,一会儿叫着“焕之”一会儿叫着“英子”,一会儿又叫起了自己那两个早就夭折的孩子,朦胧间也没忘了自己的女儿,同样唤了一声“敏之”——还有,一声模模糊糊轻不可闻的“宁宁”……
白清嘉原本一直强忍着眼泪,心想母亲已然如此伤情,若是自己也跟着哭那场面便不好收拾了,可外祖母的这一声“宁宁”终究还是招下了她的泪水,令她一颗心都被揪成一团了。
外祖母……
她这一生都念着孩子、为孩子活着,明明先前都病得那样重了也不肯来信让她们回来探望,原因无非是不愿给他们添麻烦……可她自己却到最后都惦记着他们,连她这个留洋多年、许久没在她左右尽孝的外孙女儿都不肯忘记。
她于是也忍不住了,和母亲一左一右伏在老太太床边,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好像只要这样便能争得过阎王爷、不会让这个慈爱温厚的老人离开人世了……
到下半夜时贺敏之终于撑不住、在老太太床边靠着睡着了;白清嘉同舅母讨了件干净的衣裳给母亲披上,又轻轻为外祖母掖了掖被角,随即便轻手轻脚地同舅母何英一起走出了主屋,预备仔细问问家中的境况。
没想到一出门舅母也跟着哭了起来,抽噎得几乎说不出话,白清嘉眉头紧紧皱着,一边拍着对方的后背一边温声安慰,接着又试探地问起了舅舅和表兄的下落。
结果却引得舅母哭得更凶。
“他们都被当兵的抓走了……”舅母的眼睛已是一片红肿,眼泪像是流不尽,“五天前就走了,城里的男人没有一个幸免,都被抓去打仗了……他们、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呜咽不止。
尽管在路上白清嘉已有了一些心理准备,可到亲耳听闻此讯时仍不免心头巨震——她的舅舅和表兄都是老实本分的乡绅,过了一辈子富贵安生的日子,哪有什么上战场的本事?一入军营必然要被折腾得掉一层皮,倘若被推上战场,说不准直接就会……
……死。
她闭了闭眼平复心中剧烈的翻腾,耳中却一刻不停地充斥着舅母的哭声,这让她的思绪变得十分混杂,又静了一阵才问:“那、那家里的佣人呢?还有人能照顾外祖母么?”
何英连连摇头,倘若把人拎起来拧一拧必然能拧下一盆一桶的苦水,但听她说:“走了、全走了,一个都不剩!都去逃难了,还抢走了家里的牲口!马啊驴啊什么都没剩下!”
……也是。
战火纷飞、丈夫和儿子都被抓进了军营,周围的人全在逃难,舅母若非碰上了难事、又怎么会留在老宅里不动?她必然也想逃出城去,可惜家中的牲口都被抢夺一空,外祖母如今又是病重,她一个女人怎能搬得动老太太?又不能不顾孝道把长辈一个人丢在这里,无奈之下只有在原地留守,心中该是多么绝望啊。
白清嘉心疼她心疼得要命,想也知道这段日子舅母承受了多少煎熬,同时她更感激她,毕竟她跟外祖母之间并无血缘,在如此大的动乱面前却仍没有抛下她独自逃命,单是这份孝顺和勇气就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她深吸口气抱住了舅母,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继续劝慰,又说:“现在好了,现在好了,我和母亲都回来了,我们一起带外祖母走,回上海去……”
何英也抱着她,似将她当成了最后的支柱,又哭着问:“那你舅舅和表兄呢?他们怎么办?他们会不会……会不会……”
至此已哭得肝肠寸断说不下去了。
白清嘉也回答不了这些话——她是如此的弱小,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面前只是一粒微小的尘埃,有时不单不能拯救别人,甚至还会被自己的生活拖进无底的泥潭——她当然也想救出舅舅和表兄、让他们一家团聚,可是她有什么法子呢?她甚至不知道他们被抓去了哪里,即便知道也没有本事让皖军的将官放人。
……她是如此的平凡和无力。
她的心同样被苦水淹没了,浓重的悲凉席卷了她,让她的眼眶也越发酸胀发烫,可她已不想再哭,脑子里还在转着带一家人从城里逃亡的事——她该怎么带她们走?从这里到安庆要走一百六十里,没有车马又该如何成行?外祖母的身体如此孱弱、母亲和舅母看起来也很疲敝,她该怎么带着她们安全地逃出生天?
她没有答案,可表面却要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先安抚舅母、请她早些休息,又许诺明日一早就带着外祖母离开柊县;好不容易哄得舅母擦干了眼泪回房睡了,自己又循着记忆去到了老宅的地窖,好不容易才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了一辆破旧的木板车,本应由牲口去拉,如今却只能借人力拖拽了。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把它拖出了地窖,手上磨出的水泡都在忙碌间被挤破了,血水流得车把上到处都是,钻心的疼;她却来不及处理伤口,只又跑到各个厢房里去找被褥,努力想将这光秃秃的木板车铺得绵软舒适些,好让病弱苍老的外祖母少受些颠沛流离之苦。
她一直忙啊忙啊,像个不知疲倦的小陀螺,直转到天蒙蒙亮才停下休息了片刻;她估摸着时间,心想母亲近日辛劳,还是让她再睡一会儿为好,于是打算两小时后再叫她和舅母起床出城,她自己也可到厢房里去小睡一会儿,好歹为接下去无比艰辛的路途攒下几分力气。
房间里已没有干净的被褥,她便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合了一会儿眼,坚强的精神终归拗不过疲倦的身体,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
可其实她统共也没能睡上多久,命运的周折像是没完没了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向她奔涌而来,天光大亮之前城外的郊野就猛地响起了如雷的炮声,巨大的震动将所有人从梦中惊醒。
抬望眼。
……天边是一望无际的黑云。
第112章 荒芜 ——“白小姐”。
逃吧。
现在就逃。
炮声响起的刹那这个念头就充斥在了白清嘉的脑海, 她就像一个被上了发条的西洋人偶、一下子就把自己从困倦疲惫中扯了出来,几步跑出厢房赶到了主屋,正碰上母亲从屋里跑出来, 还在惊慌失措地问:“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舅母也从另一间厢房奔出来了, 同样的六神无主魂不着体, 白清嘉却无暇再安抚她们, 只匆忙地把她昨晚收拾好的木板车拖到了主屋门口,又在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大声地对母亲和舅母喊:“快!快把外祖母抬出来!”
这其实是很不合适的做法。
老太太年事已高寿限将至, 显然已不该再经受颠簸,可如今城外硝烟四起、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或许几小时之后得胜的一方就会进驻柊县,屠城的新闻报纸上比比皆是;也或许根本不必等战争结束,中途就会有火炮轰塌这座小县城薄薄的城墙, 破碎的瓦砾会堆成给她们一家埋骨的土丘。
……她们只有逃跑。
母亲和舅母都已慌了神,可不断震动摇摇欲坠的房子多少还是替她们唤回了些许神志,终于能跟白清嘉一起跑进主屋去抬老太太了;她在病中□□着, 看上去痛苦极了, 嘴巴却仍在微微地动着,依稀还在叫着孩子们的名字。
敏之。
焕之。
英子。
建新。
宁宁。
……
一个都不肯落下。
可她的声音没人听得见, 盖因全被轰隆作响的火炮声遮蔽了, 人好不容易被抬到车上的时候房顶上还坠下来好几片瓦,直挺挺掉在了白清嘉脚边,“啪”的一声就摔成了碎片。
母亲和舅母都在惊呼,捂着头不知该往哪里躲, 白清嘉也怕得要命,两只抓住车把的手都在发抖,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殷出血迹,那双原本矜贵细白的小手如今已经伤得不能看了。
她却早已感觉不到这些, 只在一片恐慌动荡中拼命地试图拖拽那辆木板车——可那根本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事,她太瘦弱了,昨晚单是拖一辆空车都几乎耗尽了力气,如今又加上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拖得动?遑论她已经一天没吃饭了……此刻只是站在那里眼前都是天旋地转……
——可她还有母亲和舅母。
她们已醒过了神,也看到了车把上沾的白清嘉的血,那一抹艳丽的红刺痛了她们的眼睛,比此刻漫天漫地的枪炮声还要提神醒脑——她也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啊,她们这些做长辈的……怎么能让她一个人担下所有的一切呢?
“咱们从后面推!”贺敏之弯下腰扶住车尾大声朝弟妹何英喊着,一贯柔弱的面容也依稀显出了坚韧之色,“把车尾抬高些,别让母亲躺得难受!”
何英也与贺敏之想到了一处,两个女人在车尾处一边照看着老太太一边用力地推,原本沉重极了的木板车一下轻盈了许多,白清嘉又用力一拉——终于将外祖母带出了她们摇摇欲坠的老宅。
柊县的大街上也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一些同贺家情形相仿的人家也开始逃难了,目之所及都是老弱病残,约莫能有二三十人,大家在空荡的街头尖叫流窜,还有人在大声喊:“南门外面都是兵!不能去!不能去!”
“东边呢?东边还能走吗?”
“快别管家里的东西了!快跑!快跑啊!”
……一片混乱。
白清嘉一家出来得晚,对城中的形势摸得不如别家清楚,当下干脆也就直接随着人群奔向了西门,据说交战的部队还没有打到西面,他们可以到那里碰碰运气,说不准能从那个小豁口逃出生天然后一口气躲到附近的山里,此后一路北行、走一步看一步。
大家都跑得飞快,只有她们几个女人因为要拖车而行所以落在了最后——她们都已经竭尽全力了,可是终究还是离逃难的队伍越来越远,渐渐地连他们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平素毫不起眼的时间在此刻忽而变得像金子一样珍贵,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使局势发生巨大的变化,也许早一分钟就能躲过一场无妄的灾祸,而晚一分钟就会被密集的枪炮堵住最后一条逃生的路。
——她们太慢了,等精疲力竭地赶到西门时城外的郊野已经成了两军对垒的阵地,荒芜干瘦的土地突然成了香饽饽,值得无数的人厮杀争抢,不到一方倒下纷争就永远不会结束。
——那是白清嘉第一次亲眼看到战争。
不再是透过报纸上模糊的照片,也不再是通过父兄无心的闲谈,枪炮声和厮杀声陡然间被放大了一千一万倍,一个空前凶残且冷漠的世界正在她面前一点一点展开。
她看到了。
年轻的士兵们,或许跟她一样大,也或许比她还要小,就在离她不到五百米的地方端着冰冷的枪械疯狂地杀人;他们是残酷的猎手,同时也是可悲的猎物,一颗小小的子弹从她根本看不见的地方飞出来,“噗”的一声打进他们的血肉里,然后他们就会沉沉倒下,“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溅起一地飞扬的尘土。
……然后就结束了。
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没有人哭,没有人哀嚎,甚至没有人能抽出功夫回过头去看他一眼,因为战争和死亡还在继续,所有人都自顾不暇——他们在拼命,拼命杀死和自己一样无辜的人,试图踏着对方的尸体存活下来,然后过几天再被派向下一个战场。
她完全愣住了,从没想过一条人命会以如此寂静的方式陨落,小说和电影明明不是这样的,它们会用大段的剖白去描述一位战士的牺牲,就像电影会有一组又一组冗长的镜头去捕捉他们死前放大的瞳孔。
……可实际呢?
他们的死亡只用了一秒钟,一个家庭花费十几二十年养育出的孩子,只要一秒钟就可以死在这片陌生的荒原上。
——而现在的她又有什么余裕去同情别人?
她同样面对着死亡,与此同时身后还有需要照顾的家人,她要带着她们一起逃亡、回到上海,从此一生远离战火,再也不要坠入这样的人间地狱。
她拼命眯起眼睛去看,终于透过弥漫的硝烟远远地看到了邻里们的身影,他们正在朝北面的山岭逃亡,四处乱飞的子弹是不认人的,哪会管你是军人还是平民?她眼睁睁看着有人被流弹打中狠狠摔在了地上,仿佛只要出现在这片土地就是背上了罪过,是生是死都该听天由命。
……多么恐怖啊。
凶猛的火炮就炸响在她的身边,几乎就要震聋她的耳朵,鲜血淋漓的手心已经完全算不了什么了,在泥地里扭伤的脚踝也完全不能让她感到疼痛,她的世界在一瞬间变得极端狭窄,只能看到脚下那条窄小的路,她要不计后果地踏上它,甚至根本来不及追问此行的结果。
逃吧。
现在就逃。
她已经拼了命了,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拽着那辆木板车在枪林弹雨中穿行,有时甚至跟持枪的士兵擦肩而过,冷酷的子弹就贴着她的侧脸飞了过去,令她的皮肤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可她还是跑不出去。
身后的木板车恍惚间就像座小山一样沉,或许是因为它的轮子已经陷进了泥地里,也或许仅仅是因为她脱力了……即便母亲和舅母都在车后那么努力地帮她推,即便她心里有那么强烈的欲望要从这场荒诞的人间惨剧中逃离出去,可最终却还是被牢牢地钉在了原地,眼看着枪林弹雨兜头向自己笼罩下来,如同一道残酷无情的铁幕。
……她实在太渺小了。
仿佛没有姓名也没有来历,只是无根的浮萍、飘飞的草芥,没有人会在意她的生死,更别说关怀她的喜悲——也许今天她就要和她心爱的家人一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会有人为她们收拾尸首么?倘若父亲和大哥找不到她们……她们的魂魄会永远游荡在这片荒芜的原野么?
她不知道,有一刹那好像已经浮在了生与死的边界之外,轰隆作响的枪炮声和家人们幽咽的哭声都消失了,世界变成了一场无声的电影,她只能看到断壁残垣尸山血海、以及那个在泥泞中无力跋涉的自己,却听不到哪怕一点外面的声音。
——怎么会如此安静啊。
安静得让人惶恐。
安静得让人心凉。
安静得像是一个巨大的迷障,让所有身在其中横冲直撞头破血流的人都在一瞬间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和渺小。
——直到她忽然听到一阵马嘶枪鸣的声音。
那么寻常又那么微弱,混杂在穿云裂石的连天战火里,原本根本无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只紧紧抓住她手腕的手,掌心如同隔着瓷杯的滚水一样热切,就像那些有限的过往一样轻易在她的心上留下了烙印。
她在几乎没顶的悲凉中仰头去看,只在这颠倒的荒原上看到了一双漆黑的眼睛,它诚实地倒映着这世上所有的残酷与苍凉,在极致的动荡后又归于极致的沉静,最终什么都不见了,只原原本本地倒影出她的样子。
好像她不是浮萍也不是草芥,好像知道她的姓名也在乎她的来历,好像是专程为她从无穷远的远方栉风沐雨而来,只为在此刻拉住她伤痕累累的手,以此证明她并非孤身一人。
他好像在对她说话,声音一定低沉悦耳,可惜却被漫天的炮火埋没了,她一个字都没能听见。
她只能费力地辨认他的口型,似乎仍在刻板且执拗地呼唤她——
——“白小姐”。
第113章 等待 “来。”
……她们得救了。
见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定了, 尽管当时战场上的局面依然混乱不堪;她有些恍惚,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他身边的士兵在他的指示下很快围在了她和她的家人身边, 流弹纷飞, 枪声密集, 她看着他高高坐在马上的身影, 心中却竟感到了一阵罕见的安谧。
……直到她看到他肃穆的军装上透出了斑斑的血迹。
她不知道那是谁的血,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无论如何那殷红的颜色都足以刺痛她的眼睛。她感觉自己开始发抖了,强烈的恐惧延迟到此刻才猛地爆发出来,而他恰在此时低头看向她,漆黑的眼睛像过去一样严肃沉定。
他似乎要向她伸手, 手上同样沾满了血,她本想毫不犹豫地拉住他,而他却在她有所动作之前就收回了手;战火连天, 所有的动作都是匆忙急切的, 可他在自己的衣服上擦干手上血迹的那个动作在她眼中却极其缓慢,以至于连当时他紧皱的眉头都被她发现了, 从此深深镌刻在心底。
——他又向她伸手了, 这一次掌心终于干干净净。
“来。”
她好像在轰鸣的枪炮声中听到了他的声音。
……可最终他却没有亲自带她走。
他叫了自己的副官张颂成来,又拨了一队士兵来护送,让他们带她们回后方的军营,自己却好像还打算继续留在战场上。
他回马而去的那个时候白清嘉只觉得自己的心忽然空了一块, 头顶无边的黑云也似乎变得更阴沉了,恐惧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她的眼前一遍一遍重复着今日看到的惨烈光景,只害怕某颗该死的子弹会从角落里飞出来夺走他的命!
“徐冰砚——”
她声嘶力竭地呼喊他, 他却根本听不见,晦暗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硝烟弥漫之处,而她已经被张颂成用力拉住了,对方同样也在大声地对她喊着什么,她同样也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他走了。
——这是她当时唯一知道的事。
后方军营离柊县很远,约莫有□□十里的距离,幸而张颂成调来了军车,据说那是巡阅使将军平日里自己用的,而眼下他特意把它留给了她们,自己换马上了战场。
母亲和舅母都坐在车里不出声,外祖母靠在母亲的肩上闭着眼睛,看起来是难受极了;白清嘉亦已神思不属,坐在摇摇晃晃的军车上目光呆滞——她甚至听不清声音了,耳朵被巨大的炮火声震得发痛,也许现在拿刀从她身上剜掉一块肉她都不会有反应,俨然成了个木头人。
张颂成亲自坐在前面开车,时不时就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她和她家人的反应,深知她们是被战场上血肉模糊的场景吓着了,就跟那些头回打仗的新兵一样;这可没得劝,只能自己挨受,或许过两天就会好,也或许会成为一辈子的魇。
他一边叹气一边飞快地开着车越过皖南曲折的丘陵,半路碰上瓢泼大雨,土地变得更加泥泞难行,最终花了足足两个小时才回到军营;他一停车就迅速叫人去请军医了,士兵们很快就把贺家老太太抬上了担架,还用雨披为她挡着雨水,令人万分感激。
白清嘉却还恍惚着,站在车前眼神一片空洞,甚至忘了要跟上外祖母,身上几乎被暴雨浇透,鞋袜裙边亦沾满了泥巴和血水,看上去狼狈已极。
张颂成见状赶紧也上前为她遮雨,又在雨中大声说:“白小姐也请到营房里去吧!外面雨太大了!”
她不说话,看人的神情还是愣愣的,也不知道究竟听没听明白;张颂成没办法了,只好冒犯地拉住她的手臂将人硬带进了营房,那是供受伤的士兵们治疗休息的地方,四处都充斥着痛苦的呻丨吟和哀嚎。
她被这些声音惊醒了,像是终于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扭头四下里看看,又在营房最里面找到了她外祖母,上前时军医们正在查看她的状况;老人家是寿险将至、除此以外也没别的毛病,这一路枪林弹雨,得亏她没受其他的伤,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贺敏之的手臂却受了枪伤,军医正在拿镊子为她取出子弹,疼得她汗如雨下;殷红的血不断渗出来,将白清嘉刺得更清醒了些,蹲在母亲身边怕得手指都在发颤:“母亲……”
彼时贺敏之的脸色苍白如纸,可却难得的没有掉泪,坐在简陋的行军床上低头看着蹲在自己脚边的小女儿,嘴角挂着安慰的笑,一边摸着她的脸一边轻轻说:“母亲没事……还有你舅母……都没事……”
一旁的舅母却哭了,捂着嘴一边流泪一边点头,那样子既像是对未知前路的恐惧又像是对劫后余生的庆幸,令旁观的人亦心有戚戚然。
白清嘉沉默了,安安静静地趴在了母亲和外祖母床边,冰冷的雨水从她头发上一滴一滴落下来,就像是……
……她的眼泪。
待贺敏之的伤口包扎好后,张颂成便到白清嘉跟前打了声招呼,说要带兵去柊县城外支援、下午不在营内,她若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请其他人帮忙。
那时白清嘉的情绪依然很混沌,一听“支援”二字就更慌乱,一颗心像猛地被人攥紧了,连喉咙都变得干涩起来。
“支援……?”
她眩晕着从地上站起来,拖着酥麻的两条腿跟着张颂成走到营房门口,外面仍是暴雨如注狂风呼啸,阴郁的黑云早已铺满整片天幕。
“……局势很不好么?”她声音嘶哑地问,“他……会输么?”
她太久没有关注时事了,对如今的战局知之甚少,只大概知道他的敌人是皖军的孙绍康,对方曾是徐振的旧部。
“不太好,浙皖两省都起了战事,将军眼下是腹背受敌,”张颂成的眉头紧皱着,语气十分匆忙,“何况……”
他至此忽而顿住不说了,白清嘉心跳得更快,不知道还有什么更糟的消息在等着她,又问:“……何况什么?”
张颂成神情微妙,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如此欲言又止的架势只能让白清嘉更惶恐,她咳嗽了起来,惨淡的脸上带着恳求,说:“你就当是行行好……告诉我,何况什么?”
她只差要给他下跪了,恳切的样子令张颂成也十分无措,最终还是不得不对她说出实情。
“将军眼下其实不该动皖南,这里与浙江接壤,倪伟很容易派兵增援,”张颂成的神情为难极了,话里每个字都透着犹疑,“可……可他接到了小姐的消息……所以……”
这就是白清嘉不知道的事了。
在她和贺敏之离开上海后不久报纸上就刊登了皖南爆发战争的消息,身在上海的白家人都看到了,自然个个忧心如焚,白老先生骇得都发了病;秀知是最慌的,毕竟她曾亲耳听闻徐将军托人带来的嘱咐,于是深知此事非同小可,或许会为小姐和太太招致杀身之祸。
她实在不敢豪赌,慌乱之下亦别无选择,只好大着胆子偷偷跑到徐家官邸找到了当时还未离开上海的徐冰砚,将小姐和太太前往皖南柊县的消息告诉了他。
于是……
“他……”白清嘉的身体已经僵硬得动不了了,偏偏又一直打着哆嗦,连睫毛都颤动个不停,“他是为了救我,才……”
张颂成没有说话,一切却已尽在不言之中,且他还藏了许多实情在这段沉默里,譬如身居巡阅使高位的将军原本是可以坐镇上海不必亲至皖南的,又譬如今日他已在战局中受了伤……
白清嘉已经想不到这些了,她的眼前一片光怪陆离,一瞬间像走马灯一样闪过了太多东西,一会儿是那人在战火中向她伸出的手,一会儿又是他回马消失在硝烟之中的背影;一会儿是当初在新沪他脸上被她打出的血痕,一会儿又是方才他军装上殷出的血迹……
最后什么都没了,就只剩下他的眼睛。
幽邃的,沉静的,端正的。
……又完整地倒影着她的影子。
她完全脱了力,以致于直接跌坐在了营房门口的泥地里,连张颂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只把她母亲和舅母吓坏了;她们都围在她身边,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和血淋淋的双手心疼得要命,想拉她起来让军医帮她看看,她却一动也不动,坐在原地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只有眼睛始终执拗地盯着柊县的方向,也许是企图透过这场暴烈的风雨看到那个尚未回家的人吧。
她一直在等,从白日等到黑夜,等到狂烈的风雨渐渐消弭,可却仍然没有等到——她昏睡过去了,连日的疲惫、恐慌、饥饿都是折磨人的元凶,她柔弱的身体早已被突破了极限,能撑到现在完全就是个奇迹。
直到后半夜她才终于被一阵喧哗声惊醒,费力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一大群士兵从军营大门口列队而入,那一刻她的心飞快地跳动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充斥在她的四肢百骸,让她立刻从泥泞的地上爬了起来,飞快地跑出营房朝外跑了出去!
她要去找他!
就现在!
就此刻!
她要见到他!
这并不很困难,毕竟将军的营房就在营里最显眼的位置,此时还是灯火通明的,许许多多的士兵在门口守卫着,还有很多军医在不停地进出往来。
他们为什么这么忙乱?
他……受伤了么?
她又在恐慌了,混乱的大脑无法帮助她做出任何理性的决定,彼时她竟就试图那样直愣愣往营房里闯,结果当然是被门外凶神恶煞的士兵们拦住了,他们让她走、不要来打扰将军休息。
褚右副也在,看她的眼神最凶,连眉头都皱成了一团,看样子简直想直接把她赶出军营;还是张颂成及时从营房里出来了,也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吧,一边拦着褚元一边跟白清嘉说:“小姐进去吧,没关系的……”
褚右副对这话似乎十分不赞同,当即就要跟张颂成争执起来,白清嘉却已无暇再管这些,她的脚步跟她的心一样急切,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踉踉跄跄地闯进了营房,挑开门帘后只见内里灯火明亮,那人正被许多军医和士兵簇拥着,让她看不清他的脸。
所有人都在忙碌,没有一个人能注意到她,偏偏只有他看见了。
扭过头。
在拥挤的人群里。
在嘈杂的声息中。
……与她目光交汇。
第114章 执迷 与他以濒死的模样纠缠
那一刻世界安静极了。
她的感官全恢复了, 眼睛看得清、耳朵也听得到,心中的躁动平复得干干净净,像是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也像是一个无解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可以了, ”她还听到了他的声音, 低沉中夹杂一点倦意, 是在对身边的军医说话,“都出去吧。”
他的话很管用,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会忤逆,没多久就离开了,只留下一室消毒水和药物的味道。
——她于是总算看清了他。
这个男人一向是很工整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一丝不苟地穿着军装, 每一粒扣子都谨慎地系好,端正得像是永远不会出错;可现在他看起来却很凌乱,坐在行军床的床尾, 军装上衣完全敞开着露出整个上身, 腰腹处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边缘的位置仍然沾着血迹。
……他真的受伤了。
她其实一直知道这个人过得很艰辛, 经历过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战役, 可同时她又从没有真的见过他受伤的样子,如此残破、如此疲倦,如此……令人心痛。
他的脸已经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了,偏偏衣服上又沾满了血, 有的深有的浅,斑斑驳驳的;他却好像并不是很在意,直到此刻还在用那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她,甚至还伸手撑着床尾努力站了起来, 洁白的绷带立刻就透出了一片红,是他的伤口又裂开了。
“你……”他朝她走过来了,动作有些迟缓,大概因为真的疼极了,“……受伤了么?”
你受伤了么?
她其实已经想了一天了,再见面时他们会说什么——她猜想他会很生气的,毕竟他早就让人提醒过她、让她不要离开上海,可她却没听他的话,如今还连累他惹上了这么多麻烦,甚至受了如此严重的伤,换谁都会生气。
可他没有。
他没有疾言厉色地质问或指责,只是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深邃的眉眼低垂着,轻轻问她——“你受伤了么”。
怎么办。
……她又感到鼻酸了。
他们之间似乎真的有种奇怪的因果,就好比撑起伞来一定能遮阳、伤口撒盐一定会疼痛,他只要在一些不那么寻常的时刻出现她就一定会流泪,几乎要成为难以打破的自然规律。
此刻她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眼前蒸腾起了一片水汽,让她几乎看不见他的脸,唯独低头时仍被他腰腹间的那抹鲜红刺痛了,恍惚间像魔怔了一样伸手去触碰。
即便隔着层层的绷带……也还是温热的。
“是枪伤么……?”她没有回答他,始终低头凝视着他的伤口,手指极尽轻柔地触碰着他,“你又流血了……”
他沉默了一阵,上身的肌肉因为她的触碰而紧绷起来,更僵的却是他的声音,在问:“你的手……?”
没有一个人在回答对方的问题,全是各说各的。
他还比她更过分,已直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女人纤细的手于是暴露在了营房内明亮的光线下,尚未痊愈的冻疮、一半破了一半没破的水泡、被木板车车把上的倒刺扎出的血口……千奇百怪的伤都出现了,使那双原本细腻漂亮的小手残损得令人目不忍视。
他的气息更沉了一些,好像她这点皮外伤比他受的枪伤更令他难受,随后她又听到他有些不快地说:“稍等一下,我叫军医进来……”
说完他就要走,明明是受了伤的人,此刻却还一心想着要照顾她,她的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忽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个男人从自己眼前消失——哪怕一分一秒都不行。
……她抱住了他。
在他将要与她错身的时候……轻轻地、轻轻地抱住了他。
天晓得,那时她渴望的绝不是这样清浅的拥抱,她的内心翻滚着滚烫的岩浆,让她想要不顾一切地狠狠抱紧他,可她不知道他到底受了多少伤,一个看上去如此强大坚韧的男人此刻在她眼里却是一个脆弱的玻璃娃娃,她只怕自己让他伤得更狼狈,更怕他……会撑不住。
“徐冰砚……”
她溃败了,放任自己躲藏在他的怀抱里,侧脸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余光看到他们的影子在地上紧紧纠缠在一起,彼此之间没有一丝缝隙,像在共享极致的亲密。
可她要说什么呢?
明明应该有许多话要说的,起码应该有一句“对不起”,或者最少也该有一句“谢谢”,可到最后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
徐冰砚。
徐冰砚。
……徐冰砚。
男人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身上的温度却越来越热,他的怀抱充满了血腥气,也许就在他如此温柔地拥抱她之前刚刚出入过血淋淋的无间地狱,可她不知道为什么竟丝毫感觉不到恐惧,只是痛、要命的痛。
“……别怕。”
她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了,就从她头顶传过来,那么低沉又那么温柔,像在哄一个做了噩梦的孩子。
“已经没事了,”他慢慢搂住了她,宽大的手正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这里很安全。”
“军医说你外祖母没有受伤,伯母手臂上的伤口也没有感染,子弹取出后只要仔细养一段日子就会好,天亮之后我会让人送你们回上海,早些跟家人团聚。”
言语无味,寡淡至极。
这男人永远都是这样,不会陈情也不会邀功,无论自己遭了多大罪都不会牵动情绪,到头来只会就事论事,絮絮的嘱托和说明既平淡又琐碎,半点也显示不出他为她付出的艰辛。
可她都知道的,甚至能想象他一边受着伤一边去问军医她家人情况的场景,它是那么真实又生动,简直像是真的在她眼前出现过,连他当时苍白的脸色都一并浮现了。
这个人……
她眼前更模糊了一些,泪水终于掉出眼眶,那一刻她不想忍也不愿忍,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么——真的就那么害怕那么委屈么?好像也不是。
只是……她忽然觉得自己没必要在他面前继续忍耐了而已。
她哭得根本没有章法,就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子,滚烫的眼泪落在男人赤裸的胸膛上,将他的绷带都打湿了。
他真的不会处理这样的情况,几年前他就曾被她的眼泪折腾得手忙脚乱,那还是她二哥出事的时候,他带她去上海城外送他,回程时她就在车上哭了,立刻就让他彻底低了头;这么长时间过去他依然没有长进,她一哭他便心头沉闷、什么情绪都乱了,也许他本质真是个荒唐的人,那一刻竟心甘情愿用自己拥有的一切去交换她一个微笑。
“清嘉……”
男人在叹息,并用带着血腥气的手为她擦泪,她却哭得更凶、气焰也更盛,也许被爱的人脾气总会大一些,她原本都没这么矫情了,现在却是故态复萌一发不可收拾。
一并作祟的还有她对他的心。
她也知道自己是疯了、是昏了头了,可是她真的爱极了被他抱在怀里的感觉,那么圆满又那么柔情,给她以山崩海啸一般强烈的悸动;没有人会理解她今天在柊县城外回头看见他时的心情,就像没有人会理解她刚才从外面闯进营房看见他时的触动,明明只是一天之内朝夕之间,她却觉得自己已经一辈子没见过他了,而此刻他终于好端端出现在了她面前,她便忽然觉得此前计较的一切都不再那么重要。
什么他狠心拒绝她的仇怨,什么他狐假虎威混不吝的妹妹,什么该死的身份之差门第之别。
一切都是虚妄的泡影,都是无聊至极无足轻重的伪饰。
……她爱他。
就算经历过了那么多糟糕的事情也还是爱他。
就算他曾让她痛彻心扉伤筋动骨也还是爱他。
就算明知道这个人身后还隐藏着无数的麻烦和危机也还是爱他。
那么盲目、那么愚蠢、那么固执地……爱他。
“徐冰砚……”
她又仰起头看他了,脸上全是狼狈的泪水,身上又是血迹和泥巴,乱七八糟的样子绝算不上是美,可那一腔孤勇的样子却是惊心动魄的,足够被那个拥抱着她的男人铭记一辈子。
“……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么?”她已经哭到有些抽噎了,抱住他的手同时紧紧攥住了他的衣服,恍惚间又像是直接攥住了他的心,“我还是喜欢你……”
“……真的喜欢你。”
她是多么柔弱啊,瘦削得像只流浪的小猫,可却偏偏有着足够摧毁他的力量,只要几个字就可以让他一砖一瓦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理性轰然倒塌。
她并不知道他的动摇,也不在意他此刻的沉默究竟代表着什么,她只是被他炽热的怀抱蛊惑了,疯狂的感情让她心甘情愿在这一刻为他化成灰烬,即便再次被毫不留情地推开也全不在意——她只想亲吻他。
在那些至今尚未发生的、无穷无尽的厄运到来之前,热烈地、绝望地、不计后果地……亲吻他。
……她真的这样做了。
在男人滚烫的怀抱中仰头吻上了他的嘴唇,与他以濒死的模样纠缠;她的手臂是柔软的藤蔓,一边淌着鲜血一边环上他的肩颈,爆裂的感情给人以强烈的窒息感,与此同时……又是千百倍的刺激和狂热。
她是荒唐的疯子,是末日的囚徒,是不计代价奔向落日的飞鸟,是为了追逐片刻欢愉而纵身跃入深渊的赌棍。
她在血与泪中吻他,没顶的快感和钻心的疼痛一并降临,她坦然地接受它们,浸在苦水里的心已经在为放纵之后一无所有的自己哀悼。
……可这一次她并不是一无所有。
——至少,她得到了男人同样疯狂甚至更加深沉的……爱情。
第115章 窃窃 他想与她过一生。
夜色迷离。
下午的大雨早已停了, 只是山前的土地仍然泥泞,以致于何英出去打水的时候沾了满鞋的泥;那时已过了午夜,偌大的军营也安静了下去, 只是还有军医被叫到将军的营房, 看起来忙忙碌碌的。
她隔着百来米的距离张望了一会儿, 除了门口层层守卫的士兵什么都看不到, 自然也就无从得知自己的外甥女儿在里头做什么,一颗心就这么揪着, 过了一阵方才犹犹豫豫地回了自己的地方。
老太太已经睡熟了,呼吸尚且平稳,贺敏之倒是还没睡,吊着手臂靠坐在床头;何英进来后给她倒了杯水, 等人喝完了又接过了空杯子,轻声说:“大姐快睡吧,时候不早了。”
贺敏之虚弱地朝弟妹笑笑, 人却睡不着, 眼风一直朝着门外扫,摆明了也在挂念自己的小女儿。
何英见状叹了口气, 想了想还是试探着问:“大姐, 咱们清嘉跟那位将军……究竟是……”
语气已十分犹疑。
也不怪何英这个做舅母的多心,实在是那位将军对她们一家太过优待了——白日里救了她们的命还不算,夜里回营后还专门让人给她们腾出了一间单独的营房,用心到这个地步……怎么会是寻常的关系?
无奈贺敏之也不知道自家幺女跟当初徐家那位三少爷是什么关系, 只记得前段日子他主动登门、清嘉还极坚决地把人拒之门外,今日却在营房门口等了对方一天,后来进了人家的屋子就再没出来,这……
她沉沉叹起了气, 心里也不知道该不该阻拦,一时觉得跟着那样的人过日子必然一辈子不安生、不愿让孩子遭罪,一时却又觉得那男人既然肯豁出命去救女儿、兴许便真能让她过得幸福,于是不免来来回回犹犹豫豫,终于彻底睡不着了。
眼下贺敏之陷入了沉默,何英便也晓得自己这位大姑姐是拿不了孩子的主意了,遂只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躺了下去,一边劝人休息一边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清嘉是个好命的,往后一定不会让家里操心……”
这是用来哄人的吉祥话,贺敏之可不会当真,心里反倒觉得她的清嘉命苦,遭了这么多罪还不算完、也不知何时才能否极泰来……
她忧愁地闭上了眼睛,看样子是打算睡了,何英轻手轻脚地站起来熄了煤油灯,室内于是陷入了一片宁静的黑暗。
另一边,徐冰砚的营房却还亮着灯。
军医们刚刚离开,将他腰腹处裂开的伤口重新包扎了一次,另也替白清嘉清理了手上的伤口,还留下了几管涂抹的药膏。
她的体力是远不如他的,何况已连续奔波折腾了好几天,如今真是身心俱疲,早在军医给他重新缠绷带的时候就撑不住了,默默坐到了他的床边;等他那边处理好她已经滑进了被子,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她是困极了,只觉得自己从未这么渴睡,朦胧间却又听到他走到她身边坐下了,声音低低地说:“等一下再睡,先涂药。”
是在说她手上的伤。
其实她那点伤并不严重,只是瞧着骇人,搁在普通士兵身上根本都懒得当一回事;军医是见得多了,自然不会多上心,下手给她涂药膏的时候力道难免大一些,她觉得疼、就皱了皱眉,偏偏被他瞧见了,当时就有些不快地让军医把药膏留下,打算亲自给她涂。
她叹了口气,睡意消散了一些,勉力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换了一件新的衬衣,是白色的,很干净,使他看起来尤其温和清俊。
不久之前亲密的记忆忽然又涌上来,她想起了他紧紧搂在她后腰的手,以及与她亲吻时狂乱炙热的呼吸,它们撩拨着她、让她渴望再次触碰他,此刻干脆就没动,只伸手轻轻扯了扯他衬衣的边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像极了一只渴望被疼爱的猫咪。
男人的侧脸十分英挺,营房内的煤油灯散发出微微的光亮,在他眉宇间投下了淡淡的阴影,使他的面容显得越发深邃迷人。
她好像听到他在叹气,接着便为她俯下了身子,宽阔的胸膛就在她眼前,将她迷得神魂颠倒;下一刻她便感到自己唇上一热,是他在亲吻她,既绵长又柔情,好像当她是珍宝,爱不释手,小心翼翼。
她是真没力气了,否则一定会伸手搂住他并给予热烈的回应;他大概也知道她累了,因此努力控制着亲昵的尺度,不想让这一切脱轨。
“手给我,”他在她耳边哄她,“很快就好。”
她实在很喜欢他说话的方式,简短有力、平稳温和,声音又总是低沉悦耳,让她很愿意顺从——譬如眼下,明明她都那么困了,可却还是愿意打起精神把手从暖洋洋的被窝里伸出来,然后轻轻放进他的掌心。
他的手也很好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但指尖和掌心都生了茧,让人难以判断它到底属于一个文人还是一个将军;只有温柔是确凿的,他待她比军医温柔得多,药膏被他轻轻敷在她的伤口上,清清凉凉的,很舒服。
她睁着眼睛盯着他在灯下的侧影看了一会儿,安谧的感觉渐渐蔓延开了,困意于是再次袭来,可半途又听到他开了口,在说:“今晚先好好休息,明天我让人送你们回去。”
回去?
她的眼睛又睁大了一些,睡意再次褪去了。
“回去?”她看向了他,“回上海?”
他抬眼看了她一下,点头:“嗯。”
她沉默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来,问:“那你呢?”
“皖南的战事还未结束,我还要再留一段时间,”他静静地回答,手依然还在温柔地为她涂药,“等局势稳定了再回去。”
她又不说话了,眉头越皱越紧,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过了一会儿突然说:“那我也不回去。”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眉头挑了挑,似乎有些不解,她就又补了一句:“我要等你一起回去。”
这真是任性的话,令一贯严肃的男人莞尔,他没忍住,伸手用自己没沾药膏的手背碰了一下她的脸颊,说:“这里是战场,不安全。”
她知道他这是在对她解释自己的好意,可心中的警惕却没能随之散去,盖因他此前屡次的疏远实在给她留下了过于深重的阴影,以致于如今她已下意识地抗拒与他分离,唯恐不见面的日子又会生出什么变数,导致他们再次背道而行。
她由着他抚摸了一阵她的脸颊,又在他把手收回去以后自己从被窝里坐了起来,醴艳的女人在模糊的灯影下看起来更加美丽,轻轻靠进男人怀里时又显得柔弱温情,她搂住了他的腰,还小心避过了他的伤,小脸贴在他温热的胸口,说:“反正我就是不走,你也别想再动什么奇怪的心思。”
结果话音刚落就听到他笑了,声音低沉,引人迷醉。
“什么是奇怪的心思?”他问。
她不太愿意把话说白,总觉得那有些难为情——该怎么说?让他不要冷落她?让他不要跟她分手?让他承诺一辈子跟她在一起?
……未免太痴缠也太不体面了。
她于是执拗地不肯开口,只是有些丧气地抱着他,他低头来看她的眼睛,却在她眼底看到了隐蔽的委屈和伤情,那一刻忽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强烈的愧疚翻涌上来,他亦自知亏欠了她很多很多东西。
“清嘉……”
他搂她搂得更紧了一些。
“过去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处事太草率也太轻慢,”他在她耳边说着,一字一句都沉甸甸的,“往后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也不会再惹你伤心。”
是啊,他的确做错了许多事。
譬如他曾以为只要不跟她扯上干系就能保她和她的家人平安无事,可事实却与他的预计大相径庭——在这混乱的世道里哪有真正的安宁可言?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为一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纷争而无辜丧命,就像眼下无数平民在这场战争中经历的一样。
谁都不会知道他在得知她离开上海的消息时内心经历了怎样的震动,他恐惧、他懊悔、他无计可施,他不断地派人去查她和她家人的踪迹,结果却因时间太短而一无所获;在亲赴皖南的路上他曾千百次地默念,恳请冥冥中的主宰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只要她活着就好,只要她活着……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后来他终于在柊县城外找到她了,广袤的荒原上到处都是乱飞的子弹,其中任何一颗都能轻易要了她的命,从看见她到去到她身边他用了两分钟,而这其中的任何一个瞬间都可能让他永远失去她,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谬误——他根本不该去想那么遥远的以后,哪怕他只有一年、一个月、一个礼拜甚至一天的寿命,也该用它们把她妥善周全地保护好。
……毕竟他是那么的爱她。
爱到年复一年地把她藏在他狭窄的心底,爱到心甘情愿一次一次为她放弃原则突破底线,爱到可以故作冷漠地欺骗她也欺骗自己,爱到明知不可能也还是反反复复地陷入妄想。
他知道的……所有的回避都是卑劣至极的伪善,只有彻底得到她才是他心底最真实的欲望——他渴望光明正大地跟她走在一起,渴望在每一个日夜晨昏深深地吻她,渴望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看到和他一样浓烈的爱意。
……他想要她。
他想与她过一生。
第116章 私语 白清嘉,你真的很没出息。……
“草率?轻慢?”
温情的气氛忽然被打破, 是他怀中的女人在不满地控诉。
“你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真正的问题,”她已从他怀里仰起脸来了,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看上去义愤填膺, “事实完全相反, 你是太小心太慎重了, 所以才平白让人多受罪!”
他:“……”
“而且你还拒绝了我,”说到这里她眼眶又红了, 声音也更低哑,“当初在北京,我那么诚心地跟你表白,你却……”
这真是她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儿。
说到底白清嘉也不过就是个从未得到过爱情的小女孩儿罢了, 就算留过洋又怎么样?本心里还是希望被人宠被人爱。豁出脸皮去追求一个男人虽说诚然可以算得上是飒爽的新派作风,可又能让人多如意?远不如被人追求来得体面享受。
她至今依然难以忘怀那一夜的伤情,连带着都不愿再回想起北京了, 何况刚才也是她主动去吻他的……又丢人了一次。
她真是十分难过, 纵然如今得到的结果是甘美可人的,可摘取它的过程却让她感到不堪回首, 而眼下的安谧再次唤醒了大小姐无尽的小脾气, 让她又开始琢磨着要折腾人了。
猫咪的娇气是天生的,就跟她拿捏他的本事一样高明,此刻眉眼低垂要哭不哭的模样真要酥了男人的骨头,更一口气把他对她的愧疚放大了十倍。
“我那时是昏了头……”他已不知究竟该如何哄她, 语气也渐渐变得不平整,“但你知道我一直对你……我,我很抱歉……”
他已有些语无伦次了。
她却很喜欢看他在自己面前陷入弱势,男人的狼狈似乎总能让女人感到微妙的满足, 她的气顺了一些,可又没完全顺,表面上还闹得更凶了。
“道歉有什么用?”她又抽泣起来,五分真五分假,此外还生气地用手推他,“往后人家都要知道是我主动的了,你让我的脸往哪里放……”
彼时被指责的男人真是手忙脚乱,一面要提防女人再掉眼泪、一面又要顾着她手上的伤不能让她蹭掉了药膏,一心两用分身乏术。
“一直都是我主动的,”他又在叹气了,只觉得哄她是这世上最难的事,更甚于科举考试和带兵打仗,“往后就说是你拒绝了我,别哭了行不行?”
别哭?
她才不答应呢,积压的委屈有那么那么多,她好不容易得了理,怎么能不好好闹一闹?当即就又吸了吸鼻子,说:“可那都是骗人的,实际就是我主动——我主动给你写信,我主动找你见面,我主动请你跳舞,我主动跟你表白……什么都是我主动……”
越说越认真了。
唉,其实原本猫咪只想伸一伸爪子讨一讨安慰、不是当真要掏心窝子的,可是这旧账翻着翻着却难免翻出了真情绪,回想起往日那一桩桩一件件,她只觉得自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竟丝毫没有享受过被这男人追求的快感,并且已全然将他提着脑袋救她二哥、以及屡屡掏空口袋与她约会的过往忘得一干二净。
此刻她被他搂在怀里、耳朵里听的都是他的道歉和哄慰,眼泪却吧哒吧哒掉得更欢,简直像在对他示威;男人一直在叹气,似乎也被她折磨到无可奈何了,最后终于又低下头来吻了她,气息是滚烫的,远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冷清。
他还抓住了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胸口处,那一刻她触摸到了他同样炽热狂乱的心跳,像她一样缠绵悸动,甚至比她更没章法。
啊……
狂热的激情在不断发酵,他们的呼吸都粗重起来,她的骨头像是被人抽走了、身子变得特别软,要靠他揽着她的后腰才能坐得住,迷乱之间又觉天旋地转,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他压在了床上,男人健壮的身体整个笼罩着她,像是为她搭起了一个新的小世界。
“的确是我主动……”他把她的手更紧地压在自己心口,声音烫得惊人,“……你不信么?”
他不是在哄她,仅仅是实话实说——也许多年前在徐家官邸初见她时他就对她动了心,可那时他只是徐振名义上的养子,拖着满身的伤病朝不保夕,连多看白家的金枝玉叶一眼都要自惭形秽——他不敢对她伸手,即便她站在阁楼天窗下沐浴着日光的模样早已令他心旌摇曳。
——可这并不妨碍他爱上她,并且无声地把她埋在心底,从此一刻不停地放肆肖想。
他的神情太认真了,漆黑的眼睛是蛊惑的符咒,即便彼时她仍未记起和他的那段过往、心里却依然有种被说服的动摇——她甚至怯于与他继续对视,于是悄悄别开了自己的眼睛,一边躺在床上喘着粗气一边又去推他,说:“你……你小心又压到伤口了……”
他没有立刻起来,又继续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迷恋和爱意,每一丝每一寸都让她感到惬意和满足,以致于当他终于顺从她的意思撑起身子坐起来的时候她内心还感到了一阵矛盾的失落……
唉。
白清嘉,你真的很没出息。
她在心里骂自己、也不知道有多懊恼,可等被他轻轻拉起来的时候却又妥协了,直接自暴自弃地靠进了人家怀里,肌肤的接触立刻缓解了内心的空虚,可同时又让她觉得更丢面子。
她偷偷地撇嘴,还在盘算该如何给自己找场子,想了想又说:“那就算这点我信了你也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对不起我,今天我是没力气跟你计较,改天却是一定要掰扯清楚的……”
这是外强中干的话,本质不过是大小姐在闹小脾气,他却听到心里去了,神情亦变得十分严肃,还说:“你说得对……尤其我妹妹,她……”
白清嘉眼下可真听不得人提起徐冰洁那个小混蛋。
她对前段日子在新沪的遭际还远远没有释怀,更谈不上原谅徐冰洁和丁务真那帮乱七八糟的人——她承认她最终还是败给了对眼前这个男人的钟情,可这并不代表她会放弃原则不计较徐冰洁的所作所为。
“你现在别跟我提她,我也不想这么快就又跟你吵架,”她飞快地打断了徐冰砚,并从他怀里退出来了一些,漂亮的脸蛋儿绷得紧紧的,“但这件事肯定还没完,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她虎着脸的样子十分认真,看样子是真的还在生气,可就算这样他也十分庆幸,至少她愿意谈论并处理这件事了,不像之前,连一个说明和道歉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当然,她必须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很诚恳地看着她说,“我过去的确对她疏于管教……若这次你能代我给她一个彻底的教训,我和她都会很感激。”
这男人……
她也真不知道他到底是会说话还是不会说话了,之前跟她来回拉扯时话语寡淡得要命、让她一听就来气,眼下却似乎忽而恢复了二甲进士出身的风采,措辞如此妥帖、态度如此恳切,令她想发火都找不到由头。
她默默叹了口气,只觉得灯影下的他英俊又柔情,没有一处不令她中意,心于是又软了,在他再次伸手试探着要把她揽回怀里时便没有拒绝,只是窝在他胸口闷闷地抱怨:“你明明这么这么好,怎么偏偏妹妹就……”
她既丧气又烦闷,话说到一半就不肯再继续了;他也知道她心里委屈,妹妹犯下的错误轻易无法弥补,就算恳切地道了歉也没办法抹消她心底的伤痕,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问题。
他不愿在她如此疲惫的时候再加剧她的烦扰,于是也不再说话、只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她在他怀里静了一会儿,渐渐也不再想有关他妹妹的事了,却又忽然旧事重提,说:“明天我是绝对不会走的,我要等你一起回上海。”
他一愣,倒是没想到她还记着这件事,一时也是有些无奈,刚想劝又听她说:“你也不用想着劝我,反正我已经打定主意了,你说什么都没用。”
言语间带点气闷,像个固执的小孩子。
他眼中含笑,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问:“那你的家人们呢?也要一起耽误在这里?”
她:“……”
“军中毕竟条件简陋,军医们也需照看伤员,难免有照顾不周的时候,”他耐心地给她讲着道理,“你外祖母年事已高,恐怕也受不了这样的折腾,不如尽早回到上海,能得到更好的治疗和照顾。”
看吧,他又会说话了。
虽然简短,可每一句都在点子上,正正好迎合了她的顾虑,让她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嗫嚅:“那你就让人送外祖母她们回上海,我自己在这里陪你……”
他看了她一眼,又在叹气,语气略犹疑地说:“军医说你外祖母……清嘉,我不想你留下遗憾。”
这话他没说白。
贺老太太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相,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倘若真在这个时候分开,白清嘉很可能会见不到她最后一面。
白清嘉也明白他的意思,漂亮的眼睛微微垂下、人闷闷地不说话,似也知道自己无法再坚持原先的想法;过了一会儿才又抬起头,像是又有了新的念头,看着他说:“从这里回上海路途太过遥远,舟车劳顿恐怕也会伤着我外祖母,不如你让人就近送我们去安全的地方,什么城什么县都不要紧,那里也该有医生的,我们就在那里等你。”
这……
他皱了皱眉,一时倒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绝,她一看他那神情就知道此事有门儿,于是就又开始缠他,说:“我是真的不想回上海,现在回去只会心慌……离你近些我才踏实,否则要一直睡不着觉的……”
这话的确有撒娇的成分,可同样也有一多半是实话。
今天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战争,同样也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他受伤,往日只在报刊和传闻中听说的惨烈场面一朝出现在眼前,此刻她的内心极不安定,如果今晚不是有他一直在身边抚慰,她一定会辗转反侧惶惶难安。
女人美丽的眼底深藏着忐忑与忧虑,让始终深爱她的男人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他沉沉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妥协了,说:“那就先去皖北吧……我让人去安排……”
她听言眼前一亮,像是终于开心了一点,明眸中动人的花色再次出现,令看的人也不禁心旷神怡;她还赠给他一个缠绵的亲吻,温情又依恋,让他的心跟着软得一塌糊涂。
他们经历了那么多波折才总算在一起,眼下他实在经不住她的撩拨,一个浅浅的亲吻已足以勾起他的情丨欲,偏偏此时女人又打起了哈欠,大概她实在太累了,眼皮都在上下打架。
他颇为无奈,又很心疼她,于是也就歇了再与她亲昵的心思,只温声哄着她躺下休息;这回她倒很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十分温顺地缩进了被子里,不用他催就自己闭上了眼睛,安静的睡颜看上去恬淡极了。
他帮她顺了顺额前的碎发,又拿起药膏替她重新涂抹刚才拉扯间被蹭掉的药膏,结果刚到一半她又醒了,一边费力地睁开眼睛一边试图伸手扯住他的袖子,还在叫他:“徐冰砚……”
声音极小,像猫咪的嘤咛。
他弯下腰离她更近了一些,轻声问:“嗯?”
“我舅舅和表兄……他们被人抓进军营去了,”她的睫毛打着颤,眼睛在灯影下显得波光粼粼,“或许……你能帮我找找他们么?……他们根本不会打仗,会被人折腾死的……”
忧虑极了。
他是头回听说这件事,有些怔愣,细思之下方知这是皖军孙绍康搞出的勾当,是为备战而强征民兵,不巧又祸害到了她家人的头上。
“好,这件事我会亲自去办,”他很快就答应了她,并在她额上留下一个怜爱的吻,“你放心。”
男人的声音温柔极了,最后的那句“你放心”又显得十分可靠,她终于是被劝服了,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安静下来,在他的哄慰中轻轻点了点头。
“睡吧。”
他又在蛊惑她了。
她才不要睡呢,她还要跟他说话,还要好好跟他讨一讨旧日的冤债,可营房内的灯影实在太过昏暗,而男人英俊的眉目又实在太过柔情,她最终还是掉进了他温存的陷阱,被狡猾的困意裹得越来越紧。
她被他守着。
……她睡着了。
第117章 次日 “我跟他……就是那样了。”……
次日白清嘉醒来的时候营房内已经没有人了。
那时是上午九点, 说早不早说晚不晚的时间,她原本还想在床上再赖一会儿,可惜却被山岭外此起彼伏的炮火声惊醒了。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十分恍惚, 看着周遭陌生的环境回不过神, 只有灌进耳朵里的火炮声使人汗毛倒竖, 迷蒙间眼前又飞速划过了昨日目睹的人间地狱, 糟糕恐怖的记忆当即被唤醒,她紧张得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
起身后才看见不远处的小桌子上放着一截染血的绷带, 她眨了眨眼睛,终于想起了这是什么地方,同时也想起了……那个人。
徐冰砚。
他们……在一起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他她的心就定了, 连天的战火固然可怖,可却不再像此前一样令她恐慌——可他去哪里了呢?不在她身边……难道是又上战场了?
他怎么能再上战场?他受伤了!很严重的枪伤!
她的精神绷得更紧了一些,同时又立刻翻身下了床, 昨日扭伤的脚踝还在隐隐作痛, 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拖着它往门口跑;掀开门帘的时候才瞧见门外站着一溜守卫的士兵, 听见她的动静纷纷扭头朝她看过来, 还“唰”的一下向她敬礼。
白清嘉:“……”
这阵仗实在有些过大了,即便是过去讲多了排场的白小姐也有些遭不住,一边尴尬地同士兵们点头一边询问:“劳驾……请问你们将军到哪儿去了?”
徐冰砚倒是没有离开军营,只是在另一处营房同其他将官一起议事, 白清嘉找到地方的时候依稀还听到里面传来了一阵又一阵讨论和争执的声音。
“倪伟已经派兵到皖南来了!人就在池州!我们何必在这里跟他和孙绍康争胜?”
“正是!与其在此地艰难支撑,还不如回防皖北,砀山县与山东接壤,也便于与赵将军的部队碰头。”
“上海不能有失, 要是让孙、倪打过去一切就完了!整个东南都要大乱!”
“季公子呢?季公子不是还在上海么?滇军那边怎么说?”
“费将军!这是我们华东内部的军务,怎么能让他们滇系的进来插一杠?”
“那不然怎么办?现在我们是军火不足!军火不足你明白吗!士兵没有枪没有炮你让他们拿什么去打仗!平白上去送死?”
“那孙绍康真他娘的是个混账!为了赢一场仗竟然不惜跑去跟日本人一起搅浑水!屠了沪军营对他有什么好处?到时候华东就是个空壳子!他还能一辈子满足日本人的胃口不成!”
“现在骂他们有什么用?要我说眼下不能再讲究那么多了,就跟滇军借一借他们手里的美国货?不借?他季明远的儿子还在上海滩呢,他敢不把东西拿出来?”
“唉,其实要我说……将军还是可以考虑考虑此前欧阳将军的提议,与直系联姻也不是什么坏事……”
……七嘴八舌纷纷扰扰。
最后这句话落下的时候白清嘉心头猛的一跳,与此同时营房之内忽然传出“碰”的一声闷响,霎时间那些聒噪的吵闹就散去了,气氛陷入了一片沉寂。
“滇军与我部尝共赴国难,唐、季二位将军亦是忠志之士,凡我麾下,绝不可妄兴歹念擅动刀兵。”
一片僵持中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气息沉稳言辞端正,自是徐冰砚无疑。
“皖南军务我心中有数,诸位不必再提回兵之事,”他的声音似乎更冷了一些,“至于战事之外的琐碎,也请不要再让我在这军营之中听到。”
三月风寒,营房内外的气氛亦是一片肃杀,配上山岭之外不绝于耳的炮火声,实在令人遍体生寒;白清嘉先听到里面传来众将军恭敬的应答,随即又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她还未完全回过神,营房的门帘已经被挑开了,徐冰砚最先走了出来,看到她时微微一愣。
“清嘉?”
他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将军,她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她;虽然他们在看到她之后很快就纷纷别开了眼睛没有多探究,可现场的气氛却依然难免令人尴尬,毕竟军营里本不应该有女人,而她当时的衣着又算不上多么整洁得体。
她的脸悄悄红了,在徐冰砚走到她身边时下意识地藏在了他身前,抬头看他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以致于开口时还有几分结巴:“我……我起来以后没看到你……又听到了炮声……就……”
唉。
……什么跟什么。
他倒是没多追问,只一边背对着众位将军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自行散去、一边又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军装外套披在她肩上,她立刻觉得更安全了一些,好像他的衣服是什么厉害的铠甲似的。
他并不知道她心里这些微妙的感触,只轻轻揽着她往回走,并说:“早上看你太累了就没叫你,下次我会记得留个字条。”
男人的声音很温柔,与方才她在门外听到的肃冷截然不同,这小小的差别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原本她还觉得昨夜的一切都像是一场飘渺的幻梦,如今这场梦却做实了,他没有变卦,还好好地待在她身边。
她在心里偷偷笑话自己患得患失,也疑心自己是不是爱这男人爱得太多了一些,想削减份额却做不到,只因此刻炮声还在继续,而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已然让她感到了他境遇的艰难,于是一颗心都被紧紧拴住了,只唯恐他会遭遇什么不测。
她甚至是一回到他休息的营房就回身抱住了他,他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种馈赠,多少有些惊喜,搂住她的时候眉眼含笑,问:“吓着了?”
她也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本来蛮坚强的一个人,现在却好像变得懦弱胆小起来了,想了想只问他:“战场的情况还好么?你……能赢么?”
他一向是个说话谨慎的人,眼下面对这样大的问题就显得更仔细,沉默的时间也比寻常更久;她等得焦灼也等得不安,仰起头来看他的时候只看到他晦暗深邃的眉眼,其中有许多曲折的意味,已经不足为外人道了。
“我会尽力。”他最终这样告诉她。
这可算不上什么好话,她听后心里更是空落落的,再要开口时他却低下头在她眉心吻了吻,同时声音淡淡地说:“皖北那边已经打点好了,午饭过后就可以送你们过去,到了之后也会有士兵照顾你们,倘若你有事要联系我,就让他们帮你传信。”
……他已经在安排转移她和她家人们的事了。
诚然她昨晚是答应了他的安排,可眼下却已然生出了要反悔的念头,手牵住男人的袖子,她的眼里有动人的水波:“我真的不能留在这里?”
“徐冰砚……我不放心你。”
当然我并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
我只是怕……万一……
他叹了口气,神情照旧很温柔,可惜态度却没什么转圜的余地,只说:“……你在这里我会分心。”
这也是实话。
倘若她留在军营,他便要天天要挂念她的安危、惦记她的家人有没有得到妥善的照顾,同时其他将官和士兵也难免议论纷纷,总归是不方便的。
她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最后终于低下头去表示了默认,只有眼神透着难言的黯淡;他没再劝,只轻轻亲了她的手背,又说:“去吃点东西吧,伯母她们都很担心你。”
他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不能一直陪在她身边,两人约定好下午一点在军营门口碰面,届时他会派车送她们一家北去;分开后她就出去找了母亲她们,时隔许久总算吃上了一顿踏踏实实的饭:小米粥、咸萝卜块、干面馒头。
这饮食当然简陋极了,馒头硬得几乎咬不动,倘若搁在原来必然会让白小姐不屑一顾;如今她却不说嫌弃了,虽然吃得有些困难,但依然努力一口一口地吃着,大概因为近日她亲眼目睹了流民为一块馒头丧命的惨状,于是总算知道粮食的可贵了吧。
贺敏之和何英也在跟她一起吃,只是比起粥和馒头,她们的注意力还是更多地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尤其母亲的神情更是欲言又止,像是有许多话要问她。
她当然知道母亲要问什么,也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一边喝粥一边跟长辈交了底,说:“母亲,我跟他……就是那样了。”
这话说得略有些含糊,可伴上那时她闪躲的神情和粉红的脸颊,贺敏之和何英这两个过来人又有什么不明白的?两个长辈当场面面相觑,眉头都打成了结,又盯着孩子叹息连连,说:“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做事也都有道理……可这是一辈子的事,你确信自己是真的想好了么?他或许位高权重什么都有,或许也的确待你真心,可他那背景毕竟太复杂,何况还亲手杀了自己的义父和义兄——这样的人……真的就那么值得托付?”
彼时白清嘉端着自己手中的粥碗,心中也为母亲和舅母的这几句话而生出了波澜——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她们描述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他人坦陈自己对他的钟情,心想他那么好、只要跟家人相处几天她们必然就会知道他是个值得被尊敬的人,而她只怕……她会没有机会向他人介绍自己的爱人。
远方的炮火仍然不肯消停,直到此时依然断断续续地传来,白清嘉的心头有一抹难以挥退的阴云,或许因为昨夜她曾品尝过极致的曼妙,因此眼下的苦涩才让她感到……那么那么,难以下咽。
第118章 小别 “他是……我的爱人。”
下午一点, 好心的士兵帮忙抬着贺老太太的担架,和白家人一同准时到了军营门口,而那时他们的将军已经提前到了, 正在跟左右两位副官说着话。
英俊的男人长身站在军车前, 因为之前把外套给了白清嘉, 因此现在只穿着昨晚那件白色的衬衫, 脱掉军装之后他身上那种威严肃穆的感觉略微削减了些,显得更随和也更朗诣。
他大概是听到了人来的动静, 在她们离他还有几十米的时候就回了头,白清嘉兴许也真是中了他的蛊,连他回头的样子她也喜欢,心跳又有些不安分了。
他很快就朝她们走了过来。
说起来徐冰砚虽然救了白家人的命, 可至今却还未正经地打过招呼,毕竟昨日他在战场上耗了一天,回营后又只见了白清嘉, 并没来得及在长辈们面前露脸;眼下照面双方亦都不免有些局促, 他是因为要见她的家人而紧张,贺敏之和何英却是因为看多了报纸上的传闻而有些怕他, 场面着实有几分微妙。
白清嘉不愿任何一方心里有疙瘩, 于是便主动在中间做起了调剂,拉着他跟母亲和舅母介绍;何英此前并没见过徐冰砚,此刻也就只有尴尬地边笑边沉默,贺敏之倒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开口打个招呼总是应当应分的,遂说:“这次多亏了徐将军照顾,你是我们一家的恩人。”
这话是有些太客气了,徐冰砚也不免更局促了一些, 又说:“伯母言重,这都是晚辈分内的事情。”
接下去贺敏之也不知该再说什么了,索性就跟着何英一起尴尬地沉默,白清嘉看得着急,想打圆场却也不知道该起什么话头,幸而此时他开了口,说:“此去皖北有两辆车,清嘉的外祖母年事已高恐怕不便挤着坐,就请老人家单独用一辆吧。”
说着他微微侧了侧身,白家人便看到军营门口停了两辆军车,其中一辆士兵们还在收拾,正在后排铺着厚厚软软的垫子。
这安排十分细致周到,贺敏之也是由衷感激地,神情在无形间也软了寸许,说:“真是太麻烦你了……谢谢,谢谢……”
母亲这边一个劲儿道谢,他那边也就得跟着一个劲儿推辞,两边来回推挡了起码三四分钟,真让围观的众人看得咋舌——尤其是张颂成,他跟在徐冰砚身边的时间最久,从未见过将军对谁如此恭敬殷勤,就是当初面对徐振也远没有这样客气。
他心想将军真是爱那位白小姐爱得紧,如今终于爱屋及乌要照顾她身后那一大家子了,最感慨时还想扭头跟褚元对个眼神,无奈这厮太过古板、像块石头一样站在车旁没有反应,唯一的表情还是看着白小姐皱眉,大概是不满于自己被安排开车送人家去皖北吧。
这木头!
将军如今摆明了是把那位小姐搁在心尖儿上了,护送她便是顶紧要的事,亏这褚元还是正经军校里出来的,连最基本的察言观色都不会!
他在心里频频摇头,深感自己比褚元机灵,结果等回神时才发现将军已经陪着白家人走到了车前,正要抬着贺老太太上车;他赶紧上前帮忙,同样也想表现一番自己的热心,没想到手刚伸到一半,那躺在担架上的贺老太太却忽而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呻丨吟,眼皮还在不断地打颤。
这可吓坏了在场的一干人等,将军已沉声让人去叫军医了,可实际老太太并没出什么大事,只是被搬动得有些难受、如今是难得睁开了眼。
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这一两天中经历了怎样跌宕起伏的的生死大难,混沌的眼睛迷迷蒙蒙地睁着,明明是衰老极了的样子,可又偏偏像婴儿一样纯净;白家人一见她醒了自然都赶紧围到她身边去了,贺敏之一边紧紧攥着她的手一边叠声叫着“母亲”,老太太半天没有反应,过了一阵眼神却奇迹般地有了焦距,一直死死盯着自己女儿的脸、神情也渐渐生出了变化。
“……敏之?”
“……是敏之么?”
啊。
被叫出名字的那一刹那贺敏之便热泪盈眶了,她更紧地抓住了老太太的手,激动得连气息都乱了套,接着又更大声地回答:“母亲,母亲——是我,是敏之……我、我回来看你了……”
她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老太太的眼里似也有朦胧的泪花,可神情依然很安详;她没力气回握女儿的手,只能看着她点头,过了一阵子又不太清楚地说:“孩子……孩子们……”
她一生都惦记子女,直到此刻还想再多看一眼自己的儿孙,贺敏之怎么会不懂?只是长子白清平如今仍远在沪上,次子白清远又亡命天涯不知所踪,她实在不敢将实情尽数坦陈,于是只好拉着白清嘉的手上前,反复说:“都好都好,孩子们都好极了——您看这是宁宁,宁宁也回来了——”
贺老太太的眼神飘忽着,慢慢也飘到白清嘉身上了,她看着她发愣、好像在努力地辨别,神情一开始是茫然的,过了好久才突然露出恍然之色,一双老迈的手打着抖伸向她,又唤:“宁宁……我们宁宁……”
一个许久不曾被人唤过的乳名忽然再次出现在耳畔,白清嘉的心中亦难免被掀起一阵剧烈的起伏,她蹲在外祖母身边不住点头,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了,应:“外祖母,是我,是宁宁在这儿呢……”
老太太笑了,衰老的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纹路都藏着过往经历的风霜雨雪,眼下它们却都一并变成慈爱与安宁了。
她似乎又更清醒了一些,扭头继续去找其他的孩子,看到后面站着的徐冰砚时目光又顿住了,努力伸着手,一会儿叫“清平”、一会儿又叫“清远”,摆明是将他错认成了自家人;徐冰砚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状况,一时也拿不准该不该搭老太太的话茬儿,只是她那手一直勉力伸在半空,颤微微的模样也实在令人不忍,他终于还是握住了长辈的手,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贺敏之主动接过了话,在跟老太太解释:“母亲,那不是清平清远,你看错了——”
她说得很慢、声音也大,重复了好几遍老太太才听懂,可眼睛却还一直盯着徐冰砚不挪开,又问他是谁;贺敏之顿住了、也不知道该怎么答,一会儿看看老太太、一会儿又看看徐冰砚,神情多少是有些为难。
张颂成在后头瞧着,依稀见他们将军的神情有些晦涩,气氛的尴尬连他一个局外人都感觉到了;幸而僵持间那位一贯喜欢对他们将军发脾气的白小姐却说了话,一边把手跟将军搭在一起,一边又弯下腰跟她家老太太说:“外祖母……他叫徐冰砚。”
“他是……我的爱人。”
那是一句多普通的话啊,可对他们来说却又那么难得。
明明一直喜欢你、明明一直只喜欢你,可却偏偏有那么多的曲折离乱要让你和我远远分离,迷蒙的暧昧当然摄人心魄,遥远的思念也的确铭心刻骨,可是说到底我还是更想名正言顺地跟你在一起,或者哪怕只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别人一句……你是我的爱人。
让我悲喜交加,让我念念不忘的……唯一的爱人。
话音落下的当口他们便都心绪不稳了,也许是一同想起了过去经历的若干周折,匆忙对视时各自眼中亦都有一番狼狈,而在那之外又是绵密深刻的情动,只为他们二人所知的甜蜜与酸楚正在同时发酵,其他人一概都不晓得。
贺敏之和何英听了这话又是面面相觑,各自叹气后又都沉默了,老太太却在白清嘉来回的重复中听懂了她的话,彼时眼中依然泪光翻涌。
她将徐冰砚的手握得更紧了,混浊的眼底有着微微的光亮,像是努力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些,最后又说:“那你可要好好待她啊……”
“我们宁宁……是很好的……”
汽车将要开动的时候白清嘉又透过窗子看了徐冰砚一眼,那时他站在车外送她们,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白色的衬衣上,使他看起来就像是她做的一场梦。
她的心跳得很快,明明早该习惯与他分别了,可事实却与想象大相径庭——她甚至荒唐到在褚元发动车子以后猛地打开车门、跳下车子,当着母亲、舅母和军营内外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的面扑进了他怀里,放任自己对这个人的依恋泛滥到无法收拾。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去找我?”她把脸埋在他胸口,声音已经有些哑,“三天?五天?一个礼拜?还是一个月?”
“总要有一个期限的……你不能让我无止尽地等。”
她的语速很快,也说不清是因为恐慌还是不舍,但总归是带了些委屈和埋怨;而实际上他是不该被埋怨的,可他又永远不会跟她计较这些,只会一直迁就她、一直哄着她,即便肩上扛着千万钧重的担子也不想让她知晓,只想顺着她的心意给她她想要的答案。
“我会尽快,”他慢慢拍着她的背,声音温柔极了,“也许要一个月。”
“一个月?”她抬起头看他了,秀美的眉紧紧拧着,“我会当真的,你能保证么?”
他笑了,神情似乎有些无奈,最终还是看着她点头,那时她的内心有淡淡的满足,可同时又有一道声音在反复陈述:其实也不必非要赶这一个月……只要你能回来,多久我都愿意等的。
她没把这个秘密告诉他,得到男人的承诺之后总算肯重新坐回车上了,汽车很快发动并轰鸣着向前奔去,可怕的炮火声渐渐淡去,后视镜中男人的影子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小。
到最后……终于模糊到看不见了。
第119章 亲人 ——是舅舅!那是她舅舅的声音!……
从那之后白清嘉就陷入了煎熬的等待。
她们一家被安置在了淮泗道的宿县, 那里的民众虽说也听闻了皖南的动荡、可总归还不至于急着逃难,民生状况尚且安定,只是物价不断飞涨, 坊间多有怨言, 说这日子迟早要过不下去。
张颂成和褚元亲自送她们到了一处民宅, 是徽州传统的小院子, 它原本的主人计划跑到国外,也急着要把房产赁出去, 是以早早就等在门口迎接白家人一行了,待引她们在房子里看过一圈后便点头哈腰地从张颂成手上拿了二百大洋,随即千恩万谢而去。
“我与褚右副还有军务在身,这就要离开了, ”张颂成客气地同白清嘉说明着,“小姐之后若有什么需要,都可委托他们几个去做。”
说着, 回身指了指在堂屋外站岗的几个勤务兵。
白清嘉对此十分感激, 探头看了看才发现门外站了整整六个人,她心想这未免太奢侈, 便说自己和家人不需要这么多人照顾, 只留一个相互照应就可以了;张颂成却坚称这是将军的安排,也是为了防止城内出现暴丨动或其他意外,人手多些总是好办事。
“小姐就不要推辞了,”张颂成继续恳切地劝, “这是军令,我们也不能违令办事。”
这话一出便堵死了白清嘉的后路,最后还是无奈接受了,把张颂成和褚元送出门时她又有些不安, 想了想还是说:“战场上枪炮无眼,他又受了伤……如果可以,还是烦请你们劝他不要总是亲身涉险。”
张颂成听后连连点头,说自己一定会照办,褚元的态度则比他冷淡许多,办完事就坐回了车上,手都扶上了方向盘,一副不耐烦要走的模样。
白清嘉也看出这位军官对自己颇有非议,但如此形势之下也没有多余的闲工夫去探究缘由,只有张颂成夹在中间最为尴尬,一边对白清嘉道歉解释、一边也跟着上了车,白清嘉礼貌地同他们挥手道别,随后便见汽车重新驶回了皖南的方向。
而从这天起白清嘉就再次恢复了读报纸的习惯。
前段日子她深陷在学校各种复杂的矛盾纠葛中,一会儿忙着做翻译带学生,一会儿又忙着跟各种乱七八糟的人斗智斗勇,报纸与时评都是许久没看了;如今再捡起这个习惯她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很多事情,而且其中有许多……都是有关于他的。
譬如直隶省的欧阳峰将军曾在今年二月主动提出将自己的爱女嫁给他做妻子。
政治联姻这等无趣的东西大概总没有过时的时候,向上可以一路追溯到秦皇汉武,向下又足可以绵延到万古长青,就连她自己也曾被无聊的婚约捆绑过,险些要嫁给徐隽旋那个混账人渣;只不料如今她与他的一切都颠倒得那么彻底,连恼人的政治联姻也要兢兢业业地在他身上复刻一遍,而她也像当初的他一样无能为力。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似乎拒绝了这个提议——二月末时欧阳将军曾携爱女抵沪,小报上推测双方是不欢而散了,白清嘉在恍惚间想起了此前自己在营房外听到的只言片语,彼时似乎也有沪军营的将官在劝他接受欧阳将军的提议……一切都对得上。
而串联起这一切的白清嘉心中却复杂极了。
他没有跟别人结婚当然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可与此同时她也知道他要为这个决定承担多少代价——眼下华东大乱,浙皖两省都在兴兵,身在山东的赵开成上将虽然与他立场一致,可对方同时要应对和北方的争端,他手中真正掌握的力量说到底只有沪军营;如果他娶了欧阳将军的女儿,在外界眼中便是与直隶省结成了同盟,整个华东的形势都会随之一稳,说不准如今作乱的孙、倪二部也会因为忌惮欧阳峰而不敢挑起战端。
……他选了一条最艰辛的路。
她还看到了他遭遇刺杀的消息,单是二月末就有两次见报,可那段时间她在做什么?她在跟他闹脾气使性子!故意把他晾在门外不听他的解释!明明他都已经让他妹妹被学校清退了,她却还是咄咄逼人气焰万丈,完全没想过他的辛苦和为难!
要命的愧疚忽而涌上心头,伴着她对他的牵挂和思念,一时真是强烈到无以复加,她的心就像被丢进了油锅,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焦灼的折磨;与此同时熟悉的茫然又再次裹挟了她,在这个战火纷飞的离乱年代,任何个人都是那样的渺小,失去了家族倚仗的她已不知道究竟如何才能帮助自己的爱人走出囹圄,最终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像是隔着一层雾气,也像是……
……隔着一层硝烟。
贺老太太的身体渐渐撑不住了,城里的医生已经来了好几位,个个都劝白家人早些准备丧事;贺敏之伤心极了、天天都要抹眼泪,可其实心里也知道母亲岁数大了,八十高寿已可算是喜丧,于是勉力一天天平复心情,只想着能在母亲身边多待一分就是一分。
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的过,白清嘉却是所有人中最难熬的,毕竟她一面要承受外祖母即将离世的痛苦,一面又要挂念身在战场不知生死的徐冰砚,如果运气不好她说不准会在几天之内连续等来两个噩耗,这严重摧残了她的精神,以致于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只有靠在外祖母床边拉着她的手才能勉强闭一闭眼,途中还要不时惊醒,直到确认老人家还在呼吸才能惊魂不定地舒一口气。
那一晚她又在外祖母身边守夜了,意识混沌间隐约听到院子外有人拍门,由于前不久她才和母亲一起经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和一次惊心动魄的逃难,眼下也实在难免草木皆兵,只恐是敌人打到了宿县、她们又要连夜逃亡了。
好在这回她门外还有徐冰砚留给她的士兵,他们办事牢靠,不必她说便背着枪去应门了,一声简洁又硬朗的“谁”字掷地有声,让那外面的叫门声也停了一瞬,过了一会儿才又说:“请问何英在这家吗?我们……我们是来寻亲的!”
这声音……
跟着跑到院子里的白清嘉一听就愣住了,接着又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是舅舅!那是她舅舅的声音!
她真是难以置信,连忙快步跑到门边抬起了门闩,大门推开后只见外面站了两个满脸黑灰衣衫褴褛的男人,可不正是她舅舅贺焕之和表兄贺建新!
“舅舅、表哥——你们——”
白清嘉已然惊喜得说不出话了,而此时何英和贺敏之也被院子里的动静闹了起来,两个女人从厢房跑进院子,见到亲人同样是悲喜交加——尤其何英,已经上前一把将丈夫和儿子抱住、放开声音嚎啕大哭了!
——谁能晓得这段日子她心里的苦?原本安稳的日子说没就没,眨眼间丈夫和唯一的孩子就被强征进了军队,一朝分别或许就是阴阳两隔,区区一个多月的离乱竟让人有前世今生之感。
贺焕之和贺建新也扛不住了,两个大男人一起抱着何英痛哭流涕,重逢的狂喜和生死的感慨尽于此刻表露无疑,那或许便是生命的激流在峰回路转处迸发出的炽热回音。
事后贺焕之父子也对家里人讲述了一番这一个多月的生活。
他们确是被孙绍康的部队强征走了,随军驻扎在距离柊县三百里左右的芜湖道中部,贺焕之因为年事已高所以被派去做了勤务,贺建新就没那么走运、当真被逼着扛上枪上了战场——天晓得,他一个乡绅之子,平生连一只鸡都不曾亲手杀过,如今又怎么可能杀得了人?就算背上枪炮也不过是送死,还在战场上被炸伤了胳膊呢。
两天前他们又跟沪军营的部队交火了,结果不幸吃了败仗被对方俘虏,本以为等着他们的该是什么酷刑或屠丨杀,未料对方的将官一问出他们的名字便神色有异,当即就把情况层层报了上去;父子俩正紧张得抖如筛糠,没想到不久后徐冰砚中将就亲自到了战丨俘营,不仅当场下令释放他们而且还对他们礼遇有加,甚至安排人一路护送他们北上宿县,说是白家人都在那里等他们团圆。
如此天降之喜实在难免砸得人眼前发晕,贺家父子心中也是惶惶惑惑,可身在敌手又能如何?就算不信也得装作信了,遂双双抱着赴死之念一路来到宿州,哪料敲开大门之后竟当真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亲人们,真可谓是劫后余生柳暗花明!
眼下战火连天中命途坎坷的一家人总算得了片刻安宁,贺敏之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一边给死里逃生万分狼狈的弟弟和侄儿递上热毛巾擦脸,一边又低低地同他们说:“幸而你们此时回来……还赶得上再见老太太最后一面。”
他们的确差一点就要错过了。
老太太的眼睛已经无力睁开,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迟迟不肯咽下,也许是因为她心里也知道自己还有孩子漂泊在外没有回家,故而总是不能安心地离去;如今他们都回来了,跪在她床前大声唤着“母亲”和“祖母”,那声音明明那么凌乱聒噪,可对一个含辛茹苦一辈子的母亲来说却似乎是全天下最动听的妙音——她的嘴角甚至染上了淡淡的笑意,衰老的面容是那么宁静又祥和,像是再也没有未了的心愿、同时也再不会感到疲倦或痛苦了。
她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第120章 晨雾 他从没有那么强势过。
即便眼下背井离乡无人吊唁, 儿孙们还是为贺老太太布置了一间灵堂。
照他们乡里的规矩,亲人逝后总要在家中停灵七日,等风水先生测算好了良辰吉日再行下葬;七日之内子孙皆应戴孝, 且常需一人在棺木侧守灵, 告慰亡者以尽孝道。
因眼下舅舅和表兄均已回到家中, 白清嘉肩上的担子便轻了许多, 几乎整场丧事都是他们操办的,她过手的部分很少;家里人也都体谅她的辛苦, 守夜一类的事都不想让她做,可她却很坚持要在夜里守着外祖母,一来是因舍不得她,二来也因为……她心中的胆怯害怕。
近来她实在看到太多生死了——逃亡中饥寒交迫的流民, 战场上命如草芥的战士,如今又加上了一位她的血亲。
“死”。
这原本是一个多么遥远飘忽的概念,如今却一遍一遍反复在她面前上演, 像是在告诉她生命原本是怎么一回事, 从而抹去电影和小说在她心里遗留的谬误;她真的已经知道厉害了,不想再面对任何伤痛离别, 心甘情愿为挽回失去付出任何代价, 可这当然是妄想,即便她一整晚都守在外祖母的棺木旁,老太太也不会再慈爱地叫她一声“宁宁”了。
未来呢?
她还要面对更多分别么?
下一次是谁?父亲?母亲?哥哥?嫂嫂?
抑或是……他?
她如今其实已经不敢听外面的消息了,尽管那人留下的士兵每天都会依照她之前的嘱托买最新的报纸回来, 接过报纸的那一刻对她来说就像在渡劫,一念则生一念则死,一切喜乐忧惧都在毫厘之间。
原本舅舅和表兄说孙部兵败她还很庆幸的、以为战局已经渐渐倒向了他这边,没想到看了报纸后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样——如今西洋诸国忙着在欧洲打仗, 日本成了向中国出口军火最多的国家,但他们的利益输送伴随着政治交换,这是他必然无法接受的,导致的结果就是被推向了几乎弹尽粮绝的窘境,崩溃性的兵败随时可能到来。
……到时他会怎么样?
会被俘虏,会被羞辱,会……死?
他也会像外祖母一样躺在一副冰冷的棺木里么?无论她陪在他们身边多久……他们都不会再睁开眼睛看她一眼了么?
直到那一刻白清嘉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无力。
原来之前白家崩溃时她所经历的一切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没有钱、只是找不到工作,可她爱的人们还在她身边,他们还能一起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机会想办法找出路,还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去改变些什么。
……现在却不行。
她没有办法让已经离去的外祖母死而复生。
也没有办法……改变那个人的命运。
守灵到第三天的时候她的精神终于崩溃了,因为那天是她跟他一月之约的最后一天,而他却并没有像他承诺的那样回到她身边。
她不敢看报纸确认战况,只害怕“祸不单行”的谶言会不幸成真,可捂住眼睛堵住耳朵并不能给人以慰藉,相反只会加重无形的伤痛和恐惧;她紧紧靠在外祖母的棺木上,好像当那冰冷的木头是她老人家温暖的怀抱,一边恳请她快点回来、一边又祈求她能保佑那个人,哪怕他千疮百孔一无所有她也要他,哪怕此后一生注定满眼泪水她也要他。
她在灵堂里又待了一夜,眼睁睁看着外面的天空从黑变白,表哥来替她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淡淡的光亮,可惜那微薄的曦光却照不亮她的心,只能让她感到更加悲伤。
“清嘉,”表哥蹲在她身边,神情也是十分复杂,“去睡一会儿吧……睡起来心情就会好了。”
睡?
……她怎么睡得着呢?
她抬头冲表哥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才从铺在祖母棺木旁的席子上站了起来,彼时脚下还有些打晃,站稳后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约莫是清晨五六点的光景,想了想说:“那表哥替我守着吧……我想去外面走走。”
她本意是要一个人出去透口气的、可不想有人跟,可那人带出来的兵全都跟他一样刻板谨笃,一听说她要出门便立刻背上枪跟在了她身后,凭她怎么推辞都没用;她也没力气再跟他们争,索性就由他们去了,幸而五六点的大街上还没什么人,不至于令她被手无寸铁的乡民们惊恐围观。
四月的天终于回暖,即便是日夜交界的时候也不会让人感到寒冷,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就像一团乌黑的墨迹中仅存的一点清明,模模糊糊,又干干净净。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清晨的微风吹拂着她的发丝,此刻的她好像可以去任何地方,又好像哪里都去不了;她是出了神了,直到耳中听到士兵的提醒才意识到自己走到了河岸上,那是穿城而过的一条水系,白日里孩子们会在这里玩耍嬉戏,大人们则在这里劳作浣衣。
清晨原本就潮湿,河边的水汽就更重,河岸上浮起了一层薄薄的雾,被朦胧的曦光一照又隐隐呈现出金色,那安宁的样子绝不像是什么战乱年代,倒与她过去钟爱的法兰西南部乡村颇有一些类似。
她顺着河岸静静地走,薄薄的雾气打湿了她裙子的边缘,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在梦里,世界祥和得看起来完全不真实,而从薄雾那端出现的那个与他十分肖似的身影更像是骗人的幻觉,全然不能取信于她。
……那一刻他是很明亮的。
天晓得,她眼里的他一向那么沉郁,幽深的眼睛宛若无底的深潭,总会让她下意识地把他和黑夜联系在一起;可其实他也很适合黎明,浮动的曦光就在他身后,淡淡的晨雾缭绕着他,使他看上去宛如一场金色的梦境。
她眯着眼睛远远地看,试图分辨那时的他究竟是真实还是幻影,可惜彻夜未眠的女人已经没有了判断真伪的能力,何况在她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心脏已经先她的理性一步给出了答案——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在意识清醒之前就已经向他飞快地跑了过去。
他就在雾气最浓的地方,已经对她张开了手臂,她的裙摆在晨光中飞舞,下一刻便毫不犹豫地狠狠扑进了他的怀抱,男人有力的手臂紧紧圈住了她,真实的触感让她在一瞬间就掉下了眼泪。
“徐冰砚……”她已方寸大乱,只顾着用尽全力抱住男人的腰,“……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是你……回来了么?
他却没有回答她,男人的呼吸同样有些粗重,大概是因为也像她一样惶恐而悸动,混乱间他已伸手捧住了她的脸颊,彼时她还未来得及看清他那双迷人的眼睛,便先一步被他滚烫的亲吻夺走了一切神志。
……他从没有那么强势过。
健壮的手臂紧紧箍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则毫无缝隙地与她十指交扣,从没有哪一刻她觉得自己如此彻底地被占据了、连指根和指腹都是属于别人的,他火热的胸膛是给她的一点虚伪的补偿,她根本都没力气去占据便一头坠入了他所给予的狂热情丨潮。
——直到他终于肯放开她,并喘着粗气与她额头相抵。
“说好了一个月,”他的气息很热,只是声音有些模糊,像是从雾气那边传来的,“……抱歉晚了一些。”
……谁能明白她那一刻的感觉呢?
就像绝处逢生,宛如涸鱼得水,命运在陡峭的极限处给了她一次降落的机会,她别无选择地纵身跳下去,然后……回到了他的怀抱里。
此刻的她正在拼命摇头,也不知道是在驳回他的致歉还是仅仅在宣泄内心激烈的感情,匮乏的语言根本无法帮助她对他陈情,最终也只能用既甜蜜又苦涩的亲吻给他回应——她大概真的是被残酷的命运折磨得没了脾气,竟觉得此刻与这个人在一起的短暂时光是偷来的,不仅没有怨言反而还满心感激,只觉得是得到了上天最体贴的照顾和最慷慨的怜悯。
“没关系……”她紧紧搂住他的肩颈,一边流泪一边喟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而直到后来白清嘉才知道,其实在徐冰砚北上宿县来找她的那个时候皖南的战事根本还没结束,只是局面已经得到了改善,孙、倪二部夹击之势被破,沪军营军火短缺的问题也得到了解决。
他是硬抽出一天时间到她这里来的,一是为了兑现他此前许给她的诺言,二也是因为他得知了她外祖母过世的消息、怕她过度伤心;当天中午他就要走,还得回去给战事收尾,匆忙之间实在无暇对她说明这一月间的诸种明细、更无法仔细解释他是如何获取军火的,只来得及跟她一起去到她外祖母的灵堂,尽一份做晚辈的心意。
白家人都没想到这位将军会突然亲至,难免都有些惶恐——尤其是白清嘉的舅舅和表兄,毕竟做过人家的俘虏、心里多少有些阴影,如今一见面真是手忙脚乱如坐针毡,贺焕之甚至差点给中将鞠躬,搞得徐冰砚和白清嘉也有几分尴尬。
贺敏之和何英是晓得内情的,如今也算是见怪不怪,尤其贺敏之一听说徐冰砚是专程来给家里老太太吊唁的、心中也是十分动容,一边连连点头说“好”一边亲自领着人进了灵堂,待祭拜的礼仪行过之后还主动问:“徐将军今日可得闲?中午留下来吃一顿便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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