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日子 不想干就滚蛋
当晚白清嘉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她被一群看不清面目的人追赶, 人人都像要吃了她,她拼命地跑,脚下的路却变得越来越逼仄崎岖, 到最后她终于无路可走了, 黑暗中只有一个方向出现了一道豁口, 她兴奋地跑过去, 耳边却忽然听到一阵猖獗的大笑,尖刻的声音在四周盘旋, 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她于是满头冷汗地惊醒了,睡在她身边的秀知听到动静也爬了起来,迷蒙间仍担忧地问她:“小姐……?”
她喘着粗气答不上话,过了好一阵才从噩梦中缓过来, 心中的恐惧和悲凉却一点不减,恍惚中又再次想起了昨晚在街头遇见的那个女人,总觉得她最后的那句“你一定会回来的”像是某种残酷的预言。
……难道她真的会沦落到那一步么?
她在心里大声否认, 狠命驱赶着那些可怕的幻象, 可表面上她必须非常安静,因为润熙和润崇还睡在她旁边的床上呢——这是妥协的结果, 为了中止哥哥和嫂子无休止的争吵她和秀知就把两个孩子带到自己屋里睡了, 床只有一张,自然是要让给小孩子,她们两个大人便只好睡在硬梆梆的地板上,到了冬天即便裹着厚厚的被子还是会冷得瑟瑟发抖。
“小姐是做噩梦了?”秀知压低声音询问着, 眉头也皱着,好像心疼她得紧,“该是睡地上太不舒服才会这样的,明日还是去和大少爷说说这事吧……”
白清嘉摇了摇头, 不想再听兄嫂吵架,何况她这回惊醒也并非因为两个孩子,于是只简单说了一声“无妨”便又躺下了,地板的湿冷即便隔着好几层被褥还是能透上来把人冻住,她的身体在微微打着抖,就这样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次日她又出门寻找工作了。
人可真是灵活的动物,一切底线都能跟随际遇的更迭而改变——譬如她吧,原本还有些挑剔,只想做些体面清闲的笔头工作,可在四处碰壁之后便也渐渐放下了身段,便是辛苦些的工作也愿意做,只要能换到钱,只要……能让她免于沦落到梦中那般可怕的境地。
她似乎急于证明那个女人的预言是错的,因此心中已经对工作没有什么要求,可她却仍然低估了一个女人在这个社会中处境的艰难——咖啡厅的侍应,裁缝店的学徒,报社的记者,字画店的账房……不管什么工作都不愿给女人做,好像她是缺胳膊少腿、甚至比不过男人的一根手指头。
她很愤懑又很无力,想要分辩却没有机会,心中的迷茫与失落于是更加强烈,幸而几天后在经过迎贵仙茶楼时事情还是出现了转机——一个从黄包车上走下来的陌生女人叫住了她。
“你是二爷的妹妹吧?”对方抱着手臂问她,在看到她警惕的眼神后露出了一丝笑,又指着热闹的茶楼跟她解释,“我们曾见过的,就在这里。”
白清嘉原本全不记得眼前这位是谁,但一听这句解释就被唤起了几丝记忆,想起当初自己的确随二哥来过这间茶楼一回,那段日子他还荒唐着、为了个唱戏的角儿一掷千金呢。
眼前这位未曾上妆的女子便是与他有交情的,白清嘉恍然,与对方点了个头:“你好。”
那女子有些慵懒,上下看了白清嘉几眼,招招手说:“白小姐可得空?若没什么事要忙,不如进来跟我一起喝杯茶吧。”
这位小角儿姓周,艺名叫凤笙,说来也是个念旧情的人——当初白二少爷曾花过大价钱捧她,一举便让她在上海滩打响了名声,却并未如外界所料的那般糟蹋人;她记着这份恩,如今虽帮不了落魄的白家太多,却多少能给白清嘉一份赚钱的营生。
“白小姐可会给人上妆?”周凤笙一边喝茶一边询问,“倘若你不嫌弃,倒可以来我们戏班子做做事,除了上妆之外也就是一些杂活,我帮你跟老陈说说,估摸着一个月能拿十五块大洋。”
顿了顿又颇有深意地补充:“自然,做得好是能得赏钱的,多起来没个数。”
“赏钱”?
白小姐一辈子没受过别人的“赏”,毕竟一直以来最尊贵的人都是她,可如今世殊事异、她也到了不得不低头的时候,难得有份工作肯收女人,虽然一个月十五块大洋连一半的房租都交不起,可她还是心存感激地接受了,并很诚恳地对周凤笙说:“谢谢周小姐。”
对方又笑了,一边嗑瓜子一边摆摆手:“我可不是什么小姐,苦出身唱戏的,你说这话要折煞我了。”
说完又清苦一笑,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感慨和怅惘,说:“我也是为了偿二爷的情,他啊……”
至此只余一声长叹,分明也有几多深情。
白清嘉不说话了,心中已然五味杂陈。
之后她便进了戏班子。
她之前不晓得这个行当的规矩,还以为他们是一直在迎贵仙唱戏的,后来才晓得他们也需四处奔波,倘若别处有人请就要一班人都过去,辛劳得很。
过去她没有听戏的习惯,自然也就不熟悉各个行当上妆的门道,进了班子之后只能从头学起;带她的师傅姓孙,是个五十多岁的大胡子,爱喝酒、脾气很糟,不管多复杂的东西都只肯教她一遍,若见她没有学会便要破口大骂,还要去找班主老陈抱怨、不该找个累赘给他做帮工。
她也是有脾气的人、还很不服输,人家越说她蠢笨她便越想做出个样子来打对方的脸,于是每回学习都很上心,就算当场没会事后也会去请教那些唱戏唱了多年、多少知道该怎么上妆的角儿,态度再没有往日做小姐的高傲、变得客客气气温温柔柔了。
她毕竟有顶好的教养和顶漂亮的皮囊,戏班子里的人也都愿意跟她打交道,尤其一些上了年纪的长辈待她特别宽厚,会笑吟吟地帮她解释好几遍,末了还要感慨万千地看着她说一句:“好孩子,你家里的人都去哪儿了?怎么舍得让你这么漂亮的女娃娃出来做工?”
唉。
她的父母当然舍不得,所以她并未告诉他们她在戏班子里工作,只说自己要出门跟友人喝咖啡;她父母原本不信的,可后来她装作对兄嫂的争吵十分厌烦、又表现得对如今住的那个房子百般厌弃,一切便有了说服力,显得她像一个一心要远离贫穷的逃兵了。
但这些细节显然不必同戏班子里的人说,是以每当别人这么问起她都说:“有什么舍不得?这里多好呀。”
已经学会说好听的奉承话了。
其实这多少有些违心的,毕竟她在戏班子里可不是只要做上妆这一件事——角儿们换下来的戏服要人洗,上台当间儿要喝的水得有人烧,倘若不巧碰上搬椅子搬桌子的小张师傅不在,她还要替他把唱戏时要用的东西搬到戏台子上去呢。
她从没干过这种活,第一次被人要求洗衣服时完全愣住了,脸上心上都局促,讷讷地说:“我,我不太会……”
管事的郑大妈可不管这些,听了她说这话只冷笑了一声,讽刺她说:“不会?你这是把自己当成金枝玉叶大小姐了?老陈头给你一个月十五大洋!你连个衣服都不会洗?”
“不想洗就滚!”郑大妈怒气冲冲地骂着,“在这儿装可怜给谁看!”
说完便一扭一扭地走了,隔十几丈还能听到她的讥讽,说现在的女孩子都轻飘飘没吃过苦,就欠被苦日子好好锉磨一番,待见过了连草根泔水都没的吃、只能易子而食的人间惨象,便不会说出什么不会干活的荒唐话了。
……可白清嘉是真的不会。
这世上或许都没有比她更地道的金枝玉叶了——她是家人的掌上明珠啊,原本连杯茶都不会自己亲手倒的,谁又舍得让她洗衣服?可现在没人疼她没人护着她了,她要为了这每月十五大洋的酬劳弯下身子去干活儿了。
她根本没力气,却还要学着别人的样子去井里打水,然后再把脏衣服丢进去洗;冬天的水可真冷,她的手伸进去没一会儿就冻得麻木了,拿出来的时候又红又肿,简直就像个丑陋的大萝卜。
可这有什么呢?拿人家的钱就要给人家做事,一个月十五大洋的薪水已经是很多人可望不可即的,何况其他女孩子都能做、怎么偏偏就她不能做?
没有人体谅她的生疏和娇贵,做完一件事就赶紧接着去做另一件,搬东西、烧热水、擦桌子擦地……所有活儿都得干,否则就会有人跟她说“不想干就滚蛋”。
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却让她疲惫极了,每天都累得像要被榨干了,在戏班子的每一天都漫长得让人难以想象,也是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的自己过得究竟有多么幸福,可以舒舒服服地睡到十点才起,可以慢慢悠悠地在午后的阳光下翻看一本外国小说,看到无聊时还能吃点精致的下午茶解闷。
现在?现在只有寒冷和疲惫是她的朋友,那双曾经像玉一样细腻漂亮的手没过几天就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冷水里而生出了冻疮,娇嫩的皮肤一点一点变得粗糙起来,还有地方干得裂开了、流出了血。
她不敢让父母看到,因此后来甚至不能跟家人同桌吃饭了,得麻烦秀知偷偷帮她拿到房里吃,那光景让秀知难过得直掉眼泪,一边看着她吃饭一边伤感地问:“小姐到底是做什么去了?究竟是谁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这可真是令人心暖的话。
其实秀知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呢?一个人要照顾一大家子,买菜做饭、打扫收拾、接送孩子上学、去给白老先生买药……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她一个人做的,倘若没有她留在身边帮衬着,白清嘉都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继续了。
“瞧你,哭什么?”
白清嘉搁下饭碗,伸手轻轻帮秀知擦掉眼泪,苦涩的生活已经教会了她强颜欢笑,这是往日生活在蜜罐儿里的她从不曾习得的技艺。
“其实也没多辛苦,只是看着严重罢了,”她努力经营着轻松的语气,生怕一不小心就会露出抱怨或疲惫的神情,说到一半又流露了些许真心,看着秀智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与温情,“何况我还能赚到钱呢,不像你,这么辛苦却一个子儿都拿不到。”
说这话时她眼里有愧疚,分明是觉得对不起人家了;秀知看得真切、心里却越发替自己的小姐感到难受,一时眼泪掉得更凶,简直要泣不成声。
白清嘉叹息一声抱住秀智,用自己已经生出冻疮和裂口的手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轻轻安慰着:“没事的,没事的,我们都会越来越好……”
一遍遍地重复,一遍遍地申说。
也不知道是说给秀知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
第82章 羞辱 “可怜见的,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一个月后, 白清嘉拿到了自己第一个月的工钱——十五大洋。
那钱看起来又旧又脏,完全比不上以往几十年她从家里拿到的那些簇新的钱——天晓得鼎盛的白家有多铺张,凡是要过主人家手的东西都恨不得要逐一喷上西洋香水, 一口气香上个十年八年才好。
……可就是这些斑斑驳驳的钱币让白清嘉感到无比幸福。
她从未觉得钱是如此珍贵, 是要用日复一日的辛劳来交换的, 拿到它的那一刻她甚至有些鼻酸, 也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什么。
戏班子里的人都瞧出了她的喜悦,年长的几位一直带着善意调侃她, 恭喜她终于赚到了月钱;只有几个年轻的小戏子对她很轻蔑,其中一个叫明春的还在冷嘲热讽,说:“上不了台面的乡巴佬,难道这辈子没见过钱?几个子儿就满足的人活该受一辈子穷。”
这话可真不知深浅, 这么说的人恐怕都想象不到被她嘲讽的人曾经过着多么贵不可言的生活;夏虫不可语冰,白清嘉甚至都懒得跟她搭腔,径自和几位和善的长辈说起了话, 反而更把明春气得够呛。
她对白清嘉的成见也是由来已久了。
像她这样的小角儿, 倘若不像凤笙那样交了好运遇上一个肯捧自己的贵人,那便要在戏班子里苦哈哈地唱一辈子戏, 到老也不温不火没名气, 等人老珠黄唱不动了便彻底没了进项。
她可不愿意这样,自然得想法子去碰个贵人——这法子可多呢,从台上下来的时候总会时不时碰上台下看戏的递来的条子,邀她这鲜嫩的小戏子到包房里春风一度;她经常会应约而去, 赚到的“赏钱”可比规规矩矩唱戏多得多了。
可最近这个姓白的狐狸精来了,明明连台都上不了、只偶尔露脸帮忙搬个桌子椅子,却还是勾得下作的男人们趋之若鹜,好几回约她的客人在完事之后都会跟她打听, 还让她帮忙给那姓白的带条子!
这……这真是奇耻大辱!
难道她堂堂一个小花旦,还不如一个在戏班子里打杂的狐狸精了?
她可真介怀,渐渐地便越发看白清嘉不顺眼,后来架不住急色的恩丨客催促,还是勉为其难给白清嘉递过一回条子——结果呢?这狐狸精是怎么报答她的?
她连接都没接、好像多看一眼都嫌脏,甚至连看她的眼神都透着些许同情,还说:“我不会接的,往后请不要再给我这种东西了。”
她说这话时的神态有种令人难以描摹的矜高,明明已经沦落到这样的境地了,可那骨子里的教养和傲慢却还是顽固地留在了她的身上,属于她的一切都必须干净清白,这是她最后坚持的体面。
可明春却被这样的姿态触怒了。
——怎么?就你高洁、就你有廉耻?别人就都是不要脸面脏污不堪?你看不上这些条子这些钱?所以也看不起给你送条子的我?
真好笑。
你的日子还是过得不够惨,也或许只是没破过戒,等你真的烂到泥里便会晓得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端着架子冰清玉洁的。
两天后戏班子接了个新活儿,要去如意楼唱戏。
那可是比迎贵仙还金贵的地界,老陈都高兴坏了,班子里的角儿们也都很兴奋,个个摩拳擦掌琢磨着自己的戏,只盼当天能有个亮眼的表现、从此在这十里洋场站稳脚跟,成一个人人追捧名声显贵的大人物。
白清嘉也跟着去了,还在后台亲手给周凤笙上了戏妆,一边化一边听到外头的场子人声鼎沸,想来热闹的戏楼已然满座,今晚必是座无虚席了。
“这场老陈恐怕要赚不少钱,他该高兴了,”周凤笙笑着调侃了一句,又抬头看了看白清嘉,“咱们都乖觉些,说两句吉利话给他听,他会给钱散喜气的。”
这是再好不过的事,白清嘉听言也笑着说了声“好”。
恰这时明春来了,妆只化了一半,头发还是乱七八糟的,一边在后台四处摸索一边大声问:“我的钗呢?有人瞧见我的钗了么?就是那支白玉梨花的!怎么不见了?”
那是她今晚上台要戴的钗,可不能出什么纰漏,老陈一听她叫唤也赶紧跑过来问是怎么回事,生怕出什么差错搞砸他今晚的场子;明春便跟他说自己的梨花钗丢了,明明下午来如意楼的时候还在的。
“兴许是丢在下午歇脚的那间厢房了吧?”明春假意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在老陈面前哭哭啼啼,“你让人帮我找找好么?今儿我可少不了它。”
老陈当然要派人找,一边数落明春不当心一边又四处寻摸着人,可当时后台人人都在忙,谁有功夫去替明春寻钗子?他正犯难,一旁的明春又说话了,期期艾艾道:“不如……不如让清嘉去帮我找找吧?下午她跟我们在一间厢房待过,也知道我那支钗是什么样的。”
白清嘉一听就皱起了眉,直觉此事有异,但老陈可没心思管女孩子之间的弯弯绕、只一心想护着今晚这台戏,是以一听便扭头朝白清嘉看了过来,并匆匆说:“那清嘉就去帮着找找吧——凤笙,后面的妆你先自己上着,别耽误上台……”
说完便风风火火地从后台蹿出去了,想来是急着到前面招呼贵客们吧。
白清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心中不祥的已变得越发强烈。
而直到很长时间后白清嘉都无法忘记那晚在如意楼二楼包房里发生的一切,她做了一个十分错误的决定,而这险些就让她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
“啊……是清嘉么?”
推门进去的当刻她便听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语调微扬、夹杂着些许虚伪的意外和难以掩饰的讥诮,好像一早就等在那里了。
她还没抬头看就知道是谁,同时也总算知道今日明春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原来人家是收了她那个做了徐少奶奶的二房姐姐的钱了。
她身体有些僵,有一瞬间心里冒出了软弱的念头,一些令人极端不愉快的想象浮现在了她的眼前,让她几乎想要立刻逃离这个房间;可溃败的逃离却是更丢人的,会把她此前二十多年积攒出的傲气一股脑儿全摔得稀碎,因此最终她还是选择神色如常地抬起头,并在包房内看到了久未谋面的几位故人:白清盈、吴曼婷、徐隽旋……还有她统共也没见过几回面的小侄子。
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看起来其乐融融富贵无极,许许多多的佣人围绕在他们身边,明亮的灯光与后台的逼仄和阴暗截然不同——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亮的光了,一时竟觉得有些晃眼,甚至……
……恍如隔世。
其实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白家的败落也就是从今年六月开始,至今也才不过半年,可她却总觉得上一次看到这些人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还有这富贵又优雅的生活……也像从没跟她扯上过关系。
她这个人啊,从小受惯了宠爱,脾气便一直被养得有些骄横不讲道理,无论看谁都要抬着下巴,从没怕过什么事;现在她却很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怯懦和恐惧,那双已经生出冻疮并裂开血口的手还下意识地背到了身后,似乎正在竭尽全力躲避故人们的打量,卑怯得要命。
可她还要脸,总不愿这么容易就暴露自己的软弱,因此即便一颗心已经在淌血她也还是要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甚至还对他们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好像完全不在意对方蓄谋已久的奚落,坦然地说:“这不是二太太和姐姐姐夫么?怎么有雅兴一起出来听戏了?”
她努力使自己的姿态和语气与过往别无二致,而她姐姐白清盈却与她截然不同——她是拼了命也想甩掉过去那个卑贱的庶女身份,要在自己这个曾经飞扬跋扈、如今狼狈不堪地妹妹面前彻底扬眉吐气。
“原来真是你啊?”白清盈虚假地笑了起来,语气听上去真亲昵,可坐在那里的动作却是一动不动的,丝毫没有要站起来跟妹妹叙叙旧的意思,“我还当是我看错了,毕竟往日你都不爱来戏楼的——今日你怎么在这儿?也来听戏么?”
呵。
多么风趣的提问。
她想听到什么?想听她说仔细描述一番家里的窘迫?想听她说说父亲的病、侄子侄女的哭闹、兄嫂的争执,以及她的落魄?
她冷笑了一下,完全不想搭话,却架不住对方有忠心的好帮手——她的陪嫁丫头红英还是从白家出去的,明明是被白老先生的钱买下来,如今却只听他那个不孝女的话了,此时还在旁边配合着自己的主人说:“少奶奶别误会,白小姐可不是来听戏的,听说是在戏班子做帮工,今日该是来挣钱的吧。”
“哦,是么?”
白清盈挑了挑眉,又开始装作意外了,甚至还学着当初自己妹妹的模样微微抬着下巴,努力想跟她当年一样傲慢矜高,随即又上下打量了白清嘉一番,缓缓摇头叹了口气,又说:“可怜见的,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她可真不愧是吴曼婷手把手教出来的,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能圆圆满满地唱一台戏,连所有情绪的转折都有细致入微的设计,此时还不忘再补上一刀,说:“我记得当初二哥是最爱听戏的,还是这如意楼的常客呢,倘若如今他还活着、又听闻妹妹有了这样的遭际,该是何等伤情无力啊。”
语罢啧啧两声,好像真是感慨极了。
第83章 爆发 荒唐!可悲!
可其实她心里多么痛快啊——甚至不仅是她, 还有她母亲吴曼婷。
大房,大房,该死的大房!
那贺敏之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撞了大运占上了一个正妻的名分?性子那么软弱无能, 哪比得上她吴曼婷气派敞亮?对方只是命好罢了, 肚子又争气、一连给白宏景那个老东西生了两个儿子, 末了添的女儿还占尽了所有宠爱, 打从生下来就处处压别人一头,简直要把她们二房挤得透不过气了。
她矜高、她贵气、她是金枝玉叶什么都有, 就算要天上的月亮都有人殷勤备至地去摘——可那又怎么样?人的运气总有用尽的一天,如今便终于轮到她落魄了、轮到她像个下贱的佣人一样站在她们面前任凭打量任凭羞辱了。
吴曼婷轻笑了一声,头一回觉得在这个大房的女儿面前扬了眉吐了气,那心情也别提有多滋润, 还紧跟着自己女儿的话又追了一句:“唉,事到如今还提清远做什么?人都没了,可真教人伤心。”
说着, 又挑衅地朝白清嘉瞥了一眼, 仿佛在嘲讽他们大房已经家破人亡支离破碎。
这是最卑劣的幸灾乐祸,也是对她二哥最恶毒的诅咒, 强烈的怒火从白清嘉心底烧起来、几乎要把那股灭顶的屈辱给压下去了, 可她没想到还有更糟的在等她——
“哦,我差点忘了问,”吴曼婷忽而扶额,好像在抱怨自己记性不好, “你母亲的膝盖如何了?还疼么?”
白清嘉闻言眉头紧锁,全然不知她在说什么,这个怔愣的表情却越发取悦了吴曼婷,令她的神情更得意了。
“怎么, 你还不知道?”她故作惊讶地问,“前段日子她来找我了,求我借些钱给她,说是要给你父亲抓药——唉,我也不是不想借的,只是那段日子你姐姐瞧上了一辆新轿车,我总不能不给她买,谁料你母亲那样性急,竟然就那么直挺挺跪在我眼前了。”
说到这里白清盈和她身边的佣人全都笑起来了,好像都回忆起了那时的画面,嘲笑得尽情尽兴,只有白清嘉一个像被人猛地用钉子钉在了原地似的,一毫一厘的反应都做不出了。
……什么?
母亲去找过吴曼婷?
还给她……下了跪?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她从来没听任何人提起过?
母亲……她是正室大房、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可她性情温良隐忍、从没在吴曼婷陆芸芸这些姨太太面前摆过架子,待人再和气再亲善也没有——可她们呢?她们是怎么对她的?
她们总是跟她争跟她抢!不仅要夺走白宏景的宠爱,而且还妄图夺走她正室的名分!倘若不是有她和两个哥哥护着,柔弱的母亲会是什么下场?被这帮豺狼吃得渣儿都不剩!
她们多聪明啊,一个个巧言令色舌灿莲花,几句话就能哄得父亲眉开眼笑,真以为她们是对他掏心掏肺了,结果大难来时各自飞、原先上赶着的全都跑了,只有那个看起来软弱没用的母亲还陪在他身边,没有情趣、不再貌美,可却绝不会日让这个到头来一无所有的男人无人看顾,日日夜夜都陪在他身边!
母亲去求吴曼婷会是因为什么?难道是忍受不了那个小弄堂里泼的到处都是的脏水么?
不!她是为了父亲!这个旧派的、愚蠢的女人到头来还是护着自己那个犯了一辈子错的丈夫!连听他多咳嗽几下都不忍心,宁愿去给吴曼婷这个做妾的下跪也要换来钱去给白宏景买人参鹿茸!
荒唐!
可悲!
白清嘉已无言以对了,那一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悲还是该怒,只是本能地不敢想象母亲给人下跪的模样——那一刻她会有多无助?徐家那些人又是怎么欺侮她的?他们的嘲笑声会跟此刻一样猖狂一样钻心么?她被吴曼婷这个狼心狗肺的毒妇人拒绝时心是否也碎成一地了?
暴烈的情绪从白清嘉心底冒出了头,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就要失控了,可在怒火即将爆发的当口那个与她渊源颇深的“姐夫”却忽而站起来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还在叫她:“清嘉——”
这一声称名可真是缠绵,带着多少当年未遂的“深情”?他真是一点没变,连人中上那颗令人作呕的痣也还好端端长在原处,朝她走过来的步伐亦仍让她感到强烈的不快,可他却自以为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大概是将自己想成了那种戏里唱的慷慨救风尘的好心公子哥儿,要不计前嫌地来把她拉出泥潭了。
“……你是不是过得不好?”他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神情乍一看是带着些同情和怜悯的,可眼底却又有明晃晃的亢奋在跳跃,好像已经把她视为自己的囊中物,“你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方来?怎么不去找我帮你?你可真傻……总是自己给自己出难题。”
他终于走到她跟前来了,眼中的贪婪已经明显到快藏不住,同时他还不忘要讽刺她,最后那句“总是”似乎就是在提醒她她曾拒绝跟他结婚的旧事。
——你当初走了眼、宁愿撕破脸也不肯跟我结婚,如今怎么样?
落魄了吧?难堪了吧?后悔了吧?从天上摔倒地下了吧?知道我对你有多重要了吧?
唉,好了好了,我也不同你计较,谁让你生了一张讨人喜欢的漂亮脸蛋儿呢?我愿将那些往事一笔勾销,只要你乖乖回到我身边便好,只是你毕竟曾做错了事,如今想当我的正妻便不行了,干脆做个姨太太吧,正巧还能跟你姐姐继续做姐妹。
他想得可真周到,甚至眼前已然出现娥皇女英左拥右抱的美妙场景了,嘴上又继续装作很痛切地说:“别为难自己了,回到我身边来吧,我和你姐姐都会疼你,往后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保准再也不会让你受一点苦、遭一点罪。”
这番陈词可真是含情脉脉,还捎带着替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做了表态,丝毫不管她和自己的亲丈母娘俱已是脸色铁青浑身发抖了。
其实她们一早就知道徐隽旋还惦记着白清嘉,男人的卑劣和下作泰半都能超越女人的想象,他们总会把得不到的当成最好的,拼了命发了疯也要掠夺,有时甚至都并非发乎真情,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执拗的占有欲,或证明自己是多么强大、多么有魅力。
她们有多恨白清嘉啊,恨不得她一辈子滚在泥巴里抬不起头,可她们又能有什么办法阻止徐隽旋把她娶进门呢?白家的衰落的确缓解了她们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怨恨,可同样也使她们在徐家过得更加艰难,没落的娘家使她们失去了体面的地位,若不是因为白清盈走运为徐隽旋生下了一个金贵的儿子、恐怕现在也要被寻个由头扫地出门了,哪还有本事阻止徐隽旋纳妾?
她们只能接受。
别说是娶一个白清嘉做姨太太,就是再抬一百房进门她们也得笑意盈盈地受着,还得做出一副识大体的样子帮忙张罗呢。
母女俩憋着一口气坐在八仙桌旁一动不动,与此同时又看见那杀千刀的白清嘉悠悠然朝她们笑了一下,十足轻蔑又带着讥诮,仿佛在嘲笑她们的卑微和下贱。
“怎么,二少爷这是还愿意娶我?”她只看了她们一眼就移开目光转向徐隽旋了,美丽的眼睛像宝石一样迷人,即便落入泥土也还是熠熠生辉,“我曾拒绝与你的婚约,你便一点也不怪我?”
她说这话的语气很柔,带点嗔又带点娇,这可是徐隽旋从未得到过的待遇,一时简直受宠若惊心花怒放,心想落魄的女人果然别有一番风味,怪不得戏本子里总爱写救风尘的桥段,果然是会让男人意乱情迷的。
他的心满胀起来,心里既得意又解气,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了不起的救世主、足可以当眼前这个女人的神,他眼前甚至已经浮现了跟她一起颠鸾倒凤共赴巫山的曼妙画面,整个人都是飘飘欲仙,连忙又说了两句好听的话哄人,只盼能把这姻缘凿得更实些。
白清嘉听了又是一笑,却不说自己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过了一会儿又越过徐隽旋一步一步走到了八仙桌旁,那摇曳生姿的模样可真招人,早已让吴曼婷和白清盈看得咬牙切齿了。
她们狠狠地瞪着她、像要把人盯出一个洞来,白清嘉却不怒不恼、反而像是很享受这样妒恨的目光;她还优哉游哉地取过一个了小瓷杯,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滚烫的茶水冒着腾腾的热气,真是这冬日里难得的温暖。
“可我不想做小,也不想跟任何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她看着吴曼婷和白清盈母女开了口,也不知这话是说给她们还是徐隽旋听,“如果要娶我,你可就得跟我姐姐离婚了。”
她说这话时神情有一半戏谑一半认真,眼神里埋的是讥诮和炫耀,仿佛在说:怎样,你生气么?你费尽心机勾搭上的男人到头来还不是要念着我巴着我?想翻身压在我头上?做梦。
这个神情一下就激怒了白清盈!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妹妹怎么就有这么大的本事、都落到戏班子里给人做工了还能如此趾高气扬,甚至还胆敢威胁她、想让她失去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婚姻!
火气在白清盈心里剧烈地翻腾,可她却压着不表,只是手上暗暗使劲儿掐了孩子一把,不到两岁的斌荣还说不清话,只会“哇”地一声哭出来,闹腾的声音直往人耳朵里钻,恼人得很。
佣人们一见都手忙脚乱地开始照顾了、不知道小少爷为何会忽然哭起来,只吴曼婷一个瞧见了女儿方才的小动作,于是立刻端出了自己当年唱柳琴戏时打下的底子,十分生动自然地哭诉道:“唉,可怜的孩子,莫非是听懂了他小姑姑的话?他还这么小,怎么离得了母亲?清嘉……你姐姐是真心待你,你怎么忍心让她没了家?”
这哭哭啼啼四两拨千斤的手段白清嘉可真是太熟悉了,她年幼时吴曼婷还得宠,那时二房便是靠这样的小心思勾得父亲流连忘返的,没想到这技艺还能祖传,如今又原原本本地被白清盈学去了。
孩子的哭声可真是厉害的武器,连徐隽旋这样的混不吝都被唤起了几许良知,眉头跟着皱起来,也开始对白清嘉冷脸了,说:“清盈是我儿子的生母,又是你的亲姐姐,你怎么能让我跟她离婚?清嘉,你不要太任性了!”
说完后却不闻白清嘉的答复,只看到她冷清执拗的背影,徐隽旋原本就被孩子的哭声惹得十分烦躁,如今一见白清嘉又开始对他摆脸色便更是怒上心头。
他没了耐性、几大步便走到了白清嘉跟前,一把扯过她的手臂逼她正眼看他,在瞧出她眼中的冷色后不禁越发恼怒,终于也一股脑儿说出了压在心里许久的真话——
“白清嘉,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
“你当你自己是什么?还是当年那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白家已经完了!完了!再也没有男人肯要你!只有我能救你出苦海!”
“你还想管男人娶妻娶妾?还敢对我摆冷脸?我告诉你!现在只要我一句话就能让你们全家在上海滩活不下去!你还在这里装矜高给谁看?”
“我劝你趁早识相些,趁我还念着跟你的旧情早点跟我回家,否则……啊——!”
气急败坏的话终于还是没能酣畅淋漓地说完,最终只能以一声潦草且不体面的痛呼匆匆收尾。
——原来是白清嘉终于忍无可忍,将八仙桌上那杯滚烫的水狠狠泼在了他的脸上!
整个屋子都乱作一团了,孩子在哭、徐隽旋在痛叫、吴曼婷白清盈母女在惊呼,佣人们在手忙脚乱地四处照顾,只有白清嘉冷眼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切,神情比任何时候都倨傲,语气也比任何时候都冷清。
“你们说得对,白家的确没落了,我也的确不再养尊处优,”她高高地抬着下巴,后背挺得很直,好像永远学不会低头,“可那又怎么样?难道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对你们摇尾乞怜、让我满足你们可怜可笑的自卑心么?”
“省省吧,别再做梦了!”她傲慢地宣告着,“我白清嘉从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靠自己也能活得漂漂亮亮,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洪福齐天,又还能享受多久这些虚假的富贵!”
“滚吧。”
“别再让我看见你们。”
第84章 街头 “……白小姐?”
这实在是一次痛快的爆发, 可它也同样让白清嘉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她被老陈赶出了戏班。
这也不是没道理的事,毕竟对方那么看重如意楼的生意、更把今晚这台戏当作是一把富贵天梯,可她却不管不顾地往徐隽旋脸上泼了一杯滚烫的水——他们家可难缠呢, 当晚闹得整个楼都鸡飞狗跳, 还叫了几个兵把场子围了, 要不是后来如意楼的东家亲自从租界里赶了过来、又凭借着和徐振将军的私交跟他儿子好言好语了一通, 今日这桩事恐怕都不能善了。
一片混乱之中白清嘉还被徐隽旋那个人渣反手扇了一耳光,男人的力量太大了, 直接就把她打得跪倒在了地上,事后没多久就青紫红肿起来,瞧上去十分骇人。
可就算这样也没能得到老陈的同情,他真是气极了, 看样子还恨不得也跟过来补上一巴掌,瞪着白清嘉的眼睛怒得像要喷火。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怎么会比一头猪一条狗还要蠢!”他当着整个戏班子的面大声地辱骂她,“往贵客脸上泼水?跟人家争吵?你有这样的命么!你是伺候人的、不是使唤人的!你这是在拉我们整个班子为你自己的冲动陪葬!”
凌厉的谩骂是铺天盖地的, 四周人冰冷的注视和窃窃私语也是残酷的凌迟, 她就那么顶着脸上的伤狼狈不堪地面对着这一切,心里有一个声音还在委屈极了地解释, 想告诉大家做错事的人不是她, 是别人先羞辱她欺负她的,可与此同时脑子里又有一个更冷漠更残忍的声音在告诉她:
放弃吧,不要解释。
大家在意的并不是那些复杂的是非曲直,而仅仅是眼前的生活,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的确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就不要再试图申辩了。
沉默吧,离开吧, 躲到大家都找不到的地方去吧,也不要觉得委屈,因为本来就没有谁应该一直保护你偏袒你,这世界是个残酷的熔炉,你也终究……
……要被烧成肮脏的灰烬。
从如意楼出来已近夜里十点。
夜上海还像过去一样繁华,霓虹之下仍是车水马龙,白清嘉独自一人走在喧嚣热闹的人群里,神情木然得像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现在她该去哪里?
回家么?
好像不行。
她脸上的巴掌印还没消退,万一被家人瞧见就难以解释了,倘若她的父亲母亲知道她今夜的遭际该有多么伤心?母亲一定会哭的,父亲则会病得更重,两个老人家除了跟着一起愤怒还能怎样?平添烦扰罢了。
还是不回了吧……然后明天再托人给家里送个字条,就说……就说她要在朋友家里玩几天,等伤好了再回去,正好她还可以借这几天的工夫再去找一份新的工作。倘若还有人肯雇佣她就是再好不过了。
她麻木地想着,情绪几乎没有一点波动,今晚、明天、后天、大后天……她按部就班地一点一点想着未来几天要做的事,甚至连住哪里的小旅馆、去哪间药房买治外伤的药都想好了,刻板得好像自己并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今晚也并没有遭遇过什么令人心痛的噩梦。
……可你就不委屈么?
或者……你就不想哭一场么?
哭吧,这本来就是值得一哭的事,片刻的放松是合情合理的,不会被指责为矫情和懦弱;何况这是大街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一定不会有人留意你的,只要你小心一些,悄悄哭一场也不会被人发现,哭过之后你就会痛快一些,起码不会像现在一样憋闷了。
这念头可真清晰,简直是一字一句在她耳边反复诱哄,她深知这些话都是有道理的,可就算这样她的眼眶依然干涩得要命,所有暴烈的情绪都被一个看不见的木塞子牢牢地堵在了她的心底,以至于此时此刻她甚至感觉不到什么痛苦和愤怒,只是麻木,只是茫然。
她没有力气了,或许是因为没有吃晚餐,也或许只是因为受到了情绪的拖累,总之她的身体已经不肯继续为她工作,以至于连再走过几条街去找一间便宜的小旅馆住下都不愿意,她犟不过它只能妥协,于是找了一个路灯照不见的街角席地坐下,汹涌的疲惫立刻反扑上来,几乎要把她吞没了。
……她好累。
不是在戏班子里洗衣服搬东西的累,也不是每日家里家外跑进跑出的累,她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种感觉,明明她看过那么多精妙绝伦的西洋小说、还能熟练地使用那么多种语言,可到最后居然只能被迫沉默。
还是算了。
别想了。
毕竟身边也没有能听你说话的人。
就算想出了什么精到的描述又能怎样?
白费力气罢了。
想到这里她又勾起嘴角淡淡笑了一下,清浅又带着涩味,难以描摹的苍凉,谁也不知道这个坐在黑暗街角中的美丽女郎今夜遭遇了多么惨烈的横祸,更不会知道她的心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经历了多少跌宕起伏的悲喜,只有几个偶然经过的路人看到她神情平静地从路沿上站了起来,疲惫的身影和浓深的夜色融为一体,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
直到她走到明亮的霓虹灯下、打算转过路口前往另一个街区寻找落脚的地方,一道熟悉的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了——
“……白小姐?”
有些游移、有些试探,夹杂一点小小的惊喜。
她也愣了一下,有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的幻听,犹豫了几秒钟后还是回头看了过去,只见一个男人正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笔直地注视着她,一身青黛色的长衫儒雅又清润,眉眼间温吞的书卷气总是令人感到惬意舒心。
——是程故秋。
关于程先生为何会从北京来到沪上这件事,倒是值得花费口舌说上一说。
想当初袁氏称帝闹得满城风雨、北大校内也不免生出了些许风波,甚至他们严校长还成了筹安会的理事,为帝国的建立大大地出了一把力。
程故秋为人一向温吞识礼,极少锋芒毕露同人争执,可在国事面前却总不免要多些执拗认真,被时局逼得也学会了振臂高呼,领着同样慷慨激愤的学生们上街游行,结果当然是立刻被当局盯上了,被抓去警察局耳提面命威胁警告了一番后还被学校开除了教籍。
他对此当然愤愤难平,原本打算豁出去同当局硬碰硬,可没料到他的学生们比他还激愤,为了他不惜与学校和政府对峙,最后事情越搞越大、有几个学生都被抓了。
他们还是年幼的孩子,本该在学校里学习修齐治平的道理,怎能如此之早就被牵扯进残酷的政治里去?程故秋终究于心不忍,于是也对当局做了妥协,承诺不再组织学生上街“闹事”,离开北京来到了上海。
如今时局动荡政治高压,各种主义混杂成一团,北京已然成了不可言不可议的地方,也就只有沪上还剩几分可贵的清净,他一路南下至此盼望谋个安生,只不料刚到几天便遇见了白清嘉,说来也是难得的缘分。
如今两个久未谋面的人一同在街边干净明亮的咖啡厅里相互对坐,各自的际遇都同半年多前大不相同,人事的更迭也实在难免令人心生感慨——尤其是程故秋,他虽一早就知道白家败落的消息,却没料到这倾覆是如此彻底,以至于连白小姐拿着咖啡杯的手都生出了冻疮和裂口,甚至脸上还有个触目惊心的巴掌印……
“白小姐……”
他心里有些涩痛,想问她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敢,只好反复去斟酌措辞,唯恐说出的话不妥当又惹得她伤心,最终也是语塞了,讷讷归于无声。
白清嘉瞧出他的局促,也感激他的体谅,遂勉力笑了一下以示轻松,转而问:“程先生远来沪上也是不易,如今可都安顿好了?有没有碰上什么难处?”
她能当先开口可真是解了程故秋的为难,他遂长舒一口气,又紧接着答:“都差不多了,住处也有了安排,只是工作还在谈,想来得过几日才能定下。”
白清嘉闻言点点头,似乎也替他高兴,缓了缓又说:“那是再好不过了——先生在哪里高就?”
“谈不上高就,还是做老师,”程故秋半低下头,似有些惭愧,“几所名门公学都已不缺教员,恐怕要去新立的女校教书了。”
其实这也是很好的,只是新立的学校自然比不上北大名声煊赫,对他而言的确有几分委屈。
但……
“许是我没出息吧,觉得这样就很值得恭喜,”白清嘉轻轻放下自己手中的咖啡杯,嘴角染上几分清苦,“工作么……唉,能有一份便算很好了。”
这话虽是说一半含一半,可其中的辛酸却是不言而喻,程故秋于是更明白了几分她的境遇,斟酌再三还是试探着开口问:“小姐如今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倘若、倘若你想寻摸一份工作,我或许可以代你引荐一番。”
白清嘉听言一愣,美丽的眼睛忽而亮了一下,可片刻后又有些黯淡,大约是想起了此前多番碰壁的事;如今的形势就更糟了,她往徐隽旋脸上泼了水,他们自然更不会放过她,怎么会容许她顺利地找到一份新工作?必然会围追堵截要她无路可走。
思及此她又低下了头,心中狼狈地升腾起一阵悔意,不明白今晚的自己为什么就那么冲动,倘若当时能再忍一忍、事情便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无法收拾的样子了……
她心里苦得要命,嘴上却不愿与人多说,只道:“谢谢先生的好意,只是我的情况有些复杂,恐怕……”
程故秋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即便白清嘉不说他也能了解白家人在沪上处境的艰难,因此顿了顿又说:“如今我在沪上根基未稳,要说帮衬别人也是为时过早,但若小姐只想出几本书发几篇文得些稿酬我却还帮得上忙,算不得太难的事。”
说到此白清嘉就更羞愧了,不得已又对程故秋坦白了自己几年前的劣迹,因为荒废了稿件而得罪了出版社,如今人家已不愿再收她的稿子了。
程故秋闻讯也有些惊讶,眉头微皱,似也感到几分为难,白清嘉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便窘迫地低下了头,再没脸顺着这个话聊下去了。
可这时她又忽而听到程故秋问——
“那如果……暂且先以我的名义发呢?”
第85章 惊闻 渺小到……连知晓另一个人的生死……
事情忽然出现了转机。
程故秋的建议是这样:她仍可以保留“贾先生”的署名, 但稿件则由他交到报社或出版社去,对外姑且说作者是他;他在这一行里的名气毕竟大些,取得的报酬也更丰厚, 能为她争得更多保障, 待之后“贾先生”的名声打出去了再恢复她原本的身份。
“这、这样可以么?”白清嘉有些不确定,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万一我写的东西不好、辱没了你的名声……”
“怎会?”程故秋摇头笑笑, 倒像是对她很有信心,“小姐精通外文, 眼界比我更开阔,何况我也看过你的稿件,都是很不错的,只是……”
白清嘉心头一紧:“只是什么?”
“只是题材上……”程故秋隐晦地提醒着, 大概是怕她又去翻译一些没销路的西洋诗歌了。
她会意,连忙点头,语速颇快地说:“我明白先生的意思, 以前是我太不懂事了, 如今已晓得该写些什么东西——前段日子我译了一段《忏悔录》,明日我拿给先生看看?”
程故秋一听真是松了一口气, 也跟着喜悦起来, 一连说了三声“好”,顿了顿又说:“写一本书么,付梓发行毕竟耗时久些,倘若小姐不介怀、倒可以先写几篇能在报纸上刊发的文章, 譬如时事评论一类就很容易收稿,稿酬……也到的快一些。”
这是再贴心不过的建议,想来也是看穿了她的窘迫,可如今白清嘉已无心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 一听能多收到一些钱便欣喜不已,立刻点头说:“好好我知道了——我争取明日便交出一篇稿子,不知到时能否麻烦先生帮忙看看?”
程故秋十分慷慨,看着她的眼神也很柔和,一听她说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还从口袋里掏出纸笔给她留了个地址,说:“这是我的住处,如果小姐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
当晚白清嘉在找到临时落脚的地方后便立刻托小旅馆里的侍应找来了厚厚一沓报纸,预备仔细读读上面别人写的时评。
她其实一贯很少看报,对所谓的评论文章也丝毫不感兴趣,总觉得这些无非都是局外人的隔岸观火,个个都自以为窥破了天机,实则说的话都与事实大相径庭,背后多的是他们不知道的事;更无聊的是文人之间打嘴仗,这个信奉A主义,那个吹嘘B章程,一旦彼此有相悖之处便不免要隔空展开一场骂战,字里行间虽然没什么脏话,可其中的犀利刻薄劲儿也能把被骂的一方气得整宿睡不着觉,如此你来我往寸步不让,到头来又有什么意思?难道还真能为国家为平民谋得什么福祉么?
家里出事以后她就更不爱看报了——别说是她,就是她父亲也不愿意再看到报纸,甚至一听屋外有报童叫卖都会难受得脸色苍白,想来是当初那场护国战争给他留下了过于深重的阴影吧。
可现在不同了,她需要钱,但凡是干净的生意她都肯做,拉下脸来写几篇无谓的文章又算得了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用洋火点亮了小旅馆布满油污的桌子上放的那盏煤油灯,就着昏黄幽暗的灯光开始阅读起了一篇又一篇时评。
中华民国五年七月三日:
粤省之战云密布——广东滇济两军在韶冲突一事迭见报端,刻虽经总统电令调停而双方仍各作备战相持不下,苟非从根本解决则粤省恐将糜烂茲錄。
……
中华民国五年九月十二日:
日本在满蒙之军事行动——数旬以来,满蒙方面屡有中日军队冲突之事,如郑家屯案、如朝阳坡案是也。郑家屯案已由双方调查不日开始交涉,朝阳坡亦有和平了结之消息,而日本在满蒙有种种军事行动,日报纪之颇详为迻译之以告国人。
……
中华民国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地方厅研讯陈其美被害案——民党要人陈其美被人暗杀身死案内凶犯许国霖、宿振芳等由法公堂引渡后已经地检厅预审,明确起诉同级审厅,各情已详。
……
白清嘉一篇篇翻看着,陈旧的报纸因为堆积已久而泛着浓浓的霉味,有时还会随着她展开报纸的动作而浮起一阵一阵的灰尘;她被呛得时不时咳嗽着,眼睛已经看不太清,可片刻之后她的神情却陡然为之一变,连拿着报纸的手都有些发抖了。
那报纸上写着——
中华民国五年十二月一日:
鲁皖两地战事再起——赵开成部与孙绍康部于安庆开战,前沪军营少校徐冰砚联滇抗皖,拒认通德盗矿,称将上诉。
……
那只是一条很不起眼的消息,被挤在无数国际要闻的中间,统共也就只有七八排字,可“徐冰砚”这三个字却不知为何轻而易举地掠夺了她的视线,她完全无法把视线移开,只反复看着那几个字发愣。
徐冰砚……
她实在太久没见过他了,自什刹海一别后就再也没有过,她甚至几乎从没有想起过他,只因这半多年的艰辛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的情爱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小小修饰,在真正严酷的生存面前完全不值一提,尤其对现在的她而言,哪怕是一份一个月十块大洋的工作都比所谓的爱情更珍贵。
她已经彻底放下那个男人了,只觉得自己曾经的心动和悲伤都很可笑,笃定即便此时此刻他就出现在她面前也绝不会有什么动摇,只是……
……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把那一页报纸翻过去。
那只是一段干巴巴的文字,连附张照片敷衍一下读者都不肯,她的思绪却一下子蔓延开了,眼前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硝烟四起血肉横飞的残酷画面,那个男人就在战火的中央,整个人都是血色的,只有一双眼睛黑得像看不到边的深夜,令人心痛又心慌。
她其实根本没看懂这则新闻,因为她根本都还不知道他被指控被通缉的事,之前秀知曾想告诉她的、可她当时却不耐烦地打断了,如今她便完全摸不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只能一张张去翻桌子上现有的报纸,要命的灰尘在她的翻找中飞得到处都是,她却也顾不上咳嗽了,只像着了魔似的飞快地翻找着,最终却也没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脉络,只翻到过几次他的通缉令,还有他前往南方和滇军一同作战的消息。
……那现在呢?
现在他在哪里?怎么样了?
手头最新的报纸是十二月七日的,可现在已经是十二月十六日了,在这几天中皖地的战局变成了什么样子?已经结束了?还是仍然如火如荼?
她的心砰砰地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慌乱和悲伤笼罩了她,她抬头看着自己所处的这个陌生、狭小又破败的房间,一阵又一阵的无力和疲惫像浪潮一样向她奔来,也许直到那一刻她才真正知道自己有多渺小。
渺小到……连知晓另一个人的生死都做不到。
次日中午她便写成了一篇文章。
她找来了今年三月之后所有的报纸,把其中有关于鲁皖战争的所有报道和时评都看了一遍,庞杂的信息在她眼前打开了一扇崭新的窗口,她却来不及细细品味,只一门心思要写文章,不单详细梳理总结了一番赵开成、孙绍康、季明远、徐振四者之间的关系,指出赵欲摆脱徐的掌控故联合南方革命势力共同对孙绍康部发动进攻,还预测倘若孙部不敌溃败,那么上海也将在不远的将来被拖入战局,届时整个南方的军政格局都将进入新一轮洗牌。
她尽力想写得客观些,可归根结底她和那个男人是有私交的,他虽然无情地拒绝了她的求爱,可这却不能影响她对他人品的判断——她不相信他会伙同洋人侵吞国家的财产,毕竟她亲眼见过他的正直和谨笃,何况他一直过得那么清贫……这些都不是假的。
所以她还是在文章中下意识地为他说话了,称矿产公案的背后或许另有隐情,不排除有顶层掌权者抓人顶罪的可能。
她写好后便立刻赶去了程故秋昨夜留给她的那个地址,敲门时对方也正好在,开门见到来者是她也不免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大概连这位前任北大□□也没想到她能在一夜之间洋洋洒洒写好一篇上千字的时评吧。
他把她迎进了公寓,坐在厅里的书桌旁仔仔细细将文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白清嘉始终紧张地等着,比当年初次在法兰西大学里回答洋人老师的提问还要局促,情绪跟着程故秋的眉头或紧或松,直到后来他终于看完放下了稿纸她还提着一口气,一边观察着他的脸色一边小心地问:“程先生觉得……这篇文章写得如何?”
程故秋没答,却径直站了起来。
“极好!极好!”他已绕过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了起来,神情看起来很激动,眼睛都在发光,“我果然没有看错!白小姐的眼界和见地都是一等一的!这篇时评写得鞭辟入里精到简洁,有分析也有预测,正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白清嘉有些懵了,一夜未眠的辛苦令她的反应有些迟钝,更不敢相信一切会是这么顺利,此时还有几分犹疑地说:“先生说的都是真的?还是、还是在哄我?这篇文章真的写得好么?”
程故秋闻言连连点头,那神情真是万分诚恳,后来甚至都没耐心跟她多说了,拿上稿子便脚下生风地朝公寓大门外走去,离开前一边匆匆套着外衣一边扭头跟她说:“多余的话我且不说了,报社要赶时间发稿,倘若不在三点前送过去便来不及占明天的版面——你等我的好消息!”
说着便急急忙忙走了出去,大门砰的一声关上,只余白清嘉一个在空空荡荡的公寓里发愣。
第86章 教职 往后我便托大叫你清嘉?
那天程故秋果然带回了好消息:白清嘉的文章被报社采纳了, 同时还支付了六块大洋的稿费。
六块大洋……
此前她在戏班子里辛辛苦苦做工一个月也只能拿到十五元,如今连夜写一篇文章便能得到六元,这实在很难不让人欣喜;唯一可惜的是次日见报时才发现其中有一段文字被删掉了, 恰好就是她为那人说话、试图替他洗脱盗矿嫌疑的段落。
程故秋也看了报纸, 对报社擅改稿件的行为亦有些不满, 可他同样明白这是没办法的事, 于是只好对白清嘉解释:“申报毕竟要在沪上发行,徐振将军那里……是不好得罪的。”
的确。
在人家的地盘发报赚钱, 转过头来又暗指对方有违法作恶的嫌疑,这怎么可能走得通?报社也不愿意惹事,自然是要把敏感的内容删掉的。
她能理解,心里却仍难免感到遗憾——事已至此……还有谁能为那个人说一句话呢?
微妙的涩痛在心里发酵, 她为自己的动摇感到恐慌,恍惚间意识到自己竟又开始想他了,这很不好、必须尽快忘掉, 因此她很快转移了自己的注意, 又对程故秋说:“先生为我的事费心了——这钱,我们还是……”
说着她找出了三块大洋递给程故秋, 摆明是要跟他对半分, 对方一看连连摆手,说:“文章是小姐一字一句写的,我只是帮忙送去了报社,绝无从中得利的道理, 请小姐万不要如此客气。”
白清嘉却很坚持——她也试过自己投稿,可惜却是屡屡碰壁,这说明有时一件东西能卖上多少价格并不完全取决于自己的价值,更重要的在于其所摆放的位置。她毕竟借了程故秋的名, 答谢他是应该的。
他被她的执拗折腾得没有办法,最后也不得不退了一步,说:“这样吧,这钱我一定收,只是权且寄在小姐那里,往后我们一季一结,省得每次给来给去太过麻烦,你看如何?”
这也是体贴的做法,想来他也料到如今她家中窘迫急需要用钱,白清嘉心里动容,只觉得自己是三生有幸才能在最落魄时遇到程先生这样的朋友,后来也不再跟他客气,只感激地说:“好……那就谢谢先生了。”
从那之后白清嘉的日子便好过了很多。
她很勤勉,也很识时务,原本是最不耐烦看什么时事评论的,如今却每天都要专门抽出几个小时翻阅报刊上的相应文章,国内的国际的都要看,看完还会做摘抄记笔记,渐渐地自己也琢磨出了一套写评论的路子。
她也经常写文章,战事频仍时可以做到一天一篇,即便国内局势相对平稳了也会去写写有关欧洲战场的评论,一周最少要上报两回,因此头一个月她便拿到了三十多块大洋的薪酬,十分令人欣喜。
与此同时她的爱好和习惯也在慢慢发生着改变。
原本她是最爱读诗和小说的,还专门订过鸳蝴派的刊物《礼拜六》,后来便渐渐不再关心这些,即便报纸后面几页总会有专栏刊印小说家们精心编撰的世俗小说,她也从来不会去翻,一切注意都在头几版的国内国际要闻上,秀知见了还调侃,说她家小姐往后要去国会里做议员,该成民国头一个女政客了。
这都是玩笑话,她才没有那样的野望,每日阅读报纸除为了写文章赚钱外只另藏了一点隐秘曲折的心思——她永远不会告诉别人,每天展开报纸开始阅读的那一瞬对她来说都是一场艰辛的挑战,只唯恐会在字里行间看见那个人的名字,更害怕得到有关于他的噩耗,到最后甚至连“鲁”、“皖”、“滇”这几个字也看不得了,一见便心头一跳,荒谬得很。
可就算她不想看,有关战局的消息还是会频繁地出现在报纸上——今日赵部胜了,明日孙部胜了,后日滇军驰援拿下了扬州城,信息是一日一变的,纷纷繁繁真真假假,到最后已没人能预测这场战争的结果。
她也不能,为了赚钱却只能煞有介事地去写,一会儿说赵季两部成事无望,一会儿又说这上海滩恐将易主,偶尔被别的评论家骂了还要言之凿凿地骂回去,条分缕析的都是一些自己也不太有把握的事。
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家里的状况逐渐转好,起码父亲的药有了着落,润熙和润崇的学费也不至于交不起,倘若她和秀知能把日子再过得仔细一些,说不定每月还能有些存款,这样便更安全了。
她还经常会抽时间去薛府看望静慈,头几次因为囊中羞涩总是两手空空地去,到后来总算能买上一束鲜花了,多少也算她一点心意;只是静慈的状况依然很不好,近段时间虽然会时不时醒过来,可昏睡的时间还是占了一多半,精神亦很恍惚萎靡,着实很令人忧心。
她不懂医、没法子看病救人,能做的也就是三不五时前去探望,每次在静慈身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而薛夫人每次看到她神情都是晦明难辨,大概她一方面欣喜于自己女儿还能有个真心的朋友,另一方面又怨怪这位朋友的哥哥迷了她女儿的心窍,这不仅使他们家丢了一座金贵的矿山,还使静慈遭遇横祸奄奄一息。
白清嘉也晓得自己在薛家出现是很尴尬的事,后来渐渐也就去得少了,最多也就是买点礼物送到门口、请佣人帮忙带进去,这些花销可不菲,需要她花更多的时间写更多的文章才能赚得回来。
说来也奇怪,如今她明明每天都过得很辛苦,可心里的踏实和满足却比原先做小姐时更多,富丽堂皇的白公馆时常让她感到空虚憋闷,而如今这个弄堂深处的小公寓却意外讨得了她的欢心,她不再像最初那样厌恶它,反而起了在这里踏实过日子的心思,哪怕只是和孩子们一起到外面摘两朵野花插在瓶子里也觉得安慰,一点点宁静都足够她回味良久。
她和程故秋也渐渐熟悉了起来。
两人因交稿的缘故时常碰面,大部分都在他家里,也偶尔会约在外面的咖啡馆;如果时间对得上,他们便会一起在桌子边坐一整个下午,她写她的稿子,他回他的信件,写完之后还会再帮她看看,顺便聊两句各自的近况。
“先生的工作定下了么?”她也关心起了他在上海的生活,“之前不是说要去女校教书?可定下了是哪一所?”
“差不多定了,是新沪女子大学,”程故秋笑着答,“建校不久,校长是马来的华侨,如今许多学科都在建设之中,算是刚起步。”
白清嘉点了点头,对他表示了恭喜,他抬眼看了看她,神情有些无奈,说:“小姐的恭喜我笑纳了,只是这称呼不知能否再随意些?你我友人之间,总称‘先生’未免太郑重了。”
白清嘉闻言挑眉,一笑,说:“你不也是一口一个‘小姐’的叫我,哪来的底气指摘这些?”
如此轻松的调侃也引得程故秋失笑,他好脾气地告了罪,接着说:“那么……往后我便托大叫你清嘉?”
他叫她名字时神情有种难言的微妙,似乎有点欣喜又似乎有点局促,还一直回避直视她的眼睛,她却并未察觉这些异状,只坦然地应了一声“好”。
他借一声咳嗽掩饰自己的不自然,顿了顿又说:“这学校我已去过几回,校舍都是全新的,条件很不错,倘若你愿意,我也可争取为你谋一份教职,你有留洋的背景,去做一个外文系的老师应当不难。”
啊。
这提议可真是令人惊喜。
文章登报虽然也能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可毕竟还是不够稳定,倘若真能得到一份教职就再好不过了,不单工作的环境简单干净,而且工作的内容也是她力所能及的。
“真的?”她的眼睛亮起来了,神情间有隐藏不住的惊喜和希冀,“学校里还缺□□么?薪酬如何?”
她是真心拿程故秋当友人了,已不再对他掩饰自己对金钱的需求,他也为她的坦诚和亲近感到熨帖,神情在不自觉间变得更加温柔,答:“学校很新,应当还缺人,薪酬在我看来算是丰厚,教授一月能有三百大洋上下。”
……啊!
三百大洋!
那已足够他们一家人的开销了!还可以换一个更好的房子!
她激动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当即便把自己手头的稿子放到了一边,紧紧看着程故秋说:“那我就不客气地当真了,倘若这事真能办成我一定会记得好好感谢你!反悔的是小狗!”
美人的欢喜总能令旁观的人也跟着心情愉悦,程故秋看着她高兴的样子心里不知为何也舒坦起来了,比起那夜在街头偶遇她时要敞亮得多。
他对她笑了笑,语气很认真,说:“那我可记在心上了,到时可不会轻拿轻放。”
然而这一次无所不能的程先生却是碰了壁。
他本以为白清嘉单凭留洋这块金字招牌便能轻松获得一个教职,可惜却还是低估了社会风气对一个女性的苛刻——学校的人事和教务都对聘用女性□□持保留意见,尽管这学校原本就是给女学生开的,尤其当他们听说白清嘉今年只有二十四岁时那否定的意思就更明显了,教务长丁务真甚至直接说:“24岁?那不还是个女娃娃么?又没结过婚生过孩子,镇不住学生们的。”
态度十分坚决,任程故秋好说歹说都不顶用。
他既无力又尴尬,总觉得难以给白清嘉一个交待,同她说明时也有些吞吞吐吐,只含糊地说自己仍在努力,请她再等待一段日子。
白清嘉听话听音,也知道程故秋是遇到了难处,她当然难免有些落寞,可更多地却还是感激,同时又说:“没关系,不着急的,左右现在还有文章可以写,我已经十分满足了。”
的确,她现在的收入已经能应付家人的日常开销,日子总是一天一天过的,她相信一切会越来越好。
然而几天后一则横空出世的头版新闻却打破了她难得的平静,再次将她的心搅成了一潭看不见底的浑水——
民国六年一月四日,徐振上将于安庆战场被俘战死,其子徐隽旋同日遇刺身亡,沪军营大乱,孙绍康部节节败退,战局日趋明朗,或可于旧历新年来临之际走向终结。
报端之上议论纷纷,有关凶手是何方神圣的讨论甚嚣尘上,那个能够轻易拨动白清嘉心弦的名字于是一遍又一遍地被人提起,如同这个冬天最为残酷的一道咒语——
……徐冰砚。
第87章 喜讯 有末代之奇节,负乱世之诡诳……
在白清嘉看来, 报纸上那些指点江山的所谓“评论家”本质更像是写小说的,一个个将徐家父子身死之事描绘得栩栩如生,竟都宛如亲眼见过, 字字句句言之凿凿, 读来令人大为震撼。
他们先是回顾了一遍多年前徐振收那人为义子的往事, 称徐振对他是如何如何慷慨、如何如何栽培, 怎料却是养虎为患引水入墙,而那徐冰砚狼子野心东食西宿, 不单视财如命伙同洋人偷盗矿产、伤透了他义父的心,如今更趁势联合赵开成和季家父子谋夺沪、皖、浙几省之控制权,倘若此役成事,这偌大一个上海滩便将成他的囊中之物!
噫吁嚱!可怜徐振将军戎马一生兢兢业业, 最后却死于如此狂悖小儿之手!此与开门揖盗者何异!
评论家们一个个破口大骂十分痛快,行文间还称徐冰砚“有末代之奇节,负乱世之诡诳”, 俨然将他说成了窃国的豺狐, 几乎要跟当初骂称帝的袁氏一样义愤填膺了。
而白清嘉看着那一篇篇热热闹闹的文章,心中的微茫和无力却已强烈到难以覆压, 毕竟她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她亲眼见过徐振待他有多么刻薄, 会为了讨好洋人而用警棍打他,会一次又一次地派他前往局势动荡的山东,会让他拖着一身重伤前往北京赴袁氏的鸿门宴,甚至连徐隽旋那个草包都可以随意打骂侮辱他……难道这也能算得上是“慷慨”、是“栽培”么?
这些只是她看到的冰山一角, 实际那男人承受的必然比这多得多……他为什么要被不知情的人这样凶残地谩骂?
她很不忿,心里像烧着一团火,明明她早就下定决心不要再管有关那个人的事了,可事到临头她还是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文章给人打笔战, 文中虽未直接替他辩护,可却悉数了徐振主政几省期间所犯下的数宗重大过失,言下之意是说他下台也未见得就是一件坏事。
这篇文章她写得很有激情,直接一口气写到了下半夜,停笔之后掩卷沉思,又抬头看向了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那一刻她同样有些忐忑和恐慌,一个可怕的疑问飞也似的划过她的脑海——
真的是你……亲手杀了他们父子么?
次日她的文章见报了。
说来这些报刊杂志也是十分灵巧,徐振活着时绝不允许发一点于他不利的文字,如今人死了便开始百无禁忌,白清嘉这篇文章完全是一字未改,原原本本就发了出去,也不忌讳其中有关徐振的负面言论了。
而从那之后白清嘉便有意识地开始躲避有关那个人的消息了,即便碰到别的评论家隔空在报纸上抨击她的文章也不会再做回应,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回避什么,可心中的恐慌和怅惘却是骗不了人的,因此她最后只能去写写国际新闻的评论,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了。
可即便这样有关那个人的消息还是无孔不入。
——因为他终于要回到上海了。
一月中旬皖地就传来了孙绍康部溃败的消息,上海周边也紧跟着出现了动荡,城里的人们难免陷入恐慌,“上海要打仗了”的传言不胫而走,民众立刻开始囤积粮食储备物资,有那性急的已经拖家带口往火车站和港口跑了,只唯恐被扯进残酷的战火里。
白家人也很不安,贺敏之自从听说了可能要打仗的消息便吃不好睡不好,一个劲儿问自己的儿女要不要也迁出上海,白清平亦拿不定主意,只因难以判断局势会发展到怎样的境地,只白清嘉看得清楚些,坚持说不必折腾:“洋人们还未撤出上海,说明大局仍稳,政府就算再荒唐也不会由着上海生乱的。”
她真不愧是写时评能登报的人,后来这场仗果然如她所料并未打起来,而且过程还比她想得更为顺利:她原以为在城郊一带小打小闹放几声炮是免不了的,没想到沪军营的代长官于兴汉临阵倒戈直接投了降,赵、季二部于是很快进驻上海,一场令人心惊的权力更替就在无声无息间悄然完成了。
军队进上海的那一天各家报馆又热闹开了,所有头版头条都刊登着这则轰动的消息,且这回他们终于历经千辛万苦拍下了珍贵的照片,甚至还将坐在军车上那几位将军的面容都一并拍了进去。
……于是她又看到了他。
画面其实并不清楚,大概拍照的记者也很不容易,看角度是挤在围观的人群中高高举起相机拍的,画面还因抖动而有几分模糊——可她还是看到他了,跟那几位显赫的将军坐在同一辆车上,深邃的眉眼隐匿在模糊的光影中,依然是令人过目难忘的英俊。
她不敢多看,心里早已五味杂陈,甚至根本说不清是悲是喜,最终也只能飞快地把报纸合上丢在一旁,好像这样就可以把那个男人彻底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并将他们之间那些算不上多深厚的过往也一并打扫干净,一辈子都不再有瓜葛。
想到这里她又笑了,清浅的笑容仍和过去一样美丽,可又多了几分过去没有的苦涩与苍凉。
——其实何必庸人自扰呢?
如此落魄的你……本来也不会再跟人家那样的新贵扯上干系了。
三日后程故秋又约她见面了,地点还在他们常去的那间咖啡馆。
她是准点到的,他却罕见地迟到了,她不赶时间,便坐在座位上悠闲地等,过了大约十分钟才透过咖啡厅的玻璃窗看到他出现在对街,身边还跟着几个漂亮的女学生,一个个眼神儿都巴在他身上,直到他走过马路还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各自不舍地离去。
她看得饶有兴味,等程故秋终于额头冒汗地在她对面坐下才笑着开口调侃,说:“我说你今日怎么迟到了,原来是流连花丛被蝴蝶迷了眼——我劝你一句,如今虽说提倡自由恋爱,但女孩子家里大多还是传统,倘若不预备跟人家结婚便当好好规矩自己的言行,省得惹上麻烦。”
程故秋听了直摇头,看脸色也是极无奈,叹了口气说:“迟到的确是我不对,可你也不至于要这样挤兑我——那些都是我的学生,来同我请教问题的。”
白清嘉闻言“哦”了一声,神情间仍带着几分促狭的笑,看样子是半信半不信,程故秋百口莫辩,只好又急切地解释:“是真的,真的在说学问,不信下回你问问,我们方才在讲《文心雕龙》。”
什么文心雕龙文心雕凤,白清嘉可不在乎——说学问?她又不蠢,怎么会瞧不出这师生关系的微妙?这都是寻常事,年轻的女孩子本来就很容易喜欢上自己的先生,何况程故秋还生了一副俊秀的相貌,合该招人喜欢的。
她心知肚明,却不打算过多调侃,以免眼前这位性子内敛的先生过于尴尬局促,遂只笑道:“问?我去哪里问?往后又见不着她们。”
说到这里程故秋的兴致就又高起来了,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再开口时眼中就带上了笑,看着她说:“怎么见不着?你以为我今日找你是为了什么?”
这话……
白清嘉一愣,心里忽而冒出了一个好到令她不敢相信的念头:“你是说……?”
他眉目舒展,看着她笑着点头,说:“恭喜你白老师,年后便要收那些孩子做学生了。”
啊!
原本的妄想成了现实,强烈的喜悦冲昏了她的头脑,以至于她一直语无伦次地重复:“我……你……”
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
他被她惊喜的样子逗得失笑,温润的眉眼越发明亮,又补充:“不过也不能高兴得太早,是有见习期的,研究的压力可不小,一开始只能做助理□□,薪酬大约是一百元,等之后晋升了才会慢慢多起来。”
这些都是应当的,她只怕自己配不上这份工作,怎么还会挑三拣四?当即便连连点头应承了下来,一个劲儿说“好的”。
过了一阵才想到要问:“你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说动了学校?他们先前不是一直不想招女老师么?”
这点其实程故秋也感到有些奇怪——学校之前给出的反馈一直有些消极,他原本也有些灰心,没想到昨日却忽而改口说愿意聘请她了,转折的确是有些突兀。
——为什么?因为他们终于相信他的举荐了?因为他们仔细看过了她的译作和时评、相信她有真才实学了?
程故秋不太确定,却也没觉得此事有什么蹊跷,故只答:“是你的资历适合这份工作,又有什么奇怪的?”
顿了顿,又难得跟她开起了玩笑:“你之前说的答谢……”
白清嘉原本还有些疑虑,总觉得这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本不该发生在自己身上,可程故秋轻松的态度却纾解了她的怀疑,令她也感到这是一件纯纯粹粹的好事了。
“哦,那是要的,一定要的!”她亢奋了起来,美丽的脸颊已经浮起了激动的红晕,就像春夏之交的花色一样烂漫,胜过人间锦绣无数,“我请你吃饭好么?你想吃什么?现在就去!”
他笑了,像她一样欢喜,注视着她的眼神有无限温柔。
这则好消息带来的后劲儿十分之大,一直持续到过年前后,且不单白清嘉一个人得意,她的家人们也都跟着喜不自胜了:贺敏之原本就最疼她,就算没优点也要夸出花来,如今就更捧着她,天天都说自己的小女儿是最有本事的,有一个她比坐拥金山银山还教人欣慰;父亲也高兴,可惜他说不了话,只能看着她笑;兄嫂也开心的,只是他们双方曾经生过龃龉,如今被她养着总难免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嫂子,经常有意避开她,甚至很少跟她同桌吃饭了。
她也不在意这些,毕竟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没工夫想些不开心的事,于是只一面准备着入春后进学校工作的各种手续,一面又跟母亲和秀知一起准备着过年——这是他们一家遭遇变故后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怎么说都要正正经经地筹备一番,辞旧迎新讨个好彩头,兴许明年就有安生日子过了。
他们都这样期待着,终于在喜悦和爆竹声中迎来了除夕,可年夜饭刚上桌没多久外头便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家人们相互看看,俱想不出哪位讨人嫌的客人会在此时登门,直到秀知走过去打开门才见到来者的庐山真面目——
……竟是吴曼婷和白清盈。
第88章 除夕 “停止妄想吧。”
此二位可真算得上是不速之客了。
想当初白家出事一朝倾覆, 吴曼婷便是那个跑得最快的猢狲,后来身为正妻大房的贺敏之放下所有身段去徐家找她们借钱,为了给白老先生买药续命不惜下跪恳求, 哪料这母女俩竟丝毫不念跟这个家的情分, 一拗头便将人撵了出去, 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可真让人记忆犹新。
如今呢?风水轮流转, 她们又变得可怜了,白清盈怀里还抱着仍在哭闹的孩子斌荣, 自己也是一副泪眼涟涟的可怜模样,和她那个逢高踩低的母亲站在一起,活像一双不知羞的糟烂乞丐。
秀知一贯是没脾气的人、对谁都能笑脸相迎,可面对这糟心的母女俩却也没了耐性, 当即便想当着她们的面把门狠狠摔上,可惜却还是慢了白清盈一步——她已扯开嗓子朝屋里喊了起来:“父亲!父亲!不孝的女儿来看您了,您就大发慈悲见我和母亲一面吧!”
她闹出的动静可真大, 惹得弄堂里的邻居都探出头来看热闹了, 个个兴奋不已地嚼舌头,白家人终归还要脸, 最后还是不得不容她们进了门, 不料进来之后她们的戏便唱得更精彩,俱是扑通一声跪在了白老先生脚下,泪如雨下好不可怜,抽噎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这番做派实在很令白清嘉费解, 毕竟前不久此二位还摆出极大的排场在如意楼羞辱她,那阵势可真是奢靡得让人拍案叫绝,这才过去多少日子,怎么就可怜巴巴地求到她门上来了?
“呵,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她抱起了手臂,带着冷笑审视这对厚颜无耻的母女,“徐少奶奶不好端端待在你们的官邸过除夕,怎么有工夫跑到我们这座破庙来了?”
这话说的,真是正正好戳在白清盈和吴曼婷的心窝子上。
——她们是不想留在徐家官邸么?
……她们是不能。
白清盈她公公十二月便亲自去了皖地,只因那段日子孙绍康将军频来电报,说自己已挡不住赵季二部的进攻,恐要丢了淮安。
徐振万分头痛,当初也没料到赵开成和季明远会联手向他发难,可怜如今全国动荡、当局也是分身乏术,即便他向北京求援也未得到复音,于是只能从上海和浙江调兵,拆了东墙补西墙,已然难以为继。
他的独子徐隽旋一点忙也帮不上,整日泡在脂粉堆里的废物唯一的作用便是替他老子在家痛痛快快地骂人,一下骂季家作孽所以儿孙被锯了腿、一下又骂赵开成混账他日必不得好死——当然骂得最多的还是徐冰砚,毕竟当初是他暗中联合了护国军从北京逃逸,后来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哄得赵开成那个莽夫也做了他的马前卒,如今还亲自带兵上了战场,接二连三地让孙将军吃败仗。
“忘恩负义的畜生!也不想想他是靠谁才有的今天!”徐隽旋气急败坏地在家中大声谩骂,“一个一文不名的破落户,要不是靠我父亲提携早就死在外头了!老子就是养条狗都会冲我摇尾巴!他呢?不单抢老子的女人,还他娘的想要我们一家的命!”
如此激烈的言语基本每天都要来上三四回,倘若谩骂可以杀人,那徐冰砚恐怕早就死上几百次了。
可话说得再狠也没用,要料理战事终归还得亲自上战场,徐振将儿子一并带到了安庆命他维系后方,只将白清盈这些女眷留在了上海官邸,不料他们离去没多久便有噩耗传来,父子二人竟是一并死在了异乡。
这自然是令人心惊的大祸,可不管外面是怎样一副洪水滔天的惨象,徐家官邸关起门来还是一个平平静静的安乐窝——徐振将军统共娶了八房姨太太,除了一个早先病死的,其余都住在一起,其实谁又真的对自己这个所谓的丈夫掏心掏肺?女人们一听自己的男人死了虽然难免悲痛欲绝地哭泣一番,可等眼泪一干便开始琢磨这分家产的事了。
来吧,抢吧,什么夫妻情深生死相随,都是骗人的鬼话,这世道没有比钱更实在的东西了,男人死了可以再找,钱没了可就没处再争了。
女人们于是个个摩拳擦掌预备瓜分徐家父子生前创下的基业,白清盈和吴曼婷便是其中最起劲的——笑话,她白清盈跟那些女人怎么能一样?她生了一个儿子!徐家唯一的男丁!这整个徐家都该是她的!这些女人一个子儿都别想从她手上撬走!她要真正翻身做人上人了!数之不尽的财富!坐拥整个上海滩!
白清盈亢奋得要命,好像公公和丈夫死了于她是一件天大的喜事,立刻便跟她母亲一起聘请了最厉害的洋律师,和徐振那帮姨太太扭打作了一团——什么上流,什么体面,全都是假到不能再假的伪善面具,争夺利益时她们都是凶恶的豺狼,一口便能从对方身上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
可这场争端最终却是无疾而终——因为忽然有一天徐家官邸就被士兵们团团围住了,原本在徐振手下统领沪军营多年的于兴汉上校紧跟着出现,这一次他不再对着太太们卑躬屈膝,而是冷着脸告诉她们,此前她们拼命争夺的一切早就有了新的主人。
……是徐冰砚。
一月中旬他便回了上海,却到昨日才回官邸,昔日仰人鼻息的落魄军官如今已成了这片繁华之地的主人,与他同行的还有赵开成、季思言两位将军。
那季家的公子虽说被锯掉了一条腿,可谈笑间依然风流倜傥,抱着手臂靠在徐家官邸高大的红木门上,闲闲散散地同自己的昔日同窗搭话,还调侃:“你这义父可真会享受,官邸修得比我们云南警政厅还气派。”
赵开成就没那么多闲话了,一双眼睛在官邸内吓坏了的女人间四处逡巡,最后终于定在了白清盈怀里抱着的徐斌荣身上,眼风陡然一利,手已摸上了自己腰间别的手枪,同时侧过脸去对徐冰砚说:“那个孩子不能留。”
始终养在富贵窝里的富太太们何时见过这样凶残的场面,一个个全都吓得魂飞魄散,白清盈的脑子甚至变得一片空白了,直到自己的手臂被慌乱至极的母亲狠狠抓住才猛地回过神来——这些人……这些人想绝了徐家的后!他们要杀了她的儿子!
她怕极了,在徐冰砚一步步向她走来时大声地尖叫,以前她从没觉得这个像影子一样蛰伏的男人有如此令人心惊的力量,他低垂的眼睛像漆黑的深潭,凛冽而肃杀,对她没有一丝怜悯。
“五点之前离开官邸,”他沉声对所有人说着,语气寡淡,无风无波,“否则就永远不要离开了。”
没有人会听不出那男人语气中的决绝和漠然,也没有人会怀疑他这话的真伪——传闻中他甚至亲手杀了栽培他多年的义父,如今要杀一群手无寸铁且与他毫无瓜葛的女人又是什么难事呢?
富贵的姨太太们一个个抖如筛糠,就算舍不得这无穷的富贵也还是决定先保全性命,于是纷纷作鸟兽散;白清盈和她母亲吴曼婷这回又是跑得最快的,毕竟她们怀里还抱着徐家最后的骨血,倘若跑得慢了说不准那男人还会再反悔,最终都要死在他的枪下!
可……她们又该如何谋生呢?
娇滴滴的母女俩早已过惯了富贵的生活,难道还能真的带着孩子再去唱什么柳琴戏?她们是身无分文了,大冷天在上海滩的街头茫然地游荡,热闹的除夕夜与她们毫不相关,此刻她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饭、有一张暖烘烘的床。
所以她们又来找白家人了。
吴曼婷主意拿得正,心想自己的女儿终归还是姓白,难道白宏景还真能不管自己亲女儿的死活?他还有个外孙呢,这么壮实、这么可爱,难道也能撂手不管?她知道的,白宏景和贺敏之都是心软的人,只要她们跪在地上诚心地求、再伤肝伤肺地恸哭一番,他们便会重新接纳她们回到那个家了,纵然苦一些也没什么,好歹先有个落脚的地方。
母女俩于是一个赛一个地哭诉开了,抱着白宏景早已没有知觉的腿哭得肝肠寸断,看白家人一个个仍挂着脸不肯松口,各自的小心思也转得飞快。
白清盈也舍得下本钱,又转而去抱白清嘉的腿了,狠狠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啪”的一声脆生生响,还不停给她磕头赔罪,一遍遍说着“姐姐错了”。
白清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做戏,能给出的回应就只有冷笑——她应该同情二房么?她们在这个家最狼狈的时候无情地断然离开,甚至还要在她已经跌进泥潭后再来狠狠踩上一脚,当初在如意楼的那个夜晚她有多么绝望?难道如今她们掉几滴泪、磕几个头她便要以德报怨了?
还真当她有副菩萨心肠!
她丝毫不为所动,也不想再看这母女二人的百般丑态,遂招呼大哥和秀知一起把两人“请”出去。
白清盈却还不肯死心,明知自己不受待见还在拼了命争取,一边被白清平拉着往外走一边扭头冲着白清嘉大声说:“妹妹!好妹妹!你不愿收留我和母亲也行,姐姐只求你保你的外甥一条性命!徐冰砚会杀了他的!你不是跟他很要好么?姐姐求你了,你去跟他求个情吧!清嘉!”
啊。
白清嘉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境下再次听到那个人的名字,这使她有一瞬间的怔愣,不仅因为那句谬以千里的“要好”,更因为此刻白清盈已将他视作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可她从没有那样想过他,甚至直到现在还不相信是他亲手杀了徐振和徐隽旋。
——当然,她的看法并不重要,因为她和他之间早就没有任何瓜葛了。
“你们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她冷漠地看着被拖出门去的白清盈和吴曼婷,耳边充斥着孩子们的哭声和父母沉重的叹息,本应该混乱的心却意外地坚硬平静,她甚至发现自己的语气都没有一丝颤动,冷静到可怕的地步。
“白清盈,你是做母亲的人了,合该学着自己保护自己的孩子,而不是一直试图把这个责任丢到别人身上。”
“我没有义务为了你们的安逸奔走,你们也没有资格再踏进这个家的门。”
“停止妄想吧。”
“永远别再回来。”
第89章 礼堂 比时下沪上二月的寒风更加凛冽……
一个好端端的除夕夜就这么被毁了。
热腾腾的年夜饭成了残羹冷炙, 不速之客离开后全家都陷入了静默,连小孩子们都不敢笑不敢闹;白清嘉烦躁地回了房间,约莫过了五分钟又怒气腾腾地出来了, 一把塞给她大哥二十大洋, 脸色难看得要命, 说:“拿去给她们吧, 省得把孩子饿死。”
说完又回房间“碰”的一声关上了门,火气好像变得更大了。
因吴曼婷白清盈母女造访而产生的郁气一直纠缠白清嘉到初五, 这几天她几乎每晚都做噩梦,要么梦到那天在如意楼的种种遭际,要么……就梦到那个人。
其实以前她也经常梦到他的,但大多都是他在战场上受伤的场景, 触目惊心的伤口、瘦到青筋迸出的手背、因为失血过多而涣散失焦的眼神……可现在梦里的场景全变了,他成了生杀予夺的刽子手,一个人站在尸体堆成的小山前, 手里拿着一把冷冰冰的枪, 身上留下了徐家父子的鲜血……
她频频被这样的噩梦惊醒,耳边又时常出现幻听, 总觉得是襁褓中的斌荣在自己身边哭泣, 清澈的眼睛笔直地看着她,好像在怨怪她这个做小姨的不肯救他的性命……她被折磨得无法入睡,于是反复枯坐到天明。
这样下去可不行,她一定不能被已经与自己不相干的人再次拖进情绪的泥沼, 她觉得是近来报纸上充斥着太多关于他的消息才会连累得人屡屡犯戒,于是决定暂且不看这些东西了——正好,她即将得到一份教职,工作之后必须拿得出成果, 时评之类的东西可不作数,一定得有自己的论著,她还是先把写时评的工作放一放吧、专心把《忏悔录》译完,有个大部头傍身才是硬道理,免得被人说是德不配位。
她想得清清楚楚,也照着自己的计划执行了下去,一连小半月都没再读过报纸、只一心专注在她的翻译事业上,外界的消息于是立刻离她远去了;这办法果然有奇效,之后一段时间她便梦他梦得少了,心里也越发清净澄明。
就这样终于迎来了去学校报到的日子。
新沪女子大学是新立的学校,校舍都是全新的,因校长是华侨,建筑风格便也融合了南洋的韵味,欧亚混杂,有些许岭南的风貌。
白清嘉来到校门口时程故秋已经提前在那里等她了,新年伊始,两人见面都是心情愉悦,白清嘉还调侃了一句:“你今日到得这么早,是不需要和学生们讲文心雕龙了么?”
程故秋闻言失笑,被挤兑地连连摇头,说:“怎么这样记仇?从年前记到年后,折腾得人往后都再不敢迟到了。”
白清嘉也笑了起来,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又听程故秋说:“学生们要到二月才开始上课,还有几天可以休息,今日我要带你来见见教务长,往后你可都归他管。”
程故秋口中的这位教务长名叫丁务真,因校长平素都在南洋、极少会到学校来,是以他才是那个实际管事的,小到课程安排,大到人事任免,事事都在他的辖下。
他的办公室在学校最气派的励耘楼顶层,一人独用一大间,倘若白清嘉记得不错,这排场可比她大哥在文官处任职时还要大;而教务长本人也没有辜负自己所得的这些待遇,架势摆得很足,活脱脱一个大官僚。
程故秋敲门带白清嘉进门时他便一直舒舒坦坦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摆明没有半点要起身迎一迎他们的意思,早先只掀了掀眼皮说了一声“进来”,直到余光看到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走到了自己办公桌前才陡然来了精神,很快便起身了。
“啊,这位便是白老师么?”他主动向白清嘉伸出了手,神情显得有些亢奋,“程先生都没提起过,您竟是位如此出众的美人!”
丁教务长年纪约在四十上下,很瘦,也许有些南洋的血统,皮肤偏黑;他的背有一点佝偻,两只手臂很长,伸出时看起来像只猴子,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四处看时又像只老鼠。
白清嘉本能地不喜欢这个又像猴子又像老鼠的男人,毕竟主动向女士伸手是很失礼的行为,何况在工作中品评对方的相貌、即便是赞美也会让人感到被冒犯。
倘若是原来,骄矜的白小姐一定不会愿意跟这样没有分寸的人握手,可是际遇的更迭已经让她学会了忍耐和伪装,现在的她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地做自己不愿意的事了,尽管男人紧紧握着她的手且手心还有一层湿哒哒的汗她也没有撂脸,仍体面且客气地说:“您好,承蒙谬赞。”
这个手丁务真一直握了半分钟,到后来程故秋都看不下去了,主动开口打破了僵局,有些不愉地说:“教务长,今日白老师是来办入职手续的,我会带她去外文系熟悉一下环境,您还有什么其他要交待的么?”
与美人的亲近突然被打断,丁务真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他老鼠一样的眼睛还在白清嘉身上打转,又应付地说:“没有了没有了,程先生做事一向让人放心的——不过白小姐有事也可以来找我问问,我也在外文系教英语,咱们的关系更近呢。”
直到从丁务真的办公室出来白清嘉仍觉得自己手上沾着对方的汗,她嫌恶地皱着眉,一直拿手帕反复擦拭,手臂上甚至起了一层小疙瘩。
程故秋也察觉了白清嘉的难受,他实在没想到那个丁教务长会如此急色荒唐、此前也没察觉到他是这样的人,眼下真是既尴尬又愧疚,只好局促地对白清嘉说:“真抱歉,我没想到教务长会……”
白清嘉又怎么会责怪程故秋呢?他帮她找了一份工作、让她能够供养自己的家人,这便是天大的恩情了,世上的事又哪有尽善尽美的?总要忍耐些不如意。
“没关系,”她打断了对方的道歉,嘴角仍带着平和的笑意,这是此前的白清嘉绝做不到的,可现在她已驾轻就熟,“大不了往后我就躲着他,少见面就是了。”
程故秋对她的体谅和宽容也十分感激,但仍不免感到愧疚,此时又紧接着说:“对对对,尽量少见,要是真有不得不见的情况你也记得叫上我陪你。”
这实在太周到了,白清嘉都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今生竟能碰到这样慷慨的好友,眼中的笑意亦越发真诚,答:“知道了,烂好人。”
接下来程故秋便带着白清嘉走了一遍校园。
学校依文理分科,不同的科目分在两幢不同的教学楼,文曰“荟萃”,理曰“行知”,外文系便在荟萃楼三层,与二层的国文科一上一下;她是来做助理□□的,给人家正职的教授打下手,自己就没有单独的办公室,要暂且同其他三个助理□□共用一间,那几位同事都是男人,一个留俄的叫陈朔文,一个留美的叫钱靖,一个留日的叫高汉全,照面时都十分客气,不像丁务真那样出格。
接着程故秋又带白清嘉去见了自己的正职教授尼诺·伯纳德,那是个三十多岁的法国男人,风度翩翩热情有礼,最典型的法兰西性情,见到白清嘉之后十分高兴,还打听了她此前在法国留学的光景。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尼诺由衷地感慨着,“我的中文很糟糕、简直称得上是灾难,你都不知道之前我跟学生们沟通有多么困难——她们听不懂我的话,我也说不明白,唉!”
“你还是这里的第一位女老师,这真让人高兴!”他继续喜悦地说着,“我真不明白一所女校里怎么会到处都是男老师,一位女教师都没有你能相信吗?当初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自回国之后白清嘉就很少再接触洋人了,此时再次听到这明显带有法兰西风格的语言和腔调,难免令她倍感亲切;她笑着和尼诺继续聊了几句,已经感到自己可以和这位教授愉快地相处了。
一周后终于到了学校正式开学的日子。
新学期伊始,不管什么学校都要把学生们拉到礼堂里训一训话的,新沪也不能例外,还一并叫上了在职的所有老师。
这是非常重要的场合,也是白清嘉第一次见到自己学生们的机会,她十分激动也十分紧张,前一天晚上便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第二天还特意起了个大早,翻箱倒柜找了一件素雅得体的浅褐色衣裙上身,头发也梳得规规矩矩简简单单,再也不是当年做千金小姐时那般慵懒迷人的长卷发了,出门前还来来回回对着镜子照,直到确认自己看起来非常温和得体才终于舍得出门。
她很早就到了学校,先去办公室等了一会儿,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其他几位助理□□才到;他们跟她不熟悉、因此都没什么话跟她说,她只好等他们结伴去了礼堂后再到二楼去找程故秋,他果然很仗义,特意在等她。
两人于是一起从教学楼往大礼堂走,一路上看到许许多多穿着浅蓝色学生装的女学生,她们大概从没在学校里见过女老师、觉得很新奇,因此一路上都在偷看她,然后又跟各自的密友一起窃窃私语,也不知在议论她什么。
她有些不自在,话渐渐少了,程故秋笑了笑,安慰她:“往后学生们习惯了便会好了,你是开风气之先的人,的确会多吃些苦头的。”
他实在很会劝人,在安抚她的同时还给她戴了一顶高帽,她笑着点了点头,心放宽了些,与程故秋一起顺着人流走进了礼堂。
那时大厅里的一排排长椅上已经几乎坐满了人,一整个冬假未曾见面的学生们各自高兴地跟自己的朋友打着招呼,气氛十分热烈;还有一些胆子大的会跟程故秋打招呼,打完之后又会偷偷看程先生身边美丽的女老师,目光还是带着探寻,已经不新鲜了。
她微笑着跟看她的学生一一点头,直到和程故秋一起在前排的教师座位上坐下,木板长椅个个都有一二丈长,一个能坐五六人,没有靠背也没有坐垫,硬邦邦又冷冰冰;没一会儿丁务真教务长便走上了高高的演讲台,可爱的学生们乖顺地鼓起了掌,他似颇感满意,头昂得比政府里正经的大官员还要高,过了好半晌才过足了瘾、比了个手势示意掌声停止,热闹的礼堂于是渐渐恢复了安静,他清了清嗓子,接着开始了自己冗长又无趣的陈词。
“老师们,同学们,值此二月仲春,新沪……”
这些千篇一律的致辞白清嘉全然不感兴趣,何况丁务真又给她留下过不好的印象,此时便懒得听他说话;但对方那些枯燥的言辞却是催眠的良药,她昨夜没有睡好、弦绷得太紧,如今渐渐松弛,人也开始犯困了,坐在座位上神思飘忽,精神已然有些涣散。
程故秋见她坐在椅子上头一点一点、分明是一副渴睡极了的模样,于是眼中也跟着带上笑意,默默调整了下坐姿替她挡住旁边人的视线,以便她偷睡偷得更踏实些。
可惜就算这样她的睡眠也还是没能维系。
教务长致辞刚到一半时礼堂的大门就忽然被人推开了,一个学校的老师急匆匆跑进来,当着学生们的面喘着粗气登登登跑上了演讲台、又附在丁务真耳边说了句什么,教务长立刻露出了既惊讶又激动的神情,扭头对满堂的人说了一句“稍安勿躁”,随后便招呼上几位老师一同朝礼堂外跑了出去,动作十分急切,可没有什么大官僚的派头了。
白清嘉被这番变动吵醒了,皱了皱眉问坐在自己身边的程故秋:“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程故秋也不明所以,神情若有所思,“也许是有什么特殊的人物来了,教务长要亲自去迎接。”
原来是这样。
白清嘉会意地点点头,困意涌得越发厉害,可没过多久又被一阵更大的喧哗声吵了起来,学生们都在惊呼,极动之下又是极静,令人不明所以。
她很茫然,回头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礼堂门口,只见厅门大开处有一片晃眼的白色日光,有一个人被人群簇拥着缓缓走进来,肃穆的军装使他看起来极其严厉板正,深沉的眼睛宛若无边的黑夜,比时下沪上二月的寒风更加凛冽。
她好像认识他。
又好像……前所未见。
第90章 未识 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人生的际遇或许原本就是如此奇妙罢。
在自以为安定时忽遇当头棒喝, 又在早已决定挥别过往时再逢故人,漫长又短暂的离别过后彼此的位置完全颠倒,如今已经轮到她蜷缩在人群中仰望那个万众瞩目的人了。
他其实没有太多变化。
一样肃穆, 一样冷清, 一样板板正正地穿着军装, 只是那竖式肩章上的军衔似乎有了变化, 原本是黄底白条一颗星,现在已经没有条纹且变成两颗星了, 她不太清楚那具体代表着什么,只的确感到今时不同往日。
他身边簇拥着很多人,有持枪护卫的军官,有丁务真教务长和一群她暂且叫不上名字的老师, 人人脸上都堆着笑藏着惧,点头哈腰殷勤备至,好像都把他当成了可怕的煞星, 唯恐一不小心触怒了他——他也的确有些吓人, 过去只是显得严肃,现在却更凌厉深沉了起来, 漆黑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似乎丝毫没有被旁人的讨好打动。
而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心就空了。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缺了一块,有一瞬间她甚至无法分辨眼前的场景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因为她无法说服自己相信此时此刻这个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上位者曾跟自己有过丝丝缕缕的瓜葛, 譬如在欢声笑语的官邸偏厅和她一起打过麻将,在冬夜荒芜的原野上为她支起火堆烤过甘薯,在人头攒动的维多利亚大戏院里陪她看过电影,在水波温柔的什刹海畔被她逼着一起跳过舞。
他曾用很温柔的眼神看她……就像她是他最珍惜的爱人, 就像他会一辈子陪在她身边。
可现在他却变得很陌生了,而且离她很远很远,尽管此刻他们在礼堂中的距离大约只有十几步,可实际上她知道那是天堑一般的鸿沟——尊贵与落魄,得势与失势,原来竟是如此令人喘不过气的东西。
她完全恍惚了,整个人神游天外,可偏偏就在那个时候他发现了她,深邃的目光不知为何无比准确地越过人群跟她撞在了一起,就像当初他们在码头遇见时一样,彼时他似乎怔愣了一下,神情有一瞬间的波动。
她却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回过神来,一种难以厘清的复杂感受猛地一下子从心底窜起来,以至于她完全顾不上掩饰就立刻低下了头、匆忙地断绝了与他的对视。
那种感觉是什么?
是狼狈?是羞耻?是恼怒?是尴尬?是无计可施的愤恨?是自惭形秽的卑怯?
她不知道也弄不明白,只是从未有哪一刻觉得自己是如此抬不起头,倘若上天可以在此时慷慨地满足她一个愿望,那么她一定会祈求立刻从这里消失——她不想见他、不要见他,甚至根本不愿意被他看见,她只希望眼下这个惨淡破落的自己能被深深地埋到沙子里、连个边角都不要露出来,这样她便能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留给他的最后印象还是美丽且体面的,不至于……如此难看。
她孤独地站在那里,垂着眼睛看自己的脚尖,视线变得非常狭窄,可听觉却千百倍的敏锐——她能听到他的脚步声,明明当时那么多人都在走动,可她居然还是能分辨得出,一步一步向她靠近,最终又在她几乎凝固的呼吸里渐渐走远。
……他越过了她。
没有丝毫停留。
她真的松了一口气、内心无比庆幸,可与此同时那种空荡的感觉却变得更加强烈了,就像一个黑洞洞的缺口呼呼地灌着冷风。
她完全看不懂自己,就像她从来都看不懂他,此时也只能在茫然中抽离,直到身边的程故秋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臂她才回过神来,那时满场的人都已经落座了,只有她一个突兀地站着,她的脸烧得更热,心想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偏偏她又总感到有一道沉沉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或许真的来自于他,也或许只是她的臆想。
她没心情去分辨了,只匆忙坐了下来,程故秋看她脸色难看,不由在她身边担忧地问了一句:“还好么?不舒服?”
她摇摇头,努力平静地告诉对方自己没事,同时一阵奇怪的耳鸣突然袭来,让她有些听不清周遭的动静——真的听不清,连教务长在台上激情饱满的演讲在她耳里都很模糊,只能隐约听到他在对礼堂中的师生介绍那个人,称他为“巡阅使徐将军”。
巡阅使?
那真是了不起的头衔,只有实控两省或两省以上的将军才能获得这样的殊荣,算来只比地方最高官职经略使低了一级而已,比她大哥鼎盛时还要风光上百倍。
果然前程似锦。
她心里那个空洞越来越大,其实也没有多么悲伤,只是要命的无力,无力到连手指尖都动弹不了,好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沉沉地压住了,连反抗的意愿都被查没收缴。
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这场开学的仪式……未免太过漫长了。
一小时后酷刑终于结束了。
她努力保持着得体、没有第一个逃出礼堂,一直等到有学生走出门后才跟着匆匆起身往外去,程故秋原本还想带她去见见学校里其他的老师,她却只能辜负他的好意,一边说着“下次吧”一边低头离开了,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她。
走出礼堂大门之后她果然感觉好多了,此前那道一直若有若无萦绕在她身上的目光总算消失不见,她裹着外套混入人流,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到椅子上的那一刻整个人几乎虚脱,许久回不过神。
过了大约半小时办公室里仍只有她一人,其他几位助理□□都没有回来,她终于渐渐感到了奇怪,直到后来陈朔文探头进来找她。
“白老师?”对方的神色依稀有些激动,好像还有点着急,“请跟我去一趟励耘楼吧,丁教务长让我们都过去。”
事后很久白清嘉都一直在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多问一句丁务真叫他们过去做什么,倘若她问了……便不必再一次见到那个人了。
那日她跟着陈朔文一起到了丁务真的办公室,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交谈声,门外站着两位配枪的士兵,皆身姿笔挺神态肃穆,其中一个白清嘉还认识,正是那人原本的副官,似乎叫张颂成。
他见到她时一愣、继而又露出了欣喜的神色,直直叫了一声“白小姐”,她的心则陡然一沉,忽而知道此时在办公室里的人是谁了,遂当即停住脚步想要转身离去,可陈朔文却已经敲响了办公室的门,很快他们的同事高汉全便来开了门,丁务真亦扭头看向了门口,对着她和陈朔文招呼,说:“怎么才到?让徐将军等了这么久——快进来,快进来。”
此时门已大开,他亦抬眼向她看来,那双既陌生又熟悉的眼睛像是能洞悉一切,将她从头到尾收入了眼底,再也没有任何角落可以供她藏身。
……天知道那一刻她的内心有多羸弱。
她自认不是怯懦没用的人,即便当初面对家族倾覆也有勇气站出来面对,可以去戏班子给人洗衣服,可以在如意楼里应付白清盈母女和徐隽旋的羞辱,可以一个人在无眠的夜晚对抗噩梦与愁闷,从来没有觉得坚持不下去、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投降;可与他四目相接的那个时刻她却害怕了,内心的孤独与无力淹没了她,男人冷峻的面孔勾起了她最糟糕的回忆,让她想起她曾怎样一腔热忱地捧出自己的心,而他又是怎样残忍地弃之如敝履;更糟的是她还在他身边看到了他妹妹,那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一脸震惊地看着她,短暂的讶异过后那眉梢眼角又染上了浓浓的厌憎,完全没有任何掩饰。
……那一刻她好像被全世界孤立了。
没有人站在她这边,没有人会怜悯她的辛苦,他们都是冷眼看她笑话的人,甚至还要拿出刀来再狠狠补上几下。
事实实在太清楚了,任何人都能料得到,只要她踏进这间办公室就必然会被留下很深的伤口,可是她却没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就走,因为她已经不是过去的白清嘉了,她需要这份工作养家糊口,因此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肆意妄为,要懂得忍耐、懂得伪装。
所以她走进去了。
看起来很坦然很平静,可其实连指尖都在微微打着抖,心里的震动更剧烈,必须拼命压抑才能看起来妥帖自然;可就算这样她也还是不太有信心,因此刻意将一半身子藏在了陈朔文身后,企图以他人的遮挡增加自己的底气。
而此时丁务真已经热络地介绍开了,面对权势滔天的将军笑得满脸褶皱,原本就佝偻的背弯得更低,先是不住地道歉、又紧接着殷勤地说:“徐小姐能来我们新沪外文系读书真是我校的光荣,请将军放心,我们必然会对小姐尽心尽责,一定会让她学有所成!——啊,对了,这几位便是我校外文系的助理□□,个个都有留洋的背景!”
说着他便给白清嘉递了个眼神、示意她上前一步,可惜她却并未照办,教务长着了急、于是索性伸手一把抓住了白清嘉的手腕,一使劲就把她从陈朔文身后拽了出来,丝毫不管她的踉跄与狼狈,只继续热情地介绍:“这位是白老师,是留法的,学问非常好!连曾在北大执教的先生都对她赞不绝口!往后徐小姐要是在学习上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她,她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解决小姐所有的问题!”
第91章 孤立 我不会再让你继续伤害我了。……
那一刻的她像什么?
大概最像一块被摆在砧板上的肉, 不仅要任人打量任人挑选,还要一动不动地听凭宰割。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明明很想努力地露出一个体面的微笑跟眼前的故人们问好, 可僵硬的嘴角却早已不听使唤了, 被羞辱的感觉比当初在如意楼面对徐隽旋白清盈时更加强烈。
好在在她开口之前已经有人先一步说话了——
“你怎么在这里!”
徐冰洁一步就从她哥哥身后跨了出来, 眼睛已经瞪圆了, 全然不见当初被人骂哭的小可怜模样,咄咄逼人气势汹汹。
“你可真是阴魂不散不知廉耻, 怎么又跑到我们学校里兴妖作怪了?你是不是还想纠缠我哥哥?我警告你别痴心妄想!我……”
“冰洁!”
可怕的侮辱完全爆发了、比她想象得更加激烈,字字句句都让人钻心的疼,后来终于被那个人厉声打断,房间里陷入了一阵可怕的静默。
“道歉。”
她已低下了头、并不能看见那男人的神情, 只能听到他严厉的语气,也许是在让他妹妹向她道歉吧;她不太确定,因为那时她的耳鸣已变得越发严重, 何况她也不是很在意, 刀子都已经捅过来了,难道一句道歉就能使血不再流了么?
徐冰洁却似被她哥哥的这句训斥镇住了, 并未继续出言不逊, 可她也不肯道歉,只梗着脖子站在那儿,好像忽然成了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道歉!”
然而她的消极与沉默并未使她逃过一劫、反而使她哥哥的怒气更加汹涌,这句重复的“道歉”又冷又沉, 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将军是真的动怒了,上位者的威压令人头皮发麻,众人甚至纷纷感到抬不起头。
徐冰洁也害怕的,年纪轻的小姑娘被哥哥吓得耸起了肩膀, 瘪着嘴巴好生委屈,最终还是不得不妥协,低下头小声跟人说:“对不起……”
……任谁都能听出她的不情愿。
白清嘉也没指望能得到什么更好的结果,遑论她的注意力早已不在眼前的这些人身上,她必须调动自己仅剩的力量来压抑即将冲出眼眶的泪水,从而勉强地为自己保留最后一点尊严,此时也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便淡淡地说:“教务长说得是,往后徐小姐若有需要都可以来找我,不必客气。”
她脸色苍白地答复着,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却没说“没关系”,是因为她并不愿意虚伪地表示原谅么?
众人听话听音,只觉得房间里的气氛愈发凝固了,心颤之余又不禁纷纷在暗中观察起形势,琢磨这位新来的白老师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竟会跟新到任的巡阅使徐将军扯上干系?还有看徐小姐刚才的模样……双方分明是生过龃龉的……
他们又哪里晓得白清嘉的际遇?这位小姐曾是上海滩最璀璨的一颗明珠,不管多风光多有权势的男人她都不屑一顾,即便是眼前这位重权在握的将军也曾在她面前弯过腰,要仔细看着她的脸色给她披衣服。
至于如今……繁华过后只剩惨淡,旖旎之外尽是苍凉,时过境迁世殊事异,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僵持之时门外又忽然传来了一声试探的询问——
“冰洁?……冰砚哥哥?”
众人一惊,纷纷扭头去看,却见一个文静秀美的女孩子正站在办公室门口欣喜地张望,高汉全已认出那是他们日文科的学生苏青——她怎么来了?难道竟也与徐将军和徐小姐是旧识?
疑问刚刚冒出来,原本还愤懑委屈的徐冰洁便惊喜地叫了一声,随即便翘着两根小羊角辫欢欢喜喜地朝苏青跑了过去,一下就跟对方抱在了一起,两个女孩子又哭又笑,确是一副久别重逢姐妹情深的模样,苏青还拍着徐冰洁的背一边流泪一边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们总算平安回来了……”
啊。
这、这女学生藏得也太深了!有如此硬的靠山,此前竟一点风也没露!
各位□□皆是瞠目结舌,尤其日文科的更加紧张,连忙回想自己过去是否在无意间开罪过她,还没想清楚便又见徐小姐在伸手朝自己的哥哥招呼,大概是想叫他一起同苏青叙旧吧。
这些情境都清清楚楚地落进了白清嘉的眼里耳里,恍惚间竟让她联想起了不少通俗小说,她自己大概便是其中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反派角色,富贵时飞扬跋扈惹得人人厌烦,到尾声时终于遭了报应落魄潦倒,最后要眼睁睁看着他人欢欢喜喜圆圆满满,真正是个令人发笑的局外人。
也好吧,就这样,横竖是她得不到的东西,别人拿到就拿到,她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她这个反派角色十分小气,即便到了结局也没能学得通透豁达,看到人家圆满幸福心里还是难免苦涩酸楚,甚至有种难言的委屈和孤独。
她还是不在这里旁观了,原本人家也不需要她这个讨嫌的观众,此时不走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走呢?
她在越发严重的耳鸣中小心藏匿着自己,视线窄到只能看见自己脚下的路,他人的欢声笑语是对她的凌迟,最后终于忍不住疼要溃败逃跑了。
她从办公室跑了出去。
当时好像有人在身后叫她、似乎是他也似乎是别人,她搞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只一心想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她真的很了不起,明明当时整个人都恍惚得要命,可居然还是完好无损地跑下了高高的楼梯。
励耘楼外是二月寒冷的风,校园里空荡荡的,学生们都已在教室里上课,她于是总算可以在不被人看到的情况下逃回自己的地方了,这真是今天发生的最幸运的事。
……可偏偏连这点幸运也要被人收走。
“白小姐——”
……是他。
这回她可以确定了,因为他的声音离她很近,大概对他而言追上一个狼狈的女人实在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只要他想便可以摧毁她逃亡的出口。
可你来找我做什么呢?
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就快要坚持不住了么?
她的心在淌血,却还要分出神来应付他,停住脚步回过身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即将赴死的战士,要去打一场注定赢不了的仗,僵硬且虚弱的笑容是她最后的铠甲,替她遮挡着已经悄悄溃烂的伤口。
“好久不见,”她听到自己这样跟他寒暄,“……徐将军。”
徐将军。
多么得体且生疏的称呼啊,于现在的他们而言真是再恰当也不过,他却不知何故神色紧了一下,深邃的眉眼间荡出微妙的波澜,好像也有些恍惚了。
“……白小姐。”
他的声音还和过去一样低沉好听,对她的称呼也和过去没有丝毫分别,尽管她早已不是什么小姐了——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嘲讽她,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纠正这一切,她剩下的力气只够支撑自己站在他面前,不要低头,不要流泪。
沉默是磨人的,明明他们之间一贯没什么话说,可到了此时彼此却都还是不适应。
他似乎也有些不自在,语气不甚平整,只说:“很抱歉刚刚冰洁冒犯了你,我代她再次向你道歉。”
这又是陈旧的话题。
他妹妹冒犯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而他也已经不止一次向她道歉,每次都好像很真诚,可说到底又都没什么用——她还记得什刹海畔的那一晚,她追问他到底为什么不肯跟她在一起,他给出的一条理由就是他妹妹,说什么他在父母坟前发过誓要照顾她一辈子,所以不能让她伤心。
那么她呢?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让她伤心了么?
她曾为他这些话不忿过,如今想想也真是可笑,她与他之间不过是毫无瓜葛的两姓旁人,又怎么可能比得过他的亲生妹妹?过去她的确太骄纵太傲慢了,竟还有过这样的妄想。
“没关系。”
她干巴巴地回答,前后都没有任何铺陈,因此显得枯瘦且不真诚,紧绷的沉默再次笼罩了他们,原来他们早已无话可说了。
他却好像还未发现这一点,仍试图使他们之间的相处恢复一些自然,因而又问:“你……过得还好么?”
这句话在她听来就是一句彻头彻尾的嘲讽了。
他难道不知道她家里的事么?难道没看到她亲手拧断了自己的骨头忍耐着他和他妹妹的羞辱?难道察觉不了此刻她内心的痛苦和羞愤?
他是明知故问……他知道她过得很糟,而他又过得很好,他是想要向她展示向她炫耀?还是仅仅只想欣赏她的难堪?
“当然很好,”她甚至笑起来了,眼泪被死死地锁在通红的眼眶里,细弱的手却已经遏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也说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伤情,“如你所见。”
这话又让他沉默了,似乎还有些慌乱,黑沉的眼睛留意到了她不住颤抖的手、紧接着又发现了她手指上丑陋的冻疮,那一刻他的眉头皱得更紧,看起来好像很心疼她似的。
她却觉得更可笑了。
这就是男人么?如此扭曲又如此伪善,明明不爱一个女人,却可以那么自然地怜悯她甚至心疼她——还是说这只是源于他的自负?希望通过表现得慈悲而彰显自己的强大,从而告诉他身边的女人:看啊,我多么了不起,多么值得你死心塌地。
徐冰砚。
你到底要把我作践到哪一步才甘心呢?
“将军还有话要说么?”她把自己的手背到身后以隔绝他的视线,语气和心都冷透了,“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先去工作了。”
呵,多好笑。
以前每次说着要离开要去工作的人是他,如今也全颠倒过来了。
“我……”
他像是还有话要说的,可她其实早就不想听了,因此急切地在他说下去之前就决绝地转过了身、装作根本没发现他继续交谈的意图;她甚至都不给他机会开口挽留她,自控的力量已经接近枯竭,她必须要在彻底崩溃之前逃离这个带给她不幸的男人,因此她很快背对他走远了,沪上二月的寒风绝冷不过她那时的背影,更冷不过她千疮百孔的那颗心。
而直到她走进荟萃楼前那个男人都一直注视着她,沉郁的目光宛若实质一直落在她背上,好像很留恋她,也好像很关心她。
多么逼真的表演啊,简直像个事无巨细的高明骗局,一把就能把人拽进去。
可是徐冰砚。
……我不会再让你继续伤害我了。
第92章 三方 私事
另一边的励耘楼中还是一团混乱。
将军忽然的离开令人惶恐, 丁教务长和一干教员都是面面相觑,徐冰洁和苏青原本热热闹闹的重逢也因此不尴不尬了起来,气氛有些微妙的僵硬。
“冰洁, ”后来还是苏青先开了口, 神情有些犹疑, “刚才那个人……是我们在赌场见过的小姐么?”
徐冰洁回过神来, 一听人问起白清嘉便满脸晦气,冷哼一声后又骂:“什么狗屁小姐!一个赌棍的妹妹罢了, 凭她也配?”
这番交谈落入了教丨员们耳中,使得他们又暗暗对了对眼神,心中对白清嘉身世的猜测越发多起来:这位白老师,又是留洋又是小姐, 既跟徐将军有旧又跟徐小姐有怨……可真是不简单……
门外的张颂成同样目睹了这番变故,心中的感触却比旁人更复杂:他毕竟最晓得他们将军和这位小姐之间的渊源,深知变故发生前二人还曾有过一段甜蜜的岁月, 那时他还以为他们就要定情, 哪料后来风云变幻,将军被当局缉捕不得不南下起兵, 白家亦在朝夕间败落不复往日光景, 一双有情人生生分离,让他这个旁观者都跟着揪心。
幸而如今将军得势又重新回到了上海,本以为破镜重圆指日可待,哪料将军归沪之后却始终没有动作, 只在偶然听闻那位小姐在寻找教职时安排人去教育厅打点了一番,具体的事宜也并未多过问,似乎并没有再与之联络的打算。
可谁知这天下竟还有这么巧的事情——那位小姐工作的学校不偏不倚就是徐小姐要就读的新沪!如此荒诞如此离奇……大概将军也是始料未及吧。
那往后呢?将军还会再同那位小姐见面么?瞧今日这番出去追人的架势、再瞧徐小姐那个穷折腾的脾气……未来恐怕也不会多安生的。
他正这样絮絮地想着,站在办公室门口另一边护卫的军官褚元却忽而有了动作, 只见他四平八稳地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时间,眉头一皱便欲阔步离去,张颂成眼疾手快把人拉住,口气有些不善地问:“你干嘛去?”
这位褚元军官是刚刚来到徐冰砚身边的。
当初徐冰砚只是少校军衔,身边按例只能配一个副官,如今升为中将、规制自然也要跟着涨上去,需有一左一右两位副官才算得宜。
张颂成是一直在徐冰砚座下效力的,如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也从中士一口气升到了少尉,担任将军的左副;这褚元却是外来的和尚,原是个在南方军校里做教官的准尉,后经遴选才成了将军的右副。
他这人么,大概因为是正经军校出身,故而无论做什么都一板一眼规矩很大,十分招人讨厌;偏偏他的能力的确……的确有些出众,没过多少日子便得到了将军的青睐,属实让张颂成十分不忿。
张左副只是出身寻常的泥腿子,从没读过什么军校,精细的兵略和军事学术他一概不通,唯一值得称道的也就是与将军识于微时的情分,如今军营里的人总不免会把他跟褚元比较,且还渐渐有了流言蜚语,说张左副都是靠运气才有今日的地位,实则无论什么都比不过褚右副。
他哪能甘心?渐渐也就存下了要跟褚元这厮一较短长的念头,无论对方做什么他都要盯着,事事想出其右。
褚元却一贯懒得跟他计较,神情间又总有种隐隐的倨傲,此时便很冷淡地答:“快十点了,将军该去车站了。”
张颂成一愣,被褚元一说才记起今日将军还有重要的日程,可他不甘心承认自己的疏漏,只好摆出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硬着头皮说:“那、那当然,我早就想提醒你了!”
褚元冷冷瞥他一眼,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径直往楼下而去。
张颂成撇撇嘴要跟上,这时手臂却忽而被徐冰洁这小祖宗抓住了,他回头时正赶上她问:“车站?我哥哥又要去哪里?会离开上海么?”
将军的行程都是机密,怎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外?张颂成闭口不言,后来架不住徐冰洁磨才略松了口,敷衍了一句“不会”。
徐冰洁闻言喜上眉梢,她的密友苏青也在一旁露出了一丝羞涩的笑,随后张颂成又听徐冰洁急火火地嘱咐:“那就好那就好——你记得晚上早些叫我哥回官邸吃饭!我和苏青都会在的!”
等张颂成追下楼去时那位白家的小姐已然走得远了,将军正站在空荡的校园里目送她离开,身影看上去总有些寥落萧索,就像这半年来每个没有战事的夜晚一样冷清。
他猜测两人是不欢而散了,走近时想说句什么又不敢,踌躇间却听到褚元开了口。
“将军,时间差不多了,”他可真是一板一眼兢兢业业,全然不顾及当时场面的复杂,“您答应过赵将军今日要去送他。”
张颂成噤若寒蝉,心说这姓褚的可真是胆大,将军眼下明显是情绪不好,他竟也敢直愣愣往枪口上撞;幸而他们将军一向没有迁怒于人的习惯,沉默半晌之后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沉郁的眉目令人难以分辨他的喜怒,只听他沉沉留下两个字——
“走吧。”
到车站时是十点五十五分,比约定好的晚了五分钟,整个车站已经戒严,赵将军和季将军都在了,正于月台上话别。
季思言当先看见了徐冰砚,隔了几十米便远远朝老同学招手,等人走到近前时又调侃:“今日可真奇了,连你都要迟到,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么?”
寒风萧瑟,吹起了他右腿处空荡荡的一截裤管,那是他为那场轰轰烈烈的护国战争所付出的沉痛代价——其实打中他的只是一颗跟指甲盖儿一般大的子弹,可当时他们的部队被敌人围困耽误了诊疗的时机,因此最后伤口感染不得不锯掉整条右腿。
他的运气已经算好了,战场上多的是因为伤口感染而丧命的人,能九死一生活下来已经算是命运眷顾,因此即便如今他只能靠拄着拐杖站立也毫无怨尤,眉眼间仍是一派洒脱率直的气象,还有心思同人玩笑。
赵开成也看着徐冰砚,他如今已获封上将,身上还担着经略使的官职,神情较季公子更是严肃许多,粗黑的眉毛微微皱着,担忧地问:“出事了?要不要我再留一阵子?”
如今的上海可不安定。
徐振刚刚死在战场上,沪军营内也难免动荡,有一派识时务的已甘心被新上任的将军收编,另一派执拗的却还在暗中伺机夺权,至于更多的则是望风而动的人,一旦某一派的势力上升他们便会倒戈,没什么立场可言。
赵开成此来上海也是带着兵的,倘若徐冰砚难以稳住华东一带的形势他便可及时出手相助,毕竟实控鲁、沪、皖、浙四省的经略使亦对江浙一带的安定负有责任,这一切都在他的辖下。
“只是因为私事耽搁了,局势尚算稳定,”徐冰砚接了口,神情安稳坚毅,“赵将军不必多虑。”
“私事?”季思言听了这话却是扬眉一笑,“你这天天都是一副要捐躯赴国难的刻板模样,生死都置之度外了,何日也能有‘私事’?”
徐冰砚没接这调侃的话,赵开成的心思也还转在正事上,顿了顿又说:“如今的华东可不好管,孙绍康表面是降了,可背地里怎么想怎么做还说不准——还有那个跑了的冯览,终归是个隐患。”
的确。
此前的混战最终以皖军投降而告终,那孙绍康更像条泥鳅一样滑不溜手,徐振一死便投降了,还说自己此前所做的一切都是迫于徐振的压力,实则早有弃暗投明之心;眼下他表面虽归顺于徐冰砚、本本分分称他一声将军,可皖地的兵权却只交出了一半,地方上的将校亦大多还是听命于他,要解决这些问题都非朝夕之功。
另外还有冯览。
他是徐振的亲信,手中握有无数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与徐振有牵扯的官员、洋人、将官、商人,所有明细都掌握在他手上,只有抓到他才能真正肃清徐振遗留在华东的势力;可这条聪明的毒蛇却在上海被控之前就悄悄潜逃了,如今也不知隐姓埋名去了何处,或许已经远渡重洋去了海外,也或许还在国内却投奔了其他地方势力。
不安定的因素太多了,如今除山东之外,三省都处在极其危险的大洗牌之中,稍有不慎就会挑起巨大的争端,新一轮的战争将再次无情降临,而上海就处在风暴的中心,如今一切都需要徐冰砚独自掌控。
“知道,”他亦心中有数,答赵开成时眼神十分郑重,“眼下形势复杂,若有变动我必会知会将军。”
赵开成闻言摆摆手,说:“你要跟我说也行,可我只是个带兵的粗人,远不如你们俩主意大,到最后还得靠你们做决定。”
说来人生的际遇也是十分奇妙。
当初徐冰砚三赴山东,赵开成回回都当他是卖国的贼子,甚至还有过拔枪相向的决绝之举,未料后来才知这年轻的军官是赤诚之辈,若非有他在其中斡旋,山东之地早已被徐振糟蹋得七七八八,无数珍贵的矿产更要流进洋人的口袋。
他原本对他有多痛恨多鄙夷、如今就有多愧疚多欣赏,以至于去年在其被当局通缉缉捕后毅然借兵给他,联合南方护国军一同征战华东,誓要剿灭徐振余部、让这片土地旧貌换新颜。
徐冰砚和季思言都比赵开成年轻,两人亦将此次战役的首功让给他、让他做了四省的经略使,可实际真说要稳定军政两界,他还是要多听两个年轻人的意见——一个崭新的联盟已在动荡的局势中渐渐成型,往后的路要如何走,是他们必须一步一步走下去才能回答的问题。
眼下三位各自雄踞一方的将军继续寒暄了几句,火车的汽笛终于鸣响,赵开成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话别之后便带着自己的兵登上了回归故土的列车,徐冰砚和季思言在月台上目送其远去,直到列车的尾巴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才各自收回目光。
“好了兄弟,”季思言一把搭上了徐冰砚的肩膀,拖着一条断腿难免摇摇摆摆站立不稳,可脸上的笑意却仍不减,“我家老头儿还要我在上海待上一段时日,最近恐怕就要在你的新官邸借住——怎么样,同我说说你的‘私事’吧?”
第93章 挑唆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自那日匆匆一面之后, 徐冰砚就再也没有来过学校。
这于白清嘉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意味着她总算能踏踏实实地在这所学校待下去了,倘若他一直不停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怀疑自己根本坚持不了几天就会辞职。
然而他人虽然不在, 留下的影响却一直存续着, 譬如那天在办公室的几位助理教丨员就一直用探究的眼神看她, 偶尔闲谈时还总是迂回地跟她打听有关那人的事,她不想谈, 于是每次都装作听不懂,次数一多对方也就知趣不再问了,只是看她的神情越发微妙。
丁务真教务长却不像其他人一样识趣,也或许是因为他位高权重一言九鼎, 所以并不怎么在乎白清嘉这样一个小小的助理□□的感受罢了:那天之后他甚至专门把她叫去了一趟办公室盘问她跟徐氏兄妹的关系,言辞十分直接,连点掩饰都吝啬于加上。
“白老师同徐将军应当是旧识吧?”他冲她贼眉鼠眼地笑, 眼里精光乱窜, “是怎么认识的?有什么渊源?交情深么?”
那情态简直像是看到了一棵发财树,就指望着借她抱上巡阅使将军的大腿、自此让学校千秋万代财源滚滚了。
白清嘉其实完全不想再跟那个人扯上干系, 可当日的情形大家都看到了, 她也没法否认与他们认识,是以只能应付着说:“只有过几面之缘,和徐小姐生过误会,旁的交情就没有了。”
这话听起来也逼真, 毕竟那天主要跟她说话的是他妹妹,他自己并没怎么开口,虽然最后追着她出去的这个行为略有些出格,但大抵也能用代妹妹致歉这样的理由搪塞过去, 白清嘉又用语言修饰了一番,丁务真便半信半疑了。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虽则解决了他对他们关系的探究,可也同时失去了他对她的忌惮——其实最聪明的做法应该是把他们的关系说得似是而非模棱两可,最好还能带上一点点暧昧,这样就可以借着巡阅使将军的威名讨得几分便宜。白清嘉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的确不想再跟那人有什么牵扯,因此也不愿意沾他的光。
只可惜流言蜚语终归不是她想止就能止得住的,那天的事后来还是渐渐在老师们当中传开了,以至于连国文科的程故秋都听到了风声,后来也专门找她问过。他知道她的身世,也知晓她曾和已故的徐隽旋有过婚约,他担心徐冰砚会因为白清嘉和徐隽旋的这一层关系而为难她,毕竟传言中他是个亲手杀了自己义父和义兄的狠辣之辈,又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那天他为难你了么?”程故秋担忧地皱着眉,“流言传得乱七八糟的,我想还是得听你亲自说说才好。”
事情发生至今,身边的人要么是来看热闹要么就是来探口风,只有程故秋一个人是真心关怀她,白清嘉为此十分动容,只觉得患难中的情义更加珍贵,心里对他愈发感激,说:“没关系,只是有过一些小口角,不会有事的。”
程故秋闻言点点头,仍有些不放心,又叹了口气,嘱咐:“既然如此,你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罢了,自己心中明净,身外的纷扰也就与你无关了。”
这是正经的道理,白清嘉都听进去了,遂点头应道:“好。”
自此之后她便专心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去了。
兴许是因为此前经历过戏班子那一遭,她已扎扎实实吃了一顿洗衣服搬东西的苦,相较之下在学校教书的工作就显得十分令人满意——她不必起得很早,每日只要八点到学校即可,工作也并不繁重,毕竟如今她只是助理□□、不必像尼诺那样上讲台,只需在其授课时从旁翻译协助,课后再批改作业、给学生讲解说明。
工作之外她还有不少闲暇,这就可以用来写文章、翻译书籍——她已经规划好了,要在四月之前把《忏悔录》全本译完,整理之后便交去书局,等刊印完成她便有了学术的资本,再过几年就可以成为教授,倘若一月真能拿到三百大洋,那养家糊口便是绰绰有余了。
她很有干劲,每日都是笔耕不辍,同办公室的其他助理教丨员都远不如她用功,以至于他们私底下还曾偷偷议论,莫非法兰西大学里的学风比英美俄日都要端正、所以才能教出如此勤勉上进的学生么?
尼诺教授知道白清嘉在翻译卢梭的著作后也非常高兴,时不时就会来关怀两句她的进度,还借给她不少法国原版的参考书目,说她若遇到什么文法和历史方面的问题可以随时去找他咨询,祝福她能将这项工作完成得精彩漂亮。
一切都是很顺心很如意的,只有一个人会给她添堵。
——徐冰洁。
说起来这个小丫头的遭际也是十分周折。
去年她哥哥被人陷害遭到当局的通缉,她在沪上自然也没法待得安稳,尤其徐振在听闻她哥哥逃往南方的消息后更意图派人抓住她作人质;幸而哥哥早有防备,先一步安排了张颂成将她带出上海,后来一路辗转南下在滇境躲了大半年,直到最近才跟哥哥一起回到上海。
这一躲让她错过了许多重要的考试,是以连中学都未能顺利卒业,照理说是没法子读女子大学的;可如今她哥哥已然位高权重,自然便能很容易地为她谋得一条出路,找个气派的学校读书更不是难事,尽管以她自己的能力原本绝无可能考上新沪。
她是很愿意来这里读书的,因为苏青就是这里的学生,她们是彼此最亲密的朋友、早就约好要一辈子待在一起,如今能再聚真是锦上添花令人欣喜——可谁能想到休戚相关福祸相依,这新沪里不仅有苏青,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白清嘉!
真晦气!
她怎么偏偏跑到这里教书了?还正正好好就是她要读的外文系法文科!
她实在太厌恶她了!那么凶、那么坏、还把她哥哥哄得团团转!前年她只不过在街上呛了她两句哥哥就心疼了,明明对方也回嘴了、还把她骂哭了,哥哥也都不管,回家之后不由分说就把她这个亲妹妹训了一顿,还坚持要她给她道歉!
哼!凭什么?可恶的狐狸精!居然欺负到她家门口了!她哥哥是多么端正严肃的人、以前从来都不会是非不分的,偏偏因为她胳膊肘往外拐,真是……真是活气死个人!
好不容易两年过去,她以为那个坏女人总算能从她和哥哥的生活中淡去了,没想到一转角又在学校里碰上了!哥哥还是向着她,她才说了她两句哥哥便当众训斥了她,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追出去哄那个女人!
荒唐!
可恶!
徐冰洁是气极了,打从在学校再遇白清嘉那天起就一直气不顺,后来每回在学校里碰见她都忍不住要狠狠地瞪人一眼,此外还会搞一些其他杂七杂八的小动作,譬如在交作业时往稿件里塞一张吓人的七窍流血图,又譬如在那个狐狸精活色生香地从荟萃楼走廊里经过时偷偷往她身后丢粉笔。
这些窸窸窣窣的恶作剧虽然无伤大雅,可时日一长也难免令人不胜其扰,白清嘉的脾气虽则已经被困窘的生活锉磨得好了不少,可那底子终归还是有棱角,此前对徐冰洁百般忍让仍不见效,一来二去也难免被搞出了火气——她也不刻意为难她,只就事论事履行了自己作为老师的权力,有一回在课上评讲时就当众指出了徐冰洁作业中的问题,一脸冷漠地说她文法不通态度不正、只将尼诺布置的翻译完成了三分之一,还罚她把那天的文段抄写整整二十遍!最后惹得班上的同学都偷偷笑她,说她是个倚仗哥哥走后门的笨小姐,自己没半点真才实学。
这……这真是岂有此理!
她才不笨!她只是进校比别人晚半年!虽然她的确是凭借哥哥的权势才能进新沪读书……可只要给她时间她也一定能学好的!不会给哥哥丢人!
可恶的狐狸精,实在是太坏太歹毒了!她明明就是故意给她难堪!想让她在大家面前都抬不起头!
徐冰洁气得要命,整天恨白清嘉恨得牙痒痒,只要得空就骂骂咧咧个没完,苏青一直在旁边劝她想开些,她一听这话便更生气,还质问:“想开?我怎么想开?那个坏女人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鼓动全班的人都来笑话我!这事儿我根本就过不去!”
苏青听言叹了口气,又拍拍徐冰洁的手背,静静看着她问:“那你想把她怎么着?就这么一直小打小闹给她添堵?”
这话有些微妙的挑唆意味,徐冰洁却听不出来,只顾自气哼哼地道:“那不然还能怎么办?那狐狸精到底还是个老师,我却只是个学生,怎么斗得过她?”
苏青闻言笑了笑,顺手帮徐冰洁理了理微乱的头发,叹道:“现在你稍微闹一下,她便在大家面前给你难堪,可见她不是什么有气量的人,我只怕往后再这样下去你会吃亏、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最后要是连冰砚哥哥都误会你就更不好了。”
徐冰洁被这番体贴的言语感动得眼泪汪汪,拉着苏青的手反复说“还是你最替我着想”,顿了顿又忧愁地问:“那依你的意思呢?我该怎么对付那个坏女人?”
苏青闻言沉吟片刻,想了一会儿后说:“最理想的当然还是要让她离开学校,以免夜长梦多教人不得安生。”
“对对对,这当然最好,”徐冰洁点头如捣蒜,显然与苏青想到了一起,只是眉头却还皱着,神情很是为难,“可我怎么才能把她赶走呢?你也晓得我哥被那狐狸精骗了,现在还是护着她,要是知道我在学校生事肯定不会饶了我的!”
的确。
开学那天晚上哥哥就在回家后把她叫到书房提点了一番,要她专心读书不要惹事,更不许再次冒犯白小姐,她是最怕哥哥的,怎么敢明知故犯?
苏青听言莞尔,秀丽的面容依然文文静静,看着徐冰洁的眼神还带着些许笑意。
“你啊,这么笨,真是活该被人欺负,”她伸手刮了刮徐冰洁的鼻梁,神情有些意味深长,“你就非得自己跳出去惹事?小心些、不让冰砚哥哥晓得不就好了?”
第94章 更迭 他会让她一直这样笑。
这厢徐冰洁和苏青讨厌白清嘉讨厌得要命、挖空心思也要把她赶出学校, 另一边却也不乏喜欢白老师的学生,巴不得她一辈子都留在学校里教书。
白老师多好啊。
法文那么流利,英文也是驾轻就熟, 甚至德文她也懂, 一开口旁人便能知晓她的学识有多扎实、教养有多优越, 端庄得体落落大方, 美得让人过目难忘;她还很耐心,很少批评人, 比那些男教丨员温柔得多,偶尔高兴时还会跟她们说说法兰西的时尚、指点她们的着装与发饰,再贴心有趣也没有。
许多女孩子都喜欢跟白老师在一起,俄文科有个叫孟柯的学生尤其如此。
那是个高挑白皙的女孩儿, 在俄文科的成绩是第一名,外貌虽并不算特别出众,但气质却是独特的清冷, 平日里瞧着沉默寡言, 但你总觉得她那双清冽的眼睛可以把许多事都看透。她经常会到法文科来蹭白老师的课,哪怕对方连讲台上都上不去只能评讲评讲作业她也不嫌弃, 每次还都听得很认真。
等开学一个礼拜后混了脸熟, 她便又开始在课后去办公室找白老师聊天——白老师虽然不通俄文,可她看过许多译成法文或英文的俄国小说,对俄国文学也算得上是熟悉,无论学生想聊屠格涅夫还是陀氏她都能接得上, 只是讲得不专业,最多聊聊心得说说体会。
可就算这样也足够赢得学生的崇拜了,孟柯极喜欢她,后来还在她的推荐下去看了一批法国人写的书, 经常跑图书馆,可惜有的书馆藏里没有;白清嘉看她确实感兴趣、心里也很感动,头一回体会到了做老师的乐趣,于是也特意回到家里翻找了一通,将当初匆忙从白公馆带出来的几本为数不多的小说都带去了学校给学生阅读。
——哦,说到回家。
白清嘉原本是坚持每天在家和学校间往返的,但这两地实在离得太远,走单趟都要花去两个多小时,她渐渐便有些顶不住,于是想在学校申请一间宿舍。
这在新沪是有不少先例的,许多家住得远的教丨员都会这么做,房屋的条件不错,离学生们的宿舍也不远,有独立的盥洗室,真算起来可比如今她们家租赁的房屋要好得多了。
她跟家人说了自己的计划,并保证每周末都会回家来,大家自然都舍不得她,可又都能体谅她每日奔波的辛苦,后来也就都同意了;贺敏之和秀知都帮着她收拾行李,一个赛一个的唠叨,嘱咐她一个人住时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要好好花心思照顾自己。
而同样唠叨的竟还有程故秋。
“你要搬到学校住?”他十分惊讶也十分担忧,“一个人?”
彼时两人正一起在学校的食堂里用午餐,周围来来往往还有不少学生,白清嘉不想太张扬,因而也压低了说话的声音,答:“也不能算是一个人吧?我看有不少教丨员都申请了宿舍的。”
“可你终归是个女孩子,他们都是男人,”程故秋的眉头仍皱得很紧,看起来不太赞同,“这……”
虽则学校里的环境较外面而言要单纯许多,可她终归是太过……太过美丽了,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就住在自己隔壁,一出门就能时常照面,即便对有教养的绅士而言也是不小的考验,就算不至于真的对她动手动脚,恐怕也少不了频送情书,终归是恼人。
可程故秋也晓得白清嘉来回奔波的辛苦,不搬是不行的,斟酌良久后忽而问:“你住在几楼?隔壁有人么?”
白清嘉一愣,不知道他为何忽而这么问,只答:“二楼,左边是医科的郭老师,右边好像还空着。”
程故秋点点头,夹了一筷子芹菜,说:“我搬过去。”
白清嘉一听眼睛都睁大了,回神之后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我住在学校很安全,完全不需要人照顾——而且你不是已经租好房子了么?千万不要再为我麻烦了。”
“无妨,横竖我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程故秋对她笑笑,“你倒是提醒了我,住宿舍不单更便宜,而且离学生也更近,工作上便利些。”
“可是你……”白清嘉还要再劝。
“真的没关系,也没什么麻烦的,”他却是一副主意已定的模样,看着她的眼神藏着隐晦的温柔,“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往后可要请白老师多多关照。”
于是程故秋就搬到了白清嘉隔壁。
她比他搬得早,因此提前两天就住了进去,小小一间宿舍经她一布置也显得温馨雅致了起来:不算宽敞的床被她铺上了珠粉色的床单,简单的靠枕被手巧的秀知缝上了精致的蕾丝,往那儿一摆别提有多漂亮;大哥也体贴,专门找木匠给她做了一个漂亮的小书架,上面整齐地放着她的书籍和报刊,还有专门的格子可以存放稿纸。
一切都井井有条。
正式搬过来的那天好几个跟她要好的女学生都带了小礼物上门祝贺白老师乔迁新居,孟柯也来了,在她屋里待了很久才离开,走之前还问她今后能不能经常来宿舍找她聊天,白清嘉欣然点头,应了一句“当然可以”。
之后几天她宿舍的门时不时就要响上一响,都是讨人喜欢的学生来给她送礼物,有时是鲜花,有时是香甜的零嘴,有时是有趣的报刊杂志,哄得她一直笑意盎然;只有一个礼物没找到出处,是一管治疗冻疮的药膏,就孤伶伶被放在她门前,隐蔽得让她差点没发现;后来她问了一圈,没有一个学生出来认领,她便觉得自己碰上了田螺姑娘,心中的熨帖是越发强了。
幸亏她做了老师。
这感觉实在太幸福了。
两天后程故秋也搬来了,他的东西比她多不少,拉拉杂杂一大堆,一眼看过去有数不尽的书和信件,看得白清嘉咋舌,复而调侃:“我搬家统共也没三十本书,结果到程先生这儿却是卷帙浩繁如烟海,你让学生们怎么想?背后一定会说我学问比你差。”
彼时程故秋正撸起袖子收拾东西,二月里仍被累得满身汗,听了这调侃也难得开怀,回头看着站在他门外悠闲溜达的她说:“你若在意这些我倒可以帮你做戏,说这些书都是你的,我不过替你搬过来,如何?”
这话逗得白清嘉乐不可支,咯咯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好听,美丽的眼睛微微弯起来,整个南方的花色都已簇拥在她眼底——她是许久没有像这样开怀地笑了。
程故秋看着她笑,心中的悸动忽而像浪潮一样漫溢,他忽然意识到她就该这样笑,不该哭、不该沉默、不该落落寡欢,而倘若非得有一个人护着才能使她有这样的欢颜,那么他只衷心地希望……这个人会是他。
他会待她很好。
他会让她一直这样笑。
他是有些愣神了,看着她迟迟收不回目光,直到后来门口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是国文科的学生们,来给她们程先生送礼物了。
白清嘉一见有学生登门便主动从程故秋门前离开了,可女孩子们还是忍不住对这位外文系的女老师上下打量,为首的一两个目光还有些不善;白清嘉并不将此放在心上,毕竟这样的目光她平生遇见得多了,哪有空闲回回都去计较?遂只对孩子们微微一笑,随即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宿舍。
……可流言还是渐渐传开了。
说到底,一个女人出现在男人堆里本身就是一桩罪过,旁观者总有数不清的闲话要说——啊,你说她?轻浮得很!总是巴巴儿地贴着程老师,摆明了就是要勾引人家的嘛!
有人不服,总忍不住要出来说句公道话,说白老师和程先生本来就认识,多说两句话也没什么不对,何况如今都是民国了,哪还能像大清朝那样讲究什么男女大防?只要心里坦荡,男女之间也是可以做朋友的。
此类言辞虽然公正地道,可却总不免会遭人反扑,非议者紧跟着就会说:好笑,你以为你这么上赶着替她掰扯就能跟人家一样成个万人迷了?还是你想讨好她让她给你一个甲等?丢不丢人啊!
这些话都是张口就来的,说的人全不用付出什么代价,可那被议论的人却不得不在无形中背上沉重的负担,甚至还有可能是刻意的刁难。
——比如白清嘉,就被那位了不起的丁教务长盯上了。
丁务真对这位新来的白老师的态度可谓是十分复杂。
最初是北大来的那位程先生推荐了她,说她有留法的背景、学问也扎实,到外文系教书正是恰如其分——可这年头哪有女人出来工作的?她们都是绣花枕头,可比不上男教丨员令人放心,因此他很快就回绝了,直接说本校不招女教师。
可没料到过几天教育厅就专门来了人,说倘若有一位姓白的小姐要谋求教职,各校都应予以录取、不可与之为难。
他十分惊讶,不晓得这位白小姐背后靠的是哪座大山,遂连忙抓住那教育厅来的小文员细细盘问,不料对方也是讳莫如深,只交代他一定要听话懂事,旁的一概不要打听。
他于是明白了深浅,赶紧转头去跟程故秋说愿意接纳那位女老师了,见面时只感慨那女人生得天姿国色,诚然是一副谁见了都要失魂落魄的美貌模样,兴许就是靠这副漂亮皮肤勾搭上贵人的吧。
……可他仍没料到她勾上的竟是那位新到任的巡阅使将军。
在如今这风雨飘摇的乱世,谁还能大过手里握着枪的人?更别提那位将军背后还有山东赵开成和云南季思言两座大山,真正是一句话就能左右上海滩的乾坤,而就是这样一个手握重权的男人那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追着白清嘉离开,说两人之间没有私情,谁能相信?
可偏偏徐小姐与这个白老师十分不睦,不单那天当众给了她难堪、事后还专门偷偷来找过他,要求他想办法把白清嘉从学校开除。他起初当然是不敢照办,毕竟徐小姐再重要也及不上她哥哥的一根小手指头,倘若她哥哥喜欢,谁又敢动这白老师一下?
然而奇怪的是打那之后徐将军便再也没有来过学校,甚至私底下也与白老师没有丝毫瓜葛,倘若二人之间真的有什么,又怎么会表现得如此生分疏离?
丁务真看不懂了,与此同时心中的杂念也变得越来越多。
第95章 生病 会是……他么?
或许徐将军过去的确和白老师有旧, 但现在两人已前缘尽断了无瓜葛,此前帮她安排一份工作也不过是出于曾经的情分——如果是这样那他还是应当以徐小姐的意思为先,不必再忌惮这个姓白的小美人儿, 而贸然动作毕竟还是太过危险, 不如先试探一番来得稳妥。
一念抱定, 丁务真看着白清嘉的眼神也变得微妙起来了, 先请她进办公室坐下,又大概询问了几句她近来搬宿舍的情况, 待表现足了自己作为上司的关怀才终于切入正题,问:“白小姐可曾听说最近学校里的传闻?”
白清嘉微微皱眉,问:“教务长指的是?”
“你跟程老师的事,”丁务真接了口, 一双老鼠般的眼睛紧盯着白清嘉的脸,“在学生间传得很广。”
白清嘉一听眉头皱得更紧,真没想到自己被叫来教务长办公室竟会是因为此等无稽之谈, 一时间心里又是尴尬又是不平, 道:“请您不要误会,我和程先生之间只是朋友, 绝没有任何其他乱七八糟的关系!”
她说得斩钉截铁, 可其实丁务真实际却并不在意她和程故秋之间的渊源,闻言只点头,又摆出一副安抚的架势,劝:“我知道我知道, 今天我找你来问也只是出于对学校风纪的维护,这里毕竟学生多,我们做老师的总要给她们做表率,举止要更得体些才好……”
白清嘉其实根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行为不“得体”, 但人在屋檐下总要懂得忍让,遂也没有反驳,只沉默着承受了这番敲打;丁务真衡量着局面,觉得自己可以更进一步了,忽地转而问:“我听说白老师最近在忙着翻译《忏悔录》——怎样,还顺利吗?预计什么时候完成?”
这个话题实在转得太过突兀,但总算是跟工作相关了,白清嘉松了一口气,人也自在了一些,答:“还算顺利,有幸得到了尼诺先生的帮助,大概下旬之前就能完稿。”
丁务真一听十分高兴,眼里又精光乱窜了,一边搓手一边说:“好好好,这真是好极了——这本书的翻译是白老师独自完成的么?署名上……是否还有别人的位子?”
啊。
这话。
即便是像白清嘉这样不太懂得人情世故的人都能听懂了:丁教务长这是在要求别人给他署名呢。
他虽然担着管理学校的职务,可说到底也还是在外文系教书的老师,倘若没有足够的论著问世就不能捞到教授的头衔,那么获得的薪酬和地位自然也就要跟着逊色不少。
他才没工夫潜下心去做学问,翻译一本大书要花多少心思啊,得整宿整宿地耗在图书馆,书和词典来来回回都得翻烂,多么没有效率?不如逮住一个年轻的老师,他们既会做事又有热情,还不得不买他这个教务长的账,只要他开口便会乖乖交出著作的署名权,懂事的还会把他排在最前面呢。
这真是太高明了,对白老师提出这个要求再合适不过,倘若她同意了他便能平白得到一个署名、说不准今年就能晋升教授;倘若她不同意他就能探一探她的虚实,如果她去找徐将军为她撑腰那么他往后便再也不会招惹她,而如果徐将军没来……那他就会顺着徐小姐的意思把人赶出学校。
白清嘉并不晓得丁务真此举背后藏着那么多弯弯绕,只觉得这个无耻的教务长是想不劳而获。
她是真的不愿意平白给他一个署名——天晓得她为这本书的翻译付出了多少,一连好几个月天天读书写稿,为一句话背后的典故反反复复去查找各种书籍,单是书下的注释就整理出好几百条,更别提那些字句的斟酌、那些文稿的梳理,个个都要扒掉人一层皮!现在他就动动嘴皮子便要加上自己的名字,凭什么?
可……她又没有办法拒绝。
上次在戏班子往徐隽旋脸上泼水的行为固然痛快,可那为她带去了什么呢?一个响亮的耳光,以及一个被扫地出门的结果。她已经不是原先那个金尊玉贵、有人袒护有人撑腰的白清嘉了,现在的她没有资格也没有底气放纵自己的脾气,冲动带来的后果她一个也承担不起。
她很需要这份工作,她身后的那一大家子更加需要,人人都要张嘴吃饭,这就是大过天的道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别的道理可讲呢?她也不能去请程故秋出面为自己主持公道,毕竟外界已经有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她不能再落人以口实,何况他本身也要在学校里讨生活,她又怎么能让他为了她去当出头鸟?
“自然……自然是在学校的帮助下才能完成的,”她低下了头,声音微哑地说着违心的话,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变软了,甚至让她挺不直自己的腰,“这还要感谢教务长对我的照顾,如果您愿意,我想把您的名字也一并署上……”
听到这里丁务真终于是眉开眼笑了,两只像猴子一样长的手臂在身前兴奋地晃来晃去,嘴上先是一通义正辞严的假客气,说什么自己绝不会厚颜无耻地抢夺别人的功劳,可最后没等白清嘉揖让两句便又点了头,说:“唉,既然白老师坚持,那丁某人就却之不恭了。”
从办公室出来时丁务真再次主动要求了握手,他的掌心依然湿漉漉的,黏腻的汗液沾在她手上,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的手指还故意在她手心磨蹭了两下,这样的龌龊比她此前在上流社会遭遇的所有孟浪的追求都更加令人作呕,且她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比原先多了很多戏谑和轻慢,这令她隐然生出了很糟糕的预感。
她都忍住了,没有发火也没有冷言相向,离开丁务真的办公室后就立刻钻进了图书馆,接下去几天都一直拼命地工作,就指望着她的译作能早日完成,还以为只要让对方得到署名他就不会继续像这样欺侮她了。
她真的太努力了。
没人比她熬得更晚,就连那些理科医科的男教丨员们都不能跟她比,每天第一个到图书馆的人一定是她,中途如果离开也一定是因为要去教室上课,课程结束后就会立刻折返,然后一直待到闭馆;回宿舍以后她也不肯休息,点上一盏不算明亮的煤油灯,又能一口气工作到下半夜。
她这样的状态实在不免令人担心,住在她隔壁的程故秋自然不会察觉不到,他很担心她、一直想找她聊聊,可她却一直借故推脱,后来被他缠得没办法了才终于说:“你或许还不知道,现在学校里有许多关于你我的传言,我们虽然清白坦荡,可有时却也不能不多些忌讳,最近这段日子还是少来往吧……等过一阵子再看。”
这番变动是令程故秋措手不及的——他也听说过那些传闻,虽也觉得谣言荒唐,可……心里也不是没有想让它成真的意思……
他的确喜欢她,想要照顾她呵护她,让她永远眉眼带笑春色盎然,让她永远都不必为生计发愁——他会待她很好,如果他们结婚他也会照顾好她的家人,会像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孝顺。
可……她是怎么想的呢?
她的心意会跟他一样么?
他拿不准,尤其在宿舍门口看到她疲惫且避讳的神情以后就更加无法开口,心想再等一段日子也好……等她的翻译完成他再带她去学校外面散散心,等那时再告诉她他的心意。
这样拼命的日子又持续了一阵,到二月十九日她生日这天,总算完稿。
她很高兴,看着书桌上厚厚的稿件心中只感到无限的满足,她想不到比这更好的生日礼物了,尽管只是自己送给自己的。
唯一可惜的是乐极生悲,大概因为工作完成后她的气猛地松了,此前身体和精神积累的疲惫便一股脑儿爆发了出来,于是莫名其妙地生了一场病,当天午后便发起了高热,人的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她打算上床好好睡一觉,也许醒来后就会舒服一些,这样到晚上她就能有力气回家一趟了——生日么,总还是要跟家人一起过才好的。
可她刚躺下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她怕会有什么重要的事,遂仍坚持撑起身子去开门,却见门外来的是俄文科的孟柯,她手里也拿着一沓稿纸,大概是她自己写的小说,准备要拿来给她品评的。
她努力想招待对方,奈何她的病容实在太过显眼,以至于孟柯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伸手一摸白老师的额头又发觉烫得惊人,当下便大吃一惊,随手搁下自己的稿纸,说:“老师怎么病得这样厉害?看过医生了么?有没有吃过药?”
那时白清嘉的意识已然有些朦胧,恍惚间只摇了摇头,耳中依稀听到孟柯说要带她去医院,她想推辞,口舌却已有些不听使唤,最后竟被一个年轻的学生做了主,搀着她直接走出了宿舍;外面不知何时已下起了大雨,孟柯去寻了一把伞,又带着她坐上黄包车去了医院。
可巧,正是她父亲原来作名誉董事的仁济医院。
她还记得白家鼎盛时的光景,每回家人有个头疼脑热来看病总能得到最优厚的对待,海伦护士长的手是很温柔的,尽管的确有点小小的粗糙,可它给她打的针似乎总没有那么疼,会让她感到难得的安慰。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她不再有独特的身份让人家把她当成贵宾接待,即便外面下着寒冷的大雨也只能硬生生地受着,甚至她们还看到医院门口停着几辆威严的军车,一群配枪的士兵牢牢把守着医院的大门,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军人……?
她愣愣地、有些回不过神,耳中只有大雨瓢泼的声音,和孟柯一起挤在伞下,左半边的身子已经整个淋湿了。
孟柯皱着眉,想走上前去问问情况,守在门口的军警却很强硬地把她们挡在了外面,十分强横地说:“今日仁济不接病患,到别处去吧。”
这阵仗可真大。
诚然沪上贵人如云,也不乏那排场大的喜欢随处清场,凡所到之处必须清清静静,一个闲杂人都不许有——可寻常的显贵人家最多也就是包下一室一层,哪有人如此霸道将整座医院都占为己有?还派兵将附近围得水泄不通。
会是……他么?
白清嘉愈发恍惚,心中却感到几分好笑,想着那男人也终归不能免俗,落魄时怎么都好说,如今一朝青云直上便也学会了铺张招摇——怎么,这样的行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么?它能让你品尝到权势和财富的甘美么?
她有些轻蔑,甚至都不探究里面的人究竟是不是他便早早给他定了罪,心中的疲惫因此而变得更加强烈,她已不愿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遂拉了拉孟柯的手,叹:“没关系,我们去别家吧……”
第96章 走廊 “你病了?”
她的脾气真是被磨没了, 若搁在以往怎么会这样容易妥协?现在却很容易就可以让步、低头,大概是因为察觉了自己的渺小,因此跟谁都不愿起争执了。
孟柯却不像她, 年轻的学生总归还有几分意气, 何况她也担忧她白老师的身体, 此时即便面对背着枪的士兵也不肯退缩, 同样强硬地跟对方争执:“不接病患?上海滩哪家医院有这样的规矩?权贵的身体是身体,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今天我们一定要进去求医, 你们还要开枪杀人不成?”
一连几句反问真是咄咄逼人,如此大的气势令那个挡人的士兵也有些措手不及,大概没想到一个看着文文静静的女学生会有如此大的胆子,正要掏出枪来让她知道知道厉害, 医院里却阔步走出一个人来,语气很不耐地问:“闹腾什么?打扰了将军们你们谁能负责?”
那人生得一张清秀干净的娃娃脸,肩章上的星星亦比原先多出了不少, 赫然正是张颂成。
门口的士兵们一见他便立正敬礼, 肃声唤了一句“左副”,他却只看着白清嘉, 神情既是意外又是惶恐, 片刻前的不耐烦彻底褪了个干净,还十分客气地称了一声“白小姐”。
“小姐是来医院看诊的么?”他披着雨衣走到她左边,替她挡着雨,“您生病了?还是来探望人?”
他的出现坐实了白清嘉此前的猜测, 原来如此跋扈地占下整座医院的还真是那人,她淡淡一笑,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滋味,缓了缓又同样客气地回复:“一点小毛病, 也不是非要看医生——不好意思干扰了你们的工作,我们这就离开了。”
张颂成一听她这么说却似更加局促了,一边把之前拦人的那个新兵推开一边继续对她说:“白小姐哪里话,病了自然要看医生——请跟我一起进来吧。”
说着,已对她做出了邀请的手势。
彼时无论是身边的孟柯还是周围的一干士兵都难免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看她的眼神早已和片刻之前不同,她觉得很没意思,无论是跟着张颂成进去还是即刻转身离开都会令她觉得不舒服,前者像是无端受了那人的恩惠,后者又像是因为胆怯而躲避他。
还是进去吧……横竖张颂成已经看到了她,无论如何那人都会知道她来过的事,躲避只会显得她心里有鬼,那又是何必?
“好,”她垂下眼睛回答,声音里有淡淡的叹息,“……那就谢谢了。”
医院里的守备却比外面更加森严。
几乎每一道门边都有士兵把守,长长的走廊里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只有他们几个的脚步引发了小小的回声,僵硬的气氛令人莫名紧张。
张颂成在前面走着,带她们去二楼找医生,穿过走廊时却在一道门前同另一位军官打了个照面,对方神情严肃还有些凶相,看到她们之后登时脸色一变,几大步就迎了上来,一手抓住张颂成的手臂,压低声音质问:“这些都是什么人?将军说了戒严,你没听到?”
字字冷厉,骇人的气势,不消说便是右副褚元。
他的力道很大,张颂成也被他这一下抓得生疼,碍于身后还有人,不好龇牙咧嘴显得弱势,只能一边试图拿开褚元的手一边同样压低声音解释:“你先放开,那是白小姐,她……”
“谁也不行!”褚元断然道,紧皱的眉头显得愈发威严,“军令就是军令!”
这样的架势实在令人惶恐,而淋雨之后白清嘉脚下已然有些打晃,早没有精神再去听旁人的争执;她已后悔刚才点头答应进来了,一边借着孟柯的力撑住自己的身体,一边试图跟张颂成搭句话说要离开,可此时门内却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打开,她于是终于又在因高热而变得分外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他。
……徐冰砚。
他是冷沉的。
也许权势和财富真的能轻易改变一个人,譬如原来白清嘉从没有觉得这个人可怕,可现在她被属于他的士兵包围了,那种压迫感便让她感觉透不过气——说来也奇怪,他明明并没有生气或发火,只是面无表情地从诊室里走了出来,神色远不如他的右副那么凶煞,可偏偏令人十倍百倍地害怕,她感觉孟柯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都紧了很多。
所谓世事变迁……可真是个厉害的东西。
他也看到她了。
出门的那一刻他的眉头是微皱的,显得很严厉,大概是因为听到了门外嘈杂的动静所以感到不满,而当他看到她时这种严厉有一瞬间的中断,怔愣过后又变得有些复杂,她的视线晃得太厉害,实在说不清那情绪是什么了。
“白小姐。”
他再次这样客气地称呼她。
人都说一回生二回熟,这话真没一点错——二月初她在学校再见他那时心中的震动剧烈到让她羞愤欲死,如今不过半个多月过去她便平静得多了,尽管看到他那双幽深的眼睛时仍难免心中涩痛,可总归不至于张皇到再次夺门而逃,还能强打精神向他点头问好。
“徐将军。”
她跟他一样客气。
两人在空荡的走廊上相对而立,明明旁边有很多人的,可是气氛却好像都在围着他们转,她不愿意陷在这种状态里,更不想继续纠缠在这些压抑的沉默中,于是当先开了口,说:“很抱歉打扰你,我不知道这里有戒严令,还以为进来一下没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张颂成就插了话,在他们长官身边低声解释:“将军,是……是我在门口遇见了白小姐,看人病得厉害就先请进来了……”
语气小心翼翼吞吞吐吐,好像也唯恐受到惩罚。
他们将军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人辨不清喜怒,张颂成心跳如雷,过了好一阵才听到将军发话,不是对他而是对白小姐,问:“你病了?”
声音低而沉,并没有什么他预想的柔情。
这冷硬且刻板的问话不知何故加剧了她的不适,就像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忽然被人用针刺了一下,不至于伤筋动骨,却总不免要流几滴血。
她垂下眼睛不看他了,这样就能避免眼中的情绪被人看到、还能维持他们双方表面的友好,后又答:“一点小病,不要紧。”
这话可不真,她的身体像是执意要反驳她、开始给她颜色看了,衣服上未干的雨水让她冷得打哆嗦,眼前的眩晕亦让她有些站立不稳,她努力忽视身体的抗议并扼制着这些不体面的表现,继续平稳地说:“那我们还是不打扰了,将军请自……”
他却并未听她把这后半句话说完,已经扭头去吩咐他的副官了,说:“去请卜院长过来吧,还有护士长。”
语速有些快,好像有些不耐烦,似乎急于让这件事情早点有个了结,这样就不必继续跟她纠缠;她低着头漠漠笑了一下,淡淡的讥诮划过她的眼睛,却不知道是针对谁,而一旁的褚右副已经照令去办事了,没多久就带回了将军要找的人。
卜院长和海伦护士长都是白清嘉的熟人,此时乍然见到她也是又惊又喜,尤其海伦看到她惨白的脸色还难受地叫了一声“dear”,随即便要引着她去诊疗室,实在很体贴很窝心。
过去的人事在她眼前摇晃,难分今昔的恍惚之感更加强烈,她实在撑不下去了,在孟柯扶着她往病房的方向走去时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沉重的双腿绊倒了她,而她的反应迟钝到甚至没来得及抓住孟柯向她伸来的手,可摇晃坠落间她的左臂还是被人稳稳当当地扶住了,那人的掌心依然还和过去一样干燥温热,令她在恍惚间想起了几年前在戏楼的遭际,那时她似乎也险些要跌倒,他也同样像现在这样扶住了她,掌心的温度恰似一杯隔着瓷杯的滚水,能够轻而易举在她皮肤上留下烙印。
她曾多么为他心动啊。
为什么现在……却只是想哭呢?
“小心。”
她又听到他的声音了,沉甸甸落在耳边,连措辞都和当初一模一样,只是口气变得冷淡且生硬,因此令她感到几分陌生。
她想抗拒他的触碰、不愿再跟他纠缠,而他的想法似乎也跟她一样、甚至比她更迫切,因此在她挣扎之前就当先松开了她,并示意海伦护士长代替自己扶住她。
那一刻白清嘉很安静,顺从地跟着海伦一起走了,孟柯却看到她低垂的眼睫在打颤,就像……在哭泣一样脆弱。
她皱了皱眉,清透的眼睛像是能看穿很多东西,回头时只见那位冷漠的将军重新推开门回到了自己方才所在的那间诊室,背影有种难言的沉郁和寂寥。
她有些费解,一时间难以判断他跟白老师之间的渊源,而在门打开的一瞬间她又看到了更刺目的一幕:一位年轻的军官坐在屋里,身边围绕着许多医生和护士,他裸露着自己狰狞的残肢,大腿处被锯断的伤口泛着可怕的红肿,整个人几乎已被汗水浸透,即便身边簇拥着那么多人也都于事无补,没人能够赦免他的痛苦。
而他忽然看向了门口,兴许是军人警惕的本能使他发现了她的偷窥,眼睛透过狭小的门缝与她撞在一起。
那一刻她在他眼里看到了血腥的杀意,像被人看到了伤口的恶兽一样暴烈狂躁,而片刻之后那种阴霾又褪去了,他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将旁人都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甚至对那位徐将军露出了看似洒脱的微笑。
极致的坚硬和柔软。
她忽然心跳如雷。
第97章 无声 注视她时总有隐晦而压抑的柔情。……
最后还是海伦护士长亲自给白清嘉打了针。
她是个慈祥的女人, 又有一双温柔的手,药剂通过尖锐的针头被打进她的身体时她只感到了一点点疼,远不如片刻之前那个男人带给她的刺痛强烈。
她还被带到了一间大而整洁的病房休息, 整个屋子只有她一个人, 白家衰落之后她再也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此时已有些受宠若惊了。
“好好睡一觉吧孩子, ”海伦护士长温柔地帮她掩了掩被子,声音里透着对她的怜惜, “你受苦了。”
啊。
受苦。
是的……她的确感到有些疲惫,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好像被挤到了一个边缘,她确实应当好好睡一觉,也许醒来之后她就会好起来, 可以神采奕奕地回家跟家人一起庆祝生日了。
……可她却睡不着。
很奇怪,明明她那么困那么累,头像被钉子凿过一样疼, 可偏偏就是睡不着, 与此同时眼前又一遍一遍闪过刚才那人肃冷的样子,以及那句夹杂着烦躁的“小心”。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二月初在学校见到时他明明还不至于这样冷淡, 在她从丁务真的办公室跑出去之后他还曾来追她, 彼时她虽也极不愿意跟他纠缠,可其实心里却杂糅了几分踏实,大概因为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对她的一点点特别,因此便获得了一点很微妙的安全感。
可今天他又为什么对她这样冷漠?
因为上次在学校她没有给他好脸色, 所以他动怒了?也许吧……一个新上位的当权者怎么会像未发迹时一样好脾气?他们大多都恨不得一笔抹消自己过去的卑微,努力想让世人感知他们的尊贵——他一定觉得她不识抬举吧,因此也就不愿意再给她什么体面,今天更要摆出这样的态度来威慑她, 告诉她他一点也不在乎她、往后也再不会给她什么优待。
多么现实又残酷啊。
她不知道自己在介怀什么,明明她对他早就没有什么期待和指望了,可在遭遇这一切以后她竟然还是会感到委屈。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还生病了。
虽然你并不知道这些……可你难道就不能待我稍微好一点么?
这是多么软弱的念头,在清醒时她绝不会有,可在高热中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却固执地从她心底往外冒,当初在如意楼当众被徐隽旋扇了一个耳光、紧接着又被老陈赶出戏班丢了工作,这样大的挫折都没让她掉眼泪,可今天他一个不耐烦的语气却让她想哭,空荡无人的病房大概是上天给她的生日礼物,让她总算能清清静静地掉两滴眼泪,冰凉的液体从她酸胀的眼眶中流出来,没多久就被发烫的皮肤蒸干了,于是了无痕迹地消失在空气中,绝不会有人发现端倪。
这样很好。
这样……我就又可以多留下一点体面了。
后来她终于睡着了,并非因为放下了心事,而是药力总算发挥了作用,医院外的大雨还在一刻不停地下着,雨水敲打窗棂,稳定的噪音反而使室内显得更加静谧。
门被轻轻推开了,接着又被轻轻关上。
有人走了进来,然后安静地坐在她了的床边。
他有一双漆黑的眼睛。
注视她时总有隐晦而压抑的柔情。
……她憔悴了很多。
本来人就纤细,现在就更瘦,或许是因为工作太疲惫了,也或许是因为心里郁结难以开怀。
她的眼尾还有些红,像是刚刚哭过……你为什么哭了?因为病得太难受了?卜院长说你是劳累过度又着了凉,我真想不通什么事情值得你这么累,竟然要紧过你的身体。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想把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轻轻放进去,而这又让他再一次看到了她手上的冻疮,青紫的疮口触目惊心,与她细白漂亮的小手完全不相称,仿佛在尖锐地提醒他在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她曾独自吃过多少苦。
是那管冻疮膏不好用么?还是你根本没有用过?
清嘉……
他安静极了,连叹息都没有声音,大概是因为不愿打扰她休息,也不愿让她知道他曾来过;他的愿望仅仅是像这样在她身边坐一会儿,确认她还安全,确认她没有出事。
他在她身边坐了很久,也许有一个小时,直到后来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微弱的、不甚规则的脚步声才扭过头去看,彼时门已被推开了一道小缝,季思言正站在外面朝他招手。
他于是知道这场与她短暂且无声的会面应当结束了,他又要再次跟她分开,从床边站起来时动作有些慢,好像有些舍不得;可最终他还是走了,就在再次为她盖过被子之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他扶着季思言一起走出了医院,那时外面还在下雨。
季公子的伤状况很糟,他父亲让他留在上海就是为了治疗,方才在医院里已经受过一轮罪,现在该疼得有些虚脱了;可他很犟,怎么都不肯坐轮椅,执意要用拐杖行走,脸上的神情还和当年读书时一样率意,像是没什么烦恼似的。
“我就说送赵将军回山东那天你迟到得很不对劲,还说什么有‘私事’,现在看来全是因为那位小姐,”他还有心思插科打诨,撑着拐杖在医院门口的屋檐下打摆子,“怎么,你那天是见到她了?旧情复燃?”
徐冰砚没答复,只示意褚元去把军车开过来,这很令季公子感到不满,又叹:“我今日虽未亲眼见着你们相处,可却隔着门听到了你们说话——你这人做戏做得未免太像,连我听了都觉得你是真的无情,那位小姐又不晓得你的处境,此刻该是何等伤心?”
的确。
她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如今外面都在说他获封巡阅使后已牢牢控制了整个华东,可却没人知道水面之下安徽的动荡,那孙绍康并不安分,浙江的倪伟也隐然有要被煽动的迹象,地方上随时可能再生战端。
沪上的外国势力也很混杂。他是新官上任,如今虽手握沪军营且背靠鲁滇两省的势力,可说到底仍是根基未稳,眼下欧洲的战事还未平息,日本人便急不可耐要扑上来撕咬上海,指望在大战结束后借华东而深入内地。他不得不跟他们周旋,而且必须掌握好尺度,力道过大只会导致纷争,而力道过小又会招致欺凌。
此外还有暗杀。
自他回沪至今已经历过大大小小十余次刺杀,就在昨天他乘车前往议事厅的途中还遭遇过枪击,虽然最终他并未受伤,可犯人却在被捕前就饮弹自尽,这让他无法判断想杀他的究竟是哪一方势力:是孙绍康的人?是日本人?是蛰伏在暗处不知所踪的冯览?还是因他上位而被撼动了利益的本帮地头蛇?
不得而知。
他并非讲究排场在乎面子,实行戒严仅仅只是为了自保,重回上海并不意味着痛苦的结束,相反这只是新一轮艰辛的开始,甚至他比之前更难更危险,任何一颗从暗处飞出来的子弹都可能要了他的命,噬人的鬼火就在他周身燃烧,没有任何人能把它扑灭。
旧情复燃?
他拿什么跟她旧情复燃?
难道要害她跟他一起被那场扑不灭的鬼火烧死?
他垂下了眼睛,漆黑的眼底没有光亮,有的只是谨慎和冰冷,同时还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决绝——季思言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的旧同窗早已做好了随时牺牲这条性命的准备,也许孙绍康会拿走它,也许日本人会拿走它,也许冯览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会拿走它,他绝不会吝啬将它交出去,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会为他辖下的这片土地流干最后一滴血。
季思言叹了一口气,余光看了看自己被整个锯掉的右腿,忽然间也歇了再劝好友重寻旧爱的心思——像他们这样刀口上舔血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肖想那些柔软温存的人和事呢?
此时褚元已将车停到了医院门前,张颂成很快拉开车门请将军们上车,季思言在徐冰砚的搀扶下坐进了车厢,车门即将关闭时他又隐隐察觉了一道目光的注视,他警惕地抬头看向医院二楼的窗口,又一次在那里看到了那个女学生,老实说生得并不特别美,可那双清冽得好像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却令人印象深刻。
他挑了挑眉收回目光,车门很快关上了,他一边忍着右腿剧烈的疼痛一边等待徐冰砚从另一侧上车,等了许久却没听见他的动静,从车窗探头出去看才发现他正在低头跟张颂成说话,看起来像在吩咐对方什么事情。
片刻之后他才上车,彼时神情十分复杂,好像有些无奈,又好像有些释怀。
季思言不解,忍不住问:“怎么了?”
老友并未立刻答复,顿了顿才回:“没什么,让他去打点些事情。”
他说这话时眉宇间有种罕见的温柔,如此隐晦又周到,实在很难不让人认为此事与那位美丽的小姐有关,季思言笑了,又调侃:“你这人真是奇怪,刚才不还是一副打定主意斩断前缘的绝情模样,怎么一转头又要偷偷摸摸去管人家的事了?”
雨声淅沥,落在他的车窗上,正如此刻落在她窗前的雨一样寒凉,他和她之间实在没有什么关联了,以至于连这样微小无意义的细节都能让他感到些许安慰。
他在雨声中静坐,深邃的眼睛倒映着窗外飞快退去的街景,侧影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克制冷清;可他的心还是温热的,并无声地回答着老友的疑问——
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
第98章 角力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军车威严, 行人避让,一路开至警政厅。
门厅处已有一干将军和官员在等候,以沪军营的于兴汉上校为首, 皖地的孙绍康将军站在最后面, 正一边提着自己的裤子一边不时瞄一眼站在自己前方不远处的倪伟将军, 眼中一片晦暗不明。
大雨滂沱, 军车终于停在门厅前,军官们纷纷肃立敬礼, 于兴汉冒雨上前为从车上下来的两位将军撑伞,徐冰砚搀扶着季思言一同下车,与众将军示意后走进了警政厅。
一楼的会议室内安静肃穆,室内约有三十人上下, 徐冰砚坐在主位,季思言则在他斜后侧添了一把椅子,众将校纷纷在长桌两侧挺直后背静默而坐, 气氛有种微妙的紧张。
只有徐冰砚一个人有动作, 正一页一页翻看着放在他面前的文书,深邃的眉眼无雨无晴, 令人摸不出深浅。
直到他“啪”的一声将书册合上, 微弱的声音恰似子弹上膛,在场众人皆心头一凛,脊背挺得更加僵硬了。
“各地财政政府有专人督查协理,我不会过多查问, ”他终于开了口,低沉的声音不疾不徐,在肃穆空旷的大会议厅中回荡,“但军火采买和铁路征调均在我军部辖下, 往来情节均须向上报备。”
他将手边刚刚合上的文书轻轻往下首一推,正正好停在倪伟少将眼前,这位年近五十的将军十分干瘦,眼下有一对又黑又大的眼袋,原本是低着头的,此刻却被这突然出现在视线中的文书刺得一僵,抬头时又听上首那位年轻的将军问:“去年八月和十一月浙江各有一次‘铁路特情运输’,报告中说是运输军火,但这与订单签署的时间对不上,请倪将军解释一下。”
啊。
倪伟有些慌张,额角已经渗出了冷汗,干咳一声后又佯作平静地解释:“那、那是当时最新签署的军火单,共计分四批运进我部,前两批的时间是准确的,后两批因为临时改换了供货方,所以……”
“改换?”徐冰砚挑了挑眉,眼神忽而显得锋利,“原先的德国军火商被换掉了?换成了日本的公司?”
“对、对,”倪伟小心地点着头,“如您所知,如今德军还在欧洲打仗,他们自己的军火供应都已难以为继,因此……”
“那么为何不选择跟美国人合作?”徐冰砚没有听他说完,再次打断了他,“据我所知滇军的军火采购都是跟美方接洽的,价格比这批日本军火低整整十三个点。”
顿一顿,上身稍稍一侧,看了季思言一眼。
“确实如此,”季公子很快就接过了老同学的话,靠在椅子上煞有介事地答,“美国人的东西好用着呢,依我看比你们华东买的那些日本货强多了。”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笑几分调侃,可说出来的话却很辛辣,言下之意是经手采办的各级人员都涉嫌贪腐、大概率收了日本人的好处。
倪伟又不是蠢货,怎么会听不出这一层意思?那额头上的冷汗当即便又添了一层,一会儿看看徐冰砚一会儿又看看季思言,口舌打结打得都要说不出话了。
僵持之时又忽闻长桌另一端传来了一声冷哼——
“浙江境内的这批采买运输究竟如何姑且不论,但这一切毕竟是我华东的内务,季公子作为滇军少帅,插手我部之事恐怕还是不妥当吧?”
如此冷言冷语阴阳怪气,打眼一看脑满肠肥连军装的腰带都要系不上了,可不正是皖地的败军之将孙绍康?
这位将军也算得上是际遇跌宕了。
他曾是徐振的左膀右臂,跟着老上司一起栉风沐雨出生入死,本以为可以一直在对方的荫蔽下享受荣华富贵、再靠倒卖国家矿产偷偷发几笔横财,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徐振在阴沟里翻了船、被他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小狼崽子一口咬断了喉咙,害得他也不得不忍辱偷生甘居人下,如今都要夹起尾巴来过日子了。
徐冰砚?哼!他算什么东西?原本不过就是徐振养的一条狗!见了他孙绍康都要乖乖敬礼尊称一声“将军”!区区一个被时势生造出来的英雄,难道还真就能如此轻而易举地骑在他们这一干老将头上作威作福?
做他的春秋大梦!
现在也就是时机还未成熟,等到他把一切安排妥当,那……
孙绍康狠狠地眯了眯眼睛。
而此时在场众人又忽闻坐在上首的徐冰砚开了口——
“季少帅是护国军将领,当初也在平定华东的战役中立过功勋,北京政府曾通电全国予之嘉奖,”年轻的将军气象稳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我华东之军政要务,他又为何不能谏言?”
孙绍康心下不服,心想这不过是你这个后生拉帮结派找来的外援、仗着老同学背后的滇军势力震慑他们华东诸将,嘴上又据理力争,道:“可徐振将军在时从不会允许——”
“现在是我主持军务,”将军的漆黑的眼睛幽深如潭,明明声音不大却生生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令闻者皆噤若寒蝉,“孙将军如有不满,亦可将皖地事务移交他人处置。”
说着手指轻轻一动,立在他身后的两位副官便明了了长官的心意,各自回身将会议厅的大门落锁,“吧嗒”一声脆响飘散在空气里,却像催命的符咒一样令人胆寒。
徐冰砚……
众人大气也不敢喘,房间内的气氛一瞬间紧绷到极致,个别知情者的脑海中又再次闪过当初徐振将军跪在扬州城外的荒丘上祈求自己的义子饶他性命的那个场景,彼时这位年轻的将军连眼神都没有动上一动,径直便从腰侧拔出了枪,持枪的手稳得很,子弹上膛行云流水,“嘣”的一声就打穿了他义父的头,鲜血溅了他一身;他从身边的副官手上接过手帕,几下便擦去了身上的血迹,随后只淡淡地同人说一句:“葬了吧。”
如此凶狠的豺狼……倘若真的动怒,便是把他们这一屋子人都杀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孙绍康同样是慌了,封闭的大门扼住了他的喉咙,令他感到难以喘息,上首位坐着的那个男人冷漠肃杀,没有人会怀疑他的心狠手辣。
“请将军原谅……”孙绍康低下了头,肥硕的上身微弓起来,象征他屈辱而虚假的臣服,“……是属下失言。”
被他讨好的年轻将军却并未立刻接受他的致歉,会议厅内依然鸦雀无声,摧残人心的沉默一直持续了几分钟,令人感到像几个小时一样漫长。
滋啦——
椅子摩擦地面发出了刺耳的声响,是他在众人的目光之下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笔挺板正,整洁的军装没有一丝褶皱。
“我辖理华东军务不久,恐时日太短不知深浅,如对各位将军有所冒犯还望诸君海涵,”他平平整整地说着,语气几无起伏,话至此处目光却陡然一凛,严厉之色跃然于眉间,“但我既领此职,便会忠于职守善履其责,望各位戮力同心,保我华东安稳太平。”
语罢,不等座下众将溜须拍马表一表忠心,已重新将此前过手的文书拿起又撂下,留下一句:“两天之后我要看新的明细——于将军,安排一下。”
被点到名的于兴汉听言立刻起身领命,随即徐冰砚便亲自扶起季思言走出了会议厅,房中将领见状赶紧起身敬礼,直到将军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才恍惚回过神来。
这华东的天啊……真的已经变了。
另一边还在医院里的白清嘉却是直到黄昏时分才慢慢恢复意识。
那时雨已经停了,傍晚的天边染上了暖色的霞光,她的高热已经退去,只是身体还有些酸胀疲劳,可见西洋的药物果然厉害,免去了她不少痛苦。
她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房间里空无一人,那时她心里有些失落,也不知道原本还在指望什么;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脚步声,她忍不住期待地朝门口看去,却见推门进来的人是孟柯。
啊。
当然得是孟柯。
不然还能是谁呢?
“白老师醒了?”此时孟柯已经走近她了,脸上带着清冽的笑,“护士长说你也该醒了,我就去给你倒了杯水。”
说着便将水杯递给了她,还温热呢。
白清嘉感激地接过,对自己的学生道了句谢,心里却还被那个男人干扰着,不知道此时他是不是还在这家医院里;孟柯敏锐地发觉了她的心不在焉,脑海中又回忆起几个小时之前那位右腿被截断的将军对她说的话。
“不好意思,”彼时他撑着拐杖从诊室里出来,站在她面前神情颇为疏离,“稍后能否请你暂避一个小时?让我的朋友和你的老师单独待一会儿。”
说着他朝白老师病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她扭头去看,见那位将军早已站在了门口,侧影疏落,就像一棵苍冷的岩松。
她是很聪明的,不会多打听别人的私事,此时即便看出白老师在想着谁也没有令人尴尬地点破,只又体贴地去请海伦护士长来查看她的身体。
这位护士长还是那么亲切,看到白清嘉已退了热、十分高兴,还用并不太标准的中文跟她说了一句“恭喜”;取下针头之后一切无恙,白清嘉又与她闲聊了两句,随后便打算从医院离开了。
到门厅时她又想起来要去柜台处缴纳今日诊疗的费用——她的父亲已不再是这家医院的名誉董事,她自然也就没道理再占人家的便宜,付钱是应当的。
可柜台处的那位女护士却笑容可掬地告诉她不必付费,她疑惑地询问原因,对方笑了一下,继而不无艳羡地回答:“因为徐将军已经代您付过了。”
第99章 周折 自然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了!……
……“徐将军”。
这个称呼她至今都有些难以适应, 毕竟就在几个月前它指向的还是徐隽旋的父亲,一个专断狠毒卑鄙低劣的长辈,如今却忽然指向了他, 转折如此之大, 也不怪她会感到茫然。
他为她付了诊疗费?
这是什么意思?
是同情?客气?抑或仅仅是普通的社交礼仪?
她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 原本就不平静的内心再次被这个微不足道的信息掀起了褶皱——那男人似乎很有这方面的天赋, 可以轻而易举搅动一个女人的心。
她颇有些恍惚地跟陪了自己大半天的孟柯道了谢,分别后便独自走上了回家的路, 傍晚的霞光略有几分暖意,助长了她的神思不属。
好不容易走到弄堂里,天已基本黑透了,家家户户都点了灯, 朦胧的光亮都一个个小窗口透出来,嘈杂的说话声与做饭声充斥在她耳中,再次把她从虚浮的半空拉回了地面。
她摇了摇头甩掉杂念, 调整一下情绪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家人们都在,秀知第一个迎上来从她手里接衣服, 脸上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她深感慰藉, 心想大家果然还记得她的生日,转进里屋时又见桌子上摆了一个大大的奶油蛋糕,正是她往年过生日时爱吃的,租界洋人烘焙坊里的东西, 这要花去不少钱,约莫得有十几块大洋。
这太奢侈了,以至于她都有些不知所措,看着父母和兄嫂皱起了眉:“这蛋糕……”
父亲母亲都在微笑, 大哥更是满面红光,一见妹妹皱眉便大步向前拉住了她的手,神情激动地说:“妹妹不要嫌破费,今日咱们可是双喜临门!”
白清嘉闻言深感莫名,实在不知喜从何来,又见哥哥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极振奋地大声说:“我找到工作了!——清嘉,哥哥找到工作了!”
啊。
白清嘉愣住了,没想到忽然之间会发生这样的大好事,这半年来遭的一茬儿又一茬儿罪令她有些草木皆兵,即便亲耳听到哥哥说了也还有些不信,遂问:“找到工作了……?是做什么的?确凿么?会不会有骗局?那个……”
“是真的!很确凿!下午已经签过协约了!”白清平很快接上了话,亢奋与满足溢满了他的眉梢眼角,“是一家做保险的洋行!我前段日子曾去应征过,今天下午他们的董事亲自来了,说要请我去做经理!一个月一百二十大洋!”
说着又忽而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钞票给妹妹看,继续大声说:“他们还提前付了半个月的薪金!让我下周就去上班!”
啊!
这、这必然就是真的了!
白清嘉拿着这几张钞票反反复复地看,过一会儿又拿过哥哥下午刚刚签署的协约反反复复地看,最后终于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发生了!他们家的日子真的就要好起来了!
仔细想想这一切虽说的确发生得有些突然,可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当初哥哥找不到工作是因为有徐振暗中阻碍,如今他死了,这些障壁自然也会消失不见。
只是……
她的神思在家中一片欢腾的气氛中微微凝顿了一下,一个荒唐无据的念头忽而从脑海中闪过——
或许……
……这件事会与那个人有关么?
因为白清平的工作总算有了着落,白宏景和贺敏之便开始琢磨着让小女儿辞职回家休息了。
他们也是好意,总觉得赚钱养家是男人的事,此前让小女儿出去工作都是迫不得已,如今情况好转自然该让女儿回来享享福气;白清平也是一样的想法,尤其他自六月家中出事后便一直对妹妹心怀愧疚,眼下更想好好弥补她一番。
白清嘉却坚决不肯辞职。
坦率来说她很喜欢现在的这份工作,读书、讲课、翻译、写作,每一件都是她力所能及的,靠自己的手养活自己是一件很令人愉悦的事,她不愿放弃品尝这种甘美;何况哥哥如今虽然有了收入,可要彻底改变家中的生活还依然很困难,他们一家又欠了静慈那么大的恩情,不说还上一座矿山,最起码也要尽心为人家寻找名医,这些都需要费用。
她将这些道理一一跟家人们讲了一遍,最后还是坚持继续工作,她父亲母亲知道小女儿执拗,后来也就歇了再劝的心思,只嘱咐她不要让自己太累,需时时记得自己还有哥哥作依靠。
贺敏之还说:“唉,你要坚持工作也好,在外面多接触些人——尤其那个程先生,我看人品是不错的,雪中送炭的情谊最难得,你们也算有缘分,不如过几天请他来家里吃顿饭吧?要是你们小儿女愿意,就尽早把事情定下来……”
这番陈词可真让白清嘉哭笑不得。
“母亲,”她无奈地搂住了母亲的手臂,皱着眉抱怨,“我和程先生只是知心的友人,就跟我和静慈是一样的,哪有你想的那种关系……”
贺敏之摇了摇头,又刮了刮幺女的小鼻尖,说:“现在是现在,以后是以后,关系总要慢慢发展的么。”
语罢见女儿露出一副不赞同的神情,便又追着问了一句:“怎么,你不愿意同他在一起,是因为不喜欢他?”
“自然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了!”白清嘉头疼地申辩,“我很尊敬他感激他,可并不是出于情爱,当然不能跟他结婚。”
她母亲被她这副义正辞严的小模样逗笑了,又调侃她:“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叫情什么叫爱?净在胡说。”
这话让白清嘉一愣,“情爱”这两个字让她的心短暂地空了一下,随后一个人模糊的侧影又飞快地从她心上掠过了。
仅仅是浮光掠影般的一瞬。
……却已足够让她感到怅惘和酸涩。
次日她又回到学校工作了。
到办公室门口时她意外地见到了程故秋,对方仍是一身长衫清俊儒雅,只是神情依稀有些焦灼,直到扭头看见朝办公室走来的她才倏然松弛下来,几步迎过来说:“可算让我见着了活人,夜不归宿是多大的罪过,你就不晓得自己有多让人担心么?”
他看起来真是十分担忧,眼下还有些青黑之色,像是昨夜没有睡好,白清嘉一见便十分愧疚,连忙解释:“啊,我……我昨天回了家里一趟,真抱歉,我该想到提前跟人说一声的……”
这其实是没根据的话,毕竟她并没有任何要跟他交代行踪的义务,冷静下来之后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于是难免感到些许局促——他大概是头回处置这种情况,脸竟不受控制地涨红了,一口气红到耳朵根儿,语气也很不自然,说:“不不不,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昨天听你们系里的孟柯说你生病了,怕你走在路上出什么意外——这都怪我太爱胡思乱想,你不必理会……”
这样的反应着实在白清嘉意料之外——她原本丝毫不认为自己跟程先生之间有什么风月的可能,更认为对方提携自己也只是出于善心和友人之情,可昨日母亲的一番话却忽然给了她提了个醒,如今再看程先生对她的种种……便跟过去她的那些追求者很有几分相像了!
她十分意外,简直称得上是措手不及,同时又怕是自己多虑了、不敢真的往那条路子上想,支吾迟疑间又听身后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程老师”,回头一看见是国文科的汤晓晓。
这位女学生可真算得上是程先生狂热的追随者了,据说曾在学生间毫不掩饰地表达过对先生的迷恋,还曾给他写过热烈的书信;如今她找先生都找到楼上外文系来了,此等执拗若真是为了学问也着实值得嘉奖,只是她找到先生后却还不满足,非要偷偷斜眼看着白老师,眼神中的敌意昭昭然外露着,让人想装作没看到都十分困难。
过了一会儿她又转过头去看程故秋了,声音甜美地说:“先生昨日不是答应了要帮着修改我做的那首七律么?我都等了好久了……”
后面这半句显然是一个女孩子的撒娇,里头藏着绵绵的情意,可惜程故秋以前在北大教的都是男学生,实在没有那个眼力看出对方内心真实的想法,他还当人家真是来请教学问的,于是便匆匆答应跟她走了,走前又扭头跟白清嘉说了一句:“午餐一起用吧——你当心不要再着凉。”
……结果让白清嘉再次收获了一枚学生的白眼。
这些小节并不关键,白清嘉今天上午还有事情要忙呢——她要把自己翻译好的稿子拿去给丁务真过目。
这是对方上次要求的,说也要为这份译作尽一份心力,要白清嘉翻好之后就拿去给他;她如约去了,丁务真看起来十分高兴,那双老鼠一样的眼睛都变得更亮了,接过稿子看过几眼后就放到了一旁,转头跟白清嘉说:“白老师辛苦了,这稿子就交给我吧,我与出版社十分熟悉,由我交过去也更为稳妥。”
这话乍一听颇有几分道理,可白清嘉就是没来由地不放心——这毕竟是她耗费数月才好不容易完成的稿件,怎么放心轻易交给别人?
她又委婉地争取了两句,说想亲自送到出版社去,同时一定会跟社里说明要将丁教务长的名字署在首位,丁务真却仍不肯,反复说她太客气,后来干脆有些沉了脸,说:“白老师这样推三阻四,难道是信不过我丁某人么?”
白清嘉在心里接了一句“确实”,面上却不便再跟对方争执了,沉默过后只好点点头,应了一句:“……那就麻烦教务长了。”
第100章 偷盗 ……辞职?
打从这天起白清嘉心里就一直很不安。
丁务真为什么非要坚持由他自己去交稿?他想做什么?她明明都已经答应要给他第一署名了, 难道他不相信她?还是说有其他的目的?
她想不通,只是直觉事情很不对劲,可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这样的情况, 原本打算问问程故秋的意见, 可潜意识里她又觉得自己如今跟他的关系有些尴尬,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暂且避开他, 不要招惹是非。
她已留下了翻译的底稿,谅丁务真也不敢做得太出格, 是人就有廉耻心,他又能无耻到哪里去?
她一直这么安慰着自己,直到四天后忽然收到了一封信件,竟是来自久未谋面的李锐;他问她最近是否还有空闲, 如果可以能否跟他见上一面,他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跟她当面确认。
她很惊讶,糟糕的预感又冒了出来, 思来想去总觉得不能在学校见李锐, 于是就将家里的住址留给了他,说欢迎他随时到访。
两天后他便来了, 恰巧是礼拜日的晚上, 白清嘉还在家。
门是秀知去开的,开门时见到李锐还十分吃惊——她还记得他呢,这位编辑先生当初只穿一身破旧的褐色西装就敢登白家的门,还一连跟家里的佣人们要过七八杯咖啡, 举止既滑稽又随性,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
“李先生?”秀知惊讶地看着拎着公文包站在门外的人,“你怎么……?”
李锐还和几年前一样,全然没什么变化, 甚至连身上穿的都还是过去那身褐色的西装,差别只在这回又多打了几个补丁;他还意外于秀知仍记得他这件事,显得很高兴,打过招呼之后又有些匆忙地问:“请问白小姐在么?我有急事找她,很要紧!”
李锐此人虽然平日看着邋遢落拓,但真到办起事来还是妥帖的,当天他见到白清嘉后便从自己的公文包中取出了一沓稿件,隔着厅里的桌子推给了她,说:“小姐先看看。”
白清嘉接过一看,见那赫然正是自己的译文全稿,于是眉头不禁皱了起来,问:“先生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些稿件?这……”
李锐叹息一声,伸手拿起秀知给他倒的水喝了一口,说:“这是大约一个礼拜前我们书馆收到的稿件,署名是新沪女校的教务长丁务真——我原先做过法国名著译丛,主编便将这本《忏悔录》也分到了我手上,我一看前面几页便觉得熟悉,翻箱一找才发现这和小半年前小姐寄给我的书稿一模一样,我料想其中必然有猫腻,所以就想专程来问问。”
这番话可真是石破天惊,震得白清嘉都有些回不过神了。
“这稿子署了几个名?”她惊疑不定,“只有丁务真一个人?还是也有我?”
李锐又叹了口气,答:“……只有丁一人。”
啊。
白清嘉懵了,只感到难以置信。
丁务真只署了他自己的名字、却将她这个正经译者的名字摘掉了?这已远远不仅是学术不端、品行不正,而是偷盗!是犯罪!
她气得脸都涨红了,整个人都是义愤填膺,完全不能相信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立刻对李锐解释:“他说谎!这根本不是他的译作!是我的!我花了半年功夫才译完的!”
李锐早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对白清嘉也是十分同情,此刻见她真着了急连忙出言劝慰,说:“我自然是相信小姐的,只是这件事在处理上恐怕还有些麻烦……”
“麻烦?”白清嘉的感觉越发不妙,“什么麻烦?”
李锐咳嗽一声,颇为尴尬地解释:“这丁教务长同我们主编是老相识,原先也在社里出过几本书,如今除我之外其他编辑都认定他就是原译者,连稿酬……都先付给他三百大洋了……”
这……这……
这真是岂有此理!
而实际上李锐这话还没说全呢——出版社里的其他编辑其实也未见得真就相信书是丁务真一个人译完的,但关键在于他们并不关心事情的真相,比起白清嘉这样一个无名无姓的“女流之辈”,他们甚至更希望译者是一个有头有脸的男人,这样他们在卖书时就有了值得宣传的名目,多么便利。
可这对白清嘉这样一个勤勤恳恳、大冬天顶着满手冻疮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写到稿纸上的原译者而言就是天大的灾祸了,半年的心血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人夺走,还让她损失了那么大一笔钱!
天晓得!三百大洋!
她绝忍不了这些,汹涌的怒火几乎要烧穿她的心,撺掇得她立刻拿上稿纸和外套从家里冲了出去,只看背影都晓得人是气势汹汹火冒三丈,摆明是要跟人吵架拼命去了。
秀知本来想把人拉住劝一句的,可却没追上她家小姐的步伐,无奈只好又忧又气地回过身冲李锐摆脸色,还生气地诘问:“你到底同我家小姐说了什么,怎么把她气成那个样子!”
李锐闻言缩了缩脖子,真是十分无辜,又赶紧解释:“话可不兴胡说!我是来帮白小姐的,绝没有要惹你们生气的意思!”
说着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整个说了一通,惹得秀知越发愁肠百结,以至于在听李锐怯生生地询问“能否给我一杯咖啡”后还狠狠瞪了他一眼,断然怒喝:“做梦!出去!”
另一边的白清嘉已在盛怒之下一路冲回了学校。
她的性子诚然已经被残酷的生活锉磨得温顺了许多,可这不代表她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费尽心力才辛辛苦苦得到的一点成果就这么被人轻飘飘地偷走!她需要一句说明、一句道歉,还需要对方恢复她的署名,将她应得的稿酬还给她!
她怒气冲冲地去了一趟励耘楼,当时已过八点,丁务真早就不在办公室了;她扑了个空,又不甘心放弃,想了想又转身回了宿舍楼,她记得丁务真在学校也有一间宿舍的,是普通老师们的三倍大,快要赶上礼查饭店里最高级的套房了。
后来想想,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路穿过偌大的校园来到丁务真房门前的,只记得自己狠狠拍门时手上的痛感,以及丁务真开门后那副贼眉鼠眼令人作呕的样子。
“白老师?”他就像完全看不见她的怒火,还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呢,“真是稀客,怎么突然想到来找我了?——来来来,快进来。”
说着,还故作绅士地让出了一条路,试图让她进入他的房间。
彼时白清嘉虽说已是怒气上了头,可总算还没失去应有的警惕,对进入一个陌生男人封闭的房间感到非常排斥;她于是忽视了他这不正当的邀请,只冷着脸直接进入了主题,说:“丁教务长,今天我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闻,说您只在译作上署了自己的名字而把我的名字摘掉了,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是咄咄逼人的,眼里就像在喷火,可丁务真却对她的怒气毫不在意,抱起两条长长的手臂靠在门框上,戏谑地看着她,说:“白老师的消息可真灵通,这么快就晓得了。”
“没什么误会,”他坦然到不能更坦然,甚至显得洋洋得意,“你的名字就是我摘的。”
这样的反应完全出乎了白清嘉的预料。
……一个人竟然还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么?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竟然可以脏污破烂成这个样子!
“是么?教务长好大的气魄,连这样前古无人后无来者的事都做得出,”白清嘉已怒极反笑,“可惜您的意图恐怕不能实现,我的稿件之前已给其他编辑看过,这本书是必须要署上我的名字了。”
丁务真听后直接笑了,她的威胁对他而言似乎根本不痛不痒,甚至他看她的眼神都渐渐流露出了同情。
“那么你就去试试吧,看看你的编辑朋友能否为你伸张正义,”他悠然自得地讽刺着,“无论成不成对你都有裨益,至少能让你学会如何当一个下属,以及看明白这个社会运行的规则。”
白清嘉:“……”
“你觉得委屈么?难受么?”他挑衅地看着她,“那太没有必要了,毕竟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么一遭,等以后你坐到我这个位置就都好了,在这之前你必须学会忍耐,否则你根本不会有机会往上爬哪怕一寸。”
“当然,这都是男人的路,白老师有别的法子可以用,”他的眼神变得下流起来,盯着她的胸口来回看,“赊出一身皮肉对你们女人来说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吧?找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做靠山,我保准往后谁都不敢再招惹你,别说一本译作了,就是十本百本都能署上你的名字,要是碰上真阔气的,说不准能直接给你建一所学校!”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至此白清嘉终于忍无可忍,扬起手就想狠狠一巴掌扇在丁务真那张丑陋猥琐的脸上,让他那张可恶的臭嘴再也不能说出一句侮辱人的话!
……可他却把她的手腕捏住了,手心黏腻的汗液再次令她起了一身小疙瘩。
“我现在可以直接把话跟你挑明了说,”丁务真猖狂地邪笑着,好像笃定她已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署名肯定是没你的了,但出版社的稿酬我还可以给你,唯一的条件就是你辞职离开新沪;当然你也可以执意留在这里,但我确定这日子不会很好过的。”
……辞职?
白清嘉愣住了。
丁务真费了这么多力气……原来就是为了让她辞职?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逼我离开新沪?”她简直不能理解,“我工作很努力也很认真,并不比其他男老师差!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女人?如果你对我的能力有什么怀疑我可以……”
她有一大堆剖白要说,拼命想要证明自己可以胜任这份工作,可是对方根本一个字都不想听。
“因为你得罪了徐小姐,她想让你滚出学校,”丁务真慷慨地为她揭开了谜底,“所以你懂了吗?没有人在意你努不努力,只要你离开就能万事大吉!”
啊。
……是徐冰洁。
那个尊贵的巡阅使将军的妹妹。
她已经讨厌她到这种地步了么?要把过去的私人恩怨扯到她如今的工作里?甚至要动用权势让她无处可去?
……那他呢?
他知道这件事么?
他……默许了么?
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心中的茫然和悲凉再次漫溢起来,以至于连她的怒火都被冲散了。
“那么……”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狼狈到几乎破碎,“……你为什么不直接开除我呢?”
直接开除她就是了,何必还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丁务真松开她的手腕冷笑一声,心想这当然是为了防备徐将军——他现在虽然不管这个女人了,可原先毕竟也吩咐过教育厅给人安排教职,万一他把人开除了那就是对徐将军不敬,哪比得上让这个女人自己辞职来得干净便利呢?
这些高明的盘算他才懒得跟白清嘉解释,人已经转身优哉游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了,关门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尽早做决定吧。”
“省得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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