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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心结   无解的困局

    沉默是他的底色, 过去多少次他都用它回避难以解决的麻烦,可这次他却没有这么做。

    “不会么?”

    他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声音就落在她耳侧, 微微的凉。

    “……可我不确定。”

    她的眉越皱越紧, 忽然意识到此刻他们比过去任何时候靠得都要近, 得到信赖的满足感强烈极了, 可在这之上更多的却是酸涩与疼痛。

    “你遇到麻烦了对么?”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似乎是想提醒他她是他的同党, “很棘手的麻烦?”

    她怎么会知道呢?

    战争也许会暂停,可纷争却永远没有尽头——浙皖两省的战争结束后北京的态度也有些暧昧,似乎已经有意要另外选派军政官员到当地主政,名义上仍是他的下级, 但本质还在于分化华东。

    他并不是贪权的人,也无意在这个乱世烧丨杀丨抢丨掠与人争胜,他只担心放权之后自己会无力继续维护华东的安全——他已经打够了内战, 当初他不惜放下在清廷拥有的一切转而从军校重新开始为的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杀死自己的同胞?毙了孙绍康和倪伟有什么意义?战胜他们的部队又有什么意义?都是生存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同侪, 流的都是自己人的血。

    可强硬地选择不放权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么?

    北京不会眼看着整个华东都归于他和赵将军之手,或者即便他们无力干涉、主理其他省份的将军也不会坐视不理, 直隶省始终虎视眈眈、在他拒绝与欧阳峰将军的女儿联姻后这种矛盾就变得更尖锐, 如果这次他拒绝放权,直隶省会不会再次借机开战?

    华东不能再乱了……皖南流民遍地,浙江也乱成了一锅粥,国家需要休养生息, 连年战乱只会把这个本就很孱弱的国家拖入更深的泥沼,到时全国各自为政就会走向分裂,亡国灭种不过是时间问题。

    还有他跟日本人的关系。

    放眼全国,如今哪个省份背后没有外国势力的干预?乱世生存尤为艰难, 各地的官员都要借外国人的力量谋求财富与权势,而最终被牺牲的只有平民百姓的利益——不断加重的赋税、强制摊派的劳役,无数被以各种名目强征的土地和财产……最终这些东西都会流进外国人的口袋,来来回回不断重复,直到所有国民都被榨干最后一滴血。

    他不愿做这样的交易,在这次战争爆发之前就已经与日本人关系疏远、拒绝以政治利益交换他们的军火,可他一个人的作为却并不能把他们拒于国门之外,至少眼下直隶省已经与日本绑在了一起,欧阳峰是磨刀霍霍、随时都准备与人开战了。

    ——他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浙皖两省的权力是放还是不放?与日本人的关系是维护还是不维护?

    无论做什么选择都可能导致同样糟糕的结果……这根本是无解的困局。

    “……有一点。”

    此刻他选择像这样告诉她,明明是很节制的语言,可她却能听出他隐藏在话语背后的沉重与迷茫。

    她于是终于明白了——对徐振父子的心结只是一个小小的触发点,他心底的迷茫远比这更沉重也更复杂,他不知道自己舍生忘死做的那些事究竟是对是错,在那平静无波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个极其动荡孤寂的地下世界。

    “我……我能帮你么?”她不知道该怎样宽慰他了,总觉得说什么都没用,“我做什么才会让你好过一点?”

    这是讨人喜欢的话,他听后扬了扬眉、眼中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

    “抱歉跟你说这些,”他牵起她的手轻轻亲吻,对她怜爱已极,“……吓着了?”

    摆明又是在哄人。

    她才不想被哄、是真心想为他做些事的,可同时她也知道这世上根本没人帮得了他——他要救的是国难,可如今国家贫弱是不争的事实,别说是她,就是北京总统府里那群大权在握的高官也同样茫然自失,没人知道未来的路在哪里。

    “为什么又要道歉?”她用力摇着头,“我并不害怕,也很高兴你能愿意跟我说这些……我们是要一起过一生的,难道能永远避开这些最重要的事不谈么?”

    过一生……

    他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神情有点怔愣,白清嘉一看眉头皱得更紧,情绪也上来了,质问:“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你不是要跟我过一辈子的么?”

    这问题真是十分尖锐、让他立刻回过神了,连忙回答:“要的,当然要的……”

    态度尚算诚恳,勉强令人满意,她于是也缓和了一下语气,接着说:“所以我们就是要像这样跟对方说自己的心事——我就是所有事都会跟你说啊,有关的无关的,有意思的没意思的……我希望你也能这样,哪怕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能听你倾诉一下也是好的……”

    她十分认真地说着、像个较真的小学究,使他原本沉重的心情也渐渐有些转好,过一会儿又听她抱怨:“你有没有在用心听我说?怎么都不回答?”

    “用心了,”他无奈地叹着气,“都听见了。”

    她撇了撇嘴、半信半疑,想了想又追着问:“那你说说有什么希望我帮你做的?我保证都能做到。”

    他笑了,眼睛里浓郁的黑色渐渐变淡,可一时间却说不出什么想让她做的事,她于是又觉得被敷衍了、漂亮的小脸儿绷起来,自己转了转眼睛,忽而灵光一闪,说:“我知道了——我要给你布置这个官邸。”

    他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嗯?”

    “就是把这个房子收拾一下啊,现在光秃秃的跟牢房一样,”她兴致勃勃踌躇满志,“你也不许再住这个破阁楼了,必须搬到正儿八经的房间里去,我去给你挑家具——还有客厅,起码要买一套沙发吧,就算你想把它用来开会也得置办一套像样的桌椅,现在那个椅子太硬了,我刚才只坐了一会儿腰就疼得要命……”

    嘀嘀咕咕抱怨不休。

    他看着她在自己怀里神采奕奕地安排这安排那,不知为何心里忽而浮起一阵强烈的满足,甚至比与她紧紧拥吻时更感到踏实,不禁便有些出神;她发现了,于是又开始不高兴地指责他心不在焉,接着问:“你是不喜欢让我插手这些么?觉得我多事?”

    “怎么会?”他连忙解释,又低头吻了一下女人的鼻尖儿,“……我很喜欢。”

    她哼了一声、好像不太买账,可其实脸颊又因为他轻轻的一吻而悄悄变红了,正了正脸色才继续说:“那我就真的着手安排了,大概小半个月就能收拾好。”

    他心里其实觉得没必要折腾,毕竟他早就习惯了简朴的生活、也不在意居住的条件,可他知道她的本意并不在于装饰一座房子,而是想借此帮他解开因徐振父子而留下的那个心结。

    他不愿拂她的好意,最终还是同意了,并说:“我陪你一起。”

    “不用,也不是多麻烦的事,我自己看着办就好,”她又善解人意起来了,美丽的眼睛十分明亮,“你最近不是很忙么?还要应付北京……”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他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是交了什么好运才能有机会和她在一起,感慨时又听到她笑了,在说:“不过我只出力,钱是没有的——你得负责掏钱。”

    如今的徐中将又怎么会缺钱呢?单是每月的薪俸就有近两千大洋,足够她买东西了。

    “都拿去,”他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脸儿,“随你用。”

    她被哄得甜蜜极了,偎在男人怀里咯咯地笑,过一会儿又想到了什么,有些担忧地问:“不过你妹妹会不会不高兴?她应该要搬回来了吧?看到我改动陈设说不准会有意见。”

    的确要搬回来了——方才他们长谈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是把之前在新沪的事做了一个了结,她向他保证以后一定会规行矩步安分守己、绝不会再无理取闹冒犯未来的嫂子,兄妹二人也算和好如初,他已经让张颂成带她去这段日子暂住的房子收拾东西了,今晚就会搬回家来。

    “没关系,照你的意思安排吧,”他说,“或者把她的房间留出来由她自己布置。”

    她点点头、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想了想又说:“算了,我还是多问问她的意见好了,省得那小丫头心里不舒服再跟我闹情绪。”

    这对一贯娇气的猫咪来说可是不小的让步,他对此是感激的,当下也就搂着人又说了许多好话,还诚恳地道了谢。

    “我才不稀罕你的道谢,”她又撇嘴了,还十分神奇地要给他立规矩,“你要是真对我好以后就要多跟我说心里话……别总是吞吞吐吐说一半留一半……”

    他低低地笑,答应她说“好”,彼此间的亲密感在那一刻强到无以复加,她骨头都软了,靠在他身上不想动,偏偏肚子又饿了,拉着他的手说想吃午餐。

    他低头看表时才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于是也暗暗责怪自己没有把人照顾好,想了想说:“去外面的餐厅吃?官邸里没什么东西……”

    她叹了口气,心说这回还得给他请一位厨师,省得这男人忙起来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琢磨完才答应他的提议,不料要下床时却发现自己的高跟鞋不见了,仔细一想才记起是刚才他把她抱进来的时候掉在了半路。

    他也想起来了,亦为自己方才的孟浪尴尬不已,当着她的面咳嗽了好几声,说:“我、我去帮你捡回来……”

    说着就在女人愉悦的笑声中走出了房间,回来时手上拎着她精致小巧的鞋子,画面有种奇特的浪漫感;他还蹲在她面前为她穿鞋,美丽的女人连脚都生得迷人,细腻的皮肤白得像是会发光,圆润的脚趾漂亮可爱,连指甲盖儿都是晶莹剔透的,将男人迷得有些出神了。

    “怎么还没好呀?”

    她又在假作无辜地勾引他,明知道他特别迷恋她的手和脚,却还是要坏心地用脚趾拨弄他衣服上的扣子,居高临下看着他的那个眼神妩媚得惊人。

    他发誓自己本来真的想忍耐的,可最终却还是在女人刻意展现的风情面前败下了阵,结果又将人压在阁楼那张简陋的床上狠狠亲吻起来,正如此前无数次他在这里梦过的一样。

    这顿午餐……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得上。

    第142章 回校   人不要脸天下第一

    打从这天起白清嘉就再次忙碌了起来。

    她是心里不能存事的人, 计划好的差就要尽快的办,答应要重新修整官邸的当天就回家琢磨起了方案,次日就大致有了雏形, 等隔天再到官邸去的时候已是胸有成竹了。

    可惜却没见到徐冰砚——他一直忙、最近更是忙到没空回家, 据说是因为北京来了人要谈判, 这样的大事不能假手于人只可亲自处理, 估计最近几天都要住在警政厅,只能让张颂成陪着她忙前忙后——这是有远见的做法, 毕竟张左副这人办事颇为灵巧、尤其跟徐冰洁关系处得不错,依白清嘉看两人说不定还有点特别的情分,最适宜调剂这姑嫂之间尚且不太平顺的关系。

    眼下徐冰洁刚被她哥哥放回家不久、正是最乖的时候,尽管心里很不喜欢白清嘉以女主人的架势到官邸来指手画脚, 可表面上也不敢作声,只感在对方指挥着伙计测量房屋尺寸时在旁边反复路过、然后阴阳怪气地哼唧几声罢了。

    张颂成最喜欢看这小祖宗吃瘪,暗叹能制住她的果然只有脾气更坏更厉害的白小姐, 于是一整天都心情愉悦地偷偷翘着嘴角, 不幸的是后来被徐冰洁发现了,气得她往他腿上踹了一脚, 还大骂:“你个没良心的叛徒!嫌贫爱富的狗腿子!”

    这一脚是真狠, 疼得张颂成龇牙咧嘴,一边躲一边悄悄腹诽:难怪要被学校开除呢,还“嫌贫爱富”,他这没读过几年书的都知道这词儿用得不对!

    白清嘉也知道徐冰洁心里不痛快, 将心比心,如果真有新嫂子到白公馆把自己家改得面目全非她也不会觉得舒服,于是态度也摆得软,时不时就会把未来小姑叫到跟前问问她的意见, 譬如沙发喜欢什么颜色的,窗帘喜欢布艺还是天鹅绒,餐桌要方的还是圆的……等等等等。

    徐冰洁也是好哄,原本气鼓鼓的看白清嘉很不顺眼,如今一见对方把自己的意见当回事那口气也就有点顺了——她其实也觉得官邸原先光秃秃的样子很不体面、住起来也不舒服,如今发现有机会重新装饰心里也是高兴的,偶尔还会遮遮掩掩地跟未来嫂子说说自己的喜好,一旦建议被采纳小羊角辫就会高兴地抖一抖,眼睛都跟着亮了。

    白清嘉原本对这个小丫头也颇有成见、觉得她是个蛮横无礼的小混蛋,可相处一久也发现了对方的可爱之处,说到底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黄毛丫头,不管有什么情绪都明晃晃挂在脸上,答应给她买个新衣柜都要在跟前喜滋滋地晃悠好久,别提有多好伺候。

    “别光在这些杂事上用心,书也要记得读,”她还难得起了提点对方的心思,“这都四月了,学校的招考已离得不远,你准备得如何?”

    徐冰洁是立志要重新考回新沪读书的、还指望着要继续跟她的好苏青做同学呢,近来也是卯着劲用功读书,将一干法文科的材料收集了个遍,只差把它们尽数塞进脑子里了。

    “自然、自然都很妥当了,”她装模作样地扬着下巴回答,“……才不用你操心。”

    白清嘉听言一笑、也不往心里去,只顺口应了句声,而徐冰洁嘴硬过后却又有些后悔,心想白清嘉再怎么说也曾是法文科的老师、没准儿还会知道些招考的风向,倘若她能帮她辅导辅导,那……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徐冰洁的小算盘打得灵着呢,连着好几天都围在白清嘉身边打转,时不时还要冒出两句漏洞百出的法文吸引她的注意,就指望对方能看不下去出手帮她。

    白清嘉怎么会看不穿她这点小心思?心里只觉得好笑,表面上则端得板板正正不接茬儿,惹得小丫头越发着急;她一边悠悠哉哉地看热闹一边在心里默默做起打算,暗想自己似乎的确可以考虑回新沪看一看了……

    她要回新沪的理由是很多的。

    一来要收回书稿、跟丁务真彻底做个了结,二来她的东西还放在学校的宿舍里、事发之后一直没有来得及去收拾,三来她也想确认一下自己是否还对学校有所留恋,倘若真的舍不得那三尺讲台往后便安安心心回去教书了。

    只是当初那起糟糕的事件毕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她不确定学生们会怎样看她、心里多少有些打怵,自己默默在家里做了好久的准备才终于下定决心回去,且没有提前跟任何人打招呼,就直接自己坐车去了。

    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学校总是最清净安宁的地方,荟萃行知二楼内传来朗朗书声,伴着春日晴好的天色,令人的心境也跟着变得更加松弛明润。

    她在校园里慢慢地走着,原本打算径直去找丁务真算账、后来却又舍不得糟蹋这美妙宁静的心情,于是又决定晚一些再去寻对方的晦气;进荟萃楼时她从二楼的国文科经过,正瞧见许久未见的程故秋在教室里上课,温润隽逸的先生还和过去一样一身长衫风骨卓然,似乎正在讲晚唐诗歌,台下的学生个个听得入迷,不时还有掌声从窗内飘出。

    她听了一会儿就打算走了,不料他却恰好抬头看见了她,当时似乎愣了一愣,接着眉眼间就流露出喜色,教室里的学生都察觉了先生神情的变化、于是纷纷随着他扭头看向窗外,白清嘉心里依然有几分怯,下意识就退后了一步躲在了墙壁后,隔绝了大家张望的视线。

    踌躇间教室里又传来了程故秋的声音,似乎是在安排学生们自习几分钟,接着便匆匆推门走了出来、没两步就到了她跟前,语气依稀有些激动,看着她说:“清嘉?你……你回来了?”

    旧友重逢自然是一桩喜事,白清嘉的心情也颇为愉悦,先是笑着跟对方打了招呼,又探头朝教室里看了一眼,说:“抱歉,是不是打扰到你上课了?”

    他听后很快摇了摇头,说原本也快要结束了,但此地显然不是一个适宜说话的地方,遂转而说:“不如你先去我办公室坐一会儿?稍后我过去找你。”

    这提议颇为合理,白清嘉略想一下便点头表示了同意,并说:“好,我不着急,你慢慢上课。”

    她固然是不急的,可与她两月未见的程故秋却是十分着急,她刚进他办公室坐了没一会儿他人便到了,手上拿着一摞书本显得步履匆匆。

    他是正式的教丨员、可跟她这种助理教丨员不同,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颇为宽敞舒适;只是他们国文科的人读的书总是比旁人更多,时日一久堆积成山,难免显得有些杂乱。

    “你……你等我收拾一下吧,”他有些尴尬地把桌子上堆的书搬到一旁,尽力想让白清嘉待得舒服些,“我这里太乱了,见笑……”

    “书多可是体面的事,有什么值得笑的?”白清嘉朝他摆摆手,笑容十分真诚,“快别忙了,我只坐一会儿而已,做什么大张旗鼓的。”

    他也朝她笑笑,却还是执拗地又收拾了几分钟,直到将她座位附近的书都搬空了才终于消停,彼时额上已然微微见汗了。

    “之前联络不到你,我便又冒昧登了一回你家的门,却听你大哥说你已随令堂一同回皖南老家去了,”他的语速较往日稍快,似乎仍在为她感到忧虑,“那里当时不是在打仗么?有没有影响到你们?途中可曾遇到什么麻烦?”

    这其中的曲折可真是太多了,白清嘉心中感慨,又觉得现在再跟旁人细细说这些委实没有什么意思,遂只淡淡一笔带过:“的确有些曲折……幸而最后一切还算顺利,没出什么大事。”

    他点了点头,心里也知道自己在事后再问这些已没有什么意义了,是以攀谈几句后也就转了话题,又问:“今日怎么想到要来学校了?是有意回来继续教书么?”

    “恰巧最近有空,就想着回来看看,”她坦诚地回答,“至于要不要回来……老实说我还在考虑当中。”

    程故秋也知道她心中的顾虑是什么、十分体谅她的难处,想了想又说:“我自然很希望你能回来,但这事最后还要看你自己的心意,不要太过勉强便好。”

    他一贯是这样的周到体贴、令人感到如沐春风,白清嘉感激地对他点了点头,过一会儿又问:“丁务真呢?他还在学校里吗?我跟他还有桩官司没了,今日来也是想见一见他。”

    丁务真如今可不在学校任职了。

    两个月前他被教育厅查了个底朝天,共计二十余本出版物中真正由他自己主笔的竟不过三本,其余皆是借着权力从他人那里窃取而来;有如此劣迹摆在眼前,学校又怎能继续让他做教务长?三月初便撤了他的职,各种赔偿纠纷还有一大堆呢。

    只是因他过去给学校捐过资、眼下便还是学校的董事,即便校会有意要退了他的资让他离开学校他也不肯,三五不时就要跑到学校一趟,看样子是打算赖着不走一辈子吃红利了。

    白清嘉听言不禁冷笑,心想真是人不要脸天下第一,斑斑劣迹都被扒掉一层皮了就还能大摇大摆招摇过市,怕不是城墙拐成了精变的人吧?

    她冷哼一声,正要出言讥讽,不料恰巧此时办公室的门却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屋里的两人扭头去看,正瞧见丁务真这个事主从外面奔了进来,老鼠一样的眼睛含着泪、猴子一样长的手臂又在身前荡来荡去,没等白清嘉反应过来就一个箭步迈到她跟前了,哽咽道:“白小姐——我犯了罪——我犯了大罪——”

    第143章 决定   “向筚路蓝缕的翻译者白清嘉女士……

    近来白清嘉也是做多了债主:就近说, 前几日徐冰洁便刚刚又哭又闹地给她道过歉;推远些,她那二房的姐姐也曾拖家带口跑到门上来请她原谅。

    外人皆以为做债主听人讨饶是桩难得的美事,殊不知这些声泪俱下的场面都十分骇人, 尤其若碰上丁务真这样面目可憎不讨喜的冤种, 便更要教人头疼不已左右为难了。

    “丁教务长这是做什么, ”她已觉得无趣、巴不得眼前这人赶紧走了, “小小过节罢了,说不上是什么罪, 可别搞这些哭哭啼啼的把戏。”

    丁务真却更来劲,一听“哭哭啼啼”四个字眼里就直接掉下了豆大的泪,看着白清嘉便又开始了陈词:“白小姐,我、我当初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竟做出那等荒唐愚蠢的烂事!得亏您宽宏大量没有同我计较,这才让我有了迷途知返的机会!”

    白清嘉一听皱眉,心说自己这么小肚鸡肠的人什么时候宽宏大量了, 接着就看到对方用那双汗哒哒的手颤巍巍地举起了一本书, 一边试图朝她递过来一边继续说:“这是您的译作,已经定稿装帧有了样子, 倘若小姐过目后尚算满意我便去通知书馆, 他们很快便能印刷出版销到书店里去了!”

    这回白清嘉真是愣住了,低头看着递到自己眼前的书半晌都没有回过神。

    ——那是一本很厚实的书,装帧精美漂亮,墨绿色的封面上用烫金的大字写着“忏悔录”, 一侧又端端正正清清楚楚地写着两列小字,前一列是“【法】卢梭著”,后一列是“白清嘉译”。

    “白清嘉”。

    ……她的名字。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都是写过千百遍的名字了, 可当看到它被工工整整地印刷在书籍上时她还是感到了一种陌生——诧异、茫然、无所适从……什么奇奇怪怪的感觉都有。

    她是有些出神了、都忘了要搭理丁务真,只缓慢地伸手接过了她的书,真实的触感使她的心跳渐渐加快;她默默地抚摸了一阵那几个烫金的字,接着又小心翼翼地翻开了书页,只见扉页上写着两列很清楚的字——

    “向卓越的法兰西思想家卢梭先生致敬”。

    “向筚路蓝缕的翻译者白清嘉女士致敬”。

    “女士”……

    这两个字让她的心跳得更快了,那一瞬忽而觉得手中的书变得沉甸甸的,起码远比此前那些署着“贾先生”名的报纸来得有分量——“筚路蓝缕”是多么令人惶恐的话,可同时又让她感到一阵激动与鼓舞,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很了不起的事、甚至在她眼前揭开了一个更广大壮丽的世界。

    这……

    “白小姐……”

    偏偏此刻思绪被打断,是站在她跟前的丁务真又开了口——他可精乖呢,已瞧出白清嘉被手中的书打动了,于是赶紧趁着这个机会上前讨饶。

    “白小姐,我真的已经知道错了,以后也绝不敢再犯,”他十分真诚地哀求着,早已没有了当初在宿舍门前威胁白清嘉的那副凶相,“烦请您代我跟徐将军求求情,让学校不要退了我的资、放我一条生路吧!”

    说着连连弯腰鞠躬,每一下都恨不得把身子叠起来,便是拜佛祖拜菩萨也没有这样殷勤虔诚。

    一旁的程故秋原本只在提防这位前教务长忽然发疯伤到清嘉,却不料对方忽而开口提及了另一个男人……他沉默着用余光看身边女人的反应,却只见她随手把书合上,脸上的神情照旧平淡自若。

    “他?”她甚至冷笑了一下,“你当他是什么人,还会为了你这点小事劳神费力?”

    白清嘉抱起了手臂,大小姐的气派端出来,又显得矜高傲慢了。

    “你自己也明白吧?为难你的不是他也不是我,是做错了事的你自己,无论被革职还是被退资都是阁下应得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丁务真一听这话就更着急了,两只手又合在身前来回地搓,额头上还在冒汗,又在求:“可是白小姐,我——”

    “你觉得这后果太重了?”

    白清嘉却打断了他,神情冷漠极了。

    “那么那些被你倚仗权势夺走成果的人呢?他们的损失又该由谁来弥补?”

    “你觉得你夺走的只是一本书?”

    “那是他们的未来!是他们的理想和希望!”

    “一个被抢走成果的教丨员该如何在学校里立足?他们会不会因为找不到出路而被迫放弃这份工作?离开学校之后又该去做什么?”

    “而你呢?躺在别人的功劳簿上、你又有哪些了不起的建树?是兢兢业业培养出了优秀的学生?还是扎扎实实译出了振聋发聩的大书?”

    一连串质问一句比一句凌厉,直把丁务真逼得节节败退。

    “书我收下了,但阁下要求的事我恐怕无能为力,”她已拿着书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看起来冷漠又高贵,“你请自便吧。”

    从程故秋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白清嘉还是有些懊恼的。

    她原本都想好要跟丁务真这个无耻之徒当面锣对面鼓地好好算一笔账了,无奈事到临头却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成书泄了一半的气,方才那几句质问顶多只将她往日的风范发挥出了二三分,着实是便宜了那个畏强欺弱扒高踩低的小人。

    正埋怨自己到一半、却见程故秋也跟着她一同从办公室里出来了,走到她身边时看了一眼她抱在怀里的书,倒是很周到地没有再提起丁务真破坏她的心情,只微笑着祝贺她:“鸿文即将付梓,我该对你道一声恭喜。”

    一说这个白清嘉的眼中便又浮现出笑意了,正如此刻窗外的春日一般明朗温柔,还说:“这都是多亏了你,倘若当初没有你帮我找到教职,我也不会误打误撞走到这条路上来。”

    顿一顿,又兴致勃勃地提议:“等书都印刷好了我送你一本好不好?程先生是北大出身,可要给我斧正。”

    他听言便笑,看起来十分开怀,点头答应:“却之不恭。”

    两人相谈甚欢,从荟萃楼的走廊经过时自然会被往来的学生们看到,大家见到久未露面的白老师亦皆难免惊讶,纷纷看着她窃窃私语;她本来有些怯的,可因如今怀中多了一本书,不知为何心境却忽而大不相同,不仅底气足了许多、而且看学生们时心中还有一股热情,只觉得学校的确是全世界顶顶好的地方,每个人的未来都有无尽可能,而她便是那个帮助她们追求更美妙的人生的人。

    就那么匆匆几个闪瞬她便打定了主意:她要回到学校里教书。

    她要出版更多的书籍,要带出品学卓越的学生,要不愧对扉页上“筚路蓝缕”那四个大字,要过更充实、更有意义的生活。

    这个决定让她神清气爽,走起路来步子都更轻快了,荟萃楼外的春日于是也显得更加烂漫,像是美好的生活正在对她招手——她本来还打算去原来的宿舍收拾一下东西的,如今也觉得不必了,反正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回到学校,忙起来还会再回去住的。

    “我这就走了,你也不必送我,”她笑吟吟地扭头看向程故秋,已打算与他道别,“过段日子我就回来了,往后一起共事的日子还长呢。”

    他听言眼前一亮,虽不知是什么让她忽而打定了主意、可日后能继续见她的消息毕竟还是令人欣喜,于是忍不住微笑起来,温隽的眉眼显得特别柔和。

    “那更要送了,”他看着她调侃,“白老师已有大作问世,或许往后还要名留青史,我怎可惫懒怠慢?”

    她被逗笑了,也就由着他送,只是走到门口时他又瞧见了送她来的高级轿车,登时便有些怔愣,联想起方才在办公室丁务真提起的那位“徐将军”,心中一时也有些起伏,反复犹豫后还是忍不住叫住了她:“……清嘉。”

    她的司机都为她拉开车门了,但她依然为他回了头,问:“怎么?”

    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试图以此掩饰内心的局促。

    “你和那位将军,”他的神情尚算自然,可其实心里早已崩成了一根弦,“你们……”

    这是暧昧不明的问题,她却立刻听懂了,与此同时一并明了的还有对方的心——她是被男人追求惯了的女人,开口拒绝是家常便饭、早就不觉得这有什么,偏偏面对程故秋时心里有些不自在,大概因为她心里是极尊敬他的,而且真正把他当作可以交心的友人。

    但那又怎么样呢?该说的话还是一样要说,不清不楚最是伤人、还易阻扰了他人真正的好姻缘,她于是微微垂下了眼睑,嘴角还染上了三分笑。

    “我和他?”她的神情比他自然上百倍,潇洒得很,“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在一起了。”

    婉约又甜蜜,带一点小小的羞涩,似乎只要谈到那个人她就会感到幸福,没人会看不出他们之间的浓情。

    他的心震颤了一下、某根弦好像就要崩断了,必须下很大的力气才能维持表面的得体。

    “是么?”他依然对她报以微笑,勉力埋下自己的伤情,“……那很好,喜事成双。”

    她亦假装看不出对方的勉强,同样体面地对他点头,两人礼貌地相互道别,接着她便优雅地坐上了气派的高级轿车;一度落难的金枝玉叶如今又重新回到了高高的枝头,离开前没有任何预警,只留下一缕令人难以忘怀的香气。

    让他……那么那么难以忘记。

    第144章 复杂   分身乏术

    除了官邸和学校的事情以外, 白清嘉最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了静慈和她二哥身上。

    她原本已听了徐冰砚的话、打算将这些事都交给二哥去处理了,却没想到静慈是铁了心不想再见他,甚至每回她去她新家探望时她都有意回避与二哥相关的话题, 被问及原因又三缄其口, 着实令白清嘉感到头痛。

    她没办法、只好转头去找她二哥, 不料他竟也忙碌起来了, 整日整夜不在家,每次回来都是深夜, 看上去满身疲惫。

    “哥……”她真是十分不安,那天凌晨终于在家里等到了人,忍不住便拉住对方的手臂查问,“你如今身份敏感, 这样天天在外面跑怎么行?”

    “你到底在忙什么?”

    白二少爷当初既然能瞒着家里人一声不吭入了革命党,如今自然就有本事糊弄妹妹让她对自己的事一无所知,几句话便搪塞了她, 只说要到楼上去休息。

    可白清嘉也不好糊弄, 即便她二哥讳莫如深她也能察觉些许端倪,譬如他衣服上隐隐有着硝烟的味道, 与普通的烟草香不同, 倒与她前段日子在皖南战场上闻到的气味别无二致。

    ……他开枪了。

    或者至少……身边有人开枪了。

    血肉横飞的糟糕记忆再次涌上,她的脸色于是立刻苍白了下去,她二哥淡淡看了她一眼,似乎也叹了口气, 接着抬手轻轻顺了顺她的头发,说:“没事,二哥有数。”

    有数?

    什么叫有数?

    她亲眼见过战场上死人的场景,在那些要命的子弹面前任何人都做不到“有数”, 轻而易举被夺走生命,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哥……”

    她的阻拦是无力的,白二少爷表面上看起来多么随和多情、实际内里就多么决绝狠心,当时说完那句“有数”后便离开她独自往楼上走去,后来似乎想起什么又停住了脚步,在楼梯上回身看着阶下的妹妹。

    “我找了个医生,大概明天会到,”他的声音淡淡的,“你把人带上……去看看她。”

    这个“她”字他说得有些模糊,可谁都知道他说的是静慈,白清嘉一听眉头又皱起来,同样跟着迈上几级台阶,看着哥哥问:“你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两边都这么奇怪?”

    “你既然找了医生就亲自带去见她,做什么要我替你?”

    白二少爷没立刻接话,过了一会儿才眯了眯眼,说:“过几天吧……”

    他身上混杂的烟味渐渐飘散在空气里。

    “我现在去……她会伤心的。”

    这是既冷又热的话,说得白清嘉似懂非懂,可她见他态度笃定、一时便也跟着信了——谁不知道呢?白二少爷是这世上最懂女人心的男人,无论何时点到即止,最缥渺也最确凿。

    她于是没再追着他问、点点头表示了同意,他勾了勾嘴角,又摸了一下她的头,步伐略显疲惫地继续上楼,随后身影终于消失在了二楼右手的拐角。

    次日白公馆门外果然来了一位日本医生,姓水野,旁边由一个脸生的中国男人领着,自称是白二少爷的司机,叫江丘。

    “这是二爷亲自交待过的,”他客客气气地对白清嘉鞠躬,“请小姐代劳。”

    “二爷”……

    尽管白清嘉早就知道她二哥在外面跟在家里完全是两副脸孔,可却依然难以适应这处处透出痕迹的陌生气息,尤其“二爷”这个称呼让她感到危险,总是难免联想到那些凶神恶煞的地下帮派。

    她应了句声,又试图跟江丘打听她二哥最近的行迹,对方果然守口如瓶、半个字也不肯跟她透露,只说二爷的事自己不敢打听。

    她叹了口气、也不再指望能有什么收获,点点头放人走了,等过了午饭时间后便带着这位水野医生一同去了静慈的新居。

    薛小姐的身体状况的确已经糟透了。

    她的肺病自小就有,到如今已有近二十个年头,不管是大清朝的御医还是西洋来的圣手全都无计可施;眼下病灶已深,连带着其他脏器也一并衰竭,加之近几年她遭遇了太多坎坷、心绪一直低沉紊乱……已不是长久之相。

    水野医生是有备而来,已提前从海外带回了抗病的药物,他的中文不太流利、幸而因曾在美国读书而通晓英文,这便可以与白清嘉交流。

    “这是最新研制的药物,虽然难以治愈疾病,却能够有效地缓解症状,”他诚恳地对白清嘉说,“不过这位小姐的情况不太好,即便持续接受药物治疗大概也只能坚持两到三年,您和白先生……都要做好准备。”

    白清嘉:“……”

    她一直知道静慈体弱多病、也料到她的健康状况可能很不理想,可却从没想过她的寿命会只剩下两三年……

    ——她才多大?

    26岁!只比她大几个月!

    白清嘉的心已沉到谷底、连脸色都跟着苍白了起来,可她不敢被静慈看出端倪,于是又勉强自己露出笑容,俨然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还拿着药扭头跟她说:“你听到了么?水野先生说这是国外新制成的药、效果好极了,说不准能彻底治好你的病!”

    薛家小姐一生被家族禁锢、从未出过洋,哪能听懂那日本医生的话?不过全凭白清嘉一张嘴说;她也是病得久了,早就不指望自己还能好,此刻听了友人这番鼓舞也并不往心里去,也就身边的彩娟十分振奋,接过药后甚至欢喜地流下了眼泪,还在说:“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家小姐不会一直这么苦下去!我们终归是得了福报了!”

    这是多心酸的话,说得白清嘉眼眶一热、险些就要露了底细,她怕自己绷不住,只好借紧紧抱住静慈来掩饰失态。

    “对,不会一直这么苦下去的,”她说得很坚定,也不知道是说给对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你会好起来,一天比一天好。”

    她的友人却远比她来得淡然,彼时也不知是否看穿了她并不高明的表演,只反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我知道,”她的声音宁静又柔婉,好像可以承受无穷无尽的苦难,“……我都知道。”

    另一边的徐冰砚同样忙得分身乏术。

    近一个礼拜他都没有回过家,要么因为繁琐的军务而直接住在军营、要么因为和北京来人谈判而住在警政厅,其间自然没办法跟白清嘉见面,只能通过张颂成的转述知道一点她的近况;他很想念她,也想强行抽出几个小时去见她一面,可惜摆在他面前的形势日益紧张,到后来已不容许他有一丝半点的分神了。

    首先是国外的乱象。

    自1914年始西洋诸国便开始了大规模的混战,一直到1916年底依然势均力敌难解难分,直到最近局面才发生了一个重大的变化——大洋彼岸一度保持“中立”的美利坚合众国忽然宣布参加协约国方面对同盟国的作战。

    欧洲几国的对峙就像一个微微摇摆但整体稳定的天平,而美方却是一个沉重的秤砣、无论加入哪一方都会立刻加速另一方的溃败,自他们宣布参战的那一刻起整个世界的风向就都发生了变化,对战局的预测和判断也跟着明朗了起来。

    远东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政府里已传出消息,称美方要求中国一并对德宣战、还会出借军资表示对中国参战的支持,黎元洪大总统已经对此表示了同意;日本方面却是总理段祺瑞的支持者,他们同样愿意出借巨额军资支持对德宣战,真正的目的却是为了借此控制段和他身后的军政势力,在可见的未来实现他们自己的政治野心。

    其实自袁氏死后黎段二人的纷争就已浮出水面,早前双方还曾就官员选派的问题爆发争执,得亏有徐世昌出面调停才勉强平息,如今又遇到对德宣战这样的大矛盾,棘手的府院之争恐怕终归要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而两派相争带来的最糟糕的结果是什么?

    ——自然是战争。

    他有预感,北京会出大事,一场注定要波及无数人的争端已经在酝酿,而这一切不会止于北京、必然要由此扩散至全国。

    华东呢?华东就可以独善其身么?

    无论段会否下野他都必然要巩固自己的势力,华东是他最先要紧紧抓在手里的力量,浙皖两省是留不住的——赵开成将军已经发来了电报,同样劝他不要与北京争胜,浙皖放就放了,即便留不住实控的权力也还可以影响他们的人事调度,总归不算白忙。

    他也知道这场大势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一个国家的命运会被太多因素影响,他只是一个人而已,即便手握实权在宏大的历史面前也不过只是一粒小小的尘埃——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可心中的无力感却依然有增无减。

    ……他不想放掉浙皖两省,只因不愿失去庇护一方净土的能力、更不愿眼睁睁看着那些为实现一己私欲而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再次将无辜的平民拖入残酷的战火。

    他没有办法,只能一次一次地跟北京谈判,要求浙皖两省分开治理、最高长官只能是都督而不能是巡阅使、不能越过他和赵开成直接对北京负责……

    ……条条款款,曲曲折折。

    北京同样不好对付,派来上海开会的人员也很混杂,有的是段总理嫡系、有的又是大总统一党,大家坐在谈判桌上各说各的,争论很久都达不成合意,必须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谈,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每次都令人疲惫到极点。

    第145章 会馆   可那位白二爷呢?

    偏偏此时日本人又找上了门, 并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出面的也不是生人、是一个叫木村苍介的军火商,多年前徐振主政上海滩时他就跟他打过交道,只是那时欧洲的大战还未打起来、徐振又一向跟德国人走得近, 因此沪军营的军购一向都是跟德国人谈的, 与这位木村先生合作极少。

    如今他却得了势, 趁着欧洲人在西边打成一团而接手了大部分他们的在华利益, 之前也跟孙倪二人走得很近,据说眼下已经成了日本驻华商会的总理事、背后还有靠山在日本政坛坐镇, 已然在租界中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

    在浙皖两省的战争结束后他多次表达了想与巡阅使将军见面的愿望,徐冰砚已回绝过多次,眼下却因时局剧烈的变动而产生了与之会面的想法——他需要知道日本人的意图,难道除了段以外……他们还打算另外押宝么?

    会面的地点定在了位于日本区的一家日式会馆, 那是日本商会的直属,极富东洋风情。

    木村到得很早、还特意安排了艺妓表演,看得出对此次会面十分上心, 徐冰砚到的时候他殷勤地赶到门外迎接, 进房间后还亲自为将军拉开了榻榻米靠背椅。

    “将军日理万机军务繁忙,今日能拨冗赴宴真是我的荣幸。”

    这位木村苍介先生生得十分矮小, 尽管汉语已经说得十分流利、但行事做派仍保留着他们本国的习惯, 句子每停顿一下便要不深不浅地鞠个躬,看起来客气周到极了;可其实这些所谓的礼貌不过是虚假的伪饰,背过身去就要走私杀丨人无恶不作,孙绍康和倪伟便是被他裹挟着贪昧了大笔军资公款, 等到没有价值了又被弃如敝履,最后双双丢了性命。

    为利而来的豺狼而已。

    “木村先生客气,”徐冰砚没有什么表情,看得出不太买对方的账, 语气也是淡淡的,“阁下因何要见我?”

    这大概便是所谓的上位者了,没有闲心与人虚与委蛇假装客气,更习惯按照自己的方式主导谈话,木村苍介心头一凛,忽然意识到此刻这个坐在自己面前的将军已经远不是几年前蛰伏在徐振手下的落魄军官,周身的威严已让人感到深不可测了。

    他的腰于是弯得更低了一些,脸上的笑也堆得更满,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示意旁边美丽的艺妓为对方倒酒;年轻的将军却皱起了眉,略一抬手便阻止了艺妓的靠近,

    “不必,”他的神情严肃得仿佛不近人情,“我不喝酒。”

    那名艺妓听不懂汉语、只能分辨将军冷淡拒绝的语气,当即便惶恐得发起了抖、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木村却知道这个生硬的拒绝是做给自己看的,如此不卖面子,是打算给他一个下马威么?

    他眯了眯眼,挥挥手让那名艺妓退下,连带着其他所有奏乐跳舞的女人都一并离开了房间,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周遭变得特别安静,气氛也跟着紧张起来。

    “徐将军,”木村渐渐收敛了笑容,后背也慢慢挺直了,“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天天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我过去因利益不同而立场相左、的确发生过一些不愉快,但我相信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未来我们也有机会成为朋友。”

    朋友?

    徐冰砚的眼中一片漆黑。

    浙皖两省的战争只持续了不到两个月,可死伤的士兵却有至少六千之众,皖南的城镇受灾最重,几十座城镇十室九空,多少流民被迫离乡逃难?又有多少因为饥饿和贫穷死在了途中?

    他沉默不语,肃冷的眼神却足够让任何人明白他的态度——无论别人如何说如何做,至少这些累累的血债在他这里是无法被放过的。

    木村淡淡一笑,也明白他的意思,心里一面赞赏这位将军远胜其前辈的风骨、一面又暗哂他还是太过年轻——这世上有谁不愿做个大义凛然千古流芳的民族英雄?徐振不想?孙绍康不想?还是倪伟不想?

    人人都想,只不过最终都败给了心底对权利的渴望和对生死的忌惮罢了。

    “将军不必视我为敌,终有一日你会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木村笃定地说着,“我们大日本帝国也愿意为自己忠实的盟友提供一切他们需要的东西。”

    徐冰砚眉眼一动,看着木村的神情晦明难辨:“盟友?”

    “当然,”木村的笑容意味深长,“没有人会嫌朋友多,只要能够各取所需,自然可以结成同盟。”

    “浙皖两省是将军亲自辛辛苦苦平定的,如今北京只动动嘴就能把它们交给别人——那未来呢?”

    “这偌大一个上海滩,将军又能护多久?”

    徐冰砚的眉头微微皱起,整个人如同陷在夜色之中。

    “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木村微微压低了声音,坐在榻榻米上的身体微微前倾,“只要将军答应我们的条件,从今天起大日本帝国便是您最强大的靠山。”

    这是多么诱人的邀约。

    在西洋人各自混战的当下,除了美国还有哪棵树比大日本帝国更枝繁叶茂?这个在成百上千年的历史中默默无闻的羸弱小国忽而摇身一变成了可以恣意逞凶的残酷匪徒,膨胀的野心让他们面目全非,也许终有一日会不甘心蜷缩在自己狭小贫瘠的土地上、要染指并不属于他们的财富和土地。

    “交易?”徐冰砚的声音淡淡的,态度变得不置可否,“阁下想让我答应什么条件?”

    这微微松动的语气让木村眼中精光乱窜,脸上笑意更浓,越发紧紧盯住徐冰砚不放。

    “代替孙倪与我们合作,延续过往既定的一切条款,大宗军购均从我国采买。”

    一说到“军购”木村的情绪就变得更亢奋了,正如一条恶犬闻到了肉腥味儿,所有贪欲都明晃晃写在脸上。

    “我知道在之前的战事中将军另找了一条渠道购入军火,可你我都知道对方供不起整个华东,他也根本不可能在上海站稳脚跟。”

    “人不应染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否则最终一定会被不合理的妄想吞噬,将军是聪明人、必然明白这个道理——可那位白二爷呢?他明白么?”

    日本人的意图实在太明显了。

    通商、布教、铁路修筑与征调……诚然这些都在他们的图谋之中,可眼下最直接的目标却是断绝华东军火自给的一切可能——他在威胁他、威胁他中断与白清远的合作,只要中国人一天无法实现真正的军火自给、就一天无法摆脱外国人的控制与掣肘,他们会将军火变成危险的政治货币,随意操控中国政坛。

    白清远……

    他已经收到了报告,说近几日码头附近爆发了好几起恶性冲突事件,青帮的人也卷了起来、据说是为了与人争夺一批从南洋运来的军火的所有权;白清远便是那个事主,他和金先生的势力主要分布在两广,要将军火运到华东主要还得走水路,青帮大概是得了日本人的授意才会突然跑出来截货,而这位二少爷又不好相与、已跟对方火拼了好几回,每回都有人为此丧命。

    那下一回呢?

    如果日本人逼得更紧、他们会不会直接动手杀了白清远?

    而如果局势真的恶化到了那一步……他又是否真的能保他无虞?

    从会馆离开的时候徐冰砚一言不发,张颂成和褚元都察觉了他情绪的阴沉,那在将军身上是极为少见的,令人惶恐又令人担忧。

    “将军,”褚元略显犹豫地开了口,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中观察他的脸色,“……咱们现在去哪里?”

    夜幕低垂,繁华的夜上海依然灯火璀璨,可他们所在的这片土地却成了别人的“日本区”,以最窘迫的方式被冠上了他人的姓氏,可又同时被打扮成了最漂亮的样子。

    宛如一个绝妙的讽刺。

    车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坐在前排副驾位上的张颂成手心都冒出了一层汗,等了好一阵才等到将军说:“回警政厅。”

    ……又是警政厅。

    他已经几乎不眠不休地连续工作好几个日夜了,现在回去的结果只能是再被北京来的那帮人缠上、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身体怎么撑得住?

    张颂成抿了抿嘴、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妥,为难半晌后终于还是大着胆子开了口,试探地说:“将军……今天上午白小姐派人来送过话,说官邸那边差不多收拾好了,请您回去看看。”

    这是张左副最聪明的小心思,指望借那位白小姐的光来劝将军休息,却不知眼下他们将军根本无法见她,因为他尚且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她哥哥的问题,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否阻止对方被人杀害。

    他于是继续着沉默,车内的空气绷得更紧、连一向不太通人情世故的褚元都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只觉得今夜的将军似乎格外疲惫。

    又……格外迷茫。

    车子终于开进了警政厅森严的铁门。

    威严的建筑直到此刻依然灯火通明,每一个窗口里都藏着一双贪得无厌的眼睛,它们在黑夜中无声地窥伺、等待最好的时机到来,一旦发现机会就会扑上来把那位年轻的巡阅使将军撕扯成碎片,没人会在意他的功勋和忠诚,他们想得到的只有近在咫尺令人垂涎的暴利。

    他沉默地注视着这些窗口,在车子停稳后一言不发地下了车,春夏之交的晚风已经不再有凉意,就像他走进门厅时看到的那个女人的眼睛一样缠绵温存。

    “你怎么才回来?”

    她看到他时眼前一亮,接着就快步向他走过来,美丽的裙摆微微摇晃,一边靠近一边甜美地向他抱怨。

    “……我都等了你好久了。”

    第146章 慰藉   她不讲道理地伸出小手捂住他的眼……

    见到白清嘉的那一刻他忽而有些怔愣, 仿佛一个人突然被从悬浮的半空拉回地面、一个极其柔软和煦的世界出现了,那么贴近、那么真切。

    他甚至忘了要拥抱她、连句招呼都没打,只站在门厅明亮的灯光下看着她走近, 这惹得女人十分不满, 等走到跟前了又委屈起来, 看着男人说:“你怎么不说话?……是不高兴看到我来?”

    “你以为是我愿意来的么?”她生气地抱起了手臂, 眉头都皱起来了,“还不都要怪你一个多礼拜不回家?张副官说你不吃饭不睡觉的, 眼看着就要累死了。”

    跟在将军身后的张颂成看到白小姐来原本是一脸喜色,如今一听被人卖了就又苦起了脸、唯恐将军嫌他嘴碎搬弄是非,正缩着脖子等训,下一刻却见将军伸手把那位小姐圈进了怀里, 顿时心里一松、又忍不住偷看了两眼,接着拉着不懂眼色的褚元退开几步,将门厅留给他们了。

    白清嘉的小脾气已被男人这突然的一抱消去了大半, 过一会儿又听到他声音低低地说:“没有……我很高兴。”

    气息很温热, 又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意。

    她叹了口气、不想再跟他闹了,安静地让他抱了一会儿后便仰起头看着他笑了笑, 说:“我带了晚餐来——你吃过了么?要不要一起?”

    其实他刚刚已经在日本会馆吃过了, 可此时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好”,她又高兴起来,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警政厅,问:“这里我不方便进的吧?咱们去车上?”

    他挑了挑眉, 径直低头牵起了她的手,一边穿过门厅向里面走一边说:“没关系,来吧。”

    威严肃穆的警政厅多少是有些骇人的。

    长长的走廊寂静无声,偶尔遇到一些开着门的会议室才会听到里面传来议论争执的声音, 持枪站岗的士兵随处可见,都像活着的石像一样面无表情。

    他的办公室在走廊最深处,很大很宽敞,宽大的办公桌上堆叠着厚厚的电报和公文,全被整理得干干净净,就像他的为人一样谨笃规矩;桌子对面有一个长沙发和一张方茶几,平时也许是用来接待访客的,眼下却随意搭着一条薄毯,近来他就这样潦草地在这里休息。

    她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而他已经在为她收拾坐的地方了,没过多久就将沙发上的毯子叠了起来,请她过去坐。

    这办公室实在有些乏味、没太多可看的,她于是也收回了目光坐到了茶几边,一边拆开自己带来的餐点一边对他说:“我去德兴馆本来是想买些时鲜,血蚶、鲜蛏之类的,后来又怕带过来泛腥,干脆就换成这些了——你尝尝,看还合口味么?”

    她似乎真是怕他饿着,一口气带来了许多佳肴,油淋乳鸽、象牙菩鱼、素炒杏边笋再并上一碗虾子馄饨,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再周到体贴也没有。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头帮她拆出筷子,说:“都好——一起吃。”

    她也是饥肠辘辘,跟他又不必客气,接过筷子后便当先去夹鱼吃,入口后又像个老饕一般微微眯起眼细细品评,过了一会儿才说:“倒是不腥,只是也没什么特别,也就这鱼肉质不错,听说是杭州七里塘特产清水鱼的隽品——你觉得怎么样?”

    他是不讲究这些的,只觉得她一边吃东西一边挑剔的样子十分可爱,顺着她的劝也夹了一块鱼肉,深感其比今夜吃的日式餐点更为适口,于是说:“我觉得……不错。”

    她笑了、觉得他好糊弄,一边拿小碗给他盛馄饨一边又随口说:“我二哥一直说我毛病多难伺候,没想到却喜欢上你这么好说话的人,也是好笑……”

    一听她提起白清远徐冰砚便眉眼一动,拿着筷子的手也微微紧了紧,她很快察觉了他不同寻常的沉默,遂问:“怎么?”

    他摇头说没事,接过了她递给他的馄饨,热气在他眼前蒸腾,他却迟迟没有拿起碗里的汤匙。

    “说起你二哥……”他忽然语气平整地开了口,神情很自然,“他最近在忙么?”

    她听言神情一顿,接着眼睛微微垂了下去。

    “他呀,”她叹了口气,淡淡的忧愁,“天天早出晚归不着家,问在做什么又总是避而不答,我已经很久没跟他一起吃过饭了。”

    顿一顿,又抬起眼睛看他,说:“我还以为你会知道他的近况。”

    他的确知道,可……

    男人沉默地低头看着手中的碗,她是很聪明的,至此已不难猜出他今夜的寡言与二哥相关。

    “……出事了?”她也放下了手里的筷子,侧过身子看着他,“还是……即将要出事?”

    “很为难?解决不了?”

    他为她的敏锐叹气,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我需要跟他见一面。”

    “跟我二哥?”

    “嗯,”他点头,顿了顿又补充,“越快越好。”

    她心头一跳,又应了一声“好”,随即歪着头想了想,说:“明天怎么样?”

    他挑挑眉:“明天?”

    “我不是让人跟你说官邸那边都收拾好了么,”她尽力露出了一个微笑,“你要是有空明天就去看看,到时候我让我二哥也去,你们随意谈。”

    这是最合适的,他很快就点头表示了赞同,她抿了抿嘴、又看了他一眼,问:“我不能听么?”

    他一愣,随后把手里的碗放到了茶几上,一边轻轻把人搂进怀里一边低声说:“是军火的事……他被一些人盯上了,起了几次冲突。”

    她本以为他会避而不谈的、或者随便说两句搪塞她,没想到却与她说了实情,尽管听到的消息是很糟的,她却依然苦中作乐感到了一点安慰。

    

    “就该这样,”她仰头吻了一下他的脸,毫不吝啬对他的奖励,“我喜欢你跟我说你遇到的麻烦。”

    他心里其实也很矛盾,理性上总觉得自己不该跟她说太多、平白惹人担忧,感性上又难免被上次在官邸阁楼的那场谈话影响——这女人实在很厉害,似乎已然突破了他原本严密的心防,让他觉得跟她分享一切是他应尽的义务。

    “这是你二哥的麻烦……”他叹息着纠正她。

    “也是你的,”她听言一笑,眼睛亮亮的、像是明白很多事,“军火……有人想用这个威胁你?”

    “是谁?北京?直隶省?还是……外国人?”

    “欧美几国眼下恐怕没有这样的心力,那就是日本?”

    “他们想让你做什么?放弃我二哥?跟他们合作?”

    他:“……”

    男人意外的神情取悦了爱显摆的女人,逗得她笑得合不拢嘴,一边得意一边又说:“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不知道我很聪明么?——我还写过时评呢,赚过不少稿酬。”

    这又是他不知道的事,眼中的意外之色更浓,追问她:“时评?发在报刊上的?”

    “当然,”她的尾巴又翘起来了,“正正经经的,好多篇呢。”

    他很感兴趣,一边被她惹人怜爱的样子勾得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唇角,一边又问:“是哪几篇?我拜读一下。”

    她又咯咯地笑,总觉得“拜读”二字从一个二甲进士出身的男人口中说出来尤其有趣,她感觉自己是被疼爱的,于是又舒服地抖了抖尾巴尖儿。

    “不行,”可她的口风却并未因此而松动,“不能告诉你。”

    他又挑眉:“为什么?”

    开玩笑,那当然不能告诉他啊——那时候他们都互不往来了,她却还是顶着“贾先生”的笔名给人打笔战、频频为当时正处在风口浪尖的他说话,倘若被他亲眼瞧见那该有多丢人?何况那时她刚入行不久,笔下的文字难免稚嫩青涩,他读过那么多书、保不齐会看不上她写的东西,到时万一挑剔她怎么办?

    “就不告诉你,”她不讲道理地伸出小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许再问了。”

    他笑了,由她遮着自己的眼睛,那在她来之前还极其低沉压抑的心情不知不觉就变得松弛明澈了,令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好吧,”他宠爱地顺着她说,“那我过几天再问。”

    她被逗得开心极了,忍不住又搂着他的脖子亲吻他,他亦伸手牢牢地圈住了她的腰,唇齿纠缠间他们便是世上最情浓的爱侣,彼此都因对方的存在而感到无上的欢喜。

    “……所以我明天还会见到你对不对?”

    她在一吻过后微微喘着粗气问他,在他答话前又自己先无奈一笑,说:“你真把我的脾气都磨没了,见你一面总是这么难……”

    他是愧疚的,听了她的话又轻轻在她甜蜜的唇上啄吻,想向她道歉:“清嘉……”

    “所以明天你一定要回家,”她却阻止了他的自省,只娇滴滴地偎在他怀里提要求,“亲自见一见我二哥,无论有什么话都明明白白地说,他会体谅你,也能帮得上你……”

    “你们彼此照应我才放心。”

    她的声音轻柔又迷人,令他无从拒绝,而在他点头之后她眉间的清愁又略微淡去了,重新露出了明朗的笑颜,跟他撒娇:“而且那房子我收拾了好久呢,累都累死了,你要是不捧场我真会生气的……”

    ……实在讨人喜欢。

    他爱她爱极了,只希望往后一生都能像这样跟她在一起,为此他愿意付出无穷多的努力,克服一切横在他们面前的障碍。

    他必须……变得更有力量。

    第147章 热诚   他的眼中有摄人的星火

    次日是个晴好天, 白家上下都受邀前往巡阅使将军的官邸作客了。

    这是他的意思,担心只邀请二少爷一个会让白家两位长辈感到不快,于是索性把人全请了过去, 他自己也将公所的一切会议推后, 彻底休了一日的假。

    白小姐今日可是十分得意。

    这么大一座官邸, 她只收拾了不到半个月便焕然一新:室内购置了新的家具, 依着她自己的喜好带有些许法式风情,考虑到时下只有中西合璧才是最正经的道理, 她便又仿着明清两代的风格布置了一些器具,譬如描金柜、官帽椅、玉器工……的确别有一番韵味。

    “怎么样?”她兴致勃勃地拉着他的手四处参观,比他还像个主人,“你喜欢么?”

    白宏景和贺敏之虽则一早就知道自家女儿和这位将军的关系, 可当亲眼看着她就这么拉着人家的手也难免觉得别扭,徐冰砚也深知二老的心思,于是也不便对白清嘉表现得太过亲昵, 当下只克制地说:“很喜欢……你辛苦了。”

    ……正经得像是要给她颁嘉奖文书。

    她背着人偷偷打了他一下、美丽的眼底全是促狭, 不幸又被眼尖的白二少爷看了个全——他如今对自家幺妹也是一副放弃的态度,看到就看到, 已经顾自抽烟懒得管了。

    白家人一同在官邸转了一圈, 又顺着小女儿的心意各自夸奖了她几句,随后才移步至大厅就坐休息,而那时徐冰洁已经在了,还在她哥哥事先的提点下准备了茶点招待白家的长辈们。

    “这位是徐小姐?”贺敏之笑意盈盈, 十分和气,“的确同哥哥长得有几分像,真漂亮。”

    这是白家人头回见到徐冰砚的家人,此前又不知道眼前这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曾往他们自家女儿头上泼过一桶油漆, 因此打招呼时心里全无芥蒂,还颇为热情。

    徐冰洁自己也有点害臊、端着水果觉得抬不起头,要不是哥哥还在旁边盯着真要落荒而逃了。

    “伯……伯父伯母,哥哥姐姐……”她挨个叫着人,“……请吃水果。”

    白清嘉抱着手臂坐在一旁看着,心里一面觉得徐冰洁这副被迫装乖的样子有些好笑,一面又觉得母亲的眼神儿恐怕有些不好——那小丫头哪里跟她哥哥长得像了?要是真像,她当初也不至于跟她吵成那个样子……

    她母亲才不知道她的腹诽,已经十分亲切地跟徐冰洁聊起来了,一时问她在读什么书、一时又问她将来有什么打算,徐冰洁支支吾吾的,也不敢说自己被学校开除了,只说最近在努力用功、争取能考到新沪的法文科读书,引得贺敏之又惊呼说两家有缘份,盼着她和小女儿能再结一段师生之谊。

    眼看众人聊得欢,徐冰砚也就和白清远递了个眼神,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站起来,默默上二楼去了;白清嘉原本也打算跟着上去,没想到人刚要动手腕就被徐冰洁拉住了,这小丫头一脸恳求地看着她,似乎是希望她不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面对陌生的长辈,可怜巴巴的样子倒真是让人难以拒绝。

    白清嘉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留在了厅里。

    二楼的偏厅同样收拾得很妥当,白清嘉留下了那张麻将桌,另外布置了一个品酒台,放了一些洋酒在玻璃柜子里,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

    白二少爷进门后便朝酒柜吹了声口哨,接着就不客气地自己过去开了瓶红酒,一边倒酒还一边问徐冰砚:“来一杯?”

    “不了,”对方摇头“我不喝酒。”

    白清远听言笑着摇摇头,调侃:“你不喝酒她也不喝酒,偏偏却要置这么一个酒柜——那给谁喝?给我?”

    说着便悠然自得地端着酒杯到偏厅的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了,一边讲究地闻着红酒的香气一边抬眼看着徐冰砚说:“说吧,找我什么事。”

    二少爷真不愧是沪上第一的贵公子,随随便便端个酒杯坐在那里都能透出风流气来,徐冰砚则正与他相反,严肃的男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显得端端正正,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神情谨笃。

    “最近码头上的事情我已听说了,”他声音沉沉地开了口,“你能应付么?”

    白清远闻言淡淡一笑,修长的手端着酒杯微微摇晃,眼睛比剔透的水晶杯还要漂亮。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的语气很散漫,眼底的光芒却有些凌厉,“几只讨人厌的跳蚤罢了,还不值得劳动你来帮我。”

    “不要跟青帮把关系闹得太僵,”徐冰砚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在上海滩做事总是绕不开他们。”

    “我知道,”杯子里的酒红得像血,白清远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但他们动了我的人和东西,那几个堂口总要付出点代价。”

    神情竟已有些阴鸷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既然走了这条路便必然要学会这条路的走法,徐冰砚叹了口气,也不打算干涉太多。

    “别闹太大,”他只是提醒他,“至少这段日子要忍一忍。”

    白清远挑了挑眉,问:“要等北京的人离开?”

    徐冰砚点头,又说:“你也知道这两边背后站的都是什么人。”

    二少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冷眼的狐狸最寡情,说:“日本人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也不怕鲸吞伤了胃。”

    “昨天我见了木村苍介,日本在华商会的总理事,”徐冰砚的眼底同样结了一层霜,“他提出要合作,如果答应就会在这次跟北京的谈判中为我留下浙江,条件之一是终止与你的合作。”

    “哦?”白清远眼睛一眯,浅浅抿了一口杯中的酒,“那你怎么说?”

    目含审慎,毫不犹豫地与徐冰砚对视。

    “郭嵩焘先生曾以十二字评晚清外交,”徐冰砚眉目不动,漆黑的眼睛宛若无边的夜色,“一味蠢,一味蛮,一味诈,一味怕。”

    “因愚昧蠢钝而蛮横失矩,一旦不成又百般使诈,诡计被破则终跪地求和。”

    不算遥远的历史同时在两个男人眼前飞快划过,偏厅里的气氛低沉又黯寂。

    “民国新立,外交亦不可重蹈覆辙,北京的决议在我手眼之外,但华东的局势却尚有可为。”

    “不可蠢,不可蛮,不可诈,不可怕。”

    “军火必须实现自给,这样要命的东西,绝不能交到外人手上。”

    红酒杯停止了摇晃,至此白二少爷也终于收起了自己一贯的轻慢浪荡,热切的火同时烧在他们心里,每一缕都足以让他们为脚下的这片土地舍弃生命。

    “你打算怎么做?”白清远紧紧看着徐冰砚问。

    “你和金先生的根基在两广,产出的军火主要供给孙先生,能向北输送的本来就有限,”徐冰砚冷静地回答,“跨省铁路运输并不安全,走水路又会在码头被他人钳制,因此……”

    “你要在上海自建军火厂?”

    白清远打断他抢先一步说出了结果,那双璀璨的狐狸眼亮得惊人。

    而徐冰砚就在他的注视中坚定地点了点头。

    “心无备虑则不可以应卒,遑论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他的声音平平整整,明明没有什么起伏,却又令人在恍惚间看见风起云涌,“总要做点什么。”

    “嗒”的一声,白清远已放下了自己手中的酒杯,人都站了起来,似乎已然心绪难平。

    “我其实早有这样的念头,没提出来也是担心你在华东根基未稳,”他在房间踱起了步,“自给军火……北京那边能交待得过去?日本人必要从中作梗,等欧洲战事一毕说不准洋人也要来插一脚,到时候你能顶得住?”

    “所以我无法亲自出面,建厂的事也不可大张旗鼓,”徐冰砚的神情有些晦暗,眉眼间亦流露出愧色,“我只能在背后为此事保驾,具体的还要借别人的手去做。”

    顿一顿,又补充:“我并非一定要二少爷随我冒险,相反,我更希望你能了了手上的军火生意、安安稳稳陪着家人过日子,即便一定要做最好也回两广去,那边局势更稳,他们……”

    “你这说的又是什么鬼话?”

    白清远却又打断了他,神情瞧着似笑非笑、分明就是动怒了。

    “我若要求安稳,早几年就不会去趟革命党的浑水,现在你让我回两广?”他真是十分不买账,指责人的样子几乎跟他妹妹一模一样,“上海建厂的事我自然要亲自过手,你也不必出面、光是在前面挡住北京和外国人就够忙了……”

    “三年——不,最多两年,”他的眼中有摄人的星火,“两年后我便会让华东实现军火自给,甚至整个东南——”

    这自然是极壮丽的理想、如果实现会为这个国家带来惊人的改变,军政两界受到的掣肘都将大幅减少——可同样它的背后也隐匿着巨大的风险,会让被卷入其中的人命悬一线。

    “你确定么?”徐冰砚再次严肃地问道,此刻的他不再仅仅是他的友人、他未来的妹婿,而是一个军人、一个要为国家负责的掌权者,“秘密建厂的事一旦走漏风声就会引火烧身,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偏厅之中静默了一瞬,上位者惊人的气魄足以令所有人心生胆怯,可白清远的心中却只有一片无所畏惧的热诚,令他能毫不回避地面对任何诘问。

    “还是顾好你自己吧,”他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我不走回头路,是生是死都没有怨言,只怕最后厂建好了你却先走一步,享不到这军火自给的清福。”

    语罢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孤勇坚忠都在其中,同时他们也都知道——

    一个更阔大也更危险的事业,就要在他们手中从无而生了。

    第148章 潜藏   变得阴鸷,变得决绝。

    那天之后, 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变得异常忙碌。

    徐冰砚就不必说了,左右一年到头都是在忙;白二少爷前段日子虽频频外出,可到半夜总还会到家露个脸, 如今便是彻底不见首尾、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甚至连徐冰洁都因备考而没空四处乱晃了, 整日待在新收拾好的官邸用功读书, 令人颇感省心。

    白清嘉自然也很忙。

    如今她已拿定了主意要回新沪教书, 校长李圣恺先生在听闻这个消息后还专程从南洋来了一趟上海与她面谈,先是就此前若干不愉快的事件向她诚恳地道了歉, 接着又表示很欢迎她重新回到学校教书,还答应她可以直接升任副教授、不必继续做助理教丨员。

    尽管白清嘉本身很想像尼诺先生一样直接上讲台授课,可她也明白如今校方提出这样的优惠是看了她身后巡阅使将军的面子;她不愿走这没必要的捷径平白遭人非议,于是便婉拒了校长先生的提议, 表示愿意继续从助理教丨员做起,等之后经验与成果愈丰再经评议晋升。

    在她的坚持下此事很快一锤定音,她将于今年九月重返学校, 继续在法文科工作。

    除了这些琐碎之外, 白清嘉更多的时间还是用来陪伴薛小姐了。

    上回那位水野先生从国外带来的新药效果颇为喜人,静慈的气色恢复了一些, 精神也比往常更好, 令她和彩娟都十分欣喜。

    白清嘉还记得水野医生的嘱托,说要尽力让静慈维持愉悦轻松的心情,于是便三天两头想些办法哄她开心,今日找人在她家里安个烤箱做烘焙, 明日带几本小说来和对方边读边聊,后日又买来种子和瓦盆跟她一起在家里种花……几乎是挖空了心思想破了脑袋。

    她也试着跟静慈提起过二哥,担心对方会因他迟迟不来探望而默默伤怀,于是也透露了几句他最近的忙碌。

    “我也有半个多月没见过他人了, ”白清嘉一边叹气一边悄悄看着薛静慈的脸色,“他……他的确是很忙,在做很不容易的事……”

    薛小姐听言淡淡一笑,似乎并不多么感兴趣,先应了一声“是么”,随后又极简单地说:“那该劝他好好休息,不要太辛苦。”

    ……也就只是应付。

    白清嘉抿了抿嘴,忽而觉得此刻静慈的样子很像今年二月时的自己,那时她与徐冰砚久别重逢、也是一样表面淡漠内心痛切,宁愿不看不听不闻不问拒绝一切与那个人有关的消息、不肯露出哪怕一点在乎对方的痕迹。

    可越是这样越说明她介意。

    ……她特别介意。

    然而这种事别人又怎么插得了手呢?还不都得靠事主自己多上心?她于是渐渐地也不再多话了,只默默在静慈身边陪着,盼望她和二哥之间……至少能有一个结果。

    烂漫的五月像流水一样匆匆过去,悠长的夏日终于伴随着六月一起到来了。

    徐冰洁在六月上旬战战兢兢地参加了新沪法文科的考试,此后便一直揪着心等待成绩;由于在备考期间她从未来嫂子那里得了几份珍贵的讲义、且在考试中派上了一番大大的用场,因此便不由对对方产生了一丝由衷的感激,后来又厚着脸皮让白清嘉去帮她打听成绩,白清嘉懒得管、拒绝了,她也没怎么生气,就自己嘀嘀咕咕抱怨了两句,也就过去了。

    而由于近几个月她一直忙于学业,自然也就没空和自己的密友苏青会面,直到考试结束后才兴冲冲地邀请苏青到官邸来做客,十分殷勤热情。

    说起来这座官邸苏青以前也是来过的,只是那时这里已经被搬空了,偌大一个房子上上下下什么都没有,看起来实在太过冷清;她那时还想,倘若未来她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必然就会把这里收拾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想想吧,姨母家一个上了年数的破妆台她都能重新上漆装点、好端端再摆进卧室里,如果给她足够多的钱和权利,又有什么是她收拾不好的呢?

    可当她这回再来的时候……这里已经被收拾好了。

    气派的布置,典雅的装饰,不同房间相互呼应的别致匠心,明明并不特别铺张奢华,可高贵的品味依然体现在室内的每一个角落。

    “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徐冰洁喜滋滋的,忍不住要跟自己的好友显摆,“你再来看看我的房间,那是我自己布置的!特别好看!”

    说着就一把拉过苏青的手、噔噔噔爬上高高的楼梯往二楼去了,直到志得意满地把自己花花绿绿的大卧室给好友整个介绍过一遍才又领着人回到了一楼的客厅,两个小羊角辫荡啊荡的,别提有多快活。

    苏青一直微笑着迎合着她、好像对她说的一切都很感兴趣,直到徐冰洁终于说累了她才不动声色地开口说:“真漂亮……没想到几个月不来、这里便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顿了顿,又继续试探着问:“这是你和冰砚哥哥一起布置的么?”

    “那怎么可能?”徐冰洁摆摆手,小脸儿还红扑扑的呢,“我哥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都是白……”

    说到这里她忽而停住不说了,大概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提及白清嘉时不应当用这么愉悦的语气,于是只好生硬地咳嗽一下、接着又努力抹去自己脸上的笑容,别扭又尴尬。

    “这主要还是白老师收拾的……”她的小辫子垂下去了,眼神也有些躲闪,“我哥……我哥好像真的打定主意要跟她在一起了……”

    尽管这个答案是苏青早就料想到的、可当它真被人如此直白地说出口时她还是难免心中一沉,就像吞了个秤砣一样难受;她甚至没有办法继续端出秀丽的微笑打圆场了,只能面无表情地坐在白清嘉让人置办的大沙发上,客厅里是一片僵持的沉默。

    徐冰洁心里有点紧张、又对坐在自己面前的友人感到抱歉,想了想才小心地朝对方挪过去,一边轻轻拉着苏青的袖子一边说:“你说句话啊,别不理我嘛……你这样我害怕……”

    对方依然沉默,她便更局促了一些,抿了抿嘴继续说:“唉,其实现在想想我们也许都误会白老师了……她人其实不坏的,萍萍的事也跟她哥哥没关系……她说她愿意原谅我,这次还帮我准备考试,我想……”

    话说到这里苏青忽然抬起了眼睛。

    一向温柔婉约的面容忽然闪出一丝凌厉,就像开刃的匕首一样锋锐,直直看着徐冰洁的眼睛问:“这么好?”

    “所以你现在就想要她当你的嫂子了?”

    这完全是徐冰洁意料之外的反应,她被吓了一个激灵、看眼神似乎已经有些茫然,大概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友人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面目对自己说话;另一边苏青也是如梦初醒,心中直骂自己昏了头、怎么竟会如此大意地在徐冰洁眼前破了功。

    好在她一向有办法、足可以把徐冰洁这等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哄得团团转,当下眉头一蹙便显出了几分愁绪,还说:“我看你是忘记了……当初还说想要我做你的嫂子呢。”

    语气竟还有几分逼真的委屈。

    徐冰洁果然上当,一见密友眼下的这番情态便立刻将她方才的异状抛诸脑后了,一边拉住对方的手一边焦急地解释:“我没忘、当然没忘!现在也还是愿意让你做我嫂子的!——可是……可是我也做不了我哥哥的主啊,他又不听我的……”

    苏青顺势垂下眼睛、看上去越发落寞,过了一会儿才伸手摸了摸徐冰洁的头,强颜欢笑:“你啊……真是好骗。”

    “她让你收拾自己的房间、给你几张讲义,就把你收买了?”

    “你忘了她不让你哥哥放你回家的事了?”

    “现在她还没嫁进你家来、还想着要牢牢抓住冰砚哥哥的心,所以才假意对你示好——那等他们真的结婚了呢?万一以后你们再吵得不可开交呢?”

    “冰砚哥哥还会向着你这个妹妹么?会不会再顺着她的意思把你赶出去?”

    一连串的反问真把徐冰洁问懵了,她的神情又动摇起来,似乎已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冰洁……”

    恰好此时苏青又拉住了她的手,似乎的确是她亲密无间的友人。

    “你真是太单纯、太让人担心了,”她幽幽地叹着气,“我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学会保护自己,不要轻易被骗……”

    这番状似无比真诚的感叹很快便打动了徐冰洁,让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都变得泪汪汪的:“苏青……”

    “你斗不过她的,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得跟我商量。”

    苏青的言语温柔极了,宛如一个充满蛊惑的陷阱。

    “……我总是不会害你的,对么?”

    当晚苏青回家时,表弟和表妹又在跟姨母吵架了。

    表妹坚持要买新的夏季校服、尽管她此刻穿在身上的这套是去年刚刚才买的;表弟则是吵着要买昂贵的自行车,尽管他根本就不会骑、即便买了也会很快丢在一旁。

    姨母不胜其扰,对着两个孩子反复说家里没有那么多余钱供他们大手大脚,结果却引得两个孩子跳得更高,表弟还大声吼:“那把表姐赶出去不就好了?她又不是我们家的人,天天在家里吃闲饭做什么!”

    话音刚落便引来了表妹的迭声附和,争执声立刻变得更加吵闹,几乎要把天花板掀翻了。

    她早就听惯了这些话,如今已能面不改色地装作没有听到了,默默穿过一楼的走廊爬上楼梯、回到自己狭小背阴的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她的神情全变了。

    ——变得阴鸷,变得决绝。

    她走到自己重新上过漆的老妆台旁,将最底下的抽屉整个卸下来,伸手从格子最深处抽出了一封薄薄的信笺。

    上面写着——

    “吾儿亲启”。

    第149章 同路   这……难道不是天在帮他么?……

    这封信她已经收到很久了, 只是至今依然没有拆开。

    她还记得二月里自己刚刚收到它的情景呢,正是那个姓白的女人被泼了一身油漆的前夜,她那久未谋面的父亲派了个人到学校外给她送信, 没想到次日就直接引来了冰砚哥哥——他们在抓直隶省的特务, 而她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她父亲派来的人。

    “吾儿亲启”……

    “吾儿”?

    呵, 多好笑。

    她的母亲不过是他众多姨太太中的一个, 病逝后很快就被抛诸脑后,而她这个姨太太的女儿又在家中受了多少冷眼?苏家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瞧不起她、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踩在脚下, 那时她这位亲爱的父亲怎么不亲热地唤她一声“吾儿”呢?

    苏青垂眸看着手上的信笺,嘴角的冷笑始终没有消退,然而最终她还是用自己苍白的手指缓慢地拆开了它,也许是因为那一刻她已经感到自己别无选择。

    ——那封信十分简单易懂。

    她的父亲苏毅可不像徐冰砚那样是正统军校出身、更加没有二甲进士这样风光的背景, 就跟时下大多数将军一样出身草莽、大字不识几个,几乎每说一句话就要捎上几个不堪入耳的字,令人一见便心生厌憎。

    这封所谓的家书必然是托秘书写的, 开篇那几句虚假的关切想来也是对方自作的主张, 她连看都没看一眼、径直翻到了信件的中段,总算明白了她这位父亲来信的意旨。

    ——果然是为了冰砚哥哥。

    半年前他拒绝了直隶省欧阳峰将军的联姻请求, 此事还在报纸上传得沸沸扬扬, 从那以后华东和直系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微妙了,敌对的气氛若隐若现;而实际上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背后还有日本人的力量作祟,普通的民众仅将此当作茶余饭后的桃色趣闻来谈论,即便是一些热衷撰写时评的时政家也只当这是两边即将展开更为激烈的权利争夺的信号。

    父亲也真是神通广大, 不知从何处得知她与徐将军的妹妹有交情,眼下便巴巴儿地找上了她——他想做什么?是觉得她能傍上徐冰砚所以提前来烧热灶?还是想借她和徐冰洁的关系刺探华东的秘密军务?

    她眼中冷色更甚、几乎轻蔑到不能更轻蔑,而把信翻到最后一页时又看到那里有这样一段话——

    青青吾儿,离家日久, 我心甚念,须知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故土难离乡情难断,沪上终非栖身之所,何不拜别北归承欢膝下?若你转念,便持此信至湷霞路九号,归路自现。

    这一段话中泰半都是废话,唯独只有那一句“沪上终非栖身之所”戳中了她的心。

    她已经在这上海滩生活了许多年,可直到今日依然觉得自己是个外人——表弟表妹憎恶她、姨父姨母嫌弃她,就连她自以为可以交心的朋友徐冰洁如今也转了心意被人收买、泰半不会再坚持让她做徐家的媳妇了,至于冰砚哥哥……他待她更是无情,兴许只当她是个毫不起眼的陌路人罢了……

    那未来呢?

    她的未来在哪里?

    难道她就活该一辈子过这寄人篱下抬不起头的日子?

    难道她就不能像那个姓白的女人一样扬眉吐气、痛痛快快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她已经受够了忍耐和伪装、更不愿意再接受委屈和退让,人只有狠下心去才能走出一条自己想要的路,她又为什么不能为自己的未来尽力一搏?

    湷霞路九号……

    ——也许这,便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选择。

    她也没有犹豫太久,三天后便拿着信件离开了姨母家,坐着黄包车往湷霞路走的时候她的心很空,可不知道为什么头脑却是异常清醒,既为未知的前路感到忐忑,又为可能迎来的改变而感到亢奋。

    抵达后才发现这地界属于日本区,而湷霞路九号便是一栋和风建筑,她走到门前犹豫了一阵,右手反复抬起又放下、好一会儿都没能按下那道门铃,踌躇间门却忽而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正站在门里对她微笑。

    “苏小姐是吧?”

    他和气地对她说着。

    “请进吧——先生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在走进房间之前苏青一度以为老管家口中的“先生”指的是她的父亲苏毅,为此还在进门前好生调适了一番自己的神情、努力想使它不要显得太过僵硬;但实际上她是多虑了,坐在房间里的那个男人她根本不认识,完全是个陌生人。

    他有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普通到她根本无法从人群中分辨他、甚至今天离开这栋房子后她就会忘记那副长相,唯独只有他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眼白很大瞳仁很小,与常人不同的比例细看总显得有些骇人,鼻梁上架着的圆框眼镜多少掩盖了几分异状,可却仍然让人觉得……

    ……他像一条毒蛇。

    “苏小姐?”

    男人站起来客气地向她伸出手。

    “你好,我是你父亲的朋友,纪良平。”

    倘若苏青此前见过徐振、并且留意到对方身后常年跟着的那位秘书的话,那她必然就会知道“纪良平”是个假名,面前这个男人真正的名字叫作冯览。

    这一年他可真是遭了天大的罪。

    先是跟着徐振一起上了战场,眼睁睁看着他被徐冰砚、赵开成、季思言之流逼得节节败退,直到后来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于是匆匆忙忙在徐振被俘虏前连夜逃离了扬州。

    可他能去哪里呢?

    那时徐冰砚已经封锁了华东的码头和铁路,更直接越权命令上海警政厅下发了通缉令,他冯览一生跟着徐振享受荣华富贵、哪遭过这样的劫?原本只当那徐冰砚是一条将死的病犬,哪料世事无常变幻莫测,有朝一日自己竟会栽在他的手上。

    他没办法逃出国门,只能想办法在重重封锁之下先逃出华东——南方是不能去的,因为徐振素与革命党交恶、他去了那里也必会受到牵连;西北那些小势力同样去不得,即便跋山涉水地到了那里的人也无力与华东抗衡,泰半会直接将他押解回沪讨好新上位的当权者。

    那么剩下的选择也就只有北方的直隶省和东三省。

    他辛辛苦苦地乔装成流民一路向北去,为了躲避关卡处的盘查还曾躲进过臭气熏天的粪车,好不容易才九死一生衣衫褴褛地到了直隶省,几经辗转又终于求到了欧阳峰将军门下。

    欧阳峰与徐振不过点头之交、彼此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情谊,自然不会为了救他而甘冒得罪徐冰砚的风险——冯览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深知只有共同的利益才能将毫不相关的两个人变成同盟,于是很快交出了自己手中握着的徐振的秘密资产,共计二十三万的大洋,自己留了三万的零头,剩下的一口气都给了欧阳峰,果然立刻哄得对方眉开眼笑。

    他给了他纪良平这个新名字,同时又让他重操旧业继续做秘书,表面上一切都是平平顺顺稳稳当当的,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生活早已一落千丈——依然做秘书又怎么样呢?难道欧阳峰会像徐振那样信任他、器重他么?

    不会的。

    欧阳峰同样有若干跟他出生入死的心腹,所有的机要大事他冯览都插不上手,只能被拨给苏毅那个酒囊饭袋混日子、眼睁睁看着别人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他怎么能甘心?

    ……何况他还盼着要向徐冰砚复仇。

    那猪狗不如的东西亲手杀了徐振父子、又把他逼到如此狼狈窘迫的境地,他岂能就这样轻飘飘地放过他?他要杀了他!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让他把华东这块肥肉原原本本地吐出来!让他的尸骨成为他一步登天的云梯!

    这原本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的事,一个落寞的小秘书怎么能扳倒高高在上的巡阅使将军?可偏偏命运就是回环曲折,最后兜兜转转又把机会送回了他手上:那徐冰砚自视清高不肯对日本人低头,如今已然渐渐走入了孤立无援的死地,与此同时他又发现苏毅那蠢货生了一个能干的女儿、恰巧与徐冰砚的妹妹是至交好友……

    这……难道不是天在帮他么?

    他已经发现了这天赐的良机,一旦错过必定懊悔终身,于是不惜冒着天大的风险隐姓埋名重新回到上海,借着日本人与直隶省的关系悄无声息地潜伏在租界,到今天终于等到了找上门来的苏青。

    看到这个女孩子的第一眼他便知道自己找对人了——她有一双贪婪的眼睛,像他一样不满于现状,同时也像他一样疯狂地渴望向上爬,高处的风景是多么迷人啊,足可以让他们这种人心甘情愿为之前赴后继、即便最终跌到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此刻他就坐在她面前、对她露出和善的微笑,像是已经把她当成了知心的友人,苏青内心的紧张却尚未散去,仍然眼含戒备地盯着这个像毒蛇一样的陌生男人,过了半晌方将手中薄薄的信笺推到对方面前,继而开口问:“敢问先生,要示我以怎样的‘归路’?”

    冯览——哦不对,现在应当是直隶省的纪良平——他淡淡笑了笑,窄小的瞳孔有一瞬缩得特别紧,圆框的眼镜被他轻轻一推,却竟依然掩不住那诡异的凶恶感。

    “鄙人可不敢妄称‘先生’,”他的神情意味深长,手指在桌面上一敲一敲,“……只是一个可同苏小姐共走一段路的人罢了。”

    第150章 花园   子不语怪力乱神

    直到六月下旬, 徐冰砚和北京的谈判才总算接近尾声。

    政府即将派遣一位新的都督到皖地总领兵务,名义上是徐冰砚的下级,实际直接对北京负责;浙江他勉强算是留住了一半, 虽然也委任了一位新的将军, 可对方是中立派、又跟徐冰砚出身于同一所军校, 想来只要妥善经营、往后二人的关系总不会太疏远。

    这下白清嘉总算能跟自己的爱人见面了。

    她真是想他想得紧, 六月里怎么都见不上的那段日子夜里翻来覆去梦的都是他,惹得秀知一直笑、说她的魂儿都被未来姑爷勾走了。

    她如今也不太介怀这些调侃、就全当没有听到, 那天他来白公馆看她的时候她也没有顾忌,透过窗子看到他的车停在大门外后就立刻匆匆忙忙跑下了楼,径直在晴光明朗的花园扑进了人家怀里,根本就没瞧见站在他身后跟他一起回家的二哥。

    “你怎么才来找我呀……”她在爱人的拥抱中又是抱怨又是撒娇, 声音甜得仿佛浸过蜜,“我都好想你好想你了……”

    这等娇嗲的做派有多令徐冰砚怜爱、就有多令白二少爷寒心,他真是瞠目结舌, 手上夹着烟都忘了抽, 从徐冰砚身后绕到他身侧,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窝在人家怀里的妹妹一边摇头慨叹:“白清嘉, 你真的是……”

    他妹妹没想到旁边还有人、被吓得打了个抖, 一看眼前站的是她二哥小脸儿又唰的一下涨红了,一边往徐冰砚身后藏一边尴尬极了地嗫嚅:“二、二哥……”

    徐冰砚咳嗽了一声,也在她前面挡了一下,可就算能挡住白二少爷的打量也挡不住他刁钻的嘲讽, 白清嘉只听到他说了一大串酸话,最后还半真半假地调侃:“真是女大不中留,我和他一道进来,你就半点瞧不见你哥哥?”

    说着便慢慢悠悠地走了, 似乎已经懒得再跟她计较。

    她却还是臊得慌,也就只能转头跟徐冰砚使性子,一边推他一边指责他刚刚不提醒她她哥哥也回来了的事实,折腾得徐中将头疼不已,哄了好一阵才哄得美人消气。

    他跟她一起进门去拜见了白宏景和贺敏之,那时白二少爷也正坐在厅里跟父母叙家常,白清平夫妇恰巧陪同在侧,一家人是难得聚得这么齐。

    “冰砚来了?”贺敏之还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快坐,快坐。”

    常言道丈母娘看女婿总是越看越满意,贺敏之同样不能免俗,尤其见他对自己的女儿和次子都是如此照顾、心中的亲近感便也跟着强烈了起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客气地称他一声“徐将军”、直接改叫他的名字了;可惜白清嘉却舍不得放人,因方才已在二哥面前露了怯,眼下便干脆破罐子破摔拉着爱人的手挤在一起坐了,惹得她哥哥又嫌弃地瞥了她一眼。

    一旁的白清平可不知道弟弟妹妹之间的这些小猫腻,只情绪颇为激动地问:“最近我听到些风声,说政府终于决定要去欧洲参战了?这消息可确凿么?”

    白清平可真不愧曾为文官处的高官,即便如今已然退出政坛心却还牵在国家大事上,连带着他半身不遂的父亲白宏景也是一样的上心,两人纷纷紧紧地看着徐冰砚,就指望能从巡阅使将军口中得到一个准信。

    而鉴于眼下政府还未对外公开宣告,有些话徐冰砚也不该说,不过未来的岳父和大舅兄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他也实在不好顾左右而言他,索性也就给了句话。

    “八九不离十,”他沉静地回答,眼中同样泛起了一丝光亮,“最迟到八月就会公布。”

    啊。

    这真是令人振奋的消息!

    眼下欧洲的战争虽然还在打,可局势却已然很明了,美国参战后德国一方更加势弱,中国在此时宣告参战无疑是最好的!既能占住一个战胜国的名分,同时又不会被战局拖得太狠。

    “不过政府泰半不会直接出兵,而会选择输出劳工,”徐冰砚又补充道,“意义有限。”

    白清平的激动却丝毫不减,仍说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就盼着战争结束后政府能借着战胜国的身份在国际上使劲儿、拿回那些被洋人强行取走的权益,说不准还能直接收回山东呢!

    白清远的情绪看上去也十分愉悦,一边叼着烟惬意地抽一边说:“只盼着北京到时候能派个像样的人去参加战后谈判,省得白废了这送上门的大好时机。”

    白清平亦点头附和,很快就跟弟弟一同慷慨激昂地论起了国事,贺敏之插不上话,只顾得要亲自去张罗午餐,从沙发上起身时还在嘱咐徐冰砚,今天一定要留下吃饭。

    等结束午餐时已过了下午一点。

    白清嘉本打算领着徐冰砚偷偷回自己房间独处片刻,不料上楼时他却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

    “去我那里吧,”他的神情有种微妙的局促,“……晚上送你回来。”

    她想歪了,对他促狭地笑,他一愣之后才回过神来,连忙解释:“不是……我是有东西想给你看……”

    她哼笑了一声,心里当然不信,嘴上却说“好好好”,摆明是应付他;他无奈地叹气,一时也洗刷不净这莫须有的冤屈,只好默默拉着人出了白公馆,亲自开着军车带她往官邸而去。

    她一路都很开心,打开车窗吹着夏日微热的风,柔软的发丝轻轻飘动,漫不经心的美丽;他很喜欢看她高兴的样子,心情也跟着愉悦了起来,一个多月来的疲惫和郁气似乎都得到了开解,变得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车子开进官邸大门时她却愣住了,看着车窗外花园里的样子满眼的不可置信,一会儿看看外面一会儿又扭回头来看看他,可爱的样子令他莞尔,停稳车子后又对她说:“下去看看?”

    她都顾不上接话,径直自己推开车门跑下去了,于是便更真切地看到了那满园盛开的白色木槿花。

    ……木槿。

    她是最喜欢这种花的,只可惜始终不能养,当初只在窗下种过区区几丛、还是母亲为了哄留洋归来的她开心才好不容易劝着父亲点头的,如今他却……为她种了满满一个花园。

    当初她收拾官邸的时候颇为匆忙,倒没有怎么仔细地经营园艺,只是按着常规四季的花都种,另外为他妹妹置办了一个秋千;如今他却将那些花都改成了白木槿,一片灿烂的白色在夏日的晴光中热闹地盛开着,淡雅的香气萦绕在每一寸空气里,让她的心都快要融化了。

    “你,你这……”她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怎么把花园改成这样了?”

    话音刚落就被男人轻轻从身后搂住了,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迷人,在她耳边说:“你不是喜欢么?”

    这话……

    她又感到一阵酥麻,的的确确感到自己被人捧在心尖儿上,混杂而强烈的情绪让她的声音有些哑,默了一会儿又开始打岔、企图借此掩饰自己的动容:“你也真是……怎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这花只能从六月开到九月,到时候整个花园都会变得光秃秃的,多丑……”

    他知道她的小别扭、也不揭穿她,只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说:“很久没去看你,想着应该要补偿你,就没来得及跟你商量……”

    顿了顿,又补充:“只开一季也很美,剩下的三季就用来等待,哪里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憋了半天也没话,只好扭过身来把脸埋在他怀里,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可是……可是这花不太吉利……”

    可不是?

    短命的寓意绝算不得好,当初她只种了一丛家里便出了朝夕倾覆的大事……虽则实际上这两件事并不相关、强行牵到一处论只是迷信,可终归……

    ……令人有些不安。

    他听完她的担忧后却笑了,低垂的眉眼十分温柔,伸手轻轻摸摸她的脸,问:“你还信这些?”

    她撇了撇嘴,有点不服气,就反问他:“你不信?”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很正经地答复她,“自然不信。”

    她又哼了一声、神情更别扭,忽而觉得自己辜负了留洋的背景、怎么也开始被这些乱七八糟的说法圈住了,转念过后再看这满园的木槿花便更觉得喜欢——很喜欢,特别喜欢,越看越喜欢。

    “我可以带我的家人来看么?”她又高兴起来了,美丽的眼睛十分明亮,“其实母亲也喜欢木槿的,只是之前碍着父亲才一直没表现出来——还有我二哥,我要好好跟他炫耀一下!这么大一片花!”

    他也实在喜欢她喜欢得太多了一些、只要看到她高兴心里便觉得满足,此刻还忍不住要在满园盛开的白花中低下头温柔地亲吻她,亲昵到无以复加。

    “当然,”他声音低低地回答,“都随你。”

    她的眼睛弯起来、又垫着脚吻了他一下,没一会儿又开始盘算要在官邸办一个小小的茶会了,还说:“我要把静慈也接过来,她总闷在那个小房子里恐怕也是糟心,要出来透透气才好的——到时我把二哥也叫上,至少让他们两个能说上几句话……”

    她正仔仔细细地计划着,他的眉头却微微皱了一皱,她瞧见了、以为他是不喜欢外人到家里来,于是就问他:“怎么?你不喜欢我叫朋友过来?”

    他回过神来,立刻说“不是”,顿了顿又对她解释:“我只是刚刚想起来,即便你不请她……过几天她也是要来的。”

    第151章 脸色   “他怎么下得去手?真是连畜生都……

    薛静慈的确是要到巡阅使官邸拜访的, 原因在于要随同自己的丈夫高立明一同赴宴。

    说来也巧,高立明的父亲高勋正是此次北京派来与徐冰砚谈判的官员之一,眼下磋商结束、两边也算达成了合意, 自然要办一场体面的庆功宴来维系双方的情谊, 顺便还要把即将上任的安徽都督朱碣润和浙江都督宋仲亭引荐给他们的上峰。

    高立明作为高勋最宠爱的小儿子自然不会缺席这等重要的场合, 而薛静慈作为他的妻子也不得不陪同露面, 尽管她的身体其实……

    ……不提也罢。

    算起来高立明由京回沪也有两月上下了,这段日子却一直住在饭店、始终不曾回家, 大概也是因为嫌弃自己那位病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的晦气妻子——他何必回家找气受?一个在婚前就把自己的嫁妆不明不白尽给了个不知道姓名的野男人的女人、一个拼命抵抗拒绝跟丈夫亲热的女人,他要她有什么用?给自己添堵么?

    可他也有不得不回家的时候——譬如眼下,他就要耐着性子回去通知她礼拜五晚上和自己一起前往巡阅使官邸赴宴。

    说不上多么宽敞的小洋楼看上去有些穷酸,薛静慈便和她的陪嫁丫头一起住在这里, 安安静静与世无争;高立明进门时她的神情有些仓皇,大概是还在介意上回他酒后欲强行亲近她的事,他于是更加觉得倒胃口, 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要娶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女人做妻子。

    “后天把时间空出来, ”他站在门口生硬地命令她,“跟我一起出席宴会。”

    蛮横的男人忽然出现, 薛小姐的身体已经因为紧张而僵硬起来, 她坐在沙发的角落没有动,只是谨慎地问了一句是什么宴会,没想到只这么一句话就触怒了不耐烦的男人,他的声音一下子拔高, 怒喝:“让你去你就去!问那么多做什么!”

    令正要端茶上桌的彩娟吓得浑身一抖,手中的茶杯和托盘一并狠狠摔在了地上,“啪嚓”一声,刺耳的响。

    高立明烦躁极了, 一脚踹在门口的矮凳子上、闹出更大的一声响,嘴里似乎也跟着骂了句什么,暴戾的样子让人很难不回忆起那些糟糕的过往;薛静慈忽然觉得上次伤过的手腕更疼了一些,缓了缓又说:“……好,我知道了。”

    对方这才终于肯离开,似乎也根本不想跟她待在一起,出门前嘴里一直不干净,出去后还狠狠摔上了门,“砰”的一声巨响真是令人心尖儿发颤,连墙上的墙皮都被震碎了若干。

    彩娟已怕得要命,蹲在她家小姐身边一个劲儿地哭,边哭边反复道歉、说是自己笨手笨脚惹了那位少爷不快;薛静慈面色苍白地对她淡淡一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无妨,不关你的事。”

    礼拜五那天晚上高立明又来接她了,人坐在轿车里,穿着一身体面的西服,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谁都想不到他会说出那么难听的话、更想不到他会动手打女人。

    薛静慈默默地坐上了车,尽可能贴着车门离他远一些,他没察觉这个小动作,只顾着上下打量她,好像她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用来摆放的物件儿——他的眼神挑剔极了,似乎在衡量她当时的打扮是否会坠了他的面子,靛蓝色的旗袍似乎有些素,而她又太瘦、根本不像那些曲线玲珑的女人一样撑得起衣服。

    他的脸色于是不太好看了,但碍于前面还坐着司机不便破口大骂、也就只好晦气地把脸扭到了一旁;薛静慈默默垂下了眼睑,安安静静地看着车窗外不说话。

    那是一个极好的夏夜。

    月色明润,夜风徐缓,官邸花园中新植的白木槿已然开满、正是最好的花期,京沪两地的权贵们济济一堂,各自都为这美丽的花色惊叹,更被徐中将身边那位比满园芳菲更加醴艳的小姐掳去了心神。

    大家都知道那是谁,毕竟白家也曾盛极一时、在京沪两地都有很大的名声,他家这位小女儿当初就是上海滩的一颗明珠,只可惜后来家族败落明珠蒙尘、很让一干看客感到可惜;谁知道她竟还能有这样的造化,成了巡阅使将军捧在手心里的人,如今还这样不加掩饰地跟着对方会见名流,可见二人好事不远了。

    她也实在是美,美得惊心动魄——今日穿了一身亮银色的礼服长裙,裙摆上铺满了晶亮的碎粉,在室内明亮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宛如一片璀璨的星空;她的仪态也美,名门闺秀的教养可不会随着际遇的更迭而消失,她轻轻挽着徐中将的手臂,跟他一起和那些高官贵胄一同举杯应酬,每一个点头每一个微笑都迷人极了,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薛小姐跟着高立明一同踏进官邸大门时,白清嘉正跟着徐冰砚一道与朱碣润、宋仲亭两位都督说话,看到友人后她心里一松、脸上难得露了一丝笑,想上前去跟清嘉打个招呼;不料高立明却比她更积极,却是奔着徐中将和那两位新上任的都督去的,只盼着要在将军们跟前露个脸,为自己未来的仕途铺路。

    他拽着她几大步就走了过去、生怕被在场的其他人抢了先,根本不管自己病弱的妻子是否跟得上,到了跟前便手拿香槟挤在人群中静静地听,暗地里则在拼命找机会介入这场交谈。

    “静慈?”

    不料在等候中徐将军身边那位美丽的白小姐却当先开了口、四周的人群为她让开了一条路,高立明还没回过神,自己妻子的手便被走过来的对方拉住了。

    “你真的来了?”她似乎有些惊喜,过了一会儿语气又变得焦虑,“怎么脸色这么苍白?要不要到楼上休息一下?”

    这……

    高立明从未对自己的妻子上过心,唯一知道的也就是她有一个有钱的老子,却不知她竟和巡阅使将军的爱人有交情,当下便愣了神,暗怪对方没跟自己交过底;思虑间徐将军也走过来了,在场的没人敢挡他的路、纷纷退得更开,他便走到白小姐身边,竟也同样客气地对薛静慈点头问候:“薛小姐。”

    高立明真是瞠目结舌,都不知道在谈判桌上让父亲吃尽苦头、看起来威严冷酷的巡阅使将军竟也会有如此平易近人的一面,而他那病恹恹的妻子却抓不住机会攀交情、回个话都是慢吞吞的,他心里着急得很,索性便向前跨了一步,抢话说:“劳将军和小姐惦记,拙荆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白清嘉原本注意力都被牵在好友身上、倒没注意到她身边还有个人,眼下高立明一窜出来她才瞧见,登时便想到他就是那个厚颜无耻动手打女人的废物,遂眉头一皱,问:“你便是高议员家的小少爷?”

    高立明没想到自己的家族有这么大的体面、居然都被白小姐记住了,于是赶忙端出欣喜的微笑应和:“正是,家父便是高勋。”

    话出口后本以为自己会得到一番礼遇,不料却见那位小姐勾起了一丝冷笑,眼神都凉透了,还看着他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声“是么”。

    他着实有些惶恐,不知自己是哪里惹了这位小姐不快,没过一会儿又听她开了口,说:“我看你夫人可不是一切都好,人还病着呢、本不适宜劳神费力地出来赴什么宴会,何况她腕上的伤还不知有没有好利索,怎么算得上是‘一切都好’?”

    这真是一句辛辣的讽刺,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扇了他一个巴掌,旁人的打量和议论便如芒刺在背,一时间令他脸都涨红了,又忙着解释:“白小姐,我……”

    “旁人的家事我懒得管,阁下也不必在我这里费口舌,”她径直打断了他,神情看上去轻蔑极了,“只是你夫人今晚我要借走,你请自便吧。”

    说完便拉着薛静慈转身走了、似乎是打算亲自去取餐台上为她点些吃的,一旁的徐将军在爱人离开后也没有多做停留,很快便回身继续跟朱、宋二位都督一同说话去了,众人皆作鸟兽散、没一个上前跟他搭话,估摸着是都看出了他不招白小姐待见,于是也都不愿在徐将军眼前跟他扯上干系了。

    另一边的餐台旁,白清嘉正替友人亲手盛着热腾腾的翡翠汤,一边忙活还一边生着气,扭头对薛静慈抱怨:“你刚才在下面拉我干什么?那种混人就该狗血淋头一顿骂,给他留一丝情面都是糟践!——他居然敢打你!要我说你该让我打回去的!”

    薛静慈仍旧只是笑,一边从友人手中接过精致的汤碗一边叹着气说:“随他吧,都是无关紧要的人,跟他计较做什么?”

    这样的做派令白清嘉在倏忽间想起了母亲,最后也是一样被锉磨得没了脾气,倘若有人仗义执言她还要闪躲回避连连劝说,无非都是受多了苦罢了。

    “你就是性子太好、活该要被欺负,”她也开始跟着叹气了,“不过我今日替你说一说话、应当也会让他存几分忌惮,起码不敢再动手……”

    说到这里眉头又皱紧了,继续生气地骂:“他怎么下得去手?真是连畜生都不如!”

    薛静慈一边喝汤一边静静听着,脸上仍然挂着清清浅浅的笑,与此同时她的眼睛又在不动声色地四处看着,似乎是在寻找某个熟悉的身影。

    ……可是没有。

    他不在。

    她默默垂下了眼睛,笑容越发浅了。

    第152章 枪声   一眼就能勾得人为他生为他死

    那晚的宴会真是热闹非凡。

    宋仲亭倒还好说, 朱碣润此前却是从未跟巡阅使将军打过照面的,如今两边总算相□□过头、也不知未来能否一切顺遂——朱将军今年三十有八了,可不再是不知深浅的毛头小子, 即便上头有段总理庇护、眼下对着徐中将也是客客气气, 令人称不出他内里的斤两。

    看客们掺合不进将军们之间的大事, 自然也就只有隔岸观火, 趁着今夜能多结识几位显贵便罢,唯独高家人因进门时被白小姐劈头盖脸嘲讽了一通而变得乏人问津, 整场下来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交际、自己根本插不上嘴。

    这等窘境不单让高立明尴尬窘迫,同时也让他父亲高勋跟着上了火,人还在场面上呢就把儿子拉到了一旁训斥,说他把家丑闹到了外面、大大损毁了家族的声誉。

    高立明也没法子反驳, 挨完训斥后便只好独自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越喝心火越旺、越喝怒气越浓,等到宴会散场时几乎已是怒发冲冠火冒三丈, 一出官邸大门离开了众人的视线他便忍不住发起了脾气, 很狠一把拽住了妻子瘦弱纤细的手腕、几乎是毫不怜惜地将她拖进了车里!

    他父亲高勋也看见了这刺眼的一幕,可却并未试图上前制止, 大概他也觉得自己这位儿媳今天丢了家族的颜面、应当吃一顿教训好好长长记性, 于是只沉默地坐上了另一辆轿车,满脸不豫地在夜色中匆匆而去。

    而高立明已经开始发疯了。

    在来的路上他尚且还能顾忌着前座的司机不对自己的妻子出言不逊,如今就原形毕露凶相尽显,一关车门便狠狠一拳砸在车座上, 沉沉的一声闷响让人心惊胆战。

    “薛静慈,你是疯了么?”

    他的声音大极了。

    “你在做什么?把家里的事说给外人听?撺掇你的朋友来给你撑腰?”

    “我打你?哈!我看我还是下手太轻、没让你醒过神!”

    “那些人知道你是什么货色吗?在婚前把嫁妆给了别的男人!还不让自己的丈夫碰!”

    “他们知道吗!”

    暴虐的怒吼充斥在封闭的车厢内,让坐在前面开车的司机先生都感到不安了,犹犹豫豫地叫了一声“先生”, 结果却只招来一声更愤怒的命令:“开你的车!”

    司机被吓得一激灵、差点没把住方向盘,车子在深夜的街道上打了个晃、险些要撞上一旁的路灯;他于是也不敢再说话了,只好装聋作哑地继续开车,告诫自己别再多管闲事。

    “你说话呀!在朋友面前你不是很能说吗!”

    高立明放肆地逼迫着,薛静慈已经颤抖地缩到了后座的角落,却依然躲不开对方的步步进犯;她觉得喘不过气,胸腔里似乎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同时她的眼前也变得有些模糊、似乎已经感到眩晕。

    她很难受、想去看医生,但显然发疯的男人不会有这样的好心,他还在聒噪地吵着,一遍一遍地逼她“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却以为沉默是她对他的挑衅,于是怒火烧得更高,伸手一把狠狠揪住了她的头发。

    “我让你说话——!”

    剧烈的疼痛从头顶传来,她感觉自己的几缕头发已经被连根揪掉了,喉间的腥气让她觉得压抑、而这封闭的环境却又让她感到绝望——她真想逃啊,却不知道该逃到哪里去,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逃。

    就像她的一生……

    想逃离疾病,想逃离父亲,想逃离婚姻……每走一步面前就出现新的牢笼,她是再软弱不过的人,没本事从里面逃出去,只能一次一次被拖拽着陷入更糟糕的境遇,变得越来越不幸。

    此刻她又能指望谁呢?

    指望发疯的男人恢复理智、凭空生出一点对她的怜悯心?还是指望前面的司机先生能看不下去、违背他雇主的意愿阻止他施暴?

    都不可能。

    她是孤独的,所以活该忍耐这一切凌丨辱和暴行——这又有什么呢?不就是她一生苟且的常态?她早就已经习惯了。

    她连哭都不会哭的,一个软弱到头的人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眼泪,她会小心地把它藏起来,自欺欺人地将它当作对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最后的反抗,尽管它是那么空洞无力,却依然能在她心里撑起一片残破的瓦砾,让她蜷缩其中躲避风雨。

    面前的男人揪住她头发的力道变得更大、似乎也渴望看到她求饶,她偏偏不,就以弱小的样子与他对峙,他于是生气地扬起手来打她、揪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玻璃上撞,她剧烈地喘着粗气、又不停地咳嗽,眼前已是一片光怪陆离,不知道是看到了车窗外的霓虹还是看到了所谓天国的大门。

    “砰——”

    车内忽然发出一声闷响,是高立明因车子忽而的颠簸摇摆而将手臂撞在了另一侧的车门上,他勃然大怒,质问前面的司机:“你是怎么开车的!想死吗!”

    那司机还没来得及回答,车后便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喇叭声,与此同时刺目的白光一闪一闪,似乎是后面的那辆黑色轿车在试图逼停他们。

    “少爷,”司机已经慌了神,“您看这……”

    高立明也不知道自己这是碰上了什么事,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能停车——他虽然出身显赫,但家族的根基都在北京,倘若真跟沪上的地头蛇纠缠起来多半是讨不了好,于是便大声对司机下令:“开快些!甩掉他们!”

    司机得了令,立刻狠狠一脚油门窜了出去,哪料身后那辆车同样开得更快、不仅死死咬住了他们的尾巴,而且眼看着就要追上来了!

    真是……真是不要命了!

    高立明着了急、也顾不上再打身边的女人,只一个劲儿催促司机加速,薛静慈气息混乱地斜靠在车门上,下一刻忽而听到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一股巨大的冲力让她险些跌下座位,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前的光影重重叠叠乱成一团,混乱间忽然看到高立明那一侧的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外面、黑夜里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一根被点燃的香烟明明灭灭。

    “下车。”

    冷冷清清的两个字,明明并不凶戾、比萦绕在他指尖的烟雾还淡漠,却像跟尖针一样猛地刺上她的心,疼得她一下子流出眼泪了。

    “你是什么人?敢拦我的车?”高立明却还在色厉内荏地叫嚣,“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对方却似乎根本懒得跟他废话,夹着烟的手指轻轻动了动,身后立刻便出现了几个一身黑衣的男人,二话不说便将还在吵闹的高立明从车里揪了出去,“砰”的一声又将人扔在了地上,让他那体面的西装立刻沾满了街道的灰尘与泥土。

    叫嚣声立刻消失了,薛静慈坐在车里、只听到高立明在懦弱可笑地求饶,与片刻前那异常雄武打人的架势大相径庭;下一刻站在车门外的人便弯下腰朝车里看了进来,漂亮的狐狸眼依然华美迷人,如同淬着这世上最致命的毒药,一眼就能勾得人为他生为他死。

    映着朦胧的霓虹他也同样看清了她,凌乱的头发和挂着泪痕的脸颊清清楚楚地告诉了他她刚才的遭际,下一刻他忽而变得异常阴鸷,而那是一种原本不该出现在二少爷脸上的神采。

    他回过身关上车门,在一望无际的黑夜里狠狠一脚踩在高立明的肩上,立刻引得对方尖声呼痛。

    他连眼神都没动上一动,似乎早已习惯了别人像这样对他求饶,力道立刻变得更狠,声音也像结了冰,在问:“你打她了?”

    高立明却顾不上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一个劲儿地呼痛、求饶,这耗尽了二少爷的耐心,又是一脚踹在他脸上,声音猛地变大,质问:“我问你是不是打她了!”

    他身后那几个黑衣男子见状面面相觑、都知道二爷动了真火今夜恐怕不会善了,于是一个控住前排想开车逃跑的司机,另几个又四下看着街道各处、提防巡捕房的人来坏事。

    而直到此刻高立明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是为了自己的妻子而来,生死未知的恐惧、被人羞辱的愤怒、酒后上头的冲动同时裹挟了他,他躺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个把自己踩在脚下的男人,脑子里忽然便闪过了一个念头。

    “是你?”

    “你就是那个拿走她嫁妆的奸夫?”

    “卑鄙下流的姘头!有什么资格管我和她的事!”

    “她是我的妻子!我想怎么对她就怎么对她!她就是残了、死了也是我高家的人,跟旁人有什么关系!”

    “我告诉你!我……”

    疯狂的嘶吼忽然中断,高立明的喉咙就像忽然被人掐住了,只因面前的男人忽然掏出了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就那样笔直地指着他的脑袋,“啪嗒”一声子弹上膛,明明是那么微弱的声音,在这片寂静深邃的黑夜里却仿佛震耳欲聋。

    “你不配提她,”男人的声音沉静极了,听不出一丝暴躁的火气,可其中冰冷的杀意却真到不能再真,“还是去死吧。”

    “死”。

    多么要命的语词,像是顽劣的少年在打闹时才会说出口的玩笑,可眼下没人会怀疑他的话,冰凉的月色倒映出了男人眼底的冷酷,他的手指已经扣住了板机,开枪的动作明明很快,可在临死前的高立明眼中却又显得那么那么缓慢——

    “砰——”

    一声枪响划破了宁静的夜色。

    第153章 求婚   “……我有什么好。”

    硝烟的气味弥漫在深夜的街道, 刺耳的枪响渐渐消散,世界恢复成一片死寂。

    ——一双手,一双瘦削到筋骨分明的手握住了男人手中冰冷的枪械, 片刻前用力的一推, 使那颗子弹飞入了漆黑无边的夜。

    ……是薛小姐的手。

    “你拦我?”

    白清远开了口, 而在这之前他更先一步揽住了摇摇欲坠的女人, 声音依然不是不浓不淡的,只是没那么冷清了。

    高立明早已被刚才的一枪吓得浑身瘫软, 正萎顿在地上大声喘着粗气,薛静慈垂着眼睛淡淡看了他一眼,心里觉得无趣得紧,只说:“……放他走吧。”

    听上去疲惫极了。

    他低着头紧紧盯着她的脸, 那里正留着一个红肿的巴掌印,他的眼神变得更晦暗,声音也更低, 说:“他打你。”

    她真的很累了, 不想再纠缠这些事,也不想继续留在这里看到身边的男人再次开枪, 只希望一切都结束, 然后继续过死水一样的日子。

    “我有些不舒服……”她很无力地说,“……想看医生。”

    这是最有用的话、可以立刻换来他的妥协,二爷毕竟也是二少爷,还没忘记过去的风流和周到, 只要他愿意总能把人照顾得妥妥帖帖——就譬如此刻,他一听她说难受便不再执意跟高立明纠缠了,只是一边搂住她往他的车上走一边吩咐手下的人去找水野医生。

    “那他……”其中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看着躺在地上呻丨吟的高立明问。

    白清远没说话,只给对方递了个眼神, 薛小姐的心于是又不安起来,忍不住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襟,劝:“你别……”

    “我有数,”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语气像在安慰人,“没事。”

    说着已经帮她打开了轿车的门,面容一半出现在霓虹的光晕里,一半又隐没在无边的暗影中。

    她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还是上了车。

    他没再让其他人上车,只有他跟她,他正亲自做她的司机。

    车开得很快,有悖于他一贯散漫浪荡的作风,也许是因为急着带她看医生;她看着窗外不熟悉的路,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答得很快:“白公馆。”

    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

    她抿了抿嘴,耳畔轰隆作响,方才被揪扯的头皮开始火辣辣地疼,尽管她的意识已经有些涣散,可她仍然确信自己不想在此刻见到他的父母。

    “我不去,”她静静地说,“请送我回家。”

    这语气是有些太客气了,而“家”那个字又似乎让开车的男人十分不满。

    “家?”他的语气甚至带了点讽刺,“哪里算家?”

    “那个畜生安顿你的房子?”

    “还是你吃人的娘家?”

    她皱起了眉,心里又感到刺痛,因为她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于是也跟着感到自己无处可去了。

    “我不去白公馆,”她却依然坚持这么说,“如果你不送我回家,就请停车让我下去。”

    薛家的小姐永远温吞有礼,即便在这样的情境下说话依然斯文客气,只可惜语气里的执拗是无可转圜的,他从后视镜里看她,只见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下正为要去哪里的问题而耗神费力。

    他沉默着,握住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半晌后还是调转车头开向了她婚后居住的那座小洋楼。

    “谢谢。”她的声音从后座传过来。

    他没说话,眼中倒映着长街霓虹。

    水野医生原本是被叫到白公馆的,后来才得到消息说改了地方,等人紧赶慢赶地过去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那时是夜里十二点过五分,薛小姐已经回了二楼的卧室休息,只有二少爷还留在一楼的厅里陪着,室内没有烟味,看来他是难得的收敛起了自己的瘾。

    “上去看看吧,”他亦有些疲惫地对他说,“……仔细些照顾。”

    水野医生点了点头,很快上了二楼,进房间后才知道薛小姐受了外伤,看样子是遭遇了一番很可怖的摧残,脸颊上的掌印已经泛起青紫,黑发掩盖下的头皮亦显出了斑斑血痕。

    他为她处理了外伤,又用药物控制了她的咳嗽,姑且算是稳定了病情,与此同时心里又以为这伤是白先生给留的,出门到一楼时便有些为难地对白清远开了口,委婉地说:“这位小姐的健康状况原本就很不理想,白先生若不想闹出人命……下次还是……”

    白清远皱起了眉,眼中的阴郁之色变得更浓,左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想掏打火机,拿到一半动作却又停住了,脸色变得更不豫。

    “知道了,”他声音低低地回答,“先生辛苦。”

    送水野先生离开后白二少爷在一楼的厅里独自坐了一会儿,墙上挂钟的指针一点一点走动着,他却没有任何动作、像是已经出了神;直到彩娟端着空药碗从楼上下来他才从沙发上站起,这次便不停顿地朝楼上走,错身时彩娟含着眼泪叫了一声“二少爷”,他回头看了对方一眼,笑了笑,说:“没事,我去看看她。”

    他推开房门的时候她已经睡下了,背对着门的方向,床头的台灯却还亮着,暖色的光显得特别柔软,一点点昏黄,就像还没有完全飘散的药味,一点点苦涩。

    他回身轻轻掩上门,又轻轻坐在了她的床边、正是她背对的方向,两人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却又都保持着沉默。

    “上次你问了我一个问题,却还没听我的答复……”

    在一片安静中他先开了口,依然像春雨,润物细无声。

    “……你问我是否会娶你。”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地侧身躺着,被子下细瘦的手却忍不住紧紧攥住了床单。

    “会。”

    “我会娶你。”

    “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结婚。”

    “啪”的一声。

    她的指甲崩断了,微微的疼。

    就像她心里那根弦断的一样彻底。

    这声音惊动了他,让他绕到了她的正面从被子里拉出她的手,映着昏黄的灯光低头检查她的指甲,没有流血。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薄情的浪子关怀起人来总是显得特别迷人,她睁开了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发愣。

    他发现了,于是轻轻地笑,接着好心地低下头来方便她看得更清楚,华美的狐狸眼充满蛊惑,又温柔地调侃:“就这么喜欢我?”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隐晦的叹息。

    “……我有什么好。”

    山崩海啸就在那一刻发生,世界都毁灭了、只剩下他在灯下的影子,它头一回如此彻底地笼罩了她,她蜷缩在里面,就像正在被他拥抱。

    他有什么好?

    ……哪里都好。

    她爱他的一切,矜贵、薄情、温柔、冷酷,像滋养种子的雨水一样细密,又像摧枯拉朽的北风一样凛冽;她爱他在这里,也爱他不在这里,爱他可以轻易为他人驻足,也爱他永远留不下抓不住。

    ……一切。

    从小时候起就是了,她一直在角落里看他,一边被一碗又一碗苦涩的药汁困在家族高高的石墙里,一边又从窄小的窗口安安静静地看出去,看到少年时的他扔掉书挨手板、噙着散漫的笑一次一次惹他父亲生气,看到他穿着合身的西装坐船出洋带回许多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过几天又好心地送了她一台留声机,看到他潇潇洒洒地去戏楼听戏、身边出现一个又一个美丽摩登的女郎,似乎永远可以过得放肆恣意……

    所有她没有的东西他都有,譬如自由,譬如勇气,譬如轻易就可以把日子过好的本事……她发誓最开始她只是羡慕他,只是人长大后却又慢慢变得贪心,偶尔也会幻想跟他在一起的生活,一定会美好灿烂得让人不敢置信。

    “嗯,”现在她可以回答他了,小小的哽咽,“……你什么都好。”

    他听后又在叹气,也许是觉得她傻,可终归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帮她顺了顺头发、就像对他妹妹一样亲切自然。

    “那么等你好一些了就去跟那个畜生离婚,”他轻轻拍着她的肩,像是在哄她,“然后找个好日子,我们把喜事办了。”

    这是多动人的话,她做梦都想听的,过去只能出现在她不可言说的梦境里,如今却都化成真实了。

    可——

    “不,”她的眼泪从眼眶里滑出来,掉落在干净的枕头上,慢慢晕开,“我不要跟你结婚。”

    他听言皱起了眉,像是不能理解她的意思,默了一会儿又问:“……为什么?”

    她很眷恋地看着他,仿佛正在用自己所有的力气去记忆眼前的一切,专注得都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眼睛,过了好一阵才反问他:“你又为什么要娶我呢?”

    “因为那座矿山,所以你感激我、觉得对不起我?”

    “还是因为你觉得我没有多少日子了……所以可怜我?”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人在灯光中的影子被拖得更长:“静慈,我们——”

    “清远。”

    她却打断他了,第一次像这样称呼他的名字,躺在枕头上的样子是那么苍白无力、好像下一刻就要撒手人寰,可偏偏含着眼泪微笑的样子看起来又是那么恬静而满足,好像对这世界没有任何抱怨,也好像不再有任何未了的心愿。

    “……我们不能结婚的。”

    尽管我已经爱你爱了那么久。

    尽管直到此刻我依然那么渴望成为你的妻子。

    尽管我这一生所有的愿望都与你有关。

    因为——

    “你并不爱我……”

    “……不是么?”

    第154章 离婚   ……他好像没爱过任何人。……

    关于爱不爱这种事, 白二少爷却是没法给出答案的。

    他该怎么对别人解释呢?

    ……他好像没爱过任何人。

    少年时谁都狂妄,身边有过几个红粉佳人,最初他也以为自己动过真情, 可到头来不管是谁都会哭哭啼啼地说他是负心人;分开之后他的心中了无挂碍、就连一丝遗憾也无, 恰似春丨梦了无痕, 轻飘飘来又轻飘飘去, 没法留下任何痕迹。

    后来年纪渐长,他的心变得更大, 去西洋走过几遭长了见识、回来后便越发不能安分,于是爱上更大的事业,越发对所谓情爱提不起兴致;他对谁都好、对谁都关照,其实不过逢场作戏互相当个笑脸人, 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多情又薄情……或许人家也并没有说错。

    ——那他对她呢?

    爱么?

    似乎的确没多爱,至少不似妹妹和她那位徐将军一般情深意重,一日不见便想得抓心挠肝辗转反侧, 为了对方可以改了脾气转了性子、什么都不计较不在乎。

    可不爱么?

    ……似乎也不是。

    他的确会惦记她, 在日本流亡的那几年尤其如此,眼前总是想起他离沪前她在大雨中匆匆赶来送他的场景, 萧索又凄清;及至后来在草间街头偶然看到一朵丁香也会想起她, 想起她过于瘦削孱弱的背影,明明也没多美的、却偏生让他忘不掉。

    现在呢?

    他是真的想娶她么?

    其实当然不想。

    不是因为爱不爱一类无趣的原因,只是他自己一身的官司、原本就没打算再过正常人的日子——当初他连留在自己家人身边都做不到,如今又怎么能保证不会多牵累一个无辜的女人呢?

    可他又的确很想娶她。

    他想救她出囹圄, 让这个一生孤独凄苦的女人过两年欢喜的日子,他希望能把她的身子养得好一些、让那双很标致的丹凤眼重新染上明亮的笑意,让她在结束这辛苦的一生时……少一些遗憾。

    ——可她拒绝了他,那么诚恳、那么执拗、那么毫无保留。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她到底有多爱他, 原来一座矿山只是他所知的冰山一角,其实她已爱他爱得把自己都舍出去了,同时又因此存下了最极致的苛求。

    ——她要他给她同样的爱情。

    哪怕不是跟她一样热烈,哪怕不是跟她一样虔诚,却必须是……干干净净、真真正正的爱情。

    可他……是没有那东西的。

    次日一早,白清嘉在厅里看书时正遇见她二哥进门。

    近来她又在琢磨翻译新书的事,立意要再译出一个大部头好好将自己在学界的位置凿实,于是便慢慢开始上手各类材料,要等准备妥当了再动笔。

    二哥进门时她正忙着、都没顾得上跟人打招呼,没想到他却主动来找她了,还让她去静慈家一趟陪着她。

    “静慈?”白清嘉微微皱眉,“她怎么了?”

    “出了些事,”她二哥有些疲惫地回答,似乎无意跟她说太多,“你先去吧,之后我也要去的。”

    而直到她到了静慈家中她才知道高家那个畜生竟又一次打了她!

    他怎么下得去手!将一个柔弱的女人打成这样!

    她进房间时彩娟正在给她家小姐脸上的伤换药,那偌大一个巴掌印几乎要勾下白清嘉的眼泪——她真是愧疚极了,立刻便想到是自己昨夜那番挤兑让高家人发了疯,心中的懊恼与难过简直多得要溢出来!

    “静慈,我……”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好友床边,几乎都不敢碰她了,“我真的没想到……我以为我那么说了以后他们就会收敛……我没想到他们会……”

    薛小姐又怎么会怪她呢?她是那么柔婉宽容的性子、也知道她是为她好的,于是还要反过来安慰她,一边轻轻咳嗽一边说:“不是你的错……咳咳……我也没什么事……”

    这番宽慰却让白清嘉心中的歉疚越发强烈,而且一股火气也是越窜越高——她是想错了,以为提点几句就能让对方长记性,孰料疯狗却是听不懂人话,不好好吃一番教训总是不能清醒!

    她怒得气都喘不匀了,“嚯”的一下就从床边站了起来,气势汹汹的样子摆明了就是要去找人寻仇,薛小姐都拉不住她,只听她“噔噔噔”地下了楼,没想到刚刚火冒三丈地拉开洋楼的大门便瞧见高立明那个混帐王八蛋站在了门外,鼻青脸肿浑身是伤,身后左右还各有一个穿黑衣服的男子把人架着,场面真是十分惊人。

    白小姐也没料到一开门会看见这样的光景,一时也被吓得心头一跳,定了定神才问:“你们这是……”

    哪成想她这话还没问完,那被打得都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高家小少爷便痛哭流涕起来,仔细看看两条胳膊都断了,尤其右手的姿势十分怪异。

    他嚎啕道:“我愿意离婚——我真的愿意离婚——”

    离婚这种事,在1917年的民国可真要算个稀罕物,谁都知道它已被写入了法典、明明白白就是可以离,可实际上这满天满地的又没有人真的离过——大清朝虽然亡了,可它的遗民真是无穷无尽,人人都觉得“离婚”是邪魔怪道、会坏了几千年的祖宗礼法——什么是“离婚”呐?难道在婚姻上女人还能跟男人讲个平等么?难道不是只有被休弃赶出家门的分么?

    可偏偏这开天辟地的第一遭就这么直挺挺撞到眼前来了,还是这打人的混账亲自求着送来的。

    他跪在薛静慈床前忏悔,说自己做错了、完全错得离谱,既不该动手打人又不该出言不逊,可惜大错已然铸成,如今不求妻子原谅,只求她能点头答应离婚。

    “我愿意给你赔偿!很多赔偿!”

    他像是生怕她不答应,即便被打得嘴都肿了、说不清楚话,却还是坚持着含含糊糊地说着。

    “这个房子给你了!另外我还会给你两万大洋供你以后好好过日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了,我们便就此彼此放过吧!”

    这番恳求真是情真意切潸然泪下,也不知道是在多大程度上看了身后站的那两位黑衣壮汉的面子,说着还颤颤巍巍地举出了一份文书,白清嘉警惕地代静慈接过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份已经拟好的离婚协议书,一切赔偿条款皆列得清清楚楚,只差静慈的签字和政府的印章了。

    这么快的手脚总不会是昨晚挨了一宿打的高小少爷的手笔吧?

    二哥……

    白清嘉微微垂下眼睛,心里已将事情的原委摸得差不多了,转身将文书递到静慈手上时又不禁放柔了声音,轻轻说:“你看看吧……要我说,能离总是好的。”

    而此刻的薛小姐却已有些恍惚自失。

    离婚……

    这样大胆的事似乎总是与她无缘,她应当是保守的、是软弱的、是做不成事的……可手上这份薄薄的文书又实在太过诱人,她只要在上面轻飘飘签一个字便能斩断紧紧束缚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尽管这并不能抹去那些已经粘在她身上的污迹、也并不能阻挡此后旁人对她的冷眼与非议,可……

    ……却能给她自由。

    干干净净的自由。

    她实在克制不住向往,那颗沉寂了许久的心已再次跳动了起来,拨开充满死气的迷雾透出一点生机,那么贪婪又顽固,令她同时感到无奈和满足。

    “我父亲那边……”

    她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试探着问。

    “我去说!”高立明立刻抢过了话,唯恐她生出任何顾虑,“我一定会去请罪!离婚都是我的主意!岳父如有不满也都应当怪我!我、我绝不会食言!”

    ……看来真是被打怕了。

    薛静慈垂下了眼睛,又扭头透过窗子看了看外面的风景,那正是一个很灿烂的夏日,阳光很好,天空很蓝,所有花都在开,小孩子们在街上来来回回地笑闹,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生机勃勃。

    “我不需要这幢房子,也不需要你给我任何赔偿,”她像是被外面的景色吸引了、眼睛根本移不开,手指却一直攥着那份文书,越攥越紧,“……只要离婚就好了,你把内容改动一下吧。”

    这于高立明而言很是天大的好事,却令白清嘉感到十分不妥。

    ——凭什么不要房子不要赔偿呢?人善被人欺,静慈就是性子太好所以才屡屡受人折腾,要她说就要狠狠敲这混人一笔,好歹要让对方为自己作的恶付出些代价。

    可当静慈扭回头来的时候她又从她眼中看到了淡淡的泪光,并不是顾影自怜的悲伤与哀怨,只是柳暗花明的解脱与喜悦——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她的心,也许眼下便是她平生第一次在主动拒绝什么,告诉别人她想要什么、她不要什么。

    分明是另一种坚强……与别人的方式截然不同。

    她于是也就歇了继续劝她的心思,暗想横竖往后她有她和二哥照顾、日子无论怎样都会过得很好,这高家混账的钱收不收也实在没有什么差别;接着她又想扭头再将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高小少爷教训一顿,可他这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的狼狈模样也实在是让她找不到地方下手了,心中一面慨叹二哥做事决绝、一面又不禁担忧他会因此摊上什么官司,毕竟高家背后说不准也有什么倚仗,若是他们知道自家小儿子在外面受了这样的折辱,那……

    她抿了抿嘴,心中浮起淡淡的不安,越发没有继续为难人的意思了,只将那份待改的离婚文书随手丢给对方,由着他拖着一身伤千恩万谢而去。

    第155章 蛊惑   “我带着你,没事。”

    六月将终, 七月将至,与之一并到来的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官司。

    ——民国六年七月初一,巡阅使张勋驱黎氏而尊溥仪, 改当年为宣统九年, 通电全国改挂龙旗, 史称“丁巳复辟”。

    虽说远在沪上的徐冰砚一早就料到北京会出大事, 可却也实在没想到黎段二人的府院之争最终牵扯出的竟会是复辟这样的闹剧——上月中旬,张勋便假借襄助大总统之由率五千“辫子军”一路北上, 表面上说是为了“调停”,可实际刚一进北京城的城门便急召各地大清遗老“襄赞复辟大业”,6月30日还在清宫煞有介事地开了一场“御前会议”,声势实不可谓不大。

    他在抬了清室之后也没忘了自己, 立即便自任首席内阁议政大臣兼直隶总督,另还将最忠实的保皇党康有为任命为“弼德院”副院长;京城的百姓真是瞠目结舌,没想到在袁大总统之后皇位又回到了爱新觉罗家, 一时间原本早已歇业的黄龙旗店又忙忙碌碌地开了张, 已然剪掉辫子的男人们也又到处琢磨法子买假辫子,实在是热闹得开了花。

    可惜这场铺张的闹剧最终也没能唱多久, 7月12日段祺瑞便率讨逆军讨逆, 区区五千“辫子军”焉能抵抗?自然立即节节败退;张勋本人也无奈逃窜至东交民巷荷兰使馆,刚坐上皇位没几天、龙椅还没捂热的溥仪再次宣告退位,复辟在区区十二天内便宣告了破产。

    此后黎元洪大总统正式辞职,曾在南京办公的直系将军冯国璋进京任代理总统, 段祺瑞则复任国务总理,自此之后直系力量愈强,整个国家的局势都在悄无声息间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而还不等全国上下对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变动作出反应,北京政府便于1917年8月14日正式对德奥同盟国宣战, 且果然如徐冰砚此前所预计的那样并未直接派出军队、而是选择输出劳工。

    这个消息总算给了全国上下的有识之士一些颇为切实的抚慰,大家决定暂且将上个月发生的复辟烂事往旁边放一放,以便腾出一颗心扑到欧洲的战事上去,虔心祈求战争早日结束、协约国早日得胜,如此一来中国便能在未来的和谈中捞到一些好处,兴许还能从此转了国运跻身强国之列,往后再也不必当牛做马任人宰割了。

    而无论外面的风风雨雨是何等暴烈,眼下徐冰砚和白清远最主要的心思还是放在了他们自建的军火厂上。

    沪上繁华、又是各方势力混杂之地,要无声无息地造出一座成规模的军火厂自然难如登天,单是这选址的问题徐冰砚便没少头痛——城内必然是不行的,只有到城外的荒山里去寻摸,派人暗中找了一个多月才发现一片废弃的矿洞,地下的结构尚且完好,修葺一番还能投入使用,四周群山环抱人迹罕至,正是按制建厂的绝佳去处。

    白二少爷亲自来看过,也觉得这地方十分合适,和徐冰砚商议后两人决定将军火制造转入地下,地上部分则继续以矿产开采做由头,这样即便往后被人发现也有借口推脱,起码尚存转圜的余地;二少爷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很快便秘密调集人手资金开始筹备营建事宜,另还从南洋请来了武器制造的专家以资后续,所有动作都格外小心。

    尽管上面有巡阅使将军代为遮掩粉饰,但为求稳妥,一切与军火厂相关的工作还是只能在夜晚进行,白二少爷因此也不得不跟着昼伏夜出,一到晚上便看不着人影,也就白天能回家睡上几个小时,到了下午又要离家到外白渡桥附近的礼查饭店去,只因那里如今已是薛小姐下榻的地方。

    她和高立明已经离婚了。

    六月下旬提出来的事,七月上旬便签了字盖了印,随后薛家人紧跟着得到了消息,她父亲自然勃然大怒、看样子真是恨不得生吃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在软硬兼施逼她回家向高家人请罪无果后竟愤而在报纸上公开宣称和她断绝关系,摆明是要绝了她的后路。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薛小姐在文书上签字前便预想到了,因此心境也算平稳、没生出多少悲戚哀恸;只是从婚后的那座小洋楼搬出来后她便不知该去哪里了,白清嘉曾邀请她去白公馆暂住、她也觉得不方便,思来想去还是搬进饭店最恰当。

    她手头没什么钱,原本只打算住简陋些的小旅馆,白清嘉又怎么肯答应?半是强迫半是哄地把人拉进了礼查饭店,直接将顶楼的套房包了一整年,用的都是她二哥的钱。

    白二少爷当时虽没有直接出面,可却在饭店里安插了不少人,全是为了防着高家和她那缺德的娘家再回过头找她的麻烦;一直等到半个月后对方差不多适应了新生活他才第一次登门去找她,此后差不多每两三天就会去一次,颇为规律。

    饭店里的生活原本十分无趣,可自从白清远来了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是做惯了少爷的人,最晓得该怎么把单薄的日子过得精细,头几天来的时候还只是在房间里陪她说说话,后来就开始带着她到楼下的餐厅一同品味下午茶——他一向对西洋的东西感兴趣,对咖啡的了解更称得上是半个行家,有时会一边品尝一边跟她讲来自不同产地的咖啡豆在口感和味道上会有怎样的差别、分别搭配怎样的甜点才最好。

    偶尔碰上拍卖会,他又会淡淡地抬起眼往台上看一看,明代景德镇的玲珑瓷,维多利亚时代的宫廷油画,打从紫禁城里流出来的红珊瑚如意……什么他都知道、每个都能说几句,妙趣横生清清浅浅,总能让她听得入神。

    礼查饭店还有一个孔雀厅,屋顶以彩绘玻璃制成、气派得不像话,便是这上海滩最早的跳舞厅之一,还有“远东第一交谊舞厅”的美誉;可惜她是不太会跳舞的,一来因为家中守旧,二来也因为她的身子不好一直没正经学过,往常见到舞厅总是绕道走,如今他却坚持要带着她去,还说要请她跳舞。

    “就跳一支,”他用含笑的眼睛蛊惑她,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布置陷阱,“我带着你,没事。”

    她实在很难拒绝他,毕竟直到此刻依然爱他爱得要命;可与此同时她又很害怕跟他靠近,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心防十分软弱,一旦被攻陷便会立刻溃不成军。

    “还是不要了……”她颇为费力地偏过头去拒绝,“你也不便出现在那么多人眼前吧……”

    他听后只是淡淡地笑,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了顶帽子戴上,低低的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不知为何却显得更加神秘勾人;他甚至没再问她的意见,径直拉着她的手走进了灯火璀璨的舞池,在微微拥挤的人群中光明正大地搂住了她的腰,明明违背了她的意志,却让她感到……美妙和雀跃。

    可惜她的笨拙太煞风景,僵硬的动作完全不美,甚至跟不上音乐的节奏、没跳两下便气喘吁吁;他却不挑剔,反而一直在她耳边赞美,风流的公子哥最会哄女人,轻而易举就能让人心花怒放,何况他还体贴地将舞蹈的动作变得极缓慢,彼此拥抱在一起于人群中悠然地摇晃,仿佛并不是来跳舞的、只是来谈情说爱。

    人们都看了过来,也不知道仅仅是因为觉得这一对踩不上拍子显得很奇怪、还是因为艳羡他们之间独特而微妙的羁绊;她的脸特别热,心也跳得特别快,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被这么多人看着,过分的招摇令她惶恐,同时强烈的快乐也让她悸动。

    她明明没喝酒,一舞结束时却好像醉了一样眩晕,脚下摇摇摆摆全无章法,让男人不得不一直揽着她的身子,简直就像是她在故意耍些小心机。

    他低低地笑,声音就像上好的红葡萄酒一样甘醇,牵着她和她形影不离地离开舞厅,又在孔雀厅外长长的甬道上把她困在墙角;他离她特别近,华美的狐狸眼从低低的帽檐下露出来,专注地只看着她一个人,就像在她梦中一样理想。

    “跟我结婚吧,”他又在死命折腾她的心,“跟我结婚……然后每天都这样过。”

    这提议太诱人了,只有最愚蠢的傻瓜才会拒绝,她已醉得有些迷糊,只说:“可你不爱我……”

    “什么叫爱你?”他叹息着牵起她的手,轻轻在她手背上落下一个吻,“担心你不算?喜欢跟你在一起不算?想照顾你一生也不算?”

    “那什么才算?你说给我听听?”

    这完全是诡辩、根本不讲道理,说不准正是他们白家兄妹固有的恶习,她狼狈地偏过了头,只能说:“你不要混淆我……”

    他却不肯放过她,欺身贴得更近,迷醉的气息跟她交缠在一起,令她越发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那么疯狂地爱上他,而他又在说:“结婚吧……明天就去,好么?”

    “不,”她拼命摇头,“我不要……”

    “为什么?”他薄情的嘴唇都快要落在她枯瘦的侧颈上了。

    她没能绷住,在那一刻让真实的苦涩脱口而出,回答:“因为我快死了……”

    “死”。

    他眼睛一眯,心头同时一震,清苦的女人令他心中涩痛,一时竟不愿再说些好听的假话糊弄她了。

    “那又怎么样?”他跟她一样清醒,只是表现出的不是苦涩、而是对这个世界的嘲弄,“你以为我又能活多久?”

    “一年两年?还是一天两天?”

    “要是运气不好说不准明天就死了……到时还要麻烦你们给我料理后事。”

    这真是太难听的话,骇得她忍不住伸手去捂他的嘴,他却趁势又吻了一下她的手指,勾着嘴角淡笑的模样轻佻又浪荡、俨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人做派,偏生却是极致的浓烈,令人心甘情愿为他坠落。

    “我还离过婚……”她又找了一个新的理由封堵自己内心荒唐的渴望,“……你怎么能娶一个离过婚的女人?”

    他一听都笑了,似乎是在嫌她言行无状。

    “什么意思?”他懒懒散散地嗅着她柔顺的头发,“你这是嫌弃我没离过婚?”

    “这也好办,你等我几个小时,我去结一个再离了,回来的时候你我便是一个样,谁都别嫌弃谁。”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怎么竟有人能说得出口?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过于规矩保守的女人在这样的浪荡子面前真是毫无招架之力,憋了半天也就一个气愤的“你”字,除了惹男人笑以外根本就没别的作用。

    “我这人不太喜欢受委屈,想要什么最后都会得到……”

    他甚至像预言一样直接对她宣告,那么温柔又那么专断。

    “……瞧着吧,你一定会是我的妻子。”

    第156章 九月   像小鸟一样快乐地朝他飞过去

    到了九月, 白清嘉便正式回新沪执教了。

    她盼这一天已经盼了很久,开学前的那天晚上甚至亢奋得失了眠,次日一早醒来时显得特别没精神, 眼下还有两抹粉都遮不掉的青黑;她为此颇感到懊恼、吃过早餐后心情仍低落着, 总疑心这是个不吉利的兆头、预示着这次回去也不会一帆风顺, 显然是一朝被蛇咬的后遗症。

    略有些落寞地从家里出去, 还没出公馆的大门便瞧见徐冰砚的军车正在外面停着,而他本人也正亲自站在车下等她;她的眼睛于是立刻亮起来了, 什么落不落寞的都抛在了脑后,只顾着像小鸟一样快乐地朝他飞过去,刚飞近就被男人微笑着揽住了腰。

    “你怎么来了?”她的眼睛弯起来了,声音也跟着变得有些活泼。

    “来送你去学校, ”他同样眉眼含笑、温柔又含蓄,打量她一阵后又轻轻摸了摸她眼下的青黑,“昨晚没睡好?”

    她撇了撇嘴, 一声不吭地表示默认, 惹得他怜爱地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没事,”他像是能看穿她心里的一切念头, 又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给她最需要的慰藉, “这回我一直在。”

    这丝丝入扣的体贴将人哄得十分熨帖、美丽的女人终于又感到安全了,于是心情极好地踮起脚回了爱人一个吻,接着才跟着他一起上了汽车的后座。

    门一开才瞧见张颂成和徐冰洁正坐在前排,前者还正捂着后者的眼睛、似乎唯恐她看见什么不宜看的画面。

    ——哦对了, 徐冰洁。

    这小丫头也真不愧是二甲进士的妹妹、多少有几分聪明在身上,潜心准备了几个月后竟还真的重新考回了新沪,录取成绩是整个法文科的第三名;放榜后白清嘉一度疑心是判卷的教丨员看在她哥哥的分上给人放了水,于是亲自跑了一趟学校调出考卷查了个底朝天, 才发现这小丫头的确答得很好,可见倘若当真横下一条心便是什么事都能做好的。

    眼下她却在前座滋哇乱叫,一个劲儿推着张颂成的手,说:“你捂着我干嘛!他们敢亲就不怕别人看!我就要看就要看就要看!”

    张颂成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自己也一直闭着眼睛没好意思看车外,于是也不知道外面的两人早就分开了,最终不幸使徐冰洁的这通厥词一字不落地落进了她兄嫂耳中,导致从白公馆到新沪的这一路气氛都十分尴尬——甚至后视镜中他们将军看他的眼神都有了几分不善!

    他、他……他这到底是什么命!

    军车停在学校门口时自然难免引得众人围观。

    过去学校的师生只在没影儿的风闻中听说白老师跟巡阅使将军有些瓜葛,如今却是眼睁睁瞧见她从对方车上下来,尊贵的将军还亲自为她拉开车门,照顾人的样子也别提有多殷勤,实在令人忍不住艳羡。

    当初跟着徐冰洁一起闹事的汤晓晓之流也混在人群里,看着白老师春风得意的样子酸得差点要咬碎自己的小手绢,又见曾被她们奉为“头目”的徐小姐如今也是老老实实地跟在白老师身后,于是越发觉得自己翻盘无望、该要彻彻底底把这通憋屈往肚子里吞了。

    旁人怎么说怎么想白小姐都是懒得管的,只一心打算认真教书认真写书,回校后便当先回了办公室,依然跟过去一样是跟几位助理教丨员共用的;她客气地同几位打了招呼,对方回应的态度却是诚惶诚恐过分小心,她挑了挑眉,心里也有些无奈,却没再强求。

    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刚打算再翻一翻尼诺教授前几天给她的法文材料,门口却响起一阵敲门声;她扭回头去一看,才瞧见门外站的是俄文科的孟柯,那双清冽的眼睛正很明亮地盯着她瞧,眉梢眼角都是喜悦的笑意。

    白清嘉也跟着一笑,招招手示意人进来、问她找她有什么事,孟柯略显腼腆地低了低头,说:“也没什么事……只是听说白老师回来了,就想着来看看您。”

    这真是最能让老师感到欣喜的话,白清嘉的心情更愉悦了一些,看着孟柯的神情也是越发和煦,只可惜稍后她还要去教室上课、眼下也不便跟对方多聊,只好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又说她如果有事可以今日午后去她宿舍找她。

    另一边的徐冰洁也正在畅意地享受失而复得的珍贵校园生活。

    诚然很多同学知晓她过去的劣迹、皆以异样的眼光看她,可因忌惮巡阅使将军的威势也不敢表现得太过,何况今年九月新入学的这批学生都还不晓得二月里发生过什么、只当徐冰洁是个成绩优异的普通人罢了,令她更感到畅意。

    她老老实实地上了一上午课,等到了中午便兴致勃勃跑去日文科找苏青去了,开开心心地挽住对方的胳膊要跟她一起吃午餐;人家的情绪却没她这么高涨,神情虽然依旧柔和可却分明不如过去热情,令徐冰洁一颗心都跟着七上八下。

    她小心翼翼地跟在苏青身后去餐厅打了饭,在桌子边坐下后又努力寻摸了几个话题想让气氛缓和,可惜对方一直不怎么接口、让她一人唱着独角戏。

    她于是又委屈起来了,一边惶恐地搁下筷子一边有些紧张地看着苏青的脸色,斟酌了好一阵才开口问:“苏青……你、你在生我的气么?”

    苏青听言看了她一眼,却只轻飘飘地答:“没有啊。”

    这答复显然不诚心,憋得徐冰洁心里更难受,忍不住又追着问:“那你怎么都不理我?分明就是生气了……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好不好?要是我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我都可以改的……”

    这姿态的确摆得够低了、似乎令苏青也颇感满意,她于是跟着放下了筷子,一边打量坐在自己对面的徐冰洁一边假意装作要发小脾气,说:“看你早上跟你嫂子亲亲热热地从车上下来,还以为你只要有她就够了、不需要我这个朋友了呢。”

    徐冰洁一听这话睁圆了眼、同时心也安了一半,赶紧讨好对方说:“怎么会呢?我当然是跟你最好了、一直都盼着早点回学校来找你……”

    苏青听言淡淡一笑,似乎并不太买账,徐冰洁便又继续卖力地说了一箩筐好话,终于逗得苏青露了一丝笑,顿了顿又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她……是要跟你哥哥结婚了么?”

    徐冰洁一听这口风便知道自己的密友还放不下哥哥,只后悔自己当初乱点鸳鸯谱搞得如今难以收场,眼下就只好委婉地说:“结、结婚?倒是没听他们说起过——唉,我哥一向很忙的,说不准最近也抽不出功夫来结什么婚……”

    “忙?”苏青的眼神暗暗一变,神情却依然平平整整,“冰砚哥哥最近在忙什么?上回你不是说谈判那些事都结束了么?”

    “唉,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反正就是很忙,”徐冰洁毫无察觉地挠了挠头,“感觉比前阵子谈判时还忙呢,天天早出晚归不在家……”

    “是么?”苏青垂下眼睛撩了撩头发,“那你要多关心关心他,劝他不要太累了……”

    顿一顿,又试探着说:“或者下回你偷偷问问他在哪里做什么,让我也……”

    这前半句“偷偷问问”还让徐冰洁感到些许古怪,可苏青说到后半句时脸颊却染上了一层绯红,分明是少女怀春的羞怯模样,立刻就让徐冰洁明白了原委——啊!原来苏青是想知道哥哥的行程以便偷偷去找他!她一定是还喜欢他、不想放弃跟他的姻缘!

    尽管她觉得哥哥已是铁了心要跟白老师在一起、不会再回心转意爱上别人了,可苏青这跟红线毕竟是过去的自己亲手牵的,眼下要说不帮忙恐怕也不合情理,于是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好说好说——今晚我就回去打听!过两天便给你消息!”

    午餐过后白清嘉回了一趟自己的宿舍。

    她已有半年多没到这里了,进门后便看到四处都是浮灰,于是只好出门找些清洁的工具回来收拾;刚拿回抹布和扫帚就在宿舍门外看到了孟柯,她有些尴尬,说:“我都忘了我这里是一团乱、也不便请你进去坐——不如你晚一些再来找我?让我先收拾一下。”

    孟柯摇头说没关系,还主动走过来从她手上接过了扫帚,说:“我跟老师一起收拾吧,总是快一些。”

    白清嘉心中对这位女学生也是有些亲近,毕竟过去她还曾在她生病时专程送她去过医院,于是在对方提议后也就顺畅地点了头,微笑道:“也好,那辛苦你了。”

    白小姐去年虽然的确过了一段清贫艰苦的日子,可因为有贴心的秀知在,她还是很少亲手料理家务,譬如洒扫一类的小活干也是能干、可就没有自小做惯的人来得娴熟,眼下她跟孟柯一同收拾屋子,两人的工夫便是高下立现——她勉勉强强才将床头的柜子擦好,人家孟柯都已将两扇窗子和窗台收拾得一尘不染了。

    “这、这真是不好意思,”白小姐害起了臊,脸颊都悄悄变红了,“我做事太拖沓,不如你干净麻利……”

    “只是平时做得多、习惯了而已,”孟柯一边擦书柜一边扭过头微笑着答,“白老师是有福气的人,不必会这些。”

    这话更让人羞赧、白清嘉可受不住,兀自尴尬了一会儿后又跟孟柯聊起了她家里的事,得知她的父母都是华商工厂里的工人,家境并不特别好,历来也都过得辛苦。

    “若我记得不差,明年你就要卒业了吧?”白清嘉在扫地的间隙抬起头来问对方,“往后呢?可有什么打算?”

    第157章 介绍   “你问这个做什么?”

    的确——这是孟柯在校读书的第四年, 算起来比她的白老师也只小不到五岁,倘若不出意外今年便要正式卒业了。

    说到这里她的动作顿了顿,神情间显出一丝游移, 过一会儿才看着白清嘉说:“其实我今天来找老师……也是想说说这件事。”

    白清嘉听言挑眉, 搁下扫帚直起了腰:“哦?”

    孟柯的茫然正在于不知往后该向何处去。

    她是俄文科的第一名、自然一贯是喜欢读书的, 只可惜家境普通、父母也没有余力供她继续留俄学习, 只盼着她能早日卒业、回家嫁人安顿生活。

    她却不愿意,大概在书中见过世面的人心里总是不能安分, 永远盼着过上自由些的生活,譬如做一份自己喜欢做的工作、潜下心去译书写书,不要像旧式的女人一样被圈丨禁在狭小的院子里,眼里能见的只有公婆、丈夫、儿女。

    ——白老师就很好, 不仅是学校上下唯一一位女教丨员、而且还已有了自己的译作,她很想听听她的建议,更想知道如果她处在她的位置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白清嘉明了她的来意, 也陷入了一阵沉思, 遥想起半年多前自己还曾看过孟柯写的小说手稿,遂问:“你是喜欢做翻译么?还是更喜欢做小说?”

    孟柯眨了眨眼, 尚还有些懵懂:“……嗯?”

    “我原本是更喜欢小说的, 那时总觉得翻译枯燥,只是笔头的辛苦活,”白清嘉微笑着,语气也有些感慨, “后来自己真的译过一本书才知道这工作的艰辛,同时也在接受它的馈赠——落笔的时候就像在跟原本的创作者对话,而你眼下的一笔一划又将决定更多人对作品的理解……很奇妙。”

    “创作的乐趣又是另一个样,太理性的人总会觉得文学浮露, 太感性的人又容易被卷到文字背后的情绪旋涡里,只有站在正中间的人才能把持得好,”她继续说,“我看过你的小说,写得很不错,或许你便是天生能拿捏好分寸的那类人。”

    “我在学界资历尚浅,认识的人也不多,不过如果你需要我倒是可以为你引荐一位编辑,”白清嘉一边琢磨一边抱起了手臂,“他应当也有不少朋友,说不准跟《小说月报》的编辑部也有联络,倘若有机会你可以投稿过去试试。”

    孟柯一听十分局促、不敢相信她们白老师是如此慷慨,一双清冽的眼睛都浮起了几许激动,说:“老师,我……”

    “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谁最开始做事不需要别人伸手拉一把?我能走到今日这条路上来也要多亏国文科的程先生帮助,”白清嘉笑着摆摆手,说的话也十分坦诚,“何况做小说不比做翻译、好不好的可没个准绳,倘若你的作品没能被编辑看中我也不会替你强出头,要看运气的。”

    孟柯哪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依然感激地点头、又连着跟白老师道谢;白清嘉笑着上前拍拍学生的肩旁,说:“新沪一届有那么多学生卒业,真正能依照自己的兴趣和所学到外面工作的女孩子又能有几个?倘若你能走得出去对他人也是个鼓舞,我会非常为你高兴。”

    白小姐是言出必行的人,一到休息日便将孟柯请到了白公馆做客,与此同时也将李锐一并请了过来,几人一同用了午餐。

    “孟小姐是要做小说?”李锐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很感兴趣地问起,“你可要想好了,这条路是不好走的。”

    也是——做小说能有什么准呢?或许有人凭一本处女作便能声名鹊起名扬上海滩,但也多的是写了一辈子仍然籍籍无名穷困潦倒的可怜人,说不准的。

    孟柯也明白这个道理,自己早就想清楚了,此刻便说:“我更希望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再用工作外的时间兼顾写作,只是不知道是否太异想天开了。”

    “不不不,这才是最好的,譬如你们白老师就是一边教书一边翻译的嘛,”李锐摆摆手,倒是很赞同孟柯的想法,“自然这只是她的兴趣,可要说到谋生也是一样,应当求个稳妥。”

    说到这里便将手边的咖啡一饮而尽,扭头又看着站在另一边的秀知憨笑,说:“劳驾,再来一杯。”

    他这个人属实是奇怪,似乎是极爱喝咖啡的,可喝的方式又太不讲究,便如蛮牛饮水一般咕咚咕咚往下吞、连一点要细细品味的样子都没有,每回来都要一口气讨个七八杯,令为他忙活的秀知十分看不惯。

    眼下当着小姐和客人的面秀知也不好给人摆脸色,只能如李锐所愿下去再端一杯新的,转回餐厅前看到了厨房里放的盐巴,心里忽然窜出个坏主意,略一犹豫便走过去挖了一大勺洒进咖啡里,搅一搅便没有痕迹了。

    秀知抿着嘴偷偷地笑,端着咖啡回餐厅时脸上又变得平平整整了,那时李锐正在对她家小姐拍胸脯、承诺要帮孟小姐找一份编辑的工作,还说他和《小说月报》的编辑部的确十分熟悉、推荐一篇小说过去应该不成问题。

    这话当然让大家都很高兴,孟小姐还极恳切地对李锐道了谢,他不拘小节地摆摆手说“都是小事”,一转头才发现自己的咖啡来了,遂朝秀知嘿嘿一笑,接过后又是仰起头来一饮而尽,不幸却被齁咸的味道呛得喘不上气,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又不好意思吐出去,只好硬着头皮全都咽进肚里,接着便是一个劲儿地咳嗽,狼狈的样子滑稽极了。

    白小姐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站起来走到李锐身边问他这是怎么了,秀知这才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出格、属实是有些过分。

    她半低下了头,正以为李锐要告自己的状,没想到却听见他说:“无事无事,刚才喝得太快,有些呛着了。”

    说完又扭过头来看她,依然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说:“也怪秀知小姐冲咖啡的手艺太好,招得我次次都要喝许多杯。”

    这话……

    秀知又微微垂下了眼睛,心情忽而有些微妙,小声回答:“……先生客气。”

    另一边的徐冰洁也跟她未来的嫂子一样言出必行。

    前几天在学校答应了苏青要帮她打听哥哥的行程,果然一到礼拜六回家的时候便有所动作了,巴巴儿地等着哥哥回家;等了一整个白天不见人,她便耐不住性子自己跑到了警政厅,问了一圈门口的警卫,都说将军也不在这里,她于是便暗暗觉得奇怪、想不出哥哥究竟到哪里去了。

    晚上回家继续等,过了凌晨依然没瞧见哥哥的影子、最后直接在厅里的沙发上睡着了;直到次日早上六点才被大门开合的声音惊醒,她睡眼惺忪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正瞧见她哥哥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

    “哥——”

    她揉着眼睛朝哥哥跑过去,还忍不住在打呵欠呢,可等走到哥哥近前却发现他看上去比她更累、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脸色微微的苍白。

    “哥……”她有些担忧了,忍不住要拉住哥哥的袖口,“你到底在忙什么?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累?”

    她哥哥却没回答,只是看了一眼她昨晚睡的沙发,眉头微皱着问:“怎么不去房间里休息?”

    “我担心你、想等你回来,”她可怜巴巴地解释,“感觉我都好久没见过你了……”

    徐冰砚叹了口气,也抬手摸了摸妹妹的头,说:“下次别等了,最近我也有些忙。”

    她乖乖地点头、心里还在为哥哥难得的温柔而感到开心,顿了一会儿又想起了自己原本的目的,遂试探着问:“那哥到底在忙什么啊……我去警政厅找过你了你也不在,到底是到哪里去了?”

    这话又让她哥哥皱起了眉,她于是也跟着心头一跳,赶紧解释:“我、我只是想见见哥,想着下回你要是忙、我还可以过去给你送点东西……”

    “不用,”她哥哥的神情似乎有些无奈,“你照顾好自己就够了。”

    顿一顿又说:“军务涉密,小孩子不要打听。”

    说完便转身往楼上去了,似乎已经疲惫得无力再跟她多说。

    她在原地跺了跺脚、心里总觉得不甘,想了想又从屋里跑出去,果然正看到张颂成在官邸的院子里擦车。

    她眼前一亮,立刻高高兴兴地跑过去,还大声叫了一下对方的名字吓唬人,果然把张颂成吓得一趔趄;她见自己得逞了便开心地笑,跟对方闲聊两句后又转而打听起了哥哥近日的行程,张颂成立刻皱起了眉,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徐冰洁一噎,又理直气壮地回:“我关心我哥哥啊!我要知道他在哪里忙什么、我还要偷偷去看他给他惊喜呢!”

    惊喜?

    这小祖宗怕是不知道如今将军的处境有多为难——城外矿洞修葺的工作已经开始了一段日子,所有安排都极其细致缜密,可没想到还是被日本人察觉了端倪,那个木村苍介近日频频来同将军会晤,坚持要尽快得到合作答复,将军只能拖着,说还在考虑当中;另外最近他们前往城外军火厂时也多次发现了特务跟踪的痕迹,单是最近两天就处理了好几批,一切暗潮都在看不见的地方涌动,说不准哪天就会翻出滔天的浪来。

    “你就别添乱了……”张颂成都忍不住要替他们将军叹气,“你什么都别做、好好读书乖乖在家肯定比做什么都让将军高兴,安生些、别再给将军惹麻烦了。”

    这话真是犯了徐冰洁的忌讳,气得又跳起脚来跟他吵架,吵完之后再问哥哥的行踪自然更不会有结果,她于是火气更旺、叉着腰扭身走了,临走前还不忘要放一句狠话:“不告诉就不告诉,我自己也能查出来!你们都瞧着吧!”

    第158章 珍惜   “就是忽然很想见你……”……

    比起终日跟在将军身边的张颂成, 褚右副近来的工作或许更加艰难。

    他被安排常驻在城外督办军火厂营建事宜,已有一个多礼拜不曾回过警政厅,其间要负责的事务多如牛毛, 譬如提防工人中混入各方特务、排查每日运进山中的土木材料、伪装地上部分的开矿设备……几乎是焦头烂额。

    好在地下的军火生产不必他亲自过手, 那都是白家那位二少爷要操心的事——对方也不比他清闲, 毕竟军火制造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干好的事, 他要想办法从各种渠道买入国外的先进枪械和火炮,再找南洋来的专家拆解研究, 最后再反复试验仿制出成品。

    因担心试验失败炸毁矿洞,二少爷最后还是坚持在空旷地带单独辟出一片空地来做前期工作,有一回不慎闹出了一场小爆炸、炸伤了两位参与工作的研究员,其中一个叫许兴的年轻人受伤极重、整个被炸断了一条胳膊。

    当时二少爷本人不在, 晚上赶到现场时才知道情况有多糟,站在伤员搭在野外的简陋病床前半晌说不出话,还是对方借着朦胧的意识先开了口, 艰难地睁着眼睛看着他说:“二爷不必自责……这都是我们自己选的路……不怪任何人……”

    不怪?

    许兴才二十三岁、刚刚留洋回国, 舍下大好的前程不要应了他白清远的约来到这片荒山中隐姓埋名,如今平白断了一条手臂命悬一线, 怎么能“不怪”?

    白二少爷是多洒脱的人、那时却也无法再勉强露出一个笑了, 一边在对方身边缓缓蹲下一边紧紧抓住他仅剩的另一条手臂,声音沉沉地说:“……你的家人我一定会照顾好。”

    “我知道……”许兴那张年轻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了,只有雪白的绷带还在不断被鲜红的血迹浸透,可即便这样他的眼中也依然存有微弱的光亮, “二爷总是照顾身边的人……”

    可不是?

    所有来到这里参与军火厂营建工作的人都得到了丰厚的报酬,甚至连他此前留洋的学费都是二少爷资助的。

    “我不会死……”许兴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我还要好好活着……报二爷的恩……救国家的难……”

    这都是令人心痛的话——一个青年人的心能有多干净多广阔?明明都还没见过多少世间的污秽与坎坷,却已经有胆量去背负它的沉重和惨痛。

    “二爷可不必你报恩, ”听到这里白清远终于笑了,只是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却微微泛着红,“但国家会记得你……永远都记得你。”

    第二天中午许兴便离开了。

    其实大家对这个结果都不算意外,毕竟他伤得太重、根本止不住血,而如今为避过城里诸多势力的耳目又不便大张旗鼓地送人进医院治疗……他自己也知道的,因不愿所有人的努力功亏一篑、生前还一直拒绝众人要送他回城的好意,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

    他的葬礼简陋极了——那甚至根本称不上是葬礼,只是在一棵茂盛的大树下入了土,山里流淌的溪水和吹拂的清风便是他能得到的一切,无形亦无声。

    白清远就在那棵树下站了很久,尽管这几年他已经失去了很多同行的友人,可至今却依然难以适应这些意料之中的遗憾;而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会特别渴望烟草,几年前它带给他的抚慰惊人的有效,如今却不顶用了,无论抽多少根心底依然一片麻木。

    ——直到两天后徐冰砚也亲自过来了。

    他毕竟位高权重、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盯着,不便经常到军火厂来,何况这次爆炸闹出的动静不小、已经再次引起了各方的警觉,单是应付这些都已让他殚精竭虑;可他还是来了,一是为了亲自看看情况安抚人心,二来也因为担忧白清远、怕他就此消沉下去。

    他最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毕竟他同样失去过许多人,譬如当初在军校的同窗,也譬如后来在军营结识的那些同僚和下属,每一次遗憾的发生都是极突兀的,事前无法准备,事后无可挽回。

    他也知道在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因此仅仅沉默地在对方肩上一拍,说:“先回去休息几天吧……别太勉强。”

    白清远却没动,仍然看着那棵高大茂盛的树,默了很久之后才忽而开口说:“树下还是闷了些,总把人困在一个地方……”

    这话有些无厘头,徐冰砚却听懂了,眉头微微皱起来。

    “我还是宁愿被烧成灰一把扬到风里去,”果然之后二少爷把话说得更白了,“自在些。”

    徐冰砚沉沉叹了口气:“清远……”

    二少爷回过神,扭头看着对方散漫地笑,还说:“随口一说而已——你就没想过这些?”

    说完不等人答复便转过身离开了,背影像是浮在云里……

    ……随时都会飘飘摇摇随风而去。

    也因为军火厂里发生了这桩意外,白二少爷便专程去了一趟南京抚恤许兴的家人,来回统共花去了一个多礼拜的时间。

    薛小姐并不知道他的忙碌,只是忽然有一天再也等不到他来看她,原本就冷清的独居生活因此显得更加寂寥,幸而这样的状况早就在她预料之中,总不至于措手不及。

    她还是尽力按部就班地过日子,继续保持此前他在的时候为她留下的一些习惯,譬如午后下楼到餐厅里享受一顿下午茶,譬如晚上七点去孔雀厅看摩登的男男女女一起跳舞,譬如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去礼查饭店美丽的后花园散步……十分规律。

    可也不知怎么的,明明都是一样的事情,有他在和没他在却是两副截然不同的样子,他走之后咖啡变得苦涩了、交谊舞变得无趣了、散步也变得累人了,日子像是忽然空洞起来,变得没有着落。

    她心里觉得好笑,感叹过去人说的由奢入俭难是多么正确,又嫌弃自己过分执迷、怎么那么容易就上了瘾,明明早知道不定心的花花蝴蝶根本不会一直停留在一朵即将凋谢的花上,却还是那么容易就被他勾走了一颗心。

    她于是又试图戒掉他了,同时也在试图远离那些因他而起的新习惯,至少不会再去舞厅,后来总算慢慢恢复了过去的生活,每天不到八点就会上床休息,比暮年的老人还要陈腐无趣。

    ——可那天晚上他却忽然出现了。

    她在半梦半醒间听到耳边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费力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瞧见他坐在她的床头,屋里没有开灯,只有明亮的月光映照着他俊美的侧影。

    她的心忽然一揪,安静地没有说话,他却知道她醒了,开口问她:“吵醒你了?”

    顿一顿又抱怨:“怎么睡得这么早?”

    她不知道怎么答,就沉默了一会儿、装作还没彻底醒过来,过了一阵才反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叫饭店的人帮忙开的门,”他耸耸肩,不但不为不请自来感到害臊而且还要反过来说她,“你应该在里面反锁上才更安全。”

    她叹了口气,心想自己下回的确应该反锁,毕竟房费一直是他在付,饭店的人自然会照他的意思给他开门。

    “你生气了?”他忽然问,句尾的音调微微上扬。

    她没有回答,只是问他:“怎么忽然过来了?”

    多么不坦率,明明比起这个问题她更想知道他之前为什么一直没来,可惜却问不出口。

    “也没什么,”他轻轻叹着气,“就是忽然很想见你……”

    她:“……”

    “……还想问你什么时候才会愿意跟我结婚。”

    这是甜蜜得令人心碎的话,她的眼眶又有些发热,也不知道自己是失而复得还是继续下坠,心绪摇摆间忽然感觉他靠得更近了一些,手臂撑在她身子两边,贴近得足够让她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

    “不能现在就答应么?”他的眼睛在冷色的月光下微微闪烁,“或者考虑得再快一些。”

    她皱起了眉,也许因为实在太了解他,她终于还是察觉了他的异样。

    “出什么事了么?”她平静地枕在枕头上看他,右手一度试图抚摸他的脸颊,“你好像……很伤心。”

    他却笑了,跟月色一样浅淡、朦胧得让人抓不住。

    “我有什么好伤心的?”他反问,“我还好端端地在这里……你们也都好端端地在这里。”

    这个“们”字十分微妙,不用多想就知道他指的是他的家人,父亲母亲、长兄长嫂,还有妹妹……不知何时她也被纳到这个“们”字里了,像亲情一样细密的关系,既让人失落又让人欣喜。

    “静慈……”

    他将身子俯下来、已经轻轻压到了她,微微的重量感并不让人感到难受、相反却能唤起更强的安全感——绝妙的分寸。

    “人真的很脆弱,谁都说不准明天会在哪里……”

    “我不想我们之中任何一个感到遗憾……你明白么?”

    明白?

    她这一生什么都不明白、唯独只明白他一个,那些花掉的心思不会背叛她,会将他心底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地送到她眼前,让她想不明白都不行。

    “我要再想想……”

    她心中高筑的堤坝又坍塌了一些、俨然已是摇摇欲坠岌岌可危,更糟的是她发现自己在怜爱眼前这个比她强大得多的男人——母亲早说过的,一个女人对男人迷恋、爱慕、甚至畏惧都不可怕,唯独只有怜爱会彻底毁了她,因为这意味着她一辈子都走不出他的城。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取了巧、因此毫无顾忌地继续向她俯身,那双漂亮的眼睛正在凝视她的嘴唇,就像她是他爱了很久的情人。

    ——他要亲吻她了么?

    她心绪复杂地紧紧闭上了眼睛,一颗心已经被攥得流出了苦水,最终却只有额头留下了他的一吻,要命的温热,要命的动人。

    “睡吧……”

    他抽身离去了,留她一个在黑暗中怅然若失,依然那么薄情又多情。

    “……我等你的回答。”

    第159章 指甲   他知道她的无名指上还缺少一枚戒……

    “我说过会等他的回答……”

    同样的夜晚, 韵味别致的日本会馆之内却是灯火通明,上回没什么机会露脸的美貌艺妓这次总算能好生展示一番自己婀娜的身段,六弦和琴的乐声伴着三味线一同飘浮在房间之内, 正适宜让木村苍介先生款待他那从北方来的客人。

    “……冯先生, 你可不要太心急。”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缓缓饮了一杯清酒, 接着又轻轻推了推架在自己鼻子上的眼镜, 窄小的瞳孔在听到“冯先生”这个称呼时微微一缩,也不知道是在快慰还是在警惕。

    “木村先生既然这样称呼我, 必然便很清楚我的来意,”冯览慢慢搁下了手中的酒杯,语气显得意味深长,“既然如此又何必与我兜圈子呢?”

    “先生的来意?”木村苍介微微一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如今坐在巡阅使将军位置上的那个后生杀了徐振将军,更逼得我不得不远走华东去直隶省忍辱偷生,”冯览的眼睛狠狠眯起来, “我要杀了他, 为徐振将军复仇,为我自己讨个说法。”

    木村苍介听言又是一笑, 似乎不太感兴趣, 一边示意身边美丽的艺妓再为自己斟酒一边随口说:“冯先生,如果我记得不错,当初徐振将军掌权时你们也不愿意与我们大日本帝国合作,如今落魄了才想到向我们求援, 又凭什么认为我们会帮你?”

    顿一顿,又补充:“何况现在这位徐将军很有手段,恕我直言,你恐怕并不是他的对手。”

    “我当然知道自己没有脸面求得贵国的支持, 也无意讨论能否和他徐冰砚争胜,”冯览的上身微微前倾,声音绷成一条线,“可如果他根本无意与贵国合作呢?这么碍眼的绊脚石,难道阁下就不想把他搬开么?”

    “绊脚石?”木村的眉头忽而皱了起来。

    “先生该不会当真中了他的缓兵之计吧?”冯览阴鸷地笑了起来,凶戾的眼白大得可怕,“难道您就没有发现他在城外的动作?那位白二爷可是他的舅兄,两人的关系难道真的说断就断?”

    “城外?”木村的声音陡然沉下去了,眼中仍有许多怀疑,“你的意思是他在骗我?”

    冯览微微一笑,主动从艺妓手中接过酒瓶为木村倒酒,这位做惯了秘书的人伺候起人来可是万般周到,而且最擅长以不着痕迹的方式左右听他说话的人。

    “您现在必然心有疑虑,不会轻易放弃他而选择跟我合作,但我保证一定会抓到那个杂种背叛大日本帝国的证据,无论他在城外搞什么把戏,我都会让他功亏一篑。”

    这自然是让木村满意的话——说到底他根本不在意跟自己合作的是谁,这些中国人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低贱,只有他们手里的真金白银才能让他动容,如果徐冰砚真的那么不好拿捏、他也不介意杀了他让这上海滩换一个听话的新主人。

    可这是非常大的动作,即便对于他们本国来说也不是那么容易完成的,除非有铁证证明徐冰砚包藏祸心,否则他绝不会贸然行动。

    “冯先生真的有把握?”木村压低声音警告对方,“欺骗大日本帝国的代价……你们谁都承担不起。”

    “当然,请木村先生放心,”冯览胸有成竹地笑了,继而殷勤地举杯与对方相碰,十分笃定从容地继续说,“我既然要与贵国合作,没些像样的门路又怎么行呢?”

    酒香四溢,歌舞升平,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祥和宁静,然而黑暗的激流已在无数暗礁下横冲直撞,不知何时便要吞噬那在暴风雨中艰难航行的孤舟……

    相较而言,白清嘉最近的日子就过得十分平顺了。

    她在学校的工作重新稳定了下来,新的翻译资料也已搜集得差不多、很快便能开始动笔,每天早早起床早早休息,虽然比在家里做小姐来得辛苦,可却让她感到踏实和满足。

    孟柯和李锐也越来越多地来到白公馆做客,上回前者的小说经后者引荐已被《小说月报》收了稿,属实是可喜可贺,而她受到鼓励之后也渐渐壮起了胆子,近来又很快做了一篇新的,白清嘉和李锐都看过,主人公是一位因战争致残的战士,小说主要讲述他在战后疗愈伤口、重新进入正常生活的故事。

    “哈,现实主义!”李锐对她的作品十分有兴趣,“这便是典型学俄国文学出身的人了,如此沉重的切口,就像在看《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哦?”白清嘉笑着接过话,“那学法国文学的呢?”

    “那自然要浪漫得多,”李锐兴致勃勃高谈阔论,“法国文学可不会只讲这位战士怎么适应新生活,还会给他安排几段精彩绝伦的恋情,譬如玩弄他的公爵小姐,真正爱他灵魂的妓丨女,还有跟他久别重逢并最终结婚的同乡老实女友——既现实又浪漫。”

    这可真是辛辣的评论,惹得满屋子人都笑起来了,孟柯说李先生这样讲必是因为心中藐视爱情,结果很快引来了他的反驳。

    “非也非也,爱情可是至高无上的东西,人要没命的时候都能靠它续命,”他言之凿凿,“只可惜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大多数人也就只能在小说里看一看了。”

    几人顺着这话又聊了几句浪漫主义的可爱,半途累了又各自散去拿饼干和咖啡垫一垫肚子,每到这时李锐便会偷偷摸摸地过去跟秀知多说两句话,白清嘉偶然瞧见过两回,心中可觉得有趣呢。

    至于她和徐冰砚,现在往往一个礼拜只能见上一面了。

    他原本就很忙,和二哥一起秘密筹建军工厂以后就更是忙得见不到人,也就是到休息日的时候才能勉强抽出一两个小时到白公馆来看她,待上一阵也就很快要走了。

    她一开始有些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一个多小时才最好,总恨不得把它掰开了揉碎了用,抓紧一切时间跟他说话,问他这一个礼拜遇到了什么、再跟他说说自己的事;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也无法用一两个小时把一个礼拜说尽,许许多多的琐碎无法分享,偶尔也让他们感到无力。

    她于是渐渐也不强求了,一个多小时里一句话不说也可以,哪怕只是在他怀里靠一靠、在他腿上躺一躺她也觉得满足,沉默的依偎也是顶级的浪漫,能给她以酸辛的抚慰。

    他却有了一个新爱好,便是给她染指甲,有一回来家里看她的时候竟不声不响地在口袋里揣了一瓶西洋产的指甲油,上面还印着美国蔻丹公司的标示。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她简直乐不可支,躺在自己房间的沙发上窝在男人怀里笑个不停,“是要给我染指甲么?”

    他似乎也有些尴尬,一向严肃板正的男人耳根微微泛红,默了一会儿才说:“如果你不喜欢,那就还是算了……”

    她还是笑、肚子都要笑疼了,等笑够了却又乖乖地把自己的小手往男人手里塞,说:“别算了呀,难得你东西都带过来了……”

    他局促地咳嗽、也不接她的调侃,单只转开指甲油的盖子,拿惯了枪械的手忽然拿上了这种小巧的东西,画面有种奇异的温馨感,让她想起上回他提着她高跟鞋的样子。

    她的心忽然软了,许久不能见面的抱怨全都消散得干干净净,一边在男人怀里换了个姿势靠着、一边又问他:“怎么忽然想起要给我染指甲了?”

    她过去的确有染指甲的习惯,矜贵的千金小姐无论多么小的细节都会打理得精致迷人,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最辛苦的时候朝不保夕连住的地方都快没有了,哪还能顾得上染指甲?后来渐渐也就搁下了这个习惯,即便日子重新好过了起来也没再恢复。

    他却好像很把这种细枝末节当回事,总是不希望她过得没有之前好,也许男人心里总会有这样曲折难解的好胜心和责任感,希望一个女人因为自己的存在而过得越来越好、不能接受对方跟自己在一起后反而失去原本优渥的生活状态。

    何况他原本就很迷恋她的手……此刻一点一点将淡淡的粉色染上她的指尖,他心中就有一块地方被填满,痛苦的疲惫得到缓解,似乎又可以坚持一阵子了。

    他轻轻亲吻她的手,连小小的指根指腹都不肯放过,轻轻的啄吻令人目眩神迷,她知道这个男人珍惜她珍惜到了骨子里,因此倍感满足。

    ——他却是不满足的,因为他知道她的无名指上还缺少一枚戒指。

    ……他还没有向她求婚。

    天知道他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从在皖南的军营里第一次亲吻她的那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一定要跟她结婚,回到上海后还曾独自去首饰店为她挑选过戒指——按照新式婚姻的规矩,一枚奢华漂亮的钻石戒指。

    他已把它在自己的抽屉里藏了几个月,至今却依然无法把它给她,也许因为他真的太过小心,总不确定眼前的局势是否已经足够稳妥、嫁给他以后她又是否真的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要再等一等么?

    还是现在就说?

    如果军火厂的事情最后真的暴露了,那么他……

    他闭了闭眼睛,黑沉的颜色正在不断漫溢,女人却没察觉他眼底的忧虑,仍在赞叹他染指甲的手艺出类拔萃,还说以后每个月都要他给她染。

    “好……”

    他温柔地再次亲吻她的手,若有若无地靠近她的无名指。

    “……我永远为你染。”

    第160章 交换   ——门锁应声而开。……

    而在徐冰砚忙于公务频频外出的这段日子, 苏青便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入官邸。

    这对她来说是很容易的,毕竟即便她不主动提徐冰洁也会十分热络地邀请她,过去她十次里只会点一次头、只为表现自己的矜持和客气, 如今却“大方”多了, 只要对方开口她便欣然应约, 只有偶尔的几次才会装装样子婉拒。

    徐冰洁非常高兴, 毕竟前段日子她总觉得自己和苏青之间有些微妙的龃龉,还以为对方生气了、不肯再要她这个朋友, 没想到竟是她多虑了,她们还是好得蜜里调油,是一辈子亲如家人的好姐妹。

    “多亏有你经常过来陪我,”徐冰洁庆幸地抱住苏青的手臂, “这个房子太大了,晚上一个人待着总会瘆得慌,要是白天也没有人气儿我估计真要难受死了……”

    苏青柔柔地笑, 看上去仍然那么温婉恬静, 实际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官邸中的一切,没多久就发现二楼走廊的尽头有一间大门被反锁的房间, 看上去十分特别。

    她假装好奇地问徐冰洁:“那里是……?”

    徐冰洁轻飘飘扫了一眼, “哦”了一声,接着便随口回答:“那是我哥哥的书房,平时他都在那里工作的,不过一直不让别人进, 连我都没进去过。”

    “原来是这样。”

    苏青应了一句,随后便微微垂下了眼睛,转身继续和好友去别处闲逛,仿佛对这间神秘的屋子并不上心。

    几天后却忽然发生了一桩意外。

    那日徐冰洁下了课要跑去日文科找苏青一起去盥洗室, 进教室时却没瞧见她,后来在校园里转了一大圈才在励耘楼附近的樟树林里找到人,彼时正蹲在树下哭得满脸是泪、前所未有的狼狈。

    徐冰洁吓了一大跳,赶紧也蹲到好友身边为她擦泪,一边擦又一边着急地问:“这是怎么了?你、你怎么哭了?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一定都帮你!”

    苏青却不回答、只埋着头一门心思地哭,反倒勾得徐冰洁更是百爪挠心,急得声音都变了,连着追问:“你快说呀!急死我了!”

    如此这般又催促了两三回,苏青才终于含含糊糊地开了口,说:“没什么……只是我表弟表妹他们……唉……”

    这话听着似是而非,可实际上却把一切该交待的都交待得明明白白,一听就是被家人排挤了——徐冰洁凝神一想,果然很快便想起上回去苏青姨母家做客时她那两个弟弟妹妹的刻薄嘴脸,分明就是一副对人很坏的样子,说不准还要欺负他们这个温柔善良的好姐姐呢!

    “岂有此理!”徐冰洁真是气极了,“嚯”的一下子就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做!”

    说来有趣,徐冰洁这个局外人明明根本没瞧见过人家家里人是如何相处的,可却已然能言之凿凿地说出一个“这么”,可见苏青哭得十分动人,足能将旁观者的心肠哭得豆腐一样软。

    “搬出来!今天就搬出来!”徐冰洁已在气势汹汹地下令了,“我家那么大、空房间也多得是,你尽管挑一间喜欢的舒舒服服住下,再不要回那个魔窟去受气!让他们都瞧好了,你离了他们照样能过得好!而且是越过越好!”

    天晓得这番话说得有多合苏青的心意,可她却依然要假意推脱,还说:“这怎么行?我只是个外人,怎么能……”

    “什么外人!不许你这么说!”结果自贱的话刚一出口就如愿被她忠实的友人打断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过去我跟哥哥最落魄时也只有你肯真心对我好!现在你被人欺负、我又怎么能站在一边袖手旁观?”

    徐冰洁越说越快、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已然打定了主意再不可转圜。

    “没得商量!你必须搬过来!”

    “今天就搬!”

    于是当晚苏青便如愿住进了巡阅使将军的官邸。

    官邸门外有森严的守备,持枪的士兵日夜值守、绝不会让任何心怀不轨的外来者侵入,可他们却不会防备徐小姐最亲密的朋友,毕竟她早已多次来过这里,在她进门时他们甚至对她点头示意。

    而苏青也早就算过了,昨天冰砚哥哥刚刚回过家,那么照以往的规律接下来五六天他都不会再回了,房子里只住着徐冰洁一个,于她而言便是无人守戍的自由地;她一贯善于掩饰,白天一切如常、陪着爱热闹的徐冰洁说啊笑啊,可到了晚上无人的时候便会悄悄从自己的房间出来,无声无息地摸到二楼走廊尽头那间被反锁的书房门外。

    上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偷偷拓下了锁孔的形状,冯览办事十分牢靠,很快便安排人给她做出了钥匙,眼下她就将它严丝合缝地插进了锁孔,轻轻一转——

    “咔嚓”。

    ——门锁应声而开。

    幽深的走廊那样静谧,小小的声音却好像被放大了千万倍,她的心跳得极快、血液都像在逆流,踏进房间的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无法回头了,前面就是万丈深渊、她明明不愿意过去的,可那却是她唯一能走的路。

    吱呀——

    她走进了房间,并将房门在自己身后轻轻合上,阴冷的月光映照着整个书房,让它完完整整地暴露在自己眼前。

    她的身体在发抖,微微地、难以控制地,几乎每一个时刻她都想要逃跑,从这扇门跑出去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实际上一种空前强大的力量又在控制着她,让她在恐慌中又感到了一丝亢奋,那是一种因即将主宰他人命运而产生的快慰和自满。

    她飞快地动作了起来,用颤抖的手四处翻找着自己需要的东西,书房内到处都是重要的文件,可它们大多却不是她需要的——直到她看到了一个带锁的柜子和一个带锁的抽屉,急切的动作才终于缓和下来。

    啊。

    ……就是它们了。

    三天后,苏青告诉徐冰洁自己要回家去了。

    “你要走?”徐冰洁紧紧皱起了眉,“这么着急做什么?才住了两三天而已。”

    两三天还短么?

    一点都不,已经足够她拿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了。

    苏青垂下眼睛,牢牢遮蔽着自己眼中闪烁的精光,嘴上依然端着平稳的语气回答:“该回去了……冰砚哥哥应该就快要回来了吧?我住在这里总是不方便的,何况我姨母应当也很担心我,我不想惹得她伤心……”

    她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是对家人想念得紧,徐冰洁劝了她好久都没有成效,后来也就只好遗憾放弃。

    “你就是太懂得照顾别人了,结果最后总让自己受委屈,”徐冰洁一边把人送出门一边叹息着感慨,“我家就是你家,要是回去以后遇上什么麻烦可千万要立刻回来找我,别难为自己!”

    千叮万嘱耳提面命、真是体恤到了骨子里,还殷勤地为人家叫了一辆黄包车;苏青感激地对她笑,一双小姐妹依依不舍地在官邸门前分别,可等黄包车转出街角后苏青的笑容便渐渐消退了;她面无表情地摩搽着自己的手指,脑海中飞速闪过昨夜在上了锁的抽屉里看到的那枚钻石戒指,心底最后的一点犹豫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去,不再留有哪怕任何一点痕迹。

    她半路改了道,让车夫掉头去湷霞路九号,可片刻后又似乎改了主意,微微眯起的眼中藏着难以拆解的深思,晦暗的光芒更令人望而生畏。

    “不去湷霞路了。”

    她再次开了口,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去邮局。”

    没人知道那天苏青去邮局做了什么,只是一个礼拜后她再次收到了一封神秘的信笺,展信之后她的神情变得越发微妙,像是有些厌憎,又像是有些得意。

    她悄悄把那封信烧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次日又叫了辆车转头去了日本会馆,踏进会馆大门的那一刻熟悉的感觉便再次漫上心头,微微的恐惧和强烈的亢奋同时慑住了她,可在见到木村苍介的那一刻又恢复成了极致的平静——她都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天赋异禀,仿佛生来就是玩弄心计的翘楚,可以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变成自己手中的利刃。

    “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木村先生……”

    她用娴熟的日本语恭敬地问候着对方,并将从巡阅使将军书房拓印下来的秘密军火厂建造图纸双手奉上,从始至终嘴角都勾着一抹恬静的笑。

    “……倘若您喜欢,我还可以给您更多。”

    彼时木村的神情完全变了,也许是因为手中的图纸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此前受到了怎样的愚弄,冰冷的怒火燃烧在他的眼底,而这却并不能掩盖他对眼前这个年轻女人浓厚的兴趣。

    “你?”他玩味地挑了挑眉,“你可以给我什么?”

    “当然是您最想要的东西,譬如它具体的位置,”苏青不紧不慢地回答,“我还可以帮助您把所有脏水都泼在那位纪先生的身上,绝不会让大日本帝国惹上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哦?”木村眼中的兴味之色更浓,“你能做得到?”

    “当然,”苏青礼貌地点头,温顺的样子既像猎物又像猎手,“只要您能给我一点点合理的报酬……”

    木村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图纸,再抬头时眼中已没有一丝玩笑,问:“你想要什么?”

    苏青听言低下了头,像习惯鞠躬的日本人一样恭顺,眼中潜藏的也是跟他们一样贪婪的野望,回答:“我要……我应得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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