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举杯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就在这个……
到十月下旬天气渐凉时, 薛小姐又生了一场病。
这话说得其实并不确切,毕竟她一直病着、从始至终就没好过,自然谈不上“又”这个说法;只是那回的确太严重了, 从早到晚咳个不停、时不时就会带出血丝, 也许因为着了凉、后来还一直高热不退, 脆弱得像是随时都要撒手人寰。
这汹汹的病势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白二少爷甚至连那比他命都要紧的军火厂都顾不上再去、只终日留在礼查饭店守在薛小姐身边,似乎唯恐自己一个盯不住便要与对方永远分别。
外国的医生、中国的医生, 西洋的药物、中国的药物……所有能用的办法全用了,最后耗了四五天才总算把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生死的距离原来就是那么近的,呼吸深一点就会来到这边, 呼吸浅一点就会去到那边。
她费力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守在她床边,一向俊美整洁的男人难得显出了几分邋遢,竟比多年前在租界里被人抓捕时还要狼狈, 下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青色的胡茬, 一双漂亮的狐狸眼此刻正微微合着、像是在打瞌睡,下眼睑处早已染上了淡淡的青黑。
……落拓不羁的美。
她有些恍惚、头疼得厉害, 嘴巴里的血腥气又还浓重得很, 情况实在糟透了;可就算那样她还是被他迷住了,忍不住试图抬起颤巍巍的手去触碰他,结果伸到一半便力气枯竭,“啪”的一声再次坠回床铺上。
他于是被惊醒了, 漂亮的眼睛倏然睁开,开初也有点朦胧,后来见她醒了便陡然亮起来,上身立刻为她俯下, 开口第一句:“你醒了?”
她还来不及答,他微凉的手便搭上了她的额头、大概是在试她的温度,随即又语速很快地问:“还难受么?想咳嗽么?是不是透不过气?”
问完却不听她怎么说,自己急匆匆站起来走出了房间,没过多久又带着水野医生回来了,接下去就是一连串的问诊、治疗、吃药……她都经历过成千上万次了,熟得不能再熟。
“目前算是稳定了,”水野医生也是长舒了一口气,一边开药一边回头嘱咐二少爷,“这几日还要注意随时观察病人的情况,一旦有什么反复就立刻联络我。”
白二少爷慎重地点头,随后叫人进来送水野医生回去,等人都离开了才再次缓缓坐在她床边,看她的眼神特别深、偏偏说话的语气又特别浅。
“……你吓坏我了。”
就像是在叹息。
她的心立刻跟着一酥,也不知道这么寻常的一句话究竟是哪里动人,最后只能强行掩饰狼狈,声音沙哑地回答:“也没什么……都已经好了。”
……竟像是在反过来安慰他。
他勾了勾嘴角,看起来反而更冷清,沉默间呼吸微微的凌乱,平复了好一阵才勉强见效。
“薛静慈……”
他叫她的全名了,不是几年前最早那时的“薛小姐”,也不是前几天陡然亲近起来的“静慈”,完整的称呼显得特别郑重,而且透出微妙的失控。
“我们真的别再拖了。”
“就明天,等到天亮了……”
“……就去结婚吧。”
——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向她求婚了。
不像第一次那样掺杂着些许无奈,也不像第二次那样透着儿戏和轻佻的意味,更不像第三次那样像是受到了其他什么事情的干扰——单纯是看着她说的,很严肃,很认真,很坚持。
她几乎是立刻失语了,大病过后的恍惚令她的思绪比平时更混沌,软弱的感性正在疯狂地漫溢、狂妄地宣称要把她那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理智吞噬殆尽。
——她爱他呀。
那么那么爱他。
爱了那么那么久。
哪怕只是一分钟一秒钟也想跟他在一起。
哪怕她知道他其实并没有多么爱她……也还是想跟他在一起。
房间里一片沉默,他们都不说话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也感到了一阵无力,大概在此之前矜贵薄情的白二少爷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一个女人求婚、同时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拒绝吧。
可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她说话了——
“……这么快?”她的声音很轻,带一点模糊和迟疑,“……不能等我再恢复一些么?”
“明天……我怕我没力气。”
多么简单易懂的回答,他却好像没有听懂,过了一会儿才再次看向她,眼中透出了琉璃一样泛着光泽的笑意。
“你这是同意了?”他追问。
她不说话,只是缩在被子里,苍白的脸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他于是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令人耳热,又让人抑制不住地欢喜悸动。
“不回答也没用。”
他轻轻伸手帮她擦去额角的汗滴。
“……我已经听到了。”
大约一个礼拜后薛小姐的身体才渐渐转好,脸色不再那么苍白、也可以正常下地了。
白二少爷言出必行,就等着拉人去登记结婚,薛静慈就腼腆得多,如今一见他就脸颊绯红,倒是少有的娇怯可爱——不过她到底还是传统,不敢直接跟着他去,即便内心非常害怕以这离过婚的身份再见他的父母,嘴上都依然坚持要先去拜访二老。
“见见见,”他笑着叹气,“今晚就去见。”
说着又轻轻瞥了她一眼,大概也看出了她内心的惶恐与胆怯,因而又不动声色地伸手把人揽住了,轻佻地在她耳边调侃:“他们该要将你当作济世的菩萨,竟肯收我这样的孽根祸胎,说不准要还要朝你拜一拜呢……”
这是哄人的说法,她明明知道却还是被逗笑了,跟着他一起走进白公馆时又被明亮璀璨的灯火晃了眼,他的家人们都在、个个都穿着正式,摆明就是早早被他打过招呼了。
她很紧张、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好,可当幻想中的画面一一成真时内心还是卑劣地感到了一阵满足——他带她回家了,就像所有真心实意的爱侣们一样,要把她介绍给他的家人们了。
她一直跟他站在一起、手被他轻轻地牵着,白宏景和贺敏之都微笑着对她点头,白清嘉就更热情、几乎就要喜极而泣,挽着她的胳膊一直说“真好”,还笑称:“往后我是不是就要改口了?该叫你一声‘嫂子’?”
这真是圆满极了的一幕,人人心里都觉得熨帖,白二少爷更接了他妹妹的话,笑道:“是要懂事些,往后可不能再跟你嫂子没大没小。”
惹得他妹妹扬手就要打他。
——大家还一起吃了一顿圆满的家宴。
贺敏之十分周到,众人还在桌子上吃饭呢她便忙不迭要把自己提前备好的金饰拿出来送给新儿媳,或许因为她也感念她过去捐弃一切也要救自家次子一命的恩情,因此与她说话时语气特别诚恳,还道:“清远这孩子做事太不妥当,要带你回家这么大的事、今天早上才跟我们说,我这也没来得及备什么东西给你,一点小心意希望你不要介怀……”
薛静慈十分惶恐、脸颊都涨红了,小心翼翼地从贺敏之手上接过东西,眼底便浮起了一层泪光,嗫嚅:“谢、谢谢伯母……”
“什么伯母?”贺敏之的眼眶也有些红,是在怜惜这新儿媳坎坷的际遇,同时脸上又在笑、显得既感慨又温情,“该改口叫母亲了!”
啊。
母亲……
薛静慈又愣住了,一时口舌发僵说不出话,茫然间腰上又是一热,是她未来的丈夫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还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说:“确实该改口,不然显得我像个没名分的登徒子,那可不好……”
这荒唐风流的做派惹了一屋子非议,也就二少爷一个安之若素根本不介怀,笑闹间大门口又传来动静、是徐冰砚来了,白清嘉一见立刻眼前一亮高高兴兴地起身去迎他,他一边牵着她走回餐桌边坐下、一边匆匆地对众人致歉:“路上耽搁了些,抱歉来得迟了……”
这实在不能怪徐中将不守时,毕竟近来白二少爷一直守在薛小姐身边照看人,军火厂的事自然就都落在了徐中将一个人肩上,他又还要兼顾军中的诸多公务、整个人累得都瘦了一圈,今晚也是匆匆从城外赶回来赴宴,难免要晚个一时半刻。
白二少爷见此心中也是不落忍,遂抬手拍了拍准妹婿的肩膀,说:“明日你便在家中歇一歇、换我去那边看着,省得清嘉总怨我欺负你、天天冲我摆脸色。”
席间众人听言都是笑,白清嘉则微微红着脸瞪她哥哥,徐冰砚在桌子下轻轻摸了摸爱人的手,转头又对白清远说:“不是要结婚了么?还能抽得出时间?”
这回就换到薛静慈脸红了,柔弱的丁香可不会像白小姐那样坏脾气地瞪人,只会低着头躲避大家的目光,又听身边的男人笑答:“刚找人算过日子,后天最宜嫁娶,明天刚巧能替你一日,往后一个礼拜都要跟我太太去度蜜月,可没工夫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琐事。”
“太太”……
这两个字可真是烫人,让薛静慈一颗心跳得更快了,醉酒的感觉也一并涌上来,她简直就像浮在云上,过去那个阴冷沉重的世界不知何时已然离她远去,而一个前所未见的、充满光亮温情的窗口又在她眼前徐徐打开,邀请她穿过它、然后得到一切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过去我总以为会是清嘉先嫁人,没料到却是清远先成家,”神思摇摆间却听白家大哥开口调侃,“真是意外之喜——意外之喜啊!”
这话的本意虽并不在于敲打徐冰砚,可却的确让这位白家的准姑爷感到了些许局促,白清远大方一笑,倒是难得发了几分做朋友的善心,先是替人打了个圆场、又半是认真半是逗趣地提点:“我这妹妹十分娇气、又对阁下中意得很,将军可不要让她受委屈。”
这真是白清嘉今晚听得最顺耳的一句话了、于是总算对她哥哥露了一丝笑,徐冰砚则慎重地连说了两遍“一定”,白家人从旁听着瞧着,心里不禁都在想:也许这回……他们家也要双喜临门了。
叮。
众人的酒杯碰在了一起,醉人的酒香飘得到处都是,此前从没有哪一个时刻是如此圆满完整,令人觉得即便时光就此停摆也毫不可惜。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就在这个如此动荡破碎的世界里。
第162章 阴雨 你还会回来亲吻我的。
中华民国六年十月三十日:
西郊城外疑发生严重爆炸——矿洞旧属成启矿产公司, 民国二年因矿洞坍塌致重大矿难而遭废弃,昨日下午四时许,西郊惊现巨大爆炸声, 火光冲天浓烟不散, 致数百人死亡, 时下事故原因未明, 警政厅业已展开调查。
1917年10月29日,原本只是一个很平凡的日子。
前一天晚上白公馆还在办一场热闹的家宴, 散场时已接近晚上十点,白二少爷喝了些酒、原本想直接睡在家里,可惜薛小姐的脸皮薄,总觉得正式结婚前不能睡在婆家、一直坚持说要走。
他也体谅她的心情, 于是大半夜亲自陪着她回了礼查饭店,看时间实在太晚、又让饭店的侍应单独为他在隔壁开了一间房,直接睡在那里了。
早上起床时却见窗外阴雨绵绵——秋季的雨水可不得了, 每下一场便会让天气更加寒凉, 兴许这几日过后沪上便要正式入冬,再不复夏日的明朗和温暖了。
他换了一身衣服, 去她的房间陪她吃早餐, 淅沥的雨声就像情人缠绵的醉话,总是若有若无地撩拨着人,一时之间淡淡地悸动与清愁全都冒了尖,令当事的二人也未明所以。
“今天一定要出门?”
她蹙着眉看他, 声音比雨声还浅,带一点点潮湿。
他一笑,又显得风流起来,调侃:“这还没结婚呢, 就这么舍不得我?”
她抿着嘴笑,脸颊又悄悄红了,明知道他最喜欢这样欺负人到头来却还是让他得逞。
“不是……”她无力地解释,“只是……”
只是……今天特别不想让你从我身边离开。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起床后便一直心慌,隐隐总觉得像是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说又说不明白;他也没当真,依然觉得是女人婚前的惶恐在作祟,于是便搁下手中的刀叉坐到她身边去了,一边轻轻搂上女人的肩一边温柔地低头亲吻她的前额。
“晚上就回来了,很快,”他体贴地安慰她,“明天一早我们就去登记,就跟我们说好的一样。”
顿一顿,也许是怕她不高兴,又解释:“最近冰砚的确太累了,今日浙江的宋仲亭还要到上海、他得亲自去见,另一边的事不好假手于人,我怎么都该去一趟的。”
的确很紧要——他们仿照美国货试制的第一批军火今日就要出厂、他得去验验成色,倘若足够好便可直接秘密运进沪军营,徐冰砚最近见宋仲亭说不准也能用得上。
这是他头回跟她说他工作上的事情,像是已经把她当成了最亲密的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分享秘密——她为此十分动容,忽然也觉得自己不该再折腾,于是便勉力压下了自己心中越来越强烈的不安,转过头看着他微笑。
“知道了,”她也像个真正的妻子一样伸手轻轻地为他整理领口,“我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你要……快点回来。”
难得地,那天她没有多加顾忌、直接把他送到了饭店楼下,他的车已经停在那里等他。
无边的雨幕显得特别阔大,好像世界的尽头也同样在下雨,没有人能看到它的边际;湿重的寒气引得她又开始咳嗽,他的眉头便皱起来,一个劲儿催她回房间休息。
“以前都不知道你这么粘人……”
他无奈地轻笑着,伸手轻轻把病弱的女人搂进怀里,试着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都被你骗了。”
她随着他笑,也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心里同样觉得自己荒唐、怎么竟会对眼前这个男人留恋到这种地步。
“清远……”
她又叫他的名字了,抬头看他的时候又被他薄情的嘴唇拴住了目光——她忽然特别渴望一个亲吻,不是像之前几次若有若无地亲吻额头或脸颊,而是一个真正的吻——情人间的吻。
风流的浪子怎么会不懂女人的暗示?他看得明明白白却偏偏不肯让人遂愿,最高明的公子哥懂得怎么让女人为他发疯,他便这样吊着她,还坏心地在她耳边说:“之前不是还跟我讲什么婚前婚后的规矩?现在都不管了?”
手指轻轻绕上她的头发,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她调丨情:“别急么……”
这真是太招人恨的做派,偏偏又让她爱极了,脆弱的心特别干涸,深秋连绵的阴雨也无法阻止它的皴裂;而最终她还是没有得到那个亲吻,却眼睁睁看着他从她身边离开,男人坐进车里的那个侧影俊美又缥缈,宛如梦境一样虚幻。
她看着他的车开进了雨里,饭店门廊的灯光下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了。
你还会回来亲吻我的。
……对么?
当日下午四时,西郊城外传来了一声震天的轰鸣,巨大的火光窜入天际,像要将阴沉的天幕烧出一个洞来。
那动静实在太大太大了,即便白公馆与西郊相隔甚远也依然感到脚下的土地在颤动,前一天晚上徐冰砚留宿在了客房,这一日下午他正难得地陪着白清嘉在房间里插花,忽然冒出的动静让他陡然变了脸色,她看到他极快地走到窗边眺望西郊的方向,当看到滚滚的浓烟时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她是知道军火厂的事情的、也大致知道它被他们藏在西郊的荒山里,在最初的震惊和茫然过后她忽然也想到发生了什么,那一刻她的心是空的,只是手脚发麻如坠冰窟。
“徐冰砚……”
她在叫他的名字,但也不知道自己在需求什么,他的脸色比她更苍白、严厉的眉头从未皱得那样紧;他甚至顾不上回答她,转过身便匆匆地门外走,肩章上代表军衔的星星散发着锐利的冷光,令人畏惧也令人绝望。
她在原地愣了一阵,接着又猛地回过神来,下一刻便拼命地朝他追过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带我一起去——”
她的呼吸起伏不定。
这时白家人都从各自的房间里奔出来了,纷纷惊慌失措地询问彼此发生了什么,徐冰砚和白清嘉都顾不上回答,只是在那片混乱中紧张又悲伤地相互注视。
也许那一刻他们已经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多么惨痛的噩耗。
那座厂全毁了。
整个矿洞都被炸成了废墟,上百位工人、十几位研究员试验员全都死在了里面,不幸处在矿洞中的人早已被炸成了粉末、连尸体都看不到了,离得稍远些的也同样被炸得血肉横飞,数不清的尸体散发着一阵一阵焦糊的气味,令前去救援收拾残局的沪军营士兵都忍不住胆寒。
而白二少爷……便是其中的一具尸首。
白清嘉从小跟她二哥一起长大、二十几年的光阴早已让她对他熟得不能更熟,可即便这样她也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他的尸体——根本已经残缺不全了,那张俊美的脸已经被灼烧得面目全非,她只能凭着他的衣物去辨认他,那么残破,那么惨烈。
……他一贯是个爱整洁的人啊。
沪上第一的风流贵公子,西装上身前总要佣人拿熨斗里里外外熨过一遍,洁白的衬衫不能有一点污迹、否则便要遭到他的嫌弃;他自己更爱干净,要是不慎碰到了什么油啊灰啊、转过头去就要仔仔细细地洗手,因此即便后来沾上了烟瘾、那双修长好看的手也从来不像那些老烟枪一样透着股怪味,永远洁净,永远漂亮。
可现在……他却变成了这样。
上午刚刚换的衣服已然沾上了山间的污泥和黑色的烟灰,鲜红的血液早已凝固、像不会再复原的伤疤一样留在他身上;雨太大也太冷,他残破的躯体落进了肮脏的水坑,白清嘉想把他抱起来、带他回到他们温暖干净的家里去,可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却不听使唤,只是呆呆地坐在泥地里,看着哥哥的尸体一动不动。
——直到一双手从身后紧紧地抱住她。
是他,她不用看也知道的。
他为她撑着伞、想要为她遮去这漫天冰冷的大雨,可他自己却几乎全在伞外,后背已经被雨水淋透了;她恍恍惚惚地回头看他,正瞧见他身后阴沉晦暗的天幕,寒冷的雨水顺着他坚毅的面容一点一点淌下来,乍一看……就像是他在流泪。
“清嘉……”
他在叫她。
头一回……这么无力,这么苍白。
——可你要说什么呢?
你的眼神那么愧疚……是要对我说“对不起”么?
可你又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要对我道歉?
她已经搞不清楚了,转动僵硬的脖子、她再次低头看向了倒在泥地里她的哥哥,钻心的疼痛在那一刹那苏醒,她才明白原来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他了。
他不会再调侃她、不会再说讽刺的话气她,不会再在父亲生气的时候笑眯眯地出来打圆场,不会再盯着她抱怨法兰西把女孩子教坏了;他也不会再睁开那双漂亮的狐狸眼看她,不会再像变戏法一样从手里变出香甜的巧克力和名贵的宝石项链,不会再对旁人微笑着提起“我那妹妹”,也不会再若有若无地护着她、阻止别人伤害她。
……他离开了。
如此突兀,如此草率。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发出了凄厉的大叫,只是附近在忙着搬运尸体的士兵全在惊异地看她,而她的嗓子又一阵一阵火辣地疼。
……她都不知道了,只记得自己紧紧抱着哥哥的遗体,而她的爱人则在她身后紧紧地抱着她。
“为什么……”
她好像这样虚无地问了他。
“难道我们……就不配得到幸福么?”
第163章 随风 可我已经停摆了。
等薛小姐见到白二少爷的遗体, 已经是两天后了。
她从不知道什么军火厂的事,因此即便西郊矿洞爆炸的消息早已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她也没将他和它联系上——但她的确猜到他出事了,毕竟那天他没有如约回来, 而且往后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回来。
她猜测他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譬如一场车祸, 譬如一场枪战, 他是那么招摇惹眼的人、本来就很容易惹上麻烦,或许上天也会嫉妒他、因此要让他多经历些坎坷。
他们的婚期当然是错过了, 可她早已不在意这些、只想等到他回来,为此一小时一小时地等,一分钟一分钟地等,到最后一刹那一刹那地等……时间被拆成了无限小的单位, 因此也就显得无限漫长,区区两个日夜生生被她等成了天荒地老,就像没有边际似的。
——最终, 等来了他去世的消息。
信是白清嘉让人给她捎的, 请她去白公馆参加她哥哥的葬礼。
“葬礼”两个字写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歧义,她却好像看不懂似的, 打从收到信的那一刻起便开始发愣;等到后来被人接去白公馆也依然回不过神, 只像行尸走肉一样跟着白家人一起站在他的灵堂前,看到他肢体残缺地躺在一口狭窄的棺材里,那么安静又寡淡,简直都不像他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是应该在放下咖啡杯后邀请我一起去孔雀厅里跳舞么?
你不是应该用指尖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坐在我的床头么?
你不是……还欠我一个真正属于情人间的吻么?
她已有些麻木了, 周围的人都在哭、偏偏只有她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也许因为她直到那时还不肯死心,总觉得眼前的一切只是那坏心的男人开的一场过于恶劣的玩笑,过不了多久他便会醒来走回她身边, 用轻佻的语气调侃她,说:“就这么舍不得我死?”
这幻想是多么逼真啊、完全就是他会做的事,可惜这回他却转了性、不肯再那么坏了,人在棺木里一动不动地躺着,似乎再也不会醒来。
……她失去他了。
明明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却要一次又一次地失去。
好在没过多久她就找到了劝慰自己的方法。
就当是一场梦吧。
——你不是做过很多荒唐的梦么?
你梦到过他向你求婚,梦到他低头亲吻你的脸颊,梦到他用手指轻轻绕你的头发,还梦到他答应你明天就会带你去登记结婚。
那就再多梦一场吧。
梦到他死了,梦到他再一次离开你,与他分离该是你最擅长处置的情况,毕竟过去多少次你都在心里默默跟他道过别——他出洋的时候,他去日本流亡的时候,甚至每一回他转身走向那些鲜艳美丽的摩登女郎的时候……怕什么呢?难道你经历的还少么?
她于是放任自己躲藏在这桩谎言里了,软弱的人到最后都是软弱的,胸腔里翻涌的血气浓得呛人、她也根本懒得管,只在听到清嘉他们说要烧掉他的遗体时才勉强有一些反应。
“……烧掉?”
她的声音已经碎了,就像一朵早已凋谢的丁香。
“这是二哥的心愿……”
清嘉与她同样憔悴,只是比她多出一些眼泪,过去明明是个内心很有力量的人,现在那些光彩也仿佛被耗尽了。
“他怕闷,也怕无聊……”她在努力对她露出一点微笑,似乎是想假作达观,“以前就说死后想被烧成灰扬到风里去……我们总不好拘着他、让他难受……”
扬到风里去?
这倒的确是他的做派……荒唐不经,大胆放肆,连一点念想也不肯给别人留,薄情到几乎绝情。
她于是信了,也没再追问——也是,她凭什么追问呢?婚礼根本没有完成,最终她依然没能成为他的妻子,他的后事只能由他的家人决定,她是没资格插话的。
她于是又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跟着白家人一起将他送入大火,眼睁睁看着那张让她疯狂迷恋的面容被无情的火焰焚烧——他的一切都不见了,最后变成了一把灰烬,被装在那么小、那么小的骨灰盒里。
它要被取走了,那一刻她忽然有了意识,于是踉跄地向它走过去,在白家人之前伸手把它抱进了怀里——这可真是自私自利又不讲道理的做法,却是当时她心里唯一想做的,或许这样的荒唐与谬妄便是他留给她所有的遗产、是这世上仅存的与他有关联的东西。
“等一等好么……”
鲜血从她的嘴角流下来,剧烈的疼痛正在凶狠地折磨她,情形比过去二十年中的任何一次都更糟糕;身边的人都吓坏了,她却觉得无所谓,只是专心地抱着那个小小的盒子,就像在抱着他。
她是发了痴,平生最孟浪的举止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头亲吻它,冰冷的盒子远不像他薄情的嘴唇那样温热,可却竟然也能让她感觉到安慰——是不是……这也可以算是我们之间的一个吻呢?
“静慈……”
这时清嘉走到她身边来了,轻轻扶住她的手臂,看神情似乎有些害怕——她是担心她疯了么?还是担心她会做傻事?
她不会的,只是舍不得让别人把他带走,她用手轻轻摩搽着那个窄小的盒子,温柔的动作就像在触碰情人的脸,只是语气是很凄苦的,没人不知道她的心已经完全破碎了。
“可不可以再等等?”她轻轻地问,“我想……再跟他待一会儿。”
多么浅淡的言语,比丁香的花色还淡薄,可偏偏是它担着那么那么浓稠的哀伤,让一旁的人都不忍心听下去了。
“我不会耽误太久……”她嘴角的鲜血越流越多,脚下已经站不稳了,可抱着他的手却是稳稳当当的,也是是生怕摔碎了他,“……只要、只要几天就好……”
谁能说不行呢?
即便是世界上最狠心的人也不能拒绝她的祈求,何况她原本就应该是他的妻子……一个应当与他分享一切的人。
他们于是都沉默地应允了,她便向他们恳切地道谢,然后珍惜地抱着那个盒子一步一步从灵堂上走了出去;外面的雨早就已经停了、甚至还出了太阳,碧蓝的天空是那么明澈高远,街道上的孩子还在追逐笑闹,美丽的世界正在按步就按地运转,丝毫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失灵停摆。
——可我已经停摆了。
你都知道的……不是么?
两天后薛小姐病逝了。
她是特别安静的人,活着的时候悄无声息,离开的时候依然不声不响——真是完全与他相反。
她没有自杀,只是因病去世,原本就很糟糕的身体终于没有挺过那一连串过于跌宕的悲喜,在被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后就断绝了一切生机;被发现时她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饭店套房的床上,身边放着他的骨灰,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没有人对这个结果感到意外,包括白清嘉——她甚至在得知二哥死讯的那一刻便预想到了这个结果,因此当初还犹豫过要不要邀请静慈赴二哥的葬礼,最终却还是没忍心瞒她,结果导致今日又要送别一位朋友。
“我不会耽误太久”……
这是静慈在灵堂上说过的话,也许打从那时起她便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她要陪着他,哪怕是化成灰……也要陪着他。
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性子?
温柔到有些软弱,隐忍到令人叹息,偏偏做决定时又很决绝、不肯留哪怕一点转圜的余地——她甚至没有留下任何遗言,连张字条都没有,也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力气执笔、还是笃定她的友人会明白她最后的心愿。
——的确,白清嘉是明白的。
她为她操持了一场简单的葬礼,同样是在白公馆办的,薛家人根本没来几个,只有她母亲来灵前哭了一场,过不多时又被身边的佣人劝回去了,说如果拖久了被老爷发现会惹出乱子;没有人向白家讨要她的遗体,白清嘉便做主将她火化了,找了一个特别晴朗灿烂的天爬上不算很高的山,趁起风的时候把她和二哥的骨灰一起撒了,一把又一把……直到干干净净了无牵挂。
徐冰砚一直陪着她,即便那段日子他理应要处理无数的麻烦、根本没有任何一点闲暇,可他还是把那些事都往后推了,守在她身边寸步未离。
即将崩塌的世界已经黑云压城,他却跟她一起在山顶坐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她确信她最爱的哥哥和最亲密的友人已经像沉没的落日一样永远离开了她,才终于不声不响地拖着疲惫的身体站了起来;回程时终于开了口,说是想到他的官邸去一趟,他于是沉默着带她去了,陪她一起走进了寂寞的花园。
原本盛放的白木槿花丛如今早已凋亡殆尽,从那片萧条中根本看不到任何过去繁华的影子,她在黑夜里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眼底的悲伤和愧疚完全是一样浓。
“对不起……”
她轻轻地对他说着,接着转过身伸手狠狠地拔掉了一枝花……一枝又一枝,一丛又一丛,像是打算把那些厄运和不幸都连根拔起,像是渴望用最虚妄的办法去填满心底那个再也不可能被修补的破洞。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是陪着她一起毁掉那些花,尽管它们大多都是过去的他亲手种下的;最后一丛被拔掉的时候她终于脱了力,身子一软险些跌在地上,他搂住了她,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抵挡沪上十一月的冷风。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还是病倒了。
第164章 濒临 疯狂的凶戾和杀意
白清嘉生了一场大病。
其实她一向很少生病的, 上次去医院还是今年年初,原因是过度劳累;这回大概就是因为心伤了,毕竟短短几天之间就在毫无防备的境况下接连失去了两个对她而言极为重要的人, 铁打的人也会遭不住。
她病得很严重, 连学校都去不了, 一口气请了半个月的假, 而且估摸着之后还要再续;人终日躺在床上,意识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 甚至分不清昼夜晨昏。
医生和家人们都在进进出出地照顾她,她有时知道有时不知道,后来病情转好了一些、一天中大半都能维持神志清醒,却依然不愿意从床上起来, 天天躺在那里、不跟任何人说话。
她的房间有厚厚的天鹅绒窗帘,自她病倒后便一直严严实实地遮着、一点光亮也不透,于是整个房间一直陷在黑暗里, 更显得混沌;外界的喧嚣也由此一并被遮住了, 她不知道爆炸发生后接连产生的一系列变故,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此时此刻正在面对怎样的风暴。
——她只知道他每天都会来看她。
说来一切也很好笑, 前段日子他很忙, 一个礼拜只能勉强抽出几个小时来看她,如今他更忙了,却每天都能在她身边陪她坐一会儿——她的房间始终黑着、连灯都不开,长久的黑暗会让人失去对时间的判断, 因此她从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也不知道他会在她身边待多长时间。
但只要他来她就会知道,只要他在她身边她的意识就会清醒。
他们一句话都不说、也不会尝试彼此触碰,他那么艰难地抠出一丝一寸的时间辛辛苦苦来到她身边、仿佛就只是为了像这样悄无声息地跟她一起坐一会儿;一段时间之后他就会离开, 走的时候步伐很轻,关门的动作小心翼翼,“啪嗒”一声——是锁头含住锁舌的声音。
这便是她的催眠曲,只有听到这个声音她才能入眠,醒来之后就无声地再一次等待他到来,然后继续在“啪嗒”之后入睡。
……周而复始。
她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或许有好几个月,也或许只有短短的几天,混乱的意识让她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只是一天一天乱七八糟地过。
直到有一天……他没有来。
那天是十一月八日,距离那场惨烈的事故只过去了短短不到半个月。
千头万绪的伤亡抚恤工作尚有很多还在进行,而对事故原因的调查已经完成了七七八八——矿洞之中混入了特务,有人秘密将火药埋在土层之下,十月二十九日当天以明火引爆,造成了规模巨大的爆炸。
这些特务来自哪里?他们为什么会知道军火厂的具体位置?
有关军火制造的一切信息都是绝密,所有知晓内情的人都是得到他信任的亲信,连他的好友季思言季公子都不知晓此事,谁又能在层层的防范中如此清楚地探明一切内情?
在这几天中他已经查遍了身边所有的关系,警政厅、军营、军火厂中各类人员的人际往来……一切都没有问题,而在排除了一切不可能之后一个异常的信息终于吸引了他的注意。
——苏青。
这个女学生……曾在官邸留宿。
当你不怀疑一个人的时候,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显得可疑,而当你的疑心终于被那些不可忽视的蛛丝马迹一点点挑起,那么对方的一切也就都变得值得深究——他派人去查了她的背景,尽管许多信息已经被有心人刻意隐去,可最终他还是查到了她与直隶省的关系,竟是欧阳锋手下一个叫苏毅的军官的女儿。
直隶省……
他们一贯与日本人走得近,此次又是如此明确地冲着军火厂来、很难不让人认为背后有日本人的授意——何况当他派人去抓苏青的时候还得知她早在爆炸发生之前就拿到了一个公派前往日本留学的资格,人已经走了小一个月,影子都没了。
——旁人又怎么知道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学生有多么聪明呢?
当初她受冯览的指派、要借着与徐冰洁的私交盗取有关军火厂的机密文件,事成之后原本是要直接前往湷霞路九号与他交接,可事到临头却多留了一个心眼儿,又转头到邮局给自己的父亲苏毅去了一封信。
她可不蠢,怎么能那么轻易地全心相信一个凭空冒出来的人?这里是上海滩、徐冰砚的地盘,如果军火厂真的被毁了他会善罢甘休么?必然会一查到底、将所有涉事者严厉处置,到时候那个什么纪良平能保得住她么?
他跟她非亲非故,比起花大力气保她、说不准更会直接把她推出去顶雷,到时候她又能倚仗什么保住自己的性命?还不如提前跟父亲通信,他虽然不宠爱她,可到底与她血浓于水,多少能给她一些真实的信息,让她看清自己真正应该走的路。
而后来苏毅的回信果然没让她失望。
那个纪良平原来就是当初徐振将军的秘书,他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杀了徐冰砚报仇,二是妄图趁乱恢复对上海的控制,他根本就没打算再回直隶省、因此更不可能在意她这个直隶省军官的女儿最后到底是生是死。
——她能做的只有自保。
苏毅这个做父亲的前面十几二十年都像个废物一般毫无作用,如今到关键时刻倒是帮了她一个大忙——他告诉了她直接与日本在华商会总理事木村苍介联络的办法,并提前绕过冯览秘密地与日本方面打过招呼,最终促成了她与木村苍介的会面。
她的要求非常简单:她可以把自己手上拓印搜集的所有机密文件都交给日本人,但他们需要给她一笔丰厚的酬金,并在事发之前就护送她安全到达日本;她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从此改头换面以一个日本人的面貌重新开始生活,这样即便徐冰砚最终意外从事故中活下来,她也依然可以确保自己的安全。
日本人又怎么会不愿意呢?
苏青的条件与冯览相比简直太容易答应了——冯览那条毒蛇的胃口可大着呢,他想要重新夺回上海、而这就必然要牵扯到动兵的事,日本人的确想看到一个混乱的中国,但他们自己目前却还没有做好全面侵华的准备、因此目下可不打算亲自去淌这潭混水。
木村苍介很快就答应了苏青的条件,并要求她继续按照与冯览原本的约定去跟他接头——冯览也是日本人的工具,他们要借他的手去炸毁那座军火厂,这样即便事后华东几省震怒、他们发泄的对象也只会是直隶省,对于大日本帝国来说又有什么是比中国再次打起内战更有利的局面呢?
人人都是棋子,可又人人都自比为黄雀,回环曲折的心术争斗背后被牺牲的却是上百条活生生的人命和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而在可见的未来……甚至会引发再次对国家造成重创的残酷战火。
——可是谁又真的在乎呢?所谓“国家”不过就是最虚幻最无谓的东西,只有最执妄的蠢货才会为了它付出自己的一切,“聪明”的人们早就懂得该怎么拿他人的福祉交换自己的利益,这片土地毁了就毁了,反正他们已经拥有了一切、去别的国家做高高在上的一等公民不好么?何必继续留在这个没有未来的陈腐之地虚度光阴?
而现在唯一没有着落的人就是冯览了。
他太心急也太大意了,被刻骨的仇恨蒙蔽了双眼、又太过轻视苏青这个看似无害的女学生,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在背后算计,最终成为一枚弃子——日本人背弃了过去与他达成的约定,不仅没有在事发后将他接入日本使领馆避祸,而且还在上海全境封禁后拒绝帮他偷渡到海外。
……于是那些糟糕的旧事便再次重演了。
他再次掉入了徐冰砚的罗网,当初对方羽翼未丰、尚且没能完全掌控整个华东,他还能想方设法钻空子逃去北方;可如今这偌大一个上海滩已完全是他的囊中之物,要在其中抓出一个逆党对他而言实在是易如反掌。
冯览狼狈地在城中流窜了几日,最终还是不幸被军方的人抓获,他们把他关进了警政厅地下阴森的审讯室——天晓得,过去这里完全是他的天下、他在这里帮徐振审讯过不知多少来自敌方的特务,没想到有朝一日却终于轮到自己坐在了受审的位置上。
幽暗的火光使封闭的刑室显得更加可怖,挂满黑红血迹的刑具正一排排堆在简陋的墙角,冯览一一看着、正在试图压下自己心中反复涌起的恐惧,慌乱间却听到刑室的铁门外依稀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过不多时大门便被用力地推开,一群人毫不客气地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位气息阴沉的将军正是他的故人,可却已经与当年那个忍辱负重的小军官截然不同了。
“咚——”
沉闷的响声在阴暗的地下室内回荡,那是年轻的将军一脚踹翻了他的椅子,冯览的两只手臂被牢牢地反绑在背后,此刻只能毫无还手之力地向后倒去,后脑重重磕在被血水一遍一遍染过的石板地上。
“其他人呢?”
徐冰砚面无表情,漆黑的眼中再也没有任何一点光亮、比白二少爷死去的那个雨天还要阴沉;他的声音同样冷极了,疯狂的凶戾和杀意正在试图突破他为自己设下的禁制,声称要去宣泄那些在他心底积压已久的痛苦和憎恨。
——他不再是过去那个徐冰砚了。
他……就要失控了。
第165章 失控 “徐冰砚你疯了!”
冯览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对眼前这个年轻人产生恐惧。
他明明那么熟悉他、还见过他最落魄狼狈的过去, 可此刻却竟无法直视他黑云压城的眼睛;然而恐惧之余他又感到了一丝痛快,因为他知道只有受了致命伤的孤狼才会变得如此凶狠暴虐——他痛了,痛心疾首。
冯览笑了起来, 最开始是低声地笑、后来就渐渐变得放肆, 狰狞的笑声在空荡的地下室中反复盘旋, 交叠的回声使它显得更加诡异。
而这显然激怒了眼前那个正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男人, 对方的耐心和风度似乎也随着半月前的那场事故一并被炸成了粉末,区区几声悖逆的笑便让他难以忍受, 甚至亲自伸手从一旁的火盆里抽出烧得火红的烙铁,接着毫不犹豫地狠狠烙在了他的身上!
滋拉——
烙铁灼烧血肉的声音阻断了恼人的狂笑,却引发了更加瘆人的惨叫,徐冰砚却好像听不到似的, 冷沉的眉眼一动不动,早已没有任何温情和怜悯。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他的声音像来自地狱, “其他人都在哪儿。”
他需要一张完整的名单, 然后彻底肃清直隶省和冯览个人留在上海的余党。
而此刻冯览的身体已经整个被汗浸透了,也说不清那是被烙铁烧出的热汗还是被剧痛逼出的冷汗, 死亡的威压是如此强烈, 他的精神也在连日的恐慌中变得脆弱不堪、濒临崩溃。
“……我的人?”
他倒在地上剧烈地喘着粗气,声音已经有些扭曲。
“现在追问这些还有意义么?”
“徐冰砚……你觉得还有意义么?”
——冯览有多么不甘心啊。
多年前他曾九死一生逃出生天,在外蛰伏忍辱好不容易才重返故地、企图乘着日本人的东风夺回本该属于徐振父子的上海,却没料到最终功亏一篑, 不但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娃算计、而且还被背信弃义的日本人彻底抛弃。
事败就事败、人生原本一场豪赌,打从进场落座的那刻起他便跟命运签了生死状,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也能坦然接受——可他原本明明可以拉着徐冰砚一起下地狱!如果不是那个白清远莫名其妙横插一杠在事发当天突然代替了徐冰砚前往西郊矿洞,那么如今死的人就会是眼前这个弑父杀兄的狗杂种!
他怎么能不恨!
他的努力全白费了!都在替他人做嫁衣裳!
冯览的瞳孔再次狠狠地缩小, 就像一条在濒死之际发怒的毒蛇,烧焦的皮肉让他更加疯狂,此刻的他只想把这钻心的痛全数转嫁给别人!
“就算你杀了我又能怎么样?”
“就算你把我的人一个不落全都杀光又怎么样?”
“你的厂已经全毁了!你的人死了上百个!你能让一切都变回原样么?”
他嚣张地大声叫嚣,一边狂笑一边落下了眼泪。
“真正得益的全他娘是日本人!我冯览不过就是他们手中的一把刀!”
“可是徐冰砚你敢动那些外国人么?你敢碰那个木村苍介哪怕一下么?”
“你敢吗?啊?”
犀利无比的质问,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一样直插人心,他的讥诮就像他的绝望一样辛辣入骨,最后剩下的只有一地的鲜血和悲凉。
“没人敢碰他们……大清朝不行,中华民国也不行……”
“你这么自命清高……最后不也只能对着我这样的人下手?”
“为什么你们就都不肯承认呢?”
“这个国家……”
“……已经完了。”
从刑室出来已是夜里十一点。
上海的秋季果然伴随着十月末的那一场雨水彻底消亡了,凛冽的寒冬在一夕之间彻底入侵,深夜的寒风冷得深入骨髓。
张颂成和褚元一起跟着将军从地下室离开,看着他独自在警政厅的门厅处站着,萧索的夜风使他的背影变得更冷,恍惚间已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很久没有动作,凶暴的气息却在一点一点消弭,这原本应当令人安心的、可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样子又让人更加不安,张颂成和褚元彼此对视了一眼,各自心中都涌起了一阵不祥的感觉。
惶恐间将军却忽而动了,毫无预警地阔步向警政厅外的寒冬走去,步伐很快、像是已经做了某种不可转圜的决定;两位副官一见赶紧匆匆跟上,刚走下门厅的台阶却见季公子乘着车匆匆从警政厅外赶来,一下车便一把抓住了将军的手臂,眉头皱得极紧,问:“……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他下车下得太急、一条腿未能站稳,一个踉跄险些要跌倒,得亏他们将军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住了,又沉声嘱咐了一句:“小心。”
季公子却不领情,依然是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紧盯着自己旧同窗的眼睛质问:“你要动日本人?”
这突兀的一问令在一旁听着的褚元和张颂成都是一愣,而被问的那个正主却是沉默不语。
“说话啊,”季思言的声音更大了,语气也更焦躁,“你究竟是不是打算动那个日本人!”
夜风凄寒,沉默是漫无边际的,徐冰砚最终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别有深意地说:“早点回去休息吧……如果你的腿伤已经养得差不多,就早些回云南去。”
这话……
“徐冰砚你疯了!”
季思言一声断喝、眼中再也没有一丝玩笑,右腿的裤管空空荡荡,正随着萧索的寒风来回飘摇。
“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也很愤怒,可你不能失去理智!”
他急迫地用两只手同时紧紧抓住好友的肩膀,像是试图唤醒他。
“日本人是能动的么?”
“那木村苍介背后有日本政坛的人,何况他人还在日本区,你动他会变成外交问题!”
“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北京根本不敢得罪他们!到时候你会被自己人孤立!这么大的压力谁都扛不住!”
“还有直隶省——他们早就想对华东动手,如果冯览死了他们恰好就能找到兴兵的理由,如果到时候你再得罪了日本人那就是腹背受敌!别说是我和赵将军,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徐冰砚!你会引火烧身的!”
字字到骨的警示清清楚楚地落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被寒风一卷又飘到无穷远的地方去了,而与旁人的激动相比眼下的徐冰砚实在显得太过冷静,片刻前在刑室中展露的戾气仿佛只是一场幻觉,他连气息都是平和的,宛若无风无浪的古井深潭。
“早些回云南去吧……”
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已经说过的话,错身向军车走去的背影显得特别决绝,明知道前面不远就是有去无回的深渊悬崖,可他的脚步却没有哪怕一丝迟疑或犹豫。
“……替我向季老将军问好。”
他最后这样对好友说道。
今夜的666号大赌场依然像过去的每一个夜晚一样灯火通明,区别只在于最近它被日本人包了场。
了不起的木村苍介先生便是这位慷慨的主人,邀请了一大群与他交好的朋友来此寻欢作乐,有的是日本人有的是中国人,大家亲如一家,各自脸上都是笑意盈盈。
这可真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啊。
西郊的军火厂被炸成了飞灰,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人也终于为他们的愚蠢付出了代价,最妙的是木村先生把有关大日本帝国的一切痕迹都擦了个干干净净,现在只要安安稳稳地坐在原地看华东跟直隶省互相撕咬便好了。
包下666号大赌场要花掉多少钱?加上赠给宾客们的筹码,一天就要四五万大洋!可他会怕自己没钱么?他有的是钱!那个年轻的巡阅使将军眼下必然已经学乖了,他会老老实实地回头找他采买军火,等以后他们中国人再打起内战、对军火的需求便会越来越多。
——打起来吧!现在就打起来!让中国人的血和泪化成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元、源源不断地流进他这个军火商的口袋,等过几年养肥了他身后的帝国,便将这东亚病夫坐拥的广袤土地也一并拆吃入腹!
他太畅意了,忍不住高高举起酒杯与友人们庆贺,璀璨的灯光和堆叠的筹码仿佛也在为他庆功,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至少已将整个上海滩踩在了脚下——他甚至都不甘心继续蜷缩在自己的日本区了,而要大张旗鼓地跑出来耀武扬威,似乎就是在对那位将军宣告——
你杀不了我。
即便你清楚地知道这一切背后都有我的影子,即便你清楚地知道你的亲友和部下实际都是死在我的手上,即便你清楚地知道你的国家终有一天也会成为我的奴仆。
……你也没有胆量动我。
他开怀大笑,就像那群在世纪之交踏破北京城的八国联军一样志得意满,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加冕封王——没有人能阻止他的成功,那位在漆黑的夜色中突然匆匆走进666号大赌场的年轻将军甚至都不值得让他对他点头。
他来做什么?
来向他俯首称臣?
来对永恒的大日本帝国宣誓效忠?
木村苍介轻蔑地笑了,氤氲的醉意令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只感到外面的冷风伴随着巡阅使将军的到来而侵入了屋内,在一片纸醉金迷里他的眉心忽而感到一丝凉意,紧接着周围又传来了一阵令人不明所以的惊呼,他费力地睁大眼睛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男人,才见对方的双眼幽深如同不见天日的囚牢,比此刻抵着他额头的枪口还要令人恐惧。
徐冰砚——
他、他要——
“砰——”
……满地鲜血。
第166章 救赎 从此住进你雪色的白心。
仔细想想, 也许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来自那义无反顾的一枪。
——悲喜苦乐,聚散离合,不容拒斥的滚滚厄运以及无边苦涩中那么一点点微不可察的甘美滋味, 全都早已隐匿在那条曲曲折折的冷僻之路上, 狡猾蛰伏的命运尚且不肯被人窥出全貌, 却又在无声无息间为一切结果做好了铺垫。
而此时的白清嘉对一切却是一无所知的, 她只知道……那一晚他失约了。
这话其实不对,毕竟他们从未做过什么约定, 他根本没有答应她会每天抽时间到白公馆来在她床边坐一坐、然后让那声轻轻的“啪嗒”哄她入睡——可她却已经把那当成自己最后的寄托,在他缺席的那近两个日夜没有哪怕一刻能够合眼。
房间里从早到晚漆黑一片,她依然不知道今夕何夕,残酷的时间流逝得太过缓慢, 几乎要把人活活逼疯;她被黑暗囚禁得彻彻底底,从未有哪一刻陷入那么彻底的恐慌和焦虑。
——你为什么没来?
你生病了?
还是像二哥一样遭遇了可怕的意外?
是受伤了么?
还是……死了?
迟钝僵硬的头脑原本早就是一片空白,眼下却被逼迫着再次开始运转, 就像陈旧的破机械一样笨拙沉重、嘎吱作响;它根本想不出什么, 也不敢想出什么,因为它的主人早已被恐惧牢牢慑住, 不敢再面对任何不可挽回的失去。
她很想从床上起来、跑到屋子外面去叫人, 可惜最终却未能遂愿——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身体竟动不了、就像被一座沉重的大山压住了,喉咙也像被上了锁,明明反复张嘴试图发出声音,结果却是一遍一遍反复失败。
——直到深夜时分她的房门终于被人轻轻推开。
她不知道那时已是凌晨三点, 只知道即便是璀璨喧嚣的上海滩也已渐渐陷入了沉寂——整个世界都安静下去了,像是死亡一样没有任何响动,同样没有任何生机。
极慢又极轻地,他走到了她的床边, 像过去的半个多月一样缓缓坐下来,沉默地充当她无声的伴侣;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发热了,蒸腾的酸楚化成一滴眼泪落下来,轻飘飘的,空荡荡的。
她的感官也在恢复,就像当初在皖南的军营里一样,原本看不见听不清摸不到、偏偏他一来便让一切都恢复原样,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苏醒,可以试图求救或逃生。
——也是在那一刻她察觉到了他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
像冰一样冷,也许是在寒冷的冬夜里站久了,他的衣服散发着一股外面才有的寒意,同时她隐约嗅到了一股骇人的味道……像是硝烟,又混杂着一些鲜血的腥气。
——就像二哥死去的那天一样。
钻心的剧痛在一瞬间降临,她花了那么多力气试图彻底抛弃的记忆再次清晰无比地涌入脑海,令她痛得蜷缩起来、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最后只能拼命努力地对他伸出手,然后勉强扯住他冰冷的衣角——
“……徐冰砚。”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当时是什么样子?
房间里太黑了,她看不清,只隐约见到他黑曜石一般深邃的眼睛,在无边的黑暗里散发着淡淡的光亮;下一刻她就被男人伸手抱进了怀里,比平时略大的力道,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波动。
她的眼泪已经失控,毫无理由地不断坠落,莫名的委屈有那么那么多,让她想要狠狠地埋怨他、对他发脾气——
“你怎么才来……”
女人的声音苦涩极了。
“你怎么现在才来……”
他同样是苦涩的,可在她面前却要永远显得温和稳健,她感到他的手正有力地环着她的后腰,就像往常一样满怀温情。
“我很抱歉……”他在哄她,还在轻轻亲吻她的耳垂,“我来晚了……”
抱歉?
其实他又为什么要道歉呢?
伤害她的人从来就不是他……只是始终残酷的命运罢了。
他反而是她最后的支点,把她撑不住的一切都担在了肩上,被他拥抱的那一刻她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好像在暴雪之中找到了一个燃烧的火堆,尽管她知道他也快要熄灭了,却仍然渴望蜷缩在他身边盗取一点可怜的温暖。
——你可以不要离开我么?
或者至少不要像二哥那样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好么?
她在空前的动荡和痛苦中仰头去亲吻他,从没有哪一刻感到亲吻是如此苦涩,他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或许也感到了与她同样的压抑与沉闷,后来却还是给予了她热切的回应。
——她又怎么会知道此刻他有多需要她?
他知道的,天亮之后等待他的必是一场空前严酷的风暴,而他更清楚自己今夜的那一枪会导致怎样的后果,最终却依然选择那样去做——是冲动么?或许吧,他的确被那上百条人命压得喘不过气来,也的确因为白清远的死而心绪难平,可开枪的那一刻他的心中一片清明,有种孤注一掷的坚定。
——他和这个国家都已经忍得太久了。
少年登科之后他曾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些什么,巍峨的紫禁城是那么壮丽雄浑,盛极一时的大清朝又怎么会走到穷途末路?可偏偏事实就是那样,辛丑年发生的一切没让他看清事实,此后亲历的一系列变故才是当头棒喝——国家贫弱已成他人刀下鱼肉,或许唯一能走的路便是忍让退避,“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如此令人痛心的话语,偏偏也最真实最鞭辟。
他忍了很多年,真的很多年,譬如当初即便他知道徐振有盗矿卖国的行径也并没有选择立刻反叛,因为他明白就算换一个人掌权也不一定会更好,只要国家受制于人的现状不改、上位者便会勾结洋人以图固权,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甚至在他自己成为巡阅使之后也依然不断做着妥协,与日本人虚与委蛇粉饰太平、与北京勾心斗角放手浙皖、与直隶省相互试探彼此颉颃……全是违心的事。
可即便他如此小心翼翼地避免争端最后那些糟糕的事情也还是发生了,被残忍屠戮的不仅仅是那上百条活生生的人命,更是一个国家一个族群拼命试图自救的夙愿和决心。
……忍是没有用的。
回避也是没有用的。
摇尾乞怜的大清朝已经灭亡,如今这个看似簇新实则内里却同样腐朽的民国又能坚持多久?如果最终没有人能找到那条唯一正确的路,那么他……又何必畏惧成为那个犯错的人?
——尝试反抗吧,然后抛弃一切。
从现在起不计后果地去做错事,即便最终百劫压身也不要回头——倘若这条路可以走通、那么后来者便可以踏着他的尸骨去追求崭新的未来,而如果这也同样是条死路……那便让他的毁灭成为警示同胞的最后一声钟鸣。
……可是清嘉。
我们之间又该怎么办?
男人在无声地叹息,黑暗中的亲吻是前所未有的苦涩,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正如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失去他,强烈的恐惧和痛楚使她的内心变得异常空虚,从未有哪一刻她是如此渴望一个永恒的誓言,告诉她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她去到生命的尽头。
“徐冰砚……”
她哭着叫他的名字,无力的手臂像藤蔓一样缠住他的肩颈,黑暗中能看到的只有他闪着光泽的眼睛,以及他跟她一样千疮百孔的那颗心。
“别走……”她甚至是在拼命地恳求,“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我需要你……”
“……我真的需要你……”
她像是要把自己的心整个哭出来,同时还要把男人的心揉得粉碎,溺水般的深吻像是末日的预兆、同时又是这个世界赐予他们最后的救赎,没人能料到致命的情丨欲会在那样的绝望中迸发——他们正在疯狂地渴望对方,以肉丨体,以魂灵。
黑暗正在燃烧,浸满寒意的外衣被毫无章法地脱去,男人火热的胸膛里是一颗为爱人执着跳动的心,此刻他便在颠倒的梦境中紧紧拥抱她,又艰难地给予她最后一次逃出生天的机会——
“清嘉……”
他同样沙哑地呼唤她的名字,既像要与她诀别又像要不顾一切地把她留下。
“……你确定么?”
你确定要纵容我贪婪的私欲?
确定要与我一起背负那些无法逃离的厄运?
确定要放弃那个更加明亮鲜艳的世界、和我一起在无边的永夜中长眠?
她却已经不愿再给他回答,美丽的女人是这世上唯一一朵胆敢盛开在冬季的木槿,醴艳的雪白便是她赠给黑夜的礼物,采撷她的人将被卷入无穷无尽的不幸,可同时……又将目睹这世上最为盛大灿烂的瑰丽。
他们在无人的黑夜放弃了抵抗,在最最私密的角落放肆地缠绵,起伏的浪潮正将他们同时吞噬,让他们失去一切又让他们得到一切。
被他占有的那一刻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刺眼的白光侵占了她仅剩的视线,她没有倚仗也没有靠山,只能在他的侵略中随波逐流;她紧紧攀附着他火热的躯体,如同依偎一个主掌生杀的神明,一只手又下意识地抚摸他的胸膛,感受到他的心脏正在她的手掌间狂烈地跳动。
那一刻她忽然找到了自己的栖身之地——
无所谓颠沛流离,也无所谓生死转徙。
倘若这世界终有一天要被卑劣与恶意摧毁,我便从此住进你雪色的白心。
第167章 威胁 我要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
中华民国六年十一月十七日:
666号大赌场遭不明匪徒劫掠——十六日夜, 法租界东侧赌场内突发枪战,疑有匪徒持枪洗劫,在场共计八十六名宾客无一生还, 日本在华商会总理事木村苍介意外身亡, 警政厅现就案件疑云展开严密搜查。
中华民国六年十一月十九日:
日本政府称将严厉追究国民在沪受害案——日本寺内内阁议员高桥重信称日本国民在沪横死疑点重重, 责令中国政府从严督办, 或将撤出日本在沪使领馆。
中华民国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战争阴云再袭沪上——直系军部称有官员在沪失踪,巡阅使欧阳峰屯兵大名府南线, 经略使赵开成亲赴沪上督查军务,齐鲁一带亦有军事调动,战事一触即发。
……
上海的天已经冷透了。
一入十一月便阴雨连绵冷气袭人,到下旬时甚至落了一场雪, 温软的江南本不该有这样的严寒,可偏偏今岁它来了,人也就只好默默受着。
乱七八糟的消息也多, 战争的预感分外强烈, 于是人人自危惶惶不安,各自的心比飘着雪的天还冷——可不是么, 眼下报纸上都很少刊载他们欧洲人的战况了, 就连俄国闹出的那一场轰轰烈烈且不同凡响的大革命也没得到多大的版面,申报上一天到晚就是“日本人”、“直隶省”,来来回回闹得人心慌。
而在这样一段动荡不安的日子里,白清嘉有整整一个月没有见到徐冰砚。
他们最后一次见是在那晚过后的清晨, 醒来时他还陪在她身边,宽厚的胸膛温热极了,令她困倦得睁不开眼;他一直在哄她,一边轻轻摩搽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一边在她耳边许下诺言, 说他一定会娶她,还掏出了一枚钻石戒指寄在她这儿,又说他这段日子会有些忙碌、等事情过去了就会登门跟她父母提结婚的事。
她不着急的,毕竟那晚的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还没有做好跟他结婚的准备,何况当时二哥刚离开不久,谁也没心思办喜事,她连房间都不愿出去,哪里还有别的心思?
他们于是默默达成了共识,又在那一天默默地分别了,却没想到此后一连大半月他都未能抽出工夫来看她,再见似乎成了一种奢望。
她的心早就摇摇欲坠,可因为他不能陪她、她也就不得不自己坚强起来,后来她的父亲又因为二哥的去世而一病不起、家里一片愁云惨淡,她便愈感到自己不能继续消沉下去,于是提着一口气重新回到了过去的生活,照顾父亲、安慰母亲、陪伴年幼的侄子侄女……装作二哥的离开对他们这个多难的家庭没有任何影响。
——可紧接着她就看到了那些报纸。
枪杀、外患、内战……糟糕的事情像是扎了堆、一股脑儿全窜到眼前了,破碎的消息简直日新月异,每天打开报纸都会有一个新的噩耗挤到眼前,告诉她那个人的境遇变得更困难了一些。
她见不到他,心于是变得越来越沉,想法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多……她回忆起了那一夜他身上隐约的硝烟味和血腥气,再联想起报纸上说的666号大赌场发生的一切,自然便不难串起事情的原委——他杀了那个日本人,或许是为了替二哥复仇,也或许是为了更大的事业。
混乱的时局太过复杂,她已经不知道他能从那一枪里得到什么,只有他遇到的麻烦是最确凿的,让她一个局外人都跟着透不过气。
她实在太恐慌也太无措了,于是最终还是忍不住久违地给他去了一封信,在信中问他什么时候才能抽出空来见她一面、哪怕只有一顿饭的功夫也好;他并没有回复,只是次日晚上却突然出现在了白公馆的大门外。
那天还在下雪。
他从车上下来,很快洁白的雪片便落在了他的肩头;她本不知道他要来,在屋子里听到外面汽车的响动才急急忙忙跑出去,雪花同样落了一身,直到后来被他皱着眉用宽大的军装外套裹住才重新暖和起来。
“怎么跑出来了?”他微微叹着气,“又不是头回来,何必来接……”
她却顾不上说话,仰头看着他眉梢眼角沾着的碎雪心里忽然伤情至极,明明也没受什么委屈、偏偏眼眶却立刻红起来了,就像是……要替他哭泣。
他的眉于是皱得更紧,当下却只来得及先护着她进屋子,等帮她拍去落在身上的雪才又轻轻抬手帮她擦去眼角的湿润。
“为什么哭?”他却没看出她流泪的真正理由,还以为她最近又受了什么新的委屈,“出事了?”
她摇头,看着面前满身疲惫的男人说不出话,默了一会儿才牵着他的手往屋里走,又找秀知安排人给他做晚饭。
白家人已经吃过了、时间正是不巧,白宏景和贺敏之也没想到徐冰砚会突然登门,眼下只好匆匆从楼上的房间下到厅里招待人;他是有些愧疚,就忽然登门造访一事对两位长辈道了歉,过一会儿又在他们陪他一起等待饭菜上桌的间隙提出了要将他们一家暂且送到美国去的想法。
“到……到国外去?”
贺敏之第一个愣了神,一会儿看看徐冰砚一会儿又看看坐在他身边的小女儿。
“这么突然?……你们已经商量过了?”
这话贺敏之刚一问出口就知道答案了——此刻她那小女儿的神情比她还震惊、看着未来姑爷眼泪都要掉出眼眶了,怎么会是商量好的?
“你要把我们送走?”
白清嘉的声音已经有些破碎了,甚至顾不上身边还有父母在便紧紧拉住了他的手。
“那你呢?”
“……你也跟我们一起走么?”
其实这都是无谓的问话,不必他回答她就知道答案的,果然男人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便冷静地侧过脸看着她回答:“我会经常去看你们。”
……就是不走了。
她尚且来不及反应、眼泪便自己掉出了眼眶,而直到此刻她才知道他今天是来做什么的——不是来安慰她也不是来看望她,只是要来与她道别。
“情况有这么糟么?”她已经慌了,眼泪顺着脸颊一个劲儿地流,拉住他的手也越攥越紧,“糟到要让你把我们送走?”
“马上又要打仗了?你又要上战场了?”
“可是你答应过要跟我结婚的……你不记得了么?”
这些话又让她的父母面面相觑了,两个长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流泪、心里也别提有多难受,可他们又都是明事理的人,早瞧出那位年轻的将军不是薄情寡义之辈、相反是爱她爱极了才会想着在这风雨飘摇的当下将他们一家送到大洋那头去。
贺敏之沉沉叹着气,终于还是推着自己的丈夫从厅里默默离开了,白清嘉根本意识不到别人的动作,只是紧巴巴地盯着徐冰砚看,又追着他逼问:“你说话啊——你要反悔么?你打算丢下我?”
“当然不是,”男人的眉头同样紧紧皱着,似乎也真的没有办法了,“我当然愿意跟你结婚——我一直都想跟你结婚。”
“但是现在不合适……”
“我发誓我一生都爱你、忠于你,我的一切都可以给你——但是现在你和你的家人得离开这儿,往后……”
“离开这儿?”她却忽然打断了他、根本不想再听后面的话,“我们都走,然后把你一个人留下?”
“徐冰砚,在你眼里我究竟有多自私多无耻,让你认为我可以放着你不管一个人跑到国外去过好日子?”
“我没有这么想,”他深深地叹气,眼里的苍茫和无奈多得像要溢出来,“我只是……”
“那你就不要总是想着推开我!”她的情绪则变得更加激动,声音也变得更大,“一次两次三次,每次都是这样!一到要紧的时候你就要把我推开!”
“我要跟你结婚!要做你的妻子!夫妻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候分别?我们应该永远一起面对这些事情!”
“那你的父母呢?”他终于也维持不住一贯的沉稳和平静了,声音变大了一些,“你要让他们也跟着我一起遭罪?还有你的大哥大嫂侄子侄女,全都要一起耗死在这儿?”
“如果我输了、如果上海被攻占,你知道结果会变成什么样?”
“我的头会被砍下来吊在城门上,到时候我还能拿什么保你和你的家人?”
他从来没用这么严厉的方式跟她说过话,连续的几句反问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才终于知道他身边的人为什么都那么怕他,包括他的属下,也包括他妹妹。
——可她不怕他。
“那你就把他们送走……”
她的眼前早已模糊一片、是不争气的泪水在败坏她的体面,可她仍然笔直笔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一点迟疑或退缩。
“……但我不会走,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你赢了当然好……但如果你输了,我就要以你妻子的身份跟你一起去死。”
“你现在可以做选择——要么立刻跟我结婚,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份陪你去死,要么你不跟我结婚,让我一个人没名没分地陪你去死。”
他简直要被逼疯了,女人荒谬又独断的话让他束手无策:“清嘉,你听我说,你——”
“没什么好说的,”她第三次打断他,也许是因为已经看清了前路,人反而变得平静坦然了,“我已经做了决定,你大可以试试能不能把我绑上船、让我安安稳稳到美国去。”
“而且我告诉你,我原本不想太过铺张、只打算跟你一起安安静静登记结婚,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要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
“登报吧。”
“清清楚楚发一份结婚声明。”
“如果你不愿意,往后就别再管我是死是活了。”
第168章 别离 所以现在……她要回去找他了。……
后来?
……后来他当然还是没能拗得过她。
其实仔细想想打从相识以来他就从未真正让她接受过自己的意见, 譬如当初在北京他明明都决定要与她断了往来、可后来还是爱她爱得一塌糊涂;如今结不结婚的事她也要说了算,还端出一个骇人的“死”字来胁迫他,他明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最终却还是让人得逞了, 只因为见不得她流泪、更唯恐她在意外降临前先伤害自己。
他们在十二月一日那天登记结了婚, 当日沪上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都刊载了这条消息, 不必谁费心张罗动静便闹得极大;不过他们却没摆宴席, 全因为大家都还放不下白二少爷的死——其实如果有的选白清嘉又怎么会愿意在这样糟糕的情形下和徐冰砚结婚?不过都是形势所逼……谁都没办法。
结婚那日他和她的家人一起在白公馆用了一顿略微正式的晚餐,本来打算留宿的、可半夜军营那边又来了紧急军报, 似乎是直隶省那边有了动静;他于是不得不立刻穿上外衣离开,从她房间出去前心中仍不免要升腾起一阵愧疚,因为自己不仅无法让她过上踏实安稳的日子、甚至都不能给她一个圆满甜蜜的新婚夜。
“清嘉……”
他的眼睛就像窗外的冬夜一样深邃寒凉。
她却难得大方起来,已然收起了几天前逼婚时的眼泪, 神情虽不免有些落寞,可那双美丽的眼睛却依然满怀温柔。
“去吧,”她还伸手为他整理着军装外套的领子, “正事要紧。”
过去那个骄横矜贵的白小姐怎么会说出如此体贴的话?那时她还以为世界都要围着她转、才不会体谅他人的辛苦;眼下她的脾气却真正是改了, 可以让一场婚姻在没有仪式的情况下平平淡淡地开始,甚至还可以在新婚夜亲手送自己心爱的丈夫离开, 或许因为她已经明白他的肩上扛着最沉重的责任, 要去捍卫无数人的生命和尊严。
他低头深深地看着低眉敛目的她,复杂的情绪令男人的喉咙忽然有些发紧,人明明都转过身去了、最后却还是折回来把他美丽的妻子紧紧搂进了怀里。
“我一定会补偿你……”
他深深地吻她,以他所有的温情和虔诚。
“……你等我回来。”
他给的亲昵太极致了、已经掳去了她所有的心神, 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底对这个男人的爱意正在无限地膨胀,明明以为已经够爱了、可最后却发现居然还不够。
她回应着他的吻,疼痛中的相爱是千百倍的热烈迷人,每一次的唇舌纠缠都像是最后一次, 所以就算分开也要藕断丝连、也要纠缠不清。
——但最终到底还是要分开。
她裹着外衣亲自把他送到了楼下,眼睁睁看着他的军车消失在浓深的夜色中,命运的蛮横总是在这种时候体现得淋漓尽致,让她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和渺小。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没有等到他,却等来了战争爆发的消息。
如今日本人始终没有抓到徐冰砚与木村苍介之死相关的实际证据,因此明面上暂且也不便直接对华东用兵,想来也有他们国家目前并未做好全面侵华的准备有关;不过他们也不肯消停,与直系的勾结是越发明目张胆了,欧阳峰自恃背后有日本人撑腰、十二月上旬便对正式对华东宣战,还扬言要一举拿下上海滩。
幸而徐冰砚早已做过准备,不单提前跟赵开成通过气、还将浙江的宋仲亭也拉到了自己这边,如今几省相抗声势浩大,整个国家的局势都变得异常紧张了。
而在战争开始前他又陆续送走了很多人,譬如他的好友季思言季公子,也譬如她的家人——他让张颂成专门跑了一趟白公馆,亲自送白家人去码头,他们将要搭乘远洋客轮到大洋彼岸去,直到战争结束才能回来。
贺敏之的眼泪这段日子根本没停过,直到登船的前一刻还在试图劝服小女儿、让她跟着全家一起走。
“走吧,跟我们一起走吧,”她紧紧拉着女儿的手,“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他,难道还能跟他一起上战场?”
这道理白清嘉自己也明白的,只是她终归不想让那个人变成孤家寡人……哪怕是赴死,也不该是孤孤单单的。
“没事,反正过不久就回来了,”她于是强颜欢笑地抱住母亲,还要扭过头抚慰其他亲人,“这仗也不会打很久——再说了,他还没输过呢。”
这都是哄人的话,谁会听不出来?连润熙和润崇这两个小孩子都哭泣不止,一边抹眼睛一边抱着他们小姑姑不撒手、直说要把她也一并拉到船上去。
可她没有船票的、也根本不想上船,在权贵名流们拼命向登船口蜂拥而去的当口只有她一个逆着人流回到了岸上,轮船的汽笛已经鸣响,那声音让她回想起了多年前自己从法兰西回国时在甲板上初次见到那个人的光景,还是一样生动清晰,令她心甘情愿百般沉迷。
所以现在……她要回去找他了。
十二月九日,战争正式开始。
京津、京汉铁路沿线几乎在同一日开了火,长江一线也立刻变成了殊死搏斗的分界点,徐冰砚就要亲自到苏南去坐镇,赵开成也要回历城调动兵马,各方都不再留有余地。
他出发的那天到白公馆看她了,忙碌的男人看上去风尘仆仆,明明刚刚回来不久、却立刻又要到无穷远的远方去,她留不住他,只能好好跟他道别。
“你……”
可真要开口时却不知该说什么了,那么多恐惧、那么多悲伤、那么多不舍,最后百转千回化成一个“你”字,后面的话却怎么都接不上——他都明白的,柔弱的女人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偌大的房子里,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惶恐和伤心?
“我会回来的,”现在他也只有像这样告诉她,“过不了多久就回来……几个月就回来。”
他哄人的技艺比她还拙劣、都骗不了人,她却比润熙润崇这些小孩子懂事,起码会装作是相信了,临别之时不愿哭丧个脸讨晦气,于是还是赠他以美丽的笑颜。
“那你可要快一点,”她软绵绵地靠进他怀里,缠绵极了,“不然像我这样漂亮的寡妇,门前的是非可多得很呢。”
这真是令人失笑的调侃,同样又沉重极了,他接不住这话、只能低下头沉默地亲吻她,强烈到让他们的心都难以负荷的爱意正在无声地蔓延,而实际上这样撕心裂肺的分别在他们未来的生命中还要来回重复许多次。
“我等你……”
她最终也未能免俗,在这不知是生离还是死别的当口在他面前落下了眼泪,说出口的每个字都是破碎的玻璃渣子,刺得她疼他也疼。
“……你一定要平安地回来。”
而那段日子对于徐冰洁来说同样也是极为艰难的。
——她的世界在一瞬间崩塌了。
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她重新考回了新沪,同学们对她异样的眼光也在渐渐消弭,她跟未来嫂子的关系渐渐缓和了,哥哥也原谅了她、不再计较她过去犯的错。
……可忽然有一天一切又再次脱轨。
苏青忽然从学校消失了、甚至没有跟她打一声招呼,她在学校找她、后来又跑到她姨母家找她,都没有找到,没过几天却接到了白家二少爷被炸死的消息,张颂成说苏青是日本人派来的特务、正是造成这一切的祸首。
……特务?
苏青?
她当然不肯信,一个劲儿摇头否认,结果却惹得一向对她十分忍让的张颂成彻底发起了火。
“徐冰洁!你醒醒吧!”他愤怒地瞪着她,谴责的目光好像她是一个杀人凶手,“你知道你那个同学害死了多少人?现在整个华东都要跟着一起被拖上战场,甚至说不准连将军也会牺牲!你还在为那个卖国的特务说话!”
声色俱厉,似乎恨不得要一口把她吃了。
她怕得浑身发抖、眼泪一个劲儿地流,却依然坚持摇头说不是苏青干的,与此同时心底又不禁生出一阵一阵的寒意和战栗。
——其实她又怎么会不明白呢?张颂成他们是不会平白无故冤枉一个人的。
苏青……就是有问题。
过去她当她是至交知己、是最亲密的朋友,因此无论她做什么她都不会怀疑,可现在回头想想却又发现对方漏洞百出……譬如她撺掇她对白老师发难的那些话,譬如她不动声色刺探哥哥行踪的那些举止,也譬如她忽然提出的在官邸留宿的要求……
……都不寻常。
——所以呢?
所以……是她帮她害死了上百个人?
是她让白老师的二哥丢了性命?
是她让哥哥和无数不知道姓名的战士不得不再次被卷入残酷的战火?
徐冰洁完全崩溃了,她不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自己从未有过恶意、可那些可怕的后果却似乎都与她有关……十一月中旬时她曾见过一次哥哥,那时她哭得满脸都是泪、扑在哥哥怀里不停地道歉,说自己做错了事、骂自己是天底下最糟糕的蠢货、说自己愿意做任何事来弥补自己犯的错。
……可是都没用。
哥哥太累了,漆黑的眼中已不剩一丝光亮,她只听到他说——
“是哥哥做错了……”
“……都是哥哥做错了。”
——谁说不是呢?
他的确错了,错在多年来一直忙于自己的事务、从未真正用心教养自己的妹妹,以致她渐渐养成放纵粗陋的性情,无法明辨是非善恶;他还错在处事不周,当初一心警惕外面的直隶省和日本人,却从未想过自己家门之内也会出现疏漏,最终这个致命的漏洞摧毁了一切,无论他如何做都再也无法弥补。
因此他没有责备任何人,只是把所有错都归到了自己身上,最后沉默着离开了官邸。
徐冰洁心里怀着侥幸,以为哥哥原谅她了,以为还有机会偿还自己无意间欠下的血债,可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哥哥……包括他结婚,包括他去打仗,一切的一切,她都不知道。
就好像她是一个与他无关的人。
就好像……他已经不要她了。
她茫然至极、感觉自己已被全世界抛弃,最后也只能追着张颂成请求他拉她一把,开口时却忽然发现自己的喉咙竟然发不出声音——明明她那么努力地试图说话,那么用力地想让别人知道她的心尚且干净,可干涩的喉咙却是一片喑哑,连哪怕一个破碎的音节都无法发出。
她……失声了。
第169章 办刊 任重道远
而在事故发生之后白清嘉便再也没有见过徐冰洁, 眼下在徐冰砚离开上海的当口自然更无心去管她。
她是很疲惫的。
每天一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一座空空荡荡的大房子,明明陈设都是熟悉的,可人事却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身边只有秀知和其他几个佣人陪着, 难免显得空荡寂寞;过多的空暇使她的思绪也变得复杂, 时而想起已经故去的二哥和静慈, 时而又担忧身在远方的家人和他,悲伤的情绪从早到晚地纠缠着, 使她感觉自己的弦就要绷断了。
秀知很担忧她,却不知该怎么劝解,思来想去只能把之前时常来家里拜访的李锐和孟柯再请过来,想让他们陪她多说说话;可惜他们的主意也不多, 李锐只说建议白小姐找些事情做,也许等人忙碌起来之后那些忧虑和伤怀便能慢慢淡去了。
白清嘉自己也觉得不能就这样消沉下去——她的爱人尚且在战场上与人搏命,她又怎么能躲在他拼死守护的片刻安稳中无所事事虚度光阴?她已经是他的妻子, 即便不能像他一样做些了不起的大事, 起码也不应当过得太荒唐虚妄。
她于是逼着自己销了假重新回到学校教书。
如今众人看她的眼光又变了:最初他们只当她是个无依无靠的普通女人,看她的眼神总有些轻慢和戏谑;后来得知了她与巡阅使将军的关系, 态度便陡然变得恭谨起来, 似乎生怕因为得罪了她而被穿上什么小鞋;如今呢?她的丈夫摊上了大官司、亲哥哥又被炸死了,他们对她的态度便又是一改,既不敢表现得太疏远冷淡,又不敢表现得太热络亲近。
……为难得很。
她倒也不在意, 经历过跌宕的际遇起伏之后早已看清了人情冷暖,乱世之中人人图谋自保,趋利避害也不是什么值得非议的事;她于是只按部就班过自己的日子,对旁人的诸种议论打量也都只装作没有察觉。
而在所有同僚中待她和过去一模一样的就只有程故秋一个。
他在她富贵时尊敬她, 在她落魄时帮助她,如今她的处境变得微妙尴尬、他也依然没有疏远她,该怎么就怎么,时不时还会关怀几句她翻译新书的进度。
——当然他和过去也是有一些区别的,毕竟她已经嫁了人,当初报纸上动静闹得那么大、绝不会有人不知道,他自然也要顾忌习俗和礼仪,要谨慎地维持好和她相处的距离了。
“原本想去你家中看你,又总觉得不妥,”他微微皱着眉看她,眼中充满担忧和挂念,“你瘦了很多……身体还好么?”
白清嘉很感激能在此时得到友人的关怀,只说自己一切都好,他却知道她说的不是实话,于是忧虑反而变得更深。
“你要照顾好自己,哪怕……”他顿了顿,眼神中有种不易察觉的苦涩,“……哪怕只是为了让身边的人放心。”
她没瞧出这些隐蔽的心思,只是囫囵地点头答应,又简单问起了一些他的近况,于是又勾起了一些他的愁绪。
“也没什么,左右就是教书写书,”他微微叹了口气,“只是前段日子见了几位刚刚卒业的学生、竟都回家结婚生子了,全是旧式的婚姻,嫁的丈夫此前都没见过……”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无奈,感慨:“过去在北大尚且未感国家陈腐至斯,如今到了女校执教才算明白几分深浅……我国的女子启蒙的确还是任重道远。”
这话说的正与白清嘉前段日子的思索不谋而合。
早前她和李锐就在帮孟柯推荐小说介绍工作,前者好不容易算是见到了一些成效、多少也是发出去了一二篇,可这找工作的事却是寸步难行——好几个编辑部都婉拒了她的求职,明明她的俄文功底十分扎实、在如今的上海滩已可算是出类拔萃,可就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最终就只能四处碰壁。
她也知道这不是孟柯一个人遇到的麻烦,大把读过书的女孩子都因为陈腐的陋习被绑回了封闭的家庭,可那并不是她们原本的愿望,她们已经见过了书中广大的世界,又怎么甘心就这样被拖回原本狭小的角落?
她前段日子就有心要帮这些学生解决些困难、只是却被家中一系列糟糕的变故给耽误了,眼下一听程故秋谈及此事又被勾起了此前的心思,斟酌片刻后默默看了他一眼,继而试探着问:“倘若由我们自己办一个刊物……你觉得这想法可行么?”
白清嘉的计划也很明白。
她有意创办一个刊物,要么是针对外国文化译介,要么就是针对国内女子启蒙,编辑部的编辑就都启用新沪的女子毕业生,这样既可以达成文化宣传的目的,又能够帮助学生解决些许工作困难的问题。
这自然是很不错的想法,程故秋也很赞成,但他却很担心她的状态很难支撑如此繁琐的工作——办一份刊物可不是容易的事情,编辑、印刷、发行……一环环一节节都是麻烦,要跟许许多多的人打交道。
“你可以么?”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我倒是可以帮一些忙……只怕你会太辛苦。”
白清嘉自然也知道会辛苦,可眼下她也正需要做些事情驱散心中的焦虑和杂念,辛苦或许是种别样的福音。
“总要做些事情,不然心里也难免愧疚,”她淡淡一笑,消瘦了的面容依然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更枉费那些学生真心叫我一声‘老师’。”
她果然立刻逼着自己动起来了。
编辑部直接设在了白公馆,如今这里空空荡荡的、倒恰巧可以腾出来给大家工作;人员的招募也颇为顺利,孟柯第一个加入,还领头去招徕选择了几位过往已经卒业的优秀学生,一位是法科,一位是国文,还有一位是农学,大家对报刊编辑都十分陌生,只能说空有一腔热情,要说上手还差得远。
李锐对这刊物的创办十分感兴趣,如今几乎是天天往白公馆跑,恰巧也可与他的老同学程故秋频频碰面,两人一同给编辑部的学生们“上课”,几乎是手把手将编辑的工作条分缕析地拆解给她们听。
一本刊物瞧着只是薄薄几页纸,可要把它撺起来却不知要耗费多少心神:确定主旨和方向,拟定栏目和内容,征集并校对各类稿件,寻找合适的印刷厂商定合作,联络发行在各大书店经销……实在是千头万绪异常纷繁;白清嘉于是一下子忙了起来,每天在学校的课一上完便会匆忙赶回设在家中的编辑部,和大家一起商定各类细节。
他们商量了半个月,终于决定将刊物的名字拟作“女子新沪”,一来暗合了校名,二来也盼望着这上海滩的女子们可以走到一个新世界里去;栏目基本拟定了,主要是宣传新女性的新道德与新文化、推介国外电影与小说、打破传统推广新的服饰潮流,暂定为月刊,此后视办刊情况再行调整。
这是新鲜的尝试、让在场的众人都是心潮澎湃,白清嘉被这样的氛围感染了、原本糟糕透顶的情绪终于有了一点点缓和,有时看着大家在一起热烈澎湃地讨论争辩,她便觉得这世界还是有一丝生机,起码还有人在努力做事,希望能带来一点可贵的改变。
她已经故去的二哥……是不是也想看到这样未艾方兴的图景呢?
可她还是遇到了一些麻烦,便是资金上的窘迫。
打从二哥从日本归国后这个家便一直是他在养,如今他离开了,这一切便再次落回了白清嘉肩上;她如今不像之前那样有租赁房子的压力,家人们都去了海外、也不必她出钱供大家吃饭,可家里的佣人她显然是请不起了,因此后来还是将大家都放走、另给每人都准备了一笔还算可观的抚恤。
她其实也不是不能找徐冰砚要钱,他在离开上海之前还专门给她安排了一位秘书,说无论她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对方帮忙安排,她却不太想跟他开口要钱,毕竟如今他在前线打仗、钱粮都很吃紧,她又何必再给他添一些额外的负担?
她只需要他的秘书帮她打点一下申办刊物的文书程序,其余的若干细节还是打算亲力亲为,包括资金——她计划将自己的首饰和前段日子名流们赠送的礼物清点变卖出去,折出一些银钱来支撑报刊的运营、至少也要让几个在编辑部忙前忙后的女孩子可以糊口。
金银首饰之类的外物她的确早已看淡了,眼下便毫不吝惜地全都拿了出去,统共只留下了他给她的求婚戒指和二哥赠给她的那条红宝石项链;程故秋也很大方,把自己多年积攒的稿费拿出了不少,约莫也有几千大洋,足可以让他们这个小小的刊物安安稳稳地运转上大半年。
一切都像是步入了正轨,她便终于可以既安稳又忙碌地过日子了;只是在他走后她便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便是每晚睡前都在日历上计数,每当太阳落下山去便默默地在那一天的数字上画一个叉,一天天一遍遍,一直把日子翻到了来年。
她便这样跟秀知他们一起过了圣诞节又过了新年,过段日子又一起过了除夕夜,那个人始终都在远方,报纸上频繁变动的消息让她在恍惚间以为离他很近,而实际上……又那么那么远。
第170章 奇迹 以生命的名义,赋予未来无尽的希……
一月下旬他们的第一份成刊终于出炉了。
编辑部的女孩子们都很兴奋, 连一贯内敛清冷的孟柯都开心得涨红了脸,捧着那本薄薄的杂志喜不自胜;其他人就更激动,天天都要跑到经销的书店去蹲守, 时刻关注着他们那本宝贝杂志的销路。
——结果还是不错的, 出刊的第一期售出了一千二百册。
与畅销的大刊物相比这个成绩自然不值一提, 可对于她们这个新成立不久的小编辑部来说却已是十分喜人;白清嘉很大方, 把所有的进项都给了学生们,另也给了一直帮忙的李锐和程故秋一些补贴。
这两人都没收, 前者说他已算是入了这刊物的资,等往后赚得多了再收不迟,后者嘿嘿一笑,一边挠头一边随和地说:“我就不收了吧, 天天到小姐门上蹭吃蹭喝,单是咖啡也喝出一份红包了,再收钱还像什么样子?”
白清嘉听言莞尔, 还是坚持要给, 李锐连连摆手、躲她就像躲洪水猛兽,一边快步往门外走一边匆匆地说:“白小姐不要折腾人了, 你这样往后我可不敢来了……”
——不来?
那怎么行。
编辑部的学生们还等着他这位资深的编辑执教, 还有秀知……最近大家的会一散李锐便会偷偷去教秀知识字,他要是不来了耽误的事可多着呢。
白清嘉抿嘴一笑,最后还是不再坚持了。
她们创办刊物的事情后来在学校里传开了,许多即将卒业又不想回家嫁人的女学生便都开始试着去编辑部应征工作, 有的成有的不成;徐冰洁也听说了这件事,纠结畏缩了很久还是咬牙决定登门去见一见嫂子,无论如何……她都欠她一个诚恳的道歉。
站在白公馆门前的那一刻她的内心特别恐惧,哥哥和张颂成都不在、她和嫂子之间便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年轻的女孩子还不懂得如何面对自己犯下的罪,即便默默准备了几个月也还是惶恐、还是怯懦。
她两腿都在抖,心更是紧紧揪成了一团,敲门进去的时候先看到了嫂子身边的侍女秀知,对方开门见了她明显一愣,接着眼神中便染上了一丝嫌恶和冷漠,语气虽还算客气,但显然带着几分生硬,问她:“徐小姐怎么来了?可有什么事?”
她缩了缩脖子,心中的勇气又溃散了一些,张口想要说话、结果却依然一片静默,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外,满脸都是苍白的尴尬。
秀知不知这位小姐已经失声,看她别别扭扭地站在门口心中也难免浮起一层郁气。
她对她家小姐找的那位姑爷自然是一万个尊敬一万个感激,可眼前站的这位小姑却未免太让人难受,不仅过去就对小姐频频出言不逊,如今又间接害死了她家的二少爷——天晓得二少爷是多好的人,倘若他还活着这个家又怎么会四分五裂不像样子?
……可不都是徐小姐害的。
秀知心下不虞,面上自然也就露不出什么好脸色,只可冷淡地跟人点个头,顿了顿才问:“您是来找我家小姐的?”
徐冰洁一听赶紧点头,上赶着的模样却让秀知心中更加不屑,只漠然地应道:“那您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吧,我先去同我家小姐通报一声。”
屋里正跟学生们一起校对稿件的白清嘉一听徐冰洁找上了门,心绪自然也是万般复杂。
其实她明白,二哥的死是日本和直隶省的人一手造成的,即便是那个罪大恶极的苏青也不过只是他人手中的工具,遑论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的徐冰洁?
……她其实是无辜的。
可二哥毕竟因此遇害了……巨大的伤口难以弥合,白清嘉既不是菩萨又不是圣贤,努力不迁怒已经是她的极限,要做到心无芥蒂地如寻常姑嫂一样跟徐冰洁相处……她的确做不到。
她犹豫了一会儿,从有许多人在的大屋子里出去了,站在屋子的走廊里斟酌,一开始开口让秀知把人打发走,结果秀知人都快走到门口了又被叫了回去,白清嘉沉沉叹着气,又让她把人领进来。
“不想见就别见了……”秀知心里难受得紧,眉头都皱成一团了,“小姐的身子最近也不好,何必非要勉强见那不想见的人?”
可不是?
兴许是太累了,白清嘉最近连饭都有些吃不下,但凡见点荤腥都要脸色苍白,前几日桌子上摆了条炖鱼、就那么一点腥气便让她头晕作呕,休息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早晚都是要面对的事,拖着也不是办法……”
——可不是?
她能怎么办?让一个不明内情的半大孩子偿命?她已经是那个人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哥哥,又怎么忍心让他承受像她一样失去至亲的苦痛?
想到这里白清嘉的嘴角不禁染上了一丝苦笑,直到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变了,过去那个不愿忍让放纵恣意的白小姐早已在无形间消失了踪影,现在的她越来越像母亲,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克制,只是没那么爱哭罢了。
原来一个人成熟长大的标志……便是学会沉默着受委屈。
可对徐冰洁来说长大却是另一种含义——它意味着要学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为此付出代价。
诚然当初泼油漆的事件发生之后她也对自己的嫂子道过歉,可那显然都是碍于哥哥的情面、自己心里并没有多少真诚的愧疚,她把她当成外来的闯入者、要分走哥哥关爱的进犯者,甚至是要把她逐出家门的侵略者。
可现在她再也没有这些想法了。
她错信了苏青、把最阴毒凶恶的歹人当成了亲如手足的好友,结果累得白二少爷殒命、甚至险些一并害死自己的哥哥;而一直被她视作敌人的嫂子却在哥哥最艰难的时候选择跟他结婚,甚至不肯跟随她的家人一起到大洋彼岸避祸,继续留在这里等着哥哥回来。
她……她错得有多么离谱。
眼下她跟着秀知一道进了白公馆的大门,一见到苍白消瘦的嫂子便忍不住鼻酸流泪——她知道自己没脸哭的,可事到临头却还是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嘴呜咽,看着对方努力地张开嘴巴——
嫂子。
我。
真的。
知道错了。
这番哑语可没人能看懂,何况都是毫无意义的陈词滥调,说了能有什么用?难道能让白二少爷起死回生?她自己都恨自己的无力、忍不住一巴掌狠狠甩上自己的脸,“啪”的一声脆响吓了身边的秀知一跳;她自己却跟感觉不到痛似的——这么区区几巴掌算什么?能抵得上那么多条人命么?
……可嫂子却还是拉住她了。
轻轻地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就像小时候哥哥伸手抱住失去了母亲和姐姐的她。
“你怎么了……”
嫂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已经疲惫极了,又带着一点惊诧。
“……你不能说话了?”
她的眼泪于是掉得更凶,只能更用力地点头,接着便看到嫂子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眼中浮起更浓稠的哀色。
“不要这样子……”
她的眼眶也湿润了。
“……那不是你的错。”
她在宽恕她,眼泪却直直地坠落下来,“啪嗒”一声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脸颊上,与她的泪水融在一起,就好像她们在分享共同的厄运与凄迷;她明明被原谅也被安慰了,可却越发感到悲痛难抑,强烈的愧疚可以杀人,此刻她便觉得自己难受得要死了。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嫂子……
我错了。
挖心般的哑言字字凿在心上,沉郁的悲痛令人立刻回想起命运的残忍与荒诞,白清嘉用尽自己所有的温度去包容此刻这个在自己怀里哭泣的女孩子,与此同时又无比渴望能被那个在远方的人抚慰——哪怕只是短暂地……被他抱一抱。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连月来累积在心底的痛苦与恐慌一下子又有要决堤的征兆,巨大的阴影让她感到自己即将溃败,某一刻眼前忽然变得模糊起来,脆弱的肢体也仿佛不能再继续支持她工作……
……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就是晚上了。
身边吵吵闹闹的,像是站了不少人,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编辑部的女孩子们都在,秀知和孟柯离她最近、就坐在她床边,程故秋和李锐也在,只是站得远一些,徐冰洁也还没走,正站在墙根处悄悄抹眼泪。
她不知大家为何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也不记得自己刚才是晕倒了,迷迷蒙蒙间就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结果就被秀知紧紧抓住了垂在床边的一只手。
“小姐……”一贯稳当妥帖的秀知都忍不住落下眼泪了,看着她又哭又笑,“您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编辑部里的女孩子们年纪都还小,听了这等事都忍不住脸红激动,各自站在床边喜滋滋地偷偷看她;她自己却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一会儿看看喜极而泣的秀知、一会儿又低头看看自己被子下的小腹,神情一片茫然。
……身孕?
她有了身孕?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与他的那一晚么?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颗心钝钝的、仍然品不出什么酸甜苦辣,又过去好一阵才感到一阵热流拂过自己的四肢百骸,带着那么温柔又磅礴的力量——她微微颤抖着伸手摸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一刹那所有的荒芜和死寂都被洗去了,恍惚间她似乎感受到了另一种心跳,微弱的起伏是那么虚幻,可却又那么真切地把她和那个身在远方的人联系在了一起,让她感到自己不是孤独的,让她感到……还有希望。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再一次热泪盈眶。
我最亲密的爱人……这世上最玄妙的奇迹是否就是命运赠给你我的礼物?它是那么脆弱又渺小,可在这个充满动荡和恶意的世界却又显得那么柔韧和强大。
以生命的名义,赋予未来无尽的希冀。
——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看它一眼呢?
第171章 四月 人间四月天
怀孕过后, 白清嘉的生活好像一下子就变得没有那么难熬了。
诚然日子还是一样的过,她依然每天去学校教书、下课以后又回编辑部工作,可时间的推移却好像悄悄加快了, 起码不至于让人看不到头。
她请了一位医生帮自己调理身体, 唯恐因此前的不注意而伤到孩子——这肚子里尚且还未成型的小家伙如今可是她的命根子, 在亲人与爱人都远在他乡的当下, 它便是她与这个世界最温情的联结;她时常会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想象着一个可爱的小生命正在那里健康地长大, 难以言喻的新奇和震撼便会俘虏她的心,让她止不住地兴奋和雀跃。
她真盼着自己的爱人能早些回来,这样她的心就可以有所寄托,同时她还能与他分享这个惊喜——她坏极了, 这么大的事都不肯写信告诉他,甚至还要瞒着他安排在她身边的秘书,似乎铁了心要等他回来亲口告诉他。
她于是也越发关注报纸上的消息, 每天都在盯着前线的战况。
如今战局十分焦灼, 直系背后有日本人撑腰自然实力雄厚,可赵开成将军的兵马也不是等闲、沪军营和浙江省同样不好相与, 双方在长江一线展开了激烈的争夺, 今天这个胜一胜、明天那个败一败,也说不出个输赢。
白清嘉写过那么多时评、照理说早该明白一个道理:两方颉颃如此激烈、一场大仗又打了如此之久,既然还未分出胜负那么最终和局的可能性最大,眼下只要能扛得住, 最后至少不会有大败。
可是正所谓关心则乱,原先她成竹在胸的那些道理如今一放在徐冰砚身上便都失了效,即便每天都跟秘书反复确认他在前线的情况她也还是不能安心,生怕传话的功夫他就会在远方发生什么意外——战场的残酷她是亲眼所见, 那些子弹全不长眼睛、怎么会因为他是一个女人新婚的丈夫、是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尚未谋面的父亲就放过他呢?
她于是又忧心忡忡了,身体还同时被孕期剧烈的反应折腾得难受,脸色天天都是一片苍白、看上去十分值得担忧;别说是体贴的秀知和孟柯,便是程故秋这样与她碰面不多的友人都察觉了她状况的糟糕,有时在学校里碰上还会专门宽慰她两句。
“不要太勉强,既然不舒服就请假回去养一养,”他的眉头微微皱着,温润的眼睛在扫过她美丽的面容和她渐渐隆起的小腹时总会划过一丝淡淡的落寞,“你已经怀了身孕……就要学着好好照顾自己。”
她微笑点头、谢过了他的关怀,他却似乎还不甘心沉默,都到了这样的时候依然还试图问她:“你就不会觉得委屈么?”
她挑了挑眉,倒是没有听懂:“嗯?”
“你才新婚他便不在你身边了,如今怀孕也是一个人,”程故秋的声音低了下去,原本有些游移的眼睛如今却笔直地注视着她,像是在求一个答案,“包括过去你最艰难的那段日子……他也不在你身边不是么?”
这真是他心中一个解不开的结。
他承认那个男人可以创下了不起的功业、可以成为雄踞一方□□定国的英雄,可他却不能始终陪在这个女人身边,甚至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不在。
如果换做是他,他一定……
“这些啊……”
踌躇间她却开了口,声音里带着浅浅的温柔,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似乎一提到那个人她便会满心欢喜。
“人本来就是这样的,孤单单来又孤单单走,谁又真正帮得上谁?”她的态度十分豁达,倒是有几分他过去未曾发现的开朗,“我也帮不上他的,譬如他去打仗、去谈判、去跟人争斗……我一个也插不上手,再着急也只能干看着。”
“那又何必指望他一直在我身边?”
“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地回来……我便很知足了。”
除了关照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以外,白清嘉还会另分出一些精力去照顾徐冰洁。
她如今害了失语症、明明身体并无什么异样,可就是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请来的医生仔细查看过,说这应当是心理原因导致的失语,大约与她近来受到的什么刺激有关。
其实即便医生不说白清嘉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徐冰洁毕竟年纪还小、心思又很简单,猛的一下子被最亲密的好友背叛、又自觉背上了上百笔沉甸甸的血债,心中经历的起伏必然不会少,泰半就是因此无法再开口说话的。
她自己却好像不着急,原本那样聒噪吵闹的小丫头、如今就整日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待着,从早到晚一句话也不说;干活却殷勤,经常帮着秀知一起上下打理白公馆,还会主动去给白清嘉熬药端药,似乎打定主意要一直在她身边伺候了。
白清嘉默默叹气,其实并不需要这位小姑在自己身边忙碌,但为让对方心里好受些她也就索性接受了,每天除了安胎就是想法子让她开口说话,可惜收效一直不大。
到三月时战争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两边为了争夺湖北的控制权倾巢而出,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战士死去,冰冷的数字那么寡淡、却依然让看的人感到惊心动魄。
那时白清嘉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渐渐显怀了,虽说过了头三月最不稳当的时候,可也不兴总受这样的刺激;秀知于是做主把家里的报纸全都没收了、再也不许她家小姐一天十回八回地看,白清嘉便只好三天两头去打扰徐冰砚留下的秘书,问对方他在哪里、好不好、有没有受伤。
“太太请放心,将军一切都好,”那位秘书每回都是这样勤勤恳恳地安抚她,“战事已经处在最后的阶段,兴许到四月就能回来了。”
四月……
湖北原本在直系的控制之下,如今他们既然打到了那里、说明局势应当占优,收尾阶段自然要打得狠打得绝,这样才能为谈判桌留下更多的余裕;白清嘉心里想得清楚,忧虑却依然徘徊不去,或许是孕期的艰难更加剧了她的敏感,使她越发不能安睡了。
就这样一直挺到了四月下旬。
天气渐渐回暖,那人在雪夜来家中找她的事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他们的分别竟已持续了半年,就快要跟此前她家中出事的那回一样久了;幸而这段日子她的孕吐已不如前段日子严重,肚子里的孩子终于不再折腾她,像是也知道体谅母亲的辛苦。
而也就是在这段日子,她终于接到了他即将回到上海的消息。
她高兴坏了、就像劫后余生一样喜悦,去火车站接人的那天竟感到异常紧张,似是另一种近乡情怯;她还难得起了打扮自己的心思——天晓得怀孕之后她过得有多邋遢,别说化妆、就是衣服也懒得经常换,抓着几件舒服宽松的裙子穿个没完,这天却生怕自己看起来不美,还专程拉着秀知帮她打扮,也不知道有多上心。
五个月的肚子已经十分显眼、很难遮得住,她也终于不想遮了,干脆穿了略显身形的白色毛衣裙,把开车来接她的秘书先生惊得瞠目结舌、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能被被瞒得如此彻底,看样子还在担心会被将军责怪失职;她得意地偷笑,心中的快乐就像明媚的春光一样灿烂,一直到人走上站台还在悄悄翘着嘴角。
呜——
熟悉的汽笛声再次从远处响起,这声音她十分熟悉,有时象征着重逢有时又象征着别离;她的心跳得特别快,要不是因为怀了身孕此刻一定会忍不住追着火车跑起来,只为了早那么一时片刻看到那男人迷人的眼睛。
——终于火车缓缓停下了,那么多车厢的门同时开启,在战争中九死一生存活下来的战士总算再次踏上了熟悉的土地,她在他们之中穿梭寻找,心跳得越来越快。
拥挤的月台是那么嘈杂,娇小的女人很容易会被撞倒,她身边的人都在护着她、劝她还是去车站门口等待;她却听不进这些话,只顾着闷头逆着人流找寻,好不容易才走到火车最前面的车厢。
恰巧……看到他从里面出来。
英俊的男人是从千山万水之外回来的,下车的时候还在皱着眉跟左右的人说着什么——他一直是这样,永远严肃,永远谨笃,心里好像始终装着值得忧虑的事情,无论多少年过去也不得展颜。
而现在他看到她了——一个不经意的抬头,彼此的目光在人群中坎坷地相遇。
这已经不知道是他们的第几次久别重逢,明明都经历过那么多回了各自心中却还是无比的郑重,他们甚至都不敢眨眼,唯恐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又是匆匆一场幻梦。
——可很快他们就知道这不是梦了,毕竟他梦中的她不会挺着怀孕的肚子,而她梦中的他又不会辛苦地拄着拐杖。
两人都是愣愣的、彼此对视时都不会说话了,最后还是他先回过神来,被身边的人搀扶着撑着拐走到她面前,右腿大腿处缠的绷带又有被鲜血殷红的痕迹。
“清嘉……”
他轻轻叫着她的名字,情人间的低语总是带着异样的缱绻和温情,即便在人声喧杂之中也不会有丝毫改变——他是别人眼中飞着雪的无边黑夜,可在她面前却永远是温情脉脉的人间四月天。
“……我回来了。”
他伸手紧紧把她抱进了怀里。
第172章 浪潮 “……别乱动。”
每回徐冰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时候身上都会带些与平素不同的气息。
自然他待她永远温柔体贴, 可在细枝末节处又总会藏匿一些隐秘的强势,那或许是战场上生死搏杀遗留给他的戾气,要过上好一阵子才能慢慢消散。
——哪怕一个拥抱也能体现出这种差别, 譬如眼下他拥抱她的力道就比平时更大, 她知道的, 如果不是因为他已察觉到她有了身孕、这个拥抱还会更加紧密浓烈。
“……怎么都不告诉我?”
果然他的追问立刻就到了, 人流穿梭之中他们是彼此唯一的牵绊,他的气息有些凌乱、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他的伤口在痛还是因为他的情绪生出了波澜。
“……你不也没告诉我?”
她反问, 只是语气比他软得多,孕期的敏感加剧了女人的脆弱,让她一个明明不爱哭的人也忽然掉下眼泪来了。
“……你瞒我。”
这真是没道理的控诉,毕竟她也瞒了他、两人的罪过根本是旗鼓相当, 可她的伤情和委屈却是足金足两不掺一点假,仿佛自己一点没有理亏似的。
他也顾不上跟她计较这些道理——一个女人,一个怀了孕的女人, 一个在新婚过后就失去丈夫陪伴的怀了孕的女人, 每一条都让他在她面前抬不起头,不必谁控诉就知道他又欠了她一笔巨债。
沉郁的男人有些手足无措了, 一边帮女人擦泪一边焦灼地劝慰, 说他不是有意瞒她,又解释自己腿上只是寻常的枪伤、过段日子便会康复如初,局促的模样可跟在战场上的威严冷肃大相径庭,令周围经过的士兵都忍不住要偷偷张望。
秘书从旁看着, 深恐众人的围观会给将军带来不便,万一让他在怒极之下再惩处自己未能及时报告太太有孕的罪过那就不好了,于是便殷勤地在身边劝:“将军请先带太太上车吧,太太已有身孕, 恐怕不可久站。”
这番思虑颇为周到,可惜却是百密一疏。
——诚然回家之后将军可以免去被人围观的窘迫,可他太太的脾气也因此更有了发作的余地,重逢的喜悦早已被意外冲淡,此刻白清嘉便自觉是全上海滩最委屈的人,连着几个月没掉的眼泪如今是一股脑儿冲了出来,跟七八月决堤的黄河水也没什么分别。
“你为什么要瞒我?”
她一边流泪一边控诉,人都哭得有些抽噎了。
“……你是打算吓死我?……我有几条命经得起你这么折腾?”
——其实她又哪里只是在哭这件事呢?
担忧与后怕自然是她流泪的理由,可难道漫长分别后的庆幸与慨叹就不是了么?她在他面前永远是任性的,远没有在学生们面前的沉稳、也没有在小姑面前的宽容,她只会像个小孩子一样不知节制地对他发泄自己的坏情绪,要他对她的伤情和憋屈照单全收。
他也知道她的,两人都认识多少年了,他早就习惯了她对自己特殊的苛刻,何况现在她已没有亲人在身边,除了对他、她又能再跟谁撒娇呢?
“我只是怕你知道以后太担心,知道了又见不上面,不是更容易多想?”他叹息着把她圈在怀里,耐心地反复解释,“下次不会了,真的不会了……”
这都是来来回回说烂了的话、早就没了效力,她于是依然哭得凶,美丽的眼睛都肿起来了;他叹息了低头亲吻她的眼睛,一双刚在战场上浴血奋战过的手此刻正轻轻轻轻地抚摸她隆起的肚子。
“别哭了……”他的声音柔和得一塌糊涂,“……会让孩子觉得是我在欺负你。”
他说“孩子”时的神情特别微妙,既有种特别深沉的温情,又有种不易察觉的小别扭,大概这消息对他来说也是有些太突然了、他还没能完全适应自己即将要成为父亲的事实。
她太懂这种感觉,几个月前刚听闻自己怀孕时她也跟他一样,重叠的经历让她感到一丝温馨、眼泪也就停了一瞬;他于是意识到“孩子”是止住她眼泪的灵丹妙药,默了默又弯下腰贴近了她的小腹,隆起的弧度有种别样的美丽,让他忍不住要虔诚地亲吻。
——是吻她。
也是在吻他们的孩子。
“我应该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他的声音低下去了,像是在自责。
“……你一个人一定很辛苦。”
这话说得更招泪,可同时更容易招惹出女人对他的依恋,委屈的猫咪要跳到情人温暖的怀里,得到他充分的爱丨抚才能甘心。
“当然辛苦……”她轻轻偎在他的颈窝抱怨,“……你怎么才晓得……”
他又在说“对不起”,然后又低下头来吻她,原本只是清清淡淡的吻,最后渐渐的却变了味——战场遗留给他的凶暴又在作祟,让他下意识地紧紧控住了她的手腕,此刻她是他独享的猎物,不会容许其他任何人窥伺争夺。
“清嘉……”
他的声音里透着对她无限的思念和爱意,同时又有强烈到无法忽视的欲望,漆黑的眼睛不知何时堕落成了酝酿疯狂的温床,让他忍不住把她紧紧扣在怀里亲吻;她反抗不了他也根本不想反抗,也许他们都需要一场放纵来确认对方的存在、并填补各自内心早已超过极限的空洞。
他们一起倒在她柔软的床上,各自身上的味道都让对方目眩神迷,男人罕见的专横反而成为他致命的魅力,她被他锁在下面、看着他的眼睛早已水波荡漾——她真是水做的,连呢喃他名字的声音也像能掐出水来,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抗拒如此极致的诱惑,而他就是那个被蛊惑得最彻底的人,因为只有他曾真正品尝过她的甘美和甜蜜。
他狂热地吻她、仅仅是抚摸就让彼此愉悦得连灵魂都在颤抖,也真难为他在这种时候还要顾忌她的肚子、忍得手臂的上青筋都迸出来了,她还感到他手心出了一层热汗,而那双一直漆黑的眼睛此刻又微微地泛着红。
她连脚趾尖都在酥麻,为眼前这个男人神魂颠倒,他却在狠狠一阵纠缠过后试图抽身离去,那真是伤透了女人的心、让她下意识就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别……”
她在他耳边嘤咛,呼吸都透着热气,醴艳的木槿正在香艳地绽放,幽幽的花香令人色授魂与。
“可以的……”她还要孟浪地勾引他,嫩白的小手已经摸上了他的腰带,“只要……轻一些……”
“吧嗒”一声,他腰带上的金属扣子已经被她胡乱解开了,而他看也不看随手把它抽掉的样子更是要命的迷人;男人□□的胸膛火热又强健,提醒她自己的丈夫是一个半生征战的将军,渴望征服他的欲望从没有哪一刻那么膨胀,让她的心几乎就要跳出胸膛。
他比她更急切,却不得不为了她和孩子的安全约束自己的放纵,而这对她来说却是最好的取悦,忘形之时她无意撞到了他受伤的右腿、引得男人闷哼了一声;她吓了一跳,连忙要起身看他的伤口,却被他一把拉了回来,锁在怀里半点都动不了。
“没事……”他的声音已经哑到快要听不清了,就像在冰里燃烧的火焰一样炽热,“……别乱动。”
她喘着粗气,看到他甚至出了一身汗,汗水从黑发间滴落的样子也让她觉得勾魂摄魄;她被他裹挟着在爱丨欲之海中沉浮,一时也分不清肉丨体与灵魂的快乐究竟哪一个更多,所有的理智都早已被烧成了灰,此刻她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他……
令人痴迷、令人眷恋的……
……他。
而即便当时徐冰砚已经小心谨慎到了那个地步,事后白清嘉还是感到了腹痛。
他被吓得三魂去了七魄,那天上衣都来不及穿就匆忙出去给她叫医生,结果医生来了只说她这症状是近期心绪起伏太剧烈造成的,与他们的……并没有什么干系,只要喝一些安胎的药就没事了。
他却依然久久不能释怀,俨然已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后在白清嘉生产之前无论被逼到什么份上都不会破戒;她明知道他难受,偏偏还是要欺负人,他越说不行她就越是想勾搭他,每每都要把男人折腾得头疼不已才肯罢休,自己躲在一边得意地偷笑。
他的脾气虽说是好极了,可也架不住成天这么被人寻衅,受不了的时候也会忍不住压着脾气威胁她,说等她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就要跟她算总账;她一听这话就笑、根本就不害怕,甚至还会主动缠着他厮磨,勾着人说:“那感情好,只要你别再离开我……我便天天由着你查账。”
——可这愿望于他的身份而言也还是太过奢侈。
在他于四月回沪之后山东与直隶省的边界处便又起了一些纷争、险些就要擦枪走火,要不是北京一看大事不好赶紧派人出面调停,恐怕他就不免要再次回军驰援了;幸而最后双方还是回到了谈判桌上,直系更将苏南的实际控制权交了出来,欧阳峰离开时脸色也别提有多难看,当着在场所有将军官员的面对徐冰砚狠狠撂下一句话:“好个锋芒毕露的后生,我且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说完便怒气冲冲拂袖而去,像是已经迫不及待要为下一次大战厉兵秣马了。
徐冰砚却早已不在意这些指责和咒骂,即便连赵开成在回山东之前都对他此前枪杀木村苍介的做法表达了不满:
“当初日德在青岛作战,你不还是最能忍耐的那一个么?如今就不懂得思量盘算仔细经营了?”
“这次我和仲亭可以帮你一次,往后呢?难道次次都要拖我们下水收拾这些烂摊子?”
“小心驶得万年船……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
徐冰砚沉默地听着,口中没有一句反驳,心里却将“万年船”这几个字来回念了好几遍,深邃的眉眼深藏风雨——
……那是旁人都难以懂得的悲凉和茫然。
第173章 霁时 云开雨霁,值此善时。……
在那之后白清嘉和徐冰砚终于一起度过了一段难得安稳的时光。
战争结束过后他一下子清闲了不少, 起码可以每天回到白公馆陪她一起吃饭,碰上公务不多的时候甚至刚过中午就会回家,还能来得及陪她午睡;她如今怀着孕、身体比平时更脆弱, 他一直疼她、眼下又对她多了许多愧疚, 因此总是想着要弥补, 照顾起人来就更是无微不至。
他还提议要将她的家人从美国接回来, 而她虽觉得父母年事已高不便频繁长途跋涉、可心里又实在想念他们,尤其在这即将生育的关头更渴望能有母亲的陪伴, 于是渐渐陷入了纠结;他一看这情景便干脆替她做了决定,派秘书专程越洋去接人,要是一切顺利说不定还能赶上她的产期。
日子忽然变得特别美妙:他一直在她身边,清晨她便在他温热的怀抱中苏醒, 被他轻轻吻一吻额头,然后又被抱到盥洗室梳洗;他们一起吃早餐,边吃边说各自一天的计划, 他会详细地告诉她他当天的日程, 还会承诺几点之前就会到家;如果碰到礼拜日那就更妙,他会腾出大把的闲暇陪她闲谈, 有时还会一起看看她翻译的《忏悔录》和她跟学生们一起新创办的刊物, 看完之后她又会逼着他谈一谈感想,徐进士真是进退维谷,倘若说不好自然会惹太太生气,倘若说好又会被她嫌弃敷衍, 每次都要百般小心才能过关。
……唯一令人难过的大概就是徐冰洁了。
徐冰砚离沪去打仗之前并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害了失语症、回来之后才忽然从白清嘉这里得到消息,彼时眼中的怔愣与黯淡明显得令她心疼。
“她的身体都好,医生说了是心理的原因……”她无力地开解着、试图使他宽心,“只要渐渐想开了就会好起来的……”
这话多苦涩啊——其实对她自己来说想开又何尝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哥哥, 这件事无论怎么说都与徐冰洁脱不了干系,她又劝说了自己多久才能做到像如今这样不怒不怨、淡然处之?
……这根本不是她原本的性子。
他都知道的、她做一切妥协都是为了他,心中也因此变得更加沉重;伸手搂过自己的妻子,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微微凌乱的心绪使他难得对她敞开了心扉,浅浅说了几句自己过去的事。
——譬如他幼时贫苦艰辛的生活,譬如他那抽大烟抽死在烟馆里的父亲,以及他在北上途中被盗匪残忍杀害的母亲和姐姐。
这是他头回主动对她提起自己的过往,在此之前她根本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过那么多惨烈的事——她甚至根本没见识过那样残酷的世界,即便是在她家道中落的时候也没有陷入如此绝望的境地。
“出事的时候我在京城,没能陪在家人身边,”他的声音有些沉,隐约带着几分追忆的味道,“冰洁一个人从头到尾经历了一切,也许从那时起就落下了心病……”
他在轻轻地叹息。
“后来我一直辗转忙碌,对她的照顾只一直停留在温饱——其实教养一个孩子哪有那么容易?总应当花时间多陪陪她,多听听她在想什么……”
“……的确是我没有把她教好。”
这真是这男人一贯的做派,无论碰到什么事都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对身边的人尤其照顾,似乎想替他们承担一切重负。
可——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她心疼地仰头吻了一下他英俊的脸颊,“你只是做哥哥、又不是为人父母,能平安把人带大已经很不易,何况那时候你自己的处境也那么艰难……”
——哪顾得上那么多?
道理都是清楚的,可他心底的愧疚和负累却不能因此而有分毫减少,毕竟眼下妹妹在无意间做下的错事已经连累很多人无辜受难,而她自己也被这番惊人的重负压垮了——原本活泼爱闹的孩子已然性情大变,永远沉默着低头站在角落,即便是看到他也不敢上前说话,只一直用怯生生的眼神偷偷打量他。
他也疼她的,毕竟她是眼下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他想照顾好她、让父母和姐姐在九泉之下安心;可几次长谈之后她的内心依然封闭,畏缩胆怯的模样每每都会让他心生酸涩,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往后呢?
往后……还会好起来么?
说来世事的变化也是十分有趣。
过去徐冰洁只跟自己哥哥亲近却视嫂子如蛇蝎、一见人便恨不得要躲八丈远,如今却全颠倒了过来——她时常在白清嘉身边出现,一言不发当个安静的小哑巴,等寻到机会便跟在秀知后面默默做事、端个药扶个人什么的;倘若看到哥哥正跟嫂子在一起那就干脆不出现,像是在躲避与他照面。
日子在许许多多的小别扭和小尴尬中安安稳稳地过,等到了九月沪上入秋的时节,白清嘉的产期才终于是到了。
那天徐冰砚原本在外面跟几位沪军营的将领一起查验城防,接到白公馆送来的消息脸色立刻大变,当即都顾不得跟左右的下属解释、径直便转身匆匆离去,骇得几个军官脸色都发白了、还以为是自己做事出了纰漏惹了将军不快。
到家一进门就听到女人的痛呼声,从二楼最里面的套间一气传到了大门口,他于是越发紧张不安、比十多年前自己头回上战场还要惶恐,一边大步往楼上去一边不回头地安排张颂成去外面叫医生,后者心想将军真是糊涂了、明明好几天前就从仁济医院请了四五位医生护士到家里准备,如今还能再请谁?
在房间里被生产之痛折磨得满头大汗的白清嘉却还不晓得自己的丈夫已经回来了,仍在不停地问身边的人他到哪里了——娇滴滴的大小姐哪吃过这种苦?没经历过生育的女人总不会知道其中的艰辛,就是被人把骨头一节一节拆开再拼上也不会比这疼得更厉害。
在房间里帮忙的秀知瞧见她家小姐疼得脸都煞白了,心中也是又疼又急,刚要答一句“在路上了”应付一下场面,一转头却见将军急匆匆地推门进了套间的门,于是话赶紧一转,大声告诉白清嘉:“回了回了——将军回了——”
就这答话的功夫徐冰砚已经赶到女人身边了,她正疼得昏天黑地、眼前都冒出了一片金星,下一刻人却忽而被搂进一个熟悉的怀抱,他的气息特别不稳,罕见的慌乱。
“清嘉……”他正低头牵起她的手亲吻,“我就在这,我就在这……”
其实他又不是医生,这时候来或不来又有什么分别?她也知道的,可听到他的声音她就是会觉得安心;她快没力气了,骇人的疼痛一刻不停地蔓延泛滥,让她都没法紧紧抓住他的手,只能断断续续地要求:“你抓着我……别走……”
他当然不会走,就算在场的医生反复建议他离开产房他也没点头,从上午十一点一直在她身边陪到晚上九点,终于一声婴儿的啼哭在房间里响起,被折腾得憔悴疲惫的女人几乎就要晕在他怀里。
他紧紧地抱着她、亲吻她的额头,一贯坚强冷肃的男人竟在那一刻红了眼眶;医生抱着他们的孩子走近,十分欣喜地向他们道贺:“恭喜将军恭喜太太,是一位小千金!”
那时白清嘉都快要睁不开眼睛了,却还是费力地强撑着想要看看她的孩子,他连忙替她抱过来,小小的女孩儿看上去是那么脆弱,他简直无处下手、生怕一个不注意就会弄坏了她;他的太太则虚弱地躺在床上看着他笑,也许在那一刻也感到了所谓幸福的降临。
他一边僵硬无措地抱着他们的孩子,一边又小心翼翼地扶着妻子让她靠坐在自己身上,两个全世界对他最重要的人此刻都在他怀里,自亲人离世后从没有哪一刻让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富有和幸运。
或许终究是……
……不枉此生。
等白家人紧赶慢赶地乘着轮船从大洋彼岸回到沪上,家里新添的那位小公主已经快要过满月了。
徐冰砚亲自去码头接了人,一到家贺敏之便急匆匆奔到了女儿的房间——她还在坐月子,但精神已经养得很好,正跟她可爱的女儿一起在床上玩儿,小家伙还不到一个月大她便执拗地教人家叫“妈妈”,结果自然是只能得到“咕咕咕”的回应。
她却乐此不疲,还要跟身边的秀知炫耀自家女儿的可爱,一扭头才发现母亲回来了,母女两个都是有悲有喜,贺敏之那么容易哭的人、果然又掉下眼泪来了。
白清嘉感慨万千,也是一边帮母亲拭泪一边劝慰,还没来得及问家人这半多年在美国过得如何便瞧见母亲把女儿从自己怀里夺了过去,隔辈亲真是万古不改的真理,这才头回见贺敏之便被怀里的小人儿软了一颗心,熟练地又是抱又是亲,还哄得孩子咯咯笑呢。
“她可真像你小时候,”贺敏之一边仔细端详孩子的小脸儿一边感慨,时不时又有一些新的发现,“不过鼻子好像更随她父亲——啊,还有这个小嘴好像也……”
白清嘉笑得都眯起了眼,跟母亲你一言我一语说个没完,过了好一阵贺敏之才想起来要问:“名字呢?名字取了么?”
“取了……”
白清嘉轻轻摸摸孩子肉肉的小手,眼中的温柔多得像是要溢出来。
“……叫霁时。”
云开雨霁,值此善时。
愿所有苦痛都终结在你尚未遇见的过去,此后一生顺遂,不见风雨。
第174章 、和会
白家人一贯是很疼爱孩子的, 小霁时过满月这么正经的礼自然也免不了要有一番大办。
润熙和润崇两个半大孩子最是激动,打从回家就一直围着家里的小妹妹看——尤其是润崇,激动地一直拍巴掌呢, 说自己总算不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了, 逗得大人们都是合不拢嘴。
白老先生看到小外孙女也是十分欢喜, 尽管老迈多病的身体被远洋航行折腾得更加难受, 可一见到窝在襁褓中的孩子便不自觉眉开眼笑,比比划划地要求家里人一定要好生为孩子办礼, 什么好东西她都要有, 是拿人当眼珠子疼呢。
白清嘉被家人的郑重其事闹得哭笑不得,劝又劝不住,只好偶尔说几句酸话调侃, 说父亲母亲如今最疼的不是她了、都不晓得多问问她生育的辛苦;她父亲母亲才不理她,单只抱着小霁时又是看又是亲,也就徐冰砚迁就她, 一回房间关起门来便把人搂在怀里, 待她比从前还要温柔体贴。
“谁不疼你?”他还会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些好听的话哄人, “都知道你最辛苦。”
她被顺毛摸得舒服极了, 还要像猫一样在丈夫怀里伸懒腰, 一边嫌弃地说他是把她当小孩子糊弄、一边又被这些好话哄得高高兴兴,倘若有哪天他不这样讨好、大小姐恐怕还要生气呢。
白公馆终于借着操办满月礼的事重新热闹起来了,《女子新沪》编辑部的女孩子们也都接到了赴宴的邀请, 一贯爱凑热闹的李锐一接到信儿便欣然前来, 一群人几乎都已到齐,只有程故秋程先生一个说自己病了来不了。
“病了?”一个女孩子微微皱起了眉,“是什么急病么?可要紧?昨日我还见过先生,瞧着一切都好的。”
这话真是不合时宜, 起码在孟柯这等眼明心亮的旁观者听来就多少有些尴尬——其实程先生的心思又能有多难猜?白老师那样好的人、自然很容易就会爱上……
白清嘉同样明白对方有回避自己和徐冰砚的意思,但这种事情勉强不来、她也就没再多过问,径直转头去给自己的宝贝小女儿换新买的小花袄了,粉莹莹一只玉团子也别提有多可爱,但凡瞧见她的人都忍不住要贴上去香一口。
众人一起在白公馆度过了一个圆满温馨的夜晚,还给小霁时切了又大又漂亮的西洋蛋糕,结果孩子不能吃、大人们却笑盈盈地将它分食了个干净;一起拍过富有纪念意义的照片后白家人便周到地送走了客人,关起门后又说起了搬家的事——前段日子徐冰砚一直在外打仗、家里人又都在国外避祸,白清嘉继续住在白公馆倒还算是无可厚非,可如今一切步入正轨,她再继续赖在娘家便有些说不过去了,遂琢磨着过两天便要搬到将军官邸去住,趁最近要给小霁时布置一间漂亮的婴儿房。
白清嘉坐月子坐久了,如今正是觉得闷、想折腾的时候,收拾房子这样的事情恰巧可以成为不错的调剂,于是日程一提上来她便踌躇满志兴趣十足,接连好几日都兴致勃勃地拉着自己的丈夫外出去挑选给女儿用的各类物品,从小床小桌子小椅子、到奶瓶小玩具小衣服,什么都要挑最新潮可爱的去买,而且买一个还不算完、总要多买二三四五个在后面备着,在百货商店从早逛到晚都不觉得累,让徐将军终于十分深刻地领教了一番自己的太太在购物一事上的杰出才能,着实令他自叹弗如。
只是他们搬家的事情尚且还没收拾妥当,世界上就又有新的大事发生了。
——1918年11月11日,德国正式宣布投降,其代表在巴黎北部的贡比涅森林雷道车站的福煦车厢里签署了《贡比涅森林停战协定》,生效时间是上午11时,就此为轰轰烈烈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画上了句点。
和平的希望永远让人欢欣雀跃,而战后的和谈又显得至关重大,全世界都在渴望恢复安定的秩序,身在远东的国人更希望能够收回此前被列强抢掠的土地和权益,由此更加期盼一场有效的和议的到来。
终于在几个月后,巴黎和会于1919年1月18日于凡尔赛宫召开,每家报纸每天的头版头条都被用来跟进它的最新讯息,却没想到它最终给出的结果会是那么令人震惊和愤怒——
和会做出决定,同意日方代表的要求,将德国此前在中国山东的一切权益转让给日本,不单是胶州湾的领土,甚至连那里的铁路、矿产、海底电缆都统统归日本所有,完全无视了中国代表和中国国民的感情及合法诉求。
而这,便是后来那场轰轰烈烈的五□□潮爆发的导火索。
1919年5月1日,北京大学部分学生获悉巴黎方面的消息,4日,北京三所高等院校共计3000余名学生代表便走上街头高声呐喊——誓死力争,还我青岛!宁肯玉碎,勿为瓦全!外争主权,内除国贼!
一个个鲜红的大字触目惊心,仿佛在撕心裂肺地对沉睡中的人们大喊——
醒来吧!呐喊吧!
值此生死存亡之际,倘若你我再不振臂高呼,则他日必将见哀旗遍野!
愤怒的人群冲进曹宅痛打驻日公使章宗祥,并火烧赵家楼,当日即有32名爱国学生被逮捕;可这却反而更加点燃了民众的怒火和激情,到五月中旬,北京各校学生集体宣告罢课,并向各省的教育会、工商会等发出罢课宣言,天津、南京、杭州、重庆……全国多地云集响应,熊熊燃烧的五四之火已经势不可挡,不把这浑浑噩噩的泱泱中华烧出一副新面孔便绝不肯熄灭!
上海滩自然也是不甘落后的。
学生们同样罢课游行声援北京,大街上到处都是愤怒的人群,新沪关不住学生们、也只好暂时关了张,白清嘉因此又无法回校工作,干脆踏踏实实把力气都花在孩子和他们的刊物上了。
其实与北京相比上海的形势要好得多,毕竟徐冰砚同样对巴黎和会的结果十分不满,而他又一贯爱护无辜的民众、尤其不愿苛待年轻的学生,表面上虽然要顺应大总统的指示派军警上街维持秩序,可实际上除了个别浑水摸鱼趁乱行凶的歹徒以外、根本就没抓几个人。
白清嘉他们办的《女子新沪》原本还有推介电影小说的栏目,然而由于近来发生的时事实在太过令人气愤、编辑部的大家也不甘心再只说些无关痛痒的话粉饰太平,于是又专门辟了个“特别栏目”广收稿件,要把对巴黎和会的相关评论尽数收集刊登,声援各界。
而李锐在此之外又有了新的兴趣,便是关注一种新鲜的主义——前年年末俄国可是发生了一场震惊世界的革命,只是当初国内的形势太过动荡、上海又起了兵事,令人未能抽出心思去好好做一番研究;而实际上这场革命却是极了不起的,沙皇俄国一夕之间成了苏丨维丨埃俄国,他们的政党竟然只靠工人的力量便推翻了不得人心的临时政府,不可谓不是一条具有启发意义的新路。
他们还有成系统的理论,严丝合缝地指导着他们的行动,马格斯与恩格尔斯的名字时常在各种场合被提起,李锐最近就在阅读他们的著述,时常为之亢奋激动。
“孟小姐不是学俄文出身的么?”他还兴致勃勃地跟孟柯提起,“倘若你感兴趣,我看倒是可以跟你白老师一起做些相关书籍的翻译——德文与俄文,相互参照着译,他日必是一本大书!”
孟柯当时正沉迷于《新青年》上的白话小说,觉得在去年5月的《狂人日记》之后、许多篇小说和杂文都写得十分有趣味,她于是也有些技痒,近来亦打算做白话,只是那种语言的韵味尚且还未抓准、且又还尚未构思出一个内涵深远的故事,因此颇感头痛。
“先生是说马格斯与恩格尔斯的著作?”孟柯思索着问,“先生有这念头、可是因为受了俄国人那场革命的影响?”
“自然!”李锐的精神仍十分振奋,一谈及此便神采飞扬精神抖擞,“我看这是一条可走的路,最起码也比靠着那些软绵绵的大资本家来得妥帖——他们能把国家搞成什么样子?一到关键处便妥协,最后只能一事无成!”
这是热情饱满的话,后来又被偶到编辑部的程故秋程先生听见了,他摇了摇头,在此一事上倒是与自己的老同学意见相左。
“世界上的主义多如过江之鲫,今天说一说这个,明天唱一唱那个,人人都像是有道理,”他的言语十分冷静,倒是不为李锐的热情所动,“可最终倡议的多了国民反而不晓得该信什么,最后路越走越散,终究会坏事。”
“一个人做事需要专心致志,放到一个国家也是一样,我国与俄国的形势大不相同,又怎么能走一样的路?依我看倒不必为这些纷杂的学说搅扰,专注于当下的事业才最紧要。”
李锐与程故秋是多少年的老交情,过去一同在北大求学时便关系亲厚,今日听了对方这番话却也不肯苟同,皱了皱眉又说:“抗争的力量不能分散这自然是很正确的主张,可倘若路选错了,专心致志的后果便是错的人更多——眼下局势到处一团乱,难道还不能说明是路走错了?既然如此,选一条新路去试难道不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锁了不知道多少次,历史教科书上都有的东西反复锁,大家看的时候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叙事完全不连贯,也显得对那段历史极端不尊重
别看这一章了,太烂了
第175章 恩师 “鸣岐——”
两人各执一词, 乍一听果然都很有道理。
程先生该是革命党中最忠诚的温和派、笃信孙先生的三民主义,而李锐的思想就比较驳杂,对新鲜的东西总是乐意了解尝试, 两人的出发点虽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好, 可在具体的路径上却似乎大不相同。
白清嘉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分歧、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信的是什么, 于是最终只好搁置争议;且她想了想, 忽然又发现自己竟连徐冰砚笃信哪种主义都不晓得,一时心中也是深感惭愧, 遂打定主意等见到人后就要好好问上一问。
可惜那段日子他又变得很繁忙、不是随时能见到了,一来是忙于安抚民众维护治安,二来也是因为他的恩师方启正方先生忽然从北京到上海来了。
白清嘉对这位传闻中的方先生一直十分好奇。
几年间她已多次听过他的名字,知晓他是光绪朝的名臣、又是对徐冰砚有过知遇之恩的老师, 徐冰砚十分尊敬他,且似乎十分在意他对他的寄望与评价。
“我听说老先生已是耄耋之年,如今身体可还硬朗么?”她主动跟徐冰砚问起, “在京沪间往来一趟可不容易, 他专程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信中说是为了到苏南祭祖,”徐冰砚一边坐在她身边看她抱着孩子一边柔声回答, “转道上海只是顺便。”
“哦, 那就是特意来看你的了?”她挑眉一笑,看着男人的眼神有些调侃的意味,“进士大人真是才高八斗令人难忘,人家老先生都八十多岁了还不忘专程拐到上海来看你。”
这话就是挤兑了, 他摇头笑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顿了顿又说:“先生博达,对学生都是一样关照的。”
她撇撇嘴、冲他促狭地笑, 两人亲昵了一阵,她又被男人搂到怀里去了,靠在他身边她总是感到很安全,过一会儿转而问他:“那我可以一起见见老先生么?我还没见过你的老师呢。”
“当然,”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一只手又环着她摸了摸女儿的小手,“先生也说想见你。”
方先生是于1919年6月由苏南抵沪的。
那时上海工人大罢工正是闹得最凶的时候,纱厂、书馆、电车、船坞相继停摆,前前后后有超十万人参与罢工,运动的主力显然已在无形间由北京转移到了上海。
幸而军部进行了干涉,眼下铁路还没有停运,白清嘉跟着徐冰砚一起到火车站去接人,没等多久便看到火车轰鸣着从远方驶来,车门打开,已可见老先生的身影了。
他很瘦,清癯而老迈,像所有遗老一样穿着旧式的长袍马褂,因为上了年纪脊背弯得厉害,但一双眼睛还很亮,看得出精神矍铄;随行的还有若干他的家人和佣人,约莫统共有二三十号人。
“鸣岐——”
他一见到徐冰砚便眼前一亮,腿脚虽然已经不便走动,可那双枯瘦的手却已朝自己的学生伸出,徐冰砚亦快步迎了上去,恭敬地对自己的老师问好,接着又替代了他的一位晚辈在他身侧扶住了他。
鸣岐……
这个称呼于白清嘉而言总是有些陌生,尽管过去她曾听说过这两个字背后的渊源;此刻她看着徐冰砚搀扶着自己的老师、两人寒暄对话的状态也让她有种特殊的感觉,总觉得……总觉得自己的丈夫跟平时有些不同……
——是哪里不同呢?
是因为他眼中的笑意比平时面对旁人时更温和诚恳么?
还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对一个人如此尊敬?
就像忽然见到了一个她前所未见的少年时的他……她的心情变得特别微妙。
怔愣之间那位方老先生却已朝她看了过来,眼中同样带着宽厚的笑,又扭过头去问徐冰砚:“这便是你的妻?”
“妻”。
与“太太”不同,这同样是老派的叫法,可也许有时老派反而象征着某种郑重,徐冰砚的神情也因此变得更严肃,点头应:“是,是学生的妻子。”
说着他便向她伸出了手、当时的神色也有种别样的柔情,她心里一跳、不知怎么竟忽然有些紧张,一边向他走去一边局促地对老先生欠身问好。
“好孩子,”方启正笑着对她点头,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又看看她身边的徐冰砚,神情特别慈祥,“果然般配得很。”
徐冰砚做事一向周到稳妥,当天就将方先生的随行人员安排进了饭店落脚,又将他和他的亲人一并接进了官邸暂住。
那时白清嘉已经从白公馆搬出来了一段日子,原本没什么人气的官邸也伴随着她的到来变得越发像个温馨妥帖的家;她还亲自安排人仔细收拾过要供方老先生休息的客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透着用心,很令尊贵的客人感到窝心。
“我只住几天便走,原不必让你们如此折腾,”方先生微微叹着气,“这次转到上海来也是临时起意——鸣岐,你是太客气了。”
老先生虽是精神矍铄,可年纪毕竟大了,这么一路舟车劳顿难免现出疲态,进了官邸之后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起不了身,气喘得也有些急促。
徐冰砚见状连忙亲自给老师倒茶,方先生接过,喝下之后又缓了一阵才渐渐好起来,此时又起了兴致打量学生的官邸,见装饰上大多属西洋的风格、神情也似有些感慨。
“时候确然是变了……”他老迈的眼中透着淡淡的凄凉,“……如今都是西洋的天下。”
这话让白清嘉听了一愣,随后心里便感到一阵尴尬:这房子当初毕竟是她代徐冰砚收拾的,由于他一贯对这些衣食住行上的琐事没什么要求,她便大多依照了自己的喜好来料理,的确是带了不少西洋的风格——如今听方先生这话的意思……莫非是有些不喜么?
她悄悄看了徐冰砚一眼,他则对她淡淡一笑、依稀有抚慰的意思,转头又跟他的老师回忆起了往昔,便是十几年前他刚刚登科时的光景,那时方先生还曾邀请他到府上做客,传统的中式院落十分古朴典雅,隐然而有魏晋名士的风骨。
“什么名士?”方先生笑着摆摆手,眼神中已染上了些许萧索的味道,“为时所弃一老朽尔,早已一文不名。”
这是自轻的话,别说是徐冰砚了、就是白清嘉听了也忍不住要皱一皱眉,方先生自己却似浑不在意,顿了顿又问起眼下上海的局势。
“我看这里乱得很,比京城还不像样,”他看着自己的学生沉沉叹气,似是十分担忧,“你在此统兵可曾遇到什么麻烦?不会被总统府里那些人为难罢?”
这是关怀后生的话、就同旧年徐冰砚刚在京中留任时一样,彼时他年轻尚轻根基又浅,在官衙之中难免受些排挤,那时方先生便是这样关怀他,时常询问他有没有什么为难。
徐冰砚心中一暖,摇摇头说一切都好,又言:“局势变得太快,北京应当也会有反应,只要拒绝在和会的协议上签字,想来各地的民怨自然便会平息。”
方先生一听“和会”便又难免心头一沉,毕竟这样的和谈他是经历得多了——丙辰年后的《北京条约》,甲午年后的《马关条约》,辛丑年后《辛丑条约》……每次都是轰轰烈烈挨一顿打,接着气势汹汹和一次谈,最终垂头丧气签一沓约——如今的变化大概也就是暂且没有挨打,可最终约还是要签,百姓闹不闹又有什么分别?
他已冷了心、大清国亡了之后便不愿再谈论政治,只愿写写字作作画、同子子孙孙共享天伦,数着日子过罢了。
不过想起写字作画老先生便又有了精神,他回头对自己的长子招招手,示意他把随身携带的一个箱箧拿过来;打开之后复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个卷轴递给徐冰砚,后者双手接过,还有些不解:“这是……?”
“多年不见,为师者自要赠你些礼物,”方先生淡淡一笑,显得格外愉悦疏朗,“不是一直喜欢董玄宰的字么?这是他的真迹。”
话音落下之时徐冰砚已然解开了卷轴,久经岁月的纸墨带着难以描摹的古朴气息缓缓在众人面前展开,董公拙中带秀、清隽雅逸的字迹亦同时跃入了眼帘。
——它有多么久远?
董公收笔之时还是昌盛烜赫的大明,此前郑和七下西洋万国来朝,即便后来满清入主中原,也曾有过康乾盛世巍峨气象。
可如今……这个国家却已然变得如此凋敝残破。
“先生……”徐冰砚已有些语塞,“这……”
那时他心中的感觉复杂极了,想说的话绝不止一两句,他的恩师却未能明了他心中的曲折,还以为他要说这礼物太贵重;未免他推辞不受,老人家干脆在儿子的搀扶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再次焕发了光彩,搓着手说:“董公的字的确妙极,莫怪你当初那样喜欢——我却还未曾临过这一幅,今日见了你,正好同乐。”
分明是技痒了,也要挥毫泼墨。
徐冰砚一见老师起了身、自然也要跟着站起来,可起身后却又不动,看神情依稀是有些尴尬,方老先生不明所以,便问他:“怎么?”
一旁的白清嘉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同样站在一边奇怪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却见他的耳根泛起了一丝红,垂在身侧的左手也局促地微微攥紧了。
“家中、家中没有笔墨……”
他甚至打了个结巴,一贯冷肃从容的男人此刻却像是抬不起头。
“……烦请先生稍候,学生这便着人去买……”
第176章 旧物 他的确相信过。
老实说白清嘉其实并没能理解徐冰砚当时特殊的反应。
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相爱之后他又一直对她很坦诚, 她本以为自己对这个男人已经足够了解,没想到却还是不能解释他当时的局促和狼狈。
——没有笔墨?
这能是多大的事?
让人去买就是了,还能算是什么罪?
偏偏方老先生的眉却皱紧了, 紧盯着自己的学生看了一阵, 片刻之后又沉沉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回沙发上。
“鸣岐……”他的眼神更加悲哀了, “……你也要将过去的东西都扔了么?”
天晓得, 一个急剧变化且缺乏方向的世界对那些恋旧的人有多残酷。
方老先生做了一辈子高官大儒,自咸丰朝始便是国家柱石, 自以为已经看尽了世情,未料越是人到暮年就越是理解不了这个日益荒诞的世界。
——他不是不懂变通的。
当初大清国历经数次惨败,他也支持了洋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路子也踏踏实实走过, 还捐过许多资去让国家建海军,结果却在甲午海战中一败涂地;他也没放弃,又去支持康梁变法搞维新, 结果一到戊戌光绪帝便被囚于瀛台, 六君子亦惨遭屠戮。
再后来大清朝亡了,许多新鲜的主义便紧跟着冒出来, 谁都说国家只有走自己说的那条路才能求得未来, 个个言之凿凿信誓旦旦;如今又有后生再讲“新文化”,将孔孟圣贤说成是吃人的恶棍,将锦绣文章说成是污糟的破烂。
——甚至有人说要废除汉字!说倘此不灭则国家必亡!
可……那是这泱泱中华上下五千年文明的根啊。
一刀下去把中国人的根斩断了,用洋人的器物、说洋人的话, 那华夏又能靠什么证明自己的存在呢?
他实在不能了悟,每回听闻他人说起这些学说都只感到痛心,不明白曾被那么多人视若珍宝奉若圭臬的东西怎么就在一夕之间成了毒瘤和恶疮……于是最后只好缄默,逃到书画堆里躲避世事。
而今天……连他最欣赏的学生也要抛弃旧学了。
笔墨纸砚……那是一个文人立身的根本, 当他选择抛下它们就意味着他已打算彻底斩断自己的过去——可那是多么可惜!十七岁登科的少年进士曾经名动京师,天子都曾金口玉言赞美过他的才学,多少年的寒窗苦读才能磨练出那样丰厚的底蕴,如今怎么就说抛弃就抛弃了?
“当初你要辞官从军我并没有拦你,毕竟人各有志,你既然选定了自己的路那便该由着你走下去……”
方老先生的言语沉痛极了,几乎每个字都像坠着千钧重的秤砣,把人压得喘不过气。
“……可捐弃过去便是你和那些后生找到的答案?”
“所谓新文化就必然是好的?旧学就一定无用?”
“道路、道路……一味去走洋人的路就能救得了国家?倘若真是如此,少荃当初为什么没能成事?难道他还不如眼下这群乳臭未干的后生看得准?”
“何况就算你们走通了……那时的中国还会是中国么?”
方先生离开上海了,比原定的计划提早了两天。
这几天中徐冰砚也曾试图哄恩师高兴、陪着对方赏玩了许多书画也回忆了许多往昔——笔墨纸砚当然还是让人买来了,师生二人亦一起临了董公的字,可方老先生的叹息却更多了起来,说徐冰砚疏于习字、书法的根骨已大不如往昔。
于是最终还是不免不欢而散……白清嘉看得真,方老先生坐上火车离开上海的时候,自己丈夫的眼睛比平时黯得更厉害了。
她心里难受、不愿看他伤怀,回家以后也拉着人进了书房,找出这几天他跟方先生一起临的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又哄他:“这写得哪里不好了?明明漂亮得很,我这辈子都写不出这么好看的字!”
——其实说得也不差。
他的字一贯出挑,是端端正正的小楷,就像他的为人一样严肃工整;笔锋大多并不凌厉,相反显得圆润中正,收笔时多用顿笔或提笔,挺拔干净。
——哪里不好了?
她义正词严理直气壮,男人却知道她在哄他,因而笑得有些无奈。
“的确许多年不写了,”他语气淡淡地说着,右手则轻轻抚过洁白簇新的纸面,“……生疏是自然的。”
白清嘉抿抿嘴,也想跟着叹气了。
仔细想想也的确——她与他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却从未见这男人有过什么旧派的习惯,平素批文或复信一应都是用钢笔,没用过毛笔和墨汁——可其实他用这些传统的东西时是很迷人的,要不是这回方先生来她甚至都没机会瞧见这男人写书法的模样,隽永而温吞,内敛而端正,难以言喻的魅力。
“那以后就多写……”她软绵绵地靠进丈夫怀里,伸手抱住他的腰,“……我喜欢看你写。”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轻地抚摸她柔顺的长发;她像猫一样被摸得很舒服,人也变得慵懒,于是干脆安静地在男人怀里玩了一会儿他外套上的扣子。
“所以你为什么那么久都没再动过笔?”她过了好一阵才抬起头看着他问。
他挑了挑眉,像是被问住了,又好像只是不太想说,她皱起眉拽着他的袖口来回晃,正是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缠人模样,他叹了口,到底还是要对她妥协。
“是进军校之后开始不写的,”他的眼神透着追忆,带一点点感慨,“那时我对从军的生活不太适应,也一度对自己的决定生出过怀疑,如果跟笔墨接触太多我也怕我会忍不住回到过去的生活……所以后来索性就戒了。”
她:“……”
啊。
这……
这真是这男人一贯的风格,无论多麻烦多伤怀的事、到他嘴里总是那么轻轻淡淡的,好像一切并没有多么为难,随便就能做成——她一直都知道他的际遇,也大概晓得投笔从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却从没有细细推敲过其中的艰辛。
是啊……那多难啊。
一个进士出身的少年人,早就习惯了与诗文为伴,入朝为官之后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然而一夕之间辞官入伍,生活便立刻跟着天翻地覆——他一定有过极深的痛苦和迷茫,最孤独时只有纸笔与他为伴,可他却不允许自己因寄情于它们而变得软弱,最后竟连这一点点慰藉也主动割断了。
而这一割……便是漫长的十几年。
“你……”她忽然有些哽咽了,却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而他已经又侧过脸去看向了书房墙壁上悬挂的董玄宰真迹,彼时眼中既有赞赏又有眷恋,浮光掠影一样缥缈。
“或许我其实是个很守旧的人吧,”他淡淡笑了笑,说到一半又低头看她,“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也会偶尔觉得……有些旧物是很美的。”
是啊……很美。
他真是最狼狈的一代人,明明心里知道那个过去的世界是多么腐朽堕落,可又偏偏亲眼见识过一个封建王朝最壮丽的黄昏——他当然知道应当同它一刀两断,可心底最隐秘的一块地方又在怀缅它,那些被如今倡导新文化的人们所厌憎鄙薄的东西,都曾被他和他的先辈同侪视若珍宝。
“当然——”她忽然伤心起来,也不知道只是在心疼他还是同时在心疼一个时代,“很美……非常美。”
她说得很真诚,他于是便像是得到了安慰,深邃的眉眼舒展了些,却再也不像少年时一样明亮了。
“可如今已不能再说它们美,”他半低下了头,再次轻轻抚摸起青花瓷笔洗的边缘,“……以免误国。”
这真是太沉痛的话。
国家贫弱,于是那些曾经辉煌灿烂的文化也沾上了罪孽,击溃它成为了一种正确——可难道倡导新文化的人们做得不对?当然对!只是矫枉过正之下又会有多少财富会被无意义地摧毁?百十年之后……这流传了几千年的浩瀚文明还能继续活在下一代人心中么?
……谁都不知道。
前几天听李锐和程故秋争辩时她还打算问问他信奉什么主义,眼下却突然觉得不必问了,因为她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
“你不知道对么……?”
她很突兀地开了口,旁人乍一听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你并没有信奉的主义……因为你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
他又沉默了,同时眉头微微皱起来,一贯严肃的男人在此时显出了几分彷徨,这是他在外人面前绝不肯袒露的。
“我曾经相信过……”他声音低低地说,“……只是都信错了。”
——是啊。
他的确相信过。
起初他相信大清朝,觉得这个国家尚可中兴,于是在辛丑之后依然选择入朝为官,结果却是亲眼目睹了更多腐朽和无力,证明他信错了;
后来他相信了徐振,觉得对方当真有一副忠肝义胆可以报效国家,可最终却勘破了对方盗矿卖国的罪行,证明他又信错了;
再后来他相信了现在的政府,他也亲自执掌一方试图修齐治平,可无论总统府里的那个位置换谁来坐结果都还是一样,大清朝明明已经亡了,可如那时一般的耻辱和痛苦却代代流传了下来,告诉他他依然还是信错了。
——他不是不愿信奉一个主义的,只是过去他已经错了太多次,而为错误奉献的努力最终反而只会伤害这个国家,因此如今他已不敢轻易再说相信、也不敢再轻易做出什么判断和选择。
第177章 彷徨 亲爱的你。
或许这便是历史的风趣之处了。
几十几百年后, 在后人看来清清楚楚的是非于时代的当局者而言却是迷雾重重的乱象,没人知道自己眼下做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甚至说不清那个早已竭尽全力的自己究竟是国家的功臣还是历史的罪人——他终究不再是少年人了, 缺少了当年那样的锐气与果决, 变得犹犹豫豫举棋不定。
“一国之本在于道路, 方先生早就给过我这样的教导, ”他的声音更低了一些,嘴角有淡淡的苦笑, “所以当初他便觉得我辞官从军是一种逃避。”
“逃避?”她不解,眉头皱了起来。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不必自己思考,因此永远无法求得关乎道路的答案,”他给了她解释, “这自然要算舍本逐末,是逃避无疑。”
这又是令人感触极深的话。
白清嘉忽而想起,当初皖南的战事结束之后她和他一起乘火车回上海, 在路上头一回听他说起了方先生为他拟的字、以及那字背后的渊源典故;当时他便说自己担不起这个名字, 还说让自己的恩师失望了,她不解其中的曲折、他却回避不说, 而如今他的心门似乎终于对她完全敞开、愿意对她袒露这些难以言说的晦暗和软弱。
——可她却不喜欢听他这样自轻, 甚至心里已经有些不高兴,忍不住反驳道:“这怎么能算逃避?任何一条路都需要有人去走,倘若你不来做这个将军、那该由谁来做?徐振?冯览?还是什么欧阳峰?”
“你已经尽力了!”她再次重申自己的观点,“何况在我看来这条路根本不比别的路轻松——那些凭一张嘴一支笔说这个写那个的所谓名流大家, 哪一个能像你这样抛下一切从头来过?他们倒是大胆敢轻言‘道路’,可最后又有哪一个说对了呢?”
……义愤填膺。
他看她真是动了气,于是反而要倒过来安慰她了,一边无奈地把人搂进怀里轻轻拍着, 一边又哄:“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怪我不该再提……”
“什么不该再提?”她却更不满,还伸手推了他一下,“你就是说得太少,什么都憋在心里才会难受!”
顿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软了一些,小声嘀咕:“不过现在我总算晓得你在想什么,这还是好的……”
他听见了,摇头笑了笑,没过一会儿又听到女人问他:“那往后呢?往后你还会再信什么主义么?”
“心中无所信的人总会过得更艰难的,”她的神情又显得有些哀愁了,“譬如那些过多了苦日子的人总要信个教奉个神来安慰自己……主义什么的有时或许也是差不多的作用,再不济也能帮人找到些同样相信的伙伴,不至于太孤单……”
“倘若往后又有一种新的主义出现,你还会再相信么?”
“或者……你还相信会有这种主义出现么?”
那天的最后他也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累了、还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她也没有再逼问——白小姐一贯是这样,若是真不讲理起来便是天下第一的不讲理,可若诚心想要温柔便又是天下第一的温柔,她晓得他迷惘彷徨,于是也不会追着他的痛脚去踩,只默默把一切交给未来的时间去验证。
——而那天的那番长谈同样也给她带去了许多影响。
她们办刊物、本来就是要博采众家之言,其中牵涉的主义自然更是繁杂;而由于各类社会运动逐渐兴起,近来她们编辑部收到的稿件也越来越多,其中观点真可谓百家争鸣,谁与谁的见解都不同,且人人都有一番正经的道理。
她经常会翻看这些稿子,却没有办法分辨其中的正误,又想小小一本刊物尚且容纳了如此之多的分歧,遑论是一个有四万万人口的国家?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他的困惑和茫然,心中也变得乏力了。
她于是渐渐也不再钟爱于和编辑部的女孩子们谈论主义,只一心回去译自己的书——译书总是不会错的,哪怕只让中国的国民多了解些世界的风貌和他国的历史也有很大的益处,比起传播主义这种事、风险是要小得多。
——也许这便是十几年前他的想法吧,于他而言选择从军就是如此,因为不愿犯错贻害国家,故而索性去做一件更容易分清是非的事,或许的确有些回避混乱的意思,可却同样出自一颗对国家无比忠诚的心。
原来她与他……竟是殊途同归。
可世上既有像她跟他这样不敢再接近主义的人,便有另外一些深深笃信且愿意为之奉献一生的人。
——比如程故秋程先生。
1920年除夕之前,白清嘉曾邀请编辑部的朋友们一起外出参加聚会,李锐和程故秋也一并来了,两人还好心地给大家带了新年礼物。
“还是过年来得好啊,”编辑部的女孩子们都笑着说,“既有礼物收、又能见到程先生!”
可不是?
程故秋可是有许久不曾跟大家一同聚了,似乎打从白清嘉怀孕之后他便一直有些避着她,后来徐冰砚从外面打完仗回来他就更是再也没登过白公馆的门,要不是过年这样的时候特殊,恐怕他也不会露面的。
白清嘉大概也晓得对方为何会回避自己,心中亦感到一些怅惘和无奈——她是真心把他当作值得深交的友人的,可男女之间的关系有时却难免多几分复杂,她不能强求,只好也同样避着他。
那一晚却很不同——他在众人围炉欢闹时静静坐到她身边来了,青色的长衫清俊儒雅,舒展的眉眼开阔温吞,永远显得那么恰如其分。
“令尊与令堂最近还好么?”
他礼貌地询问着。
她没想到他会忽然过来跟她说话,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答:“都好,只是父亲身体差一些,入冬后有些难捱。”
他点点头,表达了几句关切,又问:“孩子还好么?会说话了么?”
“会一点,”一说到女儿白清嘉的神情就变得更温柔了,“会叫爸爸妈妈,也能坐能爬了。”
她含笑的样子看起来特别美好,让旁观的人也会跟着觉得舒服,他于是知道她真的过得很幸福,那个有幸娶了她的男人也的确没有辜负她……
这很好。
起码……不会让他更不甘心。
程故秋淡淡一笑,所有涩味都压在心底,抬头看她的眼神依然清透明澈,最后只说了一句:“那就好。”
她点点头,却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正踌躇要不要多问一句,却听他又静静开了口,说:“……我要离开上海了。”
她又愣住,眼睛微微睁大了。
“离开上海?”她皱着眉追问,“为什么要离开?是出什么事了么?”
也不怪她多想,毕竟最近上海各种运动十分频仍,而他又一向对这类事情上心,当初在北京的时候就曾亲自带着学生上街,如今也不知是不是在暗处被人为难了。
他看出她真诚的担忧,心中因而感到一阵安慰,暗想他也不算白钟情她一场,起码最后也能得到一点她的惦记。
“没什么事,”他的声音更加柔和了,“只是想到广州去……国家局势如此,总该做些事。”
啊。
广州。
她知道的,他一贯信奉孙先生的主张,始终觉得如今国家的希望都在南方,如今各式社会运动兴起,他也终于要放开施展自己在政治上的才能和抱负了么?
“你终于还是要从政,”她也说不上自己那时是欣慰还是怅惘,心情着实有些复杂,“可是已经想好了?以后都不再教书了?”
顿一顿又补充:“学生们都很喜欢你,觉得你是最好的先生……”
他听言笑了笑,似乎是在感激她的夸奖,过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说:“也许还会再教……只要国家安定了,我自然更愿意回到书斋里去。”
她一听哑然,心中伤感更盛,缓了好一阵子才能再开口。
“你看起来像是打定了主意,兴许我再劝也没用了,”她叹息着摇了摇头,“人生……唉,或许都是这样的。”
忽然相逢,忽然离别,偶然同行一段路,然后又在某个突兀的节点各自挥手。
“什么时候走?”
现在她只能这样问了。
“后天,”他淡淡地答,看着她的眼神却很深,像是要把她牢牢印在心里似的,“已经买好了船票。”
“这么急?”这又出乎了她的预料,眉头皱得更紧了,“那、那我们都去送你……”
她是很有分寸感的人,即便在这种分别的时候也讲究交往的尺度,这个“们”字加得很妙,杜绝了一切暧昧不清的可能。
他在心里偷偷苦笑,越看她便越爱她,于是又越舍不得跟她分开,可到最后结局还是要讲,他早已知道自己不是能陪她走一生的人。
“不必了,”他礼貌地拒绝,将从未能够宣之于口的爱意继续牢牢封在心底,“又不是要出洋,只是去南方……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能再见。”
这话又不知是在劝慰她还是劝慰自己,两人间的氛围变得更冷落,几乎要与火炉旁众人欢笑的情景格格不入了。
“那你要常来信报平安,”她还是做了妥协,没执意说要送,“广州确实不远,回上海也很方便……你要记得这里还有很多朋友和学生惦记你,多回来看看才好。”
“当然,”他又对她微笑了,体贴的样子就跟多年前两人在沪上的街头偶遇时一样美好,“一定会常回来。”
回来看朋友。
回来看学生。
回来看我一直放在心里却最终遗憾错过的……亲爱的你。
第178章 七年 “祝”
可实际上一向守诺的程先生这回却是失约了。
——南下之后他再也没有回过上海, 与她的下一次会面已是七年之后。
这漫长的七年实在发生太多事了。
首先是李锐和秀知终于结成了夫妻。
这两人早就互有好感,到1922年时终于由男方先说破了心意,陈情的方式也很特别, 说是迷恋女人冲咖啡的手艺、想喝上一辈子;秀知被气得哭笑不得, 一直说男人不正经, 当时虽然答应了求婚却也不忘了回敬一句, 说自己只是喜欢他教人识字的耐心,想学一辈子。
白清嘉很为他们的喜事感到高兴, 在两人结婚摆席时还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只盼着这么多年一直陪在她身边经历风风雨雨的秀知能就此幸福安谧、再也不要受苦受累了。
却没想到婚后秀知还是坚持要继续留在白清嘉身边,无论旁人怎么劝都不顶用,还说:“我都习惯天天跟小姐在一起了, 如今整日待在家里才是浑身不自在——何况小姐身边怎么能缺了我照顾?别人可都摸不准您的脉。”
这话真确凿——两人一起生活多年、的确都已习惯身边有对方陪伴,在秀知新婚的那段日子白清嘉真是处处都不适应,明明身边也不是没有佣人帮衬, 却都不如秀知那么让她感到熨帖。
……她已经是她的家人了啊。
于是最终秀知还是回来了, 与过去唯一的不同仅仅在于每天五点后会回她自己的家,李锐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只说秀知自己喜欢就好。
另一桩变故就是孟柯。
从新沪卒业后她便正式在编辑部开始了工作, 其间也没停了她的小说事业、继续兢兢业业地写了几年;之前都是反响平平,直到1923年发表的一部长篇《荒川》一炮而红,小说讲述一个三十岁的已婚女人逃出家庭争取自由并投身社会运动的故事,不幸却被一系列残酷的现实禁锢打压, 最终在痛苦和失意中投河自尽。
由于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女性,十分契合《女子新沪》的办刊宗旨,于是孟柯也没有将这部作品投到什么小说月报,直接就在自家刊物上发表了;没想到这回反响巨大, 刊物的销量瞬间暴涨,编辑部每日还会收到无数热情读者的来信,大家说她的作品是新文化潮流中一部难得的佳作,鼓舞了无数被封锁在黑暗中的人冲破枷锁追求幸福。
她于是变成了文坛上一颗璀璨耀眼的新星,女作家的独特身份使她收获了更多关注、同样也为她引来了更多非议;幸而她是坚定且坚强的人,看事情一贯淡然透彻,因此也并不将外界的声音很当一回事,只打算要继续按部就班地过自己的生活。
只是《荒川》的走红势不可挡,没过几个月就有著名的剧作家找了过来、说要将她的小说改编为话剧在剧场上演,首场要定在昆明,邀请她这位原作者亲自赴滇参与创作。
她有些犹豫,白清嘉却很支持她去,说:“为什么不去?文学作出来就是要给人家看的,可如今国家识字的人有多少?哪比得上话剧的观众多?我还是建议你亲自参与到这件事里,让作品变得更有意义。”
孟柯一贯相信她的白老师,原本摇摆不定的态度在听过对方一通劝说后就转变成了坚定,她于是跟编辑部请了假,拎上箱子南下去了昆明。
大概五个月后她给白清嘉寄了一封信,先是报喜,说《荒川》话剧的改编十分成功,首演获得如潮好评,此后一连两月场场爆满,各种反响都很令人满意;信的后半段却又说起了一些私事,说她在观众间偶然遇到了一个人,正是徐将军的好友季思言季公子,他托她向他们一家问好。
季公子……
白清嘉有些意外,细想一番才意识到昆明是滇军的地盘,季思言乃是滇军少帅,出现在昆明自是理所应当;她没有多想,回信时只顾着恭喜孟柯话剧公演的成功,却没想到几个月后再收信时……竟就接到那两人的婚讯了。
然而也不是所有姻缘都必然能有一个好结果的,世间聚散或有注定,有些看似无缘的偏偏千里来相会,而那些天天照面的却生生劳燕各自飞。
——就譬如徐冰洁与张颂成。
其实他们是有缘分的。
张颂成很早就做了徐冰砚的副官,头回见徐冰洁的时候她才十四五岁,半大的孩子最会折腾,而长官一向忙碌、哪来的时间带孩子?许多琐碎都会转手交给他,逼得他不得不耐下性子哄着这个混世魔王。
他一直叫她“小祖宗”,一叫就叫了许多年,最开始当然有抱怨有嫌弃,可时日一久慢慢也就变成了温情——她其实也很可怜,身边除了一个忙碌的哥哥什么亲人都没有,有时闯祸也未见得就是因为调皮,不过就是为了多得到一些哥哥的关注。
可她闯的最后那场祸实在太大了,上面沾着上百个人的血……尽管实际上做错事的人并不是她,可他却还是没忍住对她发了大火,此后便跟着将军一起去了战场,等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她失声了。
一个原本那么活泼闹腾的人忽然安静得像个木头人偶……不单是她哥哥,即便是他看着也会觉得心中钝痛——他发现自己真的很希望能再次听到她的声音,无论是她大咧咧地从背后跳起来大声喊他“张颂成”来吓人、还是叽叽咕咕地缠着他让他带她去找她哥哥……什么都好,只要她愿意再说一句话就好。
……可她却不肯。
她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天比一天更封闭,她哥哥和嫂子带她去看了许多医生、也经常想办法抽出时间来与她交谈,可她始终不愿意开口,到最后甚至不敢抬头看人了。
像在躲避生活……更像在惩罚自己。
他不信邪,同样默默努力了许多年,买好吃的东西给她吃、说有趣的故事给她听,都不成;他于是又换了路子,故意说惹人生气的话气她,做招人讨厌的事烦她,也不成。
最终他选择了……向她求爱。
他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在一起,还说如果在兄嫂身边会让她时刻感到羞愧和痛苦,那么他愿意放弃自己在军中的职务、带她换一个地方生活;那时她是有反应的,低垂的睫毛微微打着颤,似乎暗喻着她内心的摇摆,可他等了很久却都没有等来她一个点头,只是默默看了他一眼,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身走了。
——她又怎么会同意呢?
张颂成……
难道你觉得……我还配得到幸福么?
1924年7月张颂成结婚了,对方是身在老家的母亲为他相看的同乡,两人并没见过面,直接按照旧式婚姻的方式定了亲。
离沪回家之前他又去找了她一次,那天天气很好,晴光历历,万里无云。
“我要回家结婚了,”他这样告诉她,带一点点苦笑,“我母亲催得紧……说我都三十多岁了,再不结婚就不认我。”
她没任何反应,就像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始终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大概一个月后就回来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也没感到多失望,或许这么多年的失败已经让他接受了她永远不会再开口的事实,现在已能泰然处之,“要是这段日子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去找褚元。”
她自然依旧不会答话的,他于是也跟着沉默下去,两个原本都很开朗的人,现在竟都一齐变得内敛安静了。
“你……”
可临别关头他还是又开了口,或许是因为舍不得,也或许是因为不甘心——无论什么都好,总之他要说话,要打破这令人透不过气的压抑。
“……你就不打算说什么?”
“我可以想办法不回去……只要你说你想让我留在这儿。”
“甚至都不必你说……”
“……只要你抬起头来看看我。”
他的情绪有些不稳了、声音亦有些大,乍一听好像在发火,可若仔细分辨就会察觉话语间小小的颤抖,分明是在伤心呢。
——可她呢?
还是不说话也不抬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感觉不到面前这个人的伤怀,以及他们即将面对的别离。
他于是也死了心,终于还是要承认自己跟她有缘无分,转身离开前步伐又有些犹疑,最后想对她说的却是一句道歉。
“其实那时我不应该对你发火……”他同样低下头去了,眼中是深深的黯淡与遗憾,“我应该明白……那并不是你的错。”
——可其实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故去的人已经故去,被牵涉的人亦已付出了沉痛的代价,时过境迁之后伤口看似已经不会再流血,可狰狞的疤痕却依然还会留在那里,没人抹得去。
她用沉默给了他回答,他也妥善地收到了,于是终于决心要走;人都转过了身,左手却忽然被拉住了,他的心猛地一跳,乍然浮起一阵狂喜,回头看她时还以为奇迹终于降临、这小祖宗终于肯回心转意。
“冰洁——”
他紧紧地看着她,而她则对他报以含泪的微笑,似乎也在努力张嘴说话,可多年不发声的喉咙到此刻已然派不上用场;她的努力全失败了,最后只好转而捧起他的左手,又用自己的右手一笔一划地在他掌心留下无痕的字迹。
点。
横撇。
竖。
点。
竖。
横折。
横。
……
一笔一笔。
一划一划。
——是一个“祝”。
“祝”。
“妳”。
“幸”。
“福”。
第179章 岁月 “再过几天就回了。”
1925年白清嘉和徐冰砚又有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这回是位小公子,取名作霁洲。
其实在1918年小霁时出生后两人就不打算再要孩子了,毕竟女人生育是在过鬼门关, 徐冰砚一直不愿再让她冒这种险;她自己其实也怯的, 娇滴滴的大小姐多怕疼, 简直不敢回忆当初生头胎的痛, 可那段日子时局实在太动荡,连续两年徐冰砚都出去打仗了, 每回分别她都觉得是上天在拿刀子剜她的心,她舍不得他,一点点都舍不得。
“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她在又一次分别到来时动了这样的念头, “怀孕要十个月……有孩子陪着,我心里会好过些。”
他是不同意的,因为不愿再让她一个人经历怀孕的艰辛——之前怀女儿时她就是一个人, 现在他又怎么能重复过去的错误?
可这女人又一贯执拗霸道得很, 无论什么都要说了算,他不同意她就要折腾, 还会故意摆出一副伤怀的样子说他不爱她了, 每每都把他折磨得头疼不已,直到他终于妥协才肯消停。
于是1925年春天小霁洲便出生了,倒是不像生头胎时那么辛苦,他也回来得比当初早, 在她身边陪了大约八个月。
白家人自然都很高兴看到家中添丁,然而不幸的却是白老先生在小外孙降生不久后便因病离开了人世,享年78岁。
其实打从白家出事以后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好,近几年又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椎心之痛, 要不是长期以来都用极名贵的药养着,恐怕早就难以为继了;家里人对这一切都有准备,可当不幸真的发生时他们还是悲痛难抑,送人出殡的那天个个都哭成泪人儿了。
——最悲伤的自然还是贺敏之。
她跟自己的丈夫相守了一生,早年因为他纳妾收姨太太而生气伤心,后来又跟着他一起经历跌宕起伏人间闹剧,到最后他生了病、再不能像年轻时那样做家里的主了,她却反而更喜欢,觉得那样安静的状态更宜人。
是啊。
折腾什么呢?
你一生都在折腾,为名为利,为儿为女,最后却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还要被一把轮椅生生囚禁十年——有什么意思?
如果人生重来一次你还会这么选么?
还会纳吴曼婷、还会抬陆芸芸?
还是只跟我和孩子们一起……在皖南的乡间做一个富贵逍遥的乡绅呢?
这些问题都不会再有答案了,人死如灯灭、他已去得很远;棺椁入土的那天她在他坟前待了很久,眼前划过自少时起他们一同经历的沟沟坎坎风风雨雨,最终眼泪全流干了,化成一个释怀的笑绽出来,使同样上了年纪的她看起来特别美。
也好,你先去。
到了那边……记得替我多看看清远。
而就在白老先生故去后不久,一场规模空前的大变革又降临在了这片古老破败的土地上——1926年5月,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叶挺独立团及第七军一部作为北伐先锋开赴湖南,揭开了那场声震全国的北伐战争的序幕。
其实此事再往前可以追溯到1924年的第一次国丨共合作,两党暂且摒弃纷争统一战线,经过两年的努力终于使广东革命政权得到了统一和巩固,随后在多方力量的推动下决定出师北伐。
革命军来势汹汹势如破竹,力求要将吴、张、孙三大势力荡平肃清,战事来得异常猛烈;那三位起初仗着自己的兵力远胜于南方、还曾很不将人家当作一回事,结果后来北伐军得了苏联人的指导、争取时间将他们逐一击破,战场的局势很快就颠倒了过来,令几位将军悔不当初。
徐冰砚对南方的态度也是颇为复杂。
他早就不信什么主义了、自然也不会将孙先生于1924年提出的所谓“新三民主义”很放在心上,民族民权民生的提法固然都显得光辉正义,可落到实处时会变成什么样子却仍然值得怀疑;可他又的确不得不对他们抱有一些希望,毕竟北京的政府已经糟透了,各地混战的局势必须有个了结,倘若南方可以实现全国统一、让国民过上安全稳定的生活,那么他也不会拒绝与他们合作。
但不幸的是这回赵开成将军的意见却与他不同——也许多年征战的经历已经让他心底的不安全感深深扎下了根,只有把主动权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才会感到踏实,因此他不愿跟南方纠缠,更不愿交出自己手中的兵,甚至连谈判桌都不愿意上,只一直坚持要和他们对抗。
他是徐冰砚的长官,从规制上来讲他也不能违背他的决意,何况两人一同经历过那么多的风浪、早就有了生死患难的交情,他更不忍心在如此关头让赵将军难做——可情是情、理是理,全国混战的情况已经导致民不聊生,分裂的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届时生民离乱国将不国,又该到哪里去找出路?
北伐……或许正是可治此症的一剂良药。
白清嘉是不管这些打不打仗的事的,连年经历战乱已经让她渐渐摸索出一套平复心境的窍诀,尽管依然不免要为挡在前面扛下一切的男人感到担忧,却也不至于次次以泪洗面郁郁寡欢了。
她和朋友们的刊物已经办得颇为成熟,编辑部的女孩子增到了二十余位,大家的工作都做得很好,她于是便成了甩手掌柜,已经不必在此事上费很多心了;于是精力终于能被腾出来照顾两个孩子,小的那个才一岁多,大的那个也还不到九岁,正都是需要大人陪伴、需要大人教导的时候。
小霁洲哭闹时她自然要去哄,等这小不点儿好不容易睡着了她又要去陪着女儿读书——小霁时是很聪明的,从小就一直勤恳地学习,学外文,学旧学,既要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又要知道他们自己的国家有着怎样源远流长的浩瀚历史。
但白清嘉自己的旧学本身就是马马虎虎,连古文观止都没完整读过,哪里能教孩子?自然只能教英文和法文,国故一类的东西全丢给徐冰砚了;他的工作又很忙,倘若碰上打仗几个月都回不了家,幸而霁时十分聪敏好学,倒也没让他们做父母的费太多心。
她特别喜欢她父亲,大约也是因为他待家里人总是很温柔,所有的严厉冷漠都是对着外面的,一进家门便会眉眼含笑;只要有空他就会陪在她们身边,一边牵着妻子的手一边把漂亮乖巧的女儿抱在怀里,给她们讲诗文讲历史,倒是让两人都听得很入迷。
他把她们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在上海燃起战火的那段日子霁时都对外面的一切无知无觉,只知道父亲在家里待的时间越来越少,而母亲沉默地望着窗外的时间又越来越长。
“母亲……”她终于忍不住要问了,还伸出小手轻轻拉着母亲的衣角,“父亲去哪里了?他不回家么?”
而每到这种时候她母亲便会蹲下身子把她抱进怀里,那怀抱不像父亲一样宽厚有力,却是同样和暖温馨,让年幼的她感到妥帖又安谧。
“回,当然回,”母亲低头亲了亲她的小脸儿,“再过几天就回了。”
像这样的对话她们往往要重复上许多遍,直到彼此都说累了父亲才会回来——每次他看上去都很疲惫,身上还时常带着伤,平时一向坚强的母亲一到这种时候就会掉泪,伏在父亲怀里低声抽泣,要父亲柔声哄很久才会好起来。
1927那一年也是一样。
父亲没在家里过年,出了正月才回来,而直到他回来的那一天窗外令人心惊胆战的枪炮声才终于停止,让人勉强能透一口气。
“……都结束了?”霁时听到母亲迟疑地问父亲,神情看上去有些悲伤,“赵将军他……?”
父亲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母亲也跟着不说话了,晦涩的沉默让年幼的她无法猜透。
她会做的只有试探着走到父亲身边拉住他的手,他像是才回过神、深邃的眼睛还是暗沉的,看到是她以后才勉强露出一丝笑,接着弯腰把她抱了起来;她坐在父亲的臂弯里也别提有多踏实,抱着他的脖子开心地笑,只觉得她们一家终于又能过上平平稳稳的生活了。
可接下来的日子又有许多令人不安的事情发生。
大概是四月,一直陪在母亲身边的秀知姨忽然不见了踪影,母亲忧心忡忡,一直央着父亲派人去找;父亲的眉头也皱紧了,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糟糕的事,家里书房的灯彻夜亮着,刚刚安静了没几天的窗外又开始出现尖叫与厮打的声音了。
“怎么会这样?”她在夜里做了噩梦,走出房间想去找父母一起睡,却在途径书房时偶然听到母亲正在慌乱地问父亲,“他们两党不是一起北伐的么?现在又为什么要抓人?”
“那些人是不是开枪了?……不仅仅是抓人那么简单对么?”
“李锐他……”
年仅九岁的小霁时又怎么会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一片混乱中只感到模糊的惊慌与恐惧;她吓哭了,推开书房的门问彻夜不眠的父母他们在做什么,彼时母亲的脸色十分苍白、一直坐在原处没动,是父亲走过来把她抱回了房间,一边慢慢为她盖上被子一边在身边温柔地哄她睡觉。
“没事的,不怕,”父亲这样告诉她,“睡一觉,睡醒之后就都好了。”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又懵懵懂懂地闭上了眼睛,昏沉间能感觉到父亲的手一直在她手臂上轻轻拍着,将一切烦恼与恐惧都驱散了。
我相信父亲。
明天……一定都会好的。
第180章 故人 “……等全国的战事都结束了,将……
说给孩子听的话可做不得准, 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里,好消息又哪里有那么多呢?
如今全城大搜捕,到处都在抓人杀人, 上头的一句“清党”搞得人心惶惶血色弥漫, 且不单是上海, 全国一切已被北伐军克复的省份都在进行同样的动作。
青帮被人收买, 四月十二日凌晨乔装为普通工人突然对分驻各处的工人纠察队发动袭击,双方产生冲突, 随后第二十六军的周凤岐借口调解“工人内讧”,强行动用武力干预问题,导致十三日十万工人集会游行;他们在行至宝山路时惨遭屠杀,死伤数百人,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又陆续有300多人被杀,500多人被捕,5000多人失踪。(1)
——而李锐, 便是被卷入这场大动乱的受害者之一。
他参加了十三日的大游行, 亲眼瞧见刚刚开进上海滩不久的新部队对无辜的民众开枪,同时还成为了要被“清党”的对象——多好笑, “联俄、联共、扶助农工”言犹在耳, 最上面的人却竟公然背叛革命,倘若孙先生泉下有知,心中又该是怎样一番凄风苦雨?
他逃亡了两日,本想趁乱带着妻子一同逃出城, 可惜一切出入口都被封锁了、后来还险些被军警抓住——那些兵可不是徐冰砚的,如今上海滩的天已经变了,不是谁说想护便护得住。
好在到了最后关头徐将军的右副褚元还是及时赶到了,以维护城内治安的名义掩护李锐和秀知一路躲到了将军官邸, 这才总算不至于酿成新的惨祸。
“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白清嘉大发雷霆,当晚一见李锐和秀知进门便压不住火气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知道来找我们?就凭自己在外面跑,万一被人抓住杀了该怎么办!”
她是气极了也担忧极了、说话时连气息都乱了套,逼得她丈夫不得不默默揽住她的肩膀哄慰,连说了两遍“先别生气”。
李锐和秀知连着经历了两日逃亡,如今真是形容狼狈,前者忍不住点了一根烟死命地抽,后者则一直在低声抽泣,场面着实压抑极了。
“何必再拖累你们……”
李锐疲惫一笑,一张脸几乎全隐没在烟雾之后,混沌的样子总会让白清嘉想起自己英年早逝的二哥。
“徐将军的处境也很为难……不是么?”
——可不是?
赵开成死了,生前一直与北伐军作对,而在外人看来徐冰砚便是与他一党,尽管在南方军开到上海时他也为平息战事做出了很大贡献,可说到底却算不得南方军政府的心腹,一朝天子一朝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上海注定要换人坐镇,而他这位曾为守护一方土地殚精竭虑的巡阅使将军也注定要成为旧时代的牺牲品,他又能怎么保他和秀知?一旦伸手说不定还会遭人诟病、立刻便被拉下马了。
白清嘉也不是看不懂时事、对自己丈夫的处境更是一清二楚,此刻看着躲藏在自己家里形容狼狈的朋友们,心中的悲凉与压抑已经多得快要溢出来了,像是提前看到了某种怆然的结局。
“准备一下,明天我送你们出城。”
一片静默中还是只有徐冰砚开了口,这男人永远沉默寡言,可是许下的承诺却从不会落空——他永远有让人放下心来的本事,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他肩上山一样的重负已经快要把他压垮了。
“不行,我们不能把你扯进来,”李锐的眉头也皱紧了,此刻他没有平素在编辑部时的随和滑稽,眼底只有沉沉的正色,“稍后我们便出去联络我们的组织,问题总会有办法解决,用不着……”
“出城之后你打算到哪里去?”徐冰砚却径直打断了这番逞强的话,或许因为情势危急,他也难免又展现出了一个掌权者果断强势的一面,“西北?东北?或者武汉?”
李锐不答话了,或许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情势的恶化实在太过突然,他甚至来不及厘清自己的思路;徐冰砚也明白的,此时只默默叹了一口气。
“那就姑且听我的安排吧,”他的语气十分严肃,“明天出城之后我会派人先送你们到西北去,过一段时间再作打算。”
顿一顿,又意义颇深地补充:“倘若你有其他朋友,也可一并带上。”
这话……
莫不是要救所有被困在城中的……?
这当然是好极了,毕竟如今北伐军连中原都尚未整个拿下,遥远的西北自然更是鞭长莫及,他们去那里暂且避避风头也算稳妥——可……
“……你就不怕引火烧身?”
李锐眉头紧锁地盯着徐冰砚问。
“万一他们知道你跟我们有牵连,那你……”
担忧的话的尚未说完,官邸大门外便忽而传来一阵令人惊惧的敲门声,满屋子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褚元第一个去外面探了动静,回来的时候面色凝重,说:“是他们的人。”
他们……
白清嘉心头一跳,不知何故忽而想起了多年前在租界里护着二哥和他身后那群革命党躲避军警搜捕的旧事,那个夜晚也和此刻这个一样黑一样深,只是门外站的却不再是绝不会伤害她的他了。
她的手已无意识地攥紧、险些就要崩了她的指甲,他却轻轻牵住了她的手,深邃的眼睛仍旧像初见时那样沉静无波,转过头又让李锐和秀知到楼上去避一避,继而方才对褚元说——
“请他们进来吧。”
而让白清嘉没有想到的是,此刻门外那位带着无数军警里三层外三层把这座官邸团团包围的人竟也是她的旧相识,尽管对方已经脱去了一身清隽儒雅的长衫、改穿了肃穆板正的中山装,眼中的神采也由过去的温吞随和变得冷清刻板,可他的确就是她过去认识的程故秋程先生,半点错都不会有。
“程先生……”
她真是难以置信,看着对方带着人走进客厅时神思还有些恍惚,对方就镇定得多,兴许是因为早就准备好要在今夜重遇故人,尚可对她礼貌地点头。
“清嘉。”
顿一顿,又转而看向坐在她身边的徐冰砚:“徐将军。”
这荒诞的一幕着实令人瞠目,连一贯冷脸的褚元都禁不住要深深地皱眉,显然不曾料到当初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今会在南方军政府中掌权,甚至还反客为主带兵围了一个将军的官邸。
唯独徐冰砚神情不变,同样向对方礼貌致意,并说:“请坐。”
程故秋也没推辞,只是始终回避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人震惊又带着探究的目光。
“我们接到线报,说将军府上藏匿了叛党,”他的声音绷得很平,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还请将军配合我们搜查。”
叛党?
天晓得当先背叛革命的是哪一方,也亏得他们有脸说出这样的话,而更让白清嘉心寒的却是程故秋——他知不知道此刻躲藏在她家中的就是他的老同学李锐呢?倘若不知道,那他的“线报”恐怕便不太妥贴;倘若知道,那他……
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此刻的白清嘉已感觉不到什么疼痛,她笔直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老朋友,声音比他更自然地说:“搜查?怎么竟会有这样的事?许多年不见了,还以为你是来找我叙旧的。”
她演戏的本事真是比以前高明多了,遥想当初跟徐隽旋那个二世祖退婚时她还演得全不像个样子,如今就流畅逼真得多,仿佛心情还有几分愉快、当真是在同老朋友寒暄。
程故秋的脊背依稀有些僵硬,嘴上也不接话、大概也是因为不晓得该说什么。
“这些年你过得好么?”她则进一步追着问,语气中已沾上了些许敌意和讥诮,“应当很好吧?南方果然给了先生很大的机遇,如今都这样威风了。”
他抿了抿嘴,眼神回避的意味更重,可这回却不能继续不接话,于是在短暂的沉默后便又抬起了头,回答:“今日我有公务在身,恐怕不能与二位叙旧,不如改日我们另约时间小聚,今日还是正事要紧。”
说完,像是生怕白清嘉再开口,索性径直看着徐冰砚说:“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方便?
如此气势汹汹地不与人方便,他人又怎么能报之以方便呢?
“请其他人先出去吧,”徐冰砚淡淡地开了口,语气十分平和,但气势却极慑人,“先生也应当有话要单独与我讲吧。”
程故秋眯了眯眼,眼中一闪而过一丝微妙,斟酌片刻后方抬手对身后的军警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为首的那位军官似乎有些不放心,还试图劝:“程先生,这……”
“无妨,出去吧,”程故秋同样声息平稳,“徐将军本就是军部出身,早便视你们若无物。”
这话真通透,说得那个小军官也有些尴尬,思来想去终于还是退下了;徐冰砚没说话,只给褚元递了个眼神,褚右副做事更麻利,敬礼之后便同样带着自己的直属退出了房间。
“时间宝贵,我便不耗时铺陈了,”一片僵持中程故秋先开了口,他直视着徐冰砚的眼睛,像是与他分庭抗礼,“总司令有句话让我带给将军,并让我今天就带回您的答复。”
徐冰砚挑了挑眉,淡淡道:“请讲。”
“如今北伐大业将成,全国必将一统,此后诸事大有可为,”程故秋身上的文人气不知何时已渐渐褪去了,此刻的他是一位官员,而且是一位杰出的官员,“司令感激徐将军在此次北伐中的配合和贡献,未来也依旧会需要将军的助力……”
“……等全国的战事都结束了,将军可愿意到南京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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