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浔尚未反应过来,已坠入水中。


    暮春的河水已开始回暖,但仍有些未褪的寒意,赵浔在水中挣扎片刻,九岁那年的梦魇重新浮现在眼前。


    尚且年幼的他被丢进暮秋的太掖池中,池水冰冷刺骨,他在水中挣扎,一名小内监揣着手在池边,朝里头恶狠狠啐了一口:“小殿下就在这水中好生清醒清醒罢。”


    他呛了数口水,被楚三救上来时已是奄奄一息。先皇后倒是也没打算当真置他于死地,无论如何,没有母族做依靠,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越过太子。更何况,皇帝对宜嫔的情谊尚在,她也犯不着为了一个无势的皇子犯了龙颜。


    她只是想将这位七皇子的傲气系数摧折。


    其后赵浔大病了数日,宫中的炭火被克扣,他裹了三床厚被,仍是瑟瑟发抖。


    自那以后,他再未在先帝的考校中出过风头。


    想起昔年之时,赵浔的眸中浮起些不易觉察的戾气。


    他在水中奋力挣扎,如同九岁那年一般。他的债还没一一讨完,死在此处,未免太亏了。


    意识有些昏沉之际,他的手碰到了另外一只手,他不管不顾地扣住那只手腕,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了上去,那人似是拖着他朝上游,赵浔的肺中如火灼烧,撑了片刻,终于彻底陷入昏迷。


    明鸢的一只手臂被赵浔牢牢抓住,分毫动弹不得。她勉强维持住镇定,心中暗道草率了。


    方才射来的是支墩箭,箭头乃是木头所制,并不会伤人,估摸着是宫中哪位贵人练射箭用的。那箭直直朝赵浔射去,她下意识便想将他推开,情急之下简单粗暴了些,于是闹出这么场乌龙。


    她不知道这位昭王殿下不会水啊。


    瞧着她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站在不远处的阿碧已经有些呆滞,哆哆嗦嗦指着护城河中扑腾着的赵浔:“殿下他…”


    在阿碧茫然中带着惊恐的目光下,明鸢干脆利落地跳了下去。


    她其实算不上深谙水性,下水后勉勉强强能挣扎半柱香的工夫罢了。


    不过也无甚所谓,楚三等人就在不远处,总不至于让她们溺死在这里,正所谓做戏做全套,眼下阿碧尚在,她总得下去一遭聊表情深。


    果然,楚三很快反应过来,将她与赵浔一道捞了上去。


    在水下时,明鸢一直闭着气,倒是无甚大碍,可赵浔却是结结实实呛了数口水,眼瞧着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楚三赤红着双眼叫人去请御医,而后蹲身道:“殿下?”


    意料之中,赵浔没有任何反应。


    明鸢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昭王殿下呛了水,得赶紧施救,大人若信我,便让我试试吧。”


    楚三顿了顿,站起身来,退开两步,目光牢牢定在赵浔面上。


    明鸢将赵浔扶起来,调整到头朝下,击打他的背部,不多时,赵浔重重咳了一声,吐出水来,但人仍在昏迷之中。


    明鸢探了探他的口鼻,回身同楚三道:“得给你家殿下做个人工呼吸。”


    楚三敛眉:“姑娘说得这个呼吸是…”


    他很快意识到明鸢并非是在征询他的意见,她利落地蹲身下去,捣鼓一番,而后俯身…


    楚三张大眼睛瞧着眼前的一幕,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家殿下都昏迷了,明鸢姑娘竟趁此机会轻薄于他。


    可瞧着明鸢姑娘肃然的面色,他又觉得上面写着靠谱两个大字。


    楚三在心中挣扎片刻,终于还是没有出言阻止。他默默想着,完了,若今日之事传出,他家殿下恐怕要晚节不保了。


    他思忖片刻,转头同在场诸人道:“今日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众人抹了把额角的冷汗,纷纷点头,目光尚有些发直。


    楚三摆手:“非礼勿视听过没?都转过去。”


    他这话音刚落,便听见赵浔剧烈咳了几声,开口道:“你…”


    楚三转过身去,正瞧见明鸢姑娘的眼中蓄起汪泪花来,她捂着胸口,且嗔且忧:“殿下,您怎的成了这般模样,我当真是揪心极了。”


    楚三:“...”


    怎的成了这幅模样,不是您把殿下踹下去的吗?


    见赵浔醒转过来,明鸢起身同阿碧道:“殿下这里有我照料,姑娘且向娘娘报个平安罢。”


    而后,瞧着阿碧远去的背影,明鸢转头同赵浔道:“殿下无甚大碍了吧?”


    躺在地上的赵浔面无表情地瞧了她一眼:“本王很好,如果姑娘对本王少些关怀,本王还能更好些。”


    楚三觉得他家殿下这话便说得有些过分了,明鸢姑娘方才情深意切的模样瞧得他都颇为唏嘘,甚至人家姑娘还不顾名节救了他家殿下。


    他方要上去相劝,就见明鸢姑娘抹了把泪,一副故作坚强的模样:“既如此,那殿下好生将养。”


    说罢,毫无留恋地转身走了。


    楚三叹口气,上前几步:“殿下,明鸢姑娘对您一片痴情,就算您…”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赵浔轻哼一声:“她把我踹下水的时候可是干脆利落得很。”


    “这…大抵是因着明鸢姑娘见您置身危难之中,一时情急。”


    赵浔并未接话,眸光定定看向城楼一角,眼底浮起一丝冷意。


    楚三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瞧见一角蟒袍。


    回府的路上,楚三终于没忍住,开口问赵浔:“陛下留您在宫门外,难道是另有目的?”


    “不,今次应当只是为了让我等谢家的姑娘,”赵浔倚在车壁上,身上搭了件月白的披风,半阖着眼,“只是太子殿下似是对我这小皇叔颇为不善。”


    楚三不解:“除夕夜的宫宴上太子不是还嚷着要您抱?”


    赵浔摩挲着腰间一枚玉佩:“小孩子心性不定,这宫中忌惮本王的人太多了,你可听过一句话,叫做人言可畏?”


    未待楚三接话,他笑起来,懒洋洋道:“不过本王倒也不冤。”


    楚三拧眉:“若是当真有何变故,末将必…”


    赵浔抬手止住了他没说出的话,敛起笑意,认真道:“楚三,你记住,若本王活着,必然会一一将旧债讨要回来,可若本王死了…”


    他顿了顿:“你们不可动皇室之人,今上子息单薄,膝下只有太子一人,如今太子年纪尚幼,若你们当真替本王负了仇,国之根本必会动摇。”


    “末将管不了那许多。”


    赵浔轻叹口气:“可本王答应了那人。”


    楚三张了张口,最终没再继续说下去。


    明鸢在宫中换了身干衣服才回了府,谢少傅见着她气色尚好,总算放下心来。


    原本散朝时听陛下留下赵浔,要他送明鸢回府之时,谢少傅心中就已颇为不愉。赵浔同她妹妹在一处准得出事,这根本就是八字不合。


    然而他不好拂了陛下的面子,只得随着朝臣一道退下,而后派了小厮去打探消息。


    方才小厮前来回禀,说明鸢与赵浔刚要上马车,便射来道冷箭。


    谢少傅听得心都揪成一团,当下便要去同赵浔算账。


    小厮忙继续讲了后头的事,道是明鸢姑娘眼疾手快地将赵浔踢进了护城河,赵浔不会水,在河中狗刨了许久,最终被明鸢姑娘拉了上去,咳了好几口水,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问得此言,谢少傅重新坐了回去,只觉心中一片舒畅。他沉吟片刻,吩咐道:“今日午膳依我说的来做。”


    此时此刻,瞧着面前安然无恙的明鸢,他笑了笑:“折腾一上午,想必饿了吧,午膳已经备好了,很是丰盛。”


    说着,他吩咐小厮在偏厅摆饭,拉着明鸢一同走了过去。


    明鸢瞧见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饭菜,不由咋舌。


    羊蹄笋,笋烧肉,间笋蒸鹅,梅菜烧笋,清炒竹笋…她觉得天下的笋都被谢少傅夺完了。


    谢少傅抬手给她盛了碗热气腾腾的汤:“尝尝这道腌笃鲜。”


    食笋在于食其鲜,以笋做菜,须得保留笋的鲜美。


    腌笃鲜是以鲜笋和火腿合炖而得。火腿用的是金华火腿,这还是谢少傅的一位同僚入京时带过来的土仪,红白分明,色味俱全,腴而不腻,乃是金华府的一绝。


    汤汁以小火慢煨,炖成后色泽奶白,裹着竹笋的鲜香和火腿的咸香。连笋带肉舀上一勺,竹笋脆嫩,火腿酥烂,汤汁入味,鲜香满口。


    明鸢又拿了个包子,掰开一看,果然也是竹笋酱肉的。一口咬下去,笋香与酱香混在一起,再配上腌笃鲜,当真是人间至味。


    谢少傅表示,正所谓“居不可无竹,食不可无笋”,眼下时值春日,端的是吃笋的好时节。


    明鸢默默叹了口气,她兄长不愧为文人仕子,如此文绉绉一番引经据典,令人深感折服。


    事实上,今日这桌全笋宴,压根就是谢少傅幸灾乐祸,拿来内涵赵浔的。


    果然,用罢午膳,谢少傅转头吩咐小厮:“听闻昭王殿下今日落水,颇受了些惊吓。将这腌笃鲜给他盛些过去罢,还有那鲜笋肉包也捡上几个。”


    说完,他兀自叹了口气:“也不晓得昭王殿下现下有没有胃口。”


    明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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