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并州。
云掩初月,夜凉如水。南方特有的湿冷萧瑟笼罩着整座城池。有风吹来,森然呜咽,依稀夹杂着些许腥甜血气。
此时宵禁已到,家家门户紧闭,街道上悄无人声,只有值夜巡逻的兵丁踏出阵阵雄健划一的脚步,给这沉寂再添一丝杀伐之气。
城南袁府,松林层层掩映的幽曲深处,有一间僻静院落。
院落之中,一位青衫素裙的年轻女子静默端坐,神情凄泠。身边的石桌上,摆放着几样精美小菜,一盅汤羹。汤盅的盖子没有打开,菜肴也全然没有动过。
残云游弋,四下寂寥。院中不少下人出入行走,各做各的活计,似乎都屏息静气,静得渗人。
但若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院中的下人仆妇,看似眼不离手,埋头专心,实则密布在每一个边边角角,余光紧看院中的青衫女子。一个个鹰视狼行,眼毒如蜂。
一个紫黑圆脸的小丫鬟急匆匆走出来,拿了一件斗篷给那女子披上,叽喳道:“小姐怎么又一个人坐到院子里头来了,外头这么凉,你穿的又单薄。”
这丫头名叫宝镜,年纪不大,带着一些憨气,手脚麻利,一派纯良。她不似其他人的窥伺模样,言语中对那女子甚是关切。
宝镜瞧见桌上的饭菜又是一口没动,叫来人拿去再热一回,小声对那女子说道:“小姐多少吃一点,免得一会儿孙大娘来,又要受罪。”
话未落音,便一阵风般从外间进来几人,领头的是一个穿戴体面的健壮仆妇。她发髻纹丝不乱,昂首挺胸,冷眼扫视了一下院中各人,最终看向那青衫女子,目光阴鸷。
宝镜忙屈膝唤道:“孙大娘。”
孙大娘并不应她,冷笑问道:“又想绝食?”
宝镜慌忙不迭道:“没有绝食,小姐吃了粥的。”
孙大娘眼角看向宝镜,睥睨打量。
她自然知道眼前的宝镜丫头与青衫女子关系亲近,恐女子遭罪,替她撒谎。却也懒得多理会宝镜,只阴沉笑了一下,“不怕,一天两天不吃,死不了。”
说罢,从袖中拿出一枚纸包,纸包中是一团青色粉末。
身旁仆妇谄笑递上一碗汤药,孙大娘伸手接过,将那青色粉末倒入浓黑汤药中,随意搅了一搅,走上前去卡住女子的脖子。
孙大娘利落,一抬手将一碗药全灌了下去。那女子激烈挣扎,却早已被一左一右两个仆妇死死控制,头也被人箍住,动弹不得。
药已见底,那孙大娘仍旧提着女子的脖子,直到眼看着她将药咽下,等了片刻方松开手。
那女子一经松开,就捂着胸口剧烈咳嗽,想是刚刚被药水呛到。半晌,她抬起头来,脸上木然,眼中却含着剜骨剔肉的恨意,死死看向孙大娘。
孙大娘不以为意,皮笑肉不笑道:“明玉小姐不用这样看着老奴,老奴只是按照那位贵人的嘱托行事。小姐若是乖乖听话,哪需要遭这份罪。”
突然间,那叫明玉的女子箭步一跃,抬手欲刺向孙大娘咽喉。还未近身,手掌就软绵绵被孙大娘扣住。
那孙大娘狞笑一声,道:“小姐如今就是废人一个,还想怎的?老奴劝小姐不要再自作聪明,闹出事端。”
见那女子挣扎,她又道:“实话告诉小姐,允阳王军已经驻扎在并州城里,且不说这铜墙铁壁的,小姐就是插翅也难飞,就说允阳王军都明着来了,那位贵人还会远吗?”
明玉眼中恨意灼灼,咬牙切齿道:“你们这些为鬼为蜮的恶毒宵小,我就是死,也不......”
话未说完,那孙大娘便将一团棉布塞到她口中,另叫了两个仆妇将明玉绑起,丢回卧房之中。
众人都低头噤声。孙大娘独自望着明玉背影,眯眼嗤笑一声。
这孙大娘,从年轻起便有的是功夫和手段,辗转在几个豪门大族宅中,手上断送了不少妇人的性命与贞洁。但自从奉命看守这明玉,还真惊讶于明玉的心机和韧劲。
想那时,这叫明玉的女子刚来这里,便诡计多端,仗着有些功夫寻思逃跑。所幸她浑身是伤病,没跑多远,便被抓了回来。
隔几日,她又知道有了前面男人的遗腹子,妄想保住那孽障,割鸡血伪造月事,想瞒天过海,伺机再跑。
还是孙大娘老辣,一眼就拆穿伎俩,硬生生打下了那孽障。自那以后,明玉倒消停了一段时日,哪知不久又发了疯一样自杀寻死,绝食自残,折腾不停。袁二爷没有办法,只得一面叫孙大娘好生看着,一面请“那位贵人”来了商议。
说到“那位贵人”,孙大娘也是见过的。听闻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连袁二爷都对他毕恭毕敬。而那贵人为人,当真是世上无双的俊逸公子,品貌非凡,温润如玉,对这明玉姑娘也是柔情似水,一往情深——
考虑到外头兵荒马乱,“那位贵人”将明玉放在袁府好生供养,锦衣玉食,万般精细。若是一般女子,结了这样的良缘,早就郎情妾意好到了一处,偏偏这个明玉,倔得要命,抵死不从,动辄打烂碗碟要抹脖子。
那位贵人是个心软又雅致的,图的不是露水姻缘,倒想做长久夫妻,因此不急于一时。他只道那明玉刚遭了变故,一时心智迷乱,只需慢慢磨磨性子,便会想起他的好来,心甘情愿与他好。他做了长远打算,亲自拿了青石散给孙大娘与袁二爷,告诉他们用处。
孙大娘与袁二爷,都是人精,知道眉眼高低。接了青石散,便说手上没有保不住的性命,没有磨不圆的性子,只是姑娘心火重,怕要吃苦头。
那贵人通情达理,说只需看好人保好命,日后必有重谢。
如此之后,袁二爷便大胆叫孙大娘放手去做,放了满屋子人盯着。明玉再跑,就捆在屋里,不肯吃饭,孙大娘便捏着脖子灌下去,折腾得明玉新伤加旧患,筋疲力竭。
至于青石散,着实是个妙物,孙大娘想起来就喜上眉梢。
她从前只是听说,没有见过。这般千金难买的好东西,仅在那些高门子弟、王子公孙中流传服用,据说吃了有极致欢娱,能成瘾,成瘾以后再也难离。
明玉却是不肯吃这青石散,硬被孙大娘按着头灌下。听闻经常夜半闷声呕吐出来,但抵不过孙大娘喂得勤快,数月过去,已然成瘾。有几次,明玉拒不肯服那青石散,显出瘾状,一副娇花弱柳的模样,浑身软绵无力,任打任骂。
孙大娘认为时机已到,又得知允阳王军打了过来,便料想“那位贵人”也将不日到来,万事皆定。她还有些细心,怕那贵人见到明玉身上有青红淤痕,反怨了自己,生出事来。是以近来不再动手,药也喂得稀疏。只想着等那贵人接走这明玉,拿剩下的青石散转手卖钱。
她自然大意,明玉也是绵里藏针。
明玉见孙大娘宽松不少,佯装出频犯药瘾,逆来顺受的模样。十几天前袁府有贵客临门,排场极大,人手不足,袁二爷便拨了这院子里的几个机灵得力的过去帮忙。明玉趁这院中没什么人看着,伺机放出一场火。
想起那场火,孙大娘就眼皮突跳——
那夜,她移步去前厅帮忙,没多久便听说明玉所在院子的下人房失火。她心道不好,立即叫了十几个身手好的侍卫满府寻人,总算把那正在逃跑的明玉抓了回来,没有弄出大患。
但那夜发生这事,时机总归不好,一向平定的袁二爷大为光火,当即拨了一批得力心腹在这院中,对那孙大娘也是一顿责罚。
孙大娘到此时都怒气未平,念到今夜贵客再次登门,决不能又闹出事,便站在院中大声斥到:
“今日府上有贵客,都给我仔仔细细看好了,若是再出了那样的事情,惊扰了贵客,都不要想活。”
那孙大娘训完离开,又过了一个时辰,宝镜端了一壶热汤轻手轻脚走进明玉的卧房中。见她还被绑着,脸色惨白,口唇干裂,忙抽了她口中的棉布,给她松了绑,扶她起来,喂她喝了几口汤。
宝镜眼中泪光莹莹,小声道:“小姐,你别再犯倔了,自己多受罪啊。”
明玉喝了热汤,半晌缓了过来,看向宝镜,轻声问:“宝镜,你可打听到了来的是什么人?”
宝镜低头,嗫嚅道:“只听说先前是厉王的兵,现在允阳王的兵,再多就打听不到了,他们见是我,就不肯多说。”
明玉苦笑一声,没再追问。
她自然知道,宝镜只是一个小丫头,并非袁家心腹,又在这院子里当差,当然没有什么人理她。她只恨自己离了中原两年,回来又被关在这里,与世隔绝一般,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该如何找出机会。只能以命相拼,屡次逃跑,屡次被抓回来。
这樊笼,注定是逃不脱吗?
忽而,她神情微动,猛然抬头。屋顶有人!
她侧耳细细听,确实有人,轻功极好,四个?不,五个。已经连续几天了,似是在这边徘徊。
肯定不是将她关起来的那人,但究竟是谁明玉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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