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妇人见明玉神色不对,方自觉说错了话。
妇人姓张,人唤张嫂子,是并州城里的寻常百姓。前些日子褚策住进这州牧府,遣散了府中原来的下人,叫了些良民过来临时帮忙,张嫂子便在其中。
她没有在大户人家学过规矩,心直口快易出错,此时忙赔笑道:“瞧瞧我这有眼无珠的,姑娘是大家闺秀,以后是要做头一等的尊贵夫人,享清福的。那嫣然姑娘,怎能和姑娘比?”
明玉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张嫂子。
她并非不悦,只是听得张嫂一口一个“肃陵侯”、“嫣然”,梳理思绪起来。
可巧,这两人她都听过,尤其是肃陵侯褚策。
听闻这人还未封侯时,只是允阳国三公子,已经是个凶狠霸虐、草菅人命的蛮夫。而这一年里,褚萧和袁侃也提到他几回,说他和褚萧虽为兄弟,但时有龃龉,都眼巴巴看着世子之位。
如此想来,那夜她撞见的人就是他。
有一瞬间,明玉觉得这人似曾相识,但一瞬之后便是心凉——
不是他,不会是他。不要再希望是他。
那一星半点的天真柔软,被生生掐灭。她缓过神来,重新算计——眼前的张嫂子话多直爽,一副能干模样,倒是可以向她打听一些外间的事情。
果然,张嫂子十分肯说,没有半分隐瞒。
她说,此处从前是并州州牧的府邸,自那李姓州牧被枭首之后,肃陵侯褚策就暂住进来。
再说那肃陵侯,张嫂真是满心敬仰,是这并州的大恩人。他一夜攻城的勇武自然不用说,就说先前那李州牧勾结厉王军,不顾平民百姓生死,行诸多残暴之事,而肃陵侯一来,不仅砍了州牧以慰城头冤魂,还厚葬那些死于战事的百姓,分金抚恤那些罹难之家。
据说,抚恤百姓那天,肃陵侯亲自到场,面容悲戚,拿着银两走到人群中去,一一分发,执手安慰。那情形感人至深,在场的人无不唏嘘落泪。
话到这里,张嫂很有些动容,明玉只好宽慰两句,心里却想的复杂。
——这张嫂没读过书,说起这段倒是头头是道,无需多想,定是褚策的人有意在坊间传唱。可见无论盛世还是乱世,上位者都长袖善舞,百姓也最好糊弄。分些钱财田地,装些正义样子,他们便感恩戴德。这究竟是糊涂还是善忘,抑或,这就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她自觉这样的生存之道学不来。又从张嫂话中领略到,那肃陵侯褚策可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武夫,他很有手腕,攻得克,立得定,既要打胜仗,又要图民心,中间的那些人命与钱财,被他如割麦一样割去。
一顿饭间,明玉听了许多,大致知道了外面的局势,谢了张嫂,却发现身上没有赏钱,便随手从头上取下一直赤金簪子递给那张嫂。
这簪子通体由黄金制成,一头嵌着细细密密的珍珠,张嫂知是贵重之物,不怎敢接。明玉又一一取下了耳坠,手镯,戒指,一定要赏给后面站着的妇人。
这些首饰都是褚萧置办的,明玉厌恶的紧,赶紧散了出去,反正以后也用不着。
那张嫂见推辞不掉,千恩万谢地收了,离开前心花怒放,道:“肃陵侯送回姑娘便外出了,得晚间才回来,他叫我带话,说姑娘若是方便,就一起吃晚饭。”
明玉初初一怔,而后点头。
后面那几个妇人,见明玉待人温和,便玩笑起来,嬉笑道:“那肃陵侯可真是会疼人,抱着姑娘进来的时候轻手轻脚,和抱着刚生的娃儿似的。”
这些都是出了嫁的市井之妇,心不坏,但口无遮拦,还以为这是好话,都你一言我一语说笑起来。
还是那张嫂略会看脸色,她见明玉听了这话面色沉静,赶紧推了那几个人出去,自己收了碗筷退出房门。
明玉吃完饭,困意上头。按说睡了一上午,不该犯困,但自昨日开始,她就没有服过青石散,开始有了戒断的反应。浑身软绵绵,嗜睡犯困。她看左右无事,干脆到床上睡会。
她及枕便沉沉睡去。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先是梦见幼时在上京家中,细雨如烟,她跳下马车次递跑过一重又一重的冰冷高门,一直跑到了尽头。那尽头有一张檀木大床,帷幔起落之间,她看到了她的祖母,瘦骨嶙峋,从被子中伸出一只枯柴般的手。许多人站在一边看着她,她的祖母也睁大眼睛看着她。
接着有个人倒下,那是她的父亲,又一人倒下,那是她的六叔,后来许许多多的的人都倒下,有的她认得,有的就不认得。那些人全僵硬地倒下,撞得地上咚咚咚的响,眼睛像垂死的鱼,紧紧盯向她。
之后,门前半树杏花泫然纷飞,她形单影只跪在廊下,眼前屋门紧闭,丫鬟仆妇从身边鱼贯而过,无人侧眼看她。她跪了许久许久,跪到天都暗了,终于有一个长得像狐狸一样的嬷嬷走了出来,脸妖青妖青,对她尖笑道:“大姑娘莫怕,长公主叫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忽然黄沙漫天,风吹石走,那狐狸一样的嬷嬷消失不见。太阳亮了起来,风也和煦,她看到一个挺拔矫健,深目高鼻的年轻男子骑马奔驰,那人意气风发,高喊着“玉儿,玉儿”。她也狂喜奔过去,大喊“敏木尔,我在这里!”
可是他跑了许久跑不过来,她也奔不过去。突然间,她眼睁睁看着敏木尔从马上跌下来,双手被绑着拖在地上。他生气勃发的身躯已经死透,带着血沾着泥,被拴在马后拽行了十几里,尘土奔腾。
后来褚萧来了,他的脸幽绿、细长,像蛇。有一个狂笑乱叫的侏儒和一个头上长着蜂针的妇人,她认得他们的脸,是袁侃和孙大娘。他们三个人掐她打她,踢她肚子,骂她是贱人,把她关进笼子里。她眼睁睁看着两腿间流出一滩腥浓冰冷的血水,她知道那是敏木尔的孩子,他被捣碎成了一团污垢,无声无息地流走了。
她坐在笼子里,僵如枯木,外面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用针刺自己,用牙咬自己。
渐渐地,她意识模糊,哑口说不出话,只有恨意如潮水一般在她胸口翻腾,眼前晦暗一片,鬼影重重叠叠在她周身萦绕,压在她身上,蒙住她口鼻,喘不过气来。
过了许久,那些鬼影散去,眼前重新明亮起来,四下里空明寂静,没有任何声音。又有一人远远向她走过来,是褚策。他看起来和那夜在林间撞见的一样,老是笑着。他附下身来摸她的脸,似是很惊喜,又似很怜惜。然而四围烟起,眼前之人面容一晃,变成了蛇一样吐着芯子的褚萧,他阴森望着她,伸手箍住她得脖子,指甲嵌进肉里,狠笑道:“贱人,我三哥已经把你卖给了我,你还想跑?”
她奋力抓他五指,抓不开。张口拼命呼吸,尖叫,叫不出声。她眼前一黑,惊醒了过来。
原来只是一场梦。
但这梦里的真真假假,叫她心惊。褚策会把她卖给褚萧吗,她不清楚。可这兄弟二人,是一条藤上的瓜,一个阴毒得紧,另一个又能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便多有些自怜——她自忖没有害过人,却总是不被命运眷顾,在那些明争暗斗之中,寡不敌众,行如棋子,被人推过去抢过来。偶有一二幸运,很快被摧灭。如此多年,说没有恐惧和恨意,都是假的。
外面天色*欲晚,明玉坐起身来,身上的衣服已被冷汗湿透,便唤了人进来伺候沐浴,更衣,梳头。等那些人走开,她打开梳妆盒,开始对着镜子细细勾眉,施粉,涂胭脂。她没有半点轻柔,刻骨一般。一点,是恨意,一笔是不甘,一抹是决然。
她知道要去做什么。
那肃陵侯褚策,救她出袁府,将她安置,要她夜里等他。男人的意图,昭然若揭。
她望镜中的容颜冷笑——既然这皮相他也想要,倒不如反客为主。引诱他,迎合他,将这没由来的虚情落到实处,再求他庇护,借他武力。
一副皮相,有什么好矜持,给便给了。寻完仇,再去死。
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数百年前,他们北人中的奇女子光越夫人,就是以己之身,借力前朝大司马,灭了世仇之家。明玉这里,虽不似那般国仇家恨,却也滴滴在心头。
前方去虎穴,闺中点兵戈。
褚策正走在李府南院。
这李府南院是前州牧建造的小园林,其中层峦叠嶂,曲径通幽,飞阁浓翠,水榭流丹,自是美不胜收。
他穿过一道圆形拱门,便有一陌小径掩于葱郁竹林。沿着小径前行,水声潺潺,青溪回转流过,落向那零星布于溪间的嶙峋山石上,激起玉白水花,渐渐远流。溪水尽头汇入一片小小湖泊,微风拂过,有粼粼波光闪烁,映在湖畔水榭的画栋上,纹影浮动。而那水榭又连着一带回廊,直通此院正堂。
李府一隅竟有如此景观,可见匠心工巧,褚策都禁不住赞叹。
此时已是夜晚,皎月当空,褚策忽见湖心水面之上,有一女子幽然而立。
她手执一光洁无叶的柳枝,迎风立于湖面,凌波踏水,翩跹舞起。一举一动间,轻盈绰约,矫若游龙,手中柳枝轻击水面,银珠溅起,与那笼罩在她身上的朦胧月色交相辉映,形成一圈淡银光晕。
“好剑法!”褚策抚掌惊叹。
明玉闻声转过身来,褚策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极地雪光——
她不含半点病容,反而妆容明朗,黛眉星目,一身罗裳显出玲珑身段。眉梢眼角并无妩媚之态,自有一股清俊与飒爽。
褚策看她,心头泛潮。
明玉触及褚策目光,双颊泛起一阵红晕,微微侧身垂首,露出一段玉颈生辉,再轻提裙裾向湖岸走来。
这便是李府南院的又一景致了。水面两寸之下有一道暗桥,通往湖心。那李府舞姬为博州牧欢心,每逢月夜,率着众女在暗桥上跳舞,远远处望去便是绿腰红袖之美人,舞转繁姿于湖上。
褚策见她罗衫轻起,在水间曼妙行走,映着这银湛湛的月光,宛如仙子,不由望定了她,眼中笑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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