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沉水香绕砌殿宇,地龙将整间小殿烘出融融暖意,沈姮端坐在主位上捧着一盏茶,正在等待南诏使臣的拜见。
如今她是大周朝的韶华公主,理应享有殊荣,即便暂时并不住进宫里,钟贵妃还是贴心的为她安排了一处名义上的寝宫——春韶斋。
她自己都尚未来及参观一下这座殿宇,就被引路的公公安排坐在了这里。
她小口抿着茶,不时摸一块案上的糕点,在饮下一盏茶后,外头终于传来脚步声。声音愈渐清晰,茜纱窗上映出几道人影来。
他们大步流星,身影在窗前一闪而过,很快便来到正门处。
门前光线一暗,三个皆着南诏服饰的男人立在了当门。
居中而站的男人略微向前迈了一小步,带头朝殿内的上位行礼,他将右手握拳横在胸前,深深的将头垂下,背脊却文斯不动,如一根不懂弯曲的青竹。
“南诏国使臣郑逻阁拜见韶华公主。”
四十岁上下的男人颏下蓄着薄须,单看面相颇为儒雅淡然,周身自带几分倨傲孤清之气。开口时腔调平稳,不激不扬,既体现不出热情,也不叫人觉得疏离。
另外两人则是身材魁梧,胸脯横阔的大汉,就如两座石塔一般夹在他的两侧。
显然这个郑逻阁就是南诏使团里的真正话事人,而另两个武将模样的人,大约是此次随行的南诏国将军。
沈姮不慌不忙的将手中茶盏放到身边案上,素手朝他轻抬,“郑大人免礼。”
南诏的礼节与大周不同,加之使臣代表南诏国皇帝而来,即便觐见大周皇室时也不必下跪行大礼。
沈姮听说过郑氏一族源于姬姓,自数百年前南诏国尚未建立之时便是贵族,南诏国建立之初郑氏先祖亦有着从龙之功,后世子孙始终受皇室倚重。
想必这个郑逻阁也是南诏皇帝的心腹肱骨,才会在大周皇帝面前也得了几分脸面,被赐了座。
既是在皇帝面前都有份量的人,沈姮便不好拿大,于是示意一旁:“看座。”
虽是使臣依礼觐见,但总要顾着男女之防,故而门牖始终敞着,外头的凉风不时灌进殿内,掠过一阵寒意,沈姮便将身上的狐裘紧了紧。
这件狐裘是她今日带进宫来的,面见圣上与贵妃时并未穿在身上,来到这里方才披上。
郑逻阁不动声色的扫视一圈儿殿内,发现四方皆生着炭火,难怪他一进殿就几乎要冒出汗来。他目光悄然落到高踞上位的韶华公主身上,眉宇间流露出复杂情绪。
有就近落座看清真人后的惊艳,还有察觉她怪异装束后的纳罕。身处室内,竟披着件厚厚的狐裘,不时还缩着脖子似要往毛领里钻……
周人竟如此畏寒?
可是不对呀,这些日子他已见过不少周人,从皇室到百姓,明明没见有这样的。
再说这位也并非货真价实的皇室公主,便是出身也不低,可在自家时再如何娇养,也不能矜贵过后宫的那些娘娘们。这作派,只怕是宫里宫外头一份。
正纳罕间,又有一股风穿堂而过,其它人并无所觉,只端坐在上位的沈姮似是被那股寒气侵了体,伛着身子连咳了数声,忙不跌掏出帕子掩在唇畔,似急于掩盖什么。
目睹眼前这一幕,郑大人不禁微微皱起眉头来,年纪轻轻,竟受不得一点儿风?这还是在自己殿内坐着,若是千里奔波嫁去南诏……他简直不敢想。
“公主殿下莫不是受了凉?”他出声试探。
“让郑大人见笑了,”沈姮一手依旧捻帕遮在唇边,另一手摆了摆,幅度极小,虚蜷的指尖透着虚弱,“老毛病了。”
郑大人的面色沉了几分,心道才多大个人,就先积下‘老毛病’了?
看来这位韶华公主还是个病秧子。
待身体缓和几许,沈姮才将帕子放下,取过案上的热茶来呷了一小口,放下茶碗时手抖得有些厉害,那碗盏与瓷碟“喀嚓咔嚓”摩擦数下。
安静的殿内,郑大人和两位将军都被那点响动吸引过目光去,这才惊讶的发现躺在案上的那方雪白帕子上,竟洇着一小片艳红!
是血?
这韶华公主都病到咳血了?!
南诏使臣们的骇然神情纹丝不落的收入沈姮眼底,她强自压着唇角,以免心头那点自功之色浮上脸面来。
是了,这便是沈之槐想了良久才想出来的法子——装病。
昨晚沈之槐将这法子告诉沈姮后,父女二人一拍即合!沈姮本以为除了送嫁途中逃跑外没有其它的法子了,如今父亲想到这个妙计,自然要试上一试。
父亲的话虽有些残酷,但却道清了一个不争的事实:从君王到白丁,但凡是男人,在娶妻之时必然都有着同一个目的——生子。
年近六旬的南诏老皇帝也不例外。因着子嗣单薄,唯一的嫡皇子又极具反骨不服管束,听闻老皇帝近来又开始求仙问道遍寻名医,整日里服食各种丹药,期望老来再得一子。
这样一个求子心切之人,若得知他将要迎娶的皇后年纪轻轻就终日与药石相伴,日后极有可能长期缠绵卧榻,会作何感想?
沈姮不得不佩服父亲想出来的这一计,与其由她去逃去拒,倒不如将对方唬住,由他们来击退堂鼓,她自可坐享其成。
果然那三个南诏使臣中了计,当下便面露惶惶之色,不多时郑大人便起身拜辞:“公主殿下既然身体欠佳,理应好生将养,我等不敢多作叨扰。”
沈姮礼貌的笑笑,亲自起身要送他们,奈何病骨不支,才刚挪开椅子人便晃了几晃,摇摇欲坠,吓得那位郑大人连忙婉拒,唤进宫婢来小心照料,自己则带着两位将军脚踩流星出了便殿。
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沈姮这才长舒一口气,赶紧解了身上厚重的狐袭。
只怕他们再多呆一会儿,她也要热得坐不住了。
若她猜的不错,那位郑大人这会儿急着回去,便是要给他们南诏皇帝写信,禀明她的身体状况,请他们皇帝拿出决断是娶还是不娶。
结果多半是行险侥幸,这桩婚事就此作罢。
如今她只需回安信伯府舒舒服服等着宫里的消息便是了。
想到这,沈姮两手抱紧了自己的白狐裘意气自得的往外去,叫几个小宫婢不必再送。走到殿外时她又禁不住回身仰头看了一眼“春韶斋”那块牌匾。
幽幽生出几丝惋惜来:嗬,这么好的宫殿,与她无缘,她这辈子只怕也就来这么一回了。
感叹完,转头大步一迈,却忽略了脚下的庭阶,一步踩空!更因着视线被抱了满怀的狐裘遮挡,不能及时找回平衡,踉跄两下后彻底失衡栽了下去!
原以为自己马上要撞到那冷硬的青石板上,她甚至做好了准备紧闭双眼,将整个脸都埋进狐裘的长毛里去,然而身子真正落地时却也没摔得那么的疼。
好似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竟有些绵软。
确定没有危险了,沈姮慢慢将脸移开狐裘,落入视野的是一片暗紫色绣坐蟒云纹的袍摆,和一双黝绒锦靴。
而正是那双黝绒靴将她拦腰挡住,才不至一路沿着庭阶滚下去。
不过当下境况委实狼狈,想到前一刻还高踞上位以公主之尊自矜,沈姮简直想拿狐裘蒙着头离开,或者干脆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显然这些是不妥的,不论是谁帮了她一把,她总要起来打个照面才成。
是以她坚强的撑着冰凉的地爬起,尚未来及去拍一拍身上的土,目光就骤然与眼前之人撞上。
“宸……南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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