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身量相差较大,沈姮站起来也只打李玄璟的肩膀,李玄璟垂眸睨着她,二人咫尺之距。
他眸中清光灼灼,却似暗藏着两把火,所落之处将她皮肤烧灼得万分炽热。沈姮不自然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手背上的冰凉使得她的脸略降下几分温度,狼狈之态似乎也消减了几分。
李玄璟启口,平和声线下暗携两分戏谑:“你如今已是韶华公主,见本王不必再行大礼,只福身便可。”
沈姮气得暗咬银牙,刚刚摔的那一跤如何成了给他行礼?真是自作多情。
不过经他提醒,她依礼是应向他行个礼,是以她规规矩矩的福了福身,“见过宸南王。”
“你应唤本王一声皇叔。”
沈姮微微一怔,很快想明白李玄璟虽比当今圣上年轻二十岁,却是圣上的九皇弟。自己以圣上义女的身份被封为公主,的确应当唤他一声九皇叔。
昔时的玩伴,再见就莫名长了个辈分,她内心虽有些不甘愿,但还是嗫嚅着重新行了礼:“见过皇……叔。”
也不知是不是那点捉弄人的心思得到了满足,李玄璟竟淡出一抹笑意来,随后他的目光掠过沈姮往地上看去。
一方雪白的丝帕正落在地上,中间洇着的那抹艳红煞是打眼,他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沈姮察觉出异样,也循着他目光看去,发现帕子不知何时掉在地上时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立马折身去捡,却是快不过身边的李玄璟,出手抓了个空。
李玄璟握着那帕子,冷眼觑瞧,沈姮不死心的又探手要抢,他倏忽将右手举高,帕子被夹在修长的两指间似一面小旗随风轻扬。
他的目光凝注在小姑娘万分焦急的脸上:“你在怕什么?”
低沉的声音就贴着沈姮耳畔响起,可她暂时顾不得这些,“罪证”此刻就握在李玄璟的手中,若不能及时夺回来,一但被他看出端倪,后果是什么她很清楚。
以图装病唬住南诏使臣,从而逃过圣上的赐婚,说大了这叫抗旨不遵,意图破坏两国好不容易建立起来邦交,这罪名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到时莫说是她,只怕整个安信伯府都别想轻易置身事外。
“还我!”
“快还我!”
她声音中已透出几分恼意,奈何身量和臂长都不能与李玄璟相较量,伸长了胳膊跳了几跳,也未能将帕子从他手中夺过。
每回跳起时眼看要够到了,他偏偏又将胳膊向后轻移,她随之去够,却撞在了他硬梆梆的胸膛上。
失败无数回后,眼看硬抢是没希望了,沈姮只好颦眉泪眼的看着李玄璟,指望着说些软话打动他:“那是我的贴身之物,还求皇叔还给我。”
见她不再抢,李玄璟便也将手收回,帕子稳稳握在掌心里,就举在沈姮的面前:“你老实说,这上面是什么?”
“是……是血。”沈姮原本并不想把装病的戏做太足,以免闹大了无法收场,迟早会露馅。
她只是想在南诏使臣面前若不经意的露上一露,他们心里有了数自然会找个体面的借口将婚事作罢,两国联姻要顾着双方颜面,断不会把‘贵国病秧子公主不能为我们老皇帝绵延后嗣’这种话拿到面儿上来说。
可眼下被李玄璟撞破,她这戏就不好唱了。
“血?”轻蔑的语调里全无半点要相信的意思。
李玄璟将帕子凑近鼻尖,冷厉挑衅的双眼依旧凝着沈姮:“拿番柿取汁冒充鲜血,这种招数……”
实在太儿戏了。
他突然有些无语的眯了眯狭长眼眸,“下回可以用鸡血亦或鸭血,至少不会叫人一凑近就闻出一股酸甜之气。”
沈姮愣在当场,他竟好心的给出了建议?
鸡血鸭血她不是没有想过,但委实太过恶心,她才选了这番柿汁。这种果子乃是番邦之物,千里迢迢不易运输,在长安很是罕见,这些还是当年的贡品留种,在沈府种了赏玩的。沈姮正是想着没多少人见识过此物,才敢拿它作弊,却不料还是栽倒了李玄璟的手中。
“皇叔会去圣上面前……揭发我么?”她瑟瑟缩缩的略低着头,却高高挑起眼帘自下往上看着李玄璟。
李玄璟撇了撇一侧唇角,“不会。”
他眼神玩味,跟补了一句:“不过你也不要着急得意,就算你的小把戏成功骗过了那些南诏使臣,又怎知他们没有另一番盘算?”
“皇叔这话什么意思?”沈姮倏然间就没那么怕李玄璟了,转而担心起和亲的事来。他的话显然意有所指。
“南诏皇帝求子心切,是因着当前太子一心变革,不遂他的心。可太子是他唯一的嫡皇子,朝中拥护者众,据闻郑逻阁就是太子的太傅。”说完这话李玄璟笑笑,似是终于玩够了这逗弄小姑娘的游戏,大方的将帕子塞回她手里,负过手去转身大步行去。
沈姮目光久久粘在那道高大的背影上,直至消失在宫墙转角,她才幽幽回神,抱着狐裘离了宫。
回伯府的路上马车被催得飞快,沈姮一直在思忖李玄璟的话,终于找明白了思路。
照李玄璟所言,郑逻阁是太子太傅,那必然希望太子未来即位。但老皇帝不满太子,此时又意欲联姻迎娶新皇后,还一心想要再生个嫡皇子。
一但新皇后为老皇帝诞下另一位嫡皇子,这孩子势必将成为太子的有力竞争者。
故而李玄璟是想告诉她,兴许郑逻阁得知她这位和亲公主体弱多病后,反倒更要促成这桩联姻。
一个不能诞下嫡皇子的新皇后,才更附和太子一派的利益。
马车里沈姮斜倚在绸靠上,双眼怅惘,双手垂落在一旁,仿佛全身的气力都被卸去一般。
看来她自作聪明的伎俩,反倒将自己往火坑里又推了一把……
*
安信伯府内,老太君命人在花厅摆了饭,长房,二房,三房的主子们难得都聚在了一处用饭。
一大家子人各有各的心思,有为沈姮进宫高兴的,也有不舍的,总之每个人都觉得她今日进宫不单单只是面圣而已,多半会直接被留在宫里。
以往不是没有在宗室里擢选和亲公主的例子,无一不是在出嫁前数月便要移去宫内居住,一来是方便教习宫廷礼仪,二来也算是过过名目。
不然日后嫁去番邦,一位公主竟没在宫中生活过几日,说起来未免显得大周皇帝对于联姻之事太过敷衍。
旁人不好将这话说太明白,老太君却没什么不敢的,对着神色索然的长子直言相劝:“之槐啊,姮丫头虽可能回不来了,但往后还有素素和兆儿在你身边,你莫要多想了。”
沈兆是秦氏所出,沈素的亲弟弟,今岁十三,正是少年轻狂无所还忌的时候。上月便是因着他大闹学堂,打伤了夫子,沈之槐才一气之下将他送到庄子里去,让他闭门思过。
原本只想让他思过一个月小惩大诫,可满日子后正逢沈姮这边出事,沈之槐哪还顾得上沈兆的事,一心都牵系在女儿身上,整日里早出晚归的奔波。
没有伯爷发话,阖府里自然也没人敢擅自将人接回来,秦氏念着他心情不虞,也一直没敢提这茬儿。
不提沈兆还好,一提起他,沈之槐更添烦恼,拢着眉头道:“母亲,不要再提那个逆子了。”
老太君叹了口气,默默夹了一箸菜放到长子碗中,看样子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了。
不过既然有人起了头,秦氏自然不会放过这机会,正好借着老太君的话劝道:“伯爷,兆儿是有些顽劣,给他些教训也是应当,不过这眼看在庄子里呆了两个月了,大好光阴旁人都在读书进学,他却一旁蹉跎,实在……”
这厢秦氏正劝到一半,就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门房小厮是跑着过来的,一脸狂喜的禀道:“伯爷,四姑娘回来了!”
沈之槐当即从椅中弹起,一脸震惊:“当真?”
“真真真!四姑娘的马车这会儿已进西边的车马门了!”
老太君也拄拐起身,不太置信的沉吟:“姮丫头回来了……”
二房三房的人也接连起身,随着老太君和伯爷迎往中庭,只秦氏恨恨的坐在桌前,似与旁人都不在同一方天地。明明没有任何活动,气却越喘越粗:
回来的可真是时候!
马车停稳后,沈姮踩着步梯下车,一晚上都等在此处的翠影早已望眼欲穿,此刻噙着泪花递手上去,扶她下来。
沈姮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昂。”
转头再看庭前,与今早送她上车时的情景一样,一大家子人都列在此处迎接她。
恍惚间沈姮觉得这感觉倒不错,自己还是头一回在这个家里有了如此大的存在感。
“祖母,父亲,二叔父……”目光掠过一个个身影,落到秦氏身上时,沈姮将唇畔的笑容敛了,干巴巴唤了声“母亲”,便匆匆将目光移开。
秦氏暗咬牙齿,顾全着体面皮笑肉不笑的敷衍了句:“回来就好。”
沈素躲在秦氏身后,两只手扯着秦氏的右胳膊,有点忐忑,她生怕今日沈姮在宫里乱说话,真对皇上说要她去陪嫁。
老太君问了几句沈姮进宫后的情形,在得知她没做错什么事冲撞到贵人后,便放下了心。沈之槐也有话想问,但于众人面前不便开口,只安抚了几句,便先作罢。
简单应付几句后,沈姮便借口在宫里用了点心暂时吃不下晚饭,加之一路车马扬尘想先回房沐浴。于是其它人回到花厅里继续用饭,只是席间话题皆是围绕着沈姮,秦氏再也没有寻到合适的时机提接回逃兆之事。
翠影很快便准备好热汤,沈姮迈入桶中让浸着兰花的香汤没过自己的脖颈,一时间所有疲惫都赶出了身体,舒服的闭上了眼睛。
苏嬷嬷则在她背后为她理着长发,用香膏一点一点滋养,苏嬷嬷没问什么,沈姮却主动说着今日的事。
“嬷嬷,今日我进宫见到圣上了,他很威严,给我讲了许多开国功臣的事迹,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心甘情愿的为国捐躯。”
苏嬷嬷擦抹香膏的手倏忽一抖,动作滞住,沈姮意识到是自己被热雾蒸得有些微醺,说了胡话,连忙纠正:“是为国献身。”
苏嬷嬷无声笑笑,继续为她理发。
“也见到了贵妃娘娘,都说贵妃娘娘比皇帝还要大几岁,可我看着她年轻得很,若在街上遇见了,我只会叫她姐姐。”
“我还见了那些南诏国的使臣,”语调颓然走低,带着极大的不虞:“我按父亲的话,虽装病骗过了他们,可是宸南王说他们是南诏太子的拥护者,他们本来就不希望新皇后为南诏皇帝诞下皇子,所以……”
“我可能又把事情搞砸了。”
一只滑滑的手顺着她的长发滑落到肩头,安抚似的轻轻拍了两下,沈姮能觉出那只手在微微颤抖。苏嬷嬷虽不能言,沈姮却知她此时定比自己还难受。
是以她鼓励自己笑笑,“嬷嬷别担心,原本我便打定主意在送嫁途中逃跑,如今也不过是又回到了那个计策上。”
这话说着简单,可不管苏嬷嬷还是沈姮自己,都很清楚这个方法实行起来的艰难。
两国联姻,除了使团和送嫁的队伍,必然还有大量的兵将护送她,一个不懂武功的姑娘想要在以千计万计的大军中逃脱,谈何容易。
立屏外传来嘤嘤抽泣的动静,沈姮侧眸看了一眼,见屏上映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抱膝呈蹲姿缩作一团。
“翠影,进来吧。”她柔声道。
那个身影缓缓起来,绕过立屏,眼泪漼漼:“姑娘,都是我没用……若是我武功能再好一点,到时就能多些胜算……”
她打小跟着戏班攒下的那点功底,也多半都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招呼一两个不懂功夫的人尚可,遇到练家子便不值一提。
沈姮被她逗笑了,于大军之中逃脱凭得必然是智慧和运气,哪能凭拳脚?若是凭拳脚,只怕楚霸王来了也救不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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