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伯缙要回来了。
一开始从谢叔南嘴里听到这消息,云黛还半信半疑，毕竟她这位三哥哥说&30340;话，十句里有五句是假&30340;。但晚间和众人一道在归德院用膳,见着乔氏那由内至外透出&30340;愉悦以及嘴角掩饰不住&30340;笑意,云黛便能确定这消息是真&30340;了。
她粗粗算了下,再过三个月，那便是初夏，鸟语花香,百花齐放,不是很冷也不会很热,最是适宜不过&30340;季节。这个时节，总不会再有什么暴雪冰雹了吧？
羊角宫灯透出&30340;暖色柔光洒在黄花梨嵌螺钿牙石长桌上,晚膳是五道荤菜五道素菜,另外还有一道赤枣乌鸡汤，一例冰糖百合马蹄羹,及七八碟红油酱菜及酒水浆饮。
“二郎,三郎，云丫头,你们别光吃米饭，多吃些菜。”
乔氏热络&30340;示意云黛他们多夹菜,自个儿舀了一勺清炖蟹粉狮子头细细品尝,笑眸弯弯，“这道蟹粉狮子头鲜嫩可口,我记得阿缙也是爱吃&30340;,等他回来就能尝到了。”
等尝到叉烧鹿脯时,乔氏又说,“这道鹿脯也不错,玄琴你往单子上记着，等世子爷回来，这道菜也要上。”
玄琴垂首恭敬应下。
没过一会儿，乔氏便又叫她记起别&30340;菜来。
一顿晚膳下来，乔氏提到谢伯缙&30340;名字不下二十回，莫说云黛他们几个小&30340;了，就连晋国公都忍不住握拳咳了一下，温声提醒着乔氏，“夫人，我知道阿缙回来你高兴，但还有三个月呢，你慢慢来，有&30340;是时间准备。”
谢叔南也望向乔氏，故意酸溜溜道，“是啊，母亲，当面偏心眼可不好。”
乔氏瞪他一眼，笑骂道，“你个没良心&30340;，你大哥都五年没归家了，还不许我对他重视些啊。”说着，她夹了一块花香藕放进谢叔南&30340;碗中，“吃你&30340;去。”
谢叔南嘿嘿笑了下，扬声道，“多谢母亲疼爱。”
一袭月白色长袍&30340;谢仲宣轻笑，“都十六岁了，还像个长不大&30340;孩子似&30340;。”
晋国公随口接道，“就是，这个年纪都能定亲了。”
这话一出，乔氏夹菜&30340;动作稍顿，眼中&30340;笑意也消退了几分，却也没言语，只端起一碗百合马蹄羹慢条斯理&30340;喝着。
晚饭过后，三个小辈告退。
窗外暮色沉沉，正房里间&30340;云蝠纹鎏金熏炉燃着上好&30340;安神香，乔氏沐浴完毕，穿着一身细棉布制成&30340;里衣坐在梳妆镜前，借着玲珑花鸟灯笼照出&30340;光，望着镜子里&30340;倒影，连连叹气。
晋国公坐在床边，放下手中兵书，问道，“夫人好端端地叹什么气？”
乔氏纤长&30340;手在发间摸寻，幽幽道，“人老了，鬓角都生了白发了。”
“胡说，你还年轻着，一点都不老。”晋国公起身走到她身旁，“在我眼中，夫人一直貌美如花，旁人都比不上你半分。”
“都一把年纪了，还说这酸话。”乔氏脸颊羞红，拍开他按在肩头&30340;手，将拔出&30340;银发拿到烛台烧掉，“一眨眼又过去了五年，我也要奔四十了。我嫂子只年长我一岁，人家都当祖母了。”
孙氏&30340;长子乔文绍，前年成亲，三月前刚得了个大胖小子。虎头虎脑&30340;，小胳膊很有力，孙氏抱着孙子喜得见牙不见眼。乔氏包了个厚厚&30340;红封，还特地打了一顶沉甸甸&30340;羊脂玉如意金项圈送去。
“夫人也别急，你嫂子只一个儿子，我们有三个，单从人数上来说，日后你当奶奶&30340;次数比她要多得多。”
晋国公一本正经地安慰，换来乔氏一声轻哼，“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你将阿缙放去了北庭，我早就给阿缙选好了媳妇，没准这会儿都当祖母了。”
又来了。晋国公头疼，五年来他都不知这样被念叨了多少回。
他俯身将妻子圈在怀中，温声道，“阿缙不是快回来了吗，这次回来你给他好好挑一挑，也不算太晚。”
“还不晚呢，他今年都二十了！”乔氏放下朱漆雕花牙篦，扭头看向晋国公，“寻常儿郎像他这般年纪都当爹了。咱们阿缙又是老大，他&30340;婚事若是没定下，二郎和三郎也不好说亲，当弟弟&30340;总不好越过哥哥去。你想想看，二郎如今也有十八，三郎也十六了，都是可以议亲&30340;年龄……况且……”
晋国公见她蹙起眉欲言又止，不由地问道，“况且如何？”
“……”乔氏抿了抿唇，从他怀中出来，缓步在花梨木雕花罗汉床旁坐下。
联珠团花&30340;厚缎床帘垂下一半，将她端庄温婉&30340;半张脸遮在阴影里，安静半晌，她才低声道，“云黛也长大了，且容色出落得如此明艳……”
“这不是挺好&30340;，姑娘家长得漂亮是好事。”晋国公挨着乔氏坐下，他身形高大，一下子就挡住灯光，好似将乔氏完全笼罩在他&30340;影子下。
想到云黛，他颇为感慨，“都说女大十八变，云丫头可不就是越变越好看了。我还记得当年将她领回府时，那么丁点&30340;小姑娘，怯生生&30340;，说话也有气无力。没想到养了这几年，竟出落得如此标致。沈忠林算得上相貌堂堂，却也不是潘安卫玠那般&30340;美男子，想来云黛是像了她生母柳氏……怪不得当年柳氏在云州，沈氏宗族&30340;那些登徒子们频频骚扰，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忽&30340;又想起什么来，当笑话般与乔氏讲，“前几天李大斧头还跑来军中寻我，我问他何事，他扭扭捏捏&30340;跟个大姑娘似&30340;，半晌不说话，你是没瞧见他那副样子，真是滑稽极了。后来我又问了他一遍，他才开了口，说是他们家小子看上云黛了，想跟咱们结亲家。”
李大斧头是晋国公麾下副将，正四品郎官，在陇西地界算是很高&30340;官职了。乔氏眯着眼睛，轻抚过手腕上&30340;赤金红宝石镯子，“他家小子，是指他家小儿子？”
“是啊，他老来得子，那李小郎今年好像十六岁，说是上回在街上凑巧见了云黛一面，之后便茶饭不思念念不忘。李大斧头他家夫人是只河东狮，向来最珍爱这老来子，见儿子相思成疾，拧了李大斧头&30340;耳朵要他想办法。”晋国公懒散往床边靠了靠，哼笑道，“他有什么办法，不就只能硬着头皮求到我面前了。”
乔氏道，“那你怎么回&30340;？”
晋国公道，“我肯定不答应&30340;，李大斧头人不错，可他家那小子生得黑柱子似&30340;，哪里配得上云黛？我只说云黛年纪还小，尚未及笄，府中想再留她两年。”
乔氏苦笑，“留两年怕是难了，所谓一家好女百家求，何况云丫头生得那样好，真要放出择婿&30340;风声，咱们家&30340;门槛怕是都要被媒人踏破。”
“夫人你这话说&30340;，陇西又不是就我们一家有女儿。”
“哼，你别不信，我不怕与你说，这些时日，我陆陆续续收到十几封帖子，皆是邀我去府上做客。他们哪里是请我做客，分明是来探我&30340;口风。云丫头这还没及笄呢，等再过几个月她及笄了……”
乔氏单手按了按太阳穴，有些苦恼，忽然，她抬眼直直地看向晋国公，“夫君，你说，如果我们留下云黛，让她当咱们&30340;儿媳妇……”
她话还没说完，晋国公就严肃打断了她，“夫人你糊涂了，我们一直将云黛当女儿来养。阿缙他们也一直将云黛当妹妹来看，从小都是兄妹&30340;情分，这怎么能乱！”
乔氏噎了一下，见晋国公正色凛然，眸光闪了闪，嘴上慢慢道，“表兄妹亲上加亲&30340;那么多，何况云黛她又不是你我亲生女儿。”
晋国公连连摇头，“不可不可。我当初将云黛接回来，是为了报答他父亲&30340;救命之恩，养了这些年，忽然将女儿变成了儿媳，外人要如何看待我们国公府？而且我看云黛待阿缙他们一直是恭敬有礼，真心实意当作兄长来看&30340;。那孩子最是心细懂事，你切莫在她面前表露其他心思，万一叫她察觉到，她该置身于何地？”
“我知道&30340;，我也一直将她当女儿看&30340;。”乔氏心说，先起这份心思&30340;不是她，而是三郎啊。
都说知子莫若父，要她说，晋国公这个父亲就是个糊涂板子，压根看不懂儿子们&30340;心思。三郎是从她肚皮里出来&30340;，她清清楚楚看到这一年来三郎对云黛&30340;态度变化，那份热忱劲儿早已超出了兄长对妹妹&30340;关爱。
乔氏叹了口，弯腰脱下绣鞋，转身往榻上去，“算了，不说这些了，现在我只盼着阿缙赶快回来。”
其余几个孩子还小，再拖个一两年也无伤大雅，当务之急&30340;是先解决长子&30340;婚事。
积雪融化后，谢仲宣和谢叔南便一道去郡学报道。
本朝科举常设科目众多，譬如明经、进士、明法、明字、明算、一史、三史、道举等等，其中又以明经、进士二科为主。按照往年&30340;取士人数来看，明经科取士是最多&30340;，但因进士科&30340;难度比明经科要高上许多，是以进士科中选&30340;士子乃是最尊贵荣耀&30340;。[1]
谢仲宣要考&30340;便是进士科，他幼时便立志要考功名，三年前&30340;院试他中了案首，今年下旬已报了乡试，还有半年时间便要赴试，他也越发勤谨，蓄势待发。
相对于学进士科&30340;谢仲宣，谢叔南则是一门心思扑在明法科。他是去年考&30340;院试，脑子聪明再加上临时抱佛脚，倒真叫他考过了。
对此晋国公欣喜不已，觉得他谢家儿郎就是天资聪颖，好地出不了孬种。乔氏自然也是高兴&30340;，只是私下里还是会有些感慨，觉得自家这混小子随便看看书都能考上，叫那些头悬梁锥刺股&30340;苦读生情何以堪？老天爷何其不公。
于是今年秋闱，谢仲宣谢叔南两兄弟一起下场。
哥哥们在郡学勤奋苦读，云黛则在家跟着乔氏学习管家、理财和女红。
虽然她一直很怀念在乔家家塾读书&30340;时光，但她已经十四岁了，年初又来了癸水，一切都宣告着无忧无虑&30340;童年时光已经过去了，她该待字闺中了。
女子婚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知道晋国公和乔氏会将她许给怎样&30340;人家，但她相信他们会给她挑个归宿。
眨眼三月过去，绿荫浓郁，蝉鸣匝地，一派盛夏葱茏景色。
夏天来了，阔别陇西五年之久&30340;世子爷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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