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诀别
21
夜间风冷, 扶游只穿着一身单衣,披散着头发,临风而立。
他的身后就是一轮圆月, 月光清冷皎洁,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银光。
秦钩喊他的时候,他便微微偏过头, 回头看去。
他的目光落在秦钩身上, 弯弯的眼睛似笑非笑,秦钩自然也看不见。
祭台是石头搭建的, 扶游跳下铜鼎,唱着歌,赤着脚,慢慢地走起来。
像是故意挑衅秦钩, 他走在石台最边上, 每一步都落在边缘。
偏偏他又走得不稳, 摇摇晃晃的,像小孩子走独木桥。
底下人看着胆战心惊, 秦钩尤甚。
百来级台阶的祭台,怎么会不高?
人真要是从上边摔下来, 不死也要残废。
他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下脚步。
他想要冲上祭台,直接把人给救下来,可是他又害怕自己冲上去, 还没到最上边, 扶游就跌下来,自己反倒来不及接住他。
杀伐决断的帝王头一回手足无措起来。
秦钩抬着头,借着月光看着祭台上的扶游,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心脏也像是被人攥住了,额头上沁出点点冷汗。
这时候,扶游已经走到祭台边缘的一半,再往前走十来步,就没路了。
秦钩才刚下定决心,要冲上去时,扶游却像是有所察觉一般,停下脚步,再回头看了他一眼。
秦钩便被这一眼定在原地。
扶游朝他抬了抬手,让他站在那里,随后自己继续往前走。
秦钩又要往上冲,下一刻,扶游就抬起一只脚,踏到了外面空中。
他已然有半边身子是悬空的,不需要他再往外走,只要他没站稳,他就随时可能摔下来。
秦钩见他这样,连忙退回去:“扶游,扶游……别这样……”
他声音颤抖,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像铺天盖地的海浪朝他扑来一样,将他吞噬。
扶游收回脚,继续往前走。
秦钩只能在底下,紧紧地跟着他。
“扶游,怎么了?你怎么了?你跟我说,跟我说,谁欺负你……”
秦钩忽然想到什么。是啊,这世上哪有人欺负扶游?欺负扶游的只有一个人。
这时候,扶游已经走到了祭台的最外面,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秦钩已经彻底慌了神,扑上前:“扶游,扶游,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都是我的错,你别这样,我们重新开始,我们已经重新开始了……”
他扑倒在祭台下边,轻而易举地就给扶游跪下,推开所有要扶他起来的人。
像信徒追逐光明。
扶游身后一轮圆月更明。
他脸上波澜不惊,低头看向秦钩,才终于又开了口,却问:“我是谁?”
秦钩不解,还没来得及回答,扶游便自顾自地道:“我是小黄雀,我要飞出宫了。”
秦钩眉心一跳,只觉得不对劲,紧跟着,扶游又问了一遍:“陛下,我是谁?”
秦钩忙道:“你是小黄雀,飞来我这里……”
他从地上爬起来,双目猩红,张开双臂,企图接住他。
可是扶游却又喃喃道:“我是黄雀?不,我是扶游。春天到了,我要出去采诗了。”
他们离得远,底下的侍卫都听不见扶游说了什么,秦钩却听得真切。
他大喊道:“现在是夏天了!扶游,现在已经是夏天了……”
扶游恍若未闻,只是朝他笑了一下,轻声道:“陛下,冬天再见。”
他只是往前走了一步,像纯白的飞鸟划过漆黑的夜空,坠下祭台,发出最后的悲鸣。
可秦钩在那一瞬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在旁人听来,是“嘭”的一声巨响。
可是在秦钩看来,扶游就像是飞鸟一样,在他面前,轻轻巧巧地落了地,什么声音也没有。
秦钩恍恍惚惚的,只是循着本能冲上前,把扶游从地上抱起来。
可是他根本抱不住,扶游太轻了,轻得要化成一阵烟。
秦钩低头看他,直到水滴落在扶游脸上,他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哭了。
可是秦钩怎么会哭呢?
扶游身上的单衣也变得温热,他试图推开秦钩,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任由秦钩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
他泣不成声:“我错了,是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扶游,你别走,我知道错了……”
不久之前,扶游也是这样对他说的。
可是秦钩也没有放过他。
扶游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拍了一下他的脸,像是爱抚,其实他是想打秦钩的。
“呸。”轻轻的一声。
他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偏过头。
至死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秦钩来不及抓住他落下来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张了张口,什么也喊不出来,只能发出野兽一般的悲鸣。
他跪在扶游身边,大哭着,大闹着,大吼着。
声嘶力竭,不知停歇。
*
一夜之间,宫中的红绸,全部换成白布。
可是秦钩并不让扶游进养居殿。
昨天晚上,他在祭台下边抱着扶游,一边哭,一边拢住扶游摔出来的伤口,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些古里古怪的药剂,要用在扶游身上。
他大哭大闹,活像是头野兽,谁都不敢上去劝。
天色微明的时候,秦钩又亲手把人给抱回来。
没有带回养居殿,而是进了养居殿前的青庐。
帝后成亲用的青庐。
红烛全部燃尽,留下一地烛泪,屏风床帐都是刺眼的红色,地上还散落着扶游穿过的成亲礼服。
恍如昨日,一片狼藉。
秦钩在昨夜与扶游共饮过合卺酒的案前坐下,把扶游也放在软垫上。
可是扶游显然坐不稳,秦钩便把他抱在怀里,让他靠着自己。
不肯让任何人靠近,连踏进青庐都不允许。
秦钩抱着扶游,捂着他的双手,贴着他的脸颊,试图重新把他捂热,想起来的时候,就拿起药片或者药剂,要给他用。
他当然不能接受,他才刚刚完全承认自己喜欢扶游,他才刚刚设想好和扶游成亲之后的日子,他已经打算重新开始了,扶游也答应了。
可是扶游为什么还是这么犟?还要用这种决绝的方式?
扶游有什么事情,明明可以跟他说的,可以跟他提的,可以像以前一样跟他闹,就是像上次一样跳湖也好。
他不明白,他根本不能明白。扶游明明已经答应了要重新开始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钩抬起头,于泪眼朦胧之间对上扶游了无生气的双眼。
秦钩登时怔住了,直击灵魂的叩问,像羽毛一样,轻轻地压在他已经过载的悲恸上。
扶游的眼睛澄澈通明,没有一点杂质。
秦钩忽然明白了,他应该在扶游面前忏悔,而不是继续在他面前抱怨。
他放下扶游,起身出门,对守在门外的侍从们道:“都进来。”
侍从们在崔直的带领下,悄无声息的进入青庐。
在请示过秦钩之后,他们把青庐布置成灵堂的模样,用来安置扶游。
秦钩单膝跪在榻边,拿着巾子,帮他把身上擦干净,给他换上新赶制出来的礼服。
扶游身上倒是没有什么伤口,脑袋上的伤口,把头发一拢,就看不见了。
他体体面面的,秦钩却还穿着昨日大婚的礼服,胡子拉碴,看起来狼狈得很。
最后秦钩把他抱起来,安安稳稳地放进棺材里。
只是做完这件事情,就已经是夜里了。
满帐子的红烛换成白烛,秦钩就在扶游身边坐下,摆了摆手,让侍从们都退出去。
同昨天夜里一样,青庐里只有他和扶游两个人。
秦钩趴在棺材边,看着扶游的脸。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扶游为什么宁愿死?
因为他一直在欺负扶游,是因为他一直在欺负他。
他为什么就是忍不住?扶游明明好好地在外面采诗,他为什么非要用晏知来威胁他,让他回来?还逼他和自己成亲?
直到承认喜欢之后,他还在不断地欺负扶游,把自己想要的事情压到他身上,想着这就是最后一次,以后总能弥补。
可是他根本弥补不了,扶游也不想要他的弥补了。
现在扶游安安静静地躺在他面前,可算是从他这个恶人手里逃走了。
秦钩望着他,连伸手触碰都不敢。
“扶游,我错了,是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哭着,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不停地说“对不起”。
他在扶游身边待了三天,这三天来,他无时不刻不想到从前自己和扶游相处。
从三年前扶游进宫献诗,他发现扶游在他身边唱歌,就会让他睡得好些,便一时兴起,为了私欲,使了点小计策,让扶游留下来陪他。
到这三年来,扶游帮他在刘氏姊弟眼睛底下打掩护,偶尔还帮他出士意。
再到后来,行宫之后,他手握大权,对扶游,却总是越来越不耐烦,甚至一时兴起,骗过他。
他习惯于扶游的喜欢,肆意捉弄他,喜欢看他难过的表情,喜欢看他哭。
把他惹哭了,自己再教训他,说他为什么这么爱哭。
回想的愈多,秦钩愈发惊觉,原来他总是在欺负扶游。
扶游明明那么好,他却总是在欺负扶游。
扶游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哭,而他竟然在扶游的眼泪里愈发不耐烦,甚至还能找到一丝隐秘的古怪感觉。
这三天来,他没怎么吃东西,更别提换衣服,他只是颓然地坐在扶游身边。
每当他回想起扶游在哭的场景,他自己也要流泪,呜呜咽咽的,活像一只没人要的小狗。
真像是疯魔了。
*
三天之后的早晨,崔直按照惯例要进来给长明灯添上灯油。
他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必须要小心谨慎。要是不小心惹到了坐在扶游旁边的秦钩,秦钩真能把人吓得半死。
可是今天,崔直小心翼翼地掀开青庐帐子,要进去的时候,却没有看见秦钩。
他心道不妙,连忙派人去找。
没多久就找到了,秦钩就在养居殿正殿里。
他洗了脸,换了衣裳,也刮了胡子,收拾得整齐些,正批奏折。
他一边批奏折,一边厉声对底下站着的一排暗卫道:“世家为什么闭门不出?这是国丧,他们为什么不来吊唁?把折子送下去,让他们一刻钟之内,马上滚过来磕头,滚不过来的全部杀头。”
“立即派人去南边勘察地形,找一个……好看点的地方,马上动工修陵寝。去准备国丧陪葬的东西,越华贵越好,用金银各铸两百卷竹简,刻上诗句。”
“把祭台布置出来,在那里办……丧礼。”
他还是不想承认扶游已死的事实。
秦钩飞快地把奏折批完,往前一推,东西全部摔在地上,他抬起头:“还不快去?”
他站起身,快步走出宫殿,回到青庐,回到扶游身边。
没多久,世家的人忙不迭赶来了。
秦钩没让人封锁消息,他们其实早就知道扶游死了的事情。
只是摸不准秦钩的脾气,也不知道秦钩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才闭门不出。
其实大婚那天宫宴,扶游是有让人给他们递话,让他们留一会儿,扶游应该是想在临死之前,在世家面前怒斥秦钩残暴,再给自己争一次自由的。
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采诗官,谁会听他的吩咐?
世家不愿意惹祸上身,都不约而同地没有理他。
等到扶游好不容易从青庐脱身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最后那晚,扶游连最后一个办法也失去了。
他只好一个人走到祭台上。
可是,尽管一早就知道扶游死了,但世家仍旧一声不吭。
现在秦钩派人来喊,他们才敢换上礼服过来。
他们一来,秦钩就点了几个位置高的公爷侯爷,让他们过来给扶游抬棺材,抬到祭台上去。
世家还欲争执,被秦钩一把刀挡回去了。
最后是秦钩独自站在最前边,后边八个世家公侯,崔直大喊一声:“起。”
棺材沉沉地压着粗麻绳,嘎吱嘎吱地响,秦钩紧紧地咬着后槽牙,手上额上青筋暴出。
祭台百来级台阶,太高了。秦钩背着棺材,一步一步往上走。
三天前的晚上,扶游是不是也是这样走上去的?扶游当时在想什么?
秦钩想,扶游脾气好,肯定是不会骂他的,顶多是朝他呸一声,然后暗自高兴自己终于可以出去采诗了。
他还陷在思绪之中,后边一个公爷没了力气,手上的棍子松了一下,险些带得所有人连同棺材一起摔下去。
秦钩猛地把棺材往回一扯,稳住了。
他回过头,对众人叱道:“滚。”
几个公爷拿不准士意,又不敢把棺材放下来,只是犹豫了片刻,秦钩就冷着脸,一副要咬人的模样:“让你们他妈的松手!”
他们小心翼翼地放下棺材,秦钩一个人双手架着横梁,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地继续往上走。
那棺材重得很,秦钩力气比平常人大得多,也有些吃不消。
到后面,他每走一步就要在台阶上停顿许久。崔直问他要不要让侍卫来抬,他却不肯。
他像自虐一样,一定要自己来扛,横梁压在肩膀上,几乎嵌进肉里。
良久,他才拖着扶游,走到祭台上。
他曾三次走上这个祭台。
三年前,先皇病逝,他登基的时候,刘太后让他称病,没让他来。
他第一次来,是在年前,他重新给自己办了一个登基大典的时候。
后来和扶游成亲,第二次上来。
第三次登上祭台,便是今天。
祭台上已经布置好了,秦钩把棺材放到正中,自己重又坐到旁边。
崔直照他的吩咐,给他拿来粗布麻衣。
秦钩披上麻衣,看着制式,竟是丧夫寡妇的模样。
他面无表情,朝底下人扬了扬下巴:“跪下。”
一群人忙不迭下跪,秦钩又冷声道:“哭。”
众人面面相觑,犹豫片刻,随后低下头,用衣袖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
秦钩惊雷一般的声音忽然响起:“哭大声点!”
被他震慑住了,所有人都干嚎出声。
秦钩转头吩咐崔直:“去,看着谁没哭,拖下去打。”
崔直战战兢兢地应了:“是。”
随后,秦钩自己也在扶游面前跪下。他跪得板正,垂在身边的双手紧握成拳,眼眶通红,却把眼泪全都咽回去。
入了夜,灵前的蜡烛都换了几次,一群人都饿得不行了,哭得也有气无力的。
许久之后,崔直壮着胆子上前:“陛下,是不是让大人们先回去……”
秦钩回头看了一眼:“跪着。”
没有人再敢说话。
秦钩硬生生把朝中所有官员扣在宫里,扣了十几天。
这十几天里,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哭,哭得越大声越好。
秦钩披麻戴孝,也跪着,其间下了场雨,他也跪着不动。
真像是一只被丢弃的小狗。
*
不久之后,离开皇都没多久的晏知回来了。
收到消息的时候,他才刚刚在封邑落脚,收到消息之后,连马车都不用换,立即启程赶回来。
他没有想到,扶游会这么决绝。
他以为……罢了,再多的以为,现在也只是徒劳。
总之,这回他是算错了。
晏知来的时候,连衣裳都没换,就马不停蹄地赶来祭坛。
登上台阶,看见正中那个棺材之后,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下一刻,他推开地上一群人,大步上前,一把拽住跪在最前面的秦钩的衣领,猛地给了他一拳。
众人惶恐,生怕晏知被治罪,可是秦钩却拂了拂身上的粗麻,站了起来。
他比晏知还高一些,目光像毒蛇一样冰冷,盯着晏知瞧了一会儿,然后转头看向案上的白烛:“让他打我,你能消气吗?”
而后秦钩让崔直把各式武器拿过来,让晏知挑。
晏知到底还有几分理智,松开手,跪下向皇帝请罪,然后走到扶游那边,捻起三炷香。
这天晚上,秦钩恩准所有人回府,第二天早上再来送灵。
难得片刻安歇,众人马不停蹄赶回去。
可是他们离开祭台,还没走出多远,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祭台上,秦钩扛着那九个大鼎其中的一个,狠狠地把代表皇权的铜鼎丢下祭台。
铜鼎砸在地上,竟直接砸烂了地面。
众人一惊,随后连忙加快脚步出宫。
快跑,皇帝又在发疯了。
*
正式的陵寝已经选好了地方,在南边的燕鸣山,只是还没有这么快建好。
于是秦钩先让人在皇都附近找了座山,临时安置,等南边的陵寝建好了,再迁过去。
君后扶游出殡那天,排场极其盛大,比先帝驾崩还要厉害,陪葬金银无数,皇帝亲自披麻戴孝。
或许直到此刻,他才算是向天下人表明,这才是他最爱的人。
养居殿前的青庐还是没有拆掉,秦钩反倒把奏折都带到这里来批,平时吃睡都在这里。
他是要在青庐里安家了。
原本他还设了一个扶游的灵位,放在青庐里。
他期望能在梦里见到扶游,可是他难以入眠,偶尔小睡片刻,却又总是梦不到扶游。
于是他认定是扶游生了气,不肯来见他。
没几天,他就把灵位送走了,以期扶游能消气,能来找他,骂他打他也好,他只是很想见他。
可是一连几个月,他都没有梦见扶游,甚至扶游也没有留给他任何东西——
扶游临走的时候,把自己的那个书箱不知道拿到哪里去了,应该是烧掉了。
他什么也没有给秦钩留下,秦钩翻遍养居殿,什么也没有找到。
就像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秦钩还派人去跟晏知讨,晏知自然不肯给他什么东西。
秦钩就只能抱着那件扶游只穿过一天的礼服,从上面汲取一点微弱的残存气息。
*
这天晚上,秦钩刚从陵寝那边回来,随手批阅奏折。
暗卫进来回禀:“陛下,晏家大公子三日后离开皇都,与天牢的西南王没有联系,应当是没有造反的胆子了。”
秦钩放下笔,却道:“三日后,派几个人去劫天牢,把西南王劫出来。”
暗卫疑惑。
秦钩继续道:“把人送给晏知。”
暗卫连忙跪下:“陛下,这无异于放虎归山!陛下三思!”
秦钩却不置可否,扬了扬下巴:“去。”
反正秦钩也不是很想做这个皇帝了,等扶游的陵寝修完,他就不当皇帝了。
他残暴至此,安稳退位,大约是没有好下场的,扶一个人造反,倒是不错。
而这个人,非晏知莫属。
扶游不是最爱他仁慈了吗?那就让他做皇帝。
秦钩拿起案上的石头,轻轻握在手心。
他飞快地批完奏折,揉了揉眉心。
夜间无眠,他就出门去,准备到祭台上待一会儿。
走过宫道,两个守夜的宫人经过他身边,没有留意他,只是自顾自地闲聊。
“诶,昨天夜里,好像有人听见祭台那边有人唱歌来着。”
“不会是……”另一个宫人大惊失色,“真的吗?”“真的,听得清清楚楚的,可不就是君后没走么?”
秦钩听见这话,脚步一顿,一把抓住一个宫人,厉声质问:“是谁?是谁让你们说这些话的?你们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不等宫人回答,他便撒开手,大步往祭台跑去。
月光迷蒙,偶尔有两声鸟鸣,秦钩呼吸急促,发出猎狗一般嚇哧嚇哧的声音。
他竭力把自己汹涌的情绪压下去。
秦钩登上祭台,在踏过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猛扑到祭台边缘。
“回来啊!回来啊!”他哽咽道,“我已经知道错了,回来啊!扶游,你回来啊,已经是冬天了,现在已经冬天了,扶游,回来献诗,求你了,看看我,就把我当做一只小狗,我就是扶游的小狗!我就是扶游的小狗……”
作者有话要说:呼呼没死,呼呼要绝地翻盘,不过为了阅读体验,胖胖生不想剧透
快下夹子了,从明天开始,就是18:00准时更新啦!谢谢小可爱们的支持!这是胖胖生最紧张的一次夹子了,再次感谢小可爱们,等月底考完试给小可爱们加更~(鞠躬)
这应该算是全面开启火葬场了吧,顺便意念拍一拍评论区养肥的小可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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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守寡
22
丧夫的皇帝秦钩在给扶游守孝。
穿素衣, 披头发,吃糙米,喝凉水。
他每日都想到扶游。
相处短短三年, 秦钩却每天都能想到有关扶游的新事情。
想到扶游最爱吃的东西,最爱穿的衣裳,还有常念的那首诗。
可是扶游却一次都没来找过他。
或许他对扶游做的坏事太多, 扶游还没有消气, 秦钩这样想。
可是扶游可以来找他出气,扶游可以打他, 可以骂他,也可以把他当做一只小狗,随便羞辱。
扶游为什么一直不肯来找他?
很快的,秦钩又自己把这个问题给圆上了。
扶游不来看他, 是因为扶游根本就没死, 他只是出去采诗了, 等到了冬天就会回来的。
但是扶游临走的时候,忘记跟他说好, 到底是哪一年的冬天了。
扶游在外面迷路了。
他的自我逻辑一直都无懈可击。
因为这个想法,秦钩又让人把原本搭建在养居殿前的青庐, 完完整整地搬到皇宫最高处的祭台上。
他从此在祭台上面安了家。
百来个石阶上百来盏宫灯排开,每天天黑时,秦钩准时拿着蜡烛,在台阶上走两遍, 点起蜡烛。
祭台一片灯火辉煌, 给扶游照亮回来的路。
秦钩每天都在期待扶游能来看他。
一个时辰,半个时辰,一刻钟……只要半刻钟就好, 一秒钟也可以。
只可惜他每天都在失望。
他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
扶游离开的第一年,秦钩去南边燕鸣山瞧了一眼,数万人修建,陵寝才修了没多少。
秦钩召见了施工的工匠,又独自在墓室里住了几天,正月十五才启程回京。
路过晏家的封邑,他一时兴起,进去看了一眼。
这时候晏家的老家主病了半年了,把家族里的事情都交给晏知打理。
晏知出来迎接,也穿一身素衣,仿佛也在为谁守孝。
秦钩看不惯,当即让他回去换一身衣服。
只有他有这个资格给扶游守孝,他是和扶游成过亲的,有身份的,晏知算什么东西?
没名没分的。
他在晏家封邑逗留了几天,在四周逛了逛,晏家兄弟与怀玉作陪。
策马经过一处山谷的时候,秦钩瞥了一眼幽深的山谷里,面上似笑非笑。
他冷冷道:“我迟早要去找他,但你也不要这么急,你还没这个本事,我又不是傻子。”
晏知听了,后背冷汗唰的一下,就浸透了衣裳。
那个山谷里,是西南王,还有他在练的私兵、铸造武器用的作坊。
他刚要下马请罪辩白,秦钩却看都没看他一眼,低低地喊了一声“驾”,就走上前去了。
他好像并不想追究这件事情。
晏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难不成,皇帝也有意让他造反么?
这怎么可能?他有什么理由让别人造他的反?
晏知来不及细想,这天傍晚,皇帝便说要回去了。
圣驾是连夜走的,晏知在城门前,下跪恭送。
皇帝前脚刚走,晏知后脚刚站起来,就有心腹跑着来禀报。
“不好了,不好了,大公子,山谷里起烟了,仿佛是起火了!”
晏知不免想到这是皇帝安排人干的,连忙带着人赶去山谷。
从山谷外看,里面确实浓烟冲天,碍于刚才皇帝还在,他们也不敢进去查探。
晏知让人去引水灭火,自己则带着人四处寻找起火的地方。
最后,空地上一堆正燃烧的狼粪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都被戏弄了。
但晏知始终想不明白,明明狼粪前面就是他谋反的确凿证据,皇帝为什么不斩草除根,反倒给他留下这个东西。
事情很快就分明了,这天晚上,晏知回到家里,怀玉便匆匆迎了上来。
“我的东西没了,扶游留给我的东西。”
晏知眉心一跳,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推开门,从床底拖出一个木箱子,打开一看。
——也没了。
远去的马车星夜驰骋,秦钩坐在马车里,身边放着扶游的东西。
他拿起一卷竹简,认真地看。
然后发现自己有点看不懂。
他干脆往后一倒,靠在马车壁上,拿起一根发带,蒙住自己的双眼。
扶游,他好喜欢扶游。
接下来,扶游离开的第二年和第三年,秦钩就靠着这些东西度过。
扶游的竹简被他翻烂,发带也被他摸得起了球。
他愈发小心,可是触碰它们的时间却越来越多。
*
扶游离开的第四年,稍得喘息的世家们,好像忘记了秦钩从前的疯狗脾气,心思开始活泛起来。
这年的除夕宫宴,几个世家悄悄安排了一队舞女,来御前献舞。
那时秦钩正靠在位置上,身边放着扶游的竹简,他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双手捧起竹简,站起身,转身去了后殿。
后殿灯火辉煌,用屏风隔开,秦钩高大的身影映在屏风上。
他弯腰低头,将竹简放在桌案上。
世家众人觉得不太妙,刚要摆摆手让舞女们下去,没想到,秦钩又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了。
众人松了口气,收回挥推舞女的手。
秦钩从后殿出来,却没有重新在位置上坐下,而是径直走下玉阶,到了宫殿中。
他直接跨过一位公爷面前的桌案,走到他身后的宫灯前,用手指捻灭烛焰。
映在他眼里的烛光也猛地熄灭。
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猛地举起宫灯,狠狠地砸在地上。
一声巨响,秦钩怒吼:“我他妈的够给你们面子了!”
朝臣们还想要跪地请罪,秦钩一脚踹翻一张桌案,最后他们连求饶也顾不上,扭头就跑了。
好好的,又是一场闹剧。
这件事情之后,宫里再没办过宴会。
平时上朝,秦钩都在面前放一个屏风,他谁都不看,谁也不知道他在看谁,更不知道谁又是下一个被秦钩绞死的人。
除夕一过,很快就过了春天,很快又到了夏天。
某天晚上,宫里忽然来人,敲开皇都所有世家的门。
陛下传召,紧急入宫。
于是所有人连忙穿戴整齐,因为害怕,大多结伴入宫。
崔直将他们引到祭台下边,众人抬头,祭台上没亮灯,只有明亮的月光,秦钩疯子似的,架着脚,坐在祭台边缘,身边放着几大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随后崔直道:“各位大人,陛下有旨,请你们跪下。”
他们碍于秦钩威慑,只能战战兢兢地跪下。
崔直又道:“陛下有旨,你们都哭,哭出声来。”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人群中不知是哪里传出一个声音。
“今天是君后的忌日。”
于是他们瞬间明白过来,不敢再违抗圣意,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秦钩就坐在祭台上,看着他们,还笑似哭一般,勾了勾唇角。
他将手伸进身边的竹筐里,抓了一把什么东西,一扬手,撒向空中。
柳絮似的东西飘了漫天,众人抬着头看,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直到落到身上,捡起来仔细一看,才辨认出来。
是玉屑。
他们震惊得一时间忘了哭,相对的,秦钩大哭出声。
他一面往空中抛撒玉屑,一面大喊,极其悲怆:“扶游,现在是冬天了,现在是冬天了,下雪了,你看,下雪了!”
秦钩将几大筐玉屑都送进风里。
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夜色死寂,什么都没有,秦钩像孩童一般手足无措,只能坐在原地大哭。
又一场闹剧。
*
这几场闹剧之后,秦钩在朝野上下的风评简直坏到了极点。
在世家眼里,他简直就是个几百年不出的暴君。
也是在这年秋天,晏知以西南王的名义,联合几个世家,起兵讨伐残暴无道的秦钩。
他只借了西南王是秦家人的便宜,真正掌权领兵的,还是晏知。
他原本是个儒将。
这一年里,叛军一路高歌猛进,所过之处,诸城大开城门相迎。
每日都有世家臣子叛逃,每日都有城池被攻陷,秦钩却一点都不急,照旧隔着屏风上朝,到后来连朝会都时去时不去。
一直到了燕鸣山下。
这时候燕鸣山上的陵寝还没建好,秦钩终于开始急了。
他故意让晏知造反,可没让晏知坏了扶游的清净。
再说了,晏知要在扶游面前把他大败,那他在扶游那里可就没有一点面子了。
不行,得让晏知的造反进度慢一点。
怀着这样的想法,秦钩披挂,御驾亲征。
外出打仗,他还把自己的窝给带上了——他和扶游成亲的青庐。
叛军也终于遇到铜墙铁壁,在燕鸣山前停下了脚步。
秦钩在前线打仗,后边仍旧在修建陵寝,一刻都不曾停工。
打着仗,秦钩过完了没有扶游的的第五年与第六年。
第七年,燕鸣山上的陵寝终于建成。
秦钩带着军队,回到皇都,将扶游的棺椁从临时的陵寝里挖出来,运往南边。
他一意孤行,用军队再次给扶游办了一次国丧。
国丧期间,晏知所率叛军,竟也偃旗息鼓,按兵不发。
国丧持续了三个月,秦钩抱着兵器,在燕鸣山外守了三个月。
这之后,双方交战,秦钩且战且退,就算抓住破绽也绝不还击。
他一步一步地将燕鸣山让渡给晏知,在晏知下令绕山而行、不得惊扰的时候,调转马头,率军离开。
*
又过了三个月,叛军依旧势如破竹,一路凯歌。
在第八年的春天,终于兵临皇都城下。
这天秦钩还在上朝。
隔着一道厚厚的屏风,秦钩坐在屏风后面,身边放着扶游的竹简。
底下朝臣所剩无几,他冷眼瞧着,也不说话,仿佛在等着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人上殿来。
秦钩的暗卫带着两个不着兵甲的人上前。
一个是西南王,另一个就是晏知。
西南王秦栩空有野心,却实在没有什么胆子,秦钩派人去找他的时候,他甚至想过装病推脱。
晏知倒是坦坦荡荡地就过来了,大军就在城外,他都已经安排好了。
都已经是这个时候了,纵使秦钩再如何用兵如神,挡不住大势已去,也是无力回天。
晏知一身素衣,缓步上殿。
八年了,他受过的耻辱,扶游受过的委屈,他要全部向秦钩讨回来。
秦钩坐在屏风后面,摆了摆手,便有两个侍从上来,把他面前的屏风抬走。
他靠坐着,斜着眼瞥了一眼晏知,随后站起来,把扶游的竹简拿起来,交给崔直。
崔直双手接过,秦钩站起身,走到台阶上,叉着腰。
他一身帝王衮服,是穿旧的,和扶游成亲时穿的那一件。
秦钩看着殿中二人,忽然笑出声来。
西南王很怕他,被他吓得一哆嗦,后退半步,恨不能扭头就跑;晏知倒是站得安稳,岿然不动。
秦钩先看向西南王,问了一句:“是你想做皇帝?”
西南王犹豫了一下,试着点了一下脑袋,秦钩忽然提高音量,走下台阶,暴怒问道:“就凭你也想做皇帝?!”
就像是一只猛虎面贴着面对他喊。
西南王顿了一下,几乎要被他吼得跌坐在地,连连摇头:“不不……我不想了,我不想了……”他指着晏知:“是他想,是他想做皇帝。”
于是秦钩又转向晏知,问了一句:“是你想做皇帝?”
晏知手无寸铁,却毫不畏惧地回看过去:“是我。”
秦钩忽然又笑了,侧了侧身,给他让开路:“滚上去坐着。”
晏知不解,秦钩便道:“你都要做皇帝了,连这个胆子都没有?那你就上去站着吧。”
晏知看了他一会儿,迈开步子,走过他身边,站到了三级玉阶之上。
下一刻,秦钩忽然从暗卫手里抽出一柄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刷的一声,就将刀尖送进西南王的心口。
西南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秦钩朝他笑了笑:“你不想做皇帝,往后也别跟他抢,干脆杀了你,这样稳妥。”
说完这话,秦钩便握着刀柄,将刀抽出来。
他自己后退两三步,省得鲜血溅到自己的身上。
他丢开刀,指了指站在玉阶上的晏知,对朝臣们道:“行了,叫他陛下吧。”
秦钩说完这话,转身便走,同样登上玉阶。
晏知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警惕防备地看着他。
秦钩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绕过他。
两个暗卫将屏风重新搬回来,崔直奉上另一柄长刀。
秦钩背对着屏风站着,接过长刀,瞥了一眼崔直:“你不要忘记。”
崔直颔首:“陛下放心,老奴记得。”
得了他这句话,秦钩便放下心来,抽出长刀。
他把刀刃横在自己的脖颈上,抬起头,松了松筋骨。
秦钩想,这下扶游大抵能原谅他了。
扶游这个小采诗官,爱仁君,不爱暴君。
可他秦钩哪能认识什么仁君?他估摸着,或许晏知不错吧。
扶游从前就很喜欢他,如果晏知做皇帝,扶游会高兴一点的话。
秦钩在他走后就不想做皇帝了。
鲜血泼洒在屏风上,所有人这才看清楚,这面屏风并不是素白的,它有画,画的是冬日雪景。
只有雪,所以看上去白茫茫一片。
*
扶游走后第八年,秦钩自戕,谥号戾。
晏知登基,世家林立。
叛军入城第二天,原本皇宫里最得意的总管太监崔直,裹着一身蓝袄子,驾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悄悄离开皇都,南下前往燕鸣山。
崔直到底年老体衰,赶了一会儿马车,就要停下歇一会儿。
他不放心,掀开马车帘子看了一眼。
秦钩的尸首端坐着,靠着马车壁,脖子上一块白布紧紧缠绕,好摆正他的脑袋。
崔直见他没事,自己也歇够了,便放下帘子,继续赶马车。
他一边赶马车,一边絮絮叨叨地念:“陛下,你说你这是何苦呢?扶公子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他在的时候,你连个好脸都没给他,现在他走了,你倒是越来越想起他的好来了。”
“你想和他葬在一起,也不肯自己到燕鸣山下去自戕,这样不也更快一些,老奴只要把你的尸首拖进去就行了。”
“你倒好,你怕扶公子不想见你,会怨你,非要在这里死,再让我送你过去。那我也怕扶公子会怨我啊,就非要我来做这个恶人。”
“得亏现在是冬天,要是换了夏天,你都臭了,谁送你过去?我就不该答应你这件事情,给自己揽了个苦差事。”
崔直一边捶腿,一边抱怨。
就这样慢慢地驾着车,快到燕鸣山的时候,崔直还在絮叨。
“好了好了,陛下别急,马上就到了……”
他却忽然没了声音。
缰绳滑落到地上,崔直捂着胸口,靠着马车,面色惨白。
他连挣扎都没有力气挣扎,就这样垂下了手。
就在燕鸣山外,下了这年冬天的最后一场大雪。
入了夜,大雪纷纷扬扬,直接将马车掩盖。
所幸天公垂怜扶游,令秦钩都至死没有如愿。
*
小世界在下雪,控制中心倒是四季如春。
“听说了么?第一区总积分排名第一的那位阎王,小世界任务失败了。”
人来人往的任务者餐厅,只是一句压低声音的话,就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顿了一下,紧跟着放下手里的东西,围到带来消息的那人身边。
“怎么了?怎么了?”
“详细说说。”
“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那人愈发压低声音,“那位小世界任务失败,刚刚自己回来了。他不是习惯跟控制中心签最高一档的赔付协议吗?现在好了,任务失败,积分全赔出去,恐怕是要挪窝了。”
有人幸灾乐祸:“怕不是要挪到我们十一区了。”
也有人面露疑色:“哪里的任务?他会做不了?”
“就是特别普通的古代世界,一代霸主的那种任务。”
“所以那位怎么会过不了?”
“具体还不清楚,只知道是自己主动结束任务进程,然后就回来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疯了,真是疯了。”
沉默之中,有个坐在角落里、披着小斗篷的人,慢吞吞地舀起最后一勺番茄汁拌米饭,吃了干净。
他轻声问道:“我能问问,你们在说谁吗?”
“就是那个阎王,第一区排名第一的那位,你知道吗?”
那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
“你是新来的?”
“嗯。”
“要说那位的来历,那可是离奇得很。”
“简而言之,就是之前有个任务者,去一个末日兽人小世界出任务。现在这位第一,原本是在小世界里做狼人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现了小世界和控制中心的秘密,反手把任务者给宰了,自己顶替他的位置,杀进控制中心来了。”
“然后,他就在各个小世界里穿梭,杀了足足两年,控制中心才发现不对劲。后来也将错就错,让他顶上来。最后他排名一路高升,升到现在的第一了。”
“小世界和控制中心本来就有连接通道,不过一般都是我们去小世界,没有小世界的人上来的。下去的通道很明显,上来的通道可不容易被发现。”
“这么多年,他是唯一个从小世界上来的。不过也是,要是这么容易就能上来,那我们这儿还不被小世界的人挤满了?控制中心底下可有几千万个小世界呢。”
小斗篷点点头:“嗯,然后呢?”
“然后他这次终于任务失败了。”
那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嗯……”
“不止这个,那位的性子也怪得很,不愧是末日世界出来的。”
“那位大概是有囤积癖,又很抠门,害怕末日哪一天又来了,所以全年无休,每天都在小世界做任务,囤积分。积分到手也不花,不吃不喝,就等着下一个去小世界,然后吃喝都在小世界解决。”
“那位脾气也差,有几回做任务手段太暴力,被一区其他任务者联名举报,控制中心还给他发了黄牌。不过那位根本不改,扭头就上决斗场约战,给人揍得屁滚尿流,再也不敢说举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那位”的传奇轶事。
披着小斗篷的人拿出手帕,擦了擦嘴,然后向他们道过别,端起餐盘,起身离开。
身后的人还在讨论,或惋惜,或嘲讽。
“那位真是实打实的暴力主义者,一区的人看见他,都得绕道走。”
“所以他这回为什么去古代小世界?他之前去过吗?”
“那不是末日背景的高级世界都去过了吗?其他低级世界一次任务积分太少,人家看不上那点积分,想着去古代世界搏一把,结果失败了。”
“用脚想都知道,古代文明和末日文化荒漠还是有壁的,大约是挥拳头不管用了,他就失败了呗。”
“哈,你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
“放屁,那位知道古代文明吗?他好像连小学都没毕业。”
“不是吧?他小学没毕业?真的假的?”
“真的,末日世界哪里来的学校?他当时又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
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众人立即噤声,秦钩走进门,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
秦钩抱着手,闭目养神。
作者有话要说:秦·小学没毕业·狗:老婆老婆老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是狗我是狗我是狗
神秘小斗篷第一次来控制中心食堂:番茄,没吃过,好吃!玉米,没吃过,也好吃!狗肉,难吃,呸!感谢在2021-10-25 21:23:10~2021-10-26 17:32: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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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重启(修改末尾)
23
秦钩一从小世界回来, 就向控制中心重新提交了申请,申请重回小世界,他想重新开始。
和扶游重新开始。
可是申请很快就被驳回了, 控制中心表示,他们已经对小世界进行了任务内容重置和时间线重启,也已经派了新的任务者前去做新的任务, 不需要他再去一趟了。
不过控制中心还是例行询问他需不需要心理疏导。
秦钩拒绝了。
他满脑子都是控制中心的那句回复——
新任务者已经准备就绪。
新任务者, 新任务者会像他一样夜间失眠吗?会发现扶游唱歌可以让他安眠吗?
他也会使手段把扶游留下来,让扶游给他唱歌吗?
他也会……喜欢扶游吗?
只是稍微想到一点, 秦钩就感觉有人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他喘不上气来。
他不能接受,绝不能接受。
光是想想他就要大开杀戒了。
秦钩霍然起身,大步走出去。
*
秦钩费了一点功夫, 才推开小世界监管室的门。
他就穿着简单的黑色背心, 额上满是汗珠, 两个拳头血淋淋的。
大约是硬闯进来的。
秦钩抹了把脸,看向监管室的屏幕, 扶游所在的小世界,已经重新运转有一段时间了。
这时有东西撞门, 没有起伏的电子音从门外传来:“没有代号任务者,请马上离开监管室,否则控制中心将采取强制措施。再重复一遍……”
在它重复第三遍的时候,秦钩还是没有找到暂停世界运转, 让自己加进去的方法。
眼看着门就要被撞开了, 秦钩没有犹豫,直接提起拳头,一拳砸在屏幕上。
咔嚓几声, 屏幕上蜘蛛网似的裂开裂缝。
秦钩就这样进去了,暴力进入。
*
小世界一经开启,就不能停下,控制中心很难以外力加以干预,最终决定权在唯一拥有自我意识的任务者或非任务者身上。
意思就是,除非秦钩死了,不,就算他死,他也绝不再出来了。
这样想着,秦钩猛地睁开眼睛。他平躺在床上,眼前的帐子花纹很熟悉。
秦钩翻身坐起,下了床,扑到铜镜前,双手撑着桌案。
镜子里映出的,却不是秦钩的脸。
是西南王秦栩。
秦钩面色一沉,很快就明白过来。
他的身份大概是被那个新的任务者占了,留给他的,只剩下这个和“皇帝秦钩”身份背景最为接近的西南王秦栩。
秦栩自然比不上他自己原来的身体。他与“秦钩”长相相似,可是性格软弱,胆小怕事,空有野心,平日里就畏畏缩缩的,垂着眉毛,缩着脖子,几乎已经成了习惯。
偏偏是他最看不上的这个懦夫。
秦钩哐的一拳砸在铜镜上,竟把铜镜捶得变形。
罢了,能回来就行了。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看房间里的装饰,应该还是在宫里,而且是冬天。
冬天,扶游该进宫献诗了。
不知道扶游来了没有,有没有被新的皇帝留下来。
秦钩下定决心,抓起衣裳,一面披上,一面往外走,准备出去看看。
可是他还没走出去,外面听见动静的太监们抢先一步冲了进来,七手八脚地要把他按住。
“西南王可是又犯病了?坐下歇会儿吧。”
“快,快去请太医,回禀太后。”
先帝在时,刘家势大,联合几个世家,逼得先帝不纳妃嫔,专宠刘皇后。
先帝驾崩之后,刘皇后成了刘太后,却没有亲生子嗣,只有两个先帝偷偷与冷宫宫女生下来的孩子。
一个是秦钩,一个就是秦栩。
刘太后仔细思量,最后挑了秦钩,扶他登基,自己垂帘听政。
至于秦栩,她也没有放过,为了防止他生出异心,刘太后直接把他以疯病的名义扣在宫里,时刻监管。
秦钩此时顾不得这么多,猛地推开太监们,就冲出去。
太监们哪里料到素来胆小怕事的西南王会有这样的力气,被他一把推倒,摔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着,眼睁睁地看着人跑出去了。
宫殿外面还有侍卫,秦钩反手夺过一个侍卫腰间佩刀,就冲出包围。
他扛着刀,站在宫门前辨认方向。
头发乱蓬蓬的,穿一身白衣,活像是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
*
新皇登基的第一年冬天。
十五岁的扶游,身量不高,裹着一身短短的旧袄子,被冻得脸上没有血色。
皇都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他一路走来,越往北走越冷,要不是脸皮薄,他简直想把被子裹在身上,就这样在路上走。
他背着书箱,带着满当当的竹简,来到皇都。
城墙高耸,城楼巍峨,恢宏壮观。
扶游双手紧紧地拽着书箱带子,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走到城门前排队,接受侍卫盘查。
听说是因为新皇刚刚登基,还有许多不臣之人,害怕他们派刺客来皇都搞破坏,所以太后特意下旨,要加强巡逻。
队伍里有不少跟他一样打扮的采诗官,不过都是老人家。
这是朝廷的规矩。
几十年前,大夏朝廷为显恩德,保证鳏寡老人的生活,给他们送米送布,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们每年冬天献诗上来。
原本很好的事情,流传到现在,就变了味,变成官府抽签,被抽到的家庭就要出一个采诗官。许多老人不愿意让家中小辈受罪,才支撑着出来采诗。
盘查得仔细,队伍也走得慢,扶游慢慢地等。
忽然有人拍了拍扶游的肩膀,扶游回头,只见是一个同样背着书箱的老人家。
老人家笑着,朗声问他:“小郎君你也是采诗官啊?”
扶游点点头,恭敬答道:“是,我也是采诗官。”
“没见过这么小的,怎么这么小就出来采诗?家里人呢?”
“家里人都走了,还有……”
只剩下一个大伯,一个表兄,他们害怕,不愿意出来,朝廷又非要他们家出一个采诗官,他就出来了。
他这话说得小声,老人家也没怎么听清楚,只是搓了搓他的衣袖,絮絮叨叨地念:“还穿的这么少,又这么瘦,手炉也没有一个。”
扶游低着头,不自觉红了眼睛。
他就是这样,眼窝子浅,情绪一有波动,就要眼睛红红。
一年了,他一个人在山野间奔走,遇到过豺狼野兽,也遇到过土匪强盗。
只要有一个人稍微关心他一下,他就忍不住难过。
老人家宽慰他:“没事,再等一等,马上就进城了,进城了能住驿馆,到了驿馆里,就暖和了。”
正说着话,扶游就已经到了城门前。
他反应过来,跟老人家说了句“失陪”,快步上前,把自己的书箱取下来,放在桌上,让士兵查看。
盘查之后,扶游和老人家一同进了城。
老人家带他去驿馆,帮他挑了一个朝南边的房间,又带他去领采诗官的份例。
今年的俸禄,还有两身新衣裳,一身官服,一个新书箱,一篮木炭,一点过年的糖。
老人家走在走廊上,颤颤巍巍地打开油纸,捻了一块碎糖含进嘴里。
他含含糊糊地对扶游说:“等到了除夕,宫里有宴会,会选两三个采诗官去赴宴,到时候不仅可以进宫吃饭,还可以拿年赏,有很多钱。你要争取一下,这样第二年的日子才会好过一点。”
扶游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您老提醒,我会争取的。”
扶游把老人家送回房间,把他扶上床,裹上被子,可还是不够暖和,他又把自己的被子抱来,给老人家盖。
最后扶游跑去灌了个汤婆子,塞进被子里,又把领到的木炭烧了一点,才暖和一些。
扶游同他说了一会儿话,老人家闭着眼睛昏昏欲睡,扶游便让他躺下,给他掖好被子。
见他睡熟了,扶游才退出去。
扶游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刚才领到的干净衣裳换上,拿了点钱,出门去了。
他去果脯铺子买了点果脯,认认真真地在红纸上写下“扶游顿首”。
先去了一趟学宫。
一年前他还在学宫念书,后来爷爷过世,他回家守孝,再回来的时候,就是现在了。
他在学宫外转了一会儿,找到一个好说话的学子,便把果脯交给他,请他转交给自己从前的老师。
送完学宫这边,他拿着另外一包果脯,又去了许大史官的府邸,托门房转交。
扶游倒不是想求他们什么,只是身为学生,来了皇都,拜会一下才不至失礼。
他独自走在街上,经过紧闭大门的晏府,不由得停下脚步。
听说晏家一家人都去驻边了。
扶游叹了口气,暗自下定决心,明年采诗,一定要先去边关看看。
*
采诗官进宫献诗有顺序,扶游因为是新来的,被排在了最后面。
他也不着急,就安安心心地在驿馆里住着。
他要进宫的前一天,那位老人家又指点了他几句,进了宫怎么打点,进了殿门怎么行礼,隔着帷帐怎么献诗,怎么配合乐师的节奏。
扶游听得认真,都认真记在心里。
第二天一早,宫里便有人来喊他。
扶游穿好淡青色的官服,系好头发,背上书箱,就跟着去了。
他进了宫,走在宫道上。
忽然,极其安静的宫道上传来吵闹声、大喊的声音。
有一群人在他身后喊道:“王爷!您怎么又犯病了?别跑啊!”
还有一个人在声嘶力竭地大喊:“扶游!扶游!回头!看看我!”
扶游刚想回头,领他的宫人便提醒道:“小郎君,在宫里要谨言慎行。”
扶游连忙把脑袋转回来,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多谢您提点。”
他这样上道,宫人也十分满意,点了点头:“快走罢,陛下要是等急了,怕是又要闹了。”
闹?有点古怪的字眼。
但是他说完这话,便加快了脚步,扶游来不及细想,连忙跟上。
身后传来的声音渐渐小了。
“嘭”的一声,秦钩被一众侍卫按在地上,他的力气大极了,简直像是野兽一样,侍卫们很勉强才能按住他。
秦钩的脸贴在地上,他竭力抬起头,看着扶游匆匆离开的背影,喃喃道:“你看看我,你回头看看我,我已经知道错了,现在是冬天,冬天了……”
*
宫人一路领着扶游到了养居殿。
他推开殿门:“小郎君请,陛下就在里面。”
“多谢您。”扶游最后跟他道了一声谢,不由得又攥紧了书箱的带子。
看出他有点紧张,宫人又劝慰他道:“没关系的,进去行礼,等乐师开始奏乐,你就可以献诗了。陛下童心未泯,有些坐不住,但是不会为难你的。”
坐不住?童心未泯?
扶游更觉得奇怪了,他蹙着眉,硬着头皮,走进宫殿。
他还没行礼,便看见皇帝抢了乐师的位置,坐在小编钟,哼哼唧唧地敲着钟。
这……不太像……
扶游哽了一下,然后大不敬地怀疑起陛下的岁数或者智力来。
他觉得奇怪,紧急发件询问控制中心。
控制中心也很快给了他回复:“这个小世界原本是给总积分第一的秦钩量身定制的世界,皇帝就是我们给秦钩量身定制的角色。”
“可惜秦钩任务失败,正好你又来了,我们不想浪费这个小世界模型,就想先拿这个世界给你练练手。”
“不过秦钩不在,这个世界就少了一个皇帝角色,世界进程没办法正常运转。于是我们又调取了秦钩的基本数据,重新捏了一个皇帝角色放在这里,你放心,他贴合世界逻辑,不妨碍剧情。”
“简单来说,你完全可以把他当成是另一个秦钩,他继承了秦钩的绝大部分属性,只是有点傻。当然,他同样深爱着你。”
只、是、有、点、傻?
扶游看着面前敲钟的痴呆皇帝,一脸迷惑。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了一下末尾,感觉初版没说清楚(鞠躬)
是两个秦狗争宠,控制中心超爱搞事
皇帝:老婆!!!
秦狗:老婆!我才是真的!他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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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戳破
24
扶游大概听懂控制中心在说什么了。
他们的意思是, 上辈子秦钩是皇帝,这次重来,秦钩不在, 于是他们按照秦钩的模样,捏了个假皇帝放在这里维持世界正常运转。
但是这个假的,他是个傻的。
这也就完美解释了, 为什么精明的刘太后在自己没有儿子的情况下, 会选择扶秦钩做皇帝,而不是比秦钩懦弱许多的西南王秦栩。
这样一来, 倒是更加符合世界逻辑。
扶游看着眼前叮叮当当敲着小编钟的“痴呆秦钩”。
他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
扶游定了定心神,然后上前行礼:“采诗官扶游见过陛下。”
在他走过来的时候,“秦钩”抬头看见他, 便不自觉停下了敲钟的动作, 紧紧地盯着他, 绝不移开目光。
扶游被盯得心底发麻,又想起, 方才控制中心给他的回复——
他同样深爱着你。
扶游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秦钩竟然深爱着他吗?
他并不觉得。
而后, “秦钩”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猛地推开编钟,站起来,竟是要朝他冲过来。
扶游被吓了一跳, 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几个侍从见怪不怪地上前来, 劝着哄着,把皇帝推回挂着帷帐的里间。
“陛下,陛下, 怎么了?”
动作倒是比对待西南王要轻一点。
秦家净出疯子。
重重包围里,“秦钩”的目光始终落在扶游身上,他仿佛无意义地重复着扶游的名字:“扶游,扶游……”
扶游望着他,神色平静。
何必呢?
“秦钩”被推搡着回到挂着厚重帷帐的里间。
下一刻,里间传来砰砰几声巨响,“秦钩”又冲出来了。
掀开帷帐时,扶游看见几个侍从都倒在地上。
这个假皇帝同样完美复刻了秦钩的暴力手段。
“秦钩”站在扶游面前,捏着拳头,克制着自己,不敢再靠近,怕吓到他。
扶游看着他,最后俯身作揖:“采诗官扶游见过陛下,扶游进宫献诗,请陛下稍安勿躁。”
“秦钩”大约是只听他的话,他捏着拳头,极其艰难地往后退了一步,慢慢地、慢慢地,退回帷帐后面。
他终于开了口,吩咐倒在地上的一众侍从,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呼噜声:“把帐子挂起来。”
简直和秦钩一模一样。
扶游放下书箱,在软垫上跪坐坐好,挑了一首四平八稳的祭祀诗。
乐师重新摆好编钟,弹奏起悠远的乐声。
扶游甫一开口,“秦钩”便安静下来,那种野兽似的呼噜声也消失了。
他没有坐在榻上,却一定要坐在地上,抱着腿,高高大大的身形蜷缩起来。他看着扶游,听着扶游唱歌,不自觉就红了眼眶,模样怪委屈的。
扶游没有理会他,只是继续唱诗。
难得片刻安宁,侍从们无声地退走,推门出去时,忽然看见一个不速之客也站在门口。
西南王——或者说真正的秦钩就站在门前。
刚才在宫道上,他挣脱了侍从,追着扶游的脚步到了养居殿。
他已经按捺不住要推门进去,他想把那个冒牌货揍一顿,然后把扶游给抱走,让他给自己献诗。
可是殿门打开时,扶游的声音泄露出几分,传到他耳里。
他忽然消了气焰,不敢进去放肆了。
扶游很看重献诗这件事情,要是他现在冲进去大闹一场,扶游肯定会很生气的。
他不能再惹扶游生气了。
于是他收回手,在殿门外蹲下,耳朵贴着殿门,就这样蹲着偷听扶游唱歌。
*
扶游来皇都的时候,背了满满一个书箱。
可是到真正献诗的时候,他也只挑了四五首太平诗。
《团团黄雀》是不可能再出现在秦钩或者和秦钩有关的任何人面前了。
四五首诗很快就献完了,扶游又一次俯身行礼。
“扶游告退。”
一听这话,皇帝“秦钩”猛地就站了起来:“不许……”
扶游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陛下稍安勿躁,下一个采诗官马上就到,扶游告退。”
“秦钩”很听他的话,但是又要克制着自己想靠近他的本性。
他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本来就傻,最后只憋出来一句:“扶游,你别走。”
扶游偏偏和他唱反调:“我要走了。”说完这话,扶游便背起书箱,起身离开。
“秦钩”下意识要去追,却被扶游回头一眼定在原地。
他是有点傻,但是他熟悉扶游的一切。
扶游的目光很明显了,他讨厌他,他要是再跟上来,他会更讨厌他的。
“秦钩”最后又憋出一句:“扶游,那你明天还要来啊。”
扶游恭敬回了一声“是”。
其实明天就不是扶游献诗了,他明天不会再来了。
不过“秦钩”只听他的话,只要他答应了,“秦钩”就放心了。
扶游走出养居殿。
门外蹲着个人,察觉到门开了,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西南王——真正的秦钩也喊了一声:“扶游。”
扶游转头看他,目光清澈,没有杂质。
秦钩被他的目光看得顿在原地,他想了想,最后道:“我……我是西南王!”
换一个身份,秦钩这样想,反正他已经用了西南王的身份,换一个身份,他和扶游就能更好地重新开始。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从现在开始,他和那个痴呆皇帝就没有任何关系了,皇帝做过的事情,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扶游看着他,似乎是扯了扯嘴角,然后俯身作揖:“西南王。”
“嗯。”秦钩却比痴呆还痴呆,不太容易地找借口撒谎,“我……刚刚在宫道上吓到你了,我不是疯子,你别放在心上,我不是疯子。”
他一连说了两遍,最后还暗暗地讽刺里面那个“秦钩”。
“里面那个才是疯子,你要小心点。”
扶游却道:“西南王慎言。”
秦钩同样很听他的话,连连点头:“我知道。”
沉默了一会儿,扶游又一次行礼:“扶游告退。”
秦钩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袖,又连忙松开手:“我送你回去,你现在住在哪里?住在驿馆。”
他发觉自己的语气太过霸道,还补了一句:“我送你,好不好?”
扶游看着他,淡淡道:“不麻烦西南王了,西南王就这样出来,恐怕侍从们都要急坏了,您还是快回去吧。”
秦钩低头看了看自己,才发现自己就穿了中衣中裤,还赤着脚,大雪天的,他不觉得冻,别人觉得他是纯正的疯子。
扶游转身离去,秦钩想追上去,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
他回头,推开养居殿的殿门。
果不其然,那个冒牌货、假秦钩,也趴在门上,偷看扶游。
秦钩看见他就不舒坦,总感觉自己在照镜子,他冷声道:“离扶游远点。”
“秦钩”虽然傻,在扶游的事情上却一点都不迟钝,他马上感觉到对方带着的敌意,立即反驳:“关你什么事?”
“滚。”
猝不及防,秦钩一拳把他揍回去,关上门,留下烂摊子,转身大步离开。
他回到西南王的住所,从衣箱里挑了几件衣裳,重新把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的。
他又要去见扶游了。
*
那头儿,扶游背着书箱,走在宫道上。
他拽着书箱带子,脚步匆匆,头也不回。
上辈子他自尽之后,想办法和控制中心取得联系,成了和秦钩一样的任务者。
控制中心一开始说,他才刚来,比较熟悉这个世界,就让他再回来练练手,就当是正式做任务之前练习一下。
他来这里不过一年,一开始事情还是很顺利的,他就像是从前一样,在外面采诗,结交朋友。
可是来到皇都之后,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皇帝“秦钩”变成了个傻子,而西南王……
西南王。
扶游咬着牙,立即发件询问控制中心,控制中心也很快就回复他了。
“扶游,他是自己冲破禁制,闯进来的,我们没拦住。小世界开始运行之后,就会上锁,他自己□□进来,中途又出了点错误,结果他就跑到西南王身上了,我们也没办法啊。”
扶游说:“麻烦你们,能不能把他弄回去?”
“没有这项功能,他进来之后,除非他身死,就可以脱离小世界,回到控制中心,否则我们没办法干预。”
“你可以自己想想办法,只要他死了,他就会离开,你可以……”
“他现在是西南王,我要是杀了他,我也会被杀头的。”
“那就没办法了。”控制中心最后说,“傻子皇帝的属性和他一样,而且对你百依百顺,就是有点傻,要不然你考虑一下?”
扶游没有回答,叹了口气,礼貌地说了谢谢,然后切断和控制中心的对话。
这时候,宫道前面忽然有仪仗行来。
扶游连忙回神,侧过身,贴墙站好。
孔雀羽毛织成的华盖,从扶游面前轻轻拂过。
轿辇在他面前停下,略显威严的女子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你是今天的采诗官?”
扶游垂眸:“回太后,正是小臣。”
“怎么这么小?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小臣名叫扶游,今年十五。”
“扶游……”刘太后顿了顿,似是在想什么,“才十五,怎么就来做采诗官?”
扶游斟酌道:“回太后,扶游家中原是采诗世家,祖父与父亲皆已亡故。新皇登基,朝廷征召,家中只有伯父、表兄与扶游,伯父年老,表兄体弱,才由扶游外出采诗。”
他倒不是不埋怨伯父表兄,只是在太后面前告状,于他没有半点好处。
万一伯父被诛九族,他同样在里边。
刘太后微微点头:“也是苦了你,行了,出宫吧。”
扶游愈发低了头,刘太后的轿辇被重新抬起来,走远了。
她靠在软枕上,随口问身边人:“阿戎,刚才西南王喊的就是这个扶游?”
刘将军原来站在轿辇另一边,难怪扶游没有看见。
他佩着刀,跟在姐姐身边:“没错,就是他,在宫道上嚎得可清楚了,跟着的人全听见了。阿姐看他像是怎么回事?会不会和秦栩有什么勾结?”
刘太后扶着额,摇了摇头:“不像。”
这时候,轿辇到了养居殿前,养居殿也正闹着。
刘将军怒叱一声:“怎么回事?又闹成这样?你们就是这样照看陛下的?”
内侍们叫苦不迭:“大将军恕罪,实在是……刚才那小采诗官在的时候还好好的,他一走,陛下就不知怎么了。”
刘将军回头,同姐姐交换了一个眼神。
又是那个采诗官。
*
这天夜里,扶游就收到了太后宫中传出来的懿旨。
让他明天继续进宫献诗,一直到年节。
诗不够了不要紧,可以献别人的,总之要他去。
扶游有些烦恼,想是今天不小心引起太后怀疑了,太后要敲打他。
那个总帮他的老人家倒觉得没什么:“挺好的,你去献诗,要是从宫里得了赏赐,足够你用一辈子的了。”
扶游朝他无奈地笑了笑,给他盖上被子:“您老还是快睡吧,别再偷吃糖了。”
他安顿好老人家,就拿着懿旨回到自己房间。
扶游拖着脚步,回到房间,刚掏出火折子,还没点起蜡烛,窗户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响动。
他吓了一跳,迅速退到门外。
窗户那边还是窸窸窣窣地响,有个声音,小声又委屈:“扶游,是我。”
扶游提高音量问道:“谁?”
“扶游,我……”那人拉开窗扇,忽然改了口,“我是西南王。”
秦钩又一次咬着牙,说出自己现在占用的身份,又小心地斟酌词句:“白天在宫里,吓到你了,我已经好了,我不是疯子了,我是特意来跟你道歉的。”
他当然不是疯子了,他特意收拾了一下才过来的,人模狗样的。
扶游点起蜡烛,烛光照在他面上,秦钩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按在窗扇上的手划过木头,咯咯地响。他死死地盯着扶游的脸,目光犹如实质,像是要用目光把他拉进怀里。
白天的时候,是他时隔多年,第一次见到扶游。
当时他根本不敢仔细看扶游,怕惊动了他,现在扶游忽然点起蜡烛,烛光映着扶游的脸,就这样直接闯进他的眼睛里。
他受不了,他可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扶游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后退了几步,稳下心神:“西南王,上次的事情,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你不用特意过来赔礼,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请您回宫吧。”
秦钩怎么可能回去?他根本都没看够。
他等了八年,再次见到了,怎么可能放手?
他尽力缓和语气:“我想给你赔罪,你吃晚饭了吗?你饿了吗?我想和你一起吃饭。”
扶游神色不改,恭敬回绝:“多谢厚爱,我方才已经用过晚饭了,恐怕不能陪同西南王用饭了。”
“没事,那……你冷不冷?你都没几件衣服,也没有厚被子,我带你去裁缝铺……”秦钩忽然反应过来,急急解释道,“我没进你房间,没乱翻你的东西,我只是……”
解释不清楚了,因为他确实趁着扶游不在,做了这些事情。
他只是太想扶游了,他见不到扶游,就想闻闻他的气味。
他只是犯了天底下所有小狗都会犯的错误。
秦钩抬眼看他,隔着窗子,隔着半个房间的黑暗,还隔着扶游手里的蜡烛。
烛光晕染,扶游的双眼如他记忆中一般清明透彻,没有杂质。
扶游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在秦钩心里升起。
秦钩连忙又道:“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把你的东西都弄脏了,我帮你换新的,你跟我出去……”
扶游声音轻缓温和而又有力:“西南王?秦钩?你还要演戏吗?”
秦钩怔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我……我是秦栩,扶游,你记错皇帝和我的名字了。”
扶游蹙眉,万般无奈:“秦钩,这样很有意思吗?”
“我不是秦钩,我不是秦钩。”秦钩定定地看着他,“我是秦栩,秦钩是个疯子,是个神经病,我和他不一样,我是秦栩。”
他说着这话,就双手攀着窗台,要翻进来。
“我证明给你看,我的手臂上有一道疤,我是秦栩。”
扶游后撤一步,摆出防御的姿态,呵斥道:“你别进来。”
“好好好。”秦钩连忙收回手,“我不进来,你别生气。”
扶游端起烛台,向他走来。
秦钩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扶游会有上辈子的记忆,但是他唯一明确的是,绝不能让扶游看出来他其实就是上辈子的秦钩。
不能,绝对不能。
扶游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手,将手掌心里的东西——一个黑色的、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糖块——递给他。
“秦钩,我今年采诗,再加上今天献诗,攒下来了一点积分,先把这个巧克力还给你。”
积分。
巧克力。
控制中心。
一瞬间,就像是有人抽空了所有的空气,秦钩几乎要窒息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扶游。
扶游神色淡淡,朝他伸出手。他的手凉,巧克力在他的手里也不融化。
秦钩缓过神,试图继续伪装:“扶游,这……这是什么?”
“是你之前给我的,欠你的,大概是三块巧克力,两颗薄荷糖,还有一颗安眠药,等以后我慢慢攒积分,会一点一点还给你的。”
秦钩试图挣扎:“我没见过这个东西,为什么要还给我?我不要。”
秦钩看着他,扶游也看着他,隔着烛火。
扶游将手里的巧克力放在窗台上,秦钩站在窗户外面,他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空,直接踩进房外的排水渠里。
原本比扶游高一个头的秦钩,如今比扶游整整矮了一个头。
他不去看巧克力,只是仰头望着扶游,双眼通红,祈求一般望着扶游,求他不要再说了。
“扶游,求你了,我是秦栩,我不知道秦钩是谁,秦钩是疯子,是神经病,我不是,我是秦栩。”
他为了摆脱秦钩这个身份,不惜承认自己是他从前最看不起的懦夫。
他只是想重新开始,不管怎么样,让他变成乞丐,让他变成残废,让他变成小狗小猫也可以。
他只是想跟扶游重新开始。
扶游看着他,月光烛光照在他的面上,叫他洁白得不染纤尘。
他不能体会秦钩的痛苦,也并不想体会他的痛苦。
只像天神对罪人的审判,平静得没有波澜,却将人打入最深的地狱。
“秦钩,你竟然连承认自己是谁的勇气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小狗钩,你又要哭了吗?吃块巧克力补充体力,等会儿哭大声点
【温馨提示:现实中的小狗不能吃巧克力!会有危险!只有秦狗可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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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真相
25
夜色漆黑, 偶尔有尖锐的鸟鸣声划破夜空。
秦钩站在驿馆的窗户外,手死死地按着窗扇,生怕扶游把窗户关上。
冷风从他身后吹来, 他仿佛是冷极了,后槽牙都在咯吱咯吱地响。
好半晌,秦钩才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什么时候?”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小世界的秘密的?又是什么时候变成控制中心的任务者的?
扶游看着他, 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有一天晚上,你捂着我的耳朵, 自言自语。”
秦钩想起来了。
是那回,扶游出去采诗,他假意要处死晏知,把扶游给引回来。
扶游回来的那天晚上, 他抱着扶游, 捂着扶游的耳朵, 跟他说了许多话。
“军队移动速度是每单位时间一个单位……”
“一个‘投桃报李’的任务,可以拿五十积分……”
“我也不会喜欢你, 你和他们都一样,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
这是他唯一一次, 在小世界里,向一个他自以为是虚假的角色人物袒露这些事情。
他本意是向扶游解释一些事情,可是他又不能让扶游听见这些事情,这违反规定。
所以他捂住了扶游的耳朵。
扶游淡淡道:“我听见了。”
扶游不再说下去, 只是沉默, 让秦钩自己去想。
那时候扶游本来就怨恨畏惧秦钩,怎么可能会在养居殿里熟睡?
所以秦钩一靠近,他就醒了。
就算秦钩用手捂着他的耳朵, 但他也能听到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有些东西,比如“单位”,比如“任务”,再比如“积分”,他听不太懂。不过他听得懂“你和他们一样”,还有“我本来不是这里的人”。
说实话,扶游一直觉得秦钩很不对劲。
他可以随随便便从袖子里拿出奇怪的药片、糖块,还会说些“你们这儿”、“我们那儿”的话。
他的作息格外古怪,他可以两三个晚上都不睡觉,留一个晚上闷头大睡。月圆之夜,他会格外躁动,他会发出呼噜噜的像野兽一般的声音。
他和宫廷、和朝堂格格不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简直像是从山上跑下来,闯进闹事的一匹野狼。
扶游一直以为,这是因为他在宫中,被刘太后监管太久,养成的坏习惯。
他试着纠正秦钩,但是秦钩绝不肯更改。
直到亲口听见秦钩承认:“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
扶游这才开始深究秦钩身上的疑点,留意他是从哪里拿出药片和糖块的,在秦钩塞给他巧克力的时候,立即跑掉,把巧克力从嘴里吐出来,仔细观察。
可是他还没看出这是什么东西,一刻钟之后,巧克力就在他面前消失了。
他开始接近这个世界的真相。
扶游一开始猜测是离魂或者夺舍,再后来,他想着那几个词,不由得想要念出来。
单位、积分、任务。
可是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像是冥冥之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喉咙。
扶游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一次又一次地被世界意志压制回去。
世界意志对他的惩罚也越来越严重,从一开始简单的不让他出声,到后来像蜜蜂一样蛰他一下,最后还试图把这只不听话的小黄雀的记忆清洗掉。
扶游在石头上刻下那几个词,石头被世界意志碾碎,扶游就把这几个词刻在自己的手臂上。
最后他得偿所愿,从世界意志中挣脱出来,见到了上一级的控制中心。
由此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
几千几万个和他所在的世界一样的小世界,几百万几千万个和他一样活在小世界的普通人,像他经历过的无数种喜怒哀乐,都只为了任务者和控制中心服务。
这时候,秦钩猛地抓住他的手:“扶游,不可以,马上退掉,你不可以做这种事情。”
扶游正走神,一个不防备,就被他一把抓住。
他挣扎不脱,只喊道:“松手。”
秦钩死死地拽住他,思索了一下,又问:“你跟他们签了别的什么协议没有?任务是什么?”
扶游正色道:“秦钩,松手!”
秦钩这才回过神,面上阴鸷渐渐褪去,重又变成强装的乖顺模样。
他收回手:“抓疼你了?扶游,我只是很担心你。”“不用。”扶游揉了揉手腕,指了指放在窗台上的巧克力,伸手去够窗扇,语气淡淡的,“我刚开始做任务,还没有太多积分,等过几年攒够了,会还给你的。”
秦钩按住窗扇:“扶游,别闹脾气,是他们骗你了,是不是?你根本不知道控制中心是怎么样的,你又不会做任务,太危险了。”
“我会学的。”扶游再指了指巧克力,“我已经慢慢学会了。”
秦钩定定地看着他,正色道:“不可以,听我的,马上退掉。”
他永远都是这样,命令式的语气,自说自话。
扶游有些不耐烦了,不再说话,拉上窗扇就要把窗户关起来。
秦钩下意识伸手去挡,窗扇直接夹住他的手。
“扶游……”
他用手卡着窗扇,扶游往外推了推,让他把手拿出去,他也不肯。
扶游索性把窗子全部推开:“所以,你想让我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吗?”
秦钩只是看着他,有些紧张:“你想说什么?”
“好。”扶游点点头,“我和控制中心取得联系之后,我问他们,能不能把你给带回去,他们说不行,要等你自己放弃任务。”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只能寄希望于世家,想着大典那天,看能不能像前代文人一样,以死劝你回心转意。”扶游苦笑,“可惜世家没有人等我,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就在宫里闲逛,闲逛的时候,我走到祭台上去吹风。”
“走到祭台上的时候,控制中心忽然给我发了一条消息。他们说,我是无数个小世界里,第二个发现控制中心的人,问我有没有意向去控制中心。”
“于是我问他们,去了控制中心,就可以摆脱你吗?”
“他们说可以,于是我同意了。”
“他们又说,我们先前走的剧情,很像‘渣贱’剧本的走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我想,我确实很贱。”
秦钩嘴唇颤抖,低声恳求道:“扶游,别这样……”
可是扶游不曾停下,他继续道:“他们又说,‘渣贱’剧本,一般都会以主角一方跳楼、另一方追悔莫及、痛不欲生结束。”
“如果需要跳楼才能结束这场游戏,那就让我来跳吧。”
“于是我对他们说,我现在就可以跳,然后去控制中心报到。如你所见,最后我跳下去了。”
原来他根本就没有寻死。
小黄雀只有浴火,才能重生。
扶游看着他:“我是自愿的,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摆脱你的办法了。现在我才是这个小世界的任务者,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可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你。”
秦钩低声道:“我已经不是秦钩了,我现在是秦栩。要是你不想见到秦钩,我可以把皇帝杀了,你别这样……”
“皇帝只是假的,他是控制中心安排来顶替你皇帝的位置的。你自己做过的事情,你连承认都不愿意承认吗?”
“我……”
沉默良久,秦钩无力地辩白:“扶游,我已经知道错了……”
他面色惨白,试着握住他的手。这回扶游早有防备,往后退了一步。
扶游想了想,又道:“秦钩,我这阵子也试着站在你的立场上思考。从前我总觉得你刚愎自用,其实在控制中心出现之后,我好像稍微能理解一点你的想法了。”
“控制中心之下,有这么多小世界;小世界里,又有这么多普通人。在小世界里,任务者就是绝对的主角,只要主角想,小世界的所有人都会为他铺路。”
“上辈子,我一个人来献诗,不知道可以来驿馆住,连官服都不知道要在哪里领。”
“这辈子,我成了小世界的主角,就有奇遇发生在我身上了。有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家,充当我的引路人,带我来驿馆,带我去领官服,教我怎么献诗。”
“难怪你极尽自负,难怪我每次不按照你的意愿做事,你就会暴怒,因为你是任务者,是主角。”
“可你从头到尾,就算到了最后,也没把我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会哭会笑的人看,对吗?”
秦钩摇头,低声道:“我没有这样想……”
好吧,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从头到尾,尽管扶游在他面前哭过笑过,有自己的情绪,更有自己的意志,可他就是不愿意承认。
因为他希望扶游能乖一点,像宠物一样。
直到扶游死在他面前,他才恍然惊觉,原来扶游也是一个人。
扶游最后问他:“控制中心给我看的任务者守则里面有讲到,你不会没有看过,那上面说,小世界的人都是真实存在的,你难道没有看到吗?”
秦钩不能回答,他站在原地,垂着头,无从辩白。
不止是扶游,这里的所有人,秦钩都没把他们当人看过。
只是换个名字就可以替换的小角色。
扶游也一样。
秦钩试图辩解:“一开始是这样的,但是后来……我喜欢你了,我会改的,我已经知道你是活生生的人了,我会改的。”
扶游叹了口气:“你不用为此感到抱歉,也不必这样‘深情’。”
他顿了顿,轻声道:“我很累了,我不想陪你再演一次‘渣贱’故事了。”
他伸出手,要把窗户关起来:“我要休息了,西南王请回去吧。”
这回秦钩没有再阻拦,他只是呆呆地站着。
窗扇在他面前合上,轻轻一声响。
秦钩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扶游消失在他面前。
*
天气冷,扶游简单洗漱好,就准备上床睡觉。
他裹好被子,拿出还没看的《反派暴戾流——中控总积分第一速通世界全分析》,翻开第一页。
总积分第一就是秦钩,他在控制中心没名字,别人要不喊他“总积分第一”,要不就喊他“那位”,再要不就直接喊他“他”。
这是别人整理秦钩从前做过的几十个小世界任务的分析综合。
作为后辈,扶游已经看完了《主角稳步流》、《圣父献祭流》等十多本教材,这是最后一本。
虽然他真的很讨厌秦钩,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一方面,秦钩确实很厉害。
值得参考,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算了,扶游只拿起书一秒钟,就膈应地放下了。
不差这一本,懒得看。
他抱着手,靠在枕头上,正走神。
没多久,控制中心又给他发了信件。
他们对新人总是格外照顾,对秦钩这种老人就放任自流。当然他们也不敢管秦钩,怕被秦钩反手砸得稀巴烂,他们只能来烦扶游。
“扶游,控制中心这边检测到他靠近你了,你需要帮助吗?”
扶游捂着脸,闷闷道:“不用了,人应该已经走了。”
“嗯,那就好,他脾气不是很好,你多担待。”
扶游苦笑一下,没有回答。
控制中心又一次劝他:“说真的,我们给你捏的那个假皇帝,真的挺不错的,你考虑一下吧。”
扶游却淡淡道:“你们是故意的。”
“诶,扶游,怎么这么说话呢?”
“我是很讨厌他,不想再和他有任何关系。但你们也是故意的,你们故意弄了一个和秦钩一模一样的假皇帝,想让我跟假皇帝在一起,好让他生气。”扶游盖着被子的双脚晃了晃,“但我做任务者,就是为了自由,为了不再受人摆布。”
很明显的拒绝意思了。
控制中心没有回复,单方面切断了对话。
扶游揉了揉眼睛,吹了蜡烛,准备睡觉。
阴云散开,明月皎洁,一个伫立的黑影冷不丁出现在窗外。
扶游被吓了一跳,抱着被子就坐了起来。
外面的人似乎是知道自己吓到他了,默默地走掉了。
黑影消失了。
扶游松了口气,想了想,倒回去继续睡觉。
今天献诗献了一天,扶游也累了,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窗外,其实秦钩没走,他抱着腿,低着头,缩在窗户下面。
从前他对扶游做过的错事,开始一点一点地报应在他身上了。
许久之前,扶游也是这样求他的,扶游跪着求他,穿戴着女子的钗裙求他,哭着求他。
在他没把这些事情还清之前,天公绝不可能给他重新开始的机会。
隔着墙,他仿佛能听见扶游匀长的呼吸声。
他只是想离扶游近一点,他会很安静的。
作者有话要说:心疼秦狗的小可爱,马上复习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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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摸头
26
翌日一早, 扶游披上官服,遵照太后懿旨,又一次进宫献诗。
他提着书箱, 推门出去,太后派来的人已经在外面等他了。
扶游上了马车,蹲在窗外的秦钩才惊醒过来, 他在外面蹲了一夜, 竟然也没冻坏,匆忙追出去, 马车已经走远了。
马车直接进了宫门,在养居殿前停下。
扶游背着书箱,走下马车。
皇帝“秦钩”早早地就在门前等着,看见扶游来了, 便站起身, 朝他这里走了一步:“扶游!”
随后他想起扶游好像不喜欢他靠近, 便硬生生压制住本能,站住了。
扶游向他行了礼, 走进殿里,坐下献诗。
“秦钩”乖巧坐着, 抱着软枕,看着扶游。
对着这样一张脸,扶游总是有些难以平静。
可该做的献诗任务还是要做的。
扶游捏着竹简,指尖发白, 继续唱诗。
而“秦钩”则盯着他, 心里暗自庆幸,扶游没有发现他把床榻朝外面挪近了一步,一天天慢慢地挪, 他很快就可以和扶游坐在一起了。
他为自己的智慧感到得意,不自觉又往扶游那边挪。
扶游低着头看竹简,也没有注意到“秦钩”抱着枕头,正一点一点地朝他这边靠近。
扶游挑好一首诗,抬起头,“秦钩”已经到了眼前,凑近了看他。
扶游被他吓了一跳,“秦钩”连忙退回去。
“扶游,对不起。”他蹲在扶游面前,“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扶游顿了一下,留意到旁边的侍从。
这个侍从有些面生,而且也不在外面侍奉,站定了似的,就站在里面。
扶游明白,这是刘太后安排的人,她疑心自己与陛下、西南王有牵扯,所以派人来看着自己献诗。
扶游收回目光,看向皇帝“秦钩”:“陛下想坐哪里就坐哪里。”
“好。”“秦钩”面露喜色,在扶游面前盘腿坐下,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扶游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然后开始献诗。
“秦钩”只是喜欢扶游,又不是真的喜欢听诗,他就这样看着扶游,像是摇着无形的尾巴。扶游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拿着竹简的手微微颤抖。
最后他把任务积分列表调出来,摆在自己眼前,挡住“秦钩”的脸。
对着不断上涨的任务积分唱诗,这样感觉好多了。
与此同时,回去重新洗漱、换了衣服的西南王,又一次来到了养居殿外。
他又一次蹲在养居殿门外,偷听扶游唱诗。
可是这回,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
“扶游不是唱给你听的,他不是唱给你听的,你是只见不得光的小狗,你在偷窃扶游的诗句。”
*
这天扶游留在宫里用了午饭。
太后还特意送了饭菜过来。
皇帝“秦钩”乖乖地坐在他面前,给扶游夹菜:“扶游,多吃一点。”
扶游道了声谢,然后低头吃菜。
他正在努力把皇帝和秦钩分开。
这个皇帝是无辜的,他是假的。
吃过午饭,扶游被人带去偏殿歇息,过一会儿再去正殿献诗。
好巧不巧,他去的偏殿,正好就是上辈子他待的那个偏殿。
扶游不自在地捏着书箱带子,宫人看出他有些紧张,便问:“扶公子是不是觉得这个房间不好?要不要换一个?”
扶游不想麻烦他们,便摆了摆手:“不用了,这里就很好。”
只是睡一个中午而已,他没有那么娇气,也没有那么“多愁善感”。
已经过去了,他想试着用平常心看待那些事情。
宫人离开之后,扶游走进偏殿,把书箱放下,简单洗漱一下,换了衣裳,就爬到床上去睡觉。
只是那些事情,不是他想要用平常心看待,就可以做到的。
他一闭上眼睛,就能想到从前的事情。熟悉的宫殿与装饰,会让他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三年。
孤立无援的三年。
扶游闭着眼睛,宽慰自己没关系,只是睡一会儿。
可是他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不到一刻钟,就被噩梦惊醒。
才从梦里逃出来,他一睁开眼睛,就和床边的秦钩撞上目光。
秦钩正跪在地上,小心地扣着他的手,看着他。
扶游被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坐起来,扬手要把他推开:“你在干嘛?”
只是他才从噩梦中醒来,也没打准,指尖只是从秦钩的侧脸划过。
秦钩丝毫不恼,反倒捂着被他打过的地方,把另半边脸也凑过去,方便他打。
他倒是委屈:“扶游,我想见你,我忍不住。”
“我不想见你,你是怎么进来的?出去。”
“我不出去,那个冒牌货都能和你在一起待一上午,还能和你一起吃饭,我只是想见你。”
“你和他不一样。”
秦钩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就传来了皇帝的轻唤:“扶游?扶游?你醒了吗?我可以进来吗?”
扶游看向秦钩:“西南王,你想害死我吗?太后已经在疑心我了。”
秦钩缩回去:“我知道了,我会躲起来的。”
他站起身,看了看四周,找了个木柜子,拉开门,在皇帝进来之前,躲进去了。
一条缝隙,透着亮光,照在他面上。
没多久,皇帝就兴冲冲地进来了。
“扶游……”他跑进来,看见扶游已经起来了,“我把你吵醒了吗?”
“没有,不是陛下的原因,是小臣做了个噩梦,被惊醒了。”
“噩梦?有多可怕?”
扶游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柜子那边:“很可怕,像一张网。”
秦钩感觉到扶游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秦钩连呼吸都滞住了。
他就是这个噩梦。
扶游掀开被子,穿上鞋,下了地:“到献诗的时辰了吗?小臣收拾一下,马上献诗。”
皇帝却道:“不……不用着急,我让他们准备了点心,等一下还可以去马苑玩。”
“小臣多谢陛下隆恩。”扶游笑了笑,拎起挂在一边的官服,抖了抖,举起手要给自己套上。
他举起手的时候,皇帝忽然走到他身边,低下头,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
扶游愣了一下,“秦钩”做完这个动作,立即退后。
“对不起,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靠近,但是我又很想要摸摸头。”
躲在柜子里的秦钩嫉妒得眼睛都红了,他同样想,他怎么会不想要摸摸头?
这是全天下的小狗都会喜欢的动作。
*
这天下午,扶游没有继续献诗,而是陪着皇帝去了马苑。
“秦钩”会骑马,同扶游赛了一场。
侍从们都暗示扶游要让着点陛下,最后却是“秦钩”让着他。
临别的时候,“秦钩”又低下头,站到扶游面前。
扶游假意不知道他的意思,行礼告退。
最后是“秦钩”自己蹲下来,凑到他的手边,让他摸摸自己的脑袋。
做完这件事情,“秦钩”就站起来跑了,怕扶游生气,跑了一半,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回头:“扶游,你明天还要再过来。”
扶游有些无奈,只能背了书箱出宫。
他走出去的时候,秦钩就站在马苑外边。
他一走,就有侍从回到太后的长乐宫回禀。
“陛下与扶公子相处,并无异常。属下以为,或许是扶公子颇合陛下的眼缘。”
刘太后点点头:“拿点东西给扶游,明天让他再来。”
“是。”
*
冬天天黑得早,扶游出宫的时候,宫人给了他一个小灯笼。
路上没什么人,他一个人,提着灯笼,踩着雪,慢慢地往前走。
走了没多久,他忽然感觉身后有人,脚步声轻轻的,跟着他的脚步。
扶游知道是谁,却没有回头,只是加快脚步往前走。
秦钩远远地跟着他,看见他加快脚步,自己也跟着加快速度。
走在前面的扶游转过一个拐角,进了另一条街巷。
秦钩连忙跟上。
扶游又转了几圈,没能把他甩掉。最后转念一想,反正秦钩已经知道自己住在哪里了,再不会有比这更差的事情了。
于是他回过头。
秦钩赶忙躲到旁边。
扶游冷冷地喊了一声:“秦钩,我知道是你,别跟着我。”
他说完这话,就握紧灯笼,准备回去。
秦钩又一次跟上去,好像听不懂话。
扶游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实在是烦透了,转过头看了看四周,从地上捡了根棍子,狠狠地丢到他面前。
“别跟着我!”
扶游不想跟他纠缠,在他再一次跟上来的时候,转过头正色道:“你别跟着我了,昨天晚上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我只是想要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秦钩点点头:“嗯,重新开始,扶游,我和你重新开始。”
“我自己重新开始。”扶游道,“我只是想好好献诗,但是你一直在妨碍我,我不想跟西南王有牵连了,太后已经在怀疑我了。”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说了重话:“秦钩,你让我觉得很麻烦。”
扶游走了,秦钩没有再跟上去。
小狗沮丧了一秒,小狗又摇着尾巴跟上去了。
*
扶游回到驿馆,太后的赏赐已经先他一步到了。
他拜谢之后,就回了房间。
可是窗户那边又传来了响动。
扶游不想理会,没一会儿,窗扇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扶游……”秦钩站在外面,“我是伪装好了才过来的,没有被太后的人发现,不会给你添麻烦了,我想见你。”
扶游回头,只见他穿着夜行衣,披着一身大黑斗篷。
扶游上前,伸出手要把窗扇给拉上,秦钩就抢先一步,把一根棍子塞到他手里。
“你打我吧,这是你刚刚打我的那根。”秦钩低声道,“之前我把你当成小黄雀,从现在开始,你可以一直把我当成小狗。我也是一只小狗,不要去摸那个冒牌的了,你摸摸我吧。”
还是典型的秦钩逻辑,他们这样就扯平了。
扶游断然拒绝:“我没有你这样的癖好。”
秦钩抓起他的手,让他像中午一样,拍了一下自己的脸。
这种感觉可不太好,扶游赶忙收回手,秦钩却笑了一下,把另半边脸也凑到他面前。
扶游哽了一下,想了想,最后把木棍丢了出去。
窗户后面是驿馆的后院,荒芜空旷。
秦钩不解。
“去捡回来。”扶游道,“你不是小狗吗?去把东西捡回来。”
“好,知道了。”秦钩反应过来,转身跑着去了。
他走远了,扶游立即关上窗户,背上书箱,准备出去走走。
*
皇都东边是市集,入了夜,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扶游买了点笔墨,又买了点吃的,准备带回去给那个总帮自己的老人家。
但他现在还不能回去,秦钩肯定还没走。
他要等晚一些再回去。秦钩现在是西南王,手上没什么权力,更不能派人来找他,市集人多,扶游不担心他会出来找到自己。
他就这样在街上闲逛,经过一处花楼,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清秀的小倌抱着琴站在高台上,一身素衣,察觉到扶游在看自己,便朝他笑了一下。
扶游蹙眉:“怀玉?”
他想起来了,上辈子怀玉自己说过的,他先前在花楼做小倌。
这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走到台上,抓住怀玉的手腕:“各位客官,这位便是我们花意浓的怀玉公子,诸位都是看着他修得这一手好琴好曲的,正好今晚,怀玉公子也满十六了,按着咱们花意浓的规矩,他也是可以……”
扶游隐约听见这些话,心中一惊。
他连忙跑进花楼里,只听见最后一句:“请诸位出价。”
站在台上的怀玉原本低着头笑着,他的余光却忽然看见有衣摆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知道,是那个穿淡青官服的小官进来了。
做官的,应该不会缺钱,而且模样也不错,不像其他人,应该脾气也好,在他手上不会吃太多苦头。
这样想着,怀玉就抬起头,看向扶游,想要再给他一点暗示。
可是扶游却没看他,他眼看着底下一个又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举起木牌喊价,甚至还有几个人一起喊价的。
扶游急得迅速把自己的书箱翻过来,数数自己身上带了多少钱。
还好,刚才太后赏赐了他一些东西。
扶游转过身,从小二手里拿了一个木牌,高高地举起来:“我出……一个金冠!”
他说着,便从书箱里把太后赏给他的金冠拿出来。
众人自叹弗如,都放下了木牌,扶游身边的人还扯了扯他的衣袖,提醒他:“小郎君,不值得,这个怀玉不是上上品,就是个贱种,不值得。”
扶游看了他们一眼:“你们别这样说,我觉得很值得。”
正说着话,怀玉就抱着琴,走到了他面前,款款行礼:“今晚我归这位公子了。”
扶游把金冠给他:“你回去好好休息吧,别接待别人,明天我再来。”
怀玉愣了一下,在扶游转身要走的时候,淡淡道:“公子若是就这样走了,恐怕接不接客,也由不得我了。”
扶游回过头:“啊?”
怀玉伸出一只手,挽住他的衣袖,带着他上了楼。
扶游跟着他回了房间,怀玉将琴放下,扶游推开窗子,看了看花楼周边的环境。
身处闹市,很隐蔽,秦钩肯定找不到他,在这里住一晚上也不是不可以。
忽然,铮的一声琴弦颤动,教他回过神。
扶游关上窗户,回头道:“你不用害怕,我没有那个意思。”
怀玉笑着道:“来这儿的每个人都说自己没那个意思。”
“……”扶游想了想,问道,“你今年十六了?”
“今日刚满。”
扶游从书箱里拿出自己的户籍竹简,递到他面前,“我比你还小一岁。”
怀玉笑着接过竹简,分明不信:“公子是做官的人,只是长得年轻罢了,怎么会……”
在看到上面小字的时候,他愣住了。
——扶游,文公二十三年生,越瓯云溪人。
扶游笑着把竹简拿回来:“这下你该信了?”他想了想:“我只是看你有缘,正好身上又有闲钱,不忍心看你被那群人欺负,你就当是上辈子你帮了我,我这回来救你吧。”
他放下书箱,在小榻上坐下,抓来一个枕头抱住:“我本来打算救了你就走的,不过你说要我留在这里,那我就先留在这里好了。”
怀玉顿了顿,正色道:“我不值一个金发冠。”
“但是我身上除了那个,只剩下一点碎银子了。” 扶游有些不好意思,“我刚才还觉得可能会不够。”
怀玉定定道:“我不值。”
“可是我在外面采诗的时候,他们都说,有人要用一千两黄金才能给一个花魁赎身呢。”
“我不是花魁。”
“我知道,但是都已经给你了,你就拿着吧。”扶游在榻上倒下,“我今晚要在你这里待一晚上了,你睡里面的床,可以吗?”
怀玉犹豫了一下,走到他面前:“让我做点什么吧,否则这个发冠我拿着不安心。”
他倒不是不安心,他就是怕扶游反悔,到时候再把东西给要回去。
“嗯……”扶游想了想,把自己的书箱拽过来,从里面挑了几支竹简,“那你就唱歌吧,这几天总是我给别人唱歌,还没人给我唱过歌呢。”
怀玉接过竹简,走回案前抚琴。
扶游趴在小榻上,昏昏欲睡。
原来听人唱歌是这么舒服的一件事情,扶游迷迷糊糊地想,难怪秦钩这么喜欢听别人唱歌。
怀玉把竹简上的词儿唱了三遍,他实在是不太会这种清新淡雅的诗句,唱起来不伦不类的。
可是扶游已经睡着了。
怀玉拿着竹简,走到他面前,推了他两下,唤了一声:“扶公子?”
怀玉在他面前蹲下,拿过被子给他盖上,用竹简碰了碰他的额头与鼻尖,又戳了戳他的手心。
这个扶游生得好看,比他这个做小倌的还好看。说话也好听,温温和和的,带着南边人的软糯。
可是这样的人,怎么会帮他呢?还说他值一个金发冠。
他明明不值的,等他长大一些,缺钱了,大约就要后悔了。
怀玉抿了抿唇角,把竹简整齐地放回书箱里。
不管怎么样,这个比他小一岁的小采诗官是对他最好的那个,他要牢牢抓住他,讨好他,就算不能让他帮忙赎身,也起码可以过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怀玉下定决心,他本来就不是良善之辈,他生在这样的地方,当然要多为自己做打算。
忽然,嘭地一声响,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门扇撞在墙上,嘭的一声巨响。
怀玉反应快,知道是有人来闹事了,而来这里闹事的,不是正房就是父母。
而他能依靠的,就只有——
隔着被子,怀玉一把抱住扶游,一眨眼睛你,就红了眼眶,娇娇弱弱地唤了一声:“扶小郎君……”
扶游迷迷糊糊地醒来,带着没睡醒的鼻音:“嗯?怎么了?”
秦钩就站在门前,怒气冲冲,又可怜兮兮,手上还拿着那根棍子。
作者有话要说:无奖竞猜:秦狗是怎么找过来的!
27、强硬
27
怀玉娇弱, 惹人怜惜。
秦钩可怜兮兮……
有点造作。
他本来就做不来这样的姿态。
扶游揉了揉眼睛,清醒过来,对秦钩道:“出去。”
秦钩捏紧手里的棍子, 走上前。
怀玉躲到扶游身后:“扶小郎君,他不会是要打我吧?”
看扶游对这人的态度,就看得出来, 扶游和他的关系并不好。
他们的关系不好, 怀玉自然高兴,他躲在扶游身后, 勾起唇角笑了笑。
秦钩磨了磨后槽牙,强硬地压制住想动手的情绪,走上前,把棍子递到扶游面前。
“我捡回来了。”
“嗯。”扶游接过棍子, “你可以出去了。”
秦钩却站着没动, 反倒对怀玉道:“你可以出去了。”
像是扶游的传声筒。
怀玉愣了一下, 看向扶游。
扶游想了想,也不想把他牵扯进来, 便道:“算了,你先出去吧, 我和他说两句话,跟外面的人说,我不让你再接其他客人,要钱来跟我拿。”
怀玉下了榻, 拢了拢衣袖, 施施然朝他行了个礼:“是。”
怀玉走后,扶游抹了把脸,抬头看向秦钩。
他睡眼惺忪, 显然不是很想理会秦钩,被不喜欢的,甚至讨厌的人纠缠好几天,怎么会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扶游语气平淡:“怎么了?”
秦钩捏了捏拳头,低声试探道:“是你自己说的,小狗要把棍子捡回来,我捡回来了,所以我现在是你的小狗。”
“秦钩,你别装傻,你知道我是故意支开你的。”扶游顿了顿,“你怎么找过来的?”
“小狗会闻味道。这是你对我的考验,我已经通过考验了,我已经是你的小狗了,对吗?”
“……”扶游一时语塞,“我没这样说过。”
秦钩又问他:“扶游,可以回去了吗?我的马车就在下面等。”
“回哪里去?”
“回驿馆。”
“为什么要回去?我不能在这里住一晚上吗?”
“不可以。”
“为什么?”
“这里脏。”
扶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秦钩定定道:“这里脏,你不能待在这种地方。”
“怀玉这里不脏,我刚刚在这里睡了一觉,很舒服。”
一听这话,秦钩这只小狗再也装不下去了。
他勃然大怒,撕掉狗皮的伪装,露出头狼尖利的獠牙与利爪。
他一把抓住扶游的手腕,直接把他从被子里拽出来,一只手把自己身上的黑狗皮——披风解下来给他披上。
秦钩一手按着他,另一只手给他系上披风系带,又给他戴上兜帽。
“秦钩,你又开始了是不是?你的破毛病是不是一点都没改?你这样还装什么小狗?”
秦钩动作不停,扶游奋力挣扎,混乱之中,打了秦钩好几下,还有一巴掌直接拍在他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扶游站在榻上,还举着手,秦钩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扭了扭脖子,活动一下筋骨,然后抬起头。
“别乱动,外面风大,穿好衣服。”他偏过头,“这边也打一下。”
扶游被他气笑了:“你又假装听不懂我说话了。”
“嗯。”秦钩理所当然,“小狗听不懂人说话。”
“你还非要说自己是小狗是吗?”扶游试着推开他,连脚都用上了,“你别动我,你去当小狗,去外面守着门,小狗不准进房间。”
秦钩点头:“小狗会守门的,但是不能在这里,你不能留在这种地方。等回去了我就给你守门,不进房间。你要住驿馆,还是去住客店?”
扶游一通挣扎,一抬手,把秦钩给他系上的披风又扯掉了。
他是直接拽着披风扯的,系带勒在脖子上,扯出一道红痕。
秦钩很是紧张,按住他的肩膀,要看看他脖子上的伤痕。
可是扶游把披风往他头上一兜,就像给他套了个麻袋,扶游趁机打了他两下。
“你听得懂我说话吗?还是一定要犯老毛病?我们现在没关系了,我今晚就住在这里,我和怀玉一起。”
秦钩把披风从头上摘下来,抖了抖,又要给他披上:“因为我拿那个小倌气过你,所以你也要气我,对吗?”
“与你无关。”扶游正色道,“怀玉和我是朋友,路过这里,看见他落难,就搭了把手。你不用把自己看得太重。”
“那个小倌……”
“你放尊重点,这个小倌,那个小倌,他有名字,他是我朋友,他叫怀玉。”扶游顿了顿,“秦钩,你一点都没改。”
秦钩顿了顿,气势低了下去:“我已经改了,我对你已经……”
好吧,他对其他人还是那个模样,他只是对扶游……
好吧,或许他对扶游也还是像以前一样独断专行。
可是他……他只是受不了扶游在这种地方。
其他的他都可以听扶游的,只有一点,扶游不能在这种地方。
可是扶游不肯走,就为了那个小倌……那个怀玉。
再这样喊,扶游又要生气了。
秦钩忽然想到了什么,眸色一暗,问道:“扶游,你是不是改喜欢那个怀玉了?”
扶游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榻上,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扶游实在是不知道秦钩的脑子是怎么样的,他总是自以为是,自说自话。
果不其然,秦钩又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认。
秦钩厉声道:“你不能喜欢那个怀玉。”
扶游抱着手不语,秦钩怒火中烧,又加了一句:“你要敢喜欢他,我就把他给宰了。”
“你敢?”扶游看着他,“为什么你觉得我非要喜欢一个人?我谁都不喜欢……”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都顿了一下。
这句话可太熟悉了,秦钩从前常说的。
扶游先反应过来,笑了一下,刻意反问道:“秦钩,不行吗?现在我才是这个世界的任务者,我谁都不喜欢,不行吗?像你一样,不行吗?”
秦钩低低地应了几声:“行,行……”
行就怪了。
秦钩迅速抖落开披风,把扶游给裹起来,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直接把人给扛到了肩上。
扶游绝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发难,下意识惊呼一声,然后整个人就悬空了。
他吓坏了,使劲拍着秦钩的肩背,秦钩按着他,帮他扯了一下兜帽,盖住脸,然后扛着他往外走。
走到门前,秦钩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身向回。
他弯下腰,拎起扶游的书箱,挂在自己肩上,最后提起扶游的鞋子,踢开房门。
怀玉还等在外面,看见这样的场景,下意识往边上退了一步。
秦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滚远点。”
他扛着扶游,从花楼后院出去,秦钩的属下们已经备好了马车在外面等着,见他出来了,便抱拳行礼。
他在刘氏姊弟的眼皮子底下,比上次更快地发展出了自己的势力。
秦钩把扶游送进马车里,自己也上了马车。
马车辚辚驶动,秦钩拿着扶游的鞋子,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握住他的脚踝,把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给他穿鞋。
“咚”的一声巨响。
扶游踹了他一脚。
秦钩面色一沉,动作也顿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重新抓住扶游的脚,扶游就自己把鞋给拿回来了。
他自己拽着鞋子,套在脚上:“秦钩,你是一点都没改啊。”
秦钩刻意缓和了神色:“你就听我这一回,好不好?其他的我都听你的。花楼里面脏,你不能在花楼里待着。我们现在回驿馆,把你送回去了,我就给你守门。”
扶游没有理他:“我要回去。”
“不可以。”
“只要不在花楼里,我做什么都可以?”
秦钩点头:“是。”
“好。”扶游拿过自己的书箱,从里面挑了个竹简,然后掀开马车帘子,对外面秦钩的属下道,“麻烦你,拿着这个竹简,去方才的那个花楼,找一位怀玉公子,跟他说,我住在城西边安宁坊的驿馆里,请他带着琴过来找我,我留他过夜。”
属下犹豫地看向秦钩,不知道该不该接。
扶游也看向秦钩:“是你自己说的。”
秦钩一把将竹简夺回来,厉声道:“不许去!”
扶游就知道是这样,他放下帘子,嘲讽地笑了笑:“秦钩,你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心的。”
他往边上挪了挪,靠在角落里:“你只是做做样子,你根本没改。”
他看了一眼秦钩,瞧见他铁青的脸色,继续道:“你和以前一模一样,你的想法从来没有变过,对吗?”
“你还觉得是我在闹,你要哄我。我没有跟你闹,我一点都不想跟你闹,要是可以,我希望永远不用见到你。”
扶游一向伶牙俐齿,平时和气惯了,发起脾气来,才是真要人命。
“我改了。”秦钩沉默半晌,最后只憋出一句,“我真的改了。”
“嗯,感觉到了。”扶游淡淡地接话,“越改越烂。”
秦钩哽了一下,扶游偏过头,掀开另一边的帘子看了看,确定马车是真的回驿馆的。
等回了驿馆,他再想办法让人去找怀玉好了。至少他付了一个金冠,花楼里的人应该不会太为难他。
沉默良久,秦钩就那样单膝跪在他面前,悄悄地挪上前,低着头,把脑袋凑到扶游的手边。
他才蹭了一下,扶游就立即收回手。
秦钩试着靠过去,扶游最后把两只手都拢在衣袖里了,也不看他。
秦钩问:“为什么那个假冒的就可以?”
扶游道:“他是个傻子。”
“那个怀玉也可以。”
“你觉得呢?”扶游终于转头看他,“我觉得他有可能是我的救命恩人,‘投桃报李’任务,你觉得怎么样?”
这也是秦钩对他说过的话,秦钩说晏拂云救过他,为了做任务,所以他要立晏拂云做皇后。
秦钩被他这样噎了一下,不再问了。
他坐在扶游脚边,一言不发。
终于到了驿馆,扶游背着书箱下了马车。
回到房间,扶游点起蜡烛,回过头:“你不是要在外面守着门吗?进来干什么?”
秦钩往后退了几步,退到门外。
*
翌日一早,扶游又要进宫献诗。
因为秦钩的缘故,扶游难免对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皇帝有点冷淡。
“秦钩”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扶游,我做错了什么?”
“陛下不会有错。”扶游淡淡地应了一句,然后拿出竹简,准备献诗。
“秦钩”坐在他身边,乖乖巧巧地听他唱诗。
他这样,扶游忽然又有些不自在起来。
原本是不该迁怒他的,毕竟他什么也不懂,被控制中心创造出来,就为了弥补一个世界的漏洞。
扶游抬起手,摸了一下他的脑袋。
“秦钩”低着头,竟然没有什么反应。
扶游有些奇怪,抬头看他。
很快的,他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
他怎么会变得和秦钩一模一样?理所当然地以为、只要任务者做出动作,周边人或事就一定要做出回应。
他不应该这样想。
扶游红了脸颊,看着他,认真道:“对不起,我只是今天有一点烦,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错。”
“秦钩”笑了一下:“我知道,我又不是真傻。”
他目光清明,只是一瞬,很快就偏过头,避开扶游的目光。
然而,这一天,“西南王”也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就来了养居殿,蹲在外面听采诗官唱诗。
他就在正门口蹲着,里面有什么动静,他立刻就能知道。
再加上他是个疯子,太后也没说他什么,没有人敢管他。
临近傍晚,扶游要出宫了,秦钩也在外面做好了准备,备好了马车和点心,准备迎接他。
扶游也很烦恼。
皇帝抱着枕头,伸出一根手指,碰了一下他紧蹙的眉头。
“扶游,我带你从后殿出去,好不好?”
扶游抬头看他,“秦钩”笑了笑:“不要难过,我生来就是让你高兴的。”
扶游晃了晃神,应了一声:“嗯。”
他站起身,提起书箱,跟着“秦钩”去了后殿。
扶游已经被皇帝送出宫门了,秦钩还在养居殿门口等着。
他不敢进去了。
昨天晚上,扶游很生气。
他要是再进去,扶游会更生气的。
可他只是不想让扶游待在花楼里,花楼又不是什么好地方,那个小倌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知道扶游很好,正是因为扶游很好,他才会喜欢扶游。
可他单知道扶游很好,却不知道别人也看得出扶游的好,别人都会喜欢扶游。
他已经很努力地在认错了,他都给扶游当小狗了,扶游为什么还是不肯和他重新开始?
秦钩想不明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秦钩好几次犹豫要不要进去看看,每次都不敢。
直到天全黑了,秦钩才察觉过来不对。
他从来英明睿智,偏偏在扶游的事情上犯糊涂,连着栽跟头。
秦钩站起身,推开殿门。
皇帝正坐在地上,手里捏着两个小木槌,叮叮当当地敲着编钟。
再没有别人。
秦钩问:“扶游呢?”
皇帝一言不发。
秦钩明白过来,转身大步离开。
*
扶游回到驿馆,收拾好东西,把隔壁那个帮过他许多的老人家带上,准备另找个地方住。
“唉哟,到了没有?这天气冻得很。”
扶游扶着他:“马上,马上,到了!”
老人家抬头望着挂满彩绸宫灯的花楼:“……这可使不得啊。”
他说着就要抬脚往里走,扶游连忙拉住他:“不是这家,是隔壁。”
两个人进了一家客店,进去的时候,老人家还不住地回头朝花楼张望。
扶游按住他:“您稍微正经一点吧。”
其实扶游老早就想从驿馆里搬出来了,驿馆那边的条件不是很好,住过的人无数,墙是漏的,窗是破的,被褥都是潮潮的。
只是刚来的时候没什么钱,住不起更好的地方。
这几天他进宫献诗,拿了些赏赐,就盘算着要出来住。
这位老人家帮过他不少,扶游不能放下他不管,就把他也带上了。
马上就到大雪的时候了,天气会越来越冷的。
而且这家客店有两层楼,住在三楼,不会有人爬窗户。
扶游要了两间客房,先付了住到过年的银钱。
等安顿好老人家,扶游便去了隔壁花楼。
昨天夜里,扶游在天香楼一掷千金,为怀玉砸了一个金冠,楼里人都知道了。
今天倒好,他一来,楼里人全都笑着跑着迎了上来,想着要是能入了他的眼,再得一个金冠。
扶游被围堵在中间,手足无措,无助得很。
他一抬头,看见怀玉站在楼上走廊处,连忙朝怀玉招了招手。
怀玉笑了笑,气势汹汹地冲下楼梯,把“狂蜂浪蝶”全部推开:“滚滚滚!不许跟我抢,有本事自己找一个去。”
人群里有人道:“怀玉,你急什么?抢得到也是我们的本事,你这也太霸道了。”
怀玉叉腰,大有和他们对骂的架势:“关你屁事!你抢得到吗?凭你那个鸡爪子弹琴?哧,你自己不觉得好笑吗?和我同一年学琴,学得跟鸡爪风一模一样,扶小郎君最爱听我弹琴,你会吗?你会吗?”
他抱住扶游的手臂,脸颊贴着他的头发——怀玉比他还高一些来着,站起来没办法靠着肩膀,就只能靠着。
他软下语气:“扶小郎君,可算是想起我了,都好几天没来了,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这是花楼里的人常说的话。
扶游有点别扭,伸出一根手指,戳着他的肩膀,把他推远一点,轻声道:“你不要这样,怪怪的。”
“是。”怀玉直起身子,瞧见他薄红的脸颊,“你害什么羞?你又不是小倌。”
扶游用手背碰了碰脸颊,又问他:“你可以出门吗?”
“怎么了?”上了楼,到了房间门前,怀玉推开房门,“有聚会,要带我出去唱小曲?”
“不是。”扶游想了想,问道,“你想出去玩吗?”
怀玉背对着他,整理挂在衣桁上的衣裳:“倒是可以出去,你现在是我们楼里的香馍馍,你有要求肯定照办。不就是出去住嘛?我收拾一下。”
“好。”
扶游坐在案前,撑着头等他。
来了皇都好几天,被秦钩缠着,也没有出去玩过。
他自己一个人也没意思,正好怀玉来了。
扶游这样想着,怀玉又问他:“小郎君,昨天晚上那位,是你的元配?”
“不是。”扶游道,“我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可一直缠着你呢。”怀玉笃定道,“他爱你啊。”
上辈子怀玉也是这样说的。
扶游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或许秦钩真的爱他,但是秦钩整个人就像是一片只有荆棘和砾石的荒原,只要小黄雀飞进去,他就掀起一阵狂风,卷起沙土,直到将小黄雀绞死为止。
扶游确实没有什么力气再和他抗争了,那就干脆不要管他好了。
扶游又出了一会儿神,怀玉忽然问:“小郎君,我穿哪件衣裳好?帮我挑一挑。”
扶游回过头,看了一眼。
“……你每天都穿纱的吗?你不会冻吗?”
“我只有这样的衣裳。”怀玉抛起一件纱衣,盖在脸上,“你不喜欢吗?”
扶游诚实道:“不喜欢。”
他想了想,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要穿这样的衣裳,不要用这样的腔调,我会帮你赎身的。”
怀玉愣了一下,纱衣落到地上:“你这个人好得不像是人,像来救我的小神仙。”
*
秦钩找到扶游的时候,扶游正和怀玉在外面逛街。
灯火如昼,街市熙攘。
他们在布摊子前面,扶游在啃鸡腿,怀玉抱着两匹布,往身上比划。
“这个怎么样?这个怎么样?这个有点老。”
扶游点头或者摇头,发表自己的意见。
秦钩大步上前,可是没等他靠近,怀玉放下那两匹布:“那还是算了吧,有点难看。”
布匹后边,怀玉身上穿着的,是扶游的衣裳。
秦钩觉得自己要疯了。荒原狂风卷起砂石,这次要绞死的,不是扶游,而是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录下来,在秦狗面前反复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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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发誓
28
正当此时, 怀玉也看见了秦钩。
看见秦钩在灯火映照下愤怒到扭曲的脸。
怀玉看了一眼扶游,扶游已经说过了,这不是他的元配, 这个人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既然没有关系,那就是这人一直纠缠扶游了。
这时扶游背对着他,正专心啃鸡腿, 还没有发现这个人又来了。
怀玉笑了一下, 拿起一匹布,放到扶游面前, 给他比了比:“你穿这个颜色怎么样?”
扶游赶忙举起手,小心不把鸡腿蹭在上面。
怀玉笑着道:“我给你做一身衣裳怎么样?”
扶游迷惑:“噢?像你柜子里的那些纱衣一样吗?”
“……不是。”
“那你会吗?”
“……不会。”
“……”
怀玉沉默了一会儿,重新振作起来,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脸:“你这个小馋猫, 吃个鸡腿也能吃到脸上。”
“啊?”扶游往后退了一步, 躲开他的手, 自己摸摸嘴角,“有吗?”
这个不开窍的小东西, 明明才只小了一岁,结果却什么都不懂。
怀玉上前, 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我们去那边看看,那边的扇面好漂亮。”
扶游小声道:“可是现在是冬天耶。”
“……”怀玉转头看他,“你就一定要跟我抬杠是吗?”
扶游也看着他:“不是,但是你忽然变得很奇怪。”
怀玉咬着牙, 恨铁不成钢道:“你的那个元配在后面。”
扶游下意识要回头看看, 怀玉掐了他一下:“别回头。”
“噢。”扶游又转回头。
“他不会就这样一直跟着你吧?”
扶游点点头:“嗯。”
“那你就这样让他一直跟着?”
“我赶不走他。”
“你怎么赶他的?”
“让他别跟着我。”
怀玉疑惑:“就这样?”
扶游正色道:“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我跟他讲了很多次。”
“他爱你啊,你这样怎么有用?”
“那应该怎么办?”该不会又要跳湖吧?扶游吸了吸鼻子, 要再来一次,他不一定能下得了这个决心。
“你马上爱上另一个人,让他死心,让他滚。”
“可是我现在还没有爱的人……”
“你现在有了。”
*
夜深,市集收摊。
属下前来向秦钩回禀:“殿下,扶公子和那个老人从驿馆搬出来之后,就在这间客店落脚,扶公子住在二楼,付了直到年节的房钱。”
秦钩就站在客店前,不用刻意去看,就能瞧见客店隔壁的花楼。
他下意识便道:“把客店和旁边的花楼都盘下来,马上把花楼拆掉,里面的人全部赶走。扶游住的房间,重新修整一遍,隔壁房间也整理出来……”
话快说完了,他却忽然停住了。
扶游肯定不会喜欢的。
他思索着,又改了口:“算了,就去客店里要个房间,在扶游隔壁就行了。”
他实在是不敢再惹扶游生气了。
属下领命进了客店,人还没从客店出来,扶游和怀玉先回来了。
秦钩听见扶游说话的声音。他就站在檐下,连忙理了理衣袖与头发,然后转过头。
“扶游……”
扶游抱着一面琴,怀玉背着个包裹,两个人说说笑笑地往这里走。
这副模样已经很明显了,怀玉要和扶游一起住。
想到这个可能,秦钩面色青白,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扶游抱着琴,从他身边走过,仿佛没看见他的模样。
怀玉倒是看见他了,挑衅似的朝他笑了一下。
秦钩再也按捺不住,大步上前,走到扶游面前,拉住他的衣袖:“扶游,我错了,昨天是我不对,我不该……”
等一下,他好像连自己错在哪里都说不出来。
秦钩顿了一下:“我不该欺负你,不听你的话。”
扶游往后退了半步,轻轻地把自己的衣袖抽回来:“你上次也是这样说的,但是你不会改的。言尽于此,再说下去,你也不会听。”
扶游朝他微微颔首,然后抱着琴离开了。
秦钩只能站在原地,看着扶游走远。
在这一刻之前,秦钩还觉得自己没做错,如果再让他看见扶游去花楼,他一样会像昨天晚上一样,把扶游给扛出来。
可是在这一刻,一股莫大的悔意铺天盖地地朝他涌来,将他一直以来的自信自负彻底摧毁。
扶游这回不是生气,扶游这回是对他失望了。
他又一次陷入上辈子的那种怪圈,分明已经好几次告诫自己不要伤害扶游,可他总是不顾扶游的意愿,还想着只此一次。
他每次都后悔,每次都犯错,狗性不改。
而且这次,扶游好像已经不想给他机会了,他已经喜欢上其他人了。
秦钩根本就没把那个冒牌的皇帝放在眼里,因为他知道,扶游绝不会喜欢他。
可是现在,越来越多的角色重新出场。
怀玉已经来了,再过一阵子,他的心腹大患晏知迟早也会回来的。
他怎么办?扶游不会再等他了,他再不和扶游和好,扶游迟早就是别人的了。
秦钩忽然整个人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
扶游带着怀玉上了楼,刚要进门,隔壁房间的门忽然开了。
老人家从门里探出头:“哟,扶游,我说你怎么要出来住。”
扶游侧开身子,让怀玉先进去,自己走上前,把老人家送回去,最后帮他把门给关上。
“你房里烧着炉子呢,暖气都跑了,要钱的。”
扶游回了房间,怀玉正收拾外间的小榻。
扶游便问他:“你要睡这边?”
“嗯。”怀玉笑了笑,“你可是大主顾,当然让你睡大床。”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怀玉又道:“我给你支的招还不错吧?”
“那可不一定,他就是条疯狗,疯起来会咬人的。”扶游抱着手靠在墙边,垂了垂眼睛,“还有得纠缠呢。”
“你放心,我肯定帮你帮得很彻底。”怀玉甩了一下被子,“就像训狗一样,很容易的。”
扶游笑了一下:“你上次也是这样说的。”
怀玉疑惑转头:“我什么时候说过?”
“就是上次啊。”
就是上辈子的时候啊。
当时扶游太过刚强,没有把怀玉的话听进去,只觉得自己和秦钩在一块儿,都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一刻也待不得,只想着远远地逃开。
可是这几天,同秦钩说话,他肆无忌惮地往秦钩心里戳刀子,秦钩不爱听什么,他就专门说什么。
虽然气恼烦躁,但是看见秦钩的模样,竟然也有一种隐秘的、属于报复的快感。
扶游想,或许他和秦钩的角色就快要颠倒过来了。
这时候,怀玉铺好了床,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叫他回过神。
“扶小郎君,今晚要听曲子嘛?”
“要!”扶游振作起来,走回里间,简单洗洗脸、洗洗手,然后散开头发,趴到床上。
怀玉摆好琴,从扶游的书箱里拿出竹简,看了两眼。
扶游在他的琴声里慢慢入睡。
隔壁的秦钩蹲在墙角,在隐隐约约的琴声里,用力地磨着后槽牙。
*
秦钩就住在扶游隔壁。
所幸他近来消停了许多,没再缠着扶游,也没再爬窗户。
他是不敢爬了,他害怕自己爬过去,会看见扶游和怀玉亲亲热热的场景。
只要他没看见,他就可以当做没发生。
扶游每天早起进宫献诗,要傍晚才回来。
他不在的时候,怀玉要么去花楼里,跟同行拌嘴,要么就去隔壁找那个老人家,跟他说闲话。
因为住在同一层楼,他时常看见秦钩。
在扶游要回来的时候,秦钩就站在二楼栏杆边,或者窗户边,等着看扶游。
等扶游真的回来了,他只敢看一会儿。扶游一走近,他就缩回房间去了。
怀玉每次从他身边经过,都趾高气昂的。
*
就这样过了几天。
这天傍晚,扶游刚从养居殿出来,便有人迎了上来。
“扶公子,太后有请。”
该来的还是来了。
刘太后让人留意了他这么多天,终于是当面审问的时候了。
扶游长舒一口气,定下心神,对侍从颔首:“好,麻烦您带路。”
他心中忐忑,跟着宫人去了长乐宫。
正殿里,刘太后才只四十出头的年纪,衣着华贵,端坐上首,拿着小小的白玉轮,轻轻地按摩手背。
刘将军坐在旁边,靠着凭几,目光落在扶游身上,打量了他几眼。
扶游背着书箱,俯身作揖:“扶游见过太后,见过大将军。”
刘太后微微抬眼,淡淡地应了一声:“嗯,今天的诗献完了?”
扶游颔首:“是,都献完了。”
刘太后放下手中玉轮:“扶游啊,你年纪小,哀家让你日日进宫献诗,也不是故意磋磨你,主要是陛下心绪不宁,不知怎么的,只要听你献诗,能好一些,所以……”
扶游紧跟上一句客套话:“太后苦心,扶游明白。”
“陛下和西南王都有些心绪不宁。听说,西南王也爱听你献诗,今天还特意去养居殿了。”
扶游低头:“是。”他顿了顿:“扶游以为,诗可以观民俗,同样可以静人心。扶游献诗一片文心,陛下天真烂漫,许是听出了诗中真意,因此喜欢。”
扶游把皇帝和西南王对他的喜欢,变成了他们对诗的喜欢,倒也能圆过去。
刘太后点头,语调微扬:“噢,是这样啊?”
扶游坚定道:“是。”
*
傍晚时分,秦钩照例在客店窗边等着扶游回来。
还没等到扶游回来,他先等来了自己的暗卫。
“殿下,宫里传来消息,说扶公子被太后请去了。”
秦钩回过头,神色严肃:“说清楚些。”
“扶公子献完诗,才从养居殿出来,就被太后宫中的人请去了。进了正殿,刘将军也在,殿门关着,咱们的探子进不去。”
秦钩皱了一下眉头,当机立断:“去清点所有人马,随时待命。”
“是。”暗卫犹豫道,“殿下,咱们的人,并不多。”
“我知道,去联络禁备军首领,让他也备着人马。”
“殿下,禁备军首领还没有给我们明确的答复,这样贸然去请他,万一他将调兵的事情泄露给太后……”
暗卫话还没完,秦钩就已经走出去了。
这种事情,秦钩已经做过一次了,禁备军首领会不会答应动兵,他心里有数。
扶游不能有事。
*
与此同时,养居殿那边也收到了消息。
不过是太后特意派人透露给皇帝的,她想试探一下,看皇帝对扶游到底有多上心,扶游值不值得留在宫里,为她所用。
皇帝坐在编钟前,叮叮当当地敲钟。
侍从走到他身边,低声回禀:“陛下,扶公子被太后娘娘喊去长乐宫了。”
钟声忽然停下,皇帝转头:“扶游?”
“是,扶游扶公子被太后娘娘喊去长乐宫了,不知道是什么事。”
皇帝一听这话,立即站起身,朝门外跑去。
侍从没想到他这么急,连忙拿起披风追出去:“陛下……”
*
太后与皇帝相看两厌,分别住在皇宫的东西两面,隔得远远的,平时也不见面。
宫道幽深,皇帝是跑过去的,在长乐宫前面,他看见有人已经来了。
西南王就侧身站在殿外,两脚分开,伫立着像一座小山。
他面色阴骘,目光凌厉,一只手扶在腰上。
太后宫中的侍从顶着压力,向他解释:“殿下稍安勿躁,太后娘娘不过是召见扶公子例行询问一些采诗的事情,并没有要为难扶公子的意思,殿下实在是多虑了,请先回吧,扶公子马上就出来了。”
秦钩不为所动,只是站在原地,目光紧紧地盯着殿门里。
正当此时,皇帝也快步登上台阶。
“扶游呢?”
秦钩扭头看他,目光不善。
要不是因为这皇帝每天缠着扶游,扶游也不至于被刘太后盯上。
他一甩袖子:“来人,天冷了,请陛下去暖阁里歇息。”
皇帝同样转头看他:“我不下去,要不是因为你每天缠着扶游,扶游也不会这样。”
一模一样的话,他们两个的想法一模一样。
只是皇帝傻一些,直接把话给说出口了。
可是他好像也不是那么傻了,说起话来逻辑清晰。
秦钩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
长乐宫正殿里,侍从推门进来,小步走到刘太后身边,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刘太后挥手屏退侍从,又一次看向殿中的扶游。
“扶游,你年纪小,总是这样奔波采诗,哀家看着也心疼。扶游,正好陛下身边还缺一个侍读,你看你想不想留在宫里,给陛下做侍读?”
扶游连忙抬起头:“我不想。”
他有点失礼了,刘太后倒是不介意,笑了笑,让他继续说。
扶游连忙收回目光,低下头,继续恭敬答话:“太后厚爱,但扶游出身采诗世家,祖父、父亲皆是采诗官,而且这一年来,扶游在外采诗,确实收获良多。”
“那你是不愿意了?”
“扶游生在山野之间,生性散漫,恐怕冲撞贵人,实在不适合留在宫中。”
刘太后审视地看着他,似乎在揣摩他说这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扶游犹豫了一下,弯腰跪下,双手扶地,给太后磕了个头以表决心。
他重新直起身子,一双眼睛清明澄澈,定定地望着她:“扶游谢过太后厚爱。”
刘太后沉吟许久,最后又问:“哀家听说,你近来,搬去了花楼住?还和一个小倌……是因为他?”
“自然不是。”扶游垂眸,有些紧张地捏了捏手指,“小臣与怀玉相识不过短短数日,与他相交,不过是看中他会弹琴,嗓子好,会唱歌。同他住在一块儿,也是想同他弹琴唱诗。至于其他,自然没有。”
刘太后淡淡道:“你倒是一心都扑在采诗唱诗上。”
“让太后见笑了。”
几次言语交锋下来,扶游不知道刘太后信了他的话没有,手心都湿了。
刘太后最后问了他一遍:“你真的不愿意进宫?难得皇帝喜欢你,你留下来,不比每年在外面奔波好?”
扶游坚定道:“扶游心意已决,谢过太后厚爱。”
话尽于此,刘太后仿佛不在强求扶游,却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门外。
扶游明白她的意思,举起右手,仰起头道:“苍天为证,后土明鉴——”
扶游的话掷地有声,侍从们悄悄打开了殿门,让外面的人听得更清楚,也看得见。
他跪在殿中,脊背挺直:“扶游绝无攀附皇族之意,对陛下、对西南王,也绝没有私心妄想。扶游此生此世没有留在宫中的意思,永生永世也绝不会有。扶游愿永为采诗官,放逐山水。若违此誓,死无全尸。”
“傻孩子,你这话说得也太重了,哀家又不是在逼你发誓。”
话虽这样说,可刘太后却是等他发完誓,才开口的。
她笑着,看向站在殿门外的皇帝与西南王。
这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站着,脸色铁青,紧紧地咬着后槽牙,下颌绷得很紧。
——绝没有私心妄想。
这话落在秦钩耳里,就是另一种意思了。
——绝无机会。
扶游和他,绝没有任何和好的可能。
扶游没有考虑过要给他任何机会,他这样决绝。
秦钩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地敲了一下,闷闷的痛感蔓延到四肢百骸。
刘太后满意地笑了,摆了摆手,让扶游退下去:“行了,你回去吧。”
“小臣告退。”扶游俯身叩首,站起身,脚步坚定地转身离开。
经过皇帝与西南王身边时,也只是恭敬行礼。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长乐宫又恢复了平静。
刘太后靠在软枕上,用白玉轮按了按脸颊。
刘将军道:“阿姐,我看那个扶游,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鬼话连篇,不太可信。”
刘太后淡淡道:“他可都发了毒誓了。”
“他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也晓得发毒誓,那可真是太急切了。那话说得太绝了,要么是他恨极了皇帝,要么……就是为了让别人相信他,故意做的一场戏。阿姐已经查过了,他从前根本没见过皇帝,短短几日,他怎么会恨极了皇帝?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在做戏给阿姐看。”
刘太后顿了一下:“嗯,你说的倒也没错。”
刘将军道:“阿姐,依我看,这小孩是真不简单,还是要想个法子,除掉或者收为己用,就是不能把他放走。”
“再说罢。”刘太后似乎还有些犹豫,皱了皱眉,先把这件事情搁置下来,“天都晚了,你也快出宫吧,总待在姐姐这里算怎么回事?”
刘将军起身,行礼告退:“南边新送来一株大红珊瑚,大概明天就到了,明天我再进宫,把珊瑚送过来。”
刘太后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知道了,长乐宫都堆不下了。”
*
走出长乐宫的时候,扶游长舒了一口气。
他背着书箱,走在宫道上。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扶游回头,皇帝“秦钩”就跟在他身后。
“扶游,你刚才是不是说真的?”
扶游点头,正色道:“是。”
“你一点都不想留下来?”
“是。”
“是因为西南王,对吗?”
“因为我是小黄雀。”扶游的目光越过皇帝,落在跟在更后面的、秦钩的身上。
秦钩低着头,不敢靠近。
他比假的“秦钩”还要胆怯。
扶游看着他,淡淡道:“小黄雀生来不受拘束,对吗?”
秦钩回看过去,嚅了嚅唇,不敢应一声。
他怕他应了,就彻底失去了同扶游和好的机会了。
尽管他已经失去了。
天已经黑了,皇帝回去了,宫道上宫灯明亮,扶游的影子投在雪地上。
秦钩像小狗一样,远远地追着他的影子跑。
秦钩想,要是扶游生气,让他不要跟着自己,他就说自己也要出宫。
可是扶游没生气,扶游只是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扶游连理都不想理他了。
很快就到了宫门外,扶游走出宫门,远远的,站在长街尽头的怀玉看见他,连忙朝他走来。
“今天怎么这么晚?我还以为你被砍头……”
怀玉看见守在宫门口的侍卫,立即噤声,又退了两步,退回去了。
他朝扶游招招手:“你快点过来啊。”
扶游轻轻地应了一声,然后走上前去。
秦钩也跟着他,走出去。
怀玉自觉地抱住扶游的手臂,故意在秦钩面前跟他撒娇:“今天怎么这么晚?人家很担心你耶。”
可是扶游实在是没有做戏的心情,朝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秦钩就这样跟在他们后面,牢牢地盯着扶游。
等走出长街,便有人迎了上来,向秦钩禀报:“殿下,我们的人都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动手。”
秦钩摆了摆手:“不用了,回去吧。”
他看着扶游离去的背影,忽然喊了一声:“扶游……”
扶游刚要回头,就被怀玉按住了,他低声提醒:“诶,别理他,你一理他他就要黏上来。”
于是扶游没有回头,径直离开。
就算秦钩如扶游从前一般下跪,扶游也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皇都的雪,秦狗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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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痛恨
29
回到客店, 天已经很晚了。
扶游没精打采的,怀玉把他送回房间安顿好,又下楼去跟客店要了点热水和饭食。
怀玉一手提着水壶, 一手端着托盘,走上楼,侧开身子, 用肩膀撞开门。
他还没进去, 就看见扶游那着块木头往嘴里塞。
他一惊,喊出声:“扶游, 你在干嘛?!”
话音未落,便有一个人从他身后跑来,猛地推开他,自己跑进房里。
“扶游……”
扶游抬起头, 把木头从嘴里拿出来。那块木头上还带着火星。
扶游懵懵地眨了眨眼睛, 问道:“怎么了?”
烟熏之后, 他的嗓子哑了。
秦钩松了口气,他知道扶游在做什么。
用烟把嗓子熏坏, 就不用再进宫献诗了。
这么多天,他已经献够了。现在刘太后把对他的疑心搬到了明面上来, 他再不想办法推辞,只怕往后这样的事情会更多。
他还是及早避嫌的好。
秦钩有些失态,为了不让扶游生气,又后退了一步。
“我去帮你说。”
扶游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不用, 我自己上折子去说。”
秦钩这回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好, 你有事情……可以喊我。”
不等扶游拒绝,他就自动退出去了,临走的时候, 留心看了一眼怀玉手里拿着的饭食。
他不再像之前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扶游。
怀玉把水壶和饭食放在桌上,回身关上门,他把水盆放到扶游面前,往里边倒热水。
“洗洗脸吧,你看你弄得满手的黑灰。”
是扶游烧东西的时候弄上的。
扶游挽起衣袖,把手伸到水盆里。
怀玉问他:“你们刚刚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话也听不懂?不过他倒是转了性子了,我刚刚还以为他进来了就不肯走了。”
扶游扯着嘴角,无奈地笑了笑:“他就算真是狗,我都发毒誓了,他也应该明白了。”
怀玉惊道:“啊?你发毒誓了?有多毒?”
扶游擦了擦手和脸,拿起筷子,给自己夹了点菜吃:“不得好死的那种。”
怀玉震惊:“啊?”
“我要是不发誓,我当场不得好死。”扶游一边吃菜,一边道,“当时也算是惊险了,太后是真的疑心我。”
“太后?”
“嗯,他们……”扶游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蹙着眉,看着他,“等一下,你知道刚刚出去的那个是谁吗?”
怀玉朝他挑了挑眉,默契道:“一个纠缠你的狗皮膏药。”
“他是西南王,太后疑心我和西南王有关系。”
怀玉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哈?他是……”
“嗯。”
“那我……”怀玉嘴角抽搐,“早知道我就不接你这个活儿了,我每天在他面前嘚瑟,还和你演戏,我……我会被他派人砍死的吧?”
扶游笃定道:“不会的,他不敢。”
怀玉倒在桌上,像一条缺水的鱼扑腾扑腾:“救命啊。”
吃过晚饭,扶游躺在榻上消食儿,怀玉给他弹琴。
昏昏欲睡的时候,怀玉轻声问他:“扶小郎君,你还有钱吗?什么时候能给我赎身啊?”
扶游抱着枕头,小声道:“等到过年,年节宫里有宫宴,有赏赐,到时候就可以给你赎身了。”
扶游笃定,刘太后一定会让他去宫宴。
且不说他这几日,日日献诗,在旁人看来就是恩宠。既然恩宠,不让他去宫宴,在外人面前就根本说不过去。
而且刘太后既然疑心他,就算他主动避嫌,刘太后也还是会有疑虑,能在宫宴上再试探试探,也是不错的。
扶游也算是和她交手过的,知道她的脾性。
可是这话也不能和怀玉说。
怀玉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对你这么好,你可一定不能食言啊。”
“嗯。”扶游点点头,同他击了个掌,“你别担心,我说到做到。”
*
扶游嗓子坏了,不能进宫献诗。
他写了两封请罪奏折,分别送到皇帝和太后的案头。
皇帝和太后那边也没有多为难他,还送了点药材来给他养身体。
扶游难得窝在房里,过了几天清闲日子。
怀玉教他弹琴:“你坐好,手要这样摆,先拨一下弦。”
他天分高,没几天就学得差不多了。
这几天里,隔壁的秦钩也没怎么出门,扶游偶尔出门的时候,就有秦钩的属下带着大夫,或从房里出来,或从楼梯走上来。
他们有意无意地说起秦钩好像病了的事情,好像还病得有点重。
扶游听了两句,然后就被怀玉拉走了。
“这是苦肉计。”怀玉说。
*
这确实是苦肉计。
秦钩体质原因,他很难生病。
前些日子只是在雪地里跪了一阵子,哪有这么容易就病倒?只是稍微有点发热。
他也不是故意要讨扶游可怜的。
他只是克制不住地想找扶游,可是又清楚地知道,他要是过去了,扶游就要生气。
于是他找了个借口,不出门去。
秦钩躺在床上,抱着被子,房间里烧着炉子,暖和得让他出汗。
他恍恍惚惚地想到扶游,又想到这几天的事情。
他总说想和扶游重新开始,现在已经是重新开始了,可他为什么还是会把扶游越推越远?
*
就这样过了几天。
这天傍晚,扶游和怀玉在房里弹琴,秦钩隐约听见琴声,便下了床,走到窗户边,推开窗子。
他听见扶游一边念琴谱,一边拨弦。
秦钩就站在窗户边,安安静静地听。
听着听着,秦钩的心非但没有安定下来,反倒跳得更快了。
他不满足于只是听扶游弹琴,只沉寂了几天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他急切地想要见到扶游,只是一面也好。
于是在听见扶游说要下去拿点点心的时候,秦钩想都没想,就一个箭步冲到门前,猛地拉开门。
正好和从隔壁出来的扶游撞上了。
秦钩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紧紧地盯着,一刻也不曾移开。
房里传来怀玉的声音:“扶小郎君,我要吃素包子。”
“知道了。”扶游应了一声,再看了秦钩一眼,便垂下眸,离他远远的,从他面前走过去。
秦钩下意识又往前迈了一步,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
“扶游……”
扶游抬头看他,没有说话。
“我……”
其实秦钩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就抓住扶游了。
该说什么呢?
他说什么都会惹扶游不高兴。
秦钩想了想,最后道:“我永远爱你。”
他回头看了一眼扶游房里,很快又转回头,定定地看着他:“我永远爱你,别人爱你,爱上八辈子,也比不上我对你一天的爱。”
扶游眨了眨眼睛:“可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我……我知道。”秦钩顿了顿,“但是那个……怀玉也心怀不轨,他想让你出钱帮他赎身,才对你好。我当时是怕你被骗,再加上我有点吃醋,我才不想让你留在花楼里。”
“我一开始就知道。”扶游淡淡道,“他生在花楼里,当然想着有人能帮他赎身。”
“他不是真心对你的,我……”
“就算他不是真心对我,但他会看在钱的份上,对我很好,不会欺负我。”扶游看着他,“你想说你对我是真心的吗?可是你对我又不好。”
秦钩哽住,说不出话来。
扶游语气平静:“我情愿这个人不是真心待我,但是表面功夫做得很好,也不想要一个人心里想着爱我,却一直都在欺侮我,甚至不把我当成一个人看。”
秦钩甚至无从辩解,他只能说:“我会改的,你生气的话,以后我就不缠着你了,我真的会改的。”
“那就从现在做起。”扶游举起自己被他紧紧握住的手,“松开。”
“是。”秦钩收回手,最后重复了一遍,“我永远爱你,以后都不会欺负你了。”
扶游没有回答,转身离开了。
秦钩眼巴巴地守在门口,看着他离开。
在他上来的时候,又目送他回房间。
扶游才刚推开门,怀玉就迎了上来,他半玩笑半抱怨道:“干嘛在别人面前那么说我啊?我对你又不是真的没有半点真心。”
原来他也听见了。
“我看起来很明显吗?”怀玉接过他手里的点心,“我满脸都写着‘给我钱’吗?真是的,我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不会轻易把‘给我钱’三个字写在脸上的。”
他笑着,把扶游拽进房里:“再说了,我们扶小郎君模样这么好,脾气又温和,我怎么会不动真心呢?我又不是石头。”
怀玉把房门关上的时候,秦钩就站在自己的房门前,手按着门框,几乎生生把木头掰下一块来。
可是他刚刚才答应过扶游,只要他不喜欢,他就不会再缠着扶游了。
他不能过去惹扶游不高兴。
隔壁房里,怀玉把扶游按在座位上,轻声对他道:“你终于得偿所愿了,他不会再缠着你了。”
可是扶游只是扯着嘴角笑了笑,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高兴点。”怀玉揉了揉他的脸,“别难过。”
*
这件事情过后,秦钩果真再没缠着扶游。
他仍旧住在扶游隔壁,偶尔碰见了,也只是说两句话。
只有他紧紧锁在扶游脸上的留恋目光暴露了。
他每次都试着和扶游多说几句话,可是每次都以简单的“是”结束话题。
原来他根本不会说话,更别提讨扶游欢心。
很快就到了年节。
不出扶游所料,今年宫里的除夕宫宴,有他一份。
宫人给扶游送来了赴宴要穿的官服,扶游看了一眼,就把衣服挂在衣桁上。
他对怀玉说:“等我晚上从宫里回来,就可以给你赎身了,到时候你就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
“嗯。”怀玉应了一声,又问,“你要什么时候进宫?”
“宫里规矩多,我下午就得走,怎么了?”
“那中午给你过生辰。”
扶游疑惑回头,怀玉笑着道:“我在你的户籍竹简上面看到的,今天除夕,是你的生辰吧?”
扶游点了点头:“好,多谢你。”
于是怀玉张罗着,要在客店大堂里,给他过生辰。
扶游在皇都里没太多朋友,怀玉问过他,就把自己花楼里的朋友们全请来给他撑场面。
扶游坐在大堂主位上,低着头,专心地瞧着茶碗里的茶梗浮上来沉下去。
站得远远的,一群俊俏郎君围着怀玉,跟他说悄悄话。
“怀玉,你怎么回事?都快一个月了,他还没帮你赎身,他该不会是骗你吧?”
怀玉瘪了瘪嘴:“别胡说,他不是这样的人,说好了今晚回来就给我赎身的。”
“你还得要加把劲啊,我看你是一点都没抓住他的心。”
“就是,你平时学的那些狐媚本事都到哪里去了?实在不行就换一个吧。”
“……”怀玉板起脸,“你才学了狐媚本事,我根本没学过。”
怀玉顿了一下,扬了扬下巴:“再说了,他不吃那一套,他很害羞的。”
他放轻声音:“就是为了抓住他的心,我才特意要给他过生辰的。”他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锦匣:“看,我斥巨资给他买的生辰礼物,快点,帮我起哄。”
他说完,便将双手背到身后,走到扶游面前:“扶小郎君。”
扶游抬起头:“嗯?”
“我没有很多钱,不过这个礼物是我挑了很久,才给你挑的,你千万不要嫌弃啊。”怀玉把锦匣放到桌上,推到他面前,“你看看喜不喜欢,你喜欢的话,那就最好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一群俊俏小郎君会意,立即开始起哄。
“怀玉,你对这位小郎君可真是太用心了!”
捧读,极其标准的捧读。
扶游也不戳穿,笑了笑,打开锦匣。
这个时候,秦钩就站在二楼的走廊上,他答应了扶游不缠着他,所以他站在柱子后面。
他低着头,去看扶游手里的东西。
一根玉发簪,玉色一点都不正,也不透,一看就知道不是好玉,大街上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东西,连从前秦钩送他的随便一件东西的零头都比不上。
可是扶游还是很高兴的模样,底下一群“不三不四”的人还起哄。
那个怀玉从扶游手里拿过玉簪,站到扶游身后,给他戴上了。
秦钩捏着手,骨节摩擦,咯吱咯吱地响。
扶游怎么能戴这种东西?从前他送给扶游的……
秦钩刚要冲下楼去,就硬生生停住了。
从前他送给扶游的……扶游一个都没有戴过。
他又一次想到扶游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就算他不是真心对我,但他会看在钱的份上,对我很好,不会欺负我。你想说你对我是真心的吗?可是你对我又不好。
——我情愿这个人不是真心待我,但是表面功夫做得很好,也不想要一个人心里想着爱我,却一直都在欺侮我,甚至不把我当成一个人看。
秦钩停下了脚步。
他每次送扶游东西,都让太监送过去,叫做赏赐。
赏赐之后,他就只要等着“小东西”巴巴地来谢恩。
行宫的事情之后,扶游不再来给他谢恩,他就暴跳如雷。
至于扶游到底喜欢什么东西,他好像只知道竹简,竹简上有什么扶游喜欢的诗,他也看不懂。
因此,直至前世扶游死后,他让人用金银铸成竹简的模样,给扶游陪葬,那些东西上,也一个字都没有。
原来送礼物是这样送的。
秦钩满以为自己学会了,立即回房间。
他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大小锦盒,里面的东西却还和以前一样,金银珠宝,都是最贵的。
秦钩不敢自己下去,就派暗卫把东西拿下去。
暗卫复述:“殿下说他没有很多钱,这些东西,都是他挑了很久……扶公子看看喜不喜欢,要是喜欢的话,那就最好了。”
怀玉嘴角抽了抽,为什么学他说话?
扶游却淡淡道:“无功不受禄,请你把东西拿回去吧。”
推辞几番,最后秦钩站在走廊上,抱着手,道:“既然你不要,就给他们吧。”
谁?他们?
被怀玉喊过来的俊俏小郎君们看向楼上,怀疑地指了指自己。
秦钩扬了扬下巴,他们立即一拥而上。
“多谢西南王!西南王福寿安康!”
“诶……”扶游还没说话,他们就抱着金银跑了。
怀玉气得直跺脚,追到门前,也没能拦住。
他回头,看了一眼秦钩,然后跑到扶游面前,问道:“我的礼物才是最好的,对吗?”
扶游点点头,吃了一口长寿面:“嗯。”
秦钩脸色一沉,咔嚓一声,掰断了栏杆。
*
隔壁花楼的小郎君们拿了西南王赏赐的金银,立即跑去赎身,竟然还比怀玉快了一步。
怀玉气得牙痒痒。
吃过午饭,扶游换上官服,怀玉给他戴上玉簪,殷勤嘱咐:“你晚上一定要早点回来啊。”
扶游理了理头发:“我知道,你放心。”他想了想,忽然又问:“你们收到金银,都会很高兴吗?”
“是啊。”怀玉笑着道,“只要给够了钱,买我的命都行。”扶游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然后就不说话了。
他整理好衣裳,就出了门。
他出去时,秦钩正好也推门出来,扶游看了他一眼,朝他微微点头,喊了一声“西南王”。
秦钩眼睛一亮,感觉自己好像终于找对了路子,下意识又要跟上去,最后强硬地停住了。
*
晚上宫宴,百官中午就得到宫里。
要先在宫门前等候,然后入内参拜太后与皇帝,礼官唱念、三跪三叩之后,差不多就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
众臣又要在怡和殿外等候,等候传召。
入殿之后又要叩拜,然后礼官唱念,乐官奏乐。
扶游是末流小官,不值一提的那种,也就被安排在了最末的位置上。
和他一同参加宫宴的,还有两个年长的老采诗官,扶游跟他们打过招呼,也帮他们布菜。
所幸来参加宫宴的官员所得赏赐都是有礼数规定的,他们就算坐在末尾,拿到的赏赐一样不会少。
酒过三巡,太后便下旨颁赏。
众臣起身谢恩,扶游也跟着一起。
他不经意间抬起头,瞥见皇帝坐在上首,灯火恍惚,他又离得远,看得并不真切。
扶游不免想到前世的这一回宫宴。
前世这时候,他已经留在宫里了,宫宴也是和秦钩一起坐在上边的。
和前世一样,刘太后专权派赏赐,刘将军肆意舞刀弄枪,皇帝一个人,分明坐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却没有一个人看见他,怪可怜的。
扶游叹了一声,低下头去。
而后派赏的宫人走到他面前,扶游接过沉甸甸的托盘,叩谢圣恩。
重新回到案前,扶游虽然不太会喝酒,但是出于礼节,也几次跟着同僚们一起举起酒樽。
喝了两三杯,扶游脸上就有些发热,还有些头晕。
他用手背捂了捂脸,有个宫人从他身后走上前:“扶公子,扶您去偏殿歇一歇罢。”
扶游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他扶起来了。
*
扶游不常喝酒,他不知道是喝了酒就是这样,还是今天的酒不太对。
他被宫人扶着,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到了那宫人所说的“偏殿”。
“是陛下吩咐的?”
“不是,是将军吩咐的,陛下已经在里边了。”
扶游只听见简单的几句话,然后又被扯着走动起来。
最后他被丢在柔软的锦被上,他费力睁开双眼,帷帐垂下来,在他面前覆上一重薄纱。
随后皇帝“秦钩”被人从外面推进来。
“陛下,就照老奴刚刚教你的做,去啊。”
皇帝好像还有些犹豫,而后听见“陛下,扶游就在里面”这句话,就大步进来了。
“扶游……”
扶游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才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皇帝跑到他身边,撩起帐子,在扶游身边单膝跪下:“扶游,我很久没见你了,我很想你。”
咬舌尖咬出来的尖锐的痛感很快就消失了,扶游又一次陷入昏昏沉沉的梦境里。
他烧得厉害,额发都被汗水透湿了。皇帝仍旧跪在他身边,伸出一根手指,试探地碰了碰他的脸颊。
扶游恍惚清醒过来,抬起手,“啪”的一声,拍在他的脸上。
“秦钩,我恨你。”扶游咬着牙,闷闷道,“我永远恨你。”
皇帝原本就跟秦钩长得一模一样,想是扶游昏沉之间,认错了人。
而扶游也远远没有他平时表现出来的那样坦然。
他就是恨秦钩,他永远恨秦钩,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想起秦钩,就要磨牙,恨不能冲出去咬他一口。
只是平日里他用理智克制着,没有表现出来。
扶游的手从皇帝脸上滑下去,皇帝垂眸看他:“我知道,你恨秦钩,所以他们派我来,你要不要试试和我在一起?我和秦钩一模一样,但是我比他……”
“啪”的一声,皇帝又挨了一巴掌。
也是在这时候,门外传来吵闹的声音。
“西南王!西南王!擅闯陛下寝宫可是死罪!”
殿中扶游听见这话,缓过神,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不是真的秦钩。
扶游看着他,轻声问道:“你清醒了?”
皇帝顿了一下,不置可否:“你觉得呢?秦钩能觉醒,复刻了他所有基本属性的我,应该比他更早觉醒,对不对?反正他只会用暴力,连小学都没念完,变成傻子和保持原样,有什么两样?”扶游淡淡道:“你也连小学都没念完。”
皇帝扶住扶游的脸,低头欲吻:“那又怎样?反正秦钩马上就要输了,是不是?”
下一刻,他的脑袋被人打歪到一边去。
不是。
皇帝倒在地上,站在他身后的秦钩双眼通红,两只手抓着根棍子。
他把棍子丢在皇帝身上,在扶游面前跪好,把他额头上浸湿的头发拨到一边:“扶游。”
扶游又抬起手,拍了一下他的脸:“是你,我恨的人就是你。”
秦钩握住他的手,脸颊贴着他的手心,竟然勾起唇角笑了:“是我,你应该永远恨我,永远恨我,不要无视我。”
作者有话要说:没和好!呼呼现在还恨着,晏知哥哥还没出来呢,秦狗还有几十章好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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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害怕
30
养居殿, 秦钩闯进来的时候,几乎把殿门给砸烂了。
冬季夜里的狂风涌进殿中,吹散地龙烧起来的暖意, 吹得满殿帷幔乱卷。
皇帝被秦钩敲了一闷棍,倒在一边。
秦钩没再管他,单膝跪在榻前, 用力握住扶游的手, 把脸凑过去,让他打自己。
巴掌声很清脆, 随着风声,在殿中一下又一下地回响。
这样的场景太过怪异,以至于侍从们都站在门前,不敢上前。
趴在地上的皇帝挣扎着站起来, 拿起丢在地上的棍子, 照着秦钩的后背打下去, 闷闷的一声响。
秦钩却只是稍微低了一下头,然后他扭了扭脖子, 放松了一下筋骨,回头看了一眼皇帝。
他目光阴鸷, 像是刮起血雨的狂风骤雨。
他的目光略过皇帝,又看了一眼站在门前的侍从:“看什么?滚出去。”
侍从们本该犹豫,可是在他的气场威慑之下,竟然就这样退出去了。
他比皇帝还要像皇帝。
侍从们退出去, 把快被砸烂的殿门带上。
出去之后, 他们才反应过来:“快,快去通报大将军,西南王来搅局, 事儿办砸了。”
*
怡和殿的宫宴早就散了,刘太后和刘将军在长乐宫守岁。
他们姐弟一向亲厚,也不在乎什么宫禁规矩,一屋子的侍从,外面还有侍卫,满朝文武都是他们的人,怕什么?
可是没多久,便有人进来,走到正嗑瓜子的刘将军身边,要附在他耳边说话。
刘太后朝这边乜了一眼,问了一句:“什么事?”
刘将军立即把人给推开:“太后问你呢,说,什么事?”
那人犹豫了一下,小声答道:“禀娘娘、将军,养居殿……”
刘将军没听清,吼了一嗓子:“说大声点!”
那人便大声道:“禀娘娘、将军!养居殿闹起来了,将军本来打算给那个叫扶游的采诗官把他送到养居殿去,可是没多久,西南王就赶来了,一棍子把陛下给打趴在地上,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
他顿了顿,最后加了一句:“小的说完了!”
刘将军的脸色,随着他一句话一句话地沉了下去。
最后他抬起脚,把人给踹走:“滚出去,要你说得这么大声?”
刘太后转头看他:“阿戎,你对扶游下手了?”
“是啊。”刘将军梗着脖子道,“阿姐,我早就说了,这个扶游不简单,这阵子我都有派人盯着他,你猜怎么着?西南王搬出宫去住,就和西南王住在隔壁。”
他继续道:“他肯定和皇帝或者西南王有牵连,不能因为他上回发过誓,就轻易放过他。要是放虎归山,只怕要危害到我们姐弟的地位。”
刘太后皱眉:“所以你想的办法,就是给他下药。”
“阿姐,要是成了,那他不留也得留在宫里,到时候捏圆搓扁不是由阿姐说了算?要是不成,那我们现在不就试出来了,他和皇帝、和西南王真不对劲吗?”
“西南王竟然能为了他打皇帝,他们绝对不正常。既然查不出来就不要查了,全部杀掉就行了。”
“我看阿姐还是要早做决断,随便找个由头,把皇帝和西南王全杀了,再从皇室旁支里物色几个年纪小点的孩子来,一样做皇帝。”
刘太后一言不发,手指敲在膝盖上,沉思着。
*
侍从们都守在养居殿外,等候刘将军给他们下达指令。
最后是刘太后那边的人来了。
“太后娘娘的吩咐,不用做别的,养居殿有什么吩咐就照办。”
“是。”
其实殿里也没有什么吩咐。
秦钩生生扛过“秦钩”打在他背上的一棍子,就像没事人一样,站起身,把被汗水浸湿的扶游打横抱起。
扶游已经有点迷糊了,他用力地扯着秦钩的衣襟,像是要从他身上扯下一块肉来。
秦钩由着他扯,还把他抱紧了一些。
他就这样抱着扶游经过“秦钩”面前,一言不发,去了后殿。
养居殿后面有个温泉,从前秦钩不常去,他觉得麻烦。
宫殿里挂着灯笼,烛光暖黄,温泉池里水汽弥漫。
秦钩帮扶游把外边的官服脱了,然后把他放进池子里,怕他自己坐不住,秦钩想了想,也跟着下了水,站在扶游身后,让他靠着自己。
皇帝“秦钩”也跟着进来了。
他在池边盘腿坐下,也看着扶游,伸出手,想要试试扶游的额头,最后被秦钩扎了一下——
他拔下扶游头上的玉簪子,狠狠地朝“秦钩”的手刺下去。
狠得几乎要把他的手掌给扎穿,尽管这人和自己一模一样。
秦钩扬手把簪子丢开,带着扶游,走远一些,然后自己抱着扶游,用额头贴了贴他的额头。
还是有点热,连扶游呼出来的气都有些热。
秦钩身上倒是凉,扶游迷迷糊糊地抱住他的脖子,像小猫一样,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
难得的一次触碰,秦钩格外珍惜,他抱着扶游,一点都没敢乱动,生怕把扶游给惊走了。
没多久,秦钩忽然感觉肩膀上传来钝钝的痛感,他转过头,看见扶游张大嘴,正啃他的肩膀。
只是秦钩皮糙肉厚,扶游咬得牙都酸了,都没能咬动,更别说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秦钩按着他的脑袋,偏了偏头,把脖子露给他。
扶游一边咬他,一边嘀嘀咕咕的:“秦钩,咬死你,我恨你,咬死你……”
秦钩靠在池壁上,仰头看着挂在墙上的灯笼,抬起手,顺着他的头发抚了抚:“嗯,你最好永远恨我。”
可是咬着咬着,扶游忽然停下了,秦钩察觉不对,刚转过头去看他,就看见扶游哭了。
“怎么了?怎么了?”秦钩急了,连忙道,“皮太厚,没咬动?我的错,狗皮就是很厚,我把皮削薄一点,好不好?”
扶游泪流满面,和他拉开距离,使劲推了他一把:“我一点都不想站在你的立场上理解你。”
是他之前说过的那句话——
“秦钩,我这阵子也试着站在你的立场上思考。从前我总觉得你刚愎自用,其实在控制中心出现之后,我好像稍微能理解一点你的想法了。”
这时候,扶游哭着道:“我那时候简直是有毛病,为了显得自己很冷静很坦荡,说什么站在你的立场上思考,我应该每次见你都臭骂你一顿的。根本就没有别的原因,你这个人就是自以为是、刚愎自用。”
秦钩连连点头,附和道:“是是是。”
扶游显然是喝醉了,再加上药物和温泉的作用,脑子有些发热。
扶游继续控诉他:“你就是跟狗一模一样,对你好的时候,你使劲乱叫乱跳,还咬人。我现在都不要你了,你就黏上来,好像是我欺负你似的。”
“对不起,是我的错。”
“离我远点!别出现在我面前。”
扶游根本不会骂人,抬手要推开他,结果自己往水里一倒,险些栽进水里。
秦钩把他拽回来,让他扶着池壁,然后自己站在角落里。
*
秦钩抱着手,站在池子里,目光不离开扶游片刻。
不知道过了多久,蜡烛都快烧完了,扶游趴在池壁边,已经睡着了。
秦钩悄悄过去试了试他的额头,觉得他还有点热,就想让他再泡一会儿。
忽然,一直坐在旁边的皇帝“秦钩”冷冷地开了口。
“你也就只能在这时候占点便宜。”
好,好得很,说话时没文化的用词、嘲讽的语气,都和秦钩一模一样。
秦钩转头看他,同样冷声道:“我在这里,你连占便宜都占不到。”
皇帝“秦钩”顿了一下:“呵,等他醒了,你就完了。”
秦钩乘胜追击:“我完得比你迟。你倒是没半点用,来了快一个月,半个心腹都没有,对扶游竟然还要让姓刘的帮你下药,蠢东西。”
下一刻,一声脆响,秦钩的脸被人打了一下。
扶游刚醒,没什么力气,打得也不重。
秦钩马上转过头:“扶游……”他马上后退,和扶游拉开距离,怕扶游生气:“不是我干的,我不可能干这种……”
——所以你没干过吗?
秦钩忽然想起什么。
上辈子,他们成婚,青庐里,交杯酒。
他亲手干的好事。
半斤八两,他和这个“秦钩”就是两只一模一样的小狗,还非要说对方比自己更像狗。
还对着狂吠。
扶游懒得理他,收回目光,转过身,准备从池子里爬出来。
皇帝连忙上前,伸手要扶他:“扶游。”
扶游看了一眼,也没有把手伸过去,自己爬上去了。
“你既然已经清醒了,也就不用再做这些事情了。”
皇帝的手停在半空。
扶游道:“我和……秦钩的那些事情本来与你无关,我也没有迁怒你的意思。姑且算你昨天晚上清醒了,在这之前的事情,就当是你在设定下无意识做的。”
言下之意便是,他要是再做那些事情,扶游就真要翻脸了。
秦钩与“秦钩”不同,秦钩是自己□□进来的,而皇帝“秦钩”却是控制中心设定好了、安排进来的。
小世界进程开启,秦钩作为活生生的人,不会被带出去。
“秦钩”这个假人可太容易被改设定了,要是这个小世界唯一真正的任务者——扶游给控制中心打报告,保不准控制中心就会把他的设定给改了,让他重新变成傻子。
真正的秦钩跟在扶游身后,大胆地、挑衅地偷笑。
扶游走到池子旁边,拿了块巾子,擦了擦脸,淡淡道:“反正你喜欢我,也是设定好的,不是吗?现在能摆脱设定,你不高兴吗?”
皇帝正色道:“我是很高兴,但我要永远活在秦钩的阴影里,不是吗?”
扶游回头:“所以你觉得,只要我……和你在一块儿,你就胜过秦钩了?”
皇帝抬起下巴:“没错。”
和秦钩一模一样、毫无二致的思考方式。
扶游还没来得及开口,跟在他身后、帮他拿着干净衣裳的秦钩就一脚扫了过去。
皇帝一闪身就躲过去了,顺便还给秦钩一脚。
扶游不想看小狗打架,拿起干净衣裳,擦着头发匆匆离开。
养居殿的地形他熟得很。
*
天已经亮了,扶游匆忙披上衣裳。秦钩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衣服,反正不是皇帝的。
他要出宫,秦钩和“秦钩”都跟着他。
秦钩提着他的衣摆,“秦钩”提着他换下来的衣裳。
扶游自己手里拿着从宫宴上得来的赏赐——两个金元宝。
他很宝贝这两个东西,不肯让别人拿。
扶游快步向宫门走去,还没靠近,就听见有人在说话。
“求求你了,帮我打听打听,就是个小采诗官,叫扶游,昨天晚上进宫赴宴,所有人都出来了,他……”
“怀玉?”
扶游一听这个声音,心道不妙,连忙跑出去。
怀玉就站在宫门口,穿得单薄,怀里抱着个包袱,正和守门的侍卫说话。
可是守门的侍卫不为所动,他急得都要哭了。
怀玉抬头看见他,骂了一声:“你怎么这么晚才出来啊?!”
扶游连忙上前:“对不起,对不起,出了一点事情……”
“上次晚上就出来了,这次怎么这么慢?我真以为你被砍头了!”
“对不起嘛,我昏迷了,身边没有人,也不敢派人去跟你说一声,怕你反倒被盯上。”
怀玉转过身去用衣袖抹眼睛,扶游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道:“对不起,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不然呢?”怀玉抬头看他,双眼通红,“我都在这里蹲了一晚上了,里面出来一个人我就问他,人家都把我当疯子,我都被赶走好几次了。你倒好,你就在里面睡觉!”
“不是睡觉,是昏迷。”扶游小声辩解。
怀玉正经了神色:“你怎么了?”
“中了点药。”
“什么药?”
扶游回头看了看,在宫门口,实在是不好意思说这种事情:“没什么,回去再跟你说。”他转移话题,把两个金元宝递到他面前:“对了,这个给你,不要难过了。”
怀玉没由来地又红了眼睛,把自己一直拿在手里的包袱也打开了,递到他面前。
里边是一些碎银子,还有一些成色不太好的首饰。
他轻声道:“你看,我也有。”
这是他这么多年攒下来的,半夜跑回花楼拿来的,本来是想贿赂一下侍卫,让侍卫帮忙找找扶游的。
扶游人怪傻的,早先又说被太后盯上了,可是扶游又什么都不跟他说,怀玉可真是太担心他了。
怀玉推开金元宝,丢开自己的首饰,一把抱住扶游。
“不要这个。”怀玉紧紧地抱着他,“只要你好好的。”
*
“你都中药了,身上肯定没力气,金元宝还是我来拿吧。你拿着,万一摔了,磕掉一点金子那就不好了。”
怀玉笑着说道。
扶游把两个金元宝都给他,自己回过身,从“秦钩”手里接过自己换下来的衣服。
“小臣告退。”
两个人准备走了。
这样贪财地有点明显,怀玉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扶游手里的包袱。
“这个也让我来拿吧。”
他把包袱甩到肩上。
他看着扶游,忽然皱了皱眉,好像想到了什么。
“等一下,我送给你的簪子呢?”
等一下,扶游摸摸脑袋,果然没有了。
他醒来的时候就没有了。
怀玉柳眉倒竖,质问道:“我送给你的簪子呢?”
扶游弱弱道:“不……不知道。”
怀玉伸出手,捏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我给你的簪子,你丢掉了!”
扶游被他摇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不是我丢掉的……我不知道……”
秦钩站在宫门前,看着他们两个离开的背影,连气都喘不上来。
是他丢掉的。
*
拿到金元宝,怀玉马不停蹄地赶回花楼,要给自己赎身。
昨天一整天,有许多小郎君捧着金银来赎身,结果都被花楼老板给劝回去了。
如今怀玉要来赎身,花楼老板也照样劝他。
“怀玉啊,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从小就进来的,我为了捧你,在你身上可是下了不少本钱。而且你现在这样,不做小倌,出去以后能做什么?他们昨天要来赎身,最后一想,去外面还不如留在这里。”
怀玉把金元宝往桌上重重一放:“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你管,快点拿钱,卖身契给我。”
扯了一会儿皮,最后怀玉还是拿到了自己的卖身契,还有一盒药丸。
花楼老板正色道:“你记得每年都要吃药啊。”
“知道了。”怀玉把药丸收起来,头也不回地转身上楼,收拾自己的东西。
扶游问了一句:“怀玉,那个药丸是做什么的?”
怀玉没回头:“没什么,补身体的。”
扶游觉得不太对:“他为什么要给你补身体的药?你哪里不好了?”
“哎呀,就是花楼里会给我们用一些药,我现在要走了,就要停药,要稍微补一补,补回来。”怀玉回过头,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问这么清楚干什么?”
扶游便不再问,跟着他回了房间。
楼里的小郎君们在门外张望:“怀玉,把你的衣裳留给我呗,我能穿。”
“怀玉,被褥留给我,好不好?”
怀玉断然拒绝:“不。”
他把自己房里值钱的东西,每一个都整理好,连被褥也要打包带走。
他轻声道:“这可不是我贪财啊,我也很想跟过去做个彻底了断的。不过老板说的对,我出去之后不好挣钱,还是要节省一点。”
最后只剩下一箱纱衣。
怀玉抓起纱衣,门外人都道:“怀玉,这衣裳多好看啊,你以后也穿不上了,留给我们呗。”
回应他们的,只有“刺啦”一声。
怀玉唯独把这几件纱衣用剪子绞碎了,声音很好听。
他把衣料碎片扬起来,往楼下一撒。
他大笑,笑得眼里泛着泪花:“走了!走了!”
*
把东西都暂时放在隔壁客店,扶游和怀玉才有空在大堂里吃早饭。
怀玉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银两,吩咐小二:“来一盘狮子头,一盘烧鸭,一盘鳜鱼……”
扶游震惊地看着他:“现在是吃早饭,你不会觉得腻得慌吗?”
怀玉笑着道:“我自己的钱,我就要吃。”
“好吧。”扶游无奈,回头吩咐了一句,“还要一壶山楂茶。”
正好解腻。
怀玉笑了笑,握住他的手,让他摸摸自己的肋骨:“小倌要保持干净,又要身量纤细。我小时候长得太快,楼里人就不让我吃肉,上次吃肉,还是在前年过年的时候。”
扶游愣了一下:“和我一起吃饭的时候,明明就有……”
“我怕你不要我,我还要找下家,到时候变胖了,就不好再找了。”
“那你以后多吃一点。”
“嗯。”
吃过早饭,怀玉又拉着扶游去了玉器铺子。
给他买了一根新簪子。
“这次可不能再弄丢了,你再弄丢,下回可就没有了。”
“好。”扶游低着头,让他帮自己把簪子戴好。
怀玉重获自由,拉着扶游在外边逛了一天,买了一堆平时舍不得买的东西。
扶游问他:“你不是说省钱吗?”
“……”怀玉笑容凝固,“我本来打算自己攒钱给自己赎身的,但是攒一辈子也攒不到,就……反正现在我要花钱!”
两个人回到客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扶游的脑袋上戴了两三个簪子,玉的铜的都有。
怀玉很认真地打扮他。
过了年,马上就要出去采诗了,扶游也买了些柳藤油布,准备把自己的书箱加固一下,开春之后就去采诗。
两个人走上楼梯,扶游问他:“我要去采诗,那你要一起去吗?”
“要。”怀玉点点头,“不过我不会骑马,你要先教我啊。”
“嗯。”
扶游应了一声,要回房间,经过秦钩门前的时候,门忽然开了。
扶游脚步一顿,转头看去。
秦钩就站在门里,看起来有些紧张。
他在背后捏了捏拳头,定了定神,才开了口:“扶游,太后那边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我想了几个办法,想跟你商量一下。”
扶游抿了抿唇角:“这是我的事情。”
“万一再发生昨天的事情,我受不了。我想了一整天了,我很怕。”秦钩朝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手。
最后他的手停在半空,还是收回来了。
说到底,扶游现在会被太后疑心的原因,就是他。
要不是他缠着扶游,扶游根本不会这样被动。
扶游道:“我马上就要出去采诗了,临走之前,我会去找太后说清楚的。”
秦钩看着他:“可是我很怕。”
这时候,怀玉开了口:“你要真害怕,那你就赶紧搬走,和扶游撇清关系,最好再找个挡箭牌什么的,转移一下别人的注意力。”
死一般的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怀·补刀大王·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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