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敌人
31
沉默地太久了。
秦钩脸色铁青, 额角青筋暴出,捏着拳头,几乎是要打人的架势。
扶游站在他面前, 侧了一步,把怀玉挡在身后。
扶游回头,对怀玉道:“你先回去吧, 我过一会儿就过去。”
“知道了, 那你快点。”
怀玉瘪了瘪嘴,才退走一步, 忽然又朝扶游的脑袋伸出手。
扶游下意识躲了一下,他便按住扶游的脑袋,把他发上的簪子取下来。
“这个先交给我保管,省得你又弄丢了。”
扶游小声道:“知道了, 你不要一直生气嘛。”
“早点回来。”
怀玉说完这话, 最后“哼”了一声, 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转身回房。
扶游看向秦钩:“你别在意,他不是故意的。”
秦钩看着他的脸:“可是你很在意。”
刚才那句“挡箭牌”出来的时候, 扶游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扶游抿了抿唇角,没有回答, 转移了话题:“你刚刚想说什么?”
“进来说吧,外面冷。”秦钩侧开身子,仍旧不敢碰他。
扶游走进房里。
这原本是客店的房间,因为是楼梯上来的第一间, 地方被压缩了一下, 有点小。
摆设都是客店里原有的摆设,秦钩自己的东西很少。
秦钩把门关上,走到案前, 把软垫摆好:“扶游,坐吧。”
噢,垫子是秦钩自己的,案上摆着的点心也是秦钩自己的。
扶游在位置上坐好,秦钩在他面前坐下,又把茶水和点心推到他面前:“给你吃。”
“不用了,你说吧。”
“嗯。”秦钩咬了一下舌头,才让自己把“你吃一点,很好吃的”这句话咽回去。
他正在努力克服自己对扶游下命令的坏毛病。
“那就放在这里,你想吃就拿。”秦钩看着他,藏得住要说的话,藏不住粘人的目光,“昨天晚上的事情,太凶险了,我要是晚来一点……”
扶游淡淡道:“没关系,皇帝不会动我的,我记得养居殿的床头有一个铜花瓶。”
是有一个花瓶,扶游拿来敲过秦钩的头。
秦钩忽然觉得后脑勺一疼。
“事情我派人去查过了,是那个姓刘的……”
等一下,秦钩也在努力克服自己在扶游面前骂粗话的坏习惯。
扶游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蹙着眉道:“我知道,是刘将军安排的。他大概是怀疑我和你有什么关系,想把我留在宫里,或者干脆斩草除根,直接治我秽乱的罪。”
秦钩放轻语气:“刘太后知情,昨天晚上派人来说不用理会,所以今天早上,我们能脱身。”
“太后早就起疑心了,可是她为人谨慎,不会轻易动手。刘将军性子急躁,大概是想着直接杀了算了。现在看来,太后暂时压制住了他。”
“但是也不能确保你的安全。”
扶游不自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我知道,所以我打算临行之前去向太后辞行,以表决心。”
“她很难信你。”
“但她也是被困在宫里许多年的人。”
两个人又顿了一下,扶游继续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上回我有些急了,情绪不太对,直接在她面前发毒誓,虽然当时可以脱身,但事后反倒会加重她的疑心。过几天我再去一趟,接下来一年我出去献诗,和你、和皇帝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应该没问题。”
秦钩道:“扶游,我觉得,刘家姐弟无非是觉得我们会造反,威胁到了他们的地位。”
“所以你觉得呢?”
“我可以和他们联手,帮他们巩固地位。”
扶游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可以帮他们把皇帝控制住,让那个假秦钩留在这里做傀儡皇帝,朝政全权交由他们支配。”秦钩说得认真,“我这回不愿意做皇帝,他们大可不必担心我。不过你放心,我还是会留一点人的,他们要是有二心,我就重新做皇帝。”
说得好像他想做就能做似的。
扶游顿了一下,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愧是你,秦钩。
这古里古怪的想法,虽然逻辑上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是他提出来的做法就是古里古怪的。
沉默许久,扶游喝了一口茶,说了一句:“你能说服他们吗?”“能。”秦钩顿了顿,“扶游,其实我有私心。”
“嗯?”
“我和那个假秦钩是一样的人,我很了解他,这个世界发展到最后,我和他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秦钩低下头,“扶游,你是想让我死,还是让他去死?”
这个问题倒是不难回答,扶游道:“你们可以一起消失吗?”
“……”秦钩愈发低了头,“总之,我不会死的,要是我一直活着,我就一直有机会,对吗?”
扶游不想回答,他当然不想给秦钩机会。
秦钩继续道:“我没有审问你的意思,我只是想问一下,你和怀玉是在一块儿了吗?”他连忙又加了一句:“你可以不回答我。”
扶游果真没有回答:“刘太后的事情你说完了吗?说完了就早点睡吧,我要回去了。”
“没说完……”难得的独处机会,秦钩当然不肯就这样放他走,绞尽脑汁想了点东西跟他说,“上次我来的时候,刘太后的定位是反派,在你那里她的定位是什么?”
“普通角色。”
“应该是任务变了,所以她的定位也变了,既然是普通角色,那她的威胁应该也不是很大。”
“嗯。”
“上次我的任务有很多,但是我没有把你当做挡箭牌。”
说来说去,话题又回到了刚刚怀玉提起的“挡箭牌”上。
“我知道。”扶游应了一句,“你要做投桃报李的任务,所以要保护晏拂云。你想法简单,不会想到挡箭牌这个法子,后来也只是懒得解释,因为你不会费力气在这种没用的事情上。”
“不是……”
好吧,确实是这样的。
秦钩又道:“我当时真的很喜欢你,但是我不愿意承认,我一直觉得你不是活生生的人。我知道,每个任务者进控制中心的那个手册上面有写,但是……”
“我不识字。”秦钩小声道。
扶游愣了一下,秦钩怕他没听清楚,又说了一遍:“我那时小学没毕业,不识字。后来在小世界里,才慢慢学了一点,也没看手册。”
扑哧一声,扶游忽然笑出声来,秦钩看着他的笑脸,忽然连呼吸都停住了。
秦钩也跟着他勾了勾唇角,再说了一遍:“我不识字,所以没看懂。”
扶游看着他:“我知道了,你不用一直说。”
“我想看你笑。”
扶游收敛了神色,站起身:“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先回去了,你觉得你的办法可行的话大可以放手去做,不用问我的意思。”
秦钩也赶忙站起来:“不吃点心吗?你一口都没吃。”
“不用,在外面吃过了。”
扶游朝门口走去,秦钩大跨一步跟上。
扶游下意识以为他要拦自己,后撤一步,做出防卫的姿态:“怀玉还在等我。”
“我知道。”秦钩委屈巴巴地应了一声,然后打开门,“我只是想帮你开门。”
扶游松了口气,走出去。
秦钩看着他回了房间,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关上门。
秦钩在刚才扶游坐过的软垫上坐下,双手捧起扶游喝过的茶盏,低下头,自己也喝了一口。
茶冷了,穿过秦钩的喉间与脏腑。
可是他却觉得,自己的心脏开始怦怦乱跳地发热,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其实扶游是不会喝他的茶的,他知道。只是方才他们商量事情的时候,气氛有过一瞬间的融洽,扶游不自觉就拿起来了。
就像上辈子的那三年里,也是刘氏姐弟当权,他和扶游一起,在养居殿里商量事情的时候那样。
他们像黑暗里的小老鼠,老猫就守在门外,他们躲在养居殿,挨挨挤挤地坐在一起,商议着该怎么笼络朝臣,该怎么培养亲信。
扶游那时和现在一样,才十五岁,秦钩觉得他傻乎乎的。
重来一次,现在扶游已经不傻了,秦钩也彻底失去和他挨挨挤挤地坐在一起的机会了。
*
这天清晨,扶游推开窗子,让阳光照进来。
他坐在窗边,借着日光,用柳藤和油布修补自己的书箱,身边摆着火炉和竹简,等修完书箱,他还要削竹简,放在火炉上烤干。
然后怀玉醒了,说要给他弹琴,就开始乒乒乓乓地弹琴。
扶游叹了口气,身子一歪就靠在墙边:“怀玉,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弹琴的。”
怀玉笑嘻嘻的:“我乐意。”
扶游有些无奈,看向窗外,正好看见秦钩要出门。
秦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见他,眼睛都亮了。
扶游一抬手,关上窗户。
*
没多久,扶游的油布用完了,他准备出去再买一些。
扶游和怀玉站在摊子前面,忽然,身后有人怒气冲冲地喊他的名字:“扶游!”
他回过头,看见来人,喊了一声:“伯父?”
扶游父母早逝,他跟着大伯一起长大,前年扶游的爷爷也过世了,家里就只剩下他、伯父,和堂兄。
扶游的伯父在家乡颇有名望,旁人都尊称他一声“扶老爷”。四十来岁的年纪,身材有些发福,眼睛略小,下巴上的胡子稀疏。
去年朝廷征召采诗官,伯父与堂兄不肯去,便只有扶游去了。
扶游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皇都。
扶老爷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声喝斥:“扶游,你怎么回事?”
怀玉连忙护住扶游,把他的手给扯回来:“你谁啊你?”
扶游问:“伯父怎么来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扶老爷望了望四周,低声道:“给我过来。”
他们找了个人少偏僻的巷子,怀玉抱着手等在外面。
扶老爷对扶游道:“是刘将军让我来的。陛下喜欢你,要留你下来做侍读,你怎么能拒绝?你知不知道,你抗旨不遵,我和你哥,都要被你连累的。”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情。
没想到刘将军连他伯父也搬出来了。
扶游冷下脸,正色道:“伯父,我没有抗旨不遵,太后娘娘当时问我愿不愿意留下来,并没有直接下旨。”
“你这笨蛋,太后娘娘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看来伯父是很想让我进宫了?”
“你进宫有什么不好的?在宫里,得了陛下和太后喜欢,往后日子会好过很多,你懂不懂?难不成你还想一辈子都在外面采诗?”
扶游打断了他的话,反问道:“倘若我得了陛下和太后厌恶呢?伯父和堂哥会救我吗?会帮我求情吗?”
“这……”
自然是不会的。
上辈子,扶游进宫时,他们也是这样,写了信来,告诉扶游,要小心侍奉。
临终之前,也没见过一面。
扶游继续问:“倘若我触怒陛下,陛下要将我诛九族,伯父难道以为自己和堂兄不在我的九族之内吗?”
扶老爷不说话了。
扶游问道:“您没有应承刘将军什么事情吧?”
“自然没有,你以为伯父是三岁孩童吗?”
“那就好,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可以明确告诉您,不进宫,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您不想惹麻烦的话,现在马上去向刘将军告辞,立即回家,不要在皇都掺和。”
扶老爷恼羞成怒:“你这小东西,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扶游有些无奈地偏过头,不看他。他这个伯父就是好面子,明明觉得他说的对,但就是不肯承认。
这时,怀玉忽然道:“扶游,有人过来了。”
扶游朝巷子外面看了一眼,很明显是刘将军的人。
跑是跑不了了,一转眼,人就到了眼前。
“扶公子,太后娘娘听说除夕宫宴上,在养居殿出了点差错,叫扶公子受惊了。娘娘又听说扶公子的伯父来了皇都,所以让我等来请扶老爷和扶公子进宫一趟,说说话。”
扶游抿了抿唇角,回头看了一眼伯父:“伯父请吧。”
扶老爷自知办了件蠢事,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
太后的人带了马车过来,扶游坐在马车上,思索着对策。
*
马车直接进了宫门,在长乐宫前停下。
临下马车时,扶游对扶老爷道:“您只管请安,别的都不要说,如果让我留下,就说我生在山野,不适合进宫。”
扶老爷板着脸,没有回答。
扶游提醒他:“您和堂兄都在我的九族之内。”
扶老爷这才冷冷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马车直接进了宫门,在长乐宫外停下。
两个人下了马车,侍从引他们到了正殿门前,推开门。
主位上是刘太后,下首是刘将军。
殿中已经站了一个人——
西南王,或者说是秦钩。
他也才刚来不久,说话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和他们谈判。
秦钩的脑子里只有很简单的强弱观念,只要自己手里有足够的筹码,那就可以谈判,不论对方是谁。
他说:“你们不过是害怕皇帝和我造反,我可以帮你们一起压制皇帝,你们不想动手,这件事情我可以做。”
刘太后看了一眼站在门前的扶游,问秦钩道:“那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扶游?”
“我想和扶游在一块儿。”秦钩颔首,大胆承认,“但我没空做皇帝,我要和扶游去采诗,扶游马上就要走了,我要在他走之前把所有事情料理好。让皇帝安分点,让你们不要再盯着他,让他彻底安全。但是也不能打仗,如果打仗,他就没办法出去采诗了。”
天底下能说出“我没空做皇帝”这种话的人,就只有一个秦钩了。
他的想法,所有人都猜不到。
联合刘氏姊弟,压制傀儡皇帝,只是为了给扶游创造一个安心采诗的环境。
刘太后笑了一下,又问:“你和扶游,到底是什么关系?”
秦钩正色道:“是我自己喜欢扶游,见到他第一眼就喜欢。不过他不喜欢我,因为我自以为是又刚愎自用,但是我一直缠着他,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那皇帝和扶游呢?”
“皇帝不喜欢扶游,他是因为看我不顺眼,想跟我抢,才故意接近扶游的。”
秦钩难得有问必答,还说了这么多的话。
刘太后笑着,拍了两下手:“原来如此,我竟不知,秦家还出了一个情种。”她看向门前的扶游,朗声道:“扶游啊,西南王情深至此,你怎么就是不肯应他一声呢?”
秦钩回过头,看见扶游的时候,原本严肃阴沉的脸瞬间紧张起来。
扶游看了他一眼,抬脚缓步入殿。扶老爷愣了一下,也连忙跟上。
行过礼,扶老爷便按照扶游教他的开了口:“回太后,我这个侄子生在山野之间,脾气古怪,实在是不适合进宫,有负娘娘厚爱,小臣惭愧。”
扶游松了口气,得亏伯父没有因为秦钩的那些话而临场倒戈。
刘太后有心试探,又问扶游:“扶游,你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欢西南王?”
扶游道:“西南王龙章凤姿,小臣无德无才,心系采诗,恐怕伺候不好西南王。”
“你是一点都不想留在宫里?”
扶游抬起头,定定问道:“娘娘在宫里几十年了,娘娘愿意留在宫里么?”
他话音刚落,刘将军就一拍桌案:“大胆!”
刘太后朝他摆摆手:“罢了。”
她看着扶游,沉吟半晌,最后道:“我一点都不想留在宫里。”
扶游道:“小臣同娘娘一样。”
*
刘太后终于松了口,放过扶游。
秦钩提议的事情,她也应了,有人帮她料理皇帝,不用她亲自动手,这个人自己又不想当皇帝,她何乐不为。
从长乐宫出来,扶游同伯父走在宫道上。
扶游道:“您别在皇都逗留太久,过几天就回去吧。”
扶老爷没好气地应了一声:“知道了。你到底是怎么惹到太后和西南王的?西南王什么绝色美人没见过?你看你这个小鸡仔的模样,他怎么会看上你?”
扶游没说话,忽然,他身后有人喊了一声:“扶游。”
秦钩大步追上前,扶老爷一个大跨步上前,挡在扶游面前。
“西南王有何贵干?”
秦钩看着扶游:“刚刚在长乐宫,我其实知道你来了,那些话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扶游点点头:“我知道了。”
“我没有威胁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安心采诗。”
*
天气渐渐转暖,几天之后,扶游把出去采诗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去采诗。
临行前一天,客店小二交给他一个包裹。
“方才一位老爷托我转交给公子的。”
扶游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些银两,还有两三卷书。
他跑到窗子边,朝外边看去,一辆马车等在下边,扶老爷头也不回,朝他挥了挥手,就钻进马车里了。
扶游感慨良多,最后也什么都没说。
翌日一早,扶游便背上书箱,准备出城。
他买了两匹马,把缰绳挽在一起,他骑着马走在前边,刚刚学会骑马的怀玉抱着另一匹马的马脖子跟在后面。
走了没多久,怀玉就哎哟哎哟地撒娇:“腿酸了,骑不动了。”
扶游回头:“那你就反过来,趴在马背上。”
“不要。”怀玉朝他眨眨眼睛,“人家想跟你一起骑。”
扶游认真道:“不可以,我们的马不是良马,坐不下两个人。”
“我很轻的,我柔弱无骨。”
怀玉勒马停下,然后不由分说,爬到扶游的马背上,环住他的腰,和他坐在一起。
扶游有些无奈,怀玉可怜巴巴地道:“求你了,我实在是骑不动了,花楼里为了让小倌走起路来弱柳扶风,给我们的脚都……求你了,扶游。”
扶游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吧,你要是不舒服就说。”
“嗯。”怀玉抱住他,笑着握住缰绳,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驾!”
扶游被他吓了一跳,都受伤了还这么有底气?
怀玉笑了笑,假意没看见他疑惑的表情。
花楼里还给他们训练过讨好男人的手段呢,扶游还小,不过怀玉很是愿意讨好他。
*
过了几天,他们在一个小城里落脚。
在这里,扶游知道了一些皇都里发生的事情。
刚刚有所好转的陛下又一次病了,太医说要去清净的地方养病,于是太后着人把行宫收拾出来,让陛下过去养病。
西南王自陈不愿参与朝政,独自云游去了。
现在朝中又只剩下刘太后与刘将军了。
扶游知道,皇帝去行宫养病这件事情,大约就是秦钩的手笔。
至于皇帝为什么会生病,秦钩可能用了最直接的方法,比如说给他下毒,或者直接威胁皇帝,让他“自动生病”。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秦钩不会危及皇帝的性命,毕竟皇帝要是死了,这个小世界就不能正常运转了。
扶游不愿再想这些事情,翻了个身,把被子扯过头顶,要睡觉了。
他在野外露宿,第二天一早,“外出云游”的西南王秦钩就追上来了。
“我没有要跟踪你的意思,我只是……路过,碰巧遇见你了,给你吃。”
秦钩把早饭放在扶游身边,然后退得远远的。他总是远远地跟着,又碰巧遇见扶游。
扶游赶不走他,毕竟路在这里,谁都能走。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扶游到了西北边陲的一个小城。
正午时分,身披银甲、意气风发的儒将带着人在城门口迎接他,瞧见他来,便快步朝他走去。
扶游亦下了马,朝那人挥了挥手:“兄长!”
他背着书箱,朝晏知跑去。
怀玉不太高兴,皱着眉,瘪着嘴,跟着走上前去。
扶游在晏知面前站定,又喊了一声:“兄长。”
晏知捏了捏他的肩膀:“长高了。”
扶游点点头:“嗯。”
在一旁的怀玉酸溜溜地开了口:“扶游,这是你的朋友啊?”
扶游笑着道:“嗯,这是我的好朋友。”
晏知也笑了一下,摸摸扶游的头发,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学着他的话:“嗯,这是我的小朋友啊。”
怀玉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离得远的秦钩,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光是看见晏知,整个人都散发着暴躁的气息。
也是,晏知翩翩君子,上辈子是错失了机会,回来的时候,扶游已经进宫了。
这辈子怎么能一样?这辈子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秦钩咬着牙,像一头发怒的狼,随时随地要冲上去咬人。
头号大敌,他的心腹大患,终于还是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狗啊!surprise!这是给你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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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恩人
32
刘家是武将世家, 刘将军当权之后,便开始排挤其他武将世家。
晏家便是其中之一。
去年,晏家就被赶来西北边陲驻边。
开春时, 扶游给晏知写了信,说自己要去采诗,顺便去看看他。
晏知估摸着日子差不多了, 便带着人在城外迎接。
果真等来了。
扶游向怀玉和晏知介绍过对方,两个人颔首问好。
而后, 晏知从扶游手里接过缰绳, 帮他牵着马, 带他进城。
晏知一面走,一面问他:“怎么是你出来采诗?家里人呢?什么时候出来的?去年就出来了吗?”
扶游抿着唇角, 等他问完了,才点点头:“嗯。”
“‘嗯’什么?兄长问你话呢。”
“去年就出来了, 家里人不肯, 我就出来了。”
“怎么不写信给兄长?你一个人出来采诗, 要是路上……”
怀玉忽然道:“他不是一个人,有我陪着他呢。”
晏知转过头,同他对上目光。
扶游碰了一下怀玉的衣袖, 怀玉歪着脑袋, 朝他笑了一下。
晏知收回目光, 重新看向扶游:“怎么不给兄长写信?”
扶游认真道:“兄长不是也很忙吗?去年兄长还被派到这里来驻边, 我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就没有告诉兄长。”
晏知反问他:“那算什么大事?就算是大事, 难道兄长摆不平吗?”
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话。
扶游顿了一下,随后笑着道:“出来采诗也挺好的,我觉得很自在。”
晏知无奈:“我怕你被野兽吃掉。”
“不会的。”扶游捏紧拳头, “我已经掌握了驱赶野兽的办法了,一般点起火把它们就不会靠近了。”
当然野兽不包括跟在后面的那个。
秦钩也牵着马,远远地跟在扶游身后。
晏家驻守的城池不大,很快就到了晏府。
还没走近,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争执声。
“我不管,扶游来就让他来嘛,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哥陪着他不就行了,凭什么非要让我作陪?我今天就要出去骑马……”
晏家小公子晏拂云走到门前,一回头,就撞上晏知严肃的目光。
“……哥。”晏拂云缩了缩脖子,然后看见扶游,连忙上前,“扶游,你来啦,我刚要去接你,路上辛苦吗?我们家这个房子没有之前在皇都里那个大,不过还是有点大,你会迷路吧?我带你……”
他话还没说完,刚要碰到扶游的手,就被怀玉挤开了。
怀玉牵起扶游的手:“真的吗?那我会迷路,要牵好我哦。”
晏拂云沉下脸,转过头,忽然看见跟在后面的谁,踮起脚仔细看了看,面上一喜,高声喊道:“西南王殿下!”
秦钩原本跟得远远的,没想到晏拂云眼睛尖,一眼就看到了。
晏拂云是在宫里做过皇帝侍读的,所以认得他。
晏拂云立即来了精神,连忙招呼众人行礼,然后上前迎他。
“我在西北也听说了,殿下是云游至此吗?怎么也不说一声?倒显得我们怠慢了。”
秦钩往边上撤了半步,将目光投向扶游。
扶游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晏知:“西南王应该是云游过来的,正好撞上了。”
晏知瞧着他,似乎要确认这话的真假,随后上前行礼,有礼有节地请西南王在寒舍落脚。
*
西南王驾临,对这个小城和晏家来说,都算是大事。
所以这天晚上,晏家给他办了接风宴会。
扶游借口赶路累了,就没赴宴,窝在房间里整理明天采诗要用的东西。
西北的天气有些干燥,扶游坐在榻上,拿着剪刀,把羊皮卷的边缘修剪整齐。
从皇都带来的竹简已经用完了,西北这边一般用羊皮牛皮写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叩门声:“扶游。”
“兄长?”扶游放下剪子,下榻穿上鞋,走到门前开门。
晏知举起手里的托盘:“你不饿吗?晚上都没吃饭。”
“我有让他们给我拿吃的。”扶游接过东西,“宴会结束了吗?兄长等一下还要回去吗?”
“结束了。”
于是扶游侧过身子,让他进来坐坐。
扶游把托盘放在案上,是一些片好的羊肉,还有一壶牛奶。
他转身去洗手,晏知在对面的位置坐下,顺手帮他把剪子收起来。扶游擦干净手,把巾子一丢,就坐了回去。
晏知挽起衣袖,帮他把蘸料倒在羊肉上:“是西北常吃的东西,不知道你习不习惯吃这些,尝尝鲜。”
扶游捉起筷子,夹起一片羊肉:“我来的时候,在牧民家里吃过,我觉得挺好吃的。”
“是吗?”晏知收回手,“西北有的地方说土话,你听得懂吗?”
“还行。”扶游放下筷子,举起双手,笑着道,“如果加上手比划的话,就能和他们说话。”
晏知笑了一下:“那明天出去采诗,兄长陪你去?”
“好啊,谢谢兄长。”
扶游吃了半盘羊肉,觉得有点辣,就端起杯子喝了口牛奶。
不太腥,很香甜。
晏知似是随口道:“我们怕是有两年没见了。”
“嗯。”扶游点点头,笑着道,“我可想兄长了。”
“是吗?”晏知看着他,“那兄长问你,你老实回答,西南王是不是跟着你过来的?”
扶游脸上笑容渐渐消失:“……是。”
晏知的预感还真准,他和秦钩一句话也没说,这样也看得出来。
“怎么回事?”
“他……他对我……”扶游完全没办法在兄长面前撒谎,“一见钟情?”
这是秦钩的原话。
“他说他很喜欢我,就一直缠着我,我已经明确回绝了,但是他……我也没办法。”
晏知皱眉:“他一直缠着你?”
“嗯,最近都只是远远地跟着,没怎么在我面前转悠了。”扶游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哥,他没住在我附近吧?”
“没有,看出来不对劲,故意让你和他分得远远地住了。”
扶游松了口气:“那就好。”
“这几天兄长陪着你。”
“好,谢谢兄长。”
*
翌日一早,扶游就背着书箱,早起去采诗。
很少有采诗官来西北边陲,一是离得太远,二是语言不通。
扶游有来了两年的翻译晏知作陪,这才方便一些。
晏知负责翻译交流,扶游就拿着笔,在羊皮上刷刷地记,自己也有意学一些西北土话。
还有怀玉,怀玉抱着手站在旁边,像是监工的。
傍晚回去时,扶游骑在马上,拽拽怀玉的衣袖:“怎么了?不高兴了?”
怀玉拍了他一下:“你才看出来啊?”
“别不高兴,我回去把今天的诗整理一下,唱给你听。”
“不要。”怀玉瘪了瘪嘴,“你要自己学一下这里的话,不能总是麻烦别人帮你。”
“我已经在学了。”扶游回头看向晏知,“那兄长晚上再教我一点。”
怀玉惊呆了:“我没让你……”他愤愤地咬手帕:“那我也要学!别想丢下我!”
扶游扯着缰绳,又往晏知那边靠了靠:“知道了,知道了,你不要喊那么大声。”
怀玉简直要咬碎一口银牙,他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气死我了。”
远处草原上的羊群跟着他的话,“咩”地大喊一声。
晏知笑了笑,倒是不在意他的愤怒,顺手把挂在扶游头发上的草叶给摘下来,在扶游疑惑的时候,把草叶递到他面前。
这天晚上,晏知教扶游西北土话,怀玉坐在他二人中间,时不时插嘴。
“扶游,我又不懂得这个啦。”
“扶游,这个字是什么呀?”
“扶游……”
扶游按住他的脑袋,捏住他的嘴巴:“好了好了,你不要吵,我都教你认字认了一个月了,你一直这样问,显得我好像根本没好好教你。等兄长走了,你再问我。”
怀玉瘪着嘴:“好吧。”
*
晏知陪着扶游,晏拂云便自告奋勇作陪西南王。
为了讨好西南王,晏拂云还特意跟家里人撒娇,让他们办了个狩猎大会。
这时候已经是夏天了,草原上随处都是猎物,在草原上搭起篝火与帐篷,白天打猎,晚间载歌载舞,是很好的消遣。
几天之后,打的猎物最多的人,会被冠以一整年的勇士之名。
只是他所有的讨好,西南王都不在乎,西南王对他爱答不理的。
秦钩觉得自己应该和晏拂云离得远远的,从今天开始,他要和所有活着的东西避嫌,尤其是晏家兄弟。
秦钩唯一高兴的是,这个狩猎大会扶游也在。
扶游不爱打猎,白天就在外面采诗,晚上坐在篝火旁边,记录他们唱的歌。
秦钩一圈一圈地在草原上骑着马,绕着营地转圈,四处寻找扶游的身影。在看见扶游的时候,他会刻意放慢脚步。
结果晏拂云趁机了凑上来,跑到他面前,挡住他的视线。
“殿下,我都离开皇都整整一年了,能跟我说说皇都里的事情吗?我好担心我的朋友啊,陛下怎么样了?我也好担心他啊。”
秦钩沉下脸,偏了偏头,看也不看他,冷声道:“滚远点。”
晏拂云回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扶游正坐在草地上,身边摆满了羊皮卷,因为怕被风吹走,还用石头压着。
微风吹过,在草地上掀起一重重波浪,也吹动他的长发和衣袖。
他在翻译诗稿,怀玉和晏知就坐在他旁边。
怀玉笑嘻嘻地给他戴上草编的花环,给他的手上脚上都套上花环,扶游也不在意,随他去玩。
晏知和他说着话,似乎在讨论一个词到底该怎么译成汉话。
扶游低头看了一眼,忽然发现什么,笑着说:“哥,西北土话里把汉话里的‘妻’,叫做‘燕支’。”
晏知还没转过弯来,扶游看着他,忍着笑,又重复了一遍:“晏知,燕支。”
晏知这才反应过来,坐起来,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正经的土话不学,净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扶游捂着脑袋,躲到怀玉身后:“燕支,这里的人知道兄长的汉名吗?要是所有人都叫兄长晏知……”
“哇!”扶游大吃一惊,掩着嘴偷笑,“可了不得了!兄长变成小媳妇了!”
晏知一伸手,就要把他抓过来,扶游往边上靠了靠,要闪身躲开,结果一个没坐稳,就骨碌碌地滚下山坡。
秦钩立即翻身下马,大步跑上前要接住他。
扶游倒是一点都没受到惊吓,还是笑着滚下来的,扬起一地草屑。坐起来的时候还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他衣上发上也全都是草屑,笑着抬起头,朝山坡上的两个人挥挥手:“我没事,可好玩了。”
而后一片阴影从他头顶罩下来,他看见站在他面前的秦钩,脸上笑容忽然凝滞了。
秦钩当然看见了他这个明显的变化,自己的心也跟着扶游的笑容沉下去了。
他退后几步:“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刚好路过,我怕你受伤。”
扶游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我没事。”
“没事就好,我去继续散步。”
“嗯,你慢慢玩。”
短短几句话,内容也是礼貌和谐的,可他二人说起来,就像是尴尬至极的仇人见面。
秦钩转身离开,扶游站在原地,直到怀玉扑上来。
“你没事吧?”
“没事。”扶游一把抱住他,把草屑都蹭在他身上。
秦钩背对着他们离开,他嫉妒已极,犹如山洪爆发。
忽然,他眼前一黑,迈出去的腿脚一软,竟然就这样跪倒在地上。
近处远处的人都被这样的变故吓了一跳,连忙围上前。
秦钩跪在地上,捂着额头,身边人说话很吵,他听见有人喊:“拂云,快去找大夫过来。”
随后他又听见有人说:“扶游,过来搭把手。”
拂云,扶游……
扶游……
秦钩捂着脑袋,忽然想起,上辈子,自己直到最后,也没有完成那个投桃报李的任务。
“投桃报李”任务:选择一位曾经有恩于你的人,报答他。
备注:恩情越大,获得积分越多。报答救命之恩,最高可获得积分五十分。
他只记得,他还是不受宠的皇子的时候,有一回,也是在猎场的狩猎大会,他摔下马,有个人救了他。
他在昏迷的时候,隐约听见有人喊“拂云”。
可是上辈子,他留了晏拂云一条命,他却没有完成这个任务。
或许他听见的根本就不是“拂云”。
所以真正对他有救命之恩的人是谁?救过他的人是谁?
“扶游”和“拂云”听起来是如此得相似。
秦钩眼前是黑的,竟还能准准地抓住扶游的手。
扶游喊了他一声:“秦钩?”
秦钩感觉自己好像快要抓住什么东西了,那是他和扶游天生一对的证明,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是天定的真理,扶游和他秦钩才是设定好的一对。
可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
“殿下年轻气盛,一时气血上头,怒火攻心……”
秦钩隐隐约约听着,心想说的还挺对,他就是“妒火烧心”。
野兽的情绪表现,永远都是外化的,他学不会人类含蓄的表达,也永远学不会将自己的情绪藏起来。
于是他就成了天底下第一条吃醋吃到倒地不起的小狗。
随后他听见大夫继续道:“想是殿下连日奔波,殚精竭虑,这阵子也没怎么睡好,不免有些外强中干。”
帐篷里,大夫在说话的时候,扶游就坐在一边,秦钩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他走不开。
他知道,秦钩的作息就是这样,大睡一整天,然后连续两三天都不睡觉。
而且秦钩失眠的毛病很严重。
大夫又说:“我给殿下开一副安眠安神的药方,再配点安神香,这阵子也别让殿下再受刺激,呃……老夫斗胆问问,方才是出了什么事吗?”
扶游顿了一下:“我不知道。”
“那这阵子还是让殿下安心休养,不要出门,省得又遇见什么事情,让殿下发怒。”
扶游应了一声:“嗯。”
大夫出去开药方,秦钩已经全醒了,他发现自己还抓着扶游的手,眉心一跳,不肯放松,反倒抓紧了。
好难得的一次接触,要珍惜。
秦钩抓着他的手,意犹未尽,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把扶游的手抱进自己怀里。
扶游淡淡道:“殿下醒了。”
秦钩神色一顿,然后慢慢松开扶游的手。
他低声道:“扶游,我是妒火烧心,我很嫉妒。”
扶游顿了一下:“大夫说的是‘怒火攻心’,你是不是耳背?”
对,他耳背,把“怒火攻心”听成“妒火烧心”,他还有可能在受伤的时候,把“扶游”听成“拂云”。
秦钩猛然醒悟,猛地坐起来,抓住扶游的手:“扶游,我们是天生一对,这是设定好的……”
他这才看见,扶游身后,怀玉和晏知都在。
他厉声道:“出去。”然后看向扶游,软了语气:“扶游,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事关他们的未来。
扶游深吸一口气,回头对两个人道:“兄长,怀玉,你们出去等我吧。”
晏知还有些不放心,嘱咐了他几句,才退出去。
他们一走,秦钩立即来了精神:“扶游,是我太傻了,我认错人了,那个‘投桃报李’任务,有一行备注,说救命之恩可以有五十积分。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对不对?我知道,这是古话,我之前听过的。”
“这不是古话,我没听过。”扶游无奈,“秦钩,你想说什么?”
“我还看过那个美人鱼的故事,是我以前在小学的时候看的。美人鱼救了皇帝,但是功劳被别人抢走了。”
扶游迷惑:“啊?”
秦钩正色道:“我知道,这是控制中心设置好的剧情,救命之恩应该以身相许,但是我太蠢了,我认错人了,我把设定好的剧情弄乱了。”
扶游试着理解他的意思:“你是想说,‘投桃报李’的任务,你找错人了?你要报恩的不是晏拂云,是别人?”
“是,是你救了我,对不对?我把‘扶游’听错了,听成‘拂云’了,对不对?”
扶游看着他期待的目光,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
扶游坚定道:“我做过的事情我全都记得,秦钩,我没救过你。”
“肯定是你忘记了,小美人鱼都会忘记的,其实是你救了我,我们天生一对,别人和你都不般配,这是剧情设置好的。”
“我真的没救过你,你现在才是真的认错人了。”
秦钩笃定:“不可能,这肯定是设定好的。”
扶游试着把自己的手收回来:“你好像有点魔怔,要喝点水冷静一下吗?”
“不要。”秦钩猛地把他抱进怀里,语气里不自觉带了恳求,“我不管,这就是剧情设定好的,你救了我,我就要和你在一起,这是规定好的。”
扶游被他紧紧地抱着,两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隔着衣料,扶游几乎能听见秦钩剧烈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声。
但是扶游还是坚持:“秦钩,我没救过你,在进宫献诗之前,我连见都没见过你,松手。”
秦钩几乎要哭出声来,他摇着头,像一只大狗,把脑袋埋在扶游的肩膀上,低声道:“不要,是设定好的,我们就应该在一起,我不松手。”“你会相信剧情设定吗?如果你相信设定,你现在应该在末世里好好做你的狼人,而不是在这里;如果我相信设定,我也不应该在这里。”
“我不管。”
“你为什么现在开始相信这种东西?”
“我比不过他们了。”秦钩惶恐,“扶游,那个怀玉,还有晏知,我比不过他们了,你和他们走得太近了,又不理我,我感觉我要输了。但是我们天生一对,这是这个小世界设定好的真理,所以我就要和你在一起。”
原来如此。
他在寻找扶游必须和他在一块儿的理由。
秦钩古里古怪的想法,又一次超出了扶游的预料。
扶游无奈:“可是我没有救过你,而且我又不信这个真理。”
秦钩抱紧他:“不行,你是任务者,你就要信。”
扶游发现跟他说不清楚,只能道:“你先松手。”
“不……”低头看见他的脸,秦钩小心翼翼地收回手,“好的。”
扶游看着他:“话我说清楚了,我做过的事情我全部记得很清楚,我没救过你,你不用拿那个‘真理’来压人。我觉得你应该早点回去休息。”
他指的是回控制中心。
秦钩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不回去。”他犹豫了一下,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扶游,你要是喜欢,你可以先跟怀玉或者晏知……我可以做小。”
秦钩的奇妙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世界上第一只吃醋吃到昏迷的攻
从教育知识与能力来说,秦狗这属于权威阶段,5-8岁,服从外部规则
当然胖胖生根本不会写小美人鱼这种俗套情节,救他的不是呼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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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报恩
33
控制中心设置的小世界秩序, 对秦钩来说,就是可有可无的。
破坏规则可以让他获利的话,他就肆无忌惮, 为所欲为。
如果遵守规则可以让他得逞,他就一定会遵守规则。
秦钩觉得自己可能抢不过怀玉或者晏知了,便换了个努力方向, 想要找到一条真理。
这条真理,要明明白白地规定好, 扶游和他才是天生一对。
现在这条真理来了, 救命之恩应当以身相许, 他只要证明扶游救过他,他就可以以身相许了, 扶游也不能拒绝。
秦钩满以为找到了正确的设定。
但是扶游实在不能理解他的想法。
“秦钩……你想吃药吗?”扶游问他。
扶游以为他病了。
事实上,他是快要疯了。
他以为自己可以帮扶游铺好路, 然后默默守护他, 看着他去采诗……
不可能, 他永远都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光是看着扶游,不跟他说话,他都要憋疯了。
要他怎么只是远远地看着, 还要看着扶游和别人打闹玩笑。
他忍受不了, 一刻都忍受不了。
秦钩看着他:“我不吃药, 我要证明给你看, 我和你就是天生一对……”
“噢,那就不吃。”扶游一边说着, 一边却从衣袖里拿出一颗白色药片,“秦钩,张嘴。”
秦钩想都没想, 就听话地张开了嘴。
扶游把药片塞进他嘴里:“还给你。”
秦钩含住药片,也没吐掉。
反正他也对扶游做过这样的事情,扶游还给他,很合理。
而且是扶游给的东西,要全部吃掉。
秦钩舔了舔后槽牙。
扶游也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负债情况,现在自己还欠他,两颗薄荷糖,两板零九小块巧克力——一大板里面有十块,上次扶游还了他一小块。
照这样还,还得还一阵子呢。
扶游就坐在他面前,等着他吃了药睡着了,自己也就可以走了。
可是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钩还是稳稳地坐在他面前,连晃都不晃一下。
秦钩解释道:“那个药对我没用,我之前吃过几百颗,一开始只吃一颗,后来慢慢加量,两颗三颗,再后来就根本没用了。”
“……”扶游哽住,“你不早说?”
“我想吃你给的东西。”
扶游没有说话。
秦钩又道:“我们是天生一对……”
“别说了!”扶游忽然站起来,看着他,板着脸,“秦钩,你别发疯了,行吗?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在献诗之前,我连见都没见过你,更别提救你,你要‘投桃报李’别找我。”
秦钩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就是你救的我,我们天生一对。”
扶游跟他说不清楚,也不想再跟他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上纠缠,只问:“你就要说这个?没别的事情了?”
“我让他们去查,肯定是你救的我。”
“……”扶游后退几步,“你睡觉吧,药好了我让别人拿进来。”
“好,你也回去休息吧。”秦钩点点头,“等我的好消息。”
秦钩重新找到了努力的方向,尽管这个方向听起来很奇怪,但是起码有了方向。
他总有一个地方比得过怀玉和晏知了。
他和扶游是控制中心钦定的,谁都比不过。
扶游一走,秦钩立即召见暗卫,让他们去查前些年在猎场,究竟是谁救了自己——
当然不是现在的西南王,而是当时的皇帝。
一定是扶游救他的。
*
扶游从房间里出来,晏知与怀玉连忙迎上来。
怀玉问:“没事吧?你没被欺负吧?”
扶游摇摇头:“没有。”他抬起手,点了点脑袋:“我觉得,他可能……”
扶游欲言又止。
正好这时,侍从把煎好的药端了过来,侍从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把药交给扶游,让他端进去。
晏知回头看了一眼,摆摆手:“端进去给西南王。”
“是。”
忽然,晏拂云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上前接过药碗:“我来送吧。”
扶游好心劝了他一句:“小公子,西南王情绪不太对,你还是不要进去……”
他话还没说完,晏拂云就已经进去了。
扶游叹了口气,还是拦不住他,就跟上辈子一模一样,晏拂云晏小公子要亲自吃了亏,才知道收敛。
那头儿,晏拂云端着药进了房间,秦钩正好在吩咐暗卫去调查那件事情。
“殿下,药来了。”
“离远点。”秦钩下意识道,随后他忽然想起什么,“就站在那里,我有话问你。”
“是。”
秦钩看了一眼暗卫,暗卫下意识要走,秦钩连忙道:“走什么?去把门窗全部打开,顺便给我作证。”
他要避嫌。
等暗卫把门窗全部开了,秦钩才转回头,看向晏拂云:“三四年前,老皇帝在西北办了一场狩猎大会,扶游有没有去?”
晏拂云想了想:“三四年前,扶游应该在学宫念书……”
老皇帝的身体不算好,也没办过几次狩猎,他很快就想起来了。
“有啊,本来扶游是不够格去的,但是我跟我哥求了求,就带他一起去了。”
对了,这就对了,秦钩眼睛一亮,救他的人肯定就是扶游,只是扶游自己忘记了。
他就要找到自己和扶游天生一对的设定了。
秦钩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又问:“当时你没有救过……皇帝,现在那个皇帝,对吧?”
晏拂云疑惑:“殿下在说什么?”
“三四年前,现在的皇帝还是皇子,他当时在树林里坠马受伤,你没有救他吧?”
秦钩看着他,用严肃的目光告诉他,你最好说没有。
晏拂云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我当时一直跟着我哥,没有去其他地方过。”
秦钩大喜,真的不是他,真的是自己认错人了。
不是他,那就是扶游了,他只是随便一想,结果就是真的。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扶游救他,他就要以身相许。
他和扶游天生一对。
他和扶游有前世姻缘,怀玉和晏知都没有,他们根本比不上。
秦钩压下翘起的唇角,朝晏拂云摆了摆手,语气平静:“你下去吧。”
“是。”晏拂云莫名其妙地放下药碗,就退出去了。
秦钩恨不能立即告诉扶游这个真相,可是现在还不行,刚刚他太激动了,把扶游给吓坏了,扶游以为他在说胡话。
他要找到确凿的证据再告诉扶游。
*
派去的暗卫正在紧急调查这件事情。
秦钩有了“底牌”,整个人也不用喝药了,病一下子就好了。他在狩猎大会上独占鳌头,打了一堆猎物。
他有意在扶游面前展现自己强健的体魄和过人的力量,他要洗刷自己之前吃醋吃到晕倒的屈辱。
在文明崩塌的原始社会或者末世社会,这是最吸引配偶的一点。
但是在文明的古代社会……
小采诗官扶游只顾着采诗,没怎么看他。
上辈子秦钩没怎么见过他采诗,只是见过一次扶游献诗。
在秦钩看来,扶游采诗就跟采蘑菇似的,他背着个篮子,在草原上到处乱跑,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可爱死了。
*
这天傍晚,夕阳西斜。
秦钩驮着只死鹿,要回营地把死鹿献给扶游。
他骑着马,嘴里嚼着树枝,慢悠悠地走在草原上。
忽然,他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扶游的气息。
于是他立即丢掉树枝,坐得端正起来。
果然,再往前走一点,他就看见了扶游。
扶游就撑着头,坐在前面的草坡上,身边摆着书箱,还有一些羊皮散落着。
余晖在他的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光辉,连风吹起来的他的碎发,被阳光一照,也像是金色的,毛茸茸的。
秦钩立即翻身下马,大步上前:“扶游。”
扶游一边回头,一边喊了一声:“哥……”看清楚来人之后,他收回撑着头的手,表情了稍稍淡了,改了口:“西南王。”
秦钩好像没听清楚他一开始说了什么,要在他身边坐下。
扶游往边上挪了挪,像是给他让位置,其实是离他远了一点。
秦钩问他:“你吃过晚饭了吗?我抓了头鹿,现在带回去烤还来得及。”
扶游淡淡道:“我吃过了。”
“那就明天吃。”
“多谢,你回去吃吧,不用管我。”
秦钩转头看他,低声道:“我最近都没有和晏拂云说话,就算说话,也都有其他人在场。”
扶游不知道他说这个干什么:“与他无关。”
“我最近也没有一直缠着你,也没有对你下命令,我真的有在改正。我这样对你,你会高兴一点吗?”
扶游诚实回答:“嗯,还行。”
“那我可以要奖励吗?”秦钩才刚凑近,扶游转过头,和他对上目光。
这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扶游一抬头,才发现今晚是月圆之夜。
难怪秦钩有点躁动。
他摇了摇尾巴:“只要我一直坚持,我就会有机会,对吗?”
扶游看着他,没有回答。
于是秦钩又改了口:“只要我一直活着,我就会有机会,对吗?小世界的人寿命都比较短,等到怀玉和晏知他们都死了,我就会有机会,对吗?”
是熟悉的秦钩的思考方式。
扶游有些无奈:“我不知道。”
秦钩低下头,沮丧了一瞬间,然后又抬起头:“那你救了一头小狗,你要对他负责吗?”
扶游再次申明:“我没有救过你。”
“就有,但是你失忆了。”
秦钩这样坚持,扶游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撑着头,不想再开口了。
秦钩很是躁动,仿佛真有一条狼尾巴在身后画着圈,他看着扶游的侧脸,又问了一句:“你在这里等谁?”
扶游知道他迁怒的本事,,也不想告诉他,就说了一句:“不是等你。”
“我知道,你该不是在等怀玉吧?”秦钩又道,“不要等晏知。”
扶游撑着头,用手挡住自己的脸:“你别再问了好不好?这就是你改正的……”
他话还没完,秦钩就忽然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从脸上拿开,看见他微红的眼睛。
这点特征,在秦钩眼里被认作是扶游因为自己而难过的证据。
扶游还会为他眼睛红红,说明他还有机会。
当然扶游觉得是草原上风大,吹出来的。
被他抓住手腕的时候,扶游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秦钩就凑上前,试着碰了一下他的唇角。
月圆之夜,他是真的很躁动。
在触碰到的瞬间,秦钩连呼吸都停住了。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决定顺着自己的心意,按住扶游的后脑,试着再亲亲他。
秦钩想,尽管扶游讨厌他,但是扶游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天底下最了解扶游的人。
他知道怎么样扶游最喜欢。
忽然,扶游回过神,一把推开他,站起来,照着他的脸打了一下。
秦钩握着他的手,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抬头看他,问道:“扶游,怎么了?”
扶游脸颊薄红,其实是被他气的。
他没有说话,收回自己的手,提起书箱就要离开。秦钩赶忙站起身来跟上,一回头,才看见有人来了。
——晏知。
他牵着两匹马,就站在草坡下面。
秦钩回想了一下,刚才他和扶游那样的动作,他背对着,没看见,是扶游看见了。
秦钩脸色一沉,看着快步走下草坡的扶游。
扶游因为晏知,推开他。晏知一来,扶游就跑到他那边去了。
晏知还牵着马,两匹,这说明扶游在这里等的人是他,他们约好了要一起出去。
这个草坡有点陡,扶游的脚步有些急,跑下去的时候,忽然脚底一滑。
“啊……”扶游跌坐在草地上。
秦钩刚要下去扶,晏知便先他一步上了前:“没事吧?摔疼了吗?”
扶游举起手,手掌擦破了,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但是很快的,他又发现了更糟的一件事情。
他一脚伸进草丛里,这个草丛里……
有一滩烂泥。
扶游蹙着眉,喊了一声:“哥……”
晏知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吧,带你去河边洗洗。”
晏家大公子不忘礼数,转身朝秦钩作揖:“臣等告退。”
秦钩一言不发,看着晏知一手牵着马,一手扶着扶游,扶游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而他就像是那滩烂泥,扶游恨不能马上到河边,马上洗掉的东西。
*
远处篝火熊熊,乐声隐约,欢闹声倒是很清楚。
入了夜,河水有点凉,扶游坐在河岸边,赤脚泡在水里,两只手拎着鞋袜,把沾上烂泥的鞋袜也洗一洗。
晏知站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也蹲下来,从他手里把鞋袜接过来。
“兄长帮你洗,你洗脚。”
“嗯。”扶游闷闷地应了一声。
有些古怪的沉默,扶游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想,兄长刚刚肯定看见了。秦钩按住他的时候。
扶游自以为,他在兄长面前还是很乖的,结果让兄长看见那样的场景。
实在是……
扶游弯下腰,搓了搓自己的脚。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游的脚都泡凉了,晏知忽然喊了他一声:“扶游。”
“啊?”扶游抬头,“兄长?”
“你和西南王……”
“没有什么。”扶游小声道,“是个误会,兄长不用担心。”
“好。”晏知应了一声,再没有问他别的,只道,“他要是总缠着你,你要不要试试……兄长帮你摆平。”
扶游不太明白:“嗯?”
“你和兄长待在一块儿,兄长帮你打发他。”
他说得委婉,但扶游听明白了。
“没用的,这个办法我和怀玉试过了。”
晏知顿了一下:“你和怀玉?”
“嗯,先前在皇都的时候,我和怀玉住一间房,西南王也……”扶游瘪了瘪嘴,“他的脸皮比城墙还厚。”
“你和怀玉定下来了吗?”
“只是假的而已,当然没有定下来。”
泡在水里的脚实在是太冷了,扶游把脚收回来,搓了搓,用手帕擦干净。
晏知又道:“那你可以和兄长定下来。”
扶游低下头:“不行。”
“怎么不行?”
“我年纪小,玩心不定,这样恐怕还要坏了兄长的名声。而且我只是路过这里,以后还要在外面采诗,要是又要改,我赶不回来。”
“也是。”
晏知没有再说这件事情,扶游的鞋袜还没干,他就赤着脚爬上马背,把鞋袜挂在马屁股后面晾一晾。
扶游道:“兄长,对不起。本来是想找你出来采诗的,没想到……”
“没事。”晏知翻身上马,“天晚了,快回去吧。”
回到营地时,侍从们已经将西南王带回来的死鹿扒皮处理干净,架在火堆上烤起来了。
一群人围在篝火边,扶游一回去,怀玉就迎了上来。
“不是说去附近的牧民那里问两个字吗?怎么这么慢?”
扶游举起自己的脚:“摔进泥里了,就去河边洗了一下。”
怀玉“啧”了一声:“你怎么这么笨啊?”
他把扶游扶下来,要把他带回营帐里,转过头时,正巧看见坐在旁边的西南王。
他压低声音,对扶游道:“那位今天好像心情不好,你别离他太近。”
“我知道。”
扶游刚要走,那头儿,秦钩的暗卫回来了。
他走到秦钩面前,才说了一句“殿下,都查清楚了”,秦钩就猛地站起来,朝扶游这边走来。
他把挡在扶游面前的人都推开,拽了拽扶游的衣袖:“扶游,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扶游抬头看他,还没说话,秦钩又道:“真的很重要。”
他犹豫了一下,低头看见扶游赤着的一只脚,干脆直接把扶游打横抱起。
扶游惊呼一声,抬起来要推开他的手也被秦钩握住了。
晏知和怀玉都要求情,被秦钩冷冷一眼压制回去。
秦钩没有理会旁人劝阻,只是紧紧地抱着扶游:“你信我一回,真的很重要,事情真相揭露之后,你会明白的。”
碍着这么多人在场,扶游咬着牙,低声呵斥:“秦钩,松手,你又在胡闹什么?”
秦钩面色一沉,这话耳熟得很,之前他也是这样对扶游说的——你又在闹什么?
他顿了顿,假装没听见,直接把扶游抱进自己的营帐。
临进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对跟在后面、神色焦急的晏知与怀玉道:“你们想进来也可以进来,所有人都可以进来。”
进来看看,他和扶游如何是天生一对的。
秦钩抱着扶游进了门,把他放在案前软垫上。瞧见扶游一只脚是光着的,秦钩便拿了块毯子,在他面前单膝跪下,帮他把脚盖好。
做完这件事情,他才转头看向刚才回来的暗卫:“来,你说,说你查到的事情。”
“是。”暗卫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行了礼,正色道,“小的奉西南王之命,前去查探三年前西北猎场,陛下坠马,为人所救之事。”
秦钩竟然真的派人去查了,扶游一听这话就一阵头疼。
秦钩抱住他,低声对他解释:“是救我,不是救那个假皇帝,上辈子被救的是我,剧情是一样的。我当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扶游’,不是“晏拂云”,你忘记了,你救过我,我们是天生一对。”
扶游扶着额头,没有说话。秦钩重又看向暗卫:“你继续说。”
“小的走访猎场周边,终于找到了当日营救陛下的人。”
秦钩抱紧扶游:“是你,扶游,是你救我的。”
暗卫回禀:“是一个牧民带着孩子误入猎场,打猎时救了陛下。”
秦钩面上笑容凝滞,暗卫继续道:“殿下,小的已将那牧民父子带来,殿下是否要见见他们?”
秦钩哽了一下,嗓音沙哑:“带进来看看。”他对扶游道:“应该是他们弄错了,我明明听见的是‘扶游’,肯定是你,他们弄错了。”
没多久,暗卫就带来一对牧民父子,父亲是草原上寻常的牧民模样,儿子十六七岁的模样,可以看出和父亲一样的轮廓。
两个人只会说西北的土话,行礼之后,就由暗卫翻译。
“殿下,他们说,当日误闯猎场,原本就是死罪,不过他们也不能见死不救,所以在见到陛下坠马之后,还是帮了忙。事后怕被人发现,他们便匆匆离开。没想到救的人竟是个大人物,他们十分惶恐,不奢求有赏赐,只希望殿下不要怪罪……”
“够了。”秦钩脸色铁青,重重地捶了一下桌案,“你问过细节了没有?你找错人了。”
不知他怒从何来,暗卫连忙下跪,自陈道:“殿下明鉴,小的早已经同他们对过所有细节,当日陛下穿的衣裳、骑的马、所佩弓箭,还有坠马时伤着的地方,他们都说得上来,确实是……”
“不可能,不是他们。”秦钩紧紧地抓住扶游的手,一时失态,竟将实话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扶游,我当时听见的是一声……”
正当此时,牧民儿子被他的模样气势吓住了,惊慌失措地拽住了父亲的手,用西北土话喊了一声:“父吉。”
语调微微上扬。
秦钩听见这一声,整个人瞬间颓丧下去,跌坐在位置上。
不是“拂云”,也不是“扶游”,是“父吉”,是西北土话里的“父亲”。
救他的人,不是扶游。
没有小美人鱼,他和扶游的前世姻缘没有了。
他和扶游天生一对的钦定没有了。
秦钩怔怔的,暗卫请示他:“殿下,他们……”
扶游摆了摆手:“给他们拿一些赏赐,留他们住一夜,明天一早就放他们走。”
秦钩转头看向扶游,眼泪汪汪:“扶游。”
扶游看着他,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淡淡道:“难不成你还想留他们下来,立他们做皇后吗?”
秦钩曾经属意“救命恩人”晏拂云做他的皇后。
“我没有。”秦钩红了眼睛,咬着牙,尽力平复汹涌的情绪,“我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三 气 秦 狗》
秦狗马上就换皇帝大号上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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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真情
34
弄巧成拙, 秦钩一心以为救自己的就是扶游,根本没想过其他可能。
这下倒好,根本没有什么前世姻缘, 他又比不过怀玉和晏知了。
暗卫将牧民父子带下去, 秦钩怒斥一声:“全部下去。”
扶游松了口气, 站起身也要走,然后就被秦钩拽住了衣袖:“扶游,你留一下。”
扶游朝其他人摇了摇头, 告诉他们没事,让他们先出去。
帐篷里只剩下他和秦钩两个人。
秦钩小声道:“扶游,是我弄错了, 他们没救我, 他们救的是皇帝, 我是西南王,我和他们没关系。”
扶游很是无奈:“你的身份可以随你的心意随便转换,是吗?”
秦钩坦荡承认:“是。”
“就算今天你证明我救过你, 那又怎么样?”
“那我们就是天生一对。”
“这是谁规定的?”
“控制中心……”秦钩顿了一下, “我规定的。”
扶游站在他面前, 低头看着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什么?”他问, “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和好?就这样分开不好吗?”
秦钩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怀里, 摇了摇头:“不好, 不要分开。”
“我们在上一世就应该结束了。”
“不要结束,没有结束,我追过来就是不要结束的。”
扶游正色道:“秦钩,你又不听我说话。”
“我听。”秦钩连忙松开手, 站起身,“我现在很听你的话的。”
“我说我恨你,我不想跟你重新开始,你再这样自说自话,我立即和怀玉定亲。”
“你不会的。”秦钩正色道,“你还恨我,不论是爱是恨,都说明你心里还有我。你是个大好人,你不会在这时候和别人定亲。”
扶游简直被他气笑了。行,秦钩还真是了解他。
秦钩继续道:“扶游,你一点都不坦荡,你明明恨我,平时还装作没事人一样,不想和我扯上关系。你明明就很恨我,想揍我。上次你喝醉了,你就咬我了,你根本没放下。”
秦钩抱住他:“没关系,我不介意,你在别人面前都很冷静,你在我面前就可以生气,你可以打我出气。我皮糙肉厚,没关系。只有我不介意,怀玉和晏知他们会随你打吗?他们不会,我可以,只有我可以,我知道你心里没有那么平静。”
秦钩直接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按:“你打我,慢慢出气,我慢慢等,等一百年两百年都没关系,等到其他人都死掉了,天底下只剩下我和你。”
他倒想得挺美,还想和扶游在一起待上一百年两百年。
扶游深吸一口气,提脚要往外走,结果被秦钩抱得紧紧的。
扶游只能拖着他往外走,还赤着一只脚,深一脚浅一脚的。
走出营帐门前时,扶游伸手拿起放在门边的长弓,又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
是秦钩打猎用的,上面还沾着血迹。
他拖着秦钩走出营帐,外面的人都吓了一跳,又不敢靠近。
“扶游?”晏知喊了一声,“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别乱来。”
扶游推开秦钩,两只手握着羽箭,压在腿上猛地折断,丢到秦钩面前。
他一言不发,这个动作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扶游想,秦钩这样爱面子的人,在这么多人面前,肯定不会再发疯了。
可是秦钩弯下腰,把断箭捡起来,低着头,用一条发带把断箭缠起来,递到他面前。
扶游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那是他的发带,秦钩低声道:“是你丢掉不要的。”
扶游实在是跟他说不清楚,想了想,又走回营帐里,重新拿了一支箭。
他搭弓射箭,直接对准秦钩。
众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要上前拦他:“扶游……”
秦钩却摆了摆手,让他们别过来,自己站直了,正对着扶游的箭头。
“我刚刚说了,我可以专门给你出气。”
扶游恨恨地看着眼前的人,抓着弓箭的手越握越紧,白皙的手背上几乎有青筋显现。
对,秦钩说得对,他就是没放下,他还恨着秦钩。
他恨秦钩戏弄他,恨秦钩把他当做小黄雀一样戏耍。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篝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扶游手执弓箭,秦钩就这样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游搭在弓弦上的手松了松,他将箭头稍稍抬起来一些,那支箭就从秦钩的头顶飞过去,隐入夜色之中。
他看着秦钩,淡淡地念了两句诗:“我心似雁,不可追也;我心似箭,不可回也。”
扶游说完这句话,把长弓往他面前一丢,转身便走。
这两句诗可太简单了,小学没毕业的秦钩宁愿自己听不懂。
秦钩顿了一下,连忙道:“我去追回来,扶游,你等我一下,能追回来的。”
于是他转身就去追箭,扶游没有理会,加快脚步离开。
*
扶游原本的采诗计划都被秦钩打乱了,他也没心情在这里待着了。
这天深夜,他就收拾好东西,趁着秦钩还没发现,准备离开。
他牵着马,跟晏知道别:“哥,实在是对不起,本来想多住几天,但是……”扶游笑了笑:“刚才那样你也看见了,我可是当众行刺西南王,再不跑路就来不及了。”
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晏知脸色苍白,显然是被他的事情吓着了。饶是聪慧如他,也根本想不出这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会闹成这样。
扶游安慰他:“兄长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他这话还没说完,远处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朝他跑来。
秦钩也还没睡,光在外面找那支箭了,一群人劝都不好使。他就是那样的思维,扶游拿箭做个比喻,他就一定要把箭找回来给扶游看。
仿佛这样,就可以证明他们天生一对了。
扶游吓了一跳,连忙翻身上马:“哥,我先走了。”
他还没来得及调转马头,秦钩就直接到了他的马前,马匹被他吓了一跳,一声长嘶,抬起前蹄。
秦钩就这样站在他的马前,退也不退。
他举起一支箭,递到扶游面前:“扶游,我找到了。”
扶游拽着缰绳,看着他。
秦钩又道:“你要走了?等我一下,我回去牵马。”
他转身要走,却忽然脚步一顿,整个人要往前栽倒。
扶游骑在马上,下意识伸手扶了他一下,秦钩握住他的手,抬起头看他,嘴角溢出星星点点的鲜红。
秦钩倒下时,像是一座山倒下了。
*
营帐里,扶游正在被大夫批评。
“之前不是说好了,最好别惹他动怒吗?”
也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场景,秦钩躺在榻上,紧紧地攥着扶游的手。
扶游低着头:“我也没办法,是他先惹我的。”他轻声道:“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他要是会死,我负责把他拖出晏家的领地,皇帝不会怪罪到你们头上的。”
晏知连忙道:“扶游,不许胡说。”
大夫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还没说话,榻上的秦钩就睁开眼睛:“不准说他。”
他脸色不对,目光却依旧凌厉,把大夫威慑得后退半步。
大夫最后弱弱道:“老夫出去开药方。”
扶游让其他人也退出去,帐篷里又一次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秦钩握着扶游的手:“别听他的,是我自己的问题。”
扶游低头看他:“你感觉怎么样?”
秦钩顿了顿:“不会死在这里,也不会连累晏家的。”
“今天晚上,我情绪不太对。”扶游看着他,目光澄澈,说的话还是气人,“但我还是恨你。”
“我知道,你现在有一点点消气了吗?我不会迁怒晏家,你放心。”秦钩抿了抿唇角,“你现在要把我拖走吗?不用拖,我可以自动跟着你走。”
“暂时没这个必要。”扶游道,“我知道你体质特殊,没那么容易死。”
“是……”秦钩很珍惜和扶游单独相处的机会,只要晕倒就能和扶游在一块儿说话,那真是太好了,可是秦钩还没说几句话,就感觉眼前一花,险些再次倒下。
扶游按住他,从衣袖里拿出一颗白色药片,要喂给他:“张嘴。”
秦钩乖乖张嘴,扶游把药片塞进他嘴里。秦钩细细嚼着药片,抓着扶游的手,脸色好像好了一些。
“扶游,可是安眠药对我没用。”
扶游哽了一下,轻声道:“是急救药片。”
秦钩也愣住了,随后笑开了:“扶游,你舍不得我死,我们天生一对。”
“你最好别……”扶游话还没完,“叮咚”一声,已经很久没有联系的控制中心忽然给他发件。
——扶游,现在是个好机会,你不是一直想摆脱他吗?只要他死了,他就不能纠缠你了。
扶游干脆当着秦钩的面,打开了公共光屏,这句话直接浮现在他二人面前。
秦钩笑着道:“扶游,你怎么这么不拿我当外人?”
“……”扶游扯了扯嘴角,“我只是想让你收敛一点。”
原本以为秦钩看见这句话,就会安静一点的,没想到他的想法依旧如此奇特。
紧跟着,控制中心又给扶游发了新的消息。
——我们这边也没有要强迫你的意思,但是,你不是一直不喜欢他、想摆脱他吗?我们只是给你一个建议,商城新上架了一种药,你可以去看看。
最后控制中心又加了一句。
——你不用担心,更不用有负罪感,任务者在小世界的死亡,回到控制中心之后是没有任何影响的,这只是你摆脱他的一种手段,机不可失。商城新上架了药,你记得去看看。
欲盖弥彰。
扶游去商城看了看,上架的是一种平平无奇的白色小药片,价格设置得很低。至于是用来做什么的,控制中心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扶游只看了一眼,没拿药片,直接把公共光屏关上了。
秦钩高兴得很:“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杀我。”
扶游抱着手,淡淡道:“我暂时不想动手,在小世界杀人也是杀人,况且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小世界。”
秦钩伸出手,想要试试他的额头,扶游一歪脑袋,躲开了。
秦钩道:“你又在假装冷静,明明气得脸蛋都红了。”
“我没有。”扶游竭力保持平静的语气,“反正像你这样每隔几天就发一次病,不用我动手,你也得死在我前面。”
“不会死的。”秦钩笑了笑,“我要比怀玉和晏知都活得久,把他们全部熬死。”
扶游无奈,站起身:“你睡吧。”
见他要走,秦钩赶忙跟着坐起来了:“你要走了?”
扶游回头:“我回去睡觉。”
秦钩一听这话,放下心来,躺回去了:“好。”
闹了一晚上,这时候都快天亮了。
秦钩枕着手,躺在榻上,忍不住勾起嘴角。
早知道生病晕倒就可以和扶游单独相处,他应该早点用这招的。
而且扶游没有听控制中心的话,给他喂毒药,反而给他喂急救药。
这虽然不能说明扶游还喜欢他,但是起码能说明,扶游很善良,而他秦钩的福气也很不错,嗯,不错。
秦钩吃了扶游给的药,心满意足地小睡了一会儿。
那头儿,扶游出了帐篷。
晏知还守在外面,见他出来,便上前看看他:“没事吧?”
扶游摇摇头:“没事,我看他精神好得很,一点都不像是刚吐了血的样子。”
晏知无奈道:“扶游,我问你,你没事吧?”
“我也没事,就是有点烦。”扶游抹了把脸,“兄长,我先不走了,回去睡一会儿,哥也快点回去休息吧,我又给兄长添麻烦了。”
“不要紧。”
扶游回到自己的帐篷里,简单洗漱一下,就倒在榻上,拽过被子,把自己整个人都裹起来了。
烦死了,烦死了。
控制中心别的事情不找,杀秦钩就这么积极,使劲催他,生怕他看不出来。
秦钩的脸皮还是天底下最厚的,自己都要被杀了,还嬉皮笑脸的,弄得一点威慑都没有。
扶游磨着后槽牙,竟然也慢慢地睡着了。
*
扶游足足睡了一上午,中午爬起来吃了两口饭,又倒回去睡。
睡了一半,控制中心给他发消息,把他吵醒了。
——扶游,这边检测到你还没有从商城拿药,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有困难可以跟我们说的,主要是机会难得,我们怕你错过机会。
扶游被吵醒,烦得很,他们说了什么也没仔细看,直接从商城拿了药,放在床头就没管。
控制中心最后发了一句——
扶游,祝成功。
扶游哼哼了两声,把线路切断,脑袋埋在枕头里,继续睡觉。
只可惜他被吵醒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扶游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帐篷外有人小心回禀:“扶公子,西南王想见您。”
扶游应了一声:“知道了,让他等着。”
“……是。”
他下床洗漱,披上衣服,吃了两块点心,要去看看秦钩。
临走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从商城拿了药,就放在床头。
扶游回头看着药片,若有所思。
*
西南王病倒是一件大事,若是照顾不周,晏家恐怕要担责。
晏家派了许多人来照料。
一群人围在秦钩身边,但是秦钩冷着脸,他们又不敢靠近,更不敢嘘寒问暖,就那样干坐着。
晏拂云倒是想亲自过来,不过被晏知赶回去了,没让他搅和。
后来晏拂云知道那场“救命恩人”的闹剧,自己也不肯来了。
自己无缘无故被卷进来,他也拉不下脸再过来。
扶游进去的时候,秦钩就躺在榻上,听见旁人喊了一声“扶公子”,秦钩连忙转过头,朝门外望去。
“扶游。”
他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容。
下一刻,怀玉和晏知跟在扶游身后,也进来了,秦钩面上笑容凝固。
“见过西南王。”扶游向他见过礼,便在榻前坐下。
怀玉和晏知就在他身后站定,齐齐问好。
秦钩的笑容渐渐消失:“扶游,我都快死了。”
你还要故意带两个相好的来气我。
扶游朝他笑了笑:“西南王多虑了。”
他一笑,秦钩又觉得天地开阔,没什么大不了了。
“只要你高兴就好。”
侍从端来漆黑的汤药,扶游端到秦钩面前,秦钩也安安静静地喝了。
侍从们都退出去了,干净的空碗放在秦钩面前,扶游往里边丢了一颗白色药片,叮当一声。
秦钩笑了笑,问道:“这是什么药?”
扶游又往里面丢了两颗一模一样的药片:“安眠药、急救药,还有一颗毒药,你自己挑。”
他话音刚落,秦钩就直接端起碗,仰起头,要把三颗药全部吃掉。
扶游伸手扣住碗,秦钩道:“你给的,我不挑。”
扶游无奈:“全部都是急救药,你每天吃一颗,我不想每天都过来。”
“不行。”
秦钩一定要吃三颗,扶游扣着碗不让他吃。
僵持不下之时,叮当一声,扶游又往碗里丢了一颗药片。
秦钩恳求:“扶游,你每天待半个时辰、半刻钟……”
又是叮当两声。
“扶游……”
扶游收回手,低头看着碗里的白色药片,若有所思。
秦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已经有六个药片了,这意味着扶游六天不会来见他。
他低声道:“扶游,只是每天看我一眼也行。”
扶游却道:“可我刚刚放的是安眠药和毒药。”
两人同时抬眼,对上目光。
为什么控制中心的安眠药、急救药和毒药,会长得一模一样?让人根本分不清楚。
他们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万一有任务者弄混了几种药,酿成大错,于他们也无益。
除非所有药都是一样的,而且是只针对秦钩的。
只针对秦钩的,一场算计。
扶游想试一试三种药片的味道,却被秦钩按住了手:“你别吃,是一样的。”
扶游惊愕:“你早就知道?”
他紧急发件去问控制中心,可是本来一直催促着他对秦钩下手的控制中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忽然没了动静。
他连发几封信件去问药的事情,问秦钩的事情,控制中心始终没有回复。
像是彻底断了线,又像是在暗中看戏。
秦钩自己拿着装着药片的碗,不让扶游看,更不让他吃。
之后,扶游再问他,他却什么都不肯说。
他像一只小狗一样撒娇:“先原谅我,扶游,你先原谅我,好不好?”
扶游看着他,为了知道这几个药片究竟是怎么回事,最后还是松了口:“好,我原谅你了。”
“没有,你没有原谅我。”秦钩按着他的脑袋,看着他的眼睛,“你的眼睛还在说你恨我。我好难过,我做过那么多任务,全部都是满分评级。只有和你,永远不能圆满。”
既然他不告诉扶游,扶游便自己推测。
“药全部都是一样的,全部都是毒药?”
“不是,全部都是安眠药,就是有点副作用。”秦钩想起扶游也吃过一颗,是他给的,连忙道,“只是对小狗有副作用,对人没有,你以前吃一颗没关系。”
扶游看着他:“你先前说你吃过几百颗。”
“没有那么多,只是在遇到你之前的小世界里吃过一点,当安眠药吃。遇到你之后就没吃了,有你在的话,我一直睡得很好。”
“所以这个药的副作用是什么?”
秦钩没有回答,却道:“你不是不想让我死在晏家的地方吗?那我们走吧,好不好?”
*
夜间私奔,不太像是扶游和秦钩会做的事情。
但他们还是这样做了。
这个小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知道控制中心,才能一起深究那些事情。
他们是不得不在一起的天生一对。
暮色四合的时候,秦钩披上披风,从帐篷后面出去,无声无息地牵走一匹马,还不忘带上扶游最重要的书箱。
然后他回来找扶游,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他裹好,再把他扶上马。
扶游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跟着他走了。
他想知道那个药的副作用到底是什么,也想知道控制中心究竟在做什么。
他只是……不想被蒙在鼓里,不想被当做刀子。
微风拂过,草原上夜幕低垂,星子如灯,一片寂静。
一匹马,扶游坐在前边,秦钩坐在后面,两只手握着缰绳,手臂把扶游圈起来,胸膛贴着他的后背,背上还背着扶游的书箱。
马匹迈着步子,走在草原上,越过一个又一个草坡。
和私奔一模一样。
扶游回头看他:“秦钩,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钩偏了偏头,用冰凉的脸颊贴了贴他的脸:“什么?”
“那个药的副作用是什么?”
“那个啊?我胡说的,就是逗你玩。”秦钩笑嘻嘻道,“我就是想带你出来,把你拐走。”
扶游当然知道他是在胡说,板起脸,唤了一声:“秦钩。”
他一生气,秦钩就服软了:“好了好了,我说我说,你别生气。”
“说。”
“副作用是,吃药之后,如果有情绪波动,药性就会反噬。情绪越厉害,反噬越强。”
秦钩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并不把这当成一件大事。
扶游问:“所以这几次你晕倒,是因为这个药?”
秦钩低低地应了一声:“是,不止这几次,前世你走的时候,就开始了。”
“那一开始为什么要吃?你自己……”
“我睡不着。”秦钩低下头,脸贴着他的颈侧,撒娇道,“扶游,我睡不着。”
他继续道:“我的存在,对这个世界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违规。再加上我直接垄断了几百个小世界的任务,控制中心为了平衡,一定会杀我。”
“他们不敢明着对我动手,就针对我,特意给了我这种药。我一直在吃,因为我睡不着。而且,我一直以为,我绝不会有过多的情绪。”
扶游偏过头,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钩又道:“控制中心为了让我有点情绪,试了很多办法,他们派了很多人来,想要激怒我,取悦我,甚至想让我爱上他们,然后我就有了情绪,就会慢慢死掉。”
“最后他们全都失败了。”
扶游转头看他:“可我不是他们派来的。”
“我知道,控制中心为了对付我,特意调取了我的基本数据,从几百万个小世界里,选中了你,我们的匹配度是满格。”
“为了确保这次计划一定成功,为了保证爱情的纯洁,他们没有把你吸纳为任务者,而是把我送到了你所在的小世界,让一切自然发展。”
“我知道,你不知道他们的计划。”
“可是你也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还成了任务者,不愧是和我匹配度满格的扶游。”秦钩偏过头,碰碰他的颈侧,“扶游,我更喜欢你了。”
“那个假皇帝,不是来维持小世界运转的,他是控制中心派来激怒我的。”
“可那些毒药根本微不足道,怀玉、晏知,还有那个假皇帝,都无关紧要,控制中心最后的王牌是你。”
“尽管知道你会害死我,但还是忍不住喜欢你。”
秦钩才是那只小美人鱼,走向扶游的每一步都在刀尖上。
他试图抽身向回,却发现退无可退。他试着把刀尖□□,对准扶游,把自己和对方都伤得鲜血淋漓,可他最后还是忍不住地彻底偏向扶游。
明知道是控制中心设下的圈套,他仍旧在扶游的面前俯首称臣。
每喜欢扶游一点点,他都在跟野兽寻求生存的天性作斗争。
“我永远爱你。”秦钩说,“控制中心下辖百万个小世界的所有人,足足爱上五百年,还不如我爱你爱一天来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就不喊秦狗了,狗哥!从现在开始,这片草原就叫做狗哥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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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自由
35
草原辽阔, 今晚的月亮还算圆满。
牧草扫过马蹄,发出簇簇的声响。
秦钩环着扶游骑在马上,秦钩背着扶游的书箱, 扶游身上披着秦钩的披风, 大一号的兜帽垂下来, 几乎遮掉他的半边脸。
这是他们两个重遇之后,第一次靠得这样近。
秦钩说完那些话之后,扶游也没有回答。
他还在思考秦钩说的那些话。
秦钩抱住他, 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总说我没把你当成人,只是把你当成小黄雀看,其实我一开始把你当仇人看的。”
话音未落, 扶游忽然举起手, 头也不回, 捶了他一拳:“闭嘴。”
秦钩笑了笑,用自己冰凉的脸颊贴了贴他红红的脸:“你又生气。”
他们本来就是仇人。
控制中心为了解决秦钩这个大麻烦,从几亿个人里挑中了扶游, 希望扶游能在不知不觉间“攻略”成功, 让秦钩有点情绪波动。
结果自然是扶游成功了。
控制中心的算法真是太准了, 秦钩就算一开始不满,最后对这一场“包办婚姻”很满意。
本来按照控制中心的计划, 扶游被他们鼓动跳楼之后,秦钩应该伤心欲绝, 然后彻底死去。
没想到他只是赔上了大部分积分, 还捡了条命。
于是控制中心专门给他量身定制了一个新的开始。
只是这个开始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扶游回头看他:“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秦钩小声道:“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
扶游愣了一下,秦钩再说了一遍:“我马上就要死了,就差一颗药的剂量。”
难怪控制中心按捺不住,催促着扶游给他下药。
秦钩继续道:“你是第二个发现世界设定的人, 他们同样会忌惮你,我死之后,他们同样会对你下手。临死之前,我会先回去一趟,把这个世界和控制中心的联系全部切断。”
他轻叹一声:“从此以后,你就彻底自由了。”
扶游垂了垂眸,淡淡道:“你觉得你这样,会有人很感动吗?”
“我不知道。”秦钩老实回答,“但总会有一点点吧。”
扶游不置可否,自己握住缰绳。
秦钩抓住他的手:“我来吧,再往前走就是沙漠,不是晏家的辖地。”
*
从暮色四合走到晨光熹微,扶游一句话也没说。
秦钩大约是因为自己快要死了,话也格外多些。
他把自己的生平都跟扶游介绍了一遍。
“我出生的那个小世界是末世世界,末世就是很久以后,整个世界都快要毁灭了,有一部分人类还是纯粹的人类,有一部分人变成了兽人,就是有野兽的形态,也有一些野兽的特性。”
好吧,秦钩贫瘠的语言很难跟扶游解释清楚末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只能简单地陈述:“反正我那时候是只小狗。”
扶游道:“小狗可不是野兽。”
“狼……”秦钩低声道,“是狼。”
“那个世界被分成二十个区,第一区是权贵区,越往后越穷。我出生在十九区。”他顿了一下,“还没有垫底。”
在扶游面前还是要争强好胜一下的,没有垫底就不是最差。
“十九区是矿区,挖矿的人力气大,也就有很多权贵来这里挑打手。我一直没有被挑中,因为要是有人要挑我,我就一拳头挥过去了。”
“后来,我就去地下城□□拳,挣了点钱,不知道该怎么花,就全部换成金子银子存起来,当时金银已经不流通了,但我觉得,还是金银保险一点。”
“再后来,控制中心的任务者来了,那个人的身份是权贵家的公子,我在世界里的定位是……”
他不说下去,扶游便随口问了一句:“是什么?”
秦钩小声道:“……吝啬的反派打手,很容易被钱收买。”
噗嗤一声,扶游没忍住笑出声来。
其实秦钩还漏说了一个字,他是“小”反派的打手。
就是个走过场的小角色,只是那样说起来,实在是太丢面子了。
“我有一次,在十九区矿山的最里边,发现了一堵空气墙。我从那时候开始感觉到不对劲。”
“那个任务者,简直就是天之骄子,他脾气很差,把下层人当做猎物射杀,可是所有人都不当回事,皇室的小王子都爱他。”
“我很嫉妒他,于是有一次他要杀人的时候,我把他给杀了,我就继承了他任务者的身份,也继承了他在那个世界里的地位。”
“只要是任务者,做什么都可以,我当时是这样想的。”
“之后回到控制中心,他们一直都没有发现,直到两年之后才暴露。也有可能是他们发现了,但是不在意,反正他们只需要一个任务者,是谁不重要。但是在这两年里,我做了太多的任务,势头太猛,他们才不高兴。”
“我确实很吝啬。我觉得,既然小世界是假的,那控制中心也有可能是假的。就像是当时攒金子银子一样,我应该多攒一些积分。到时候不会太匆忙。”
秦钩又跟他说了几个小世界里的事情,扶游听着,没怎么说话。
最后,秦钩道:“我真的很凶,是我自作自受,我已经知道错了。”
天色微明时,他们走出草原,到了荒漠。
马匹走了一夜,也累坏了,低着头,几乎要趴到沙丘上。
秦钩下了马,伸出手,想把扶游扶下来,可是扶游没理他,扭过身,从另一边下了马。
他没有理会秦钩,而是独自走到沙丘最高处。
他还披着秦钩的披风,披风有些长,拖到地面上,被沙粒弄脏。
秦钩牵着马匹,看着扶游的背影。
东边日出,扶游面对着西面,背对着日光,只有身上的披风被照得金灿灿的。
风迎面吹来,掀起细沙,扶游抬手去挡,风却将他戴着的兜帽吹开,露出他乌黑的头发与白皙的面容。
扶游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伸手去碰,果然碰到了一堵空气墙。
这是控制中心划出来的界线。
所有人都活在这样的笼子里。
而秦钩只是看着他,有些晃神。他只在矿洞里旁人讲故事的时候听过,和底层兽人私奔的贵族小少爷。
末世上流社会最爱金发碧眼的小少爷,只有秦钩希望小少爷能和他一样,是漆黑的眼珠子与乌黑的头发。
或许控制中心在挑选的时候,就看中了扶游的模样。
可秦钩绝没有想过,他会喜欢一个古典至极的小公子。
他那时候连古代是什么都不知道。
秦钩回过神,收回目光,把马牵到一棵枯树下,给它喂点草料。
毕竟等一会儿他死了,扶游还要骑着马回去,得让马好好休息。
他盘腿坐在枯树下,一只手举着草料,一边看着扶游。
他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他谁也怪不了。
怪只怪他刚愎自用,自作自受。
他太自负,以为自己绝不会喜欢上扶游,后来喜欢了,也绝不肯承认,更不肯在扶游面前低头。
如果一开始就不吃那种药,如果一开始不要欺负扶游。
阻碍他的不是控制中心,而是他一次又一次的自负。
就算他在末世没学会该怎么喜欢一个人,可扶游明明已经教他了,他就是不肯学。
不知不觉间,马匹吃完了他手上的草料,啃了一下他的手,叫他吃痛回神。
秦钩收回手,从水囊里倒出水洗手,然后走到扶游那边,拿了块巧克力给他。
“给你吃。”
扶游转头看他,却没有接,秦钩便把巧克力用油纸包好,放进他的书箱里。
“我只有这么点东西了,想要留给你。”
“以后我把控制中心和小世界的联系全部切断,你就不再是任务者,也吃不了巧克力了,我把积分全部换成巧克力,你慢慢吃。”
“我知道你很不喜欢我缠着你,可是我从一开始,就没剩下多少时间了。我很着急,想要快点求你原谅,结果还没成功。”
秦钩从喉咙里发出低沉得带着哭腔的呼噜声:“我好喜欢你,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背着扶游的书箱,因为人过分高大,书箱在他背上,小小的,看起来十分滑稽。
他最后呼噜了一声,然后忽然抬起手,一把将扶游抱进怀里。
反正是最后一次了,他只能抱扶游最后一次了,就算扶游生气,他也不在乎……
秦钩低头看见扶游的脸,慌忙就松开了手。
扶游真生气了,他还是很在乎的。
“我都快死了。”秦钩小声说。
他鼓起勇气,捧住扶游的脸,低下头。可扶游还是那样波澜不惊地看着他,让他没由来有些慌张。
秦钩瘪了瘪嘴:“我都快死了,都不行吗?”
扶游看着他,眼里没有什么光:“我没有想让你死,我只是……”
“我知道。”
秦钩最后也没有亲下去,而是后撤半步,在扶游面前单膝跪下。
他见过末世的上流社会的礼节。
他牵起扶游的右手,把白色药片交给他,让他拿着。自己则低下头,亲吻他的手背与指节。
扶游就站在原地,低头看着他,随他摆弄。
在他要从扶游的指缝里衔走药片的时候,扶游却忽然把手收回,一扬手,把药片丢掉。
秦钩低着头,面上又哭又笑,扶游对他还是有反应的。
不过所幸他还有五片药片,他重新拿出一片新的,放在扶游的手里。
扶游不肯接,反复几次,扶游收回手,手在半空中停顿许久,最后摸了摸他的脑袋。
秦钩仍旧低着头,活像是一只小狗,把脑袋凑到他的手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钩捧起他的手,又碰了碰他的手背。
他犹觉不足,握着扶游的手,捏着他的指节,像小狗磨牙一样,碰了碰他的手指。
吻手礼当然不够,秦钩无师自通,用了“啃手礼”。
像是要在他的手上留下印记一样。
“扶游,你最后看我一眼。”秦钩握着他的手,把药片塞进他手里,低声道,“求你了,我自己不会吃,扶游,你喂我,你喂我的东西我全都吃。”
“你……”
扶游还没来得及开口,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他转头看去,只见马蹄扬起烟尘四散,为首的男人披着银甲,跨着枣红的骏马,从烟尘里狂奔出来。
晏知显然是带着人找了他一夜,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得很。
他看见扶游,原本无光的眼睛亮了一下,喊了一声:“扶游!”
晏知大喊道:“别动!站在那儿别动!”
他是看见扶游与秦钩之间古怪的场景,害怕秦钩对他做些什么,所以这样喊。
可是扶游喊了一声“兄长”,不自觉就朝他那边走了一步。
他走开一步,便把手从秦钩手里抽出来了。秦钩原本是捧着他的手的,来不及抓住,他就看见扶游的手从他面前滑走了。
晏知在十来步开外的地方翻身下马,朝扶游跑去。
正巧这时,扶游迈出去的那一步踩在了不太牢固的流沙上,他脚下的沙丘忽然塌了半边。
扶游没站稳,连喊都还没喊出声,就直接掉了下去。
秦钩没能拉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晏知把人给接住了。
沙粒像雨水一样落下来,晏知紧紧地把扶游抱在怀里,弯着腰,用肩背帮扶游挡去沙粒。他抱着扶游,往外面一滚,就逃出这片不太稳定的沙漠。
秦钩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一动不动。
直到沙丘塌到了他的脚下,他才回过神。
他抓出那五颗白色药片,随手丢掉。
用不着了。
他在吃醋,他在恼火,情绪起伏太大,他可以直接死了。
这样想着,一股铁锈味就从他的喉咙涌上来,秦钩吐了一大口鲜血。
在混乱之中,扶游回头看他。
秦钩仿佛看见他哭了,流了泪,但又觉得应当是自己看错了。
扶游应该不会为他哭。
他实在不是一只很好的小狗,既没有给主人带来快乐,也没有给主人带来温馨。
*
控制中心里,检测到秦钩的生命体征开始消散的管理员们,开始欢天喜地地庆祝。
“死了死了,阎王终于要死了!”
“太好了,我手底下的人终于有出头之日了。阎王在的这段日子里,简直是度日如年,他就跟垄断发展似的,见人就杀,我都怕他有一天杀疯了,把我们都给杀了。”
“别提了,费老大劲了,那些药都能毒死好几头大象了,他愣是吃了这么多都没死,简直是……”
“别高兴得太早,死了一个阎王,还有另一个呢。那个叫扶游的,真不愧是和他适配度百分之百的,就是手段温和些,其他地方简直和阎王一模一样,谨防他变成第二个阎王,马上发件给假皇帝,让他杀了扶游,马上定新规则,以后绝不能再有这样的先例……”
这人话音未落,只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嘭”的一声,厚重的铁门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秦钩挽着长衣袖,扛着惯用的铁棍子,站在门口。
他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浴血修罗,一路杀到控制室门前。
他蓬头垢面,脸色铁青,双目通红,嘴角带着尚未干涸的血迹。
秦钩扬手一挥铁棍,铁棍狠狠地砸在门上,把要去拉警报的管理员震慑住。
“全部抱头蹲下。”他大步上前,从一群人中间穿过,到了自己根本看不懂的控制面板前面,冷声问道,“扶游的小世界是哪个?”
一个管理员抬起头,颤颤巍巍地指了一下一个方向。
下一刻,那个方向的控制面板就被秦钩砸烂了。
他用的永远都是最原始的办法。
没多久,一个管理员一个猛扑上前,拉到了警报,一群机械人冲进来,把发疯的秦钩按在地上。
秦钩大口大口地呕着鲜血,把整个控制室的地板都染红了。
主控面板上,一颗尘埃似的小星星,正在脱离大片星云群,往远处游离。
*
地动山摇,扶游被晏知死死地抱在怀里,面前是黄沙漫天。
扶游努力睁开眼睛,隐约看见那堵空气墙像玻璃一般,破碎消失。
这场飓风持续了很久,晏知始终紧紧地抱着他,带着他往外围跑,用血肉之躯帮他挡着沙粒。
等到风平浪静,劫后余生,扶游回过神,才看见晏知的手上背上都是沙粒划出来的细小伤口。
扶游愣了一下,然后抱住他:“兄长……”
晏知舒了口气,淡淡道:“别再乱跑。”
扶游抓着他的衣袖,低着头哽咽道:“对不起,哥,我知道错了,下次不会了……”
晏知扶住他的脸,抹去他脸上的眼泪与脏污,原本想问他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与此同时,被彻底制服的秦钩变回兽形,被投进禁闭室。
控制中心关上门之后就不敢再进来,于是他们想了个好办法,直接把这个禁闭室和控制中心切割开来,把禁闭室抛进宇宙深渊里。
反正秦钩命不久矣,很快就会死了。
就算他体质特殊,能活下来,宇宙那么大,他也找不回来了。他用尖利的爪子在墙上划下一道,这是他被主人丢弃、在深渊里流浪的第一天。
流浪的第五天,小狗蜷在地上想着主人,身上疼得厉害,像是被人打断了骨头。
流浪的第十五天,小狗趴在地上想主人,一遍又一遍地想,只是想想,身上就不疼了。
流浪的第三十天,今天是月圆之夜,或许是禁闭室靠近了潮汐起落的地方,小狗感觉好多了,一点都不疼了。
流浪的第六十天,禁闭室飘进了深渊缝隙里,卡住不能动弹。
第一千五百零九天,禁闭室的墙壁都是狼爪子抓出来的痕迹,嗅觉依旧灵敏的小狗在寻找空隙刻字的时候,忽然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他爬起来,趴在禁闭室的铁栅栏前,看见一颗银蓝色的小星球,正从他面前飘过。
凑得那样近,就像是从他鼻尖前面飞过一般。
小狗的尾巴不自觉就摇了起来。
*
五年之间,时局大变。
西北地动,西南王死在沙暴之中,不见尸骨。
假皇帝收到控制中心的命令,刚要下旨处死扶游,刘太后与刘将军趁机发动宫变,将皇帝囚于行宫,独掌大权,处死扶游、追究西南王死因的事情也就搁置了。
刘家彻底当权,各个世家蠢蠢欲动,同是世家,凭什么刘家能够凌驾于他们之上?
刘太后思量再三,最终决定大肆封王,七姓五贵,十二个世家全部封王,各有封地,淮阳江家,西北晏家,皆为王侯。
皇帝以为尊,铸九鼎以为天命,在京刘氏与分封的十二世家共辅之。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就是个空壳子,真正掌权的还是刘家。
不过刘太后此举,还是给世家留足了面子,也换来了一时的稳定,尽管十来个王侯之间常有摩擦,小小战争,不算什么。
三年之后,不甘心大权旁落的假皇帝仿照前世秦钩的做法,在行宫发动了又一次宫变。
结果——
他失败了。
他空有秦钩的基础数据,却没有像秦钩一样经历过几百个小世界,更没有扶游帮他,他又一次失败了。
刘太后很是无奈,正巧这时,西北犬戎进犯,诸侯王集结军队抵抗,而刘太后干脆把皇帝弄出去御驾亲征。
她已经在物色新的、更听话的皇帝了。
御驾亲征、为国捐躯,这个死法对皇帝来说还不错。
这天傍晚,西北边境。
大夏刚和犬戎结束了一场大仗,战场上尸山血海,一片狼藉。
穿着破烂的秦钩拄着一节枯木,步履蹒跚地从远处荒漠中走来。
他刚刚掰断了禁闭室的铁栅栏,结束了几千天的流浪,抓住时机,回到了这里。
只是他还不太清楚现在的状况,现在是谁在跟谁打仗?
看尸体的装扮,好像是草原部落和中原人。
这时,远处战场上传来呼喊声。
“陛下?陛下?”
假皇帝在打仗?还把人给打没了?
这是哪里来的废物?秦钩皱眉,拄着枯木走上前。
不远处的侍卫们看见他,松了口气,快步上前:“陛下!陛下没事就好。”
他们把秦钩认成假皇帝了,他们现在长得一模一样。
秦钩清了清嗓子,摆出从前的模样来:“免礼。”
众人都疑惑他怎么打个仗把自己打成这样,秦钩倒是泰然自若,连解释都不解释,就要回营地去。
众人不自觉就往后退开,给他让出路来。
秦钩抬起脚,刚要向前走去,却忽然定住了。
扶游。
扶游背着他的书箱,一手拿着竹简,一手拿着笔,正记东西。
他长大了一些,是一向温和的模样。在战场上只穿了一身青竹颜色的素衣,格格不入,头发挽起来,还没束冠,髻上插着两三支笔。
没多久,披着盔甲的晏知就到了。
他走到扶游身边蹲下,脚步无声,也没开口打扰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写。
忽然有个没死透的犬戎人从尸体堆里站起来,晏知手起刀落,就把敌人给解决了。
鲜血溅在扶游的竹简上,他抬起头,看见晏知,眼睛亮了一下,唇角晕出笑意,喊了一声:“哥。”
晏知问道:“写完了?”
扶游摇头:“还没有。”
“那你写。”
“好。”扶游又低下头去写字。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收回手:“写完了。”
听他这样说,晏知才站起身,把他扶起来。扶游站在原地跺脚,蹲久了,脚有点发麻。
晏知叹了一声:“晚点再来也没什么,遇到一个没死透的犬戎人,你怎么办?”
扶游笑了笑:“我带了弩,刚刚其实发现了,是知道兄长在我旁边才没有动手的。”
见秦钩的目光落在扶游身上,便有侍从会意,低声回禀道:“陛下,那是西北定王晏知的王后,说是要写史书,就一直跟着行军。”
站在秦钩身边的侍从们回过头,却发现陛下已经不见了。
只有一匹灰狼,噌的一下逃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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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调转
36
侍卫们盯着那头跑远的灰狼, 都觉得奇怪。
晏知与扶游站得远,也没看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
晏知上前问了一句:“怎么了?”
侍卫们行礼:“回定王,方才混战之中, 陛下不慎跌下马, 我等正在寻找。本来是找着陛下了的, 可是一转眼,陛下又不见了。”
这些都是刘太后派来的人,他们都知道, 皇帝不重要,重要的刘太后的命令。
刘太后希望皇帝能死在战场上,好让她换一个皇帝, 所以这些人也并没有尽心尽力地看护, 出来找也是随便找找。
晏知叹了口气:“我多派些人来帮着找。”
“是, 多谢定王。”
这时候,扶游也上了前:“哥,怎么了?”
晏知淡淡道:“没事, 皇帝丢了, 让他们去找。”
扶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最后侍卫们在尸体堆里找到了假皇帝, 他摔晕过去了。
*
那头儿,秦钩贫乏的精神力不足以支撑他维持太久的人形, 再加上看见扶游的时候,他情绪太过激动, 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就变成了兽形。
他不好在那里多待,扭头就跑了。
跑的时候,他还时不时回过头,想要再看看扶游。
他实在是放不下扶游。
直到跑远了, 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才停止回头。
黑狼——没错,秦钩其实是黑狼,只是身上皮毛沾满了沙子,还有一些旧疤旧伤,上边都是秃的,所以别人看着像灰狼。
他找了个沙丘,靠在阳面,趁着太阳还没下山,汲取一些温暖的阳光。
扶游,扶游……
光是回想起刚才看见扶游的场景,秦钩就感觉自己的心脏又重新跳动起来了。
扶游。
他好喜欢扶游。
五年了,每一刻都不曾停下。
夕阳渐渐沉下去,暮色降临,秦钩忽然想起,刚才有个侍从好像说了一句什么。
他说,那是西北定王的……什么,说要写史书,所以一直跟着行军。
想写史书,那就是扶游了。
只有扶游有这样的想法。
扶游是西北定王的什么?西北定王是谁?是晏知?应该是他,一直驻扎西北的就是他了。
扶游是晏知的什么?
秦钩眯起眼睛,流露出危险的气息,他尽力回想旁人说的那个词。
他当时只顾着看扶游,没怎么听清楚。
一直到了夜里,风冷了,那个词才猛地从秦钩的脑子里闪过去。
——王后。
扶游是晏知的王后!
秦钩立即翻下土坡,朝战场狂奔。
*
秦钩在路上吃了只野兔,然后跑回战场。
战场还没清扫完毕,他很容易就混进去。
秦钩随便拖了个大夏士兵的尸体过来,同他换了衣服,戴上盔甲,低下头,借着夜色,就没人能认出他来。
他跟着队伍,扛着战场上缴获来的兵器,回到营地。
诸侯共同出兵,驻扎地也分得清清楚楚的。正中间是皇帝的营帐,左右两边,十二个世家分开驻扎。
秦钩随手扛起一柄长戟,又装作巡逻的士兵,大摇大摆地走在营地里。
他先到了最中间的营帐外,听见假皇帝在里面叫嚷:“朕知道,朕知道,刘家想让我死在这里,你们都是来杀我的,你们都是来杀我的……”
单纯简单的数据假人,被投放到弱肉强食的古代世界,已经完全超出他的承受能力了。
数据人还需要时时刻刻监督维护,而秦钩切断了这个小世界和控制中心的联系,控制中心不可能再费力气维护他,所以他已经趋向崩坏了。
假的到底是假的。
秦钩在心里骂了一声“狗东西”,然后走向旁边的营帐。
他找得准,一眼就看见了晏家驻扎的地方。
晏家的守备最为森严,他才走近,就被喊住了。
“诶,你,干什么的?”
秦钩转回头,看见他们正围着火堆喝酒,便镇定自若:“天太冷,闻见你们这儿酒香,过来讨口酒喝。”
士兵们一向不拘小节,看了一眼他身上的服制,也没多说什么,就朝他招了招手,给他让出位置,又给他倒了碗酒。
“行了,你过来吧,那边是主帅营帐,你朝那儿走,万一惊动了贵人,惹得定王发怒,你可担待不起。”
秦钩面上笑意一顿,走上前,在空位上坐下,端起酒碗,仰头喝尽。
军中不让喝太好的酒,害怕延误战机,所以这酒兑了许多水,喝起来十分寡淡。
秦钩放下碗,抹了抹嘴角,似是有意无意问道:“贵人?谁是贵人?”
士兵们笑了笑:“那还能有谁?不就是王后了嘛。”
秦钩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他从喉咙里挤出来低低的一声:“王后?”
“是啊,王后不就是贵人吗?”
“是……那个背着书箱,拿着竹简和笔的读书人?”
秦钩尽量描述得准确一些,才不至于出错。
他无比希望是想错了人,可是士兵们偏偏看不懂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是啊,就是那个。据说王后和定王是青梅竹马,是不是?”
他们八卦起来,也就没有秦钩说话的地方了。
“不是,不是青梅竹马,定王比王后大六岁,怎么能青梅竹马?他们是同窗师兄弟。”
“那就是一起读过书了?”
“没错,据说是一起念过书的,关系可好了,当时就结拜了。后来咱们定王来西北驻边,王后去采诗,就分开了几年。王后文采很好,很多人都喜欢他的。”
说话的人压低声音:“那个已经死掉的西南王吧,好像之前也喜欢王后。”
秦钩不自觉捏紧了手里的酒碗。
士兵们凑成一圈,轻声交谈:“他活着的时候就一直缠着王后,后来重病了,竟然还挟持王后,想要把王后拐走。后来咱们定王就带着人去追,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我当时就跟着定王去追人了。”
“后来当然是追上了,后来就遇上了沙暴,西南王就死在沙暴里了。定王紧紧地护着王后,愣是没让王后受一点伤。”
秦钩低沉地呼噜了两声,又问了一句:“什么时候?”
“你问王后是什么时候当王后的啊?也就上个月的时候,那时候要跟犬戎打仗了,定王要亲自带兵上战场,恐怕凶多吉少,他趁着这个时候,才跟王后提了这件事情。”
他还补了一句:“王后是定王用满城的烟花求来的呢。”
满城烟花。
秦钩能想到那个场景了。
扶游站在城楼上,满城都是烟花,把他眼底照得像白昼一样。
秦钩知道,扶游是很喜欢这些东西的人,如果是这样的场景,他很有可能会答应晏知。
可是秦钩还是不死心,又问了一句:“他答应了吗?”
“满城烟花哪有不答应的?”
“而且现在王后也跟着定王上战场了。”
晏家士兵十分自豪。
想来晏知平素对手下士兵管得很严,一开口就是这样的话,如数家珍,连扶游是男子都不计较。
想是说话难听的早就被他处置了。
“我早就知道,定王和王后是天生一对。”
一听这话,秦钩霍然站起。
众人抬头看他:“怎么了?”
他有一万句话想反驳。
秦钩和扶游才是天生一对,晏知什么都不是,秦钩才是天底下最喜欢扶游的人。
可他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秦钩沉默半晌,最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脚步还有些踉跄。
旁人笑着道:“看他刚刚喝酒那个模样,还以为他酒量有多好呢,原来是花架子。”
秦钩走到火焰照不到的地方,终于支撑不住,变成狼形。
他脚步轻轻,悄无声息地走在草地上,在亮着灯火的主帅帐篷背后趴下。
黑狼完全隐藏在黑暗里,他用爪子往下刨了两下,挖出一个土坑,然后自己把脑袋靠在上面,用幽绿的眼睛窥伺帐篷里的场景。
他知道这样很不好,但他就是忍不住。
他迫切地想知道扶游和晏知已经到了哪一步了。
他没有怪扶游的意思,他完全可以理解的。
当时他走的时候,扶游根本就没有原谅他,更没有说会等他。而且扶游肯定以为他已经死了。
晏知正好又对扶游心怀不轨,秦钩一眼就看出来了,前世就看出来了。
正好他还是扶游会喜欢的那一种人。
秦钩一点都不怪扶游,他只是憎恶晏知。
帐篷里,扶游正挽起裤脚,把双脚浸入木盆里,天冷了,夜里泡个脚睡得好些,而且他白天到处去跑,磨得脚疼。
晏知就坐在另一张榻上,和他一样的木盆,和他一起泡脚。
两个人都没说话,气氛却很融洽。
秦钩看得牙痒痒。
他看着扶游的侧脸,不自觉松开紧要的尖牙,爪子抓进地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游忽然道:“哥,我打算等这边打完仗,就回邱老夫子那边,怀玉还在他那里呢。”
邱老夫子是谁?秦钩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
是扶游的一个忘年交,扶游在第一年采诗就认识的人。
只听扶游继续道:“他那边还带着一群学生四处讲学和采诗,我在这边记完事情,就要回去了。”
晏知点头:“可以。”
扶游道:“以往都只有诗,记的事情也零零散散的,我想编一部史书。”
“挺好的,要从什么时候开始记载?”
“我准备先从先帝的事情开始记,再慢慢地往前推,主要是把之前诗里记载的东西都重新整理一下,再问一问一些老人,变成文章,顺便也可以整理出一本诗集。”
“又要像前几年一样四处奔波了?”
扶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我停不下来。”
晏知也朝他笑:“行,哥知道了,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再回来。”
扶游往后一仰,把两只脚从热水里拿出来。
他拿起巾子擦了擦脚,然后趿着鞋子,端起木盆,把用过的热水倒进木桶里。
“今天轮到我倒水。”
扶游提着木桶出去了,晏知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黑狼趴在外面看着,暗自庆幸,呵,他当晏知有多厉害,也不过是怂包一个。
和扶游明明都还没那么亲密,还让底下人瞎传。
狗东西——秦钩这样骂人。
下一刻,一桶温水泼到他的身上。
他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什么水,下意识站起来,睁开眼睛,双眼放着幽幽的光。
扶游提着木桶,站在他面前,往后退了一步,慢慢后退。
秦钩这才反应过来,是扶游的洗脚水。
这桶水瞬间把他的怒气浇灭了。
秦钩朝他龇牙,试图微笑示好,可是扶游紧紧地盯着他,慢慢后退,一直退到外面,然后举起火把,大喊一声:“哥!有狼!”
秦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现在确实是只狼。
他后退半步,就这样和扶游静静对峙。
绝不能把后背留给野兽,要直面它,才有将它吓退的可能。
扶游一手提着桶,一手举着火把,火光熊熊,照在他面上。
黑狼的竖瞳映出扶游的面容,这还是秦钩回来之后,第一次面对面看着扶游。
秦钩虽然小学没毕业,但是算术还行,他记得扶游的每一件事情。扶游今年十九岁了,等过了年,就该二十了。
他真的长高了,也长开了。
身材高挑,十五岁时脸上的婴儿肥褪去,白白净净,黑天鹅羽毛似的头发——来自秦钩的比喻,火光照在上边,随着扶游的转头,头发落下来,像是一层光影流动。
秦钩还想再看看,忽然,扶游张大嘴,朝他“嗷”了一嗓子。
秦钩愣了一下,然后没由来地想笑。
可爱死了。
秦钩朝他“汪”了一声。
扶游顿了一下,所以这是条狗吗?
秦钩忍不住地摇尾巴:“汪汪汪!”
很快的,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在晏知拿着刀赶过来的时候,那匹黑狼扭头就跑,身姿矫健,直接消失在夜色之中,目光都追不上。
晏知扶住扶游的肩膀,搓了搓他的胳膊:“怎么样?你没被伤到吧?”
扶游还看着黑狼离开的地方,摇摇头,说的话轻得听不清:“……没事。”
晏知当他是被吓坏了,叹了口气,要把火把从他手里接过来:“好了好了,没事了。”
扶游还是怔怔的,晏知从他手里接过火把,才发觉他的手心湿漉漉的,出了汗。
应该是被吓坏了。
扶游跟着晏知回了营帐,坐在榻上,若有所思。
他抬头,看向晏知,问道:“哥,你觉不觉得,那匹狼有点像……”
像一个人?说起来太荒谬了,可是扶游是真的这样想的。
他看到那匹狼的第一时间就……
晏知显然没能领会到他的意思:“像什么?”
扶游摇了摇头:“有点像狗。”
“别胡闹,以后出门都把弩带上,不要掉以轻心,秋天了,狼都出来觅食了。”
“我知道。”
扶游应了一声,钻进被子里,蒙头睡觉。
那匹狼给他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就像是……
算了,他实在是不愿意提起那个名字,他已经死了。
*
那头儿,秦钩也没跑出驻扎地。
他在夜色之中奔逃,穿过营帐之间,月光照在他身上,他再往前走了一步,就变成了人形。
他绕到正中的营帐后面,掀开窗子布帘,冷冷地喊了一声:“狗东西,把我的位置还给我。”
侍奉的人对假皇帝都不怎么上心,夜深了就下去了。
假皇帝一个人,吊着一只脚,躺在榻上,循声看去,在看见来人的时候,像是看见了恶鬼一般,脸色煞白,额头上直冒冷汗,张嘴想喊人,却发不出声音。
他脱离控制中心之后,竟也发展出了自己的性格,看起来和秦钩不太一样了。
五年了,他越来越像那个胆怯懦弱的西南王,秦钩一出现,就更加明显。
秦钩从窗子里爬进来,随手取下挂在墙上的长剑,抽剑出鞘,然后在假皇帝面前坐下,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秦钩,你怎么回来的?你不是死了吗?”
秦钩没有回答,只是问他:“说一下这几年的事情。”
他这样说,假皇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起。
秦钩又道:“扶游是不是和那个狗东西在一块儿了?”
“没有。”假皇帝连连摆手,“还没有,扶游没和他在一块儿,扶游这些年都在外面采诗。”
秦钩皱了皱眉:“他每年都跟你献诗?”
“嗯……”假皇帝瞧见他的脸色,连忙摆手,“没有没有,他这几年都在跟一个老夫子一起采诗,都是把竹简寄回来,然后让别的采诗官献诗的。”
秦钩神色稍缓,很快就捕捉到了新的信息:“扶游和你也闹掰了?”
“嗯。”
秦钩问他:“为什么?”
“控制中心害怕他变成第二个你,就给我下命令,让我杀了他。”
秦钩危险地眯了眯眼睛:“你动手了?”
假皇帝当然不敢点头,依旧摇头。
其实他对扶游,根本谈不上喜欢,他不过是被控制中心设定成那样的,后来自己觉醒了,对扶游又哪里有深爱可言?
可是秦钩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握紧了手里的长剑:“说话。”
“我……我当时急着回控制中心,就想着快点完成任务,快点回去,懒得管他,就下了旨。”
是先前秦钩的作风,倘若换成除了扶游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杀了那个人,然后回到控制中心。
秦钩问:“什么旨?”
“西南王死在西北,趁机问罪,让他担责。”
秦钩面色一沉,剑柄往下压了压,声音低沉:“你敢拿我做借口杀扶游?”
“你不能杀我,这个小世界没了我就……”
假皇帝忽然不说话了,因为这个世界现在脱离了控制中心,没有他一个皇帝,也会有无数个皇帝顶上他的位置,而他确实也不是真的皇帝。
真皇帝现在就在他眼前。
假皇帝止不住地发抖。
其实他也活不了多久了,他本来就是为了激怒秦钩存在的,控制中心解决了秦钩,又被切断了联系,自然也不会费心力联系他。
正当此时,外面传来侍从的通报声。
“陛下,扶公子求见。”
假皇帝像是抓住了什么救星,连忙看向秦钩:“扶游……是扶游……”
秦钩反手收了剑,重新翻到窗户外面。
假皇帝清了清嗓子:“请进来。”
随后扶游掀开布帘,走进帐篷里。
假皇帝还吊着一只脚,转头看他:“怎么了?”
其实从五年前,他们就没怎么见过面了。
扶游回身放好帘子,只站在门口,淡淡道:“他回来了。”
假皇帝愣了一下:“你见到他了?”
扶游语气平静:“我见到一只狗。”
假皇帝又道:“不是他吧?他不是死透了吗?”
扶游道:“我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收到消息,如果他没死,控制中心不会放过他的,他们会给你传消息。”
“我没有收到消息,而且我们已经相当于被流放了,就算秦钩过来了,控制中心大概率也不会再管他了。而且我马上就要报废了,就算他们要管,也不会联络我。”
扶游颔首:“我知道了,有消息记得告诉我。”
他们说话的时候,秦钩就蹲在帐篷外面,不自觉地甩着尾巴。
他笑着,高兴极了,扶游一眼就认出他了,只是一眼,他还是狼形,天那么黑,可是扶游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帐篷里,假皇帝又对扶游道:“五年前我下旨要杀你,是我对不起你。”
扶游抱着手:“我知道,是控制中心的命令。”
“你原谅我,可以吗?”
“不可以。”扶游古怪地看着他,“怎么了?有人威胁你?”
“……”假皇帝哪里敢说,只能摇了摇头,眼睁睁地看着扶游就这样走了。
扶游一走,假皇帝立即跳起来,抓起长剑,猛地刺向秦钩,意图先发制人。
秦钩竟也不躲,尖利的爪子毫不留情地刺穿皇帝的喉咙。
假皇帝也不松手,握紧剑柄,几乎把长剑全部刺进秦钩的心口。
他们原本就不能共存,你死我活,是迟早的事情。
只僵持了一息,秦钩一只手仍旧攥着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握住长剑,把长剑从自己心口扯出来。
长剑沾着鲜血,被秦钩硬生生扯开,扯开的瞬间,他猛地把敌人惯到地上。
“嘭”的一声巨响,皇帝甫一断气,就变成一堆尘埃。
被惊动的侍从们连忙问道:“陛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秦钩站起身,端起放在架子上的水盆,哗啦一下,泼在那一堆灰尘上,随手把盆子也丢到地上。
“没事。”
秦钩走到门前,在方才扶游站立的地方跪下,把脸贴在地面上,仿佛那上面还有扶游的气息。
*
西北战事继续推进。
皇帝腿上的伤很快就好了,可是近身侍奉的侍从们都说,皇帝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把自己从前穿的衣裳、用的东西都丢了,一定要人拿新的来。
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要紧的是,他开始不动声色地插手战事,每次排兵布阵他要出席,每次调动军队他也要出席。
每次御驾亲征,他都冲在最前面,骁勇异常,挥着长戟猎猎生风,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主场。
到了后来,他直接把诸侯军队的调度权都收到自己手里,侯王们以为只是做做样子,却不想皇帝是真的要兵权,他们再要反悔,根本就来不及了。
但战事确实一片大好,犬戎被打得节节败退。
扶游也认真地记录每一场战争。
这天傍晚,又结束了一场鏖战,扶游跟着清理战场的士兵在战场上做记录。
这次的战线拉得有些长,扶游低头写字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靠近,扶游抬头看了一眼,看见是自己人的队伍,就没有管,继续写字。
马蹄声越来越近,队伍像是要从他身后绕过去。
可是不多时,马蹄声忽然在他背后停下了。
笔尖顿了一下,扶游的感觉不太好。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笔,拿起放在一边的弩,瞬间站起身,回头对准来人。
“大胆!”皇帝身边的士兵们怒斥道。
扶游看向来人,是皇帝不错。
可他怎么这么快就把身边刘太后安插的侍从换掉了?换成这样忠心护主的?
扶游不解。
皇帝就站在他面前,转头呵斥士兵:“滚下去。”
扶游手持弩.箭,只要扣下机关,就能把对方刺个对穿。看见是皇帝,也不肯放下。他总觉得这个皇帝不太对劲。
秦钩转回头,朝扶游笑了笑,毫不畏惧地走上前。
扶游蹙着眉,越来越搞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彻底抽风了?
秦钩张开双臂,走到他面前:“扶游。”
扶游未免麻烦,把弩.箭往回收了收,但还是防备地看着他。
秦钩张了张口,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暂时不要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就用假皇帝的身份,以免扶游太震惊害怕。
但是假皇帝要怎么假装?
秦钩再思考了一下,对,假皇帝是个傻子。
傻子……
秦钩酝酿着,朝着扶游自信开口:“阿巴阿巴。”
作者有话要说:秦狗一思考,世界就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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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拒绝
37
几乎是在一瞬间, 扶游就认出他了。
他语气平静地开了口:“秦钩。”
秦钩顿了一下:“阿巴阿巴。”
“……”
他精神有问题吗?
扶游蹙眉,把弩.箭收起来,提起书箱要绕过他。
可是秦钩显然还没看够, 伸出手指就勾住他的衣袖:“扶游。”
扶游转过头:“秦钩, 你有什么毛病吗?”
秦钩像一只大狗朝他笑, 刚要说自己是假皇帝, 可是脑子里,没由来地想起一句话。
——秦钩, 你连承认自己是谁的勇气都没有。
是上回他试图假扮西南王的时候,扶游跟他说的。
他顿了顿,最后放弃了换身份的想法,也收敛了笑容:“扶游, 我只是……想逗你笑一下。”
扶游扯了扯嘴角, 好像是笑了。
秦钩也笑了笑, 低声道:“我回来了。”
在时空之中流浪一千五百多天,最后回到喜欢的人身边,这句话应当是天底下最动听的情话。
只可惜他们目前还不是情人, 这句话也没什么特别的。
扶游应了一声:“嗯,你回来了。”
秦钩笑了笑,又问:“你过得好吗?”
扶游淡淡道:“还行。”
“我有点不好。”秦钩又道, “你要是很担心控制中心的话,我可以把这几年的事情都跟你说一下。”
扶游抬眼看他,秦钩知道他的意思,拽了拽他的衣袖:“有点长,回去说。”
他努力克制着,只碰到了扶游的衣袖,所以扶游现在还没有很排斥他。
秦钩为自己取得的阶段性胜利欢欣鼓舞, 使劲摇着狼尾巴。
“扶游,这边走,小心脚下。”
他恨不能把自己的狼毛拔下来给扶游铺地。
*
皇帝的营帐换了一个装扮,简单得像雪洞。
正中间挂着西北交界的地形图,一张小案,一个软垫,案上堆着奏折。
左手边一个小榻,被褥也不厚。
地上放着一个盆,盆里……放着一些羊骨头。
扶游又一次忍不住蹙眉,看向秦钩。
秦钩收起太过尖利的牙齿:“形态还有点不稳定,习惯这样吃饭。”对了,狼吃羊来着。
扶游很无奈,秦钩走到里间,拿出垫子,铺在榻上:“扶游。”
扶游走过去坐下,不想他才坐下,秦钩就在他脚边坐下了。
扶游被他吓了一跳,要站起来,结果却被秦钩按住了膝盖。
秦钩把脑袋搁在他的腿上:“形态不稳定,习惯这样坐着。”
对,狼就是这样坐着的。
可是扶游伸出手,要推开他的脑袋,秦钩顺势蹭了蹭他的手心。
就像是扶游摸摸他的脑袋。
扶游很快就收回手,秦钩转头看他:“扶游,你可以对我下命令。”扶游没有说话,秦钩又道:“就像训狗一样,很简单的。”
扶游顿了顿,冷声对他道:“你坐好。”
“是。”秦钩立即坐好了,腰背板正,没有再碰到扶游。
只是在扶游看不见的地方,他悄悄用一根手指压住扶游的衣摆。
扶游又下了命令:“事情全部说一遍。”
“是。”秦钩道,“那时候我死了,撑着最后一口气到了控制中心,挟持了一些人,把这个世界和控制中心的联系砍断,但是自己也被关进了禁闭室。”
秦钩转头看他,试图撒娇:“扶游,我都吐血了。”
扶游垂了垂眸,掩去眼底复杂的神色,只应了一声:“嗯,那……谢谢你。”
有扶游一句谢谢,秦钩就高兴了。
他继续道:“不过他们不敢动我,就干脆把我连带着禁闭室一起丢出去,我就在禁闭室里漂流。”
“漂流的第一天,我很想很想你,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彻底自由了,不知道你会不会为了我难过一点点,但是我又不希望你太难过,影响到身体。”
“漂流的第二天,我还是很想你,还是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害怕你会很快就把我忘记了,可是又怕你想到我就要生气。”
“漂流的第三天,很想你……”
一直到漂流的第十八天,扶游确信他在拖延时间,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秦钩,你可以讲重点吗?”
“我小学没毕业。”秦钩理直气壮,“我抓不住重点。”
扶游直接站起来,提起书箱,秦钩赶忙抱住他的腿。
“会了会了,会抓重点了。”
扶游重新坐下。
“漂流的第二十九天,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分开的前一天,是月圆之夜,过了二十九天,又是月圆之夜。禁闭室好像飘到了离月亮很近的地方,我恢复了一点精神。我是狼人,狼人就是这样的。”
“嗯,然后呢?”
“漂流的第三十天,我很想你……”
扶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秦钩立即闭嘴。
“第六十天,禁闭室掉进时空缝隙里。从这天开始,我身边的东西,全部都静止了。铁门不会生锈,我身上的伤口也不会腐烂,但我依旧保持每天都爱你和想你。”
扶游放在腿上的手指动了一下,却问道:“也不用吃饭吗?”
秦钩笑了笑:“不用,我本来也饿得不行了,靠体质撑了六十天,时间静止之后,我就不用吃东西了。”
扶游又问:“你是怎么计算时间的?”
“我用爪子在墙壁上划一道,代表一天。”秦钩搓了搓自己的手,“爪子都差点磨平了。”
扶游低着头,只是看着自己的手,又问:“后来呢?”
“后来,第一千五百零九天,你终于出现在我面前。”
“好好说话。”
“我闻到了你的气味,我是小狗嘛。”秦钩终于忍不住,在扶游面前露出自己扫帚一般的大狼尾巴,尾巴缠到扶游的腿上,蹭了蹭他,“扶游,我形态不稳。”
扶游把他的尾巴扒开,秦钩自己抱着尾巴。
“那时候我也在想办法逃脱了,正好你出现了,我就打破禁闭室……”
“你直接出来了?”
“我用爪子在上面划了五年,全部都划满了,禁闭室的墙其实很脆弱,我一拳都打开了。”秦钩无辜地举起拳头,“没有用太大的力气。打破禁闭室之后,我就出来找你了。”
“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前几天才过来,远远地看见你在写字,结果又听到他们喊你定王王后,定王是谁?”
“是兄长。”
“那你现在是王后吗?”
“不……”扶游转头看他,“一开始说好的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秦钩乖顺低头:“扶游,你问我。”
扶游继续问:“原先那个皇帝去哪里了?”
“啊?我没见到啊。”
“说实话,我知道和你有关。”
秦钩实在是不愿意在扶游面前暴露自己“杀生”的事情,思考了一下,道:“放生了。”
扶游挑了挑眉,显然不信。
他当是鸡鸭牛羊呢,还放生。
扶游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报废了。”秦钩重新回答,“数据假人的使用年限本来就不长,如果要继续使用,就需要一直维护,可是控制中心没有维护他,他就报废了。”
这个说法还算正常,扶游应该相信了。
扶游点点头:“好。”
秦钩抬头看他:“扶游,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扶游正经道:“我觉得控制中心和这个世界,还没有完全斩断联系。”
“不会的,我当时把控制面板砸得粉碎。”
“这五年来我一直这样觉得,我觉得我身边很多人的命运,依旧在被摆布。”扶游看向他,“我想问你,前世兄长是不是称王了?”
“扶游你在为难我。”秦钩也正色道,“我根本不记得除了你之外任何人的事情。”
“前世刘将军很早就死了;兄长称王了;怀玉没能活过二十五岁。而我死在了十八岁。”扶游道,“这一次,刘将军在两年前的冬天忽然大病一场,身体变得很不好;兄长又称王了;怀玉的身体也在变差,而我——”
“我在十八岁那年,生了三场大病,在采诗途中分别遇到三次山洪爆发和野兽袭击。那一年我根本不敢站在高楼上,因为始终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告诉我,跳下去,快跳下去,马上就要结束了。”
秦钩一听这话,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站起来就抱住扶游。
“扶游,你没事吧?”
“十九岁的生日一过,那些声音就全部消失了,我也没有再生病,更没有遇到野兽了。”
秦钩松开他,双手扶着他的肩膀,似乎要确认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没有受伤吧?”
“没有。”
秦钩磨了磨后槽牙:“我看控制中心是活腻了,扶游,你别怕,我马上动手,把事情都查清楚,如果还有控制面板,我肯定把它砸烂。”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
“我知道。”秦钩低头,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你只是找不到可以说这件事情的人。”
扶游哽了一下,对,他说的没错。
在秦钩回来之前,知道控制中心的人,只有他和那个假皇帝。
假皇帝要杀他,他不可能去找假皇帝说。其他人就更不可能了,他们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扶游也害怕,万一控制中心真的还控制着这里,他贸贸然把事情说出去,会连累其他人。
所以他一直把这件事情藏在心里,自己百般揣测、万分煎熬,不知道头上悬着的刀剑什么时候落下来,更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
直到秦钩回来。
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是这个世上的天生一对。
秦钩抵着他的额头:“我以前也这样,找不到人说话。”
扶游要推开他:“好好说话。”
“是。”秦钩又在他脚边坐好,还鼓励他,“扶游,做得好,训狗就是这样。”
扶游深吸一口气,又道:“你别阴阳怪气地说话。”
“好。”
看来他的命令很管用。
正巧这时,侍从在外面通报,语气有点急:“陛下,定王求见。”
扶游看了一眼窗外,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他不知不觉间在这里耽误了太多时间。
他连忙站起来,提起书箱要走,还没迈出去一步,他就发现自己的衣摆被人压住了。
秦钩坐在地上,举起“两只前爪”,一脸无辜。
扶游把衣摆收回来,对他说:“我要先回去了,控制中心的事情也只是我的怀疑,没有一点头绪,还要再从长计议,你暂时不要……随便行动。”
秦钩笑了笑:“我知道了,都听你的。”
这时候,候在外面的晏知实在是按捺不住,直接掀开帘子闯进来了。
秦钩还坐在地上,抬眼看了他一眼,晏知迅速弯腰作揖:“臣失礼了,扶游久去不归,臣担心他不经意间惹怒陛下,特来请罪。”秦钩笑了笑:“没有的事,看他好看,就多留他说了两句话,定王不用担心。”
他转过头,朝扶游挥挥手,乖巧道:“扶游明天见。”
扶游也朝他作揖:“小臣告退。”
和扶游说了这么久的话,还靠得很近,秦钩心满意足,只是看着扶游离开的背影,也满心欢喜。
五年,他对扶游的喜欢不减反增。
他在这五年里也学会了忍耐。
扶游不喜欢他靠得太近,也不喜欢他自说自话。
他忍耐着,像刚刚那样就很好。
*
这些天,军营里有古怪的传言。
说陛下看上了定王的准王后,还把人拉到帐篷里去了。
定王跑去要人,陛下还没皮没脸地跟人家约好了明天再见。
惊世奇闻。
不过近来秦钩刚刚大败犬戎,在军中风头正盛,也没有人敢在明面上说这些话。
没多久,秦钩就倨傲地翘着脚,在帐篷里和犬戎人签了和约。
在扶游拿着竹简进来的时候,他立即放下脚,坐得端正。
签完和约,便要班师回朝。
扶游也要离开了。
他本来就是过来写史书的,仗打完了,他也要离开了。
秦钩故意问他:“你不留下来做晏知的王后?”
扶游懒得理他。
秦钩心里有了底,又问他:“扶游,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帮我。”
扶游看向他:“你先说。”
“过几天月圆,我恐怕要变成狼,你能不能帮我遮掩一下?”秦钩眼巴巴地望着他,“我要是被发现,会被他们弄死的,到时候你就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
扶游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后一句话大可不必,你的命比任何人的都硬。”
秦钩哽了一下,心想是没戏了。
果然,扶游站起来,转身离开。
*
秦钩只能自己去找度过月圆之夜的地方。
他在草原上找了个离营地很远的土洞,把里面刨干净,铺上干草。
这天晚上,秦钩独自离开帐篷,挎着弓,骑着马,装作打猎的样子往准备好的土洞走。
他走出去没多远,就看见扶游在和放牧的牧民说话。
他又在采诗了。
秦钩忍不住靠近他,在自己都还没回过神的时候,牵着马走到扶游身后。
等他们谈话结束了,秦钩才开了口。
“扶游,今晚月圆。”
扶游应了一声:“嗯。”
秦钩轻声道:“我怕我忍不住到处伤人,要是杀了牛啊羊啊,也不太好。”
扶游没有理他,秦钩再哄了一会儿,扶游始终不肯跟他走,眼看着月亮就要起来了,秦钩只好一个人离开。
扶游扭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转回来,用西北土话对牧民说:“您老继续说。”
不远处,秦钩“嗷呜”一嗓子,把散落在草原上的牛羊吓得四处奔逃。
牧民一句话没给扶游留下,默默地扛起赶牛赶羊的棍子,朝秦钩走去。
秦钩疯魔一般:“嗷呜!嗷呜!嗷呜!”
他发癫,好像是狂犬症。
扶游没办法,只能跟过去。
*
入夜,土坑里烧着柴火。
扶游坐在干草上,伸出双手烤火。
秦钩捂着额头——被牧民的棍子敲破了,靠在扶游背后,蹲在火光照不见的地方。
野兽怕火,但是扶游怕冷。野兽没有犹豫,还是帮扶游生起火。
扶游收回手,转身从自己的书箱里拿出竹简,整理今天的东西。
火光跳跃,映在扶游面上,秦钩试着靠着他,然后就被扶游推开了。
“你挡着我的光了。”
“噢。”秦钩弱弱地缩回去。
良久,扶游把竹简都整理好,放回书箱。
他看看秦钩:“你还不变?”
秦钩道:“还没有,我在忍着。”
“为什么要忍着?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变的吗?”
“我怕吓到你。”
“又不是没见过。”扶游想了想,“黑漆漆的一团,闭上眼睛别人就看不见,要不然我也不会把洗脚水泼你身上。”
秦钩一秒钟变回黑漆漆的小狗,大尾巴扫着地板,一双绿眼睛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小狗试图把脑袋靠在他的腿边,又被扶游推开了。
扶游从书箱里拿出自己的睡袋,抖落开来,然后钻进去。
“我睡一会儿,你不许出去,有事情可以喊我,就像你赶羊那样喊。”
骆驼皮缝的睡袋,扶游在野外露宿经常用的,里面缝了羊毛,很暖和。
就是有点小,扶游进去之后,秦钩再想进去,是绝不可能的。
秦钩伸出爪子,扒拉了一下睡袋。扶游想了想,一手拽住他的大尾巴,抬了抬脑袋,枕住他的尾巴。
这样应该就不会出去伤人了,秦钩一有动作就会把他弄醒。
扶游闭目养神,秦钩围着尾巴转圈圈。
扶游整个人都缩进睡袋里了,还戴了配套的帽子,耳朵都捂起来了,就露出来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
看来他这些年在野外活出经验来了。
秦钩绕着他转了几圈,爪子不自觉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痕迹。
没多久,扶游就把手从睡袋里伸出来,推开他的脑袋:“你别对着我的脸哈气。”
秦钩立即乖顺坐好,屏息凝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游好像是睡着了,呼吸匀长。
黑狼乖巧地坐在他身边,刚忍不住要“嗷”一嗓子,回头看看扶游,就忍回去了。
他趴在地上,找了根羊骨头,磨牙也小小声的,咯吱咯吱。
到了后半夜,秦钩越来越躁动,用来磨牙的羊骨头已经被他吃进肚子里去了。
秦钩背对着扶游,忍不住回头看他。
他已经在尽力克制了,可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这时候,扶游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侧躺着,明晃晃地把白皙纤瘦的后颈露在他面前。
这可太没有防备了,秦钩舔了舔犬牙。
他悄悄转身,张大嘴,准备一口含住扶游的后颈。
他才贴上去,下一刻,扶游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柄弩,箭头正对着他。
“别乱动。”
秦钩呜了一声,直接压上去。
扶游被他压得眼前一黑:“秦钩……我数到三……”
还没数到一,秦钩就自动起来了。
实在是扶游训狗有方。
扶游一把推开他:“去里面待着,我没睡着,你再敢乱动就真的打你了。”
秦钩默默地走到角落里,蹲下,面壁。
他安静不下来,没多久就站起来,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圈,转着转着,又悄悄摸到扶游身边,安静伏下。
翌日清晨,扶游迷迷糊糊地醒来,身边靠着一个暖呼呼的大型动物,扶游没忍住,摸了摸他毛扎扎的脑袋。
“秦钩。”他轻轻说,“我还是好恨你。”
黑狼的眼皮子动了一下,到底没有睁开眼睛。
扶游见他没醒,又拧他的耳朵,揪他的胡须。
大早上的,扶游也不怎么清醒,嘟嘟囔囔的:“弄死你,弄死你,趁你病要你命……”
扶游最后用力拍拍他的脑袋,说:“可要是把你弄死了,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控制中心的事情了。”
因为控制中心,他比身边人多知道一点点事情,一开始他以为是解脱。可是这些年,那种孤寂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身边人对他很好,可他却始终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对他们有所保留。
如果秦钩没回来,他大概就要自己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死去。
扶游双手揪住他的耳朵:“狗东西……”
秦钩猛地睁开眼睛:“扶游,谁教你说的脏话?”他察觉自己的语气不太好,连忙又改了口:“你不可以说。”
“狗东西。”扶游偏偏要说,“你的衣裳呢?你变回来了,你的衣裳呢?”
秦钩就穿了一身破烂烂的白中衣,来的时候穿的衣裳不知道去哪里了。
秦钩理直气壮:“我发癫,扯烂了。”
扶游在睡袋里蹬了蹬腿,然后坐起来。头上的帽子滑下来,把他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
扶游指了指书箱:“去拿一件最破的,送你穿,不用还我。”
“是。”秦钩乐颠颠地跑过去拿衣裳。
两个人整理好,才骑着马回去。
扶游坐在马背上,还有些犯困,随着马背颠簸,轻轻点着头:“你该不会每个月都要变吧?”
秦钩扯了扯有点短的衣袖,点头应道:“没错,所以你每个月都要……”
扶游打断了他的话,故意激他:“秦钩,你好没用啊,连自己变不变都控制不住。”
“我……”秦钩面上笑容凝固,最后低声道,“那下个月不用。”
扶游满意了:“嗯。”
秦钩扯了扯他的衣袖:“扶游,有些事情你只能跟我说,只有我们是天生一对,除了我,其他人都不配。”
扶游看着他:“秦钩,你又在跟我求和好吗?”
“是。”
“我拒绝。”扶游正色道,“虽然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控制中心的事情,我也很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共享秘密,但这并不代表我要和你和好,更不代表我们是天生一对。就算是天生一对,我也不信天意。对我来说,这是另一种裹挟,你最好不要威胁我,小黄雀永远向往自由。”
说完这话,扶游一夹马腹,就走远了。
他只留下一句:“过半个时辰你再回来。”
他要避嫌。
没有名分的小黑狗难过地垂了垂眸。
作者有话要说:渣渣呼坐拥五六只小猫猫,对低级陪床小黑狗:出去不要跟别人说你是我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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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自荐
秦钩翻身下马, 蹲在石头上,在心里计算着时间。
要半个时辰才能回去。
侍从们在过去两刻钟的时候找到他,过来请他回去。
老太监崔直轻声劝慰:“陛下?陛下?咱们回去吧?”
崔直是秦钩前几天提拔上来的。
秦钩不说话, 像狼一样, 坐在石头上,眺望远方,一言不发。
侍从们都吓坏了, 以为他失声了,或是疯魔了, 语气愈发急切:“陛下?究竟怎么了?”
秦钩冷冷地说了一声“滚”,然后垂下头去。
扶游还是不要他。
*
与犬戎的战争早已结束,扶游原本就不愿在西北多加停留。
解决好秦钩的事情,再收拾收拾东西,他就准备离开了。
走的时候, 还是晏知送他。
晏知问他:“年节还回来吗?”
扶游一手提着书箱,一手牵着马, 摇了摇头:“不回来了,赶不及。”他从衣箱里拿出一个木雕的小鸭子:“我去淮阳的时候买的,送给兄长做年节礼物。”
晏知哭笑不得:“兄长哪里是向你要礼物?”
“是我硬要送给兄长的。”
“好。”晏知顿了顿,忽然正经了神色,“扶游, 上回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
扶游也顿了一下,又从书箱里拿出一个小鸭子, 递给他, 神色坦荡:“再送兄长一个。”
纯粹的古人, 说话不像秦钩那样直白。
原本是一对的木雕, 扶游把一整对都送给他,而不是给他一个,自己也带着一个。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晏知显然有些失落,但还是保持着君子的风度,从他手里接过木雕:“行,兄长知道了,你不用担心其他的,放心采诗去罢。”
扶游笑着点点头:“谢谢兄长。”
两个人再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扶游便拽着缰绳,翻身上马,骑着马离开了,没有再回头,更别提回头看一眼躲在城门后面的“小狗”。
秦钩眼睁睁看着他离开,也不敢出去。
他哪里懂得古代人的事情,光看见扶游给晏知送东西了,送的是小小个的东西,还送了两个。
为什么他没有?
该不会是小鸳鸯吧?
扶游该不会和晏知定情了吧?
秦钩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他又不敢出去看看,更别提出去问扶游了。
他只敢窝在这里偷看。
身边的侍从劝了一句:“陛下,要不然就派几个人去,把人抓回来得了。”
秦钩一脚踹翻说这话的侍卫:“滚,谁敢动他,我要谁的命。”
他连跟都不敢跟了,怎么还敢抓回来?
*
扶游走了,秦钩也班师回朝。
正好也快年节了,诸侯跟着他一起回皇都过年。
大军回朝的时候,刘太后亲自出城迎接,在瞧见皇帝安然归来的时候,不免有些烦躁。
亲信给她送的折子都说,皇帝经过这场战事,变了许多,她原本不信,可是接下来的许多事情,都让她不得不信。
皇帝真像是换了一个人。
*
扶游一路南下,半个月就赶到了雁北城。
抵达雁北城的傍晚,有人一眼就在进城的队伍里看见他。
“扶游!”
怀玉跑上前,一把就把他抱进怀里,还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哎哟,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可想你了。”
扶游动弹不得,连喘气都艰难。
怀玉做过小倌,被花楼里的人喂过一些乱七八糟的药,后来长大了,骨头定型了,每天大口吃肉,却也没怎么长高长胖了。
他没怎么长高,力气倒是大了不少,扶游比不过他。
他搂着扶游的肩膀,兴高采烈地问他:“怎么样?战场上好玩吗?我们赢了吗?”
扶游摇摇头:“不好玩,死了很多人,但是我们赢了。”
“这样啊。”怀玉见他神色,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又另起了个话头,“对了,我可听说了,晏知给你放烟花了,你该不会要移情别恋了吧?”
扶游有些无奈:“没有,我是打算一辈子都采诗的人。”
“真的吗?”
“真的。”
怀玉瘪了瘪嘴,眼看着进城的队伍要到他了,便推了他一把:“到你啦。”
扶游走上前,把书箱放到桌上,接受盘查。
进了城,怀玉领着他回了客店。
“邱老夫子前几天带着几个学生去南边讲学了,现在就我跟老头两个人在这里。”
怀玉推开门,一个老人家坐在软垫上,烤着火炉,正啃肉干——底下学生送上来的束脩。
看见扶游回来了,他便举起手朝扶游招了招,咧嘴一笑,露出没剩几颗、摇摇欲坠的牙齿。
正是五年前扶游进皇都献诗,带他去驿馆、给他做指引的那位老人家。
扶游后来才知道,他是当世有名的老夫子,学生很多,其中就包括邱老夫子——就是扶游出去采诗的时候认识的那个。
控制中心安排他来充当扶游采诗的导引者,还真是大材小用了。
老夫子本来不受刘太后重用,自己也对朝政灰心丧气,决意此生就做个小官,不再过问世事。
可是五年之内,刘家掌权,时局大变,诸侯并起,他忽然又看见了一点点希望。
只要有一个侯王肯重用他,他就能够大展抱负,所以他重新集结学生们,再一次踏上征途。
只可惜,他们才拜访了两个侯王,行程就被战争打断了。
没办法,他们只能在这里暂时停留。
扶游上前,拽了个垫子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也掰了块肉干来吃。
老夫子问他:“怎么样?这次出去都写了些什么?”
扶游专心吃肉干,把书箱推到他面前,让他自己看。
老夫子擦干净手,才去取他的竹简。他拿起竹简,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大声吟诵:“四年冬,天大雪,犬戎大饥,夏亦饥。时犬戎遣使臣谓太后曰——”
他换了腔调,捏着竹简,朝扶游做了个揖:“‘今岁严冬,万里踪绝,借粮大夏,愿以奴隶相易。’”
扶游盘腿坐好,捏着肉干,往桌案上一拍,肉干晒得坚硬,哐的一声。
“太后曰:‘我朝亦饥,百姓尚不足,何顾犬戎?以人易粮,犬戎尽数得全,大夏百姓何处?’”
正因为刘太后不肯借粮,犬戎恼羞成怒,自年前开始,屡屡进犯大夏。
及至今秋,大夏起兵反击。
老夫子捧着竹简,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好啊,好啊,比只有几行的小诗好多了,史书就该这样写,要写得洋洋洒洒、江河倾倒、日月无光,才能让后人看得明白。”
他刚要继续念下去,扶游就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从他手里拿过竹简,随手一抛,撒了漫天。
还没穿起来的、小节的竹简,哗啦一声,全部落在地上,落在扶游周身。
“做什么呢?丢掉干什么?写得这么好,当心等会儿找不到了。”
老夫子推了他一把,刚要弯腰把竹简捡起来,扶游就拉住他。
扶游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表示自己清楚地记得自己写过的东西,随后把竹简上的文字,一字不落地吟诵出来。
他在房间里信步阔走,情盛之至,站到桌案之上。
但是很快的,这个小小的房间也留不住他了,他赤着脚,就走到门外去。
暮色降临,寒风入骨,天上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扶游站在走廊上,面对着天地浩荡,睁开一双明目,张开一双还沾着墨迹的手,字字铿锵:“介胄之间,首倡义兵。兵戈抢攘,伐罪吊人!”
这是这篇文章的最后一句。
冷风迎面吹来,扶游要把日月山河都收入眼底,纳入怀中,写进史书里。
*
雁北城下雪了,天气转冷,扶游又把自己关到房间里,对着竹简,闷了几天。
他出来的时候,地面上积雪已经没过了小腿,但是雪还没停。
按照节气惯例,去年冬天本来就是一场严寒,接下来几年的冬天都应该暖和些才对,可是今年的冬天,竟和去年一模一样。
初雪就极大,天气极冷。
百姓都道不妙,赶忙开始清点家里的余粮,朝廷也开始勒令各诸侯王管好自己的辖地,疏通河道,救助雪灾。
一时间兵荒马乱。
扶游也放下书箱,跟着雁北城的士兵们去官道上救灾。
*
皇都里,刘太后坐在珠帘后,听着各地的奏报,眉头紧锁。
秦钩坐在正位上,替她下了命令,她也没有发觉。
秦钩道:“先派少量军队去诸侯王的辖地,协助他们救灾。如果诸侯王力不从心,立即奏报,由朝廷拨粮派人救灾。其他的就按往年救灾的办法来办。”
等刘太后回过神来时,皇帝的口谕已经传下去了。
她思量了一下,觉得没有什么纰漏,便默许了。
她也怕诸侯王的势力越来越大,如果能借此机会,压制他们也好。
只是……
刘太后看向秦钩,她不怀疑皇帝的脑子能想出这种办法,她只是惊异于皇帝的胆子。
她以为经过这五年,皇帝的胆量都被她磨没了。
秦钩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头看了她一眼,反问道:“朕看太后好久不说话,以为太后是想让朕开口,怎么?朕仿佛说错了什么?”
刘太后端庄地笑着:“陛下说笑了,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想什么时候开口,就什么时候开口,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她摆了摆手:“就照陛下说的办,礼儿、义儿,这件事情就由你们两个全权……”
秦钩打断了她的话:“这件事情不讨好,办不好还要被百姓说嘴,太后何苦再派给自己的侄儿?”
原来刘太后口中的“礼儿”“义儿”全名“刘礼”“刘义”,正是刘将军的儿子。
刘太后哽了一下,没想到秦钩会直接把她堵回去。
在太后反应过来之前,秦钩又抬手点了两个从前用得惯的手下,让他们去办这件事情。
下了朝,太后在长乐宫召见了家人。
她坐在榻上,用玉锤轻轻敲着腿。
刘将军坐在轿辇上,是被人一路抬进来的。他两年前无缘无故地大病一场,到现在还没好全。
两个儿子,刘礼和刘义就跟在父亲身后。
关上宫门,他们说起自家话来。
刘太后沉吟道:“打了场仗,皇帝还真是不一般了。”
刘礼道:“姑母,我觉得皇帝说的挺对的,这件差事又不讨巧,又没有油水可捞,做不好还要失了民心,还是不做为好。”
刘义也附和兄长:“姑母,我也是这样想的。”
“糊涂。”刘太后轻叱一声,手里的玉锤砸在案上,一声脆响,“难道你们这一辈子就光拣着好差事来做?”
刘将军见姐姐生气,一抬脚就踹了一下两个儿子:“愣着干什么?快给姑母请罪。”
两个人跪在地上,声音都小了下去,尚有些不服气。
“有姑母庇佑,难道还有人敢给我们派苦差事么?”
刘太后简直要被他们两个给气死,说了一句:“倘若我死了呢?”
“……啊?”
刘将军一听这话就急了:“阿姐别这样说。”
刘太后没理他,仍旧对着两个侄子:“我有心让你们两个历练历练,以后就算不能即位,支撑刘家门楣也就足够了,你们倒好,专拣着好差事做,贪稳当。”
可是刘礼与刘义只听见“即位”两个字,眼睛瞬间就亮起来了。
刘太后看见他们这个样子,就知道他们根本没把话给听进去。她拿起玉锤,扬手丢到他们面前,哐的一声巨响。
“蠢材!蠢材!”
刘将军按着两个儿子:“快给姑母赔罪,明天就收拾行李去救灾。”他看向刘太后:“行了,阿姐,我会教他们的,你别生气,消消气。”
“若非我苦苦支撑,刘家岂能有今日荣光?家族男子,尽是蠢材。”刘太后靠在凭几上,看看弟弟,最后没好气地补了一句,“行了,除了你。”
刘将军笑了笑,两个儿子一人踢了一脚:“滚回去收拾行李!”他看向刘太后:“阿姐费心了。”
刘太后摆摆手,让他们下去。
刘家人走了,侍从双手奉上新的玉锤,刘太后皱着眉,敲了敲腿,最后道:“把月小使接过来。”
“是。”
侍从立即吩咐人套上马车,去宫外别院接人。
马车返程的时候,里面坐了个年轻貌美的小倌儿,他穿着太监的衣裳,悄悄掀着马车帘子,好奇地张望四周。
正巧这时,经过武场,秦钩就在武场里射箭。
秦钩淡淡地瞥了一眼,便问崔直:“那是什么东西?”
崔直斟酌了一下:“回陛下,那是太后宫里的马车。”
“我知道,我问你马车里的是什么东西?”
“……回陛下,那不是什么东西,那是太后的男宠……侍从。”
崔直害怕他发怒,一面说着,一面连忙跪下。
秦钩却只是眨了眨眼睛,思考了一下,最后问:“那扶游需要男宠吗?”
“啊……”崔直愣在原地,忽然觉得陛下还不如发怒呢。
*
三日后,朝廷派出少量军队,协助诸侯赈灾。
当然也就只有少量军队,而且只卖力气,他们的口粮还需要诸侯解决。
如果需要朝廷拨粮,朝廷可以以低于市价五钱的价格卖给他们一点。
如果需要朝廷再派人,朝廷也可以派军队卖卖苦力。
但是要收钱,按人头算,一个人头每天五钱,还要管饭。
扶游一听见这个命令,就知道是秦钩的意思。
秦钩从来不会做对自己无益的事情。
没多久,朝廷派来的人也到了雁北城。
领头的是两兄弟,一个叫刘礼,一个叫刘义。
扶游认得他们,是刘太后的侄子。
刘太后很看重他们,平时有什么好差事都让他们去做。
两个人才智不足,所幸孝顺有余,有刘太后时时指点,按部就班,也不会出错。
这天清晨,兄弟两个照例在外面赈灾,忽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信使一面策马驰骋,一面大喊:“陛下心系百姓,率军巡查雪灾各地!”
他没有在雁北城多做停留,只是骑着马从这座小城的大街上跑过去,从南城门跑到北城门,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
“陛下心系百姓,率军巡查雪灾各地!与民同甘共苦!”
这时候扶游就在城门口的粥棚里煮粥,听见这话,他扯了扯嘴角。
秦钩怎么会无缘无故出来巡查,大约是想出来探探诸侯的情况,顺便拉拢一拨民心。
听见这个消息,刘家两兄弟也有些紧张。
他们不由得想,皇帝该不会是来针对他们的吧?
他们好想求助姑母!
*
其实所有人都没猜中,秦钩就是想见扶游了。
但是扶游不喜欢他缠着,秦钩只好找了个“巡查雪灾”的借口,出来找他。
为了显得自己不是故意的,秦钩也没有直奔着扶游去,而是在外面兜了一圈,才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转到雁北城。
这样应该不明显吧?
圣驾到的时候,还是清晨,扶游在粥棚里,拿着一个大铁勺煮粥。
刘家兄弟接驾,秦钩说了一句“平身”,就翻身下马,四处走走,四处看看。
假装自己还没看见扶游。
他“不经意间”走到粥棚外,“不经意间”抬头一看,瞧见扶游。
“扶游,好巧。”
扶游放下铁勺作揖:“陛下。”
秦钩凑上前:“你在干嘛?”
明明就看得见,扶游顿了顿:“回陛下,臣在煮粥。”
秦钩穿了件黑颜色的、毛茸茸领子的披风,凑在旁边,活像是只大狗,扶游总觉得他变出原形来了。
握着铁勺的手微微颤抖。
秦钩见他时不时瞥一眼自己的披风,迅速解开披风。
“扶游,你冷吗?”
“……不冷。”
扶游还没说话,就被暖烘烘的披风围住了。
好,现在“狗皮”转移到扶游的身上了。
粥很快就煮好了,百姓们提着瓦罐过来排队领粥,秦钩也拿了个铁勺,和扶游一起放饭。
刘家兄弟站在旁边看着,松了口气,只要不为难他们就行。
而这两个人也很是上道。
“来人,把陛下下榻的地方,换到和这个采诗官离得近些的地方。”
这样皇帝就无暇顾及他们了。
*
这天傍晚,扶游收拾好东西,回到客店。
怀玉和老夫子正烤火,炉子上还热着饭菜。
“你回来啦?今天很累吗?你的脸色不是很好。”怀玉起身,踮起脚,帮他拍拍头发上和肩膀上的碎雪。
扶游随便应了一声:“嗯。”
灾民越来越多,官道又堵了,每一样事情都很棘手。
秦钩和他一起派完粥,就没再缠着他了,倒真像是过来体察民情的。
忽然,扶游被怀玉的声音喊回神:“你穿的谁的衣裳?扶游?我问你呢,你穿的谁的衣服?”
扶游低头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把秦钩的披风给穿回来了。
“我还回去。”他拽了拽披风衣领,转身就要走。
他还没走出门,迎面就撞上一个人。
秦钩就站在门前,朝他笑了一下:“扶游,好巧。”
扶游要扯开披风系带,却被秦钩按住了手。
“我有事情找你,可以进去说吗?”
扶游看见他手里拿着绢帛,都是写了字的,像是什么公文。
应该是什么正事,于是他侧了一步:“进来说吧。”
“好。”
秦钩跟着扶游进了房间,扶游还没吃饭,怀玉就把饭菜都搬进来,还添了一副碗筷。
扶游先扒了一大口饭,垫了垫肚子。秦钩给他夹菜:“不是什么大事,你可以边吃边听我说。”
“嗯。”扶游点点头,“是赈灾的事情吗?”
“不是,赈灾的事情我会安排,你不用担心。”
他的办事能力还是可信的,扶游端起碗,又吃了一口米饭。
怀玉退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秦钩终于忍不住,把尾巴放出来,跟风吹旗子似的,使劲晃。
扶游蹙眉:“是你变成狼的事情?”
“也不是,只是看到你忍不住。”秦钩朝他笑,露出尖利的犬牙,刻意放轻声音,“扶游,我这次来,主要是想问问你,你想不想要一个男宠?”
他话音未落,扶游“噗”的一声,险些喷饭。
他被呛得直咳嗽,脸颊通红。
秦钩连忙帮他拍拍背:“扶游……”
扶游咳嗽着,眼泪都出来了,推了他一把:“你是不是疯了?”
“没有,我没有疯。你不想和我和好,但是我不求名分,我可以做你的男宠。”
“你从哪里学来的?”
“太后那里。”秦钩正色道,“她有几个男宠,都养在宫外的别院里,很方便。你也可以把我养在皇宫里,还不用给我钱,你要是有需要,只要给我发个信,我马上就来陪你。你要是不下命令,我绝对不会打扰你。”
他好像真的试图说服扶游:“只有你和我知道控制中心的事情,我可以陪你说话。而且这世上我最了解你,只有我知道怎么能让你舒服,你马上就成年了,你需要一个男宠纾解……”
扶游迷惑极了:“谢谢,但是不需要……”
“需要的。”秦钩展开他带来的绢帛,“你看,这是太医给我开的体检报告。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无比真诚地看着扶游:“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怎么样都可以。”
没有人能弄清楚小狗的想法。
他竟然还觉得这很完美。
秦钩又展开另一封帛书:“你看,契约我已经拟好了。”
扶游抱着碗筷,默默地挪远了:“离我远点。”
救命啊。
秦钩正色道:“扶游,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是不是?”
扶游蹙眉,一脸嫌弃:“你不是。”
“为什么?”
“因为……男大三,狮子狗。男大六,沙皮狗。”扶游试图在他的逻辑里打败他,“太后娘娘的男宠都年轻貌美,你……你太老了。”
秦钩如遭晴天霹雳,试图挽救:“我是狼……”
第39章 胜任
太老了, 太老了……
秦钩直接愣在原地。
他考虑了胜任扶游的“小夫君”的各种条件,唯独忘记了年龄。
如果按照这个小世界的年龄来算,他比扶游大六岁。
要是按照他从末世出生, 经过几百个小世界来算, 那可远远不止六岁了。
太老了。
“我是狼……”他试着抢救一下自己,“狼和狗是不一样的,在狼群里, 我算是很年轻的,而且我精神力很强, 还是盛年。”
扶游摇摇头,坚定拒绝:“不要。”
“扶游,万一你什么时候想……”
“我没有那个时候。”
“我可以随叫随到, 这样不是很方便吗?”
“不需要。”扶游放下碗筷,“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
“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不需要名分。”
“……你本来也没有什么名分。”
“我知道, 但是我想和你一起。”秦钩想了想,又退了一步, “可以先试用一下, 我保证我会尽心尽力、尽职尽责的。”
好家伙,他还会用成语了。
“……”
扶游哽住,没有回答, 却被秦钩当成是默许。
秦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只是碰了一下扶游的手指, 扶游一激灵,马上就把手指收回来了。
他霍然起身, 厉声道:“出去。”
秦钩把绢帛放在桌上:“我可以随叫随到的, 你随时可以喊我。”
“出去。”扶游走到门边, 要拉开门,“我当你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秦钩,你总是这样莫名其妙。”
他一拉开门,趴在门上的怀玉一时没站稳,就摔了进来。
扶游抱住他,怀玉抬起头,朝他笑:“我就是想问问你,要不要添茶。”
扶游把他扶住,让他站好:“不用,陛下马上就走了。”他转头看向秦钩,朝他行礼:“陛下慢走。”
秦钩站起身,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怀玉搂着扶游的脖子,往边上跳了跳,给秦钩让出路来。他一边跳,还一边抽气:“脚扭了,脚扭了,扶游你扶我一下。”
秦钩经过他们身边,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扶游,扶游没理他,反倒是怀玉挨着扶游,朝他挑衅地笑了笑。
秦钩握了握拳头,最终还是没敢在扶游面前动手。
秦钩走后,怀玉便松开手,站直了。
扶游转头看他:“你不是脚扭了吗?”
怀玉笑了笑:“又好了。”他看向桌案上的饭菜:“你还没吃饱吧?饭菜都凉了,端出去放在炉子上吃吧。”
扶游道:“我来吧。”
“不用。”
他说着便走上前,要直接把桌案端起来,可是他才端起来,像是手上忽然使不上力气,桌案又跌回去了,险些摔了东西。
扶游赶忙上前:“手上又疼了?我来吧。”
他把桌案抬起来,端出去,一面道:“这几天没抹药吗?城里药房暂时没你常吃的那种药了,我托他们帮你带也没人带回来,可能要到开春才有,实在不行,我去隔壁州郡帮你看看?”
怀玉跟在他身后:“不用了,只是一个冬天而已,我每天都挨着火炉,不挨冻就行了。”
是他从前练琴留下来的旧伤,他小的时候被花楼里按着练琴,几个时辰不停歇,稍微错一点就要挨打,专门打手腕和手臂,不打手指。
怀玉身上还有许多毛病,都是吃药吃出来的“弱柳扶风”。他一开始没告诉扶游,后来随着年岁渐长,那些毛病藏不住了,扶游才知道。
他离开花楼的时候,花楼老板给了他一小瓶药丸。
那一小瓶药丸早就吃完了,花楼那边也以为他吃完药就会回去。
可是他和扶游在采诗途中遇到了一个老大夫,老大夫给他开了药方,让他慢慢吃着,说不定能多活几年。
可是今年冬天大雪封路,他的药断了有些日子了。
扶游在赈灾的时候四处托人帮忙,也总凑不齐。
怀玉自己拿了药来煎,跟扶游说是一样的,可他的身体还是一天天地颓败下去。
扶游把饭菜放在火炉边,一边烤火一边吃饭。
怀玉坐在他身边,给他挑菜里的小虾米。
“是我今天上街淘到的,现在时局不好,都吃不上肉,虾米也是肉,你多吃点。”
这天晚上,怀玉铺好床,就坐在榻上,从小陶罐里挖出一点药膏,抹在手腕上。
后来扶游洗漱好,抱着木盆回来了,怀玉便迎上前,往他的脸上也抹了点药膏。
“你每天在外面跑,小心把耳朵给冻掉了。”
扶游把东西放好,也在榻上坐好,伸出双手,让他给自己抹点药。
怀玉笑着道:“我给我自己用,都舍不得挖这么多,也不知道冬天什么时候能过去,实在是冻死人了。”
“恐怕还要一阵子呢,炭还够用吗?”
“嗯。”怀玉点点头,似乎是忽然想起什么事情,“对了,扶游,我刚刚生炉子的时候,没找到木屑,刚好看见房间地上丢着几块布,就拿去烧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吧?”
“啊……”扶游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秦钩的“太医院体检报告”和自荐书,还有契约。
他顿了顿:“没关系,烧了就烧了吧。”
怀玉却拍了一下他的手背,站起来,从边上拿过那些东西,丢进他怀里。
“你看你那若有所思的模样。我连看都不敢看,哪里还敢烧了你的东西?试你一下罢了。”
怀玉瘪了瘪嘴,用手肘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就爬进床铺里面,盖好被子要睡了。
扶游坐在榻边,看了看那些帛书。
秦钩的字实在是不怎么好看,他会用笔,但是这几封东西,好像是他用狼爪子沾墨写出来的,偏偏他写得用力,几乎要把绢帛给划烂。
文章倒是写的不错。那当然了,每天对着这世上最有文采的文官写出来的奏折,他就算看也看会了。
就是他的想法总是很奇异。
扶游有时候感觉,自己和他不是一个物种……好吧,确实不是一个物种。
烛光晕染,照在绢帛上。
好好的文章后面,偏偏多了一句“求你了”,还有个按上去的狼爪子印。
扶游扯了扯嘴角,没由来地有些想笑。
这时候,怀玉忽然从被子里伸出手,戳了他一下,没好气道:“扶小郎君,还不睡?你要抱着那些东西看一晚上?”
扶游把东西放到桌上,然后吹了灯,裹上被子躺好。
怀玉重重地“哼”了一声,把扶游吓得一激灵。
他回过头:“你干嘛?”
怀玉正色道:“我鼻子堵了。”
“……”扶游默默地把被子往上拽了拽。
“你干嘛?”怀玉按住他的手,“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扶游摇摇脑袋:“没有。”
怀玉质问道:“没有为什么要盖住头?你不会闷吗?”
扶游弱弱道:“我的脑袋很冷。”
怀玉伸出手,搓了搓他的脸:“好了吗?”
“嗯。”
怀玉看着他,问道:“扶游,陛下原先不是要杀你吗?怎么现在又……”
扶游乖巧摇头:“我不知道。”
“我看他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不太像是陛下,倒像是从前那个西南王。”怀玉大胆猜测,“是不是西南王还魂了?”
“不……”不得不说,怀玉的直觉真的很准。
扶游顿了顿:“……不太可能吧。”
“也是。”怀玉笃定,“那就是他后悔了,又想起你的好了。”
他苦口婆心:“你可千万不能吃回头草啊,万一他哪一天又不喜欢你了,你怎么办?”
扶游点点头:“我知道,我又不傻。”
怀玉忽然爬起来,撑着头,看着他:“扶游,你要是想成亲,你可以找我。”
“啊?”扶游震惊,杏眼圆睁,拽紧了被子。
“可以找我的,你脾气又好,又好相处,我也很喜欢你。反正我没几年好活了,你可以先跟我试试。”
扶游轻声呵斥他:“不要胡说……”
怀玉大大方方地搓搓他散在额前的头发,然后躺回去。
“从前我在花楼里,最期盼的就是成亲了。”怀玉看着帐子,“说起来,我和你还是成过亲的。”
他朝扶游笑了笑:“你不要害怕嘛,花楼里把第一次上台叫做成亲,你当时不是拿了一个金冠打赏我吗?你就没注意到,那天晚上房间的被褥都是红色的?”
“我小的时候就想着成亲,我总觉得我和别的小倌不一样,要是让我长大,我肯定不会遇到那些忘恩负义、空口说白话的恩客,我会遇到故事里那种俊俏温柔的年轻客人,然后我略施手段,就能哄得他帮我赎身。我肯定是最特别的一个小倌。”
“结果那天上了台,我才发现,原来我不是最特别的那个,我甚至还不如其他小倌,为我出价的都是些大老粗。”
扶游转头看他,瞧见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怀玉捧住他的脸,继续道:“后来你来了,我才又开始相信,我是很特别的。”
“这些年和你在一块儿到处采诗,我有的时候手疼脚疼地想丢下你就算了,可是想想,不能让你的金冠和金元宝都白费了,你自己做饭又特别难吃,你要是吃自己做的饭,肯定要饿瘦,最后还是忍下来了。”
“这几年过得很好,但我心里就是有一个愿望,越来越强烈。我想真正成一次亲,和谁都好。如果是你那就更好了,因为天底下我只信得过你。不过我们是朋友,还是算了吧。”
“成亲对我来说,就像是一种标志,标志着我终于得到了小时候想要的东西,标志着我终于自由了。”
“我也没有逼你的意思,只是忽然想跟你说一下。可是你这几天都好忙,没空跟你说。”怀玉枕在枕头上,偏过头,朝他笑了笑,“你不知道我听到晏知给你放烟花的时候有多害怕,你要是跟他成亲了,那谁跟我成亲?”
他最后长叹一声:“马上又要过年了,我又少了一年可活的了。”
扶游也看着他:“你不要这样说,大夫都说了,那些药不要紧,好好保养就没关系。”
“嗯。”怀玉随口应了一声,显然是敷衍他,他又碰了一下扶游的手指,“我死之后,千万不要给我挂粗麻布啊,太难看了。要挂的话,还是挂红布好。”
扶游握住他的手,帮他揉了揉冰凉的手腕:“你总是这样,晚上的时候就想七想八的,不要瞎想,快点睡吧。我觉得你的体质好了很多,起码还能再活六十年。”
怀玉只当他是在哄自己,偏偏他又神色认真,竟叫他不知不觉间也开始动摇。
怀玉朝他笑了笑:“如果能活下去,我一定尽力活下去。”
在黑暗里,他的眼睛清澈透亮,倒真像是两块美玉。
可终归是留不长久的。
扶游怔了一下,忽然道:“对了,我知道了。”
“怎么了?”
“我知道谁那里有药了。”扶游坐起来,没敢说出口。
秦钩那边肯定有。皇帝出巡,他自己不说,但是他身边的太医太监们肯定备着各种药材。
怀玉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连忙道:“你不许去求他。”
其实扶游也有点苦恼,他今天晚上还给秦钩甩脸色了,明天又要去跟他要东西,实在是……不太正派。
这不符合扶游行事的准则。
况且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心里有数。”扶游这样说着,手指却缠在一起。
*
扶游思量了一晚上,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去一趟隔壁州郡,看看有没有需要的药材。
正好这天雪停了,他便找人顶替了自己熬粥的位置,自己收拾好行李,没有告诉怀玉,准备自己悄悄出去一趟,快去快回。
扶游背着书箱,翻身上马,轻骑快走。
四五年采诗,他对这边熟悉得很。
往南边十里地,有一个比雁北城更大的城池,只是大雪封路,早就断绝了联系。
出城五六里,扶游拽着缰绳,踩着小山路上的积雪走过去。
寒风凛凛,吹过山坡,抖落树枝上积雪簇簇。
扶游瞥了一眼,下一刻,便有黑影从山坡上站起来。
“小郎君,要从此山过,留下买路……”
扶游知道自己是遇到拦路抢劫的土匪了,却没理会他们,反倒一抽缰绳,策马快跑起来。
四五年里,他遇见过几次土匪,遇见土匪的最佳处理方法就是快点跑。
因为他们工艺不好,只会造刀剑,造不出远程的弓箭。只要跑远了,他们就追不上了。
扶游微微俯身,伏在马背上,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好像有人认出他来了,气急败坏地大喊:“好啊,可是冤家路窄,竟然让哥几个遇到写《剿匪十疏》的扶小郎君了!追,给我往死里追!抓住了赏银子!”
扶游心道不妙,这也太巧了,《剿匪十疏》是他三四年前写的东西,刘太后觉得可行,就推行下去,结果他还被人记住了。
扶游攥紧了缰绳,马匹一声嘶鸣,直接从前面拦路的两个土匪的头上跨过去。
身后人也上了马,穷追不舍。
他们显然是气急了,把绊马索往前一甩,没甩中马匹,反倒重重地抽在扶游的背上。
一阵剧痛,扶游眼前一黑,拽不住缰绳,怕被摔下马,只能紧紧地抱着马脖子,马匹脚步也就慢了下来。
等他眼前黑影散去,土匪就已经到了眼前。
扶游疼得忍不住抽气,眼冒金星,强撑着抬起手,抱了抱拳:“当家的,借路一过,您也知道,我是个文人,穷得很,每年在外面采诗还倒贴钱,这回出门也是为了买药……”
遇到土匪,如果跑不掉,那就要套近乎。
不过现在套近乎,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土匪头子用冰凉的刀刃拍开他的手:“别套近乎,杀你不为别的,就为了你那个《剿匪十疏》。”
扶游吸了吸鼻子:“当家的,你怕是不知道,刘太后的两个侄儿,还有皇帝,都在五里外的雁北城落脚,你要是现在杀了我,只怕是要惊动他们,到时候只怕你也不好脱身,这可比我那个《剿匪十疏》要命得多。”
土匪头子显然犹豫了一下,扶游抓住这个空档,正色道:“当家的,在皇帝眼前行刺,恐怕……”
土匪头子怒喝一声:“你的嘴能信吗?你当我是傻子吗?”
他手起刀落,一刀砍在马蹄上:“都让开,既然皇帝和刘太后的侄儿都在附近,那就让咱们扶小郎君自己滚下去找死,别脏了弟兄们的手,到时候官府要查,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他说着,又往马蹄上砍了一刀,马匹长嘶,两条前腿立起来,奋力挣扎,几乎要把扶游掀翻。
背上的伤口疼得厉害,扶游眼前一阵发花。
他们在山路上,旁边是山坡,草木都被积雪压垮了。
扶游抱着马脖子的手被人掰开,直接滚下山坡,撞在树上。
三四个土匪站在山路上大笑,瞬息之间,其中一个人忽然没了动静。
枝干上的积雪被扶游撞下来,落在他身上,他早已翻身坐起,手里举着木制的弩,眼神像小狮子一样锐利。
其中一个土匪跪倒在地,胸口上插着一支铁箭,鲜血汩汩地从血洞里流出来。
土匪接二连三地倒下去,还剩下最后一个的时候,扶游手里的弩.箭用完了。
他紧紧地盯着最后那个土匪,用眼神压制着他,让他不敢靠近,一边用牙咬开束袖,取出一支新的箭。
在他装好弩.箭,又一次举起弓弩的时候,那个土匪也举起了刀,朝扶游掷去。
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喝。
扶游没有理会,抬手,发箭。
和扶游的铁箭同时射出去的,还有一支竹箭。
两支箭都钉在敌人的身上,几乎穿过骨头。
敌人掷出去的刀,正好插进扶游身边的树干上。
最后一个敌人倒下,扶游转头看去,才看见秦钩拿着弓箭,骑在马上,是刚刚来的。
秦钩像是杀红了眼,双眼赤红,握着弓箭的手青筋暴出,额头上也一样。
同扶游对上目光,他便立即翻身下马,滑下草坡,一把抱住扶游。
他嗓音沙哑:“吓死我了,扶游,吓死我了。”
扶游抿了抿唇角:“你怎么过来了?”
秦钩小狗一般呜咽道:“你没去煮粥,我以为你太讨厌我,不要我了……”
“本来就没有要你……”
秦钩大约也没听见他这话,瞧见他背上的伤口,喉咙里低低地呼噜了一声。
扶游问他:“你怎么下来了?”
秦钩赶忙松开抱着他的手:“不是故意要碰你的。”
扶游淡淡道:“我是说,你跑到山坡下面来,现在没人拉我们上去。”
两个人就蹲在山坡上,等着秦钩的侍从追上来。
秦钩帮他看看背上被绊马索的伤口,喉咙里止不住地呼噜。
扶游摆弄着自己的弩,回头看他:“秦钩,我一直很不明白。”
秦钩也看着他:“不明白什么?”
“我们真正在一块儿,满打满算不过三年。把小世界的时间全部算上去,你也该活了几百年了吧?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没有几百年。”秦钩正色道,“我当秦钩,也才几十年的时间。”
其他小世界里,他都是其他姓名的人,不是秦钩,在控制中心也根本没有名字。
秦钩认真地看着他:“是秦钩喜欢扶游,不是一直在做任务的那个人喜欢扶游,三年抵得千千万万年。”
扶游哽了一下,扭过头,从书箱里拿出那些帛书:“对了,这些东西还给你。”
是秦钩的自荐书。
秦钩接过东西,没再说话,默默地收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秦钩又道:“你要去哪里?等一下我把马给你,武器也给你,我就不缠着你了。”
扶游转头看他,不可置信地问:“秦钩,你真的很喜欢我?很想和我在一块儿?”
秦钩颔首:“真的。”
“你这样委曲求全,真的不是你的行事作风。”
“对你可以是这样的。”
扶游想了想,直接举起装好的弩.箭,抵在他的心口:“那我们现在打个赌,我数十个数,如果我数完了,你的侍卫没来,那我就射箭;要是十个数之内,你的侍卫来了,我就勉强答应你的请求,怎么样?我已经给你机会了,你会答应吗?”
扶游扯了扯嘴角:“你不会答应的,你也不用这样委屈……”
“我答应。”秦钩定定地看着他。
扶游本意是把他赶走,却不想秦钩直接答应了。
他蹙眉,像是耍脾气:“我忽然改变主意了,我只想数三个数。”
“也可以。”秦钩握住箭头,抵在自己的心口,“只要你高兴就可以。”
扶游深吸一口气,信口数道:“一……二……”
正当此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还有高声呼喊:“陛下?陛下?”
秦钩眼睛一亮,直接抱住扶游,不顾铁箭还对着自己,要是不小心碰到机关,铁箭就要扎进他的心口。
扶游被他抱着,整个人还愣愣的。
他给自己挖了个坑。
秦钩笑了笑:“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扶游的人了。扶游可以随便使唤我,我永远爱扶游。”
第40章 迷糊
秦钩欢欣鼓舞, 恨不能把狼尾巴掏出来使劲甩。
扶游很无奈,想了想,也算了。
反正是秦钩自己要这样的, 他就算下命令,让秦钩永远不要出现在他面前,那秦钩也得遵守。
算是他占便宜了。
扶游顿了顿,然后被秦钩直接抱起来了。
秦钩很上道, 很快就松开他了, 小心翼翼地说:“我只是太高兴了, 你别不要我。”
扶游微微点头:“嗯。”
得了他一个点头, 秦钩就又高兴起来, 朝他露出一个几分傻气的笑容。
和他平时的气场过于不合,扶游差点又以为他把原形变出来了。
扶游回过神, 才发现自己已经把手举到了秦钩的头顶。
就像摸摸小狗一样。
秦钩满眼期待, 扶游拍拍他的脑袋, 然后转回头。
“崔公公,麻烦你搭把手。”
好不容易追过来的崔直站在山路上,看见这样的场景,人都傻了,听见扶游跟他说话, 才回过神,在衣袖上擦了擦手,朝扶游伸出去:“啊……好, 好, 扶公子小心点。”
扶游握住他的手, 在山坡上蹬了一步, 就爬上去了。
秦钩站在他身后, 背着他的书箱,伸着手护着他,在他上去之后,自己也攀上去了。
扶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质问道:“你自己可以上来?”
秦钩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弱弱地点了点头:“嗯……”
“那你刚刚在下面不上来?”
秦钩想了想,转过身,干脆又跳回去了。
他朝扶游伸出手:“扶游,拉我一把。”
他现在上不来了。
扶游无奈:“自己上来。”
*
扶游的马匹被土匪给杀了,秦钩便把自己的马让给他。
秦钩骑了侍从的马,和他并肩而行。
“扶游,你要去哪里?你背上的伤要不要紧?”
扶游扭过脖子看了看,绊马索是用麻绳泡油做的,结实得很,甩起来呼呼的,抽在他背上,把他的厚衣裳都抽出一个口子来了。
刚开始那股剧痛过去了,现在扶游只觉得背上的伤口麻麻的。
大雪地里,他也没办法解下衣裳来看看,更别说上药,没得到时候背上一道伤,自己还被冻伤了。
扶游摇摇头:“没事,到前面再说。”
走了一段路,秦钩忽然道:“对了,扶游,我还没问你。”
“嗯?”
“我可以跟着你吗?”
扶游努力保持微笑:“可是你已经跟上来了,不是吗?”
秦钩朝他笑了笑,喜悦之气溢于言表。
*
南边的城池更繁华,东西应该也更多。
但是大雪的影响更大,城里有好几个药铺都关门了。
扶游先找了家开着的药铺,拿点药处理一下自己背上的伤口。
他常在外面走动,做这些事情早已经轻车熟路。
小药童带着他进了里间,给他端来热水,让他自己处理,便退出去了。
扶游在里间榻上坐下,解下衣裳,回头看了一眼。
一道鞭子打出来的伤口,已经青了,稍稍肿起来,麻麻的。
扶游本来以为不怎么疼了,就试着用手指碰了碰,结果疼得他眼泛泪花。
他连忙收回手,蹦跶着到了木盆边,用温水洗了洗巾子,扭过头,要给自己擦一擦。
可是伤口在背上,他这样扭着脖子,又扭着手腕,实在是不怎么方便。
下手没轻没重的,把自己疼得眼泪汪汪的。
最后扶游把巾子丢进木盆里,随便套上衣裳,走到门前,打开门。
不出所料,秦钩就在门口守门。
扶游扯了扯衣领,探出脑袋,命令道:“秦钩,进来。”他还有些不习惯这样命令秦钩,又补了一句:“是你自己说的,你会随叫随到。”
那是当然!
秦钩噌的一下就站起来:“是我说的。”
“那进来吧。”
“是。”
秦钩摇着尾巴就跟进去了。
扶游抬起头,松了松衣领:“你会上药吗?”
秦钩点头:“会,我在末世就会。”
“那就好。”扶游趴在榻上,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你轻点啊,我背上很疼。”
“好。”秦钩在榻边的小板凳上坐下,拿出药膏,“刚才在路上问你疼不疼,你就说不疼,为什么这么着急过来?”
“雪地里又没办法抹药,我不得被冻死?”
“我可以在雪地里搭一个帐篷。”
“你还不是要让侍卫们搭?太麻烦了。”
扶游随手拽过来一个枕头,垫着下巴。
秦钩拧干净巾子,把巾子覆在他的伤口上先热敷一会儿:“这样会舒服一点吗?”
扶游点点头:“还行吧。”
热敷的时候,秦钩就坐在榻边,看着他的侧脸:“扶游,我很高兴。”
扶游只是应了一声:“是吗?”
“是,从出生起,千年万年,只有今天最高兴。我就想和你待在一起,做奴仆,做小狗都没关系。”
扶游把脸埋进枕头里,闷闷地应了一声:“嗯,看你表现。”
“我会表现很好的。”秦钩摸了摸巾子,觉得快凉了,就把巾子揭下来,往手掌上抹了点药膏,轻轻地抹在他的伤口。
扶游生得白,常年在外面跑,身形纤细,小小只的。
秦钩动作极轻,就像是触碰易碎的琉璃,他原本因为抓握武器磨出来的手茧,竟也能像羽毛一样柔和。
扶游却扭了扭:“痒。”
秦钩加重了一点点力气:“那这样呢?”
扶游没再应声,趴在枕头上,睡一觉醒来,秦钩正拿起被子,轻轻地要盖在他身上。
扶游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套上衣裳:“不用了,我还有事情要办,睡觉耽误时间。”
他穿好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扯到背上的伤口,疼得他“嗷”地嚎了一嗓子。
秦钩扯开他的衣领,朝里面望了望:“没事,没流血,你别乱动。”
“嗯。”扶游总归还是有些不习惯他这副百依百顺的模样,总觉得有些别扭,不太自在地提起自己的书箱,就出去了。
秦钩紧跟着出去,侍从们就候在外面,见他出来,立即迎上前。
“陛下。”
秦钩看起来心情不错,翘着嘴角,侍从们也跟着松了口气。
他招了招手,喊道:“崔直。”
崔直立即上前:“陛下。”
秦钩根本压不住翘起来的唇角:“回去之后,你去领黄金百两。”
崔直愣了一下,随后立即谢恩,生怕秦钩反悔:“多谢陛下,陛下万岁。”
秦钩笑了笑,又道:“再接再厉。”
崔直还不太明白,皇帝为什么赏他,想了想,自己今天做的事情,也不过是跟着皇帝出来,结果还跟丢了。
不过他却是第一个找到皇帝和扶公子,和这有什么关系吗?
秦钩让他自己琢磨,抬头见扶游已经走远了,便抬脚跟上去,帮扶游拉住马匹缰绳,把他扶上去。
*
这边的药材也短缺,扶游又跑了两三个地方,才把要用的药材全部买齐。
来回二十里地,回到雁北城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城门口点着灯,刘家兄弟带着侍从等在外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抱着手,站得远远的。
远处传来马蹄声,原本垂着头的人都来了精神。
可算是回来了。就算刘太后再怎么独掌大权,可要是皇帝在他们这里出了事,他们也是要被问责的。
刘家兄弟有些纠结,他们一向没什么主见,因为先前太后说的那一句“即位”,他们的心思开始活泛起来。
他们既希望皇帝出事,又不希望他在自己管事的时候出事。
现在圣驾回来了,他们也不用再希望什么了。
一转眼,秦钩就到了眼前,翻身下马。
众人叩拜行礼,又簇拥着他往城里走。
扶游没有跟上去,而是悄悄落到了后边。
秦钩回头看他,他便朝秦钩摆了摆手,下了命令,让他不许跟过来。
扶游走到城墙边:“怀玉?”
怀玉抱着手,站在烛光昏暗的地方,靠在城墙上,板着脸,埋怨道:“你还知道回来啊?我当你被妖精吃了呢。今天怎么没在城外煮粥?出去也不说一声,害得别人担心你。”
扶游把书箱递到他面前:“喏,给你。”
怀玉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还让我帮你拿东西?扶游,我是你的小厮吗?”
“不是。”扶游把书箱塞到他怀里,“给你的。”
怀玉不情不愿地接过书箱,抱在怀里,和他一起走进城门。
经过有光的地方,他低头一看,才看见书箱里满当当的都是药材,用盒子装着。
怀玉吃了这么久的药,就算不打开看,光闻味道也问出来了。
他脚步一顿:“……你就去买这些东西了?”
“是啊,这次买了两个冬天的量,就算大雪一直不停,也足够你吃了。”
“你跑去隔壁州郡买的?”
“嗯,跑了好几个药铺呢,从城南跑到城北。”扶游正色道,“还遇到了土匪,要不是我机智,只怕你就要见到一只死扶游了。”
怀玉低下头,手指敲了敲药材盒子:“扶游,你总这样。”
“嗯?”扶游认真起来,“对不起嘛,因为不知道能不能买到,就没跟你说……”
怀玉抬头看他,眼睛放光:“你这样对我好,我真的会很想跟你成亲的。”
“不可以。”扶游板起脸,“无情”拒绝,“好朋友可以两肋插刀,但是不能成亲,这不是玩笑。”
怀玉抱着他的书箱使劲摇晃,试图把箱子摇破以示抗议:“你这个小古板!”
扶游连忙按住他:“不可以这样。”
被侍从朝臣们簇拥着的秦钩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吃醋。
可是他现在的身份,还没有吃醋的资格。
秦钩忽然又冷了脸,身边人拿不准他的心情,分明刚才还好好的呢,谁知道又是什么东西惹了他?
秦钩委屈地转回头,走回去。
身边的刘氏兄弟对视一眼,觉得不简单,这天夜里就给刘太后写了信。
所幸这些年刘太后也了解了扶游的性子,扶游爱自由,就算皇帝转了性子,他也不可能和皇帝有过多的纠缠。
于是她给刘氏兄弟回的信里,只说随他去,不用理会。
刘氏兄弟犹豫了一下,也按照姑母的吩咐,不做什么动作。
*
大雪连绵,天气越来越冷。
好不容易熬到了除夕。
除夕一过,马上就要开春了,冬天就算真正过去了。
刘太后让织造府缝制了许多香囊,又让粮仓配了五色黍米,装在布袋子里,分发给各诸侯,再由各诸侯分给百姓,意在与民同乐。
也算是在民心上,扳回一城。
除夕这天,同样也是扶游的生辰。
二十岁生辰,算是大日子。
秦钩本来就说是出来巡查的,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但他害怕扶游生气,只好恋恋不舍地出去继续巡查,除夕那天,才重新回到雁北城,想陪他过生辰。
这样应该不怎么明显。
他一回来就拿着礼物要去找扶游,敲开房门,开门的却是一个不速之客——
晏知。
也是,雁北城和晏知的辖地离得不远,扶游二十岁生辰,他不可能不来。
扶游的房间里,满满当当地放满了晏知带来的礼物。
头一次在礼物方面做出改变,决定不再给扶游送金银珠宝的秦钩,开始后悔。
他后来才知道,扶游不喜欢那些俗气的东西,可他总觉得,送礼物就是要排场大,排场不大,那叫什么送礼物?
可是崔直说,送个有心意的小东西,扶公子肯定更喜欢。
鉴于崔直在他和扶游的关系更进一步上立过功,秦钩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听他的一回。
结果他就拿着个有心意的小匣子过来了。
还没送呢,就已经被晏知比下去了。
他回头,低声对崔直道:“你的黄金百两没有了,马上去弄黄金百两、各色珍宝过来。”
崔直一脸迷惑。
秦钩站在门外,晏知站在门里,静静地对峙。
这时候,扶游换好了束冠礼上要穿的礼服,一边喊着兄长和怀玉,一边从里间跑出来。
“我觉得很合身……”
秦钩看向他,朝他笑了笑,附和道:“我也觉得。”
扶游抿了抿唇角,挽起衣袖,向他作揖:“陛下。”
秦钩若无其事地推开晏知,径直朝他走去:“扶游,我只是路过这里,记得是你的生日,过来给你送点礼物。”
他把小匣子递到扶游面前:“你看,我真的没有故意跟着你,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只有这个小礼物。”
这个东西,扶游勉强还能接受,接过匣子,道了声谢,还没看,就让怀玉拿进去放好。
秦钩环顾四周,叹了一声:“我在外面巡查,弄得灰头土脸的,比不上定王会装扮,还会送礼物,一出手就是满屋子的……”
扶游收了礼物,他就开始得意忘形,暗戳戳地踩别人了。
可是扶游又不是小傻子,连这话都听不出来。
他瘪了瘪嘴,轻声道:“秦钩,你差不多得了,你再敢这样阴阳怪气?”
看来秦钩“蒙蔽君心”的功夫练得还不到家。
秦钩乖乖闭嘴,下定决心继续努力修炼。
*
除夕这天白天,扶游就在落脚的小客店里办了束冠礼。
享誉天下的老夫子亲自给他加冠,还改了通用的祝词,亲自给他写了新的。
——文通古今,墨晕四海。天下文才,不及万一。
扶游被夸得小脸通红,端端正正地跪在软垫上,低着头,让老夫子给他戴上发冠。
这时候,秦钩就在里间偷看。
作为男宠,他很自觉地不“抛头露面”。
其实也是不想给扶游添麻烦,扶游还要在外面采诗写史,皇帝对他恩宠太过,对他只有困扰,没有帮助。
他本来觉得小客店太破败,配不上扶游,还想给他换一个地方束冠,最好是皇宫。
最后这个念头还是被崔直劝回去了。
黏得太紧,容易惹扶游不高兴,也是崔直教他的。
秦钩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身边就有一个“军师”,倘若前世多听听崔直的,他也不至于会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
所以他决定,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听崔直的。
外面的礼节不太多,很快就结束了。
扶游揉着脖子进来,秦钩连忙迎上去。
“扶游,你今天很好看。”
扶游蹙眉,看了他一眼。
这也是崔直教他的,如果觉得对方好看,就要直说。
不能阴阳怪气地说话。
秦钩乖顺地跟在他身后,帮他把头冠和厚重的外衣都解下来,拧干巾子,给他擦脸擦手。
秦钩做着这一切,绝不假手他人,心满意足。
原来不像野兽一样外露,也可以表达自己的喜欢。
他收起尖利的爪子,帮扶游捏捏肩膀:“扶游,你真好看。”
扶游扯了扯嘴角,忍住笑:“你没话说可以不说。”
*
也是除夕这天晚上,雁北城刘氏兄弟办了宴会,请皇帝亲临。
扶游大小是个官,也去赴宴了。
两个人离得远,一句话也没说上。只有朝臣起身念祝词的时候,秦钩说一句“平身”,算是对话。
后来宴席散了,扶游向来不会喝酒,晕乎乎地站起来,被晏知扶回去。
秦钩看得眼红心热,本来准备悄悄跟过去的,但是被崔直按住了。
崔直朝他摇了摇头:“陛下,不可。”
好吧,既然军师都这么说了。
怀玉就在外边等着接扶游,见他出来了,连忙上前去扶。
“你怎么又喝酒了?少喝一点不行吗?反正你坐在最后面。”
扶游舌头打结:“不可……礼数不可废,该……该喝多少都是有定数的……”
看来他是真醉了。
“真是的,你怎么跟那个老古板一模一样,成天礼啊礼啊的。”怀玉把他扛起来,背在背上,“走了。”
怀玉吃了药,身体好了许多。
一路把他背回客店,丢在榻上。
“等着,我出去烧水给你洗脸。”
可是等他端着热水回来的时候,房间门已经关上了。
怀玉推了推,好家伙,还被锁上了。
他拍了拍门:“扶小郎君?你发酒疯了?开门。”
房间里,烛光昏黄,扶游坐在榻上,低着头,看着眼前的人——
秦钩半跪在他面前,双手握着他的脚,把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正帮他脱鞋。
他最终还是没听崔直的话,按捺不住心思,跟过来了。
扶游脸上绯红,抬手拍了拍他的脸,说话还有些含糊:“秦钩,你在干嘛?做什么锁门?”
秦钩正色道:“扶小郎君醉了,我来侍奉扶小郎君睡下。”
扶游笑了笑:“先来后到,你是后来的,去开门,让怀玉进来。”
秦钩摇头:“我是先来的,我已经烧好水端过来的。”
门外怀玉又拍拍门,没好气道:“扶游,你是不是在找死?再不开门我打死你。”
扶游蹬了一下脚,踢在秦钩的心口:“那你自己想办法,出去跟他说。”
“是。”
秦钩起身,走到门边,开了门。
“扶游,我生气了,三……二……”怀玉拍门的手停在空中,话也才说了一半。
他皱眉,看着秦钩。
秦钩思考了一下,最后道:“今晚我照顾他……服侍、伺候……”
他实在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最后挑中一个。
“……侍寝,今晚我侍寝。你去别的地方睡吧。”
怀玉愣住的瞬间,秦钩又一次把门给关上了。
他转回头,扶游已经醉得支撑不住,又一次躺在了榻上。
秦钩帮他松了松衣领,用巾子给他擦擦脸。
扶游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推了他一把:“谁让你上来的?”
秦钩拿着巾子:“我给你擦脸。”
扶游“哼”了一声,蹬了他一脚,把他蹬下去了。
然后拽过被子,把自己盖好,闷闷道:“我要睡了。”
秦钩帮他把被子扯下来一点,让他露出脸:“好。”
没一会儿,扶游就被被子闷得蹬开了半边,酒意还没散,他恍恍惚惚睁开眼睛,盯着秦钩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谁。
“你还没走?”
“你没说让我走。”
“没走正好,唱首小曲来听听。”喝醉了的扶游,肆无忌惮地指使他。
秦钩迟疑了一下,扶游见他犹豫,便道:“干什么?我之前给你唱那么多次,你给我唱一次都不?你这是什么男宠?别人的男宠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不要了,退钱退钱!”
秦钩小声道:“扶游,我不会。”
“……这都不会。”扶游瘪了瘪嘴,“明天去学,知道了吗?”
“知道了。”
“还有,我生辰,你给我送个木头的小狗干什么?”
“那个是我雕的,代表我。”
扶游笑出声来:“太吓人了,还龇着牙,以后不许龇牙。”
秦钩点点头:“我知道了。”
扶游蹬了蹬脚:“不会唱小曲,睡不着……睡不着……”
秦钩想了想,脑袋靠在他的耳边:“汪汪汪,嗷呜。我不会唱小曲,我会叫。”
扶游的脸被他说话的气息弄得怪痒的,往边上躲了一下。
秦钩凑在他耳边,蹭他的脖颈,像是要一口含住他的耳朵:“嗷呜!嗷呜!嗷嗷嗷!”
扶游笑着,按住他毛茸茸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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