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纠缠
就像是养了一只体型庞大的狼狗。
扶游都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全是“汪汪汪”和“嗷嗷嗷”。
实在是太闹腾了。
扶游笑累了, 推开秦钩的脑袋,两只手捧住他的脸,在他的脸上胡乱摸了摸,直到摸到他的嘴, 然后捏住。
“不许叫, 我要睡觉了。”
秦钩收敛了神色, 把他抱起来。一只手揽着他, 一只手端起放在一边的醒酒汤。
扶游已经闭上眼睛了。
秦钩抱着他, 轻声哄道:“扶游,醒醒,吃了醒酒汤再睡,会头疼的。”
他倒极少这样温声细语的, 生怕惹恼扶游。
扶游只觉得他吵,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闭着眼睛没理他。
秦钩把汤碗递到他唇边:“扶游,喝一点。”
扶游迷迷糊糊地张开嘴,秦钩趁机给他喂了一口, 怕他不会, 还在他耳边轻声道:“扶游,咽下去。”
扶游瘪了瘪嘴:“我知道,不用你说。”
秦钩也不恼,又道:“好, 再喝一口。”
“嗯……”扶游扯了扯嘴角,“你求我。”
“我求你。”秦钩顿了顿,再说了一遍, “秦钩求你。”
扶游笑了笑, 又低头喝了一口, 然后翻身滚出秦钩怀里,摔到床上。
“不喝了,难喝。”
秦钩自己抿了一口,他倒觉得味道还好。只是扶游已经不肯再理他了,秦钩试着再推推他,害怕惹他生气,只好作罢,拿过被子给他盖上。
秦钩伏在他身边,小声问道:“扶游,我可以留下来吗?”
扶游没听清他说了什么,随便哼唧了一声:“随便你。”
他只是想打发秦钩快点闭嘴而已。
果然,秦钩不说话了。
可算是安静了。
扶游松了口气,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秦钩环着他的腰,把他抱进怀里,心满意足地把下巴搁在他的脑袋上。
*
翌日一早,日光透过窗纸,照在床铺上,暖烘烘的。
扶游皱了皱眉,恍惚醒来。他还有点迷糊,一只手还捂在秦钩的嘴上,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哼唧了两声。
他酒量不好,已经很多年没有进宫赴宴过了,这次是皇帝在这里,他不去说不过去,不喝也说不过去。
酒醉的感觉不是很好,他一喝酒就眼前发花,心如擂鼓,像是有一百只小狗在他耳边吹拉弹唱,对天长啸。
那可太折腾人了。
扶游刚想伸个懒腰,忽然发现手上触感不太对。他再捏了捏,抬头一看,恍恍惚惚地眨了眨眼睛。
正巧这时,秦钩也睁开眼睛,同扶游对上目光。
“扶游,早。”
扶游张开手掌,按在他的脸上,把他的脸挡住,然后自己坐起来了。
他还有点没睡醒,颓丧地坐在榻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扶游从被子里伸出手,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试图让自己回神,结果原本盖在肩膀上的被子滑了下去,他把被子拽回来,又吸了吸鼻子。
秦钩也坐起来,喊了一声:“扶游?”
扶游朝他抬起手,让他先不要说话,自己还没缓过来。
扶游缓了许久,才转头看向他:“你怎么进来的?”
秦钩指了指窗户:“翻窗户。”
扶游咬着牙,举起手要打他:“谁让你进来的?我没允许你进来!”
秦钩坐好了任他打:“扶游,你允许了。”
“我哪有?”
“有,你让我打发了怀玉,然后回来找你。你睡着之前,我还问你了,你说随便我。”
扶游顿了一下,收回手,要打一下自己,秦钩连忙把手放到他的手边,又挨了一下。
扶游倒回榻上,盖上被子,要再睡一会儿。
秦钩也伏在他身边,轻轻掀开被角,问道:“扶游,早饭想吃什么?”
“不吃。”扶游从被子里伸出手,指了指窗户,“秦钩,原路离开。”
“是。”秦钩下了榻,回过头,恋恋不舍道,“扶游,我走了。”
扶游朝他挥了挥手,然后盖上被子睡觉。
他也不知道秦钩是什么时候走的。
*
扶游睡了个回笼觉,日上三竿的时候才醒来。
他揉着眼睛,推开门。
怀玉和老夫子已经吃完早饭了,正收拾桌子。
看见他出来,怀玉便道:“哟,扶小郎君起来了?”
扶游懒懒地抓了把头发:“我……”
不等他说话,怀玉便继续道:“怎么样?醉酒有人侍奉的感觉很不错吧?比我侍奉的好吗?那当然是比我好了,看看,今天起的都迟了,醉倒温柔乡了吧?酒醒了吗?要不要我弄一碗不怎么好喝的醒酒汤再给你醒醒酒?”
扶游举起手,想要示弱,可惜示弱无效,他最后只好捂住耳朵,默默地走到老夫子那边,在他身边坐下。
“我觉得怀玉才应该去写史书,我比不上他。”
老夫子微微颔首,表示赞同:“不失为一种风格。”
怀玉盛了碗粥,重重地放在扶游面前:“我还不是担心你?生怕你被别人欺负了。”
“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扶游诚恳认错,然后舀起一勺粥,塞进嘴里。
怀玉在他身边坐下,看了一眼老夫子,低声问扶游:“诶,昨天晚上……”
老夫子双眼放光,凑到他们两个之间:“怎么的?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
扶游低着头,专心吃粥:“什么都没有,我都醉死过去了。”
老夫子抢在怀玉之前问道:“真的吗?我不信。”
“……”
扶游和怀玉都不说话了。
老夫子正色道:“怎么了?八卦八卦怎么了?”
扶游抬头看向怀玉,神色正直地摇摇头:“真的没有。”
怀玉颔首:“我知道了。但你平时还是要小心些,我总怕你被欺负。”
扶游笑着道:“我知道,就像是训狗一样。”
怀玉连连点头,惊喜道:“你开窍了啊?”
“嗯。”扶游朝他扬了扬下巴,“你放心,我不会再让自己不好过的,毕竟我已经过了十八岁了。”
十八岁的那些事情,让他觉得天都塌了,他视秦钩为恶鬼,以为自己只要能出宫采诗,就是自由,甚至不惜以命相搏。
现在想想,真是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
现在再要他站上高楼,勉强站好,也不敢再往下跳了。
反正都要活着,不如就尽全力让自己活得舒坦些。
秦钩说的没错,现在世上只有他们两个知道控制中心的事情,扶游想找人说这些事情,最好就找他。
而且秦钩身体也还行,品貌端正,无不良嗜好,他们又在一起处过三年,勉强合拍,做个男宠也无妨。
是秦钩想跟他在一起,他只要负责享受就好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那是秦钩应该考虑的事情。
转变了思路,扶游忽然觉得豁然开朗,浑身轻松,喝粥都多喝了两碗。
*
除夕一过,就算是开春了。
冰雪消融,去年的雪灾算是熬过去了。
老夫子带着他的学生们,马不停蹄地收拾行李,要重新上路,去拜访新的诸侯王。
扶游休整了一下,也准备要南下采诗。
临行前一天,他终于“传召”了秦钩。
那时秦钩正在批奏折,崔直进来,递给他一支竹简:“陛下,扶公子拿来的。”
秦钩心中忐忑,生怕扶游要跟他说自己后悔了,不要他做男宠了。
他闭着眼睛,悄悄掀开眼皮,想要慢慢地看扶游给他写了什么。
最后崔直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轻声道:“陛下,老奴帮您看吧。”
“不……”秦钩把竹简递给他,“念出来。”
崔直无奈,看了一眼竹简:“是,陛下,扶公子写的是‘今夜子时,原路返回’。”
秦钩一听这话,眼睛一亮,推开奏章就站起来了:“给我看看。”
原路返回,是扶游让他翻窗子过去。
扶游“宠幸”他了!扶游翻他的牌子了!
秦钩恨不能变成原形,冲出去跑两圈。
他看向崔直:“你都看到了,去拿件新衣裳出来,我晚上去扶游那里。”
“是。”
秦钩把竹简收进怀里,然后坐下,重新拿起笔批奏折。
在崔直还没有挑好衣裳的时候,他就把小山包一样的奏折批完了,把笔一丢,若无其事地走进里间。
“崔直,挑好了吗?”
崔直回头行礼:“陛下,去赴约会,是不是要穿得鲜亮一些?”
“嗯。”秦钩颔首,想了想,又道,“有没有红颜色的?”
崔直顿了一下,正色道:“陛下,红颜色还是等成亲的时候再穿吧。”
“……也是。”
秦钩想起,很早之前,崔直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候他要和扶游成亲,崔直劝他换身红颜色的衣裳,当时他偏不肯。
现在好了,没机会了。
最后秦钩还是穿了件黑颜色的旧衣裳,这样不显眼,不会被人发现,也不会给扶游带来麻烦。
*
这天傍晚,因为扶游明天一早要走,老夫子特意做东,请他和怀玉吃饭,还有一众学生。
文人的宴会,总是饮酒作诗。
怀玉一时间没防住,扶游又被劝了几杯。
扶回来的时候,虽然没醉,但是脸颊绯红,走路也有些摇晃。
怀玉一手扶着他,一手推开房门,把他放在榻上。
“等着,不许再锁门了,我去烧水。”
扶游撑着头,靠在枕头上,应了一声:“嗯。”
怀玉一走,窗户外面就响了几声,扶游闭着眼睛没有发现,秦钩就推开窗子,敲了两下。
“扶游,我可以进来吗?”
扶游蹙着眉,转头看他,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自己喊他过来的。
于是他点点头:“嗯……”
得到扶游允许,秦钩才翻窗子进去。
单膝跪在他面前,帮他把鞋袜脱了。
怀玉又一次端着热水,站在门前:“扶游?你又把门给锁了?好,你等着,我俩绝交,你最好永远不要吃我烧的饭,我明天打死你。”
根本不用扶游吩咐,秦钩起身,轻车熟路地过去开门:“又是我,今晚又是我侍寝。”
怀玉把水盆往院子里一丢,哗啦一声:“扶游,这就是我们逝去的友情。”
这回扶游醉得不厉害,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前:“有人帮你照顾我,你可以早点睡,我是不想让你太操劳。”
怀玉皱着眉,伸出双手掐了一把他的脸,发了火,最后还是转身走了。
扶游笑了笑,朝他挥挥手,然后看向秦钩。
他的鞋袜都被脱了,赤着脚站在地上,冷得他直踮脚。
秦钩把他抱起来,送回榻上。
秦钩把他的脚放在自己腿上,擦了擦,然后塞进被子里。
扶游还算清醒,没有上次醉得那么厉害,靠着枕头坐着,让秦钩帮他擦脸,一边道:“秦钩,我明天就要去采诗。”
秦钩垂了垂眼睛:“嗯。”
“今年准备去南边。”扶游想了想,“我之前不是怀疑,我们这个小世界还在被控制中心控制着吗?怀玉的身体确实越来越不好了,上辈子他没活过二十五,是不是?”
秦钩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比我大一岁,他是在我死后第六年死的,这样说你记得吗?”
秦钩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哽塞,他实在是不愿意去回想这些事情。
他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嗯,应该是。”
“还有四年。”扶游抬头看着床铺帐子,“还有四年,我准备带他去南边,买个小宅子,让他好好养身体,看能不能打破这个设定。”
“那你呢?”
“我这几年就先在附近采诗。”扶游摸摸他的脑袋,笑着道,“你怎么了?你不高兴了?”
喝了酒的扶游,话总是多一些。
扶游要四五年都待在南边,见不到人,秦钩当然不高兴。
扶游摸摸他的头发:“你不是说,怎么对你都行吗?不许苦着脸,喜庆点。”
秦钩抬起头,朝他笑了笑。
“乖。”扶游笑着道,“为了验证我的猜想,你在皇都里也留意一下,看有没有和前世走势相同的事情。”
秦钩点头:“我知道了。”
“我上辈子十八岁就死了,后来有很多事情都不清楚,就要你盯着了。”
“……我知道。”秦钩道,“扶游,你不要这样说。”
扶游没有回答,想了想:“喊你过来没有其他的事情了,你有什么事情吗?”
秦钩摇头又点头:“控制中心要是真的还控制着这边,你打算怎么办?”
“暂时还不知道。”扶游想了想,“但要是这件事情确定了,我们两个都活不了。”
秦钩正色道:“你别怕,我来查。”
“行。”
接下来再没什么话可说,可是秦钩也不愿意走。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待着。
扶游靠在榻上,眼睫半垂,快要睡着了。秦钩半跪在他面前,一遍一遍地拧干巾子,擦擦他的脸。
要是找不到事情做,他就真的不得不离开了。
好半晌,扶游睁开眼睛:“别擦了,脸都给你擦秃噜皮了。”
秦钩这才收回手,扶游用手背捂了捂脸颊:“怎么回事?越擦越热。”
秦钩正色道:“扶游,你的脸很红,今天喝了很多酒吗?”
“没有啊。”扶游也很奇怪,“就是老夫子说,冬天要大补……”
他哽住了。
扶游坐起来,用手捂着脸,捂了一会儿,热意没有半点消退。
究竟大补了什么他是不知道,但是效果确实很不错。
而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秦钩已经脱了鞋袜,解开冰凉的外裳,坐到了床上。
扶游转回头,皱眉看他:“你在干嘛?”
秦钩正色道:“扶游,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扶游惊道:“我哪有这个意思?下去下去。”
最后秦钩还是下去了,他像方才一样,单膝跪在扶游面前,虔诚地低下头。
榻前帷帐垂落下来,落在他身上,烛光透过帷帐,他背对着,面上神色晦暗。
扶游坐在榻边,两只手紧紧地拽着身边的被褥,指尖白皙。
也是在这时候,怀玉不放心,在外面敲门,试探道:“扶游,要喝醒酒汤吗?”
扶游一激灵,两只手扶住秦钩的脑袋,使劲拍他的肩膀。
扶游咬着自己的手指,说了一句:“不用……”
门外脚步声走远了,秦钩抬起头,喉结上下滚动一下,最后朝扶游笑了笑。
扶游脸颊通红,酒气半点没有消下去。他往后退了退,抬起脚,一脚踢在秦钩的肩膀上,正色道:“出去。”
秦钩握住他的脚踝,搓了搓他的脚背,好让他暖和一些:“好,我马上就走。”
临走的时候,秦钩问他:“扶游,以后还会传召我吗?”
扶游裹着被子,躺在床上:“看你表现,你不许派人盯着我。”
“当然不会。”
第二天清晨,扶游从榻上爬起来,简单洗漱一下,吃过早饭,就准备离开了。
怀玉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你很累吗?”
扶游吸了吸鼻子:“还好。”
和老夫子道过别,扶游和怀玉就往南边去。
一路采诗,一路物色宜居的地方。
秦钩被扶游下了命令,没敢派人盯着扶游,更别提自己跟上去。
他带着人回到皇都,强忍着,一年给扶游写好几百封信。
就是没寄出去多少,就寄了三封。
崔直说,如果再多,扶游就会厌烦了。
信上也没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主要是秦钩暗中观察控制中心的隐形控制的事情。
扶游很满意,还给他回了几支竹简,让他继续努力。
秦钩高兴得把竹简摸出光面来,每晚睡前还放在枕头底下。
他私底下疯魔,只要没有打扰到扶游,就没关系。
与此同时,朝堂上风云诡谲,争斗不休,随着他的势力发展,刘太后十分忌惮他。
秦钩觉得这样一直纠缠,很浪费他的心力,他不想花心思在这些事情上,就干脆设了个套,给刘太后和刘家绊了一个大跟头。
当然了,秦钩暂时还不想接手朝政,每天批奏折很麻烦。
于是他最后和刘太后达成共识,刘太后继续处置朝政,批阅奏折,刘太后苦苦支撑的、刘家的荣光,一分都不会少。
秦钩甚至希望刘太后能活久一点。
秦钩则每天完成扶游派给他的任务,暗中寻找控制中心还存在的蛛丝马迹。
又是一年冬天,秦钩给扶游写了信,问他要不要回来献诗,扶游已经一年没见到他的小狗了。
但是扶游回绝了。因为他那时候刚在南边买了新宅子,还在找工匠打家具。
秦钩一个人过了一个冷清清的新年,让进宫献诗的采诗官给扶游带去今年的俸禄。
第二年,秦钩想着,扶游的房子总该建好了吧,于是他又写信问扶游要不要回来献诗,他隐晦地说,控制中心的事情要当面说比较好。
这回扶游答应了。
秦钩欢天喜地,当天晚上,皇宫里传出了狼嚎。
内廷一夜恐慌,刘太后连夜召集人手捕狼。
*
从重逢到现在,秦钩和扶游总是在冬天见面。
就好像小世界的雪连绵地下,从不断绝。
今年的冬天依旧很冷,这几年的冬天都冷极了,百姓们都盼着第二年能好些,可是第二年总是更差。
下着雪的时候,扶游背着书箱,骑着马,来到皇城。
养居殿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
扶游被侍从带到殿中,隔着帷帐,秦钩惊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献诗的时候,秦钩屏退侍从,连奏乐的乐师都被他赶下去了。
扶游恭敬行礼,唤了一声:“陛下。”
秦钩掀开帷帐,抱了他一下,很快就松开了:“我又没有经过你的允许碰你了。”
扶游笑了笑,淡淡道:“临时允许一次。”
秦钩眼睛一亮,立即张开双臂,又一次抱住他。
“我是说刚刚那一次。”扶游推开他的手,把书箱放下,“把乐师喊进来吧,我要献诗了。”
秦钩把乐师用的小编钟搬到他面前:“不用乐师,我会。”
扶游在软垫上坐下:“那你敲吧,之前那个皇帝也说他会。”
就是那个假皇帝,他还是傻子的时候,经常敲编钟玩儿。
秦钩正色道:“扶游,我真的会,你上次让我去学吹拉弹唱,我全都学了。”
扶游愣了一下,他就是喝醉后随口说一句,没想到秦钩还真的去学了。
“那个怀玉不是会弹琴吗?我也会。”
扶游怀疑地看着他:“真的吗?”
秦钩也定定地看着他:“只是有的时候狼爪子伸不直。”
扶游“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那你学会唱歌了吗?”
“也学了,会一点。”秦钩有些心虚,“但是……”
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天赋,他唱歌跑调。
偏偏扶游拿出竹简递到他面前:“那你唱吧。”
秦钩接过竹简,抬眼看看扶游,对上他期待的目光,抿了抿唇角,嘟囔了一句什么。
扶游没听清,凑过去听:“你在唱什么?”
秦钩开了嗓子:“嗷!嗷呜!”
扶游笑得喘不上气,没坐稳,直接倒在他怀里,等反应过来,又连忙坐起来。
最后是秦钩一面敲着编钟,一面跟他说话,说一些控制中心的事情。
“暂时没有发现控制中心的影响还存在的确切证据,也可能是因为我认识的人不多,也没办法判断。”秦钩正色道,“朝政好像差不多,但也可能是朝代发展的问题,这个阶段就该是这样的。”
扶游点点头:“对了,之前忘记问你了,你是什么时候死的?”
秦钩垂了垂眼睛:“第八年。”
扶游掰着手指算了算:“那还有几年,看看到时候你有没有反应。我十八岁的时候,反应就很大……”
扶游见他神色落寞,便凑过去看他:“怎么了?你前世为我哭过吗?”
秦钩抬眼,喉头哽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靠近些,碰了碰扶游的唇角:“我一直很想你。”
第42章 太后
养居殿里, 温暖如春。
扶游坐在垫子上,手边摆着水果点心。
秦钩就端正地坐在他面前, 正给他弹奏编钟——秦钩的乐器学习汇报演出。
扶游笑着看他敲钟,随手拿起一个橘子,吃了一瓣。
他嚼嚼橘子,惊奇道:“还挺甜的。”
秦钩自豪地挥舞尾巴:“我提前试吃过了。”
“嗯?”
“是一瓣一瓣吃的。”
“噢。”扶游放心吃了。
在秦钩一曲弹奏完毕的时候,扶游捏着一瓣橘子,朝他招了招:“敲的很好听,奖励你一个。”
秦钩低下头,稍稍倾身上前, 衔走他手里的橘子。
他坐在扶游面前, 嚼着橘子,眼睛里都是光。
扶游揪了揪他的头发, 就像在揪他的狼耳朵:“所以你还要继续吗?我以为你会后悔的。”
秦钩知道他在说是什么, 他问自己还要不要继续做男宠。
扶游本来以为,都两年过去了,秦钩应该放弃那个荒唐的念头了,没想到, 秦钩不单没放弃,还去进修了。
秦钩定定地看着他, 点了点头。
扶游也很无奈:“行吧,你想继续就继续吧。”他继续向“男宠”派发任务:“继续观察控制中心的蛛丝马迹,有问题就告诉我。”
秦钩点点头:“是。”
扶游再吃了点东西,然后站起来,提起书箱:“时间差不多了, 我先回去……”
秦钩连忙站起来:“再留一会儿, 好不好?”
扶游正色道:“我没有理由一直留在宫里。”
“我想多听你唱诗, 你留下来。”
扶游神色一凝,把书箱背到背上,断然拒绝:“不要。”
这个理由,像极了前世秦钩哄他留下来的那个理由。
扶游不喜欢,很讨厌。
秦钩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强留他,换了个话题:“那你宫宴的时候会来吗?”
扶游淡淡道:“那要看名单上有没有我。”
“会有的……”秦钩忙道,“名单是刘太后拟的,和我没有关系。”
扶游笑了一声,秦钩终于想到一个很好的借口:“我还知道控制中心的很多事情,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仔细地说给你听。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扶游看着他,秦钩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扶游,我在控制中心待过很多年。如果我们要对付控制中心,我们必须要待在一起……”
他改了口:“必须要团结。”
扶游想了想,最后还是放下书箱,朝他使了个眼色:“不要有风言风语传出来,有问题你处理。”
这就是要留下来的意思了。
秦钩颔首:“当然是我的责任。”
两个人走进里间,扶游拍了拍衣裳,自自然然地在榻上坐下,拍拍身边的位置,让秦钩也过来坐。
两个人就这样坐着说话。
秦钩尽力回想有关控制中心的一切,事无巨细,连控制中心的地形图都给他画出来了,就怕扶游觉得他讲得不清楚要走。
“控制中心本质上就是一艘大船,漫无目的地行驶在多维空间里,大船总共分成十一个区,所有任务者按照积分多少分散在十一个区。”
“控制中心的总控制室在大船的最上层,管理员不是很多,主要依靠机器监测。我第一次混进去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发现我,因为他们的机器不太聪明。”
扶游抬头看他,善意提醒:“你最好不要说这种话,你差点被他们坑死。”
秦钩乖顺地低下头:“是我心甘情愿被你杀死。”
扶游朝他龇牙,又朝他挥了挥爪子,努力摆出凶狠的模样:“不关我的事,你和控制中心都别攀扯上我。”
“……是。”
秦钩继续说控制中心的事情,只是他说的实在是有点枯燥。
扶游听着听着,就抱起了枕头,再听了一会儿,就抱着枕头躺下了。
过了一会儿,扶游彻底闭上了眼睛。
秦钩推了他两下,轻声道:“扶游?”
扶游睁开眼睛:“我怀疑你是故意催眠我的。”
“那你睡一会儿吧,其他事情我会处置的,你晚上想吃什么?”
“你看着办。”
“好。”
扶游在养居殿睡了一觉,然后被秦钩喊起来吃晚饭。
因为下雪,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屏退侍从,殿中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秦钩给他夹菜:“只是记得你从前喜欢吃这些,不知道这么多年,你的口味变了没有。”
扶游常年在外面采诗,也不挑食:“都行。”他忽然抬起头:“对了,我之前在控制中心那边吃过一次叫番茄的东西,拌饭好好吃,不知道为什么这里没有。”
秦钩小学没毕业的水平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想了想:“可能是新品种,我们这里还没有长出来。”
扶游点点头:“嗯,有可能。”
秦钩又换了公筷:“这个也很好吃,比番茄好吃。”
扶游吃得高兴了,秦钩便抬起头,轻声问道:“天太晚了,今天晚上要留下来吗?事情我都会处理好的。”
扶游思忖了一下,看看外边的天色,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嗯。”
*
到了夜里,养居殿的地龙烧得更热了。
扶游在养居殿后边的温泉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穿着中衣,披着衣裳,在秦钩的护送下走回正殿。
榻边摆着两盏宫灯,十分明亮。
扶游架着脚,躺在榻上看书,裤脚往下滑,露出白皙细瘦的脚踝。
他枕着一个黑黑的枕头——秦钩的原形。
今晚不是月圆之夜,可能是秦钩太高兴了,一不小心就变成了原形,不过秦钩也说,他变成原形比较舒服。
不过其他时候他都不敢变,怕被人发现,只有扶游在的时候,才敢变回来放松一下。
扶游特许他今晚变回来。
秦钩伏在榻上,扶游靠着他的脊背。
他的原形虽然有点秃,但是狼毛还是有点扎手,于是扶游又在上边垫了一块布。
这样就很舒服了。
坐了一会儿,扶游换了个竹简,也换另一只脚架着。
秦钩也翻了个身,把肚皮给他枕着。秦钩抬起头,也想看看扶游手里的书。
扶游按住他的嘴:“你呼气不要呼这么大,全部呼到我脸上了,你是不是天天啃羊骨头?”
于是秦钩只好离得远一些。
狼肚皮上的毛也软乎一些,躺着也更舒服一点。
扶游拿着书,翻了个身,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放下竹简,伸出手戳了戳。
“这是什么?你的肚皮上长了一个疙瘩?”
秦钩低低地呼噜了一声,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抬头看看帐子。
扶游又翻了个身,直接趴在榻上,仔细观察:“到底是什么东西?末世狼人身上都有吗?”
他有重大发现:“噢?这边还有一个,对称的……”
扶游蹙了蹙眉,刚刚察觉有哪里不对,秦钩就忍不住了,变回人形。
秦钩嗓音低哑,忍耐已极:“扶游,那个是……”
他躺在榻上,只有刚才扶游用来垫脑袋的一块布遮挡,扶游哽了一下。
“你不用说了,我好像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扶游想了想,便把那块布从底下拉上来,盖住秦钩的上边,结果那块布不够大,盖不住一整个的秦钩,扶游又把布给拽回去了。
方才秦钩狼形的时候,就是仰面躺着的,现在变回人形,还是仰面躺着的。
而扶游就趴在榻上,撑着头,俯视着他。
扶游披散下来的长发从他的肩头滑下来,落在秦钩面上,秦钩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自己呼吸太重,把扶游的头发给吹走了。
“真对不起,冒犯到你了。”扶游低下头看他,勾了勾唇角,“我的小狼?”
秦钩面不改色,只有耳朵通红,他憋了半晌,忽然忘记“不要紧”怎么说,张了张口,只能用一声“汪”代替。
扶游坐起来,把竹简收好:“睡吧。”
这天直到临睡前,他们都没再说一句话,没做其他的事情。
可秦钩通红的耳朵就是消不下去。
黑暗里,他躺在扶游身边,两只爪子拽着被子,不断回味那句话。
——我的小狼。
狼人的心脏就是格外强悍,秦钩的心脏怦怦乱跳,几乎要跳出他的胸膛。
秦钩害怕它吵到扶游睡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钩终于感觉自己冷静了一点。
他试探着朝扶游伸出手,先碰到了他散在枕上的长发。比他的狼毛柔软多了。
秦钩再向前伸出手,碰了碰扶游的衣袖,见他没有反对,便凑过去,轻轻地环住他。
扶游背对着他,整个人都能被他圈在怀里。
秦钩小声问他:“扶游,你已经承认了,是吗?”
扶游也还没睡着,轻声道:“还没有,还要看你的表现。”扶游想了想,又道:“承不承认,有什么好在乎的呢?我现在不是和你在一块儿吗?你还不知足吗?”
这是秦钩从前跟他说过的话,扶游原样奉还。
扶游最后道:“你可以随时终止。”
他是故意的,故意要拿那些话来刺他的。
“我不停下。”秦钩有些失落,但很快就恢复过来,凑过去,用脸颊贴了贴他的头发。
反正现在扶游身边也没有别人,他已经是最特殊的了。
*
秦钩料理好一切,没有人敢嚼舌根。
扶游为了养居殿后殿的大温泉,就在养居殿住了一整个冬天。
记不清是哪天大雪纷飞的夜里,扶游躺在榻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摸着秦钩粗硬的头发。
他看完竹简上最后一行,手指穿过秦钩的头发,按着他的脑袋,鬼使神差的,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角。
扶游揉了揉秦钩通红的耳朵:“怎么了?”
秦钩梗着脖子不说话,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抱得很紧,几乎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血肉里。
像两只在雪夜里报团取暖的小动物。
秦钩为此精神了一整晚,可是他问扶游,是不是和好了,扶游却摇摇头,不说话。
好吧,还没有。
起码他们的关系有进步,寒冷的冬天是适合取暖的季节。
他们坐在一起闲聊,秦钩握着扶游的手,把他的双脚放在自己的胸口。在扶游点头的时候,秦钩上前,两个人碰一碰对方的额头,轻轻地交换一个简单的亲吻。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只是角色好像调换了过来。
许多年前,是扶游握着秦钩的手,给他唱歌,费尽心思让他高兴一些。
现在是秦钩给扶游暖脚,陪他说话,垂着眼眸,极尽讨好。
他们就这样过了一整个冬天。
开春了,扶游就收拾东西,要出去采诗了。
从今年开始,他们保持着每年冬天见面的频率。
对扶游来说,不过是冬天献诗,换了个落脚的地方。
对秦钩来说就不太一样了,小世界只剩下冬天。
不是冬天的其他季节,他总会想起扶游从前说的那句话。
——陛下,冬天再见。
这像是一句诅咒,一句预言,无时不刻不在应验。
他真的只能在冬天见到扶游了。
*
就这样过了两年,这年冬天,扶游又一次进宫献诗。
这回他甫一进宫,就察觉到了今年宫里的气氛好像不太对。
走在宫道上的时候,遇见刘太后的两个侄子,刘礼与刘义。
扶游退到一边,给他们行礼,他们匆匆走过去,也没有留意他。
到了养居殿,扶游问起来,秦钩一面帮他暖手,一面道:“刘太后病了。”
“难怪。”扶游点点头,刘太后的两个侄子最是孝顺,他们自然着急。
“她弟弟和她侄子请了很多大夫进宫,没什么用。刘家也很怕她死,她一死,朝政就要回到我手里,所以他们很害怕。”
扶游正色道:“刘将军是真心担心她的。”
“嗯。”秦钩抱住他,“你不用担心,事情我都安排好了,这个冬天会安稳过渡的。”
扶游本来想过去探探病,可是转念一想,刘家兄弟刚刚才过去,他现在过去,恐怕是不方便。
于是他伸长手,把自己的书箱拽过来,拿出两支还没写过的竹简。
“讲一下今年朝堂上的事情,要别人不知道,只有你知道的。”
秦钩顿了一下,扶游正色道:“我要写史书。你讲点我不知道的东西。”
秦钩笑了笑,从身后抱住他,握着他的手。
*
太后的长乐宫里,满殿药香。
刘太后躺在里间榻上,隔着厚重的帷帐,时不时传出几声咳嗽。
刘礼与刘义跪在外间侍疾,神色担忧。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侍从出来通传:“两位公子,太后娘娘好些了。”
两兄弟立即站起身,抚了抚衣摆,快步入内。
刘太后躺在榻上,脸色苍白,不见一丝血色。
刘礼小心靠近,在榻前跪下,唤了一声:“姑母?”
刘太后听见声音,眼睫动了动,睁开眼睛,甫一开口,先问了一声:“是阿戎吗?”
“阿戎”是刘将军的乳名。
刘礼轻声回道:“姑母,是我,天冷了,父亲不便出门。”
刘太后浑浊的眼珠转了一下,似乎是回了神:“他也病了?”
“没有,只是天太冷了,父亲在别院养身体。”
刘太后了然,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刘礼又道:“姑母好些了吗?”
“就那样。”
身后的刘义抬起头,挥退侍从:“下去。”
兄弟两个跪在榻前,声音更放轻了:“姑母……姑母的吩咐已经全部办好了,诸侯有五家愿意起兵,皇都禁卫军也已经准备就绪,只等姑母一声令下。”
刘太后抬眼看他们:“你们、都想做皇帝,是不是?”
两人连忙低下头:“姑母,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刘家势大鼎盛,就算没有造反之心,来日皇帝掌权,也一定会被清算。”
“姑母就算不怜惜我们,也要考虑考虑父亲。父亲病重六七年了,每日所需药材如流水全是靠着姑母支撑。倘若姑母有了万一……刘家怎么能供得起父亲这样的花销?”
刘太后抬起头,看着昏沉的帐子:“你们这是在拿你们父亲,威胁我吗?”
刘礼与刘义低下头:“侄儿不敢。”
刘太后斟酌良久,最后从被子里伸出手,竖起三根手指。
刘氏兄弟跪爬着上前:“姑母的意思是,三日后,发兵逼宫?”
“发兵,等我命令。”
两兄弟总算是松了口气,跪好磕头,颇有中气地应了一声:“是。”
*
三天里,扶游就在养居殿里献诗,写史书。
秦钩知道他喜欢这些事情,每天都跟他汇报最新进展。
“刘礼和刘义两个孬种把自己亲爹送到南边别院去了,说是养病,其实是想威胁刘太后交出兵符。”
“他们两个去调兵了,五个诸侯愿意出兵,还有皇都的禁卫军。”
“不过我更厉害,除了刘家和五个诸侯,还剩下六个都是支持我的,对半开。”
“我已经派人盯着他们了,南边那边也有人盯着。”
前世秦钩拿刘太后要挟刘将军,现在掉了个儿,他又要拿刘将军威胁刘太后。
秦钩抱着扶游,把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不会耽误太久的,能过个好年。”
扶游迟疑道:“那刘将军和刘太后呢?”
“他们不会死的。”秦钩笑了笑,抬起头,暗示道,“扶游。”
扶游转过头,攀住他的脖子,碰了碰他的脸颊:“乖乖小狼,辛苦你了。”
*
三天后的傍晚,刘礼在外统兵,刘义匆匆跑进长乐宫,扑通一声在外间跪下。
“姑母,万事俱备。”
刘太后就着侍从的手,抿了口参汤,面色红润些许。
她扶着侍从的手,站起身,吩咐道:“给我拿太后的礼服来。”
她在铜镜前坐下,拿起玉梳,轻轻地梳顺自己的乌发,其中夹杂了些许白发,都被她藏进头发里。
刘义跪在外面,等得心焦,却也不得不等着。
与此同时,暗卫悄无声息地进了养居殿。
“陛下,万事俱备。”
这时秦钩正给扶游剔鱼刺,抬头看了一眼,冷声道:“盯紧了。”
“是。”
秦钩放下筷子,舀了一勺醋,浇在鱼肉上,端到扶游面前。
“你不是要写史书吗?快吃,等一下我们去紫宸殿看,应该能看得更清楚。”
秦钩换上帝王衮服,扶游也穿了史官的红袍。
暮色四合,阴云翻滚,大雪将至。
*
不是上朝的时候,紫宸殿里空无一人。
只有坐北面南的皇帝位置边亮着宫灯,扶游坐在离烛火最近的地方,拿着竹简,翻看自己之前记录的东西,偶尔补一笔。
秦钩坐在他身边,撑着头,指尖敲着下巴,看他写字。
长乐宫里,刘太后终于装扮好了。
刘义愣了一下:“姑母,我们是去……不是去祭天的。”
“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亲自去见皇帝。”刘太后朝他伸出手,“兵符给我。”
“姑母,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犯糊涂……”
“啪”的一声脆响,刘太后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丝毫不像是病重之人。
刘义不情不愿地伸手去摸衣襟:“姑母……”
紫宸殿中,暗卫来报。
“禀陛下,刘太后正往紫宸殿来。”
“知道了。”秦钩应道,“不要阻拦,让她过来。”
阴云密布,狂风四起。凤冠凤袍,逶迤而出。
刘太后的轿辇从长乐宫出来,在紫宸殿前停下。
她扶着侍从的手下了地,一步一步,登上紫宸殿的台阶。
殿门大开,正对着她。
紫宸殿里,只有烛光照得到的龙椅上是明亮的。
刘太后两边侍从都执着灯笼,烛光照在她的凤袍上,光彩夺目。
雍容华贵,气度不减。
秦钩抬了抬手,也让侍从把殿里的蜡烛点起来。
刘太后大病未愈,显然有些体力不支,走在台阶上,走一走停一停,还有一回差点跌倒,被侍从扶住了。
扶游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倘若是逼宫,刘太后不可能自己过来,她亲自过来了,那只能说明——
秦钩和刘太后早已经达成了什么约定。
扶游转头看向秦钩,秦钩却握住他的手:“不会出事的。”
这时候,刘太后也已经到了殿门前。
她推开侍从,跨过门槛,走进殿中。
正当此时,刘礼与刘义也冲到了紫宸殿门前。
兵马早已经就绪,他们恐怕生变,声音都在颤抖:“姑母?!”
可是刘太后就像没听到一般,径直走进殿中。
她在殿中停下,抬头看向秦钩:“陛下料事如神,我甘拜下风。”
扶游不明白,看看秦钩,再看看刘太后。
刘太后笑了笑:“扶采诗官有所不知,几年前,陛下同我打了个赌。他说,刘礼刘义往后必定要反,还会拿阿戎威胁我。我不信,就同陛下打了个赌。”
“江山为注,倘若我赌赢了,陛下和你没有子嗣,便传位给刘家人;倘若我赌输了,刘家任由陛下处置。”
刘太后长叹一声,事情已经很明了了,她赌输了。
秦钩早几年前就算到了这一步,刘家现在逼宫,自然是徒劳。
她回头,仅仅一个目光就将殿门前的刘礼刘义吓得瘫倒在地。
刘太后转回头,看向秦钩:“只是陛下,我虽然赌输了,但也不算全输。如今禁卫军与五路诸侯皆在宫门外。”
秦钩问道:“那还有六路呢?”
刘太后极力忍耐,没有理会他,继续道:“我知道,就算此时刘家勉强打下皇位,也绝没有可当大任之人。”她回头看了一眼两个侄子:“一对草包。”
“兵符都在我手里,我只有一个条件,只要陛下在我死后,放刘家人一命,我立即下令退兵。否则,今日拼死一战,天下生灵涂炭,就算陛下不在乎,扶采诗官也是会在乎的,不是吗?”
秦钩没有犹豫,颔首道:“好,朕答应你。”
刘太后却定定道:“请陛下与哀家三击掌,以为约定。”
她和自己的弟弟一模一样。
许多年前,在城楼上,刘将军为了她,也是这样说的,一定要秦钩发誓。
“好。”秦钩没有防备,直接站起身。
他刚要上前,刘太后却思忖着,又道:“哀家与扶采诗官三击掌吧,比起陛下自己,陛下好像更在乎他。”
果然,一听要换人,秦钩明显紧张起来,衣袖里的拳头都捏紧了。
“你不要得寸进尺,现在是朕在施舍你……”
扶游放下竹简,拽了一下他的衣袖:“没关系,可以和我击掌。”
在扶游站起身,走向刘太后的时候,秦钩紧紧跟着扶游,以防不测。
扶游走到刘太后面前,笑了笑:“您是女中豪杰。”
刘太后也笑了笑:“不敢当,我已经在乡间为他们置办好了田地和房屋,只希望扶采诗官劝谏陛下,放刘家众人一命。”
“那是自然。”
“特别是我弟弟,请扶采诗官多多留心。”
扶游举起双手,与刘太后三次击掌。
认真且有力。
最后一次为刘家谋划,仿佛耗尽了刘太后毕生心血。
第三次击掌之后,刘太后终于支撑不住,嘴角溢出鲜血,往后一倒,被侍从扶住了。
刘太后强撑着,把兵符拿给秦钩,又下了懿旨,还政于皇帝。
秦钩把玩着兵符,吩咐暗卫:“动手。”
刘太后一惊,还以为他要出尔反尔,猛地就坐起来,要跟他理论。
可是下一刻,漆黑的夜空中,数十朵烟花盘旋而上,在夜空之中炸开。
刘太后松了口气,倒回去。
侍从们把刘太后扶到殿外,秦钩背着手,站在她身边。
扶游想了想,没有插到两个人中间去,只是站到了另一边。
这对“母子”,缠斗两世,尔虞我诈,不死不休。
到了最后,刘太后的两个亲侄子,只是跪在一边瑟瑟发抖,竟是秦钩为她送行,和她一起看了一场烟花。
火光通明,亮如白昼。
第43章 继续
翌日一早, 紫宸殿早朝。
垂在帝王宝座旁边的珠帘,在太后病重的一整个冬天都没拆掉的珠帘,被悄无声息地拆除了。
刘太后端坐在位置上, 让人宣读懿旨。
——昨日捉拿刘家叛贼, 皇帝羽翼已丰, 太后还政, 安心养病。
懿旨宣读完毕,在朝臣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刘太后便站起身,转身从后殿离开。
后殿里, 扶游正拿着竹简整理昨天晚上连夜写出来的东西,听见动静, 抬起头,便看见刘太后在侍从的搀扶下,走进后殿。
她也不急着回去,而是在扶游身边坐着,歇一会儿,侧耳倾听从前殿传来的声音。
上朝这么多年, 她对上朝的流程早已经烂熟于心。
这是她最后一次上朝了。
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转头看向扶游:“哀家看你总是在写, 在写什么呢?”
扶游把竹简递给她:“在写史书。”
“祭诗?”
“不, 就是史书, 一大篇文章,前因后果,事无巨细。”扶游道, “我准备一边记现在的事情, 一边往前推, 一直往前推,直到推不动了为止。”
刘太后疑惑问道:“你怎么能知道以前的事情?”
扶游正色道:“我这些年采诗,问了很多老人家,还有朝中的老臣,已经搜集了很多素材。”
刘太后笑了笑,又问:“你为什么不来问哀家呢?”
扶游怔了一下:“我以为……”
“这几天大雪,反正我还走不了,你问我,以前的事情我都还记得一些。”
“好啊,多谢太后。”
扶游就这样跟着刘太后回了长乐宫。
秦钩下朝回来,忽然发现后殿没人了,黑狼摸不着头脑。
崔直悄悄上前,轻声回禀:“陛下,扶公子说,他先去写史书了。”
*
长乐宫里,扶游挑了些自己之前就很疑惑的史料,询问刘太后。
“许大礼官说,先帝在位时,陈家老家主曾经在朝堂上削发明志,是真的吗?是因为什么事情?不过陈家没人承认这件事情,他们都不肯承认。”
“还有,之前旻湖那边曾经爆发过一场起义,后来为首的林靖据说是去台云山上出家了,这件事情也是真的吗?”
“还有一件事情……”
刘太后靠在榻上,撑着头,朝他摆了摆手:“你一时间这样问我,我也记不清楚,你起个头,我慢慢跟你说。”
“嗯……”扶游想了想,最后道,“那您就说您的生平吧,按照时间说,我有问题就问您。”
“也行。”
“那您说吧,说不定我还能给您立传呢?”
“你不先给皇帝立,先给我立?”
“太后也是一样的。”扶游朝她笑了笑,拿起竹简,“您说吧。”
刘太后抬眼看看帐子,回想了一下:“我生在太上先皇即位的第八年,三月十八,我名叫‘刘平’。”
“当时刘家还不是世家之首,算是中等,我的伯爷是刘家家主,我们家算是离得比较远的亲戚。”
“又过了三年,六月十七,我的那个弟弟,刘戎,也出生了。”
“他十三岁的时候,在猎场里,被一群王孙欺负,我上去帮他出头,骑着马,射了十支箭,每一箭都正中靶心。”
“就因为这件事情,我被当时的太子,后来的先帝看中了,进了宫。为这事儿,阿戎还和太子打了一架,先皇说绝不负我。”
“这也是后来,阿戎非要凭借军功,不让先皇纳妃的缘故。可是先皇还是瞒着我,偷偷养了几个儿子。”
刘太后看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轻烟,声音也越来越轻,像是要睡着了。
*
这天傍晚,扶游背着书箱,走出长乐宫。
秦钩就在外面等他。
扶游走上前,拍拍他的后背:“走吧。”
秦钩回头,自自然然地接过他背上的书箱,自己背上。
两个人并肩走在宫道上,什么话也没说。
扶游写字写了一整天,手有点酸,甩了甩手,不小心碰到秦钩的手,还没来得及缩回来,就被秦钩握住了手。
扶游没有说什么,由他牵着了。
晚上吃过晚饭,扶游洗漱好,盘着腿坐在榻上,把今天的竹简都摆在面前,排排序。
秦钩又变成一匹狼,蜷着身子,趴在他身后,尾巴缠在扶游的腰上,用尾巴尖扫他,暗怀小心思,好几次差点伸进扶游的衣摆里。
扶游专心整理竹简,把十二支竹简放成一堆,用草绳扎起来,这样以后方便找。
等扶游把竹简都整理好,秦钩也把尾巴全都探进去了。
扶游扭了扭脖子:“别乱动。”
秦钩呼噜了一声,变回人形,只留着大扫帚似的狼尾巴:“帮你挠痒。”
“……”扶游哽住,“本来不痒的,你越弄越奇怪。”
秦钩把尾巴收起来,坐起来,从身后抱住扶游,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整理好了吗?扶游,你一整天没跟我说话了。”
“吃饭的时候明明才说过。”扶游把归好的竹简全部收起来,放进箱子里,“你是狼吗?我看你比较像……”
秦钩接话:“小狗。”
扶游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挠挠他的下巴:“所以这样会舒服吗?”
“会。”秦钩抬起头,“很舒服。”
扶游跪在榻上,靠近秦钩,双手捧住他的脸,用拇指搓了搓,又像揪狼耳朵一样,揪揪他的头发。
最后他低头靠近,碰了一下秦钩略显冰凉的薄唇。
很快就分开了,扶游笑嘻嘻道:“秦钩,奖励你。”
秦钩张开手掌,扶在他的腰上:“我又做什么好事了?要奖励我,你说明白点,我下次继续做。”
扶游笑着,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你给刘太后放烟花,你懂得感情是怎么一回事,你懂得这里的人都是活生生的人,你还学会妥协和忍耐了。”
扶游又亲了他一下:“所以奖励你。”
秦钩顿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诚实道:“烟花其实是给你放的。”
“……”扶游抿了抿唇角,“那我要把奖励收回来了。”
秦钩按住他的后脑,把两个亲吻还给他。
扶游揪着他背上的衣裳,拽出许多皱巴巴的痕迹。
烛光昏黄,秦钩用扶游脱下来的中衣擦了擦手,扶游瘫软着腰,被他抱回床上。
秦钩把他安置好,给他换上新的中衣,盖上被子,放下帷帐,自己抱着扶游的中衣,轻手轻脚地到外间去。
他关上里间的门,回过身,靠在门上,低下头,把脸埋在扶游的中衣里。
里间榻上,扶游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脸埋进被子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游早就累得要睡着了,秦钩带着一身水汽,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抱住扶游。
秦钩身上有点冰,把扶游冰得一激灵。
太冷了,扶游推了推他的胸口,想离他远一点。
秦钩当然不肯,为了取暖,又朝他哈气。
扶游哼哼唧唧的:“你又……”
秦钩抢先道:“我今天没吃羊骨头,刷牙了。”
扶游蹬了蹬脚:“你很冷……”
秦钩把他按进自己怀里,搓了搓他的手臂:“别乱动,马上就暖和了。”
扶游懒懒地嚎了一声,翻过身,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抱怨:“你干嘛出去这么久?下次不要出去了。”
秦钩声色微沉:“下次不出去,你要我在这里解决?”
“随便你。”扶游拍拍他,“小狼,把尾巴变出来。”
扶游揉了好久的狼尾巴,又抱着狼尾巴睡了一整晚,才勉强消了气。
*
很快就到了除夕。
今年除夕和往年一样,祭天,宫宴。
出乎朝臣意料的是,皇帝重掌大权之后,并没有对刘家赶尽杀绝,只是把刘家人的一切封号和官职都褫夺了,把他们赶回老家种田。
而对刘太后,皇帝也没有多加追究,反倒还让她留在宫里养病。
今年除夕宫宴,刘太后竟然还好端端地出席了。
只是她没有待太久,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又过了几天,大雪停了。
刘太后等不及,要立即去南边的别院看看刘将军。
马车就候在宫门外,只有扶游出来送她。
刘太后换了便装,由侍从搀扶着。
该说的话先前早就说完了,现在再说,也只是一些重复的话。
刘太后道:“你写史书,要是有什么地方还不清楚,可以托人问我。”
扶游点点头:“我知道。”
“上回说立传,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要是实在顶不住那些老古板的压力,不用给我写什么也没关系,我不在乎这些。”
“我知道,但是您放心,我会尽力的。”扶游想了想,“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因为太后足够重要。”
“好。”太后再简单地跟他寒暄了两句,便要上马车去。
临走的时候,她掀开马车帘子,对扶游道:“陛下好喜欢你。”
扶游愣了一下,不知道她怎么忽然说这句话。
刘太后又道:“你不在的时候,他天天在等你。”
扶游最后梗着脖子道:“那是他应该的。”
刘太后抬了抬眼,没有再跟他说别的什么,放下帘子,马车辚辚驶动起来。
扶游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走远了,消失在视线之中,才转回头。
却不料秦钩就站在他身后,默不作声。
扶游被他吓了一跳,拍了他一下:“干嘛不说话?”
秦钩抱住他:“是我应该做的。”
原来他听见了。
扶游摸摸他的头发:“干什么?生气了?是不是你自己选的?”
秦钩低下头,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是他自己选的,他甘之如饴。
*
除夕一过,扶游也要收拾行李去采诗了,今年要留在养居殿的日子不多了。
这天晚上,扶游吃过晚饭,又靠在榻上看书。
晚上吃的有点多,秦钩帮他揉揉肚子。
秦钩揉着揉着,就躺下了,脑袋枕在扶游的腿上,手上动作不停,继续给他揉肚子。
扶游也摸了摸他的脑袋。
秦钩转头看他,似乎有话想说,但是又开不了口,最后只是蹭了蹭他的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游看完了手里的书,把竹简放下,拍拍秦钩帮他揉肚子的手:“不要揉了,都揉饿了。”
秦钩收回手,没有回答,扶游一抬眼,才看见秦钩在看他。
双眼湿漉漉的,在烛光里泛着光,怪可怜的。
扶游坐起来,低头看他,搓搓他的耳朵:“你怎么了?”
秦钩低声道:“你明天就要走了。”
扶游没忍住笑了:“等到下一个冬天,我就又回来了啊。”
“太久了。”秦钩抱怨了一句。
“说好了冬天再见的,不可以反悔。”
“没有反悔。”
扶游笑了笑:“现在也由不得你反悔。”他推推秦钩的肩膀:“都是你揉的,我又饿了。”
秦钩会意,坐起来:“要吃什么?”
“随便吃点,你看着办。”
“是。”
扶游忽然道:“要一壶果酒。”
听见这话,秦钩回头看他,恍惚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扶游不会喝酒,又怎么会开口要酒?
扶游倒是坦荡,看着他,轻声重复一遍:“我说,要一壶果酒,暖暖身子,你这里没有吗?”
秦钩点点头:“知道了,我去拿。”
他披上衣裳,转身出门去,吩咐侍从。
不多时,崔直便带着一群小太监进来了。
在榻上放了张小案,摆好碗碟,几个菜碟堆在上面。
一对玉杯,崔直要给扶游斟酒,被秦钩喊住了:“放下。”
崔直了然,把酒壶放到秦钩手边,就带着人退出去了。
秦钩端起酒壶,给扶游倒了半杯晶莹的果酒:“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喝一点就够了,要是又喝醉了,明天就走不了了。”
扶游低头,闻了闻果酒的味道,随后抬头看他:“我以为你不想让我走。”
秦钩顿了顿:“我是这样想的,但是你会不高兴。”
扶游吃了两小菜,又抿了一小口果酒,双眼湿润润的,把自己酒杯里剩下的果酒倒进他他的杯子里,笑着道:“我没不高兴,秦钩,你不高兴了?”
“没有。”
“你不高兴?那今天就当是我们成亲,你总该高兴了吧?”
好熟悉的一句话。
又是秦钩从前对扶游说过的,扶游全部都记得,一个字都没有忘记。
秦钩心里钝钝的一疼,扶游心里还在恨他。
扶游支着手,捏着玉杯,指尖轻轻巧巧地拨弄着、按着杯沿来回转圈。他目光澄澈,想从秦钩的脸上看出一点失控的痕迹来。
好嘛,扶游在拱火。
他依旧恨秦钩,只是没有从前那样浓烈。
秦钩表现好的时候,他不吝奖励。
但是在给了一点甜头,秦钩刚要飘起来、以为他们要和好的时候,他就敲一下小狼的脑袋,把小狼给敲回原形,不要得意忘形。
扶游承认,秦钩确实很喜欢他,这几年对他也很好,百依百顺。
可是他还不想跟秦钩和好。
他就是喜欢对秦钩若即若离,随心所欲,就像秦钩当年对他做的那样。
扶游还是享受现在这样的关系。
主导权掌握在他手里,他自由自在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冬天回来,就像是过冬的小黄雀一样。
要是和好了,秦钩又变了,好不容易自由的小黄雀身上又被套上枷锁,那怎么办?
秦钩现在不敢对他发脾气。他要是发脾气,那正好,他们这场和好的游戏就结束了,他也不用再跟秦钩纠缠了。
和好哪有那么容易?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等扶游把从前秦钩对他做过的事情,原样还给秦钩,到时候他再考虑要不要和好吧。
学会了自己活得舒服最重要的扶游,就是个“睚眦必报”的精明小坏蛋。
扶游的目光在秦钩的脸上梭巡,看了一会儿,没看见秦钩脸上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觉得没意思,瘪了瘪嘴,低头吃菜。
秦钩给他夹菜,扶游吃了一口,问道:“我这样欺负你,你怎么不生气?”
“是我说过的话,你原样还给我,是我活该。”秦钩看着他,“况且,你一点都不凶,装得一点都不像。”
扶游抬起头,咬着牙,朝他挥了挥爪子:“住口。”
秦钩笑了笑,不遗余力地吹捧他:“扶游这样可爱死了。”
“别说了……”
他还真是,普通的言语讽刺对他已经不起作用了。
本来是想讽刺他的,结果秦钩看扶游做什么都觉得可爱。
一点用都没有。
扶游用筷子戳了戳碗碟,又指了指酒壶,让他给自己倒酒,故意道:“我预备采诗采到八十岁,那我们就等到八十岁再和好吧,你觉得怎么样?”
秦钩点头,正色道:“可以。”
扶游瘪了瘪嘴:“八十岁之前就这样相处,你觉得可以吗?”
秦钩神色不改:“也可以,都听你的。”
扶游放下筷子:“那我们今晚先成亲,怎么样?虽然有点简陋。以后我去外面采诗,你就留在宫里等我,我每年冬天回来,你不许和其他人有牵扯,要是让我知道了,我就不要你了。”
“好。”
扶游以为秦钩会不高兴,其实秦钩求之不得。
扶游努力表现得像一个游荡花丛的王孙公子,他回身,翻了翻自己的书箱,从最底下翻出一柄半旧的扇子,丢给秦钩。
“拿着。”扶游铆足了劲“欺负”他,得意地翘了翘脚。
秦钩也顺着他,像青庐里的小娘子一般,举起扇子,遮住自己的脸。
扶游看着好笑,弯了弯眼睛,伸出手,拨了一下他的头发:“秦钩,还挺像的。”
扶游随手拽了根红线,把两个人的玉杯系起来。
他随口问道:“秦钩,是谁教你成亲要在头上盖一块红布的?还有,是谁教你合卺酒要两只手绕在一起喝的?”
秦钩道:“我在其他世界看到的,我以为这里都是这样。”
末世那有什么正经的古代礼仪,他能知道红盖头和交杯酒,只是不知道具体年代,就已经算是涉猎广泛了。
扶游拂开他面前的扇子,把玉杯递到他面前。
一对玉杯用红线绕在一起,红线有点短,他们要饮酒,就不得不凑近一些,额头碰着额头。
秦钩将杯中果酒饮尽,抬头去看时,只见扶游垂着眸,双颊绯红。
他只喝了半杯,就放下杯子:“不喝了。”
因为从前的事情,他对秦钩,永远有所保留。
秦钩看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是把酒杯往里边放了放,怕等会儿摔碎。
原本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坐到了一起,扶游两只脚都放在秦钩暖和的胸口上,取取暖。
太舒服了,扶游快要睡着、正迷糊的时候,他听见秦钩问他:“扶游,能不能稍微喜欢我一点?”
扶游笑了笑,双手攀住他的脖子,睁开眼睛,一脸无辜:“我现在就很喜欢你啊。”
“我还是很不好吗?你再多喜欢我一点。”
“秦钩,我对你是又爱又恨,到现在还是恨比爱多一点儿。”扶游正色道,“小狼,你要我多喜欢你一点,那要你自己好好表现,不要来烦我,知道了吗?”
秦钩点头:“我知道。”
扶游抬起头,碰碰他的嘴角。
秦钩亲回去,好好表现了一番,在他耳边低声问道:“这样有多喜欢我一点吗?”他摸摸扶游的肚子:“已经很多了。”
扶游又一次迷迷糊糊的时候,秦钩趁机端起桌案上的玉杯,仰头将剩下半杯酒水含住,然后转回头,渡给扶游。
扶游被呛着了,直咳嗽。气急了,还抬手拍他的肩膀。
今晚秦钩倒是不用再拿着扶游换下来的中衣跑出去了,他把扶游从后边的温泉里抱回来,就抱着扶游窝在被子里睡觉。
扶游有点累,眼看着就要睡熟了,秦钩抱着他,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问道:“扶游,要不然明天多留一天吧?你这样走不了。”
扶游哼哼了两声:“……不要,明天就要走。”
秦钩的脑袋挨着他的肩膀:“别走了,就多留一天。”
“不行。”扶游捂了捂脸,“回去要成亲……怀玉要成亲……”
他这话说得小声又含糊,秦钩只隐约听见了几个字。
可就是只有几个字,秦钩都猛地来了精神,从榻上坐起来。
什么?回去成亲?和那个怀玉?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扶游,扶游说完那句话,就睡着了,秦钩伸出去要推他的手停在一半,最终还是没有把他吵醒。
什么意思?扶游说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扶游要回去和怀玉成亲?
那他……
难怪,难怪扶游今天还说要跟他成亲,扶游知道他会因为这件事情生气,就随便用成亲安抚一下他。
秦钩看着扶游,登时红了眼睛。他手脚发麻,心脏酸酸涩涩的,眼睛也酸涩得厉害。
怎么能这样呢?
可是扶游怎么不能这样呢?好久之前,他秦钩要立皇后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办法搪塞扶游的。
甚至扶游还算是给他留了余地,在这之前就好几次问过他要不要继续了。
秦钩坐在扶游身边,看着扶游熟睡的侧脸,连推醒扶游问清楚都不敢,他甚至只能怪自己。
毕竟这个手段是他先用了,扶游才学会的。
患得患失的秦钩紧紧地咬着后槽牙,不让狼人太难过时不由自主发出“呜呜”声传出来。
他红着眼睛,掀开被子,重新钻进被窝里,紧紧地抱住扶游。
他在被子外边冻了一会儿,扶游有点嫌弃他:“……很冷。”
“扶游,你没睡着?”
“本来睡着了,被你冷醒了。”
秦钩再也忍不住了,红着眼睛,死死地抱住扶游,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一滴冰凉的眼泪落在扶游的脖子上。
第44章 落地
扶游本来就累极了, 刚要睡着,又被秦钩冷醒了。
他迷迷瞪瞪的,隐约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脖子上。
他伸手摸了摸,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翻了个身:“你怎么了?”
秦钩紧紧地抱着他,低着头, 把脑袋埋在他怀里, 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他知道, 自己哭了,在扶游面前哭, 实在是有损威严。
他绝不能让扶游看见。
可他原本就比扶游高一个头, 弯着腰做出这样的动作, 实在是别扭得很。
扶游疑惑地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发:“秦钩,怎么了?”
秦钩不肯抬头, 只是摇了摇头, 也不肯说话。
扶游只觉得奇怪,皱了皱眉:“到底怎么了?你再不说话,我就不要你了。”
一听这话, 秦钩只感觉心脏里又酸又胀, 他连抱着扶游的手都微微发麻。
喉结上下滚了滚, 秦钩尽力忍住翻涌的情绪, 抬起头, 声音沙哑:“扶游,你别不要我。”
扶游疑惑地看着他, 并没有回答。
秦钩把他抱得更紧:“扶游, 别不要我……怎么对我都可以, 但是你别不要我。”
猛的一下,扶游差点被他抱断气。
扶游摸摸他的头发:“你这一年表现不错,今年冬天我还会过来的,没有不要你。”
秦钩哽着,点了点头,殷切嘱咐道:“你不要忘记了。”
“嗯,不会忘记的,下一个冬天我就回来了。”
扶游只当他是因为自己要走了,才这样难过。
扶游笑了笑,回抱住他:“秦钩,你就这么离不开我?”
秦钩乖顺地点了点头:“嗯,离不开你。”
“那我下个冬天待久一点,这个冬天不行,我明天一定要走。”
秦钩的情绪明显低落了许多,果然,他是要赶回去和怀玉成亲。
可是秦钩不敢说。
“嗯,那你早点来,路上小心点。”
“知道了。”扶游抱着他,“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还不行。”秦钩试着,又碰了一下他的唇角。
扶游蹙眉:“还要?你不困吗?”
秦钩正色道:“扶游,你明天就要走了,要下个冬天才能见,我怕你会难受。”
他紧盯着扶游,生怕扶游说他还可以和别人在一起,就不麻烦秦钩了。
所幸,扶游没有说这句话。
那就说明他还是有机会的,他要把握机会。
他虽然不及那个怀玉体贴,不及他会说话,但他是最了解扶游的人,他知道怎样做,扶游最舒服,他的体力也比怀玉好。
扶游既然还没有要把他丢掉,那就说明扶游还算是喜欢他侍奉的。
扶游看着他哀哀戚戚的表情,一时心软,便抱住他:“好吧。”
他抬起头,附在秦钩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秦钩登时两耳通红。
扶游见他没动作,便松开手:“怎么了?不要嘛?”
秦钩立即收敛了神色,咬着后槽牙,紧紧绷着下巴,凑上前,亲了亲扶游:“要。”
他现在努力一下,让扶游只习惯他的侍奉,那他就赢了。
秦钩怀着这样的想法,一直到了外边打更的宫人敲了三下。
半夜三更,正是狼人活跃的时候。
*
果然,第二天一早,扶游趴在床上,起不来了。
秦钩故意不喊他,抱着他安心睡觉。
在扶游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候的时候,他把帐子放下来,榻上光线不明,跟扶游说现在还早。
扶游迷迷糊糊的,还真信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扶游猛然惊醒,推了一下秦钩:“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话还没说完,坐起来的时候,不小心牵动腰腹,嘶了一声,又倒回去了。
秦钩接住他,干燥的手掌隔着衣料扶住他的腰,帮他揉了揉:“怎么了?”
“我一早就要走的,你这个人……”扶游捶了他一下,“你是不是故意的?”
“扶游,是你先勾我的,是你说……”
扶游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自己又趴回柔软的被褥上。
秦钩凑上前,轻声问他:“扶游,歇一天再走吧?”
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扶游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又要睡着了:“嗯。”
秦钩勾了勾唇角,轻轻地给他揉揉肩背。
扶游又睡着了。
正午时分,扶游醒来,吃了点东西。
吃过午饭,扶游感觉自己有了些精神,便准备启程赶路。
秦钩想留他,又不敢明着留他。
“扶游,你身上还疼吗?要不然再留下来睡一晚上?”
扶游扭了扭脖子,是有点酸疼,但是他不得不走了。
“别撒娇,昨天晚上你占够便宜了。我真得走了。”
秦钩拽住他的衣袖,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你要去找怀玉?”
“嗯,怎么了?”扶游倒是坦然,“前世他是在去年过世的,我去年守了他一年,见他安然无恙,冬天才过来找你。”
秦钩面不改色,心中冷笑,还是他捡了怀玉的便宜。
扶游没有察觉,继续道:“可能控制中心的事情是我多虑了,不过他的身体确实很不好,我打算今年继续守着他,怎么了?”
“我……”秦钩顿了顿,正色道,“我也快死了!”
扶游皱眉:“什么?”
“我是在第八年死的,现在是第七年,我……我也快死了。”
这话其他人说都可以,秦钩说起来,实在是没有说服力。
他是自戕,只要他自己不动手,谁能奈何得了他?
扶游有些无奈:“你别这样,我就回去看看他,冬天我就又回来了。”
秦钩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他怕扶游回去,冬天再回来,就是和别人成亲的人了。
他无法接受。
扶游摸摸他的头发,然后下了榻,走到衣桁边。秦钩赶忙跟上去,帮他拿起衣裳。
他不想让扶游走,但他还是会给扶游披上衣裳。
秦钩帮他系上腰带,然后送他离开。
秦钩还是不太高兴的模样,扶着他的手臂,把他送上马背。
扶游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跟他道了句“冬天再见”,就骑着马离开了。
冬天再见,冬天再见。
这是对秦钩最深的诅咒。
*
春日里冰雪消融,扶游一路南下,快马加鞭,很快就回到了南边温暖的小城。
宅子外边装点喜庆,像是要办什么喜事。
扶游下了马,把缰绳丢给门房,快步跨过门槛。
瞧见他的小厮先他一步,跑进门去,大喊着:“扶公子回来了!扶公子回来了!”
坐在走廊上晒太阳的男人抬眼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
扶游放下书箱,解了披风,然后走到男人身后,把自己脑袋上的帽子摘下来,盖在他头上:“怀玉?今天喝药了吗?”
怀玉摘下帽子,丢进他怀里,埋怨道:“你还知不知道日子?这都多少天了,和说好的日子晚了五天,我还以为你摔进山崖里,被老虎叼走了,正准备派人去找你呢。原来不是掉下山崖被老虎叼走,是掉进狐狸洞里,叫狐狸精给迷住了。”
扶游无力反驳,只能点点头:“……嗯,你说中了。”
怀玉一脸迷惑:“啊?扶游!”
扶游抱着手,在他面前的栏杆上坐下:“狐狸精温柔又体贴,还会吟诗作对,把我迷得不要不要的。”
他举起手里毛茸茸的帽子:“你看这个帽子,就是临别的时候,狐狸精送给我的,狐狸毛做的,可暖和了。”
怀玉伸手要拿,扶游一抬手,把帽子举高了。
其实这是秦钩的帽子。
扶游把帽子戴上,在怀玉面前使劲嘚瑟。怀玉扬手一按,就把帽子用力压下去,直接盖住他的眼睛。
“扶游,我打死你!”
“诶?怎么天黑了?”
扶游在原地打转,怀玉拍了一下他的手,让他在原地转圈,站起身,回房间去了。
*
扶游回了自己房间,洗漱休整一番,就已经是傍晚了。
晚饭后,大夫过来给怀玉诊脉,扶游撑着头坐在一边,认真地看着。
怀玉倒是一脸轻松,对他来说喝药诊脉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不多时,大夫收回手:“没什么大碍,慢慢地将养着,药继续吃,好好保养,不会有事的。”
扶游看着大夫的脸,试图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怀玉掐了他一把,给大夫使了个眼色:“别乱看,你再把大夫给吓着。”
扶游收回目光,送大夫出去,趁机问问他怀玉的身体到底怎么样。
大夫说的话倒是平稳:“扶公子放心,没问题,好好将养着……没问题的。”
扶游倒也没注意他古怪的神色,点点头,将他送出门,然后转身向回。
回到怀玉那里,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
“所以到底是哪个狐狸精把你的魂都给勾走了?”
“就是那个呗。”扶游的声音变小了一些,“皇宫里的那个。”
怀玉撇了撇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要是你被欺负了,我怎么安心?”他想起一件事:“对了,你的喜服做好了,要不要试一下?”
扶游蹙眉:“你真的想好了?”他指了指自己:“真的要和我成亲?”
“嗯。”怀玉握住他的手,“只是一个仪式嘛,我找不到别人了,你已经答应了。”
扶游眨了眨眼睛:“可我总感觉有些怪怪的。”
“不会的,只是一场仪式,就当是我求你的。”怀玉朝他挑了挑眉,“再说了,往后你要是被欺负了,你就可以立即变成怀玉的未亡人,这样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扶游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真的吗?”
“我保证,我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的,关上房门,你就当是陪我过家家,我真的很想成一次亲。”怀玉把他从位置上拽起来,“走,去试一下喜服。”
扶游被他拉到里间,怀玉从衣箱里拿出正红的喜服,丢在他身上:“穿。”
“噢。”扶游抱着衣裳,看了看,“怎么有点像裙……”
怀玉捂住他的嘴:“没有的事,你看错了,马上试一下。”
怀玉退出去,还把里间的门给关上了。
不多时,扶游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拉开门:“怀玉,你最好现在就过来跟我解释。”
怀玉回头看他,眼睛一亮,起身迎上前:“扶游,你可太好看了,不错不错,我就知道你穿这个肯定很好看,是我做梦都想要娶的人。”
扶游当然不肯,被他强拉过来坐好。
怀玉试图劝服他:“你要是在我快死的时候穿这个,我肯定得马上坐起来,我怎么能放下你跑去死?我得诈尸。”
他抱着扶游的胳膊:“扶游,求你了,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有其他人看见的,不会妨碍你做史官的名声,只是偷偷陪我穿一下。你救我出花楼,还给我请大夫看病,你就做好人做到底,我知道你是个大好人,我知道我没有多久了……”
原本不为所动的扶游一听这话,惊恐地抬起头:“好了好了,你别胡说八道,我穿,我穿还不行吗?”
“嗯。”怀玉点点头,举起右手,“我保证不会被别人看到的,我都安排好了。”
扶游抱着衣裳回去了,临走时还嘱咐怀玉记得喝药,怀玉朝他挥挥手,他一走,就把药汤倒了。
*
南边的小城果然暖和,才开春,日光和煦。
秦钩牵着马,走过熙熙攘攘的街市。
他是偷偷过来的。
扶游走后,他独自在宫里待了几天,试图用批阅奏折麻痹自己。
但是只要闲下来,他就不由得想到扶游,想到扶游穿着喜服同别人成亲的场景。
没多久,奏折全部批完了,他无事可做,每日每夜都想到那个场景。
他实在是无法忍受,最后还是跟着扶游的脚步,来到了这里。
他不是故意要跟踪扶游的。
一身便装的崔直向路人打听扶游的住所:“请问,采诗官扶小郎君的宅子在哪里?”
路人指了指前面:“沿着这条街往前走,走到最前面,往右转,有个挂着红灯笼的宅院,就是扶小郎君的宅子。”
红灯笼……
崔直顿了一下,转头看向秦钩。
秦钩顿了一下,问道:“他是要办喜事吗?”
“是啊。”
正巧这时,几个小厮抱着食盒喜果、红绸锦缎从街上走过,路人连忙道:“诶,那就是扶小郎君家的小厮,你跟着他们走,就能找到扶小郎君了。”
他热心肠,还要帮秦钩把他们喊住,让他们带秦钩过去,秦钩赶忙牵着马走远了。
他还不想和扶游面对面,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倘若扶游真要和怀玉成亲了,他又要以什么样的身份站在扶游面前?
而且他不请自来,万一扶游生气了,该怎么办?
秦钩绕了条远路,才走到扶游的家门口。
扶宅上下焕然一新,喜气洋洋,一看就是要办喜事了。
秦钩站在门前,整个人都怔怔的,久久回不过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里传来熟悉的声音,让秦钩猛然回过神。
“我不爱吃喜果,我不吃!”
是扶游的声音。
秦钩猛地回神,转过身,牵着马躲到一边。
扶游被怀玉拽出门,怀玉劝他:“走嘛走嘛,再买一点。”
秦钩站在门边,眼睁睁地看着扶游被拽远了,两个人说说笑笑,好不般配。
崔直转头看看秦钩:“陛下……”
秦钩神色微沉:“找个地方住下。”
*
崔直就在扶家宅院门口找了个客店住下。
秦钩站在房间窗前,正好就能看见扶家。
扶家这几天都在装扮宅院,小厮们进进出出,拿着东西进来出去。
秦钩眼看着扶家门前的红灯笼又换了新的,还有工匠进去建造青庐。
崔直则负责把皇都里的奏折拿过来,放在秦钩案头,秦钩有空的时候会批复,等批复完了,崔直就把奏折都拿回去,换新的。
没多久,就到了大吉之日。
这天一早,秦钩就站在窗户前,紧紧地盯着扶家门前。
很快的,便有一个男人穿着喜服,从扶家门口走出来,翻身上马。
他一出来,秦钩紧皱的眉头忽然松开了。
等等,这人是谁?他怎么从来都没见过?
他不会是找错地方了吧?
或许……要成亲的根本就不是扶游呢?
秦钩猛地回头,把正倒茶的崔直吓了一跳。
秦钩抓起披风,立即出了门。
*
怀玉的房间也焕然一新。
怀玉穿着礼服,端坐在榻上,扶游跟着他坐在榻上,扭头看他:“郑哥儿去王姑娘家接亲了,没那么快,我们可以稍微放松一点吗?”
怀玉正色道:“不可以。”
“我的脖子好酸。”扶游扭了扭脖子,头上的钗环叮叮当当响起来。
“保持端庄。”怀玉转过头,看见他可怜巴巴的模样,顿了一下,“好了好了,你可以休息一下。”
扶游放松下来,拿起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他不满道:“你把我的宅子借给别人成亲,都没问过我。”
“什么你的宅子?你这宅子一直都是我在打理,要是没有我,你这宅子早就长满杂草了。”怀玉也忍不住放松下来,喝了口茶,咳嗽了两声,“小郑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宅子还没修好,我借给他用一下怎么了?而且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他们的掩护下成亲,这样不是很好吗?一举两得。”
又过了一会儿,扶游喝了满肚子的茶,他摸摸肚子,估摸着时间:“该回来了吧?怎么还不回来?”
他下了榻,走到窗户边,推开窗子看了一眼。
没等到接亲回来的郑哥儿,却等来了几声大喊:“诶,你是谁啊?扶小郎君今天不见客,你报上姓名,我帮你通报一声……”
糟糕,不知道是谁来砸场子了。
扶游朗声道:“谁啊?”
外面的人并没有理会他,扶游刚要出去看看,就被怀玉拉住了。
“你穿件衣裳再出去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抢亲呢。”
扶游披了件披风,再戴上兜帽,把珠钗都遮住,然后跑出去看看。
“怎么回事?”
扶游抬起头,与秦钩对上目光的瞬间,秦钩的眼眶,刷地一下就红了。
小厮们拼死拦着秦钩,见扶游出来了,连忙道:“扶小郎君,这个人直接闯进来……”
扶游抿了抿唇角,很是无奈,对他们道:“没事,麻烦你们了,今天是好日子,你们去拿喜钱吧。”
小厮们退下去,秦钩忍着眼泪,上前想要拽拽扶游的衣袖,最后还是没碰到扶游:“对不起,我自己跑过来了,我很害怕……我现在马上回去。”
扶游叹了口气,抓住他的手:“来都来了,进来吧。”他拽着秦钩往里走:“你去我房间里待着,今天都不许出来。”
“是……”
秦钩还没来得及点头,扶游头上的兜帽被风吹开,一支簪子掉在地上。
扶游回头要捡,下一刻,怀玉猛地推开窗子。
“扶游?他怎么在这里?”
秦钩捡起金簪,把它戴回扶游的发上。
扶游拂了拂发髻,看向怀玉:“我不知道他会过来。”
怀玉气得红了眼睛:“本来就是随便成个亲,走个仪式,你不想跟我成亲,你不要回来就好了,你还……你还把他带回来气我。”
最后秦钩还是被允许进了房间。
他坐在位置上,弄清楚了事情原委。
成亲是怀玉的愿望,他找不到其他人,就求扶游跟他成个亲。
可是他也不想坏了扶游的名声,就想着两个人暗地里玩一玩就好了。
正巧这时,怀玉有个朋友要成亲,冬天的时候宅子被雪压垮了,没地方成亲,怀玉就让他们过来成亲,自己也跟着玩玩。
所以他们当然不算是真正的成亲。
只是……
秦钩看着挤在窗前观礼的扶游和怀玉,还是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就为了哄怀玉,所以扶游穿了裙装,还梳了发髻。
扶游一向好看,穿什么戴什么都好看,可他是为了怀玉才这样打扮的。
秦钩心中不快,但也不敢表现出来。
扶游没有计较他私自跟来,还让他进来,就已经很好了。
他只能默默地盯着扶游。
扶游趴在窗前,和怀玉远远地看着前边成亲的场景,说说笑笑。
“你看那个小孩,他捡了最多的喜钱。”怀玉指了指前边,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点儿红晕,“等我重新投胎,我就要做这样的小孩。”
*
入了夜,搭建在庭院里的青庐亮着烛光。
怀玉的房间里没点蜡烛,他拉着扶游坐在走廊前,远远地看着青庐那边。
扶游撑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脑袋,发上的金钗也被他甩得飞来飞去的。
怀玉按住他的脑袋:“别乱动,好好看。”
与此同时,秦钩就站在阴暗的角落里,傍晚的露水沾了一身,像是被人丢弃在那里的。
怀玉硬按着扶游,抱住他的胳膊,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扶游觉得别扭,但是怀玉力气太大,他没有反抗的余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青庐里的烛光都暗了下去,万籁俱寂,唯有低低的虫鸣。
月光皎洁,照在怀玉面上,他垂着眼睛,似乎是要睡着了。
扶游刚想把他推醒,喊他回去睡觉,怀玉就开了口:“我没睡着。”
他抬起头,调整了一下姿势,重又靠在扶游身边。
“扶游,我感觉不是很好。”
扶游一惊:“是不舒服吗?我让他们去请大夫。”
“不要。”怀玉抱住他的胳膊,“我缓一会儿,很快就好了。”
扶游低头:“你脸色很难看……”
“那是月光照的,我没事。”怀玉吸了吸鼻子,“其实我去年就觉得我不行了,主要是想跟你成亲,去年你又一直守着我,我才多拖了一会儿。”
扶游心中的恐慌越来越大:“好了,你别说了,我去喊大夫……”
“要是没有你,我去年保准熬不过去。”
前世扶游死在他前面,他就是在去年死的。
扶游害怕得很,唤了一声,连声音都在颤抖:“怀玉?”
怀玉按住他的手,恳求道:“我没事,你别喊人,求你了,不要喊别人过来,我不要别人过来看见。”
他这样说,扶游当然不敢再动,只是陪着他。
暮色低垂,晚风微凉,扶游想了想,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搓搓他的手臂。
怀玉身上冷得厉害,扶游揽着他,简直像是揽着一个冰块。
“我要死,也不会在今天,今天是大喜的日子,等过了今天,我才能死。”怀玉垂了垂眼眸,“我从小就想成亲,以为成了亲就能离开花楼。后来遇见你,就想跟你成亲。你对人真好,光是做朋友也很好,是我总是跟你使小性,还得寸进尺,想要挟你,跟你成亲。”
“我本来就是这么坏的人,花楼出来的人,手段肮脏,就会勾人,我就是这样的人。”怀玉靠着扶游,声音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可我是真有点喜欢你。”
扶游喉间哽塞,什么也说不出来。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墙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每次打更,扶游都轻轻地喊一声怀玉,怀玉也轻轻地应一声,让他放心。
两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夜幕低垂,安静得像没有其他人一样。
秦钩独自站在树下,沾了一身的露水,一言不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晨光熹微,日光透过云层,照在怀玉的面上。
扶游握着他的手,想要帮他搓一搓,好让他暖和些。
正当此时,秦钩的暗卫也找来了。
暗卫在秦钩面前跪下,声音低低的:“陛下,太后殁了。”
扶游猛地一动,挂在发上的金钗,叮当一声,就落了地。
第45章 亲吻
怀玉过世, 太后薨逝。
而太后过世后不久,刘将军也因为悲痛过度去世。
相差不多,都和前世的时间对上了。
重来一次, 扶游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个小世界的运转进程, 是一早就被安排好的,里面所有人的命运,何时生,何时死,都是有安排的。
扶游再一次认真地向秦钩提出这个猜想的时候,他们还在怀玉的灵堂前。
扶游穿着粗布麻衣, 披着白布, 跪在软垫上, 给来吊唁的人磕头。
他真成了怀玉的未亡人。
秦钩却只当他是悲伤过度,在胡思乱想。
“扶游, 我确信,我上次已经把这个世界和控制中心所有的联系都斩断了, 控制中心不可能还监管着这里, 他们过世的时间和前世一模一样,恐怕是注定的。”
扶游反问他:“是谁注定的?谁能注定活生生的人的命运?”
“是天注定的。”其实秦钩也答不出来,“如果控制中心的影响没有断, 你怎么能说出这些话?你会被压制的。”
扶游定定道:“因为话语上的控制只是明面上的控制, 还有更深层的影响。”
秦钩又问他:“那刘将军呢?刘将军应该在七年前就死了,可是他一直活到了现在。”
“因为他和我一样,前世都是自尽的。”扶游道,“这就是这里的人唯一的自由, 他们不能选择什么时候生, 但他们可以选择什么时候自尽赴死, 如果不自尽,那就要乖乖地等着设定好的死期到来。”
秦钩看着他:“扶游,你疯了。”
扶游不说话,转回头去,继续给访客磕头。
他敲起编钟,吟诵起招魂的诗句。
秦钩抱住他,握住他的手,试图把敲钟的小木锤从他手里拿下来。
他抱着扶游,贴着他的脸颊:“扶游,别这样,你太累了,你休息一会儿吧。”
*
怀玉临走时就穿着那件成亲时的喜服,扶游把自己穿过的钗裙也随他一起埋了,自己只留下当时落在地上的金钗。
扶游把小宅子给卖了,重新背上书箱,摇着木铎,要北上采诗。
秦钩知道他想干什么,他不是要去采诗,他是要去寻找控制中心的那堵墙,上回秦钩带他去过的那个地方,然后顺着这堵墙,找到更多的东西。
他向来是最爱自由的。
可是秦钩还是不相信他的推断,想要留住他。
他抱着扶游,温声细语地哄他:“你现在这个精神,暂时别出远门了,你要做什么事情,我让别人去做,好不好?”
扶游摇摇头,淡淡道:“我一定要自己去一趟。”
“扶游,别任性,听话……”
他一说这话,扶游就抬起头看他:“秦钩,你在管我?你以为你是谁?”
秦钩顿了一下,张了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扶游这几天总在哭,一双眼睛都是红的。
他看着秦钩,气势汹汹:“我们还没和好,我说过了,等八十年以后,如果我消气了,我们再和好。你现在在干什么?”
秦钩抱住他:“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说错话了,我不该命令你,对不起。”
扶游使劲挣扎,想要推开他:“秦钩,松手……”他挣不开,急得快要哭了:“松手,放开我……”
秦钩紧紧地抱着他:“我知道,你要去西北找那堵墙,我陪你去,你别哭。”
“不用你陪。”扶游咬着牙,凶巴巴地看着他,“你是控制中心记录在册的人,他们要监管,肯定会监管着你,你要是真心帮我,就不要再缠着我,好好做你的皇帝,先稳住他们那边。”
秦钩抱着他,片刻不曾松手,扶游在他怀里又踢又打,甚至要张开嘴,咬住他的肩膀。
“都怪你,都是你的错……”扶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淌了满脸,说话几乎是小兽嘶吼,“如果你没来,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他们都是为了杀你,才弄出这么多事情来,都是你的错,都是你……”
他哭喊着,把秦钩的肩膀咬得鲜血淋漓。
“别缠着我了,我恨死你了,因为你,这里的所有人都要给你铺路,所有人都要死两次。我什么都做不了,一点用都没有,我恨死你了,我恨死我自己了……”
扶游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
其实关秦钩什么事呢?秦钩也是被丢过来送死的。
说到底,这个小世界就是个注定死亡的小世界。
扶游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的脑袋埋在秦钩怀里,两只手紧紧地拽着秦钩的衣襟,几乎要把他的衣襟扯烂。
“秦钩,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难受了……我……我不该这样说……”
扶游语无伦次,整个人都在抽噎。
秦钩抱住他,温柔地拍他的后背:“我知道,你太难过了,不是你的错。我倒希望你恨我,不要恨自己。”
扶游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双手抱着他,嚎啕大哭。
一直到了晚上,扶游才平静下来,他拿了药箱过来,给秦钩包扎伤口。
他坐在秦钩面前,用手帕擦拭秦钩肩膀上的血迹,他咬出来的。
扶游一双眼睛都哭肿了,还是红的,只是眼底神色宁静。
他的语气也平静下来:“我们的事情得先放一放,我现在没心思跟你谈和好的事情,我要去西北那边,就算找一辈子也没关系,我就是想要一个自由。”
他心意已定,谁也劝不回来。
秦钩张了张口,最后只说了一句:“我永远排在最后。”
扶游点点头,神色坦荡:“是,在我这边,你永远排在最后,等我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再开始考虑你的事情。自由远比你要紧。”
秦钩太委屈,扶游看着也有些心疼,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发:“本来你在我这里是排第一的。”
秦钩哽了一下,说来说去,还是他自己的错。
扶游拨了拨他的耳朵:“我没有强求你,看你自己的意愿,你随时可以后悔。”
秦钩光着上半身,肩膀上的伤口还淌着血,就这样抱住他。
“我不后悔,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听你的命令。”
“那你就不要管我,回皇都去,好好做你的皇帝,稳定时局。”
“好,好。”秦钩连声应道,“听你的,我回去。”
扶游回抱住他,低下头,吻了吻他肩膀上的伤口,把溢出来的血珠抿掉。
*
倘若连生和死都掌控在旁人手里,扶游不知道这样的自由有什么意义。
重来一回,他们不过是在重蹈覆辙。
扶游绝不接受自己费尽心力,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他背上书箱,摇着木铎,迎着西北的风沙,走在大漠里,试图找到上次秦钩带他去看的那堵墙,打破那堵墙。
亲手撕碎禁锢的秦钩原本是不信他说的话的,只是扶游坚决,才勉强信了。
直到第八年,前世他自戕的时候。
扶游曾经说过,他应该自尽的十八岁那年,有一个声音总在他耳边,让他自行了断。
他由此怀疑这个世界还在控制中心的监管之下。
前世扶游故去的第八年,该是秦钩自戕的这一年,秦钩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这年的除夕夜里,墙外打更的宫人敲的嘭的一声,像是在秦钩耳里炸开。
他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赤着脚走出宫殿。
“扶游呢?扶游?”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扶游死了,扶游不要你了,你该去找他,去找他,求他原谅。”
在外面守门的崔直听见动静,连忙推门进来。
一推门进来,他就看见秦钩拿着长刀,正往自己脖子上比划。
崔直一惊,连忙扑上前,要把刀给夺过来。
秦钩往回撤了一步,厉声问道:“扶游呢?扶游去哪里了?”
崔直怔了一下:“陛下,扶公子去西北采诗了……”
秦钩登时红了眼睛,哽咽着道:“你胡说,扶游死了,扶游被我逼死了,扶游不要我了……”
他话还没说完,崔直回头使了个眼色,侍卫们一拥而上,把疯魔的秦钩按住,把刀从他手里夺过来。
没人知道事由何起,秦钩忽然之间就疯了,偏偏他力气大,好几个侍卫也按不住他,他只是要去找扶游。
一时间没看住,他就拿起了刀。
皇帝弄成这样,太后又已经死了,朝中无人主持大局,崔直只能先请诸侯世家前来。
可是诸侯也不是白白帮忙处理朝政的,没多久,朝局就稳不住了。
崔直实在是没办法了,连忙派人去西北找扶游,请他先回来看看。
那时扶游还拄着竹杖,在沙漠里四处奔走,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
他跟着侍从们赶回皇都,一推开养居殿的殿门,就看见秦钩坐在主位上批阅奏折。
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两样。
扶游差点以为自己是被骗了,可是下一刻,秦钩抬起头,看见他,目光狠戾的眼睛刷地一下就亮了。
他猛地站起身,朝扶游扑去,可是只听见“哗啦”一声,他带翻了桌案上的奏折,身后几根铁链把他的行动牵制住了。
扶游惊讶地看向崔直,崔直连忙道:“扶公子,陛下实在是疯得不成样子了,我们也是没办法,倘若不这样,陛下一定会寻短见。”
秦钩要寻短见?
扶游转回头,看向秦钩,轻声说了一句:“这是第八年。”
原来秦钩是在这一年死的。
和他一样,也是自尽。
扶游向前走了一步,秦钩的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发出野兽一般的悲鸣:“扶游……”
扶游朝崔直摆了摆手,让他们都先下去,然后走向秦钩。
身后的殿门被轻轻关上,扶游大步走向秦钩:“秦钩,现在是第几年?”
“第八年,第八年。”秦钩呜咽着,“你走之后的第八年,扶游,我知道错了,我很想你,我每天都在想你……”
看来他的记忆又回到了前世。
扶游淡淡道:“你很想我?可是我又不想你。”
“我知道,我已经改正了,我已经全部改正了,你原谅我,原谅我……”
扶游走上前,张开双臂抱住他:“秦钩,现在不是第八年,现在已经重新开始了。”
秦钩身形高大,窝在他怀里痛哭:“没有重新开始,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原谅我,我想去找你……我知道,他们都想让我死,可我真的想死,我想见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哭喊着,跪倒在地上,跪在扶游脚边,双手捧住他的衣摆。
原来前世的第八年,秦钩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度过的。
扶游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乖。”
*
扶游接手了朝政。
秦钩现在这个状况,实在是很难处理朝政。
他无时不刻都要和扶游在一块儿,询问扶游是不是原谅自己了。
扶游每次都不回答,只是摸摸他的头发,让他乖一些。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好,扶游也不欲在皇都久留,斟酌许久,他最后决定把皇位留给晏知,自己带着秦钩去西北。
晏知是他知根知底的兄长,脾性温和,应当是个明君。
当然这皇位是秦钩的,他也问过秦钩的意思。
却不料秦钩说:“本来就是要让他做皇帝的。”
扶游蹙眉:“你说什么?你前世就把皇位传给他了?”
秦钩点点头:“嗯,我是这样打算的。”
“为什么?”
“因为你会喜欢。”秦钩正色道,“你喜欢仁慈的皇帝,我先封他做诸侯,再让他造反。我可以亲手把皇位送给他。”
这便是前世扶游死后的所有事情了。
重来一次,也对上了,所有的重新开始,都是轮回。
扶游不知道,秦钩没跟他说过。
秦钩抱住他:“扶游,我爱你,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你别不要我,别不要我,原谅我……”
扶游仍旧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乖。”
第八年的冬天,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场景,正在重现。
晏知登基。大雪纷飞里,崔直赶着马车,离开皇都,就像前世带着秦钩的尸体,去和扶游合葬一般。
秦钩抱着扶游:“扶游,你原谅我了吗?”
扶游摸摸他的头发,轻声道:“还没有。”
*
几个月后,马车抵达西北。
扶游带着秦钩下了马车,对崔直道:“您就在这儿歇一会儿吧,我带他去办些事情。”
崔直颔首:“是。”
马车停在一棵枯树边,崔直把马匹缰绳系好,然后爬进马车里,靠着躺好,准备歇一会儿。
扶游牵着秦钩的手,带着他走上沙丘。
扶游身上披着秦钩的披风,披风拖地,扬起沙尘。
冷风吹来,险些将他的兜帽吹翻,扶游伸手挡在眼前,回头看向秦钩。
“原先那堵墙就在这里,这里的所有人都被困在这里,就为了陪着你、让你死,来来回回、兜兜转转地不断重复。”
秦钩看着他,光觉得他好看,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扶游,你今天原谅我了吗?”
“还没有。”扶游眨了眨眼睛,“秦钩,你想试试吗?”
虽然没有听懂扶游在说什么,但扶游说的,秦钩一定点头:“嗯。”
“如果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控制中心为了让你死创造出来的,你有没有想过,你真的死了,会怎么样?”
扶游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用正经的语气,说出最荒唐的话:“秦钩,你让我杀了你,我就原谅你,好不好?”
秦钩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扶游笑了笑,温柔地捂住他的眼睛:“秦钩,那我原谅你。”
风动不止,枯树下的马车里,崔直也按照设定好的,捂着心口,走向既定的死亡。
这是扶游最后的推断,既然控制中心创造出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杀死秦钩,既然控制中心安排他杀死秦钩,那他真的杀死秦钩,他们就可以窥见这个世界之外的真相了。
*
方舟之中,监管室的管理员们又一次大笑出声,欢天喜地地庆祝。
“好了好了,这回可算是死绝了,计中计还真是不错。”
“所以总算是……”
“不对!”一个管理员扑到控制面板前,“那个扶游回来了!”
“没事没事,他是读书人,比秦钩好对付,开高级防护,开……”
下一刻,一个阴魂不散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监控画面上。
“阎王到底是吃什么东西长大的?他怎么就是死不了?这都第几次了?”
“没事,这回可不是我们动的手,这回是扶游亲自动的手,他应该是来找扶游寻仇的。”
管理员这样推测,他们都围到控制面板前,紧紧盯着。
“你看你看,他去拿武器了,他果然是来找扶游寻仇的,最好这两个人斗得两败俱伤,我们再出去……”
画面上,秦钩拽了一下扶游的衣袖,带着他撬开了仓库,挑了件趁手的武器。
然后,放到了扶游手里。
他大概花了十几分钟,教扶游该怎么放枪。
他不是来寻仇的,他是来保护扶游的。
他是天底下最忠心的小狗,不论扶游对他做什么,他都能重新振作起来,摇着尾巴跟上去。
况且在杀他之前,扶游竟然说原谅他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秦钩活在世上,就只为了这一件事——讨扶游欢心。
而扶游披着披风,束着头发,谪仙模样的人,扛起重枪,对准管理员们。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吹起他散落在额前的头发,他抬了抬眼,目光惊人。
隔着屏幕,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传来。
“嘭”的一声,屏幕破裂,管理员们被吓得跌坐在地上,惊魂未定。
“完了,我们好像招惹了比阎王还阎王的人,扶游……”
*
秦钩从前跟扶游说过,控制中心实际上就是一艘大船,游走在时空里。
黑暗幽深的底层船舱里,无数个小隔间,隔间里是一排一排的铁架子,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放着许多玻璃罐,罐子里,萤火一般的东西一闪一闪的,忽明忽暗。
扶游先找到了自己所在的那个小世界的隔间,走进去,找到怀玉的、刘太后的,其他人的罐子。
原来如此,他们的一生,就是这样被关在罐子里的。
他举起重枪,敲碎窗户,然后把罐子抱到窗边,打开盖子,把罐中萤火放出去。
秦钩帮着他拿罐子,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出去。
窗外也是一片漆黑,萤火飞出去之后,明明灭灭,很快就湮没在夜空之中。
扶游打开了两三个罐子,时间有点来不及,门外已经传来脚步声和机器运转的声音。
扶游干脆重新扛起重枪,回忆了一下刚才秦钩是怎么教他的,然后扣动扳机。
哗啦一声,一面铁架子倒下去,架子上的玻璃罐全部摔碎。
一阵狂风涌来,无数点萤火,游向漆黑的夜空。
小世界的人,在这里的人看来,就像是一颗尘埃。
可现在这些尘埃,就像是掀起一阵风暴,在他们面前呼啸盘旋。
扶游转了个方向,对准另一面的架子。
又是哗啦一声。
做完这件事情,控制中心的机器还在门外徘徊。
扶游放下重枪,支着自己的身体,转头看看秦钩。
他们两个都狼狈得很,一个被风吹得头发都乱了,另一个心口上还扎着一柄匕首。
扶游伸出手,摸了摸秦钩还没干涸的血迹:“你怎么总死不了?这都是第几回了?”
秦钩却道:“扶游,你说好的要原谅我的。”
“嗯。”扶游丢开枪,双手攀住他的脖子,“我原谅你了,原谅你之前犯傻,原谅你之前欺负我。”
秦钩终于高兴了,也抱住他。
他从衣袖里拿出两个红彤彤的果子:“番茄,我刚刚在仓库里拿的,你之前说你喜欢吃,给你吃。”
控制中心的白光探照灯打进来的时候,扶游和秦钩正靠着窗户吃番茄,观赏着窗外一片光影璀璨。
从此刻起,所有向往自由的灵魂,挣脱束缚,无所顾忌地流向自由。
*
在控制中心里大肆破坏的扶游和秦钩被抓住了。
控制中心的闪光灯太闪了,扶游有点不习惯。
扶游站在身高尺前,举着板子——板子上写着他的代号和名字,灯光闪了一下,扶游忍不住举起手挡一下。
机器也很无奈:“请不要遮挡眼睛。”
扶游理了理头发,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在控制中心里留下了自己的第一张照片——入狱照片。
他的玉冠摔碎了,为了防止他携带武器,外裳也解开了,就穿着一件雪白的中衣,还赤着脚。他的头发披散下来,垂在肩上,衬得他愈发面白唇红,温润似玉。
照片上的扶游微微蹙着眉,唇角却微微带着笑,看起来就像是个弱不经风的文人。
但只有管理员们知道,这是个比阎王还“丧心病狂”的文人。
他的“犯案工具”还放在一边,留待存证,一架重型枪。
他就是用这个东西,把控制中心经营许多年的小世界的人,全部解放的。
秦钩那个阎王,犯下的最大的事情,就是砸碎控制面板,切断一个小世界的联系。
扶游倒好,他就来了一趟,直接把所有人给放走了。
“请转身。”
扶游转过身,右面左面,都拍了照。
然后换秦钩过来拍,一样的流程。
控制中心来抓人的时候,秦钩拼死护着扶游,他比扶游更狼狈,中衣上带着血迹,散着头发,只是头发没扶游的那么柔顺,活像是一头炸毛狮子。
最后他们两个人一起拍。
两个人并肩站好,都举着板子,微微抬着头,目光与神态都是如出一辙的倨傲与凌驾,不可一世。
秦钩道:“扶游,我们拍结婚照了。”
扶游蹙眉:“这是什么东西?”
“就是我们成亲了。”
“秦钩,你不要得寸进尺,我只是说原谅你,我还没有说要跟你成亲。”
扶游说这话时,一边转过头看他,秦钩扶住他的侧脸,用拇指沾了点扶游刺在他心口,刺出来的心头血,摁在扶游的额头上。
然后秦钩旁若无人地亲了下去,扶游微微抬头,迁就他的动作。
“我永远爱你。”
扶游和秦钩是天生一对。
第46章 结局
拍完入狱照片, 扶游和秦钩就被关进了控制中心的监狱里。
两个人住一间,他们是狱友。
每天吃吃喝喝,还可以提要求。
扶游对巡逻的机器说:“麻烦你, 我晚上想吃番茄汁拌饭,秦钩不吃, 他番茄过敏。我还想要几本书。对了,秦钩还需要一根羊骨头,他要磨牙,否则他会在我的脖子上磨牙。”
机器如实记录他的话,然后离开。
扶游回头,秦钩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扶游有些无奈, 知道他想说什么。
秦钩双眼发亮:“扶游, 我们和好了,对吗?”
“对。”扶游点点头, “我们和好了。”
秦钩一听这话, 就猛扑上前,抱住他:“扶游,我好爱你。”
扶游摸了摸他的脑袋:“知道了,每天说一百遍。”
秦钩低下头,把脸埋在他的肩窝上, 露出尖利的狼牙,在他后颈突起的骨头上磨了磨,就像是做标记一样。
扶游靠着他, 才能勉强站好。
所以秦钩的羊骨头什么时候能来啊?
后来控制中心满足他们的要求,给扶游带来了书, 还给秦钩带来了羊骨头。
扶游把羊骨头拿出来给秦钩, 秦钩不要。
扶游在监狱里看书, 秦钩就从身后抱着他,在他的后颈上磨磨牙,把他的皮肉磨得通红。
等扶游看完了十来本书,也就到了控制中心提审他们的日子。
毕竟他们两个犯了大罪,把控制中心搅得天翻地覆。
扶游在监狱里的小镜子前整理好仪容,披上自己穿过来的衣裳,梳好头发。他的玉冠摔碎了,这里没有发带,他就一直披散着头发。
扶游转过头,摸摸秦钩的脑袋:“你等一下不要随便开口。”
秦钩点点头:“我知道,都听你的。”
扶游抬手搂住他的脖子,碰了碰他的嘴唇:“乖。”
*
控制中心这阵子忙坏了,原本装在罐子里的、小世界的人全部摆脱设定,重归自由,他们能控制的就只剩下自己派出去的任务者。
任务者的任务难度系数直线提升。
罪魁祸首就是扶游和秦钩。
今天终于要提审他们了,管理员们摩拳擦掌。
扶游和秦钩被带进严肃庄严的审讯大厅,被按在凳子上坐好。
管理员慷慨陈词,陈述他们的罪行,随后坐在审判席上的老人转头看向扶游和秦钩:“被告人有什么要发言的吗?”
扶游站起身,抚了抚衣摆,抬手作揖。
“我以为,管理员对我和我的……从犯的控告,从根本上是不成立的。”
“从一开始,管理员们就对我和我的从犯造成了人身威胁。他们忌惮秦钩的强大实力,无法亲手杀死他,于是从几百万人里挑中了我,想让我用爱情杀死秦钩。”
“可是爱情并没有那么容易杀死一个人,它只会不断地折磨我和秦钩。管理员们监管着我们的一切,在我被秦钩欺侮的时候,他们袖手旁观;在我想要杀死秦钩的时候,他们加以鼓励。”
“可以说,他们已经对我和秦钩的人身安全造成了威胁。”
秦钩点头附和:“扶游说的对。”
扶游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乖。”
“在我们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事实基础上,我和秦钩才站到了一起,准备反抗。并且,我们的反抗并不是一开始就那么激进的。”
“一开始,秦钩只是切断了我们那个小世界与控制中心的联系,并没有做出过激的事情。可是管理员们并不放过我们,仍旧在暗中操纵我们,乃至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由此,我们才进行了第二次反抗。”
“我无意指责,可事实就是,一切事情起因于管理员的错误管理与刚愎自用……”
管理员厉声打断他的话:“你胡说,管理小世界的人就是我们的职责,怎么能说是错误管理?要处死秦钩,是因为秦钩的高积分已经影响到了所有任务者……”
扶游定定道:“管理不是操控,强者就该死吗?”
“小世界的人能算是真正的人吗?”
“为什么不算?”扶游一听这话,猛地转过头,直视着说话的那人,“小世界的人前几天把你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小世界的人现在就堂堂正正地站在你们面前,为什么我们不算是真正的人?!”
坐在板凳上的秦钩站起来,捏着面前的铁栏杆,随时要把栏杆给掰下来。
被问到的管理员讷讷不能言。
平时不觉得,对比出来才发现,原来扶游说话有些文绉绉的,确实像是古代来的文人。
他一身大袖,飞舞似黄雀,与冰冷严肃的控制中心格格不入。
扶游抿了抿唇角,又问道:“好,如果你们认为,小世界的人不算是真正的人,那么,请问你们要用哪里的律法来治我和秦钩的罪?”
“控制中心三九二年颁布的……”
扶游冷笑:“这套律法的序言写得清清楚楚,这套律法适用于控制中心的所有管理员与任务者,我和秦钩是两个从小世界出来的、不算是真正的人,自然用不了这套律法。”
“你……”
“我的发言完毕。”扶游转回头,朝审判席又做了个揖,然后拂袖坐下。
他这些天在监狱里就钻研那些律法了,还算是有点用。
扶游的要求也很简单,他不接受任何惩罚,控制中心必须立即把他和秦钩送回小世界,并且关闭所有过度控制的权限。
审判持续了整整三天,控制中心为表公平,特意采用审判员和系统参半的投票审判法。
在扶游和管理员两方的持续要求下,进行了三次投票。
扶游的逻辑无懈可击,所以按照逻辑计算的系统全部站在了他这边。
最后一次投票,一多半的审判员也站在了他那边。
从小世界上来的扶游和秦钩,大获全胜。
有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系统惊叹道:“原来这就是古代文人啊,有机会过去带一个看看。”
*
控制中心履行判决,答应了扶游的请求,更换一批新的管理员,所有小世界重启,收回一切不合理权限,从今以后只控制自己派出去的任务者,绝不干涉任何普通人。
他们本来想把扶游留下来,加入管理,还有一个家属名额——给秦钩准备的。
但是扶游拒绝了,他实在是不习惯留在这里,他想回到属于自己的小世界。
控制中心新开发了“养老世界”制度,积分足够的任务者可以任选一个小世界养老,控制中心给他们安排身份,从此以后直接脱离任务世界,这样就不用直接杀死那么残酷了。
扶游和秦钩就走了这个通道回去。
临走的时候,管理员过来喊他们:“扶先生,秦先生,走吧。”
牢房里,扶游理了理头发:“好。”
监管室里,管理员们正在设置他们的身份。
“扶游说,就要原来的那个身份,那就把原来的数值贴过去就好了。”
另一个管理员却说:“他和阎王太狂妄了,不整整他们,我心里不舒坦。”
“你还敢整他?你疯了吧?你要他们第四次杀上来吗?论武力你打不过秦钩,论嘴皮子你说不过扶游,扶游还会耍枪,你敢动他?”
“不敢。”管理员愤愤不平地把身份数据贴过去,屏幕变灰,一个漏斗开始翻转,“行了。”
一个管理员凑过来做记录:“行……”
记录着记录着,他忽然惊呼出声:“我去,你把这两人的身份给贴错了!”
“啊?”
“秦钩是皇帝,扶游是采诗官。你他妈把扶游弄成皇帝,把秦钩弄成采诗官了!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去,真的……”管理员哽住,然后立即拔断连接,“差不多,扶游应该……不至于为这点小事打上来……而且那个秦钩,他不是还在追扶游嘛?我帮帮他,扶游做皇帝,地位更高,追得更爽。”
叮咚一声,传送完成。
两个人胆战心惊地离开监管室,把监管室的门彻底封死。
从今以后,互不干涉。
只有扶游和秦钩的入狱照片,在每年入职管理员培训和管理员大会的时候,被拿出来展示。
“看看,看看,小世界的人都能把我们这儿搅得天翻地覆的,啊?丢不丢脸?重振雄风,势在我辈!”
“重振雄风,势在我辈!”
*
扶游和秦钩顺利回到摆脱控制的、重启的故乡。
一阵眩晕之后,迷迷糊糊的,扶游陷在柔软的被子里,好像听见有人在喊他。
是个温柔的女子。
“扶游?扶游?”
扶游没见过自己的娘亲,却下意识喊了一声:“娘……”
“诶,娘在呢。”女子抱住他,“娘在呢。”
又有一个男人说:“阿姐,扶游这到底是怎么了?要不然再喂一口参汤吧?就受个凉,怎么睡了这么久?”
“不……不要……”扶游含含糊糊道,“再喝就流鼻血了……”
男人惊喜道:“诶,醒了醒了,阿姐,扶游醒了。”
扶游恍恍惚惚睁开眼睛,隐约看见熟悉的人。
他一惊,眼睛都睁大了:“刘太后!”
刘太后抱住他:“傻孩子,你烧傻了?你喊娘亲‘刘太后’?这么见外做什么?”
扶游惊呆了:“娘……”
刘将军端起参汤,递到他的唇边:“我就说还是再喝一口吧,这孩子,怪可怜的。”
扶游被他按着脑袋,不容抗拒地喂了一口参汤。
苦得很,扶游皱着眉,好半晌才缓过来。
刘将军放下碗,问道:“怎么样?还认得舅舅吗?”
扶游又一次惊呆了:“我……我是谁?”
刘将军转头:“完了,阿姐,这孩子真傻了。”
刘太后抬手把他推开:“闭嘴,别说不吉利的话。”她握住扶游的手,温声道:“你叫扶游,是大夏的皇帝,你年纪小,才登基没一年。我是你娘,刘太后。这是你舅舅。”
扶游哽住,忍不住问了一句:“是亲娘和亲舅舅吗?”
这回轮到刘太后哽住了:“你这傻孩子,不是亲娘和亲舅舅是什么?”
应该是控制中心传送的时候,出了点差错,把他和秦钩的身份对调了,他现在是皇帝。
那……秦钩……
采诗官?
扶游大病未愈,刘太后再跟他说了一会儿话,就让他好好休息。
刘太后温柔地给他掖好被角:“你放心,朝政那边有娘和舅舅呢,你就好好养病,不要想太多。”
扶游双手拽着被子,怯怯地点了点头:“嗯……嗯,我知道了。”
刘太后放下榻前的帐子,扶游感觉自己好像真有些发热,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刘太后与刘将军出去之后,便有侍从迎上前,轻声询问:“娘娘,将军,今年的采诗官都到齐了,献诗名录也都献上来了,底下想问问,从什么时候开始安排献诗比较好?”
刘将军摆了摆手,没好气道:“陛下都病迷糊了,还献诗?今年先免了,拿点钱打发他们走,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刘太后也默许了。
侍从应了一声:“是。”
消息传到采诗官居住的驿馆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采诗官献诗乃是祖制,怎么能说免就免?”
“陛下就病得连床都起不来吗?”
身材高大的秦钩,背着小一号的书箱,站在采诗官之中,垂着眼睛,表情难过。
扶游生病了,很可能是水土不服,他好想现在就见到扶游啊。
取消献诗他倒是不在乎,因为他唱歌跑调。
*
扶游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感觉精神好多了。
他端着药碗喝药,刘太后和刘将军就围在旁边看着他。
“诶,乖,慢慢喝。”
扶游的感觉不是太好。
随后一个侍从进来,在刘将军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刘将军皱了皱眉:“还在闹?派些人过去看好了……”
扶游问道:“舅……舅,出什么事了吗?”
他实在是不习惯,刘将军做他的舅舅,好可怕。
“就是那群采诗官,跟他们说你病了,今年就不献诗了,结果他们不干了……”
扶游忽然板起脸:“采诗献诗是祖制,怎么可以说免就免呢?”
刘将军上下打量他:“你这话和那群采诗官说的一模一样。”
“我的身体不妨事,献诗就按照定好的日子进行,不可以取消,更不可以动武,马上派人安抚……”扶游掀开被子,要下榻,“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外面冷得很,你一出去又得病倒。”刘将军把他按回去,“行了行了,舅舅去,舅舅亲自去,舅舅给他们磕头赔罪,行了吧?”
扶游连忙道:“我没有要舅舅给他们磕头的意思……”
“知道了,陛下好好休息。”
扶游原以为刘将军这是生气了,心中还有些忐忑。
可是下午,刘将军把事情都处理好了,给他把献诗名录带过来,又跟没事儿一样,给他带了吃的玩的。
扶游轻声问他:“舅舅没生气吗?”
刘将军大马金刀地坐着,一摆手:“跟你生什么气?”
扶游低下头,翻了翻献诗名录。
果然看见了秦钩的名字。
扶游“扑哧”一声笑出声。
*
秦钩献诗的日子被排在比较后面,扶游也没有刻意把顺序往前调。
某天,扶游披着斗篷,偷偷溜出宫,去花楼看了一眼,把怀玉给赎出来了。
扶游犹豫许久,最后还是让侍从出面去赎人,赎了之后,再给了他许多钱,放他自由去了。
说实话,扶游一直觉得,从前怀玉遇见自己,是自由,但也是束缚。
怀玉不敢离开他身边,至死都只认识他一个人。
至死还想和他成亲。
或许……怀玉需要遇见他真正想要成亲的人。
扶游难当大任,决定不再招惹他。
做完这件事情,扶游就带着侍从离开了花楼。
出去的时候,刘将军正带着人满大街找他:“快快快!都去找!”
扶游缩着脖子,走到他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袖:“舅舅,我在这里……”
刘将军气得拍他的脑袋:“你这……阿姐都吓死了。”
正当此时,怀玉揣着银子、背着小包袱,高高兴兴地走出花楼,瞧见这样的场景,没忍住回头多看了几眼。
*
大雪天,养居殿里烧着地龙,香炉里轻烟袅袅。
隔着帷帐,扶游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裹着毯子,揣着手炉。
没多久,侍从将献完诗的采诗官请下去,又领了一个新的进来。
帷帐外传来秦钩的声音,按捺着试探的语气:“小臣秦钩,见过陛下。”
扶游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外面那个身影上:“免礼平身。”
两句话,确认帷帐里外的就是那个人。
扶游笑了笑,又道:“你们都先退下去吧,乐师也下去休息一会儿。朕记得,秦钩是会敲编钟的,是不是?”
秦钩作揖:“回陛下,是,小臣会敲编钟。”
“嗯,那你来敲。”
“是。”
侍从们都退下去了,秦钩摆好编钟,在软垫上跪坐好,用小木锤敲了一下。
扶游放下茶盏,倒在榻上,撑着头。
听了一会儿,他又问:“你怎么只敲钟不唱歌?你的诗呢?”
秦钩哽了一下:“陛下要是不怕脏了耳朵,那我就唱了。”
“采诗官献诗是你的职责所在,怎么能说是脏了耳朵?”
秦钩低低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唱诗。
才一开嗓,扶游就忍不住堵住了自己的耳朵:“秦钩,你有一个字在调上吗?”
秦钩在来之前,还让几个老采诗官教过他了,可是最后,几个老采诗官都摇着头走掉了。
教不会。
秦钩站起身,掀开帷帐,走上前:“扶游,你又取笑我。”
扶游撑着头,朝他勾起唇角,又得意地翘了翘脚:“采诗官要在外面献诗,不能进来打扰陛下。”
秦钩瘪了瘪嘴,最后还是退出去了。
他就敲了一会儿编钟,也没有再唱歌。
后来侍从们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就在外面敲门,轻声询问:“陛下,下一个采诗官已经到了。”
扶游应了一声:“好,秦钩马上就敲完了。”
秦钩站起身,又一次掀开帷帐:“扶游,我走了。”
扶游点点头:“嗯,走吧。”
秦钩不死心,再问了一句:“我真的走了。”
扶游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秦钩走到榻前,扶游拽着他的衣襟,让他弯下腰来,自己则微微抬起头,在他的脸上啄了一口。
扶游松开手:“好了,你下去吧。”
秦钩低头看着他,不肯离开。
扶游蹙眉:“还要?没有了,每天只有一个。”他坐起来,双手攀住秦钩的脖子:“好吧,今天我们重逢,多给你一个,明天就只有一个了。”
秦钩环住他的腰:“好。”
采诗官秦钩从养居殿出来的时候,唇角好像被什么东西划破了,还带着血珠。
从来只有狼咬人,扶游是第一个人咬狼的。
*
今天的采诗官全部献诗结束,吃过晚饭,天色已晚。
扶游洗漱洗漱,再看了一会儿书,就准备睡下了。
侍从们放下帷帐,吹了蜡烛,那去偏殿待着。
扶游不让他们在门口守夜,他们只能待在偏殿。
养居殿的暖气足,熏得扶游迷迷瞪瞪的。
忽然,不知道是谁偷溜进来,轻手轻脚地推开里间的门,走到榻前,掀开帷帐,在扶游身边蹲下,轻轻地喊了一声:“扶游。”
扶游“哼哼”了两声,没醒。
那人便用冰凉的手捏了一下扶游的鼻尖:“扶游。”
扶游这才被他弄醒,哼哼着问了一句:“谁?”
秦钩笑了笑:“是我。”
“嗯?”扶游一惊,清醒过来,“秦钩,你怎么进来的?”
“我想见你,就跟领我进来的太监说,我仰慕陛下风姿,想要近身伺候一下,我给了他一点钱,他就让我顶今晚的值。”
“还能这样?”扶游拽了拽他的衣袖,“那你现在穿的是太监的衣裳?”
“嗯。”
扶游笑了笑,伸了个懒腰:“你穿太监的衣裳,你人没变成太监吧?”
秦钩握住他的手,带着他的手,正色道:“没有。”
扶游仍是笑,笑着捏紧了手。秦钩低着头,从喉咙里压抑着疼痛的呼噜声。
好半晌,秦钩低声问:“扶游,外边冷,我能不能上去?”
扶游反问他:“你想上哪儿?上榻?”
“嗯。”
扶游却问他:“秦钩,我是谁?”
秦钩答道:“你是扶游,是自由自在的小黄雀。”
扶游满意地勾了勾唇角,拽了他一把:“行,你上来吧。”
秦钩解开太监的衣裳,上了榻。
帷帐飘起来又落下,月色银光倾泻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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