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傍晚,老疤的小宠儿穿着绸缎衣裳出来了。然而穿戴得再整齐贵气,也挡不住他眼下的青黑和别扭的走路姿势。
天天挨拳头,不挨拳头就自己练,鬼才能有精神。常以束打着呵欠一瘸一拐地往外走:“疤爷呢?”
“五寨主出寨了。”少年的声音是这样沙哑的吗?守门的人觉得应该更清朗些。
刚睡醒谁不沙哑?常以束面色沉郁:“我饿了。”
老疤不在,常以束有点担心寨子里的人克扣他的口粮。
好在并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毕竟老疤走之前交待了,少年正长身体饭量大,让多给肉菜;少年娇气,馒头米饭要最细最白的。
寨主之一特意叮嘱的话,下头的人自然不敢违背,又不是嫌命长了,寨子里人命贱得跟草一样,天天都会因着一些鸡毛蒜皮的缘由死人。
因此,少年的日子过得相当富足。
老疤离寨三日,一回来就扛着少年回房了。少年破口大骂,老疤满脸堆笑并不着恼。
打那日起,所有人就都明白了,老疤这是老房子着火了,掏心掏肺地宠他的小宠儿,恨不得给摘星星摘月亮的宠。
刚开始的一个月,少年不常出门,只偶尔老疤不在寨子里的时候才出来转转。后来也许是适应了夜里的事?少年露面的次数逐渐变多。他眼下不再有青黑,眉目间却添了一股子妩媚。擦肩而过,能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幽香。
少年纤细而又艳丽,着装永远精致贵气,与寨子里所有人都不相同,比寨子里的女人都惹眼。
某日,寨子里的一个小头目趁着老疤不在,想打少年的主意。
少年凶相毕露以命相博,咬破了那人的喉咙,撕掉那人一只耳朵。幸好老疤回来的及时,一刀结果了那小头目。
之后,老疤开始在院子里手把手教少年刀法。
不练刀的时候,老疤会揽着少年的腰,带他去账房,真的让少年帮忙管账。少年非常聪明,那些账目他只要过一眼就能揪出里边的不对劲。
发现少年很有手段后,老疤给少年的权力越来越大,慢慢的,少年成了老疤那边的二把手,帮着老疤拿下了更多的市场。
眼瞅着老疤在寨子里有一家独大的趋势,一个寨主提醒老疤,不能又给钱又放权还传授刀法,小心养虎为患。
“你那小宠儿,当面跟你笑得甜蜜,背后看你的眼神,淬了毒的。”
老疤不以为意,摆摆手往回走,狂放地笑道:“这其中趣味,你们啊,不懂。”
“那小子恨你,总有一天,你会栽他手里。”背后的人高声预言。
两个月后,少年用老疤交给他的刀法,以比老疤更犀利狠绝的姿态,与老疤大打出手。
半个时辰后,老疤被少年逼入墙角并卸掉了双臂。
少年右手持刀,架在老疤脖子上,左手持匕首,刺瞎了老疤的一只眼。
那一刻,老疤凄厉的哀嚎响彻了整座寨子。
少年蹲在那里欣赏了一会儿老疤的狼狈,戏弄似的将老疤的双臂装了回去。他拄着有了豁口的大刀,脸边挂着鲜血,笑矜矜地跟老疤说:
“你是咱们的寨主之一,手里抓着好几条暗线。杀了你,线就断了,与寨子的利益相违背。所以,我不杀你。但是不杀你,我心里的恨无法排解。所以,要你一只眼睛。”
“嘻嘻嘻,疤爷啊。”少年像往常一样,甜腻腻地唤他,“好不容易靠着几条线保住一命,你可得把那几条线抓紧了呀。”
老疤一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将眼眶里的匕首缓缓拔了出来,鲜血顿时顺着他的指缝汩汩淌出。他紧紧握着匕首,用那只完好的、仿佛要流出血泪的眼睛死死盯着少年,甚至对着他笑。
要如何形容那个笑容呢?
喜爱?
偏执?
惊艳?
欣慰?
还是都有。
那个场景,给了观战的人极大的震撼。
他们不由自主地想:老疤一定爱惨了少年。
而少年,丢了破刀,拿着老疤精工打造的宝刀,冷漠地起身,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走进了老疤的院子——不对,此刻起,这里就属于少年了。
那天之后,不再有人对他起不该起的心思。
那时,少年来到这个寨子,不足十个月。
又三个月过去,少年把其它六个寨主全砍成了残废。那六个人跟老疤一样,都缺了点东西,指头、手臂、舌头……不一而足。
少年成了寨子里的绝对掌权人。
没人知道少年的名字,寨子里的人都称少年为大当家的。
大当家的爱享受,差人给自己盖了奢华的房子,房子周围种满了漂亮的花,屋里日日熏着好闻的香。
大当家的束发讲究、衣着华丽,大当家的出行要乘步辇,大当家的说一不二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
大当家的长得唇红齿白,眼里总是带着驱不散的戾气。阴鸷的神情不知不觉在他眼角晕开了暗影,使得他看上去愈发的殊艳,也愈发的狠厉。
大当家的步辇的一侧,总是跟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脸上有疤的大胡子男人,一个对大当家的忠心耿耿的男人。
他们还是叫男人老疤,他们问他为何不恨。
老疤摸了摸带着眼罩的眼睛,仍然笑着说:“你们啊,不懂。”
大当家的来到寨子里一年又十一个月的时候,死了。
他带着兄弟们贩卖私盐,遇到了黑吃黑,死于混战。
当大家死的那个晚上,老疤送少年远行。
他将箱笼递过去,这是少年被抓进寨子里时背的那个,里边的书早被水匪扔了。箱笼底部有夹层,夹层里放着少年的身份文书之类的物品,老疤找回了箱笼,帮忙保存了近两年,从来没有打开看过。
他拿回了宝刀,称少年为“豆子”,直到现在,他们都默契地没问过对方的大名。
“离开这里以后,你就用不上刀了,你要忘记自己会使刀这件事。”
在盐帮,越是深入内部,越是知道其关系网的可怕。你无法确定,与你擦肩而过的那个人是不是盐帮的人,你也无法确定,那个人是不是认得你的刀法。倒是拳法,只在屋里练习从未施展过,没人认得。
“拳法你日日练习不曾懈怠,它足以保你在游学途中安然无恙。现在离三年游学期满尚有几个月时间,你得寻回自己入寨之前的样子。”
要把脸上的脂粉全部清洗干净,要做个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要做个与大当家的完全不同的人。如此一来,寨子里的人再见到你,只会以为是人有相似。
“到了京城,就去吴记豆腐脑守株待兔,柳清风偏爱那一口,定能逮着他的。跟他相处,态度真诚点,别耍心机。他一贯傻头傻脑的,但是擅长看人。你耍心机,他会戒备。把你的一手好字写给他看,很容易就能笼络他。”
这样,拜师的把握能有八成吧。
“不要舍不得眼前的财富,别被这些小恩小惠迷了眼。”他很清楚,豆子在巨大的利益和奢靡的作风中动摇过,“记住我说的话,等见识了皇家的生活,你才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富贵奢华。”
“名单账目,要牢牢记在脑中,不要写下来,也不能说与任何人听,柳清风也不行。直到你金榜题名,有机会面圣,你才可当面默下来交给陛下。”
新科进士,通常要在翰林院待满三年,才能有机会做实事。若是想立大功升高官,刚入朝就呈上证据是不行的。如果陛下认定处理盐帮刻不容缓,过早呈上证据,盐帮的事很可能会被交给别的官员去做。其中的功劳,会被分走七成。
“许给你的高官厚禄一定会有,你不必着急呈上证据,可以等你在翰林院站稳脚跟,有些权利了再说。”
在翰林院待个一两年,有些资历了,再加上清风的帮衬,盐帮的事,破例全权交给豆子办也不是不可能。
“我这边无需担心,再潜伏三五年不成问题。而且趁此机会,我会改变行事风格,回去之后成为新的大当家的,也能接触更中心的人物了。”
他的少年没了,他变成什么样都能解释得通。不发个疯宰几个人,都对不起他这一年多苦心经营的形象。
“旁的也没什么要嘱咐你的了,你天性机敏懂得趋利避害,一定能照顾好自己。”老疤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发顶,终是说道,“走吧,别回头。”
拜别老疤,常以束乘着竹排顺流而下,一次都没有回头。
这个梦,时间跨度很长,艺书做梦的时间,却格外的短。
梦醒时分,子时近末。
穿上衣服来到院子里,满天星辰将夜晚照得很亮。
这是艺书第一次,在接收过记忆之后无法继续入睡。亲身经历过才知道,常以束为了他追求的富贵,付出了多少。
艺书在微凉的夜色里,一遍又一遍打着拳,不知疲倦,不肯停歇。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裳,可他还是打不出如梦里那般迅疾暴戾的拳法,连一半的水准都没有。
依然是那副身体,依然日日练习不曾懈怠,可出拳的人,不够果决。
如果昨晚,身体完全被常以束掌控,赵双陆大概会在十招之内身亡,哪里用得着拼上一条胳膊杀他?
常以束第一次用两败俱伤的方式打斗,对战的人是老疤。那天他戳瞎了老疤一只眼,自己亦是满身刀伤,养了一个月才彻底恢复。
至于刀法,艺书将棍子想象成宝刀,横刀起势,挥刀——他发现自己挥不下去,常以束的刀,杀了太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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