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一辆马车缓缓驶出了谷,崎岖的山道降服在马夫熟练的驾车本领下,山崖边时不时传来石子落入深谷的声音。
山道这边的积雪,被人连夜清理了。否则夜里寒上一寒,结冰怕是少不了的。因着地势的缘故,马车并不大,车上也只有三个人。
沉默的驱赶着马的马夫,手执医书的池翊,与仍在昏睡中的简珊。
又是一阵风声从空谷传来,明明是白日却平白添了幽静,池翊抚了抚医书的褶皱,想着眼前的人醒来时的讶异。
按照那位名为简钰的公子交代的,他只需将这封信递给这位小姐,便能够免去解释的麻烦,倒也方便。
手中的信被缓缓放到一旁,池翊也收回了眼神。
马车奔了整整一天,才彻底离开了谷的地域。慢慢驶离那座常年冰封,隔开了外界的山,昏睡中的少女轻微舒展了眉头。
明明只是一山之隔,马车一日后到的地方,天空竟然有了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层稀薄而下。
到了隔天清晨,池翊依旧在缓缓翻着医书,只是换了本。看起来一丝疲倦也无,他偶尔看一眼昏睡中的人,他们此番先去的地方是析城。
医治面前人的药材在那。
此时,窗外的光透过帘子,今日的阳光恍若暖春时期,夹杂着冷意的寒风也成为了陪衬。
被特意制作的车帘防住了整晚的冷冽,却出乎意料的没有阻挡带着暖意的光。
光透过车帘,在简珊脸上洒下剪影,她此时的脸虽谈不上红润,却早也脱离了惨白的范围。
简珊似乎是感受到了脸上的光,握着被子的手,轻轻松开了些许。随即眼睛缓缓睁开,却在下一刻猛地闭上,待到完全能够睁开时,已经是半刻钟后。
她依旧轻眨着眼,不大适应眼前的场景。
简珊的眼前,是池翊。
眉目如山水,偏唇红盎意春色,自有意蕴在其间。依旧是一身墨袍,头顶也是墨玉镶的玉冠,更衬得仙人之姿。
她从前常听府中人夸赞哥哥的长相,无非是君子翩翩,相貌堂堂。
池翊这样的,该是仙人…
可“仙人”现在心里却满是疑惑。
简珊抬眸便不经意轻笑了笑,对上他的眼时,眼中的笑便如花绽。
他从简珊眼中看见了万般情绪,唯独没看见困惑。
不困惑眼前素昧谋面的他,不困惑时而颠簸的马车,不困惑此时车外喧闹的人群。
她安安静静地卧在马车一角,望着他,眼中带着浅浅的笑。
池翊倒也没多做纠结,从一旁拿过简钰交给他的那封信,递给了简珊。
简珊接过信,却没急着打开,而是放在了被褥的一角。
“简小姐,在下池翊。”算是打了声招呼,说完便前去扶起了简珊,给后背的软枕调整了下位置。
“先生,以后可唤我简珊。”其中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却还是被简珊强忍着压下去大部分。
与人介绍时咳嗽,实在是不太符合这十几年的教导。
“简小姐,今后可唤我池翊。”池翊递给简珊一副熬好的药。
“先生,药有些苦。”简珊笑着喝完了药,细细说道。
池翊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从一旁的罐子中取了两颗琉璃糖递给了简珊。
简珊依旧对着池翊浅浅地笑着,池翊动作一僵,一罐琉璃糖都放在了简珊旁边。
“先生客气了。”简珊却也将整罐都收下了。
久尝汤药的她其实是尝不出什么甜味的,只是觉得有趣极了,先生实在是可爱的有些过分了。
随即望向了窗外,帘子遮住了,其实看不见什么,只是简珊听着耳边的喧闹,感受着从出生起便再未拥有过的自由与肆意,还有身边已经开始翻着医书的池翊。
简珊感觉,腐朽的人生,终于,照进了光。
那光很疼,却让她有了活着的滋味。
*
三天后
深夜,进入析城只有一条道,道上偶尔有些马车飞奔而过,扬起的尘沙喧闹后又归于沉寂。此时一辆马车稍稍掀起了一旁的帘子,戴着白斗笠的少女探出些身子。
“夜凉。”
倒也不必马车内的人多说,少女便放下了帘子,轻轻摘下斗笠后,乖巧的翻开了一旁的医书。
马车内很安静,风声伴着车轱辘声,打破深夜的寂静,却难以扰动马车内的两人。
池翊余光中,低下头看着医书的简珊,而后闭上眼休憩。
简珊一页一页翻着医书,不知何时停下了,手指抚摸着医书上的墨痕。见空气真正安静了,她轻轻闭上了书,抬眼望了望对面的池翊。
摘掉斗笠的简珊,是个长相温婉的少女,约莫着十六七岁,脸色有些苍白,像是自小体弱的人。
依旧是风声夹杂着赶车的车轱辘声,也不知还有多远才到。想着想着,简珊打开了一旁的琉璃罐,拿出一颗含到了嘴里,脸上的笑,这时方真实了些。
虽简珊已经尽量控制了声音,但池翊在琉璃罐打开那一刻,还是醒了。
他睁眼望向简珊,简珊与他的视线对上,脸上的笑更温婉了些。
池翊却在这一刻罕见的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像是结束了今夜的睡眠,他拿出了医书缓缓翻着,再不望向简珊一眼。
简珊嘴角的笑慢慢放下,整个人却像是更柔和了些。
眼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她真的好久没看见他皱眉了。上一次池翊皱眉,还是在她拿走他整罐琉璃糖时。
再之前,是在简家吗?
不经意又想到简家,简珊再次翻开了这本今晚本不应再被宠幸的医书。
马车内再次安静下来,时不时响起书本翻动的声音。
天空已经开始透着些白,他们也快到析城了。
*
清晨,奔波了一晚的马儿,也罕见的透出了些疲惫。马车在清晨的薄雾中缓缓的停下来。
帘子被人从里面缓缓打开,挂在马车的一旁。翻阅着医书的少女放下了书,掀起了盖在腿上的小被。
清晨还有些冷,帘子掀起后,一时间寒意涌入,简珊来不及生起抑制的意图,便轻轻咳了起来。
她脸本就白,这一咳,脸上血色全无。
池翊轻皱眉头,弓腰上前,将简珊掀起的被子放回了原位。接着又是一步,上前抱起了简珊,再轻轻一跃,下了马车。
简珊被抱起来时,并没有太多的讶异,她只是默默看着面前的人,手轻轻的动了动。
一旁的车夫也只是沉默的低着头。
清晨的雾很薄,风很冷,独留在马车内的医书自顾自的翻着页。
池翊将简珊抱下车后,就缓缓把简珊放在了地上,一旁的车夫收好了被子,弯腰递上一件狐裘。
池翊将狐裘为简珊系好后,转身拿出了马车内的行李。
一旁的简珊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望着眼前毫不起眼的府邸,低下头轻轻笑了笑。
这狐裘是简家给她准备的行李。
商贸之首的简家,这种方面定是少不了她的。料子用的也是顶好的,在清晨的寒意中分割出两个世界。
简珊在披风里的世界,而池翊,在外面的那个世界。
想到这,简珊看了看马车旁的池翊,拢着披风的手,轻轻松了松。
有准备的情况下克制住咳嗽,对她而言还是比较容易的,原本苍白的脸在这一刻也染上了些红,多了些人气。
那马夫是池翊雇的,到了析城,马夫也就该离开了。
就在这时,眼前府邸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位老人迎了出来。只见老人走到池翊边上,行了个简珊看不懂的礼。
“主人。”这是对着池翊说的。
池翊眼神未变。
老人继续说道:“主人唤老奴青奴就好,老奴还有个孙女,老奴听闻主人这些天要回来,就让她去了佛寺。”
此时车夫已经离开了,青奴接过池翊手中的行李,在前面带起了路。
整个过程都只有青奴一个人的声音,池翊向来安静如画,简珊也不是那吵闹之辈,一瞬间只有木板上的脚步声。
青奴先是将简珊带去了安排好的去处,青奴在前面领着简珊,池翊在后面缓缓跟着。安置好简珊后,青奴便先行离开了。
看着眼前抱着琉璃糖罐的简珊,池翊头不禁疼了疼。
原先满满的一罐子,现在已经少了半罐了,这丫头也太爱甜的东西了。
一路上简珊的情绪都还算不错,可进入这个房间后,简珊的情绪肉眼可见的变化了。池翊打量着房中的摆设,都是些基础的摆设…
简珊在一旁的矮榻上坐下,也将琉璃糖罐小心放好了。拧开了罐子,却又连忙关上了。
池翊在一旁看着简珊的小动作,满心都是好笑,刚刚她情绪的变化倒是被抛到一边去了。
待池翊离开,房门闭上后,简珊脸上的笑凝固了起来。
她深深看了一眼琉璃糖罐,眼中闪过一丝晦暗。想要轻拧开,却又是马上停下动作。
只有半罐了,要没了…
她放下糖罐,漠然起身,此时的神态,已经与在池翊面前完全不同。
她走向那面铜镜。
铜镜位于房间的东面,在床的侧面,看着很是轻薄精巧,进门便能让人一眼看见。台上还放置了些女子用的钗环,正是简珊这个年纪的,一看便是青奴提前准备好的。
细心极了,不像一个常年独居在府的老奴。
可简珊眼里,早就只有那面铜镜。
转眼,她端坐在铜镜前,抚摸着自己的脸庞,像是在怀念着什么,可眼神之中却又满是怨恨。
那种怨恨,极深。
像冬日刻骨的寒风,妄想一寸寸削去人的骨肉,留下满地的鲜红和森然的白骨,再吹散开来,满地杂乱。
这原本不应该是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东西。
她近些天,虽然一直奔波在外,可池翊的药极为有效,她脸色已经好了很多。和从前,已有七八分相似了。
简珊看着镜子中的脸,抚摸的力度逐渐加大,指甲刻进肉中,已经有了红印。眼见指甲已经要划破脸颊,她却毫不知觉。
“滋…”轻微一声入肉的声音,简珊稍稍有些清醒过来。
这时,她听见窗外突然传来了青奴的声音。
“小姐,主人要奴领小姐去药汤观上一观。”
简珊原本染上崩溃的情绪,在听见池翊后,逐渐稳定了下来。
应了青奴一声,仔细看了看镜中的人儿。脸庞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婉,只是脸颊多了几条血印。
有些麻烦…
她起身,细看了看房内的摆设,眼光定在矮榻旁的藤椅。藤椅满是藤条,上面未完全光滑处有着些尖刺。
用来背锅再合适不过了。
“倘若这趟只有青奴,那她也就放过这可怜的藤椅吧。”简珊稍带冷漠的想着。
打开门,院子里却是站着那位原应回了自己房间的“仙人”--池翊。
饶是教养如简珊,脸上轻带着笑,此时心中也不禁暗骂了声。
“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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