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翊抬眼,看见的便是脸颊布着深浅不一血印的简珊,他眉梢跳了跳。
倘若他没记错的话,距他们分离不过一刻钟。
简珊原就肤如凝脂,近来病重奔波,更是如瓷娃娃一般。如今这瓷娃娃脸上多了几条鲜红的血印,倒是多了几分别致的美。
青奴见状早已低下了头,留简珊与池翊二人在那两两相望。
突然一只麻雀“喳喳”掠过小院,一阵风吹得门板吱呀作响。
简珊看着池翊越发冷的脸,终是察觉到不能再这样沉默下去。
挂起笑,推开门,刚准备挣扎道:“刚刚觉得那藤椅很是别致,躺下时不小心便把脸给碰着了…”
还未等简珊开口,池翊看着她的神色,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般,神色冷静,缓缓说了句:“简小姐总不会认为在下一介医者,看不出小姐脸上的伤是指甲刮印吧。”
池翊的声音清清冷冷的,话语间稍带了些讽刺。
就连一旁的青奴听着,都更低了些头。
青奴倒不是被池翊带着火气的讽刺给吓住了,自小看着池翊长大的青奴,虽日常称呼是主子,到底也是长辈一样的存在。
青奴只是一时间觉得惊讶。
很多年,他未看见主子有情绪牵动了,更别说是如此带有情绪倾向的话语。
眼前这位小姐倒也是独一份。
简珊还未出口的话被猛地逼了回去,她倒也不恼。
放下嘴角的笑,换上了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娇声娇气说道:“伤口结痂了有些难耐,先生叮嘱过不能挠伤口结痂的地方,我实在忍不住便掐了几下脸蛋,先生莫生气。”
刚说完,她便轻轻带上了门。屋内那把藤椅,今天幸免于难了。
倘若此时简钰在现场,必然是能识破简珊的欺骗行为的。
他何曾见过一向冷静的妹妹用这么娇声娇气的语气撒娇呀。伤口结痂耐不住,便更是好笑了,这些年,年年病痛缠身,也未见她耐不住一次。
可惜简公子此时并不在。
池翊冷下的脸,此时也稍稍好转了些,吩咐青奴去药房中拿些调好的止痒的药膏,便往前离开了。
简珊见状,知是暂时躲过了一遭,也连忙跟上去,问起府内的事情。
池翊原本正常的脚步也放慢下来了。
耳边简珊的声音依旧是温温婉婉的调,只是感觉多了些东西,他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他原对情绪便不太敏感,刚刚涌上心头的怒火,其实更像是一种别的情绪,但是他也说不出来是什么。
想到这,池翊心中多了丝无奈,他怎么会不知道简珊刚刚是随意找个了借口。只是见她那温温软软的样子,倒也就算了,总归下次,她是不会了。
简珊看着前面的先生,轻轻抚上了自己的脸。
这血印如此吓人,一半是因为她皮肤日常养的娇嫩,稍粗糙些的布匹碰了,都能起上半天红印;另一半便是因为简珊属实是没克制住,力气到底是用大了些。
疼定是疼的,但她这些年早就习惯了疼痛,也习惯了即使疼,也要装出不疼的样子。
这些年不都是如此嘛。
*
领到门处,池翊便是停下了,他伸手指了指,示意简珊进去。
简珊轻点头,慢慢走进去,看见了一处汤池。这便是刚刚青奴口中的药汤了。
药汤在后院中的隐蔽处,若不是池翊带路,她自己绝对是摸不进来的。
这府邸外面看着其貌不扬,内里却大有乾坤。单单是她今天去过的几处地方,便多是平常人家拥有不了的。
更何况眼前这池面积如此宽广的天然药池。
即使是商户之首的简家,也从未有过如此大的手笔。
*
池翊第二次到简家时,简珊一直都在昏睡中。等到她醒来时,便到了马车上了。
在之前的时日里,她心中到底是存了些疑虑的。
按照父亲母亲日常恪守的大家规范,把未出阁的小姐交给陌生男人,甚至带出谷,这是绝对不能被允许的事情。
虽然她处处布了局,但是本不该如此轻松的。总归要再熬上几天,她想不通,究竟是什么让他们改变了…
或者说,抛开那些说不出口的原因之外,究竟是什么让她那从不退步的父亲母亲妥协了…
倘若说,简珊在马车上醒来见到池翊时,便有了隐隐的猜想。但直到看见了眼前的一汤药池,简珊才算真正明白过来。
她有些讶异于刚刚想到的答案。
但是简珊也知道,绝无别的可能了。
过去的十几年中,简珊一直被高高的墙围住。
那墙很牢固,困得她连挣脱都没有力气。
她总觉得自己在黑暗中不停地行走,她只知道往前走,而前方有什么,会遇见什么,她一慨不知。
可她只能走。
她在那之前是听过池翊的名字的。
族里的人将池翊称为墨仙,他医术极高,每年都会来谷中为人看病,谷里面的人几乎都听过他。
而简珊,常常可以从丫鬟那听见池翊的名字。
听丫鬟说,他长得清雅俊朗,通身总是有些不自觉的温柔。
她也曾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也就是在心底闪了一瞬,她早已习惯很好的掩饰住自己的欲望了,熟练到都可以欺骗自己了。
或许有时命运习惯不放过任何人,不肯让你麻木,要调动你全身的欢喜,终要让该相遇的人相遇。
简珊始终觉得,与池翊的相遇,是命运使然。
简珊其实骗了所有人。
在颠簸的马车上醒来之前,简珊便见过池翊了。
简珊第一次见到池翊,是在大雪纷飞的冬天。
他从那漫天雪色走来。
那也是池翊第一次来简府。
简珊缓缓睁开眼,闯入她眼眸的是一双温柔的眼。
从模糊到清晰,简珊听见自己轻拽绣帏的声音,丝绸兹的一声,声音很轻,像她的心跳声一般。
轻到像是恐惊眼前人。
清醒半刻后,简珊到底抵不住疲倦,又睡了。
后来便是在马车上的相见了。
简珊再次醒来时,便听见窗外嘈杂的叫卖声。
陌生的环境让她有些不适,她从小便身子弱,家中规矩也严,闹市是什么样的她也只从丫鬟口中听过一两句。
简珊小心拉开帘子,因为是清晨,只看见一些小商铺开着。
有些则推着车子摆着摊,路上各色的人,偶尔还看见一辆辆马车缓缓过去。
简珊关上帘子,心里面涌起一股兴奋,眼中闪过一丝光。
嘴角虽还是克制,却比平常多上扬了一些。倘若有人看见,大概会说这就像个得到自己心仪东西的小姑娘。
稍稍收拾好这些极不符合她性子的东西,简珊抬眼,望向面前的池翊。
池翊一身墨衣,眉如墨画,近身时有股淡淡的药草香。
因为从小体弱的缘故,简珊喝了太多的药,池翊稍稍近身时,她总有些隐约的熟悉感。
依旧是那双温柔的眼。
她想起来她与父亲交谈时,面前的人称自己为池翊。
简珊手轻握了握,想起自己藏于岁月的那抹好奇,在心底情绪不知翻涌几波后,暗暗说道:
“原来,你是池翊呀。”
那大概是她在很长的时间中,少有的那么珍重地说什么,一字一顿,不缓不急,嘴角轻扬。
而当简珊看见池翊的那一刻,简珊明白了她母亲,那个端庄了一辈子的女人为何会哽咽了。
他们到底是爱她的,在有些东西面前,因为那份爱,他们会退的。
比如…她。
只是满是谋划之下的爱,究竟有多少?她不知道,但是局已经步下,其他的事情,再想便是无意义了。
她和简家,谁也没有可以后悔的余地。
池翊将那封信递给简珊,简珊不看,却已是知道了信中的内容。
简珊道了声谢,望向窗外,满眼的热闹繁华。
那时池翊看着简珊,只觉她身上有股恬淡的气质,静静的。
关门那一刻,池翊看见窗边的姑娘动了动,他皱了皱眉,思索了番,也没想清。
违和的到底是那抹她眼底来不及藏好的光,还是…在别人面前的她。
后来,时间给了一切答案。
可现在的池翊,什么都不知道。
除了那抹曾有过的隐隐的心疼,他连好奇都只是让其在心底存留了一刻,有时温柔的人比常人残忍许多。
*
简珊思绪回转,看向这偌大的药汤,轻轻缩了缩身子。
其实从前也有过乡间的大夫提醒简父简母:
“小姐的病,怕是只有墨仙池翊能够斟酌一二。”
那时简家的人都摸不清是何意思,但是仍然放在了心上。
每年池翊到谷时,都想去请上一请。后来又见草屋外排着长队的贫苦人家,便也没去了。
到底是不认为遍请名医敌不过一个虚名墨仙。
直到简珊病情恶化,才不得不去请了池翊。
后面的事情,简珊便是不知晓了。再后来,她便从马车上醒过来,抬眼便是池翊如玉的容颜。
简珊望着药池的心绪几转,未听见从后面慢慢靠近的脚步声。
依旧是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简小姐,今后每日晨时、正午皆需来药池一刻钟。傍晚时分,青奴会领小姐识路。”
“好的,先生。”
简珊很快从失神中清醒过来,虽不知道为何池翊又是进来了,但是答应的很是乖巧。心中还暗暗划过一个念头。
“可惜”
等到池翊转身离开时,她看见青奴悄然出现在了药汤口。
“小姐,服下这贴药后便步往药池吧,奴会在外守候,一刻钟后奴会将小姐的衣服送来,其间有何事,小姐唤奴便好。”
稍稍犹豫了一瞬,青奴咽下了下面的话,出去了。
简珊看出了青奴的欲言又止,心底倒也不大在意,服下药,便褪去了衣物。
这些年她药汤也泡过不少。
在简府,她的小院中,甚至人工挖出了一池,放了数不清的珍贵药材才养起来。
她这病,放在普通人家,定是活不长的,哪里还能等得到她遇见池翊。
可这十六年,到底是太长了,长到病痛没有压垮她,反而被心中那一抹念想压倒了。
而池翊带着那抹念想,出现在了她的世界中。
虽来时大雪纷飞,却不经意间,百花盛开。
她到底是赌赢了。
*
虽是冬天,药池却是温热的。
简珊身体浸入的那一刻,刺骨的疼痛从全方位钻来。
如蚂蚁啃食骨髓般的细微痛觉汇聚起来又全身扩散,哪怕被病痛折磨了十几年的简珊,一时间也禁不住痛出声来,脸色一刻跌至惨败。
姿势也有从前的端坐一下子跌入药汤。
幸而药汤并不深,跌入后又传来了新一番的撕裂般的疼痛,仿佛被什么东西钻入喉吞噬咀嚼。
简珊此时已经是冷汗连连,可她竟恢复了脸上平静的表情,仿佛刚刚因疼痛哑声的人不是她一般。
简珊稍稍抑住全身几乎止不住的颤动,端正了姿势,让身体更好的浸在药汤中。
她又想起了那架常年摆放于院中的古琴,那是在她五岁时父亲送上的生辰礼物。
那台古琴名为“揽秋”。
*
院中。
一旁的炉子上的药,早已煎上了,药罐“呜呜”冒着热气,和院子中沉默的氛围有些不大搭配。
池翊在院中的亭子中,端坐在石凳上,静静研着药。
“啊…”痛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是简珊的。
她声音出来的那一刹那,池翊手下慢了些,而后不过瞬间,又恢复常态了。
他低着头,脸上看不出神情。
此时,青奴从外面回来,手上端着衣物,请示到:“主人,一刻钟到了。”
池翊赏了一瞬余光,青奴手中的衣物是水墨般的蓝,还杂着丝丝白,叠着看不清模样,不过倒也像简珊会喜爱的样子。
“送过去吧。”
“是,奴去了。”青奴随即转身,去了药汤处。将衣物放置在药汤外的转口处,便起身离开了。
稍过了些时辰,换好衣物的简珊,才从药汤处出来。
一身水墨蓝的襦裙配着蝴蝶刺绣的白纱,清雅的紧。原先稍带惨败的脸颊染上了羞红,清雅之余带了些娇嗔的意味。
只是脚步有些踉跄,走到拐角处时险些滑倒。
“先生。”简珊脸上依旧是浅浅的笑。
池翊没回话,转过身看了青奴一眼。
青奴立马走到药炉旁,熟练的倒出药,再恭敬的递到简珊手中。
“先生,苦。”简珊轻发声,脸上的笑终于是下去了,露出了稍显痛苦的表现。
这时池翊才回眸望向简珊,手中递上几颗还未剥开糖纸的琉璃糖。
简珊脸上的痛苦之色顿时消息,欢喜接过了他掌心的糖。
他移开了自己的视线,垂下了眸子。
“简珊,不欢喜何故偏要做欢喜…”
这句话到底没有说出口,到底他们。
还不太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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