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辈
沈屹没有料到,关于吃饭这件事还远没有结束,第二天晨课一结束,又有人找他——是山长谢暄。
他唤沈屹的目的就是谢岱宁,到底是唯一的女儿,谢暄怎么可能撒手不管,虽然暗中让门役留意,但是同谢黛宁走的更近的,毕竟是静园里的人,他放心不下,便想直接去问问情况。
沈屹以为山长是关心自家子侄,捡谢岱宁的课业说了半天,还是谢暄忍不住问,“除了课业,这孩子在静园住的可习惯?没给你和湛明惹麻烦罢?”
沈屹这明白过来,想了想才道:“师弟年纪虽小,却很是省心,不曾带来什么麻烦,山长不必忧心。只是他不太喜欢饭堂的饭食,常常拿点心当饭来对付。”
“竟然这样糟蹋身体?”谢暄脸色微变。
“我听说,谢师弟……约莫隔个几日,便会下山去吃点好的,是以山长也不必太过忧心。”
“怎能不忧心,她才及……才这年岁,还是长身体的时候。”谢暄起身踱步,背着沈屹叹息,“三五日才能吃顿饱饭,长久下去岂不伤身?”
可他能怎么办呢?上次置办的席面是山下酒楼叫来的,送上山早就凉了,至于他自己和旁的掌院监院们,饭堂是有单独开灶做,可也不怎么好吃,而且女儿也不会肯和自己一处用膳的,这……
琢磨半天,一时也没什么主意,好意和关心只要出自于他,肯定会被拒绝。谢暄想着心事,转头忽见沈屹仍旧等在那里,他竟忘记让人先回去了。
眼前少年沉稳持重,人品也是顶好的,谢暄忽然想到了什么……
又过一天,门役送了一个盒子并一封书信给沈屹。
打开盒子的瞬间,沈屹瞪大了眼睛,眸中漾起疑惑,等展信一观,又从疑惑变成了难以置信。
“你确定,这是山长吩咐你送来的?”
“当然,小的怎敢假传山长的话,山长还有话带给沈学长,长日里坐在屋内看书,对身子不好,不少读书人就是这般看坏了眼,也看驼了背的。古时君子重六艺,如今书院只教科举文章,但是时常出去走走,强身健体也是必须。”门役最后两个字咬的极重,略一顿,才继续道,“还望沈学长莫要辜负了山长一番好意才是。”
沈屹沉默半晌,长叹一声:“必须去?”
“必须去。”
是夜,沈屹没有像往常一般拿出书本,他看着面前的案几,那个盒子正静静的摆在那里。
任谁也想不到,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一副弹弓,一袋铁丸,外加一个火折子。而那封信——是山长亲笔,几只惟妙惟肖的山鸡在一处院墙下啄米,那地方对于久居云岚的沈屹来说再熟悉不过了,是藏书阁东侧墙,另外还有一道蜿蜒的山路,直往一间小屋,应是后山的空地,书院刚买下来的地方,还没来得及收拾。
所以,谢山长这是让他带着谢师弟去玩儿?打两只鸡,去后山改善一下伙食?
他不禁抚额摇头,为这个荒唐的猜测,可就算再荒唐,是谢山长所托,沈屹就不会拒绝,他的心思仿佛回到了几年前,不久远,却如隔世——他和残部如何千辛万苦到了湖州,从穷途末路到争取了一线生机,为避人耳目,他扮成贫苦下仆人家的孤儿,这个身份等于一无所有,那时候,若是云岚书院不收下他……
他记得自己面对着一群淌过生死危局,尝尽世情冷暖的汉子,他们大多数都想干脆落草为寇,而不是跟随他——一个孩子蛰伏下来,换个身份走科举之路重新进入朝堂,他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是他不想让这些人在失去家人和一切之后,永无翻身可能。
好在谢暄看过他的文章后,力排众议收下了他——沈屹唇角勾起微笑,其实谢师弟,他不是唯一一个错过书院报名的人——不仅如此,因为惜才,那时还不是山长的谢暄,为沈屹跑了数次湖州首府学政去疏通……
想起这些,也只有谢山长这样迂腐到可爱的读书人,才会想出这样的主意了,虽不知他为何要迂回至此,去哄自家的小辈,但是这个忙沈屹是要帮的。
院子里传来一阵谈笑声,是湛明和谢岱宁回来了,沈屹收起思绪,拿起盒子迈步出屋。
见了沈屹,湛明挑眉笑道:“师兄你在呀,你可得说说谢师弟,他这嘴也太刁了,今日的菜看都没看就说不吃了,说什么闻着味儿就知道不好吃,这不,又要回来啃点心呢!”
谢黛宁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不是我嘴刁,是真的不好……不过我也不饿,一顿不吃没事儿。”
“既然如此,湛师弟,谢师弟,你们……都随我出去走走。”
两人愣了愣,沈屹已经举步往院子外走去,看着他背影,谢黛宁低声嘀咕,“不是要训诫我吧?书院规矩该没这条吧?”
湛明也一脸疑惑,认识沈屹七八年,他可从没邀请自己出去走走,他扯扯谢黛宁袖子,示意她小点声,然后对着沈屹背影应了一声,“嗯……走走,好呀,走走吧。”
三个人一前两后的出了静园,沈屹率先,湛明和谢黛宁两个跟在后面,一路咬着耳朵嘀咕不停。
春日渐盛,也有些学子在山道上消闲散步,见着他们都忍不住多看几眼,沈屹都装作没看见,他常年苦读,几无交游,不像别的少年,邀约同伴淘气这样的事从未有过,像个老学究似的背手走在前头。
等绕了两个圈子,终于到了藏书阁的东墙下,果不其然,几只锦鸡如画中一般,正在那里悠闲的啄米呢!
沈屹停下步子长出了口气,摆出一副轻松地口吻道:“书院饮食清淡,不知是谁在这里偷养了鸡改善伙食,今日刚好看见了,咱们不如打一只,去找个地方整治了如何?刚好两位师弟都没吃晚饭。”
身后静默无声,他转头看去,只见湛明眼睛瞪得和嘴巴一样大,整个人都僵在那里,旁边谢岱宁正在用力扯湛明的袖子,等他回过神来愣愣的一点头,谢岱宁立马欢呼一声,拍手笑道,“这个主意好!”
沈屹轻咳一声,刻意不去看湛明扭曲的表情,取出盒子里的弹弓拿在手上,正要再取铁丸,余光瞥见一道身影闪过,一抬头,谢岱宁已经跑到墙根下,锦鸡们还不知躲,他伸手一捞,就捉住了最肥的一只,“师兄快看,这鸡喂得这么肥,一看就是傻的,都不知道跑的!”
沈屹愣了楞,又把弹弓铁丸放回去,“如此……也省事儿了,我知道个地方可以料理,师弟们跟我来。”
走了一会儿,湛明的神志终于才回来一般,不过看着蹦蹦跳跳的谢师弟,还有老成持重的沈屹,又觉得有些恍惚。
谢黛宁自打来到书院许久没这般开心了,毕竟是女孩子,又要勤学上进,又怕别人看出她身份,处处小心谨慎,再加上吃的不好,可谓疲累不堪。
这会儿干点坏事,才忽然又找在京城里无法无天的乐趣来。
湛明脑子里仿佛有无数个学子在争吵,有说沈学长断不会如此的,有说湛明你做白日梦了,他自己懵怔着放弃挣扎,呆呆的跟着两人。
走在前面的是端方如玉的沈屹,后面是提着只鸡一路笑闹得谢师弟,然后才是木头般的湛明。
为避开书院的人,三人在小路上绕了许久才到后山,谢黛宁手提肥鸡,加上本就没吃晚饭,气喘吁吁的问,“沈师兄,还有多远呀?这附近不行吗?也没有书院的屋舍了,不会引起山火的。”
刚才她就问过,沈屹拿书院纸张书籍多,最怕火灾搪塞过去,这会儿她又问,回过神来的湛明插嘴道:“我觉得不行,书院可是有专门巡视的,有一点烟气都会过来瞧,咱们还是再走走……”
沈屹看了看不远处,淡声道:“就去那里吧,有个小屋子,就算有烟火也不会引人注意。”又对着湛明安抚道,“今日巡视的是老罗,就算看见你我,也不会告发的。”他似乎也找到了些许乐趣,竟然微微笑着。
“师兄……”湛明脑海中又兴起一个念头,很想问他是不是中邪了。
谢黛宁手在额前抬着,看向沈屹说的小屋,看距离不算远呢,估摸着还得走上一会儿,她可是真的饿了。
“沈师兄原来是怕这个,我有办法不起烟,跟我来吧!”她转了个方向,往身边的林子里走去,一边絮絮叨叨的说,“两位师兄,不是我说,一看你们就没经验,这烤叫花鸡还是得在野地里收拾才香呢,那正经的锅台炉灶反而差了意思,而且诗中有云,共酌林间月,如今虽然没有酒,但是咱们去林子里总好过在破屋子里……”
湛明不明所以,自然跟上谢岱宁钻进林子,沈屹更是没了说辞,愣了愣只好也跟上去。
选了个合适的空地之后,谢岱宁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小刀,问道:“二位师兄,这附近可有山泉?”锦鸡眼珠子直转,还不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沈屹指着小屋,“那屋子前边就有一条小溪。”
谢黛宁把刀和鸡一起塞给了他,笑道:“那就劳驾沈师兄去洗干净,我和湛师兄呢,负责收柴火搭炉灶。”
他一走,谢黛宁又交代湛明去捡拾干柴和枯草,而她自己则四下里寻找石块,用来垒灶。
南方山地土壤肥沃,大块的石头却很少,谢黛宁找了好一会儿才凑齐,搬着石块丢到一旁,却听见一声木头碎裂的咔嚓声,她仔细一看,地上是个盒子,只是似乎被她不小心砸坏了。
“哎呀,这个好像是沈师兄的。”湛明抱着一捆枯枝回来,刚好看见了。
“啊?完了完了,被我砸坏了。”谢黛宁懊恼道,湛明放下枯枝过来,地上散落着弹弓之类的东西,木盒已经碎裂了。
他捡起来看了看,说道:”似乎能修。”
谢黛宁也凑了过来,在看清楚这些东西之后,先是惊讶随后脸色渐沉,今天的事情忽然明朗起来,沈屹说要捉锦鸡时,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这话小六说,华庭说,哪怕湛明说……都有可能,可沈师兄,却不是会这样的提议的少年。
但她刚才没有多想……
沈屹带着收拾好的锦鸡回来时,谢黛宁已经垒好土灶,她找来干净的叶子包好锦鸡塞进土灶,又挑了干树枝堆在上面,沈屹正想去找那个盒子——里面有火折子,只见谢黛宁已经从袖中取了个更精致的小火折,两下就点着了最下面的干柴,果然没有起烟,蓝色的火苗跳跃着,在干枝里散发着热意。
她一直沉默,沈屹终于察觉出气氛有些凝滞,他看向湛明,后者则做了个莫名的表情,指了指地上碎裂的盒子,从刚才开始谢师弟就没说过话了。
等火苗把所有树枝烧成灰烬之后,谢黛宁才开口道:“盒子里有盐吧?”
沈屹一愣,除了弹弓铁丸火折之外,盒子里的确有个小瓶子,打开一看,果然是盐。
谢黛宁取出焦香四溢的鸡,接过瓶子把盐细细撒上去,一面道:“你拿的这个盒子,其实是个常见的玩具,京城小孩儿叫它侠客四件儿,因为羡慕走江湖的大侠客,渴望从家里逃出去见识一下,就带上这个,不过那火折子,盐巴最多用两三次,就都不行了。”
沈屹没有完整的童年,更何况在京城时他还是侯爵公子,也不知道有这样的玩具存在。
“但是南方却不常见。”谢黛宁递了一只鸡腿儿给沈屹,火堆的余烬映红了她半张脸,“湛师兄说得对,沈师兄你看起来冷淡,其实是个热心肠的人。”
她平日总是乐呵呵的,让人见了就心生欢喜,此时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眸中却流露出一丝哀恸,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她的脸上,让人着实不忍,沈屹只觉心上某处,跟着颤动了一下。
“但是师兄,有的忙不能随便帮的。都说世间事有因果,你哪知道自己在因中,还是果中呢。”
其实这件事上,沈屹不是没有猜测,他应承一来是为了谢暄,可是是不是还有别的,他没有细想……
但是无论如何,很显然效果不是他想的那样。
看气氛低沉,湛明出来打圆场,他大口咬了一嘴鸡肉,含混笑道:“谢师弟好手艺!也别管什么因果啦,这么好吃的鸡肉,凉了多可惜!”
“沈师兄那日说,男子和女子并无不同,不知今日之事又有何见解?”谢黛宁没有理会湛明,盯着沈屹追问道,“是觉得若是一家人,有的事情,便可含混过去了吗?”
她的眉眼中,有着真切的几乎可以触摸的痛苦,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几乎能灼伤别人,也能灼伤自己,沈屹长叹一声,心道谢岱宁和谢暄之间恐怕是有很大的心结,他不知具体,想了想才说:“很多事情,旁人看着也许是小事,是微不足道,可是他人却已经痛不欲生,我不知因果也不能体会那种痛苦,之所以今天答应了山长带你们出来,其实是……”
谢黛宁凝视着他,连湛明也停下手里嘴里的动作。
沈屹停了一会儿,才说:“是我真的关心你,无关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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