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书
云岚书院的女学子,大多出身大家,女子最重名声,为了日后发展,书院辟出了单独的山头给女学,建的屋舍大多精美,可自启炉灶,带有下人照顾。平日女学子有事能过来正院这边,这边男子却是等闲不能过去的。
这十来日,便如谢婉宁所言,因为女学的条件,掌院便允许她们每日给沈屹送来两餐饭食,谢黛宁和湛明负责日常看顾,能蹭上好吃好喝,倒是轻松不少,连湛明都胖了一圈。大夫说再过十来天,就给沈屹拆了竹片。
三个人差不多每天同进同出,一起用饭,谢黛宁还给沈屹端茶送水熬药,伴着拍马溜须,阿谀奉承,累的半死,可沈屹始终淡淡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变化,她想要的亲近也一点迹象也没有,这天早上,在沈屹照例一声淡淡的劳烦谢师弟了之后,她不得不承认——她这些套近乎的手段,是没用的!
想想也是,谢黛宁出入过宫廷,她可没见过有宠妃靠端茶倒水跑腿儿说好话上位的!再这么下去,别说至交了,就是普通朋友都无端矮了一截!
所以——她决定,从今日起,不伺候了!
她还不信了,怎么说也是跟京城第一小霸王混过的,不就是拉一个端方正直的君子吃喝玩乐,胡作非为嘛!
顶着山长侄子的名头,怕什么!
既然下定了决心,她定下了第一条策略:先消失在沈屹面前几天,先让他把那个端茶倒水的谢老妈子忘掉再说!
谢黛宁开始躲着沈屹和湛明,起的比他们早,回得比他们晚,湛明来叫她一起干什么事情,一概推脱了!连好吃的饭菜也没用,沈屹面前,影子都不见。
如此又几天过去,沈屹也察觉不对了,突然没了谢师弟在耳边呱噪,竟然有些不习惯了!
他是冷淡少言惯了,加上心结令他总怕和谁亲近,就会给对方带来灾祸,但这并不是说,他真就冷淡而难以讨好。
屋外暮色四合,屋内,沈屹怔怔的出起了神。湛明端药进来,看见的就是他这副模样,倒是罕见。
“师兄,吃药了!”湛明把药碗递到他手里,沈屹眉头微蹙,一扬脖子灌了下去。
“刚才是怎么了,想什么那么出神?”湛明随口问道。
沈屹默了默,道:“无事。”
湛明早已习惯他的性子,也不多问,端起药碗起身含笑道:“无事就好,师兄早些歇息!”
眼看他就要跨步出门,沈屹开口唤住他,迟疑一下方道:“你可知谢师弟他这两日……在忙些什么?”
湛明听他问起这个,挠了挠头:“这个……我也不大清楚,昨日就瞅见他一次,抱着书来去匆匆的,想来左不过是读书的事情,又要师课考试了,是在忙着准备吧?”
沈屹略微点头,见他没有别的事,湛明便出去了。
若说是为了准备考试,他和湛明二人的学业最为出众,还住在一个院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什么疑惑为何不来问他?每日里不见人影,连饭也不在一起吃了,倒像是故意躲避一般。
可湛明待人温和,所以——是因为他?
想想受伤后探望的人众多,在沈屹面前开口责备谢岱宁的人不少,难道是因为这个,他才躲着自己,是被排挤了吗?
沈屹知道其他学子对自己的推崇,但他从未利用过这份推崇,做正管学长这么多年,也只是希望能为学子们做点事情罢了,他不希望旁人为受伤的事情针对谢岱宁,他只是年纪小,为人跳脱了些,其实并无坏心。
他站起身,走到门外廊子下,时光飞快的过去,竟已是暮春时节,熏风阵阵,小院里绿意更盛,他抬眸望去,那间掩在桃树后的屋子黑漆漆的一片,有几分冷意,主人还没有回来吗?
沈屹心下微叹,正要转身,忽然听见一声轻轻的咳嗽声。
还没想清楚,他人已经走到了门前,轻轻叩了叩,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无,似乎那声轻咳只是他的幻觉,等了片刻,里面忽然又传来一阵咳嗽,沈屹出声问道:“谢师弟,你在吗?我进来了。”
还是没有回答,莫非是病了?沈屹想着伸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甜腻的味道扑面袭来,似乎是……点心的味道?
就着稀微的光线,他走到桌前把蜡烛点上,屋内一下亮了起来,只见书案上摊着一本诗集,旁边不见笔墨,倒是小碟子装着的各色零食点心:糕饼、卷酥、饼皮团子,还有些他根本叫不出名字,形状千奇百怪,从花草到动物,琳琅满目。再看向四周,连书架上也是贴着店家名号的食盒,活似一个点心铺子。
见此情景,沈屹愣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转身执起烛台,走到内室外。
门前挂着布帘用作分割,隐隐能听见后面有沉沉的呼吸声。
“谢师弟?”
他又唤了一声,还是没有回答,但屋内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忽又有重物落地的动静,然后是谢黛宁哎哟叫了一声,沈屹还没来得及撩起布帘,一支烛台就咕噜噜滚到了脚边,谢岱宁一脸尴尬掀起帘子,身上是皱的惨不忍睹外衫,他身后的床铺,屋内地下,隐约可见到处都是东西,简直是一团乱。
撞上沈屹的眸光,谢黛宁赶忙上前一步,讪笑着想挡住他的视线:“沈师兄怎么来了……我,我刚才……”
沈屹也没料到竟然能乱成这样,他有些尴尬的别过头去,道:“对不住,是我失礼了,刚才听见屋内似乎有咳嗽的声音,所以过来看看……”
谢黛宁赶忙道:“多谢沈师兄关心,我是有些着凉,不碍事,睡一觉就好了。”
总不能承认自己是吃多了甜腻的点心,又和衣抱着闲书在床上睡着了吧!
沈屹退回外间,方道:“山上夜间寒凉,谢师弟还是要小心身体。”
谢黛宁忙不迭的答应了,又谢他关心,干巴巴的几句话说完,沈屹又不知道接什么话好了,沉默的立在那里。
谢黛宁刚刚睡醒,双眼盈润又有几分迷茫的望着他,等侯他下文。
满屋的点心盒子又落入眼中,难怪总也见不到他人,看来真是受了排挤躲在屋里,再想想原因还是在自己身上,沈屹轻咳一下,认真道:“今日过来,还因为这几日不见谢师弟,想来是因为我手臂受伤一事,旁人对师弟多有误解苛责,所以师弟才避着不见人……”
听他这般说,谢黛宁瞪大眼睛,眸光中喜色一闪,他误会了,而这神色落在沈屹眼中,却是坐实了猜测,“……谢师弟不必介意他人,书院学子大多心性纯良,你刚来不久,所以还不清楚,等相处的时日久了,这点小摩擦也就散了。”
平日里沈屹绝不会说这么多话,虽有些笨拙,但他越说谢黛宁越开心,只是又可怜又感激的望着他,眼波流转,不经意有一丝狡黠划过,委委屈屈的说:“道理我都懂,只是千里求学,身边又没有什么朋友,再加上家里……不过听了沈师兄这番话,我也知是自己钻了牛角尖,明日便不这样了……不知师兄可否帮我一个忙?”
沈屹点头:“你说。”
“其实那些师兄弟们也没有错,师兄受伤的确是我害的,所以我想请师兄吃顿饭,好好给你赔个罪!”见沈屹要开口拒绝,她又赶忙道,“之所以说是请师兄帮忙,也是我的私心,师兄接受我的赔罪宴,旁人才能知道师兄是原谅我了呀,自然也不会再怪罪我了,师兄,你就答应了吧!”
她一脸的期待,昏暗之中,眼眸仿若星辉闪烁,沈屹想要拒绝的话终是没能出口。
很快到了请客那天,谢黛宁早已吩咐华庭在山下定好了酒楼和席面,一下课便等在映雪堂外,逢人便说自己在等沈屹,他答应了去吃赔罪宴席。
学子们也不是没邀请过沈屹去吃酒,但他都拒绝了,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去过。大家只道他是为人清冷不喜热闹,便都不太相信谢黛宁。有几个好事的还等在那里,想看个究竟,不多时,沈屹出来了,迎着众人目光对谢黛宁道:“走罢,早去早回,下午还有会讲。”
留下一众瞠目结舌的学子。
宴席仍在观云楼,华庭定了最好的雅间,还有一条上好的梅鲚。
小二殷勤的把两人带进房间,奉上茶水后笑道:“二位贵客请稍坐,菜马上就来。”说完退出去,还细心的掩上门。
谢黛宁先给沈屹斟上茶,然后才转身将窗子推开,码头上的噪杂声带着河水的湿气扑进屋子,灌的满满当当,叫卖声,嬉笑声,熟人间的招呼声,街市上每个人似乎都认识彼此,笑容满面的,还有衣着鲜艳的少女,身着蓝白色书院服饰的学子混迹其中,熙熙攘攘,一片人间烟火气息。
她半趴在窗前,一手托腮,嘴角噙着笑意看了一阵儿,叹道:“师兄,我来观云楼好几次了,但每回都会感慨这里的热闹,等会儿吃完了,我也带你去市集逛逛好不好?我知道几个卖笔墨纸砚的铺子,又便宜又好!”
她回过头,满脸笑意的望着沈屹等他回答,乌发被风吹起,在唇边俏皮的摆动着,端坐如玉的君子心间忽如发丝缭乱起来,未及深思便已答道:“好!”
所以一旦对另一个人破例,那就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差别。
答应逛街的要求之后,谢黛宁又叫了酒,沈屹的反对自然而然的被她无视了,等菜一上齐,她熟稔的把酒满上,然后豪爽举杯:“沈师兄,你身上有伤,本来不应该喝酒,但这果酒却无碍,饮下这杯,就算你彻底原谅我啦!”
笑话,请客吃饭不喝酒,那怎么能拉近关系呢!
沈屹望着眼前的明丽笑颜,无奈片刻,伸手拿起面前酒杯,其实他很想说自己从来也没怪过他,所有疏离冷淡,其实都不是他的本心。
谢黛宁虽有心算计,但到底知道沈屹有伤不能胡来,只没想到七八杯下肚,沈屹白皙的面庞就染上了一抹绯红,素来如冰的冷脸,在果酒的甜香中绵软下来,不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没想到沈屹竟如此不胜酒力,而且醉酒后这容颜……谢黛宁怔怔的看了一会儿,发现他动作都慢了几分,这人真的醉了。
她一时起了玩儿心,拖着凳子凑近几分:“沈师兄,咱们是不是和好了?”
“和好?”
“对呀,上次在林子里烤锦鸡,我说话冲了,你这段日子都对我冷淡,其实我不是故意的,今日便一起赔罪,别生气啦!”
沈屹不便解释,只得点头。
只听谢黛宁又道:“那既然和好了,咱们以后便是好朋友了,可好?”
沈屹看着她,眼前似乎有些模糊,但是还是能看出那明丽又淘气的笑颜,他便又缓缓点了点头。
“好朋友得互相了解!”谢黛宁看他点头,立马大声笑道:“师兄你先说,你有什么最想要的东西,有什么秘密吗?”
“最想要的?秘密?”
谢黛宁一手托腮,歪头笑道:“对呀!你可别说不愿意告诉我。”
见沈屹久久不语,似乎在考虑,谢黛宁伸手戳戳他,催促道:“沈师兄,你是醉了吗?快说!”
片刻,沈屹才慢慢道:“我没醉!你要我说什么?”
原来他醉酒之后反应变慢,只记得反驳一句,该说什么又忘了。
谢黛宁哭笑不得,每个人醉酒后都不一样,司马浚那小子一喝醉就耍酒疯,一耍酒疯就要上街演恶霸戏码,这沈屹和他比起来,倒是好了千倍万倍了。她把问题又重复了一边,看着沈屹,目光渐渐迷离起来,似乎看向一个遥远的地方。
须臾之后,他缓缓道:“我……我要做官!”
谢黛宁刚举杯喝了一口酒,闻言扑哧一声全喷了出来,这算哪门子秘密?学子十年寒窗苦读,为的不就是考取功名,入仕途做大官嘛!
“沈师兄,你这个不能算数的好吧!你的课业这般出色,日后高中简直不在话下,做官是必然的嘛!”
沈屹脊背板正的坐在那里,摇了摇头,认真道:“我想做查案子的大官!别的不行!”
一般的县令知府都有查案权利,但大多是邻里间鸡毛蒜皮的小案子,若论掌管刑罚查大案要案,只能是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俗称三法司,外加一个有些超脱,直属帝王的玄衣卫。
沈屹这种人,一看就有大志向,所以他是想去三法司这样的衙门吧?
谢黛宁笑道:“这也不算秘密,等你考中了,自然有机会去做大官查案子。不过要想入三法司,当那种精明的老吏,没有十来年的功夫是不成的!”
“十来年?”沈屹扭头直直盯住了她,脸色忽然也有些发白,似乎在醉中都被这三个字震惊到了。
谢黛宁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在意此事,不过仍旧替他分析道:“对啊,你想啊,那些做坏事的人,杀人放火或是贪污造反,哪个不是把全副心思用到了邪路上?他们提着脑袋做事,谨慎小心自不必说,想要把这样的人揪出来,当官的当然要更聪明,办事干练,眼光精准外加手段狠戾!不磨练个十来年,是没法当一个办案老辣的铁腕酷吏的!你以后高中了,很可能得先去翰林院磨练些年,然后才能去这些衙门,只是一般人若能入翰林院,下一步是要往内阁走的,苦熬资历的三法司可不是好的去处。”
分析头头是道,但并没有让沈屹得到安慰,他的眸子里流露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之色,忽然握拳狠狠一砸桌面,这副样子,惊得谢黛宁一时呆住,正想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沈屹又突然探手把桌上酒坛捞入怀里,抱着咕嘟嘟一阵猛灌,吓得谢黛宁站起身就去抢,就算是果酿,这样喝也是会喝坏的!
可他本就伤了一只手,谢黛宁哪敢用力,好容易抢下酒坛子放在桌上,一回头只见沈屹扶额靠着桌,肩膀微微颤动。
谢黛宁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师兄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刚才都是我胡说,我在京城也是道听途说来的,也许不用十年,八年,不不不,三五年也可,只要努力,没有人干不成的事儿!”
她絮絮说了好久,沈屹才放下了手,神色恢复了一些平静,只是再怎么哄都不肯说话。见他醉的深了,谢黛宁也不敢再逗,亲手夹了几筷子菜喂他吃下,又要了醒酒汤给他喝,看人似乎好些了,方搀扶着他出了观云阁。
这副样子也不能逛什么市集了,谢黛宁搀着人往山门方向走,不过才几步,沈屹便停下,再不肯前进一步。
“不,不是那个方向。”
谢黛宁道:“那就是书院的方向,怎么不对啦?”
“买纸笔,不是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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