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崔演一进紫宸殿便掀起衣摆,颤颤巍巍地跪下:“儿妇卢氏御前失仪,臣教子不严,求陛下恕罪!”
“崔公为何行此大礼,您是大衍肱骨之臣,应当顾惜自身,朕还要指望您时时看顾呢。”褚霖从御桌后转出来,亲手扶起崔演,将人扶到一边坐下,又唤玉内官供茶。
崔演早年在兵祸时伤了腿脚,如今年纪大了,更是轻易不能用膝盖,他虽还挂着户部侍郎的名头,实际早已病休在家,事务也一概交给各司郎官去做。他为请罪而来,却不料皇帝还记得这点小事,不禁心内触动。
原来的户部尚书被韦氏拖累落罪,到现在还没有人补缺,右侍郎又是个庸碌性子,是以崔演虽为四品侍郎,实际上已经是户部的一把手,且他确有些才干,又出身清河崔氏,便比其它臣子更有几分尊荣,能半夜递金鱼袋要求面圣。
崔演老了,妻子也在几年前病逝,也该是时候让小辈们扛事儿了,儿子跟着圣驾迁往行宫,儿媳妇代替崔老夫人处理宴请等一应事务。崔演原以为能就此安稳做个富家翁,却不想儿媳年纪太轻,听了旁人几句挑唆,竟在皇后宴席上闹出这等事。
卢氏哭着把宴上的经过说了一遍,又说皇后的处置不公,往常也不是没有人在皇后面前说些不得体的话,可皇后从前都是不理会的。崔演差点没被她气个仰倒,旁人轻狂那是旁人的事,卢氏身为崔家未来的宗妇,她行为不检,那就是全族的祸事。
崔演当即下令把卢氏关在祠堂闭门思过,而后立刻换上官服乘车进宫见皇帝。
卢氏虽然行为不当,但皇后确实把她单独挑出来惩罚了,这叫杀一儆百。崔演担忧的是,这“一”是卢氏,那这“百”,究竟是宴上的其他妇人,还是崔家。
玉内官亲自捧茶奉给崔演,崔演连道不敢,又向皇帝请罪。
褚霖疑惑道:“崔公所指究竟是何事?不妨详细说来。”
“回禀陛下,儿妇今日赴娘娘宴席,言语之间恐怕啰嗦几句,使得娘娘不快,都是臣教子无方。还求陛下看在老臣为朝廷效力多年的份上,饶恕小辈,降罪于老臣吧。”
褚霖道:“朕只听说宴席上发生些不快,不知详情,原来是崔公家里的小辈。宴席上究竟发生什么事,竟让崔公这样紧张。”
崔演连忙起身作揖道:“儿妇卢氏年轻,宴上见着宫里菊花养得好,一时心喜便夸了两句菊花孤傲,不肯低头,也不知是不是犯了娘娘忌讳,竟然触怒了娘娘。都是老臣教导不严,求陛下恕罪。”
菊花孤高,正如皇后一身傲骨不肯低头。而如今皇帝从行宫回来这些日子,日日都宿在凤阙宫,有传言说是皇后终于肯让步,终于肯好好的当个后宫妇人。
可如今仅仅是宴席上的一句“孤高”就能让皇后变了脸色,那在皇帝眼中看来,这份“让步”又能有几分真呢?
果然,皇帝听过此话便垂下眼,若有所思。
“只是闲聊几句,卢氏只是心喜名花,想来皇后应当没有怪罪的意思。”
只要皇帝这边盖章说不怪罪,就算皇后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再落罪卢氏。崔演刚松了口气,又听褚霖补充道:“崔公放心,皇后一向宽仁,卢氏无意冒犯,只要找个机会好好说明,皇后也就不会再怪罪了。”
“陛下,这……”
崔演的心又高高提起来,皇帝这话分明是说,皇后的事情,连他也不能从中干涉,罚不罚卢氏,终究还是要看皇后的意思。
崔演心思急转,飞快地思量着对策和后果,但事关皇后,皇帝像是不想多谈,转而同他商议起中秋宴的事,崔演也只好作罢。
就和去年一样,今年的中秋宴,皇帝依旧要办在行宫,和秋猎祭典一并办了。
先前皇帝因与皇后不和被迫迁往行宫,连带着文武百官也都迁去九成山立了个小朝廷。如今皇帝回京,大家都以为行宫那边的人手能慢慢撤回来,谁知皇帝在京城留不住似的,月余又要离京。
皇帝是天子,是天下的主人,竟被一个区区女人逼得连京城都待不下去。
究竟是年轻,算算年纪,比自己孙子大不了几岁。崔演同他谈几句公事,忍不住道:“陛下,中秋节宴,各国使臣都要赴宴,行宫毕竟简陋偏僻,唯有京中太极宫的辉煌,方能彰显我大衍气度。”
“崔公所言,朕亦有考量。”褚霖叹了口气,“只是……”
他没再说下去,但崔演仿佛从那沉默中知晓了皇帝的为难之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即便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夫妻,也免不了同床异梦。
崔演不再多说,向皇帝告退,出宫后对族人和至交都是一番交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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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霖回到凤阙宫时,澹台雁依旧像前几日一样,正在灯下批阅账册,时而蹙眉,时而抿唇一笑,也不知究竟从那堆枯燥的记录中看到什么。
这么些天,两人合力已经将账簿看得七七八八,大概再过两日就能全部清完。褚霖同往常一样,去净室换过寝衣,在澹台雁对面坐下,澹台雁余光看到他的身影,立刻坐直,乌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褚霖不明所以:“阿雁为何这样看着朕?”
“没什么,就是……”澹台雁低下头继续看账簿,良久,还是说道,“今日宴席上,我是不是做错了?”
宴上她发落了卢氏之后,孟海特别兴奋,不住地夸她有威势。澹台雁发觉不对,揪着孟海细问,原来以前每次宴席都有人在她面前说些怪话,可那时澹台雁只假装没听见,面上依旧对所有人都十分和煦。
孟海也曾表示过不解,那时澹台雁的回答是:“蛇打七寸,若不能一击而中,争这些口舌功夫也是无用。”
孟海说:“属下不明白什么七寸不七寸,只知道娘娘听了那些话从不往心里去,可当下还是会有点难过,不是为娘娘自己,而是为国公夫人。属下只知道,既然自己难过,那就别放过让自己难过之人,宁愿大家一起不爽快,也别让自己吃亏。”
孟海高兴,澹台雁原先也是高兴的,可听完之后只觉得被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
褚霖从一开始就反复强调,叫她千万不要泄露自己失忆一事,连许松蓝也不让告诉。澹台雁最初不解,后来也慢慢明白是为了什么,可十年后的她着实变化太大,澹台雁感觉自己做的每一件事,好像都在向外泄露这个秘密。
褚霖笑道:“阿雁多虑了。卢氏分明有意冒犯,你是皇后,冒犯你便等于冒犯朕,是如何怪罪也不为过的。且阿雁对她也只是小惩大诫,这有什么错?”
澹台雁便安了心,提笔继续看账簿,倒是褚霖因提起卢氏,不可避免地想起方才在紫宸殿里和崔演虚以委蛇,恶心得有点作呕。
崔演占着户部侍郎的位置,领着朝廷的俸禄,手握大权却不做实事。他拖着病躯尸位素餐,就是想拖到儿子来继承户部这块肥肉。可怜崔演儿子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又肯下苦功,有这么个亲爹,褚霖就是想用他也要先掂量三分。
崔演,卢氏,这些人敢这样肆意妄为,追根究底还是因为身后有清河崔氏和范阳卢氏这两大世族,甚至可以说,是所有世家给了他们光明正大僭越的底气。
如崔演一般备位充数的人只怕不少,发落一个崔演,就会有千千万万个与之相连的官员、公侯出来为他说话,这些人或许因为姻亲,或许因为血缘联络在一起,织成一张细密的大网,网得褚霖透不过气。
想得深了不免烦闷,褚霖伸手按了按眉心,澹台雁发现他的动作,抬眼问道:“陛下是累了么?”
“朕……”褚霖看着澹台雁,心底突然冒出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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