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中秋将至,节宴和秋狝的许多议程还未商定,前朝那帮臣子吵得不可开交……”褚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案,忽而问道,“阿雁的账簿还剩多少,能赶得上处暑吗?”
他突然转移话题,澹台雁还有些愣,她扫了一眼,箱子底下还剩下五六本,便道:“没剩多少了,应该能提前看完。”
“那就好,至少有一件事是合心意的。”褚霖揉了揉太阳穴,澹台雁目光随着看去,自然看见了他眼下那层淡淡的青影。
这些天褚霖每夜都会帮澹台雁看账,经常看得比澹台雁还晚,等澹台雁清早醒来时又见不着他人影。听宫人说,褚霖是天不亮就起身去早朝了。
日熬夜也熬,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禁不住这么空耗,可褚霖就像是有无穷的精力,从没喊过累,更没拒绝过澹台雁。
这还是他第一回在澹台雁面前显露疲态。
澹台雁犹犹豫豫,终究还是心底残存的一点良心占了上风:“陛下,前朝的事情很麻烦么?要不然……”
她本意是想说,褚霖太累了就先去休息,剩下的活不多,她一个人也能看完。褚霖却直愣愣看过来,脸上写满惊讶。
澹台雁立刻道:“要是我不该问,陛下就别说了。”
“不,朕的事情,阿雁没什么不能知道的,阿雁肯问,朕很高兴。”褚霖深深看着她,眉眼弯弯,确实是高兴的模样。
皇帝什么都好,长得好,账本看得快,奏疏写得也极好。可就是一点,总说些怪话,像是要时刻提醒澹台雁,两人是名正言顺,相濡以沫十年的夫妻。
澹台雁简直不想理他。
褚霖沉吟片刻,缓缓同她解释道,按照惯例,中秋佳节,朝廷会在太极宫宴会群臣以及各国来使。眼下臣子们大部分都在九成山,突厥使臣也是往那儿去的,左右今年中秋和秋狝祭祀的日子相近,就有人上奏,建议在行宫将节宴和祭礼一并办了,这也符合褚霖的想法。
“……这样一来便不必两头奔波,不但方便,还能省却许多靡费,但朝臣们不大愿意。”褚霖捏了捏眉心,“九成山的朝臣,大多都像你父亲一样,人和事搬去九成山,府邸仍在京城,带着家眷一同迁去的只有一小部分。中秋节宴本要恩赏众卿,如今却令得臣子和家人远远相隔,连月圆之时也不能团聚,如此就有人心生怨怼……”
这些都是前朝的事务,澹台雁久久没说话。褚霖笑道:“是朕不好,不该说这些惹阿雁心烦。”
他果然不再说了,低头翻开账簿,提笔审阅,眸光沉静,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可澹台雁总觉得那身影若有似无地透出些失落和寂寥。
夜晚静谧,殿内无人说话,只偶尔听见灯花爆开的声音。
一声,两声,三声。褚霖默默数着,还没等到第四声,澹台雁开口了。
“听陛下所说,是想将各大臣的官眷请去九成山赴宴?可行宫地方偏狭,如何能容纳这么多人?”
“行宫那头早在扩建,且许多官员也已在九成山建起别苑,安置这些内眷倒是不难。”褚霖想了想,回答她,“最困难的还是官眷们固守旧地不肯迁移,要解决这个,最好还是有位身份贵重,德高望重的女眷牵头,劝服她们前往九成山。”
澹台雁心道不好,只听褚霖悠悠然道:“当然,若是阿雁肯开这个口……”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
什么疲倦失落都是假象,这人分明就是早有算计,一门心思想要骗她出头!
事情才刚过去没多久,澹台雁还记着他引诱自己半夜爬狗洞、耍了场猴戏的事呢!虽然这计谋漏洞百出,若非她急着回国公府,也不会如此轻易上当,堂堂皇后半夜钻洞出宫,真是……
说来官眷毕竟是妇人,皇帝就算是天子,也管不到人家内宅里头去,反倒是澹台雁身为皇后,是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又刚立了威信,由她出面确实是合乎情理。
既然要当好这个皇后,光窝在屋子里看看账本自然是不够的,联络官眷,传递消息,都是她的责任,还有厚待宗亲,延绵子嗣……
澹台雁登时一凛,飞快摇头,这个绝对不行!
褚霖轻叹一声,仍旧笑着说:“当然阿雁若是不愿意,朕就再想别的办法,花上几年的水磨功夫,总能令大家都满意。”只是那笑容,难免有点苦涩。
他仍旧温声细语,面上虽还残存着失落,但很快就恢复平静,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所以并不惊讶,很快就接受了。甚至还提起茶壶,问澹台雁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澹台雁:……
“行行行,我去说。”澹台雁最受不了他这模样,看着挺委曲求全,其实想办的事都能办成。澹台雁气闷不已,“但我只答应试试,能不能成,我也不知道。”
“阿雁肯帮忙,朕已经很高兴了。”褚霖这时候倒笑得真心实意,“只要有人肯开这个头,余下的那些就算现在不去,迟早也会看着风向转变心意。”
是是是,陛下最聪明,把所有人都算定了。澹台雁心中腹诽,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冲褚霖道:“既然臣妾帮了陛下一个忙,那能请陛下也帮臣妾一个忙么?”
褚霖眨了眨眼,没答话。
澹台雁自顾自道:“臣妾睡相差,陛下日夜辛苦,心系天下万民,若再因臣妾的缘故休息不好,那臣妾岂不是天下的罪人?”她面上满是期盼,眼睛亮晶晶的,“不如在凤阙宫中放置一张小榻,如此陛下和臣妾也可各自相安,也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这事澹台雁已经考虑很久了,现在有账簿做掩护,她还能拖着不到床上去,可账簿箱子已经见底,等清完账后,她就再没有理由拖着不和褚霖同床。还是在房里多放张小榻,澹台雁宁愿睡得地方狭小些,也总好过夜夜提心吊胆。
褚霖显然没料到她能有这一招,抿着唇,手指有节律地轻敲桌案,说起另一件事:“秋狝祭典时要行骑射礼,阿雁可还记得如何骑射?”
骑射?澹台雁懵懂地摇摇头,她前十六年都待在国公府,或许有时想法出格些,但总归还是个大家闺秀,并不太懂这些事情。
“再过两日便是休沐,阿雁同朕一起去猎场练练手。”褚霖道,“阿雁从前是会骑射的,应当很快就能想起来。”
澹台雁胡乱点点头:“那置放小榻的事……”
褚霖淡淡道:“现在天色太晚,再让宫人们进来布置,未免劳师动众,也会引人议论,不如明日再说吧。”
他明显不想再谈论这件事,但他没有拒绝,澹台雁只当他就是答应了。
事情都讨论清楚,两人继续埋头账簿,澹台雁一边看账一边默默盘算,仍旧和之前一样,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澹台雁依旧是在床上醒来,褚霖依旧早早就上朝去了,并没有见着人影。
想也知道,褚霖肯定是在躲着她,白日里两人见不着面,无法商议,晚上又太晚了,“劳师动众”,无法放置小榻。如此明日复明日,一日拖一日,迟早有一天,澹台雁会安于现状,不再提分床的事。
他想得美!
澹台雁冷哼一声,大手一挥:“孟海,你去找人搬张床来,就放在……这儿。”她还在梳妆,指了指妆台后面,又捂住头发“嘶”了一声。
经过这些日子,宝绿早已不像最开始那样一惊一乍,扶着澹台雁的脑袋扳回来:“娘娘坐正些,发髻要歪了。”
脑袋在人家手上,澹台雁只好乖乖坐好。孟海显然很慌乱,挠了挠后脑勺,又搓搓眉毛。
“娘娘,这事要不要和陛下商议……”
“这是我的宫殿还是他的宫殿?你是我的随侍还是他的随侍?”澹台雁瞪了她一眼,“听我的,搬!”
“这……这凤阙宫是中宫殿宇,但整座皇宫都是陛下的皇宫。”孟海看见澹台雁开始撸袖子,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属下不是不能搬,但要是陛下不愿意,这床今日搬进来,晚上还得搬出去,何必呢?”
孟海说的倒也在理,澹台雁揪着头发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斩后奏。
“不要紧,陛下昨晚已经同意了。”澹台雁托着腮,喃喃道,“应该……算同意了。”
于是等褚霖夜间回到凤阙宫,见到的就是一张陌生的新床,还有一个睡得人事不省的澹台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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