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娘娘!”孟海急急追过去,可紫电名副其实,身形如电,一个眨眼就跑出百十来步。她追了几步追不上,无措地看向褚霖,“陛下,娘娘她……”
“阿雁,握紧缰绳,别被它甩下来!”褚霖面色煞白,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草场边,从玉内官手上夺过弓,又从箭筒里抽了一支箭,飞身骑上青霜。玉内官一脸的惶急,试图阻拦道:“陛下,这太危险了,还是等龙武卫……”
“让开!“
褚霖勒紧缰绳,青霜前蹄高高抬起。玉内官不得不退了两步,眼睁睁地看着褚霖朝澹台雁追去,他跺了跺脚,朝早已吓傻的内侍们喊道:“去,快去找人!去叫人护驾!!”
“阿雁,握紧缰绳!”冰冷的秋风灌进口鼻,带来阵阵血腥气,褚霖一点没顾上,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脑袋上涌,手脚却都是冰凉的。
他狠狠驱策青霜,可紫电跑得极快,几息过后,两边距离不但没有缩短,反而越来越长了。
褚霖深深喘气,吸进去的冷风像刀一样刮着他的喉咙,血腥气越来越重。眼看着前面一人一马就要闯进密林,他慌得指尖都在发麻,立刻松开缰绳直起身,也不管急驰的青霜随时能把他甩出去,搭弓引箭对准紫电。但两头都在颠簸,紫电一个跃起,箭锋所指的就变成澹台雁。
“阿雁!”
褚霖简直是投鼠忌器,他除了期盼澹台雁突然想起如何驭马,或是紫电恢复正常不再发疯之外,竟没有任何办法。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祈祷起了作用,前头紫电的步伐突然慢下来,最后停在林子前慢慢踱步。褚霖连忙扔下弓箭,攥着缰绳冲过去:“阿雁,你伤着了没有?”
他没想到走至近前,却听见澹台雁畅快的笑声。
“陛下怎么来了?”
澹台雁发髻散乱,朱红发带堪堪拢住一头乌发,衬得肌肤更加似雪一般的白。烈日下,胡服上头的金线和各色宝石都熠熠闪着光彩,可这些都比不上她的眼眸。
许是刚吹了风,澹台雁双颊泛着淡淡的红,明丽黑眸亮得惊人。她脸上带着笑,略有惊讶地回身瞧过来,那含睇含笑的模样,像极身披薜萝误闯人间的神女。
褚霖张了张嘴,他刚刚那样嘶吼,又被灌了一嘴冷风,此时开口只觉得喉中艰涩,。
澹台雁上下扫了一眼,褚霖情急之下什么也没顾上,衣摆处全是溅起的泥点子,劲风吹散了澹台雁的发髻,同样也让向来一丝不苟大衍皇帝歪了衣领,就连额前也飞出几丝乱发,再看地上扔得歪歪斜斜的弓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澹台雁突然有点儿赧然。她趴下身抱着紫电的脖子,小脸搭在手背上,双眸闪烁着瞧向褚霖:“我……我没事,紫电是在同我玩呢。”
澹台雁的惊惶并不是假的,紫电突然猛冲,刚开始确实吓着她了。她听着褚霖的喊声,两手紧紧握着缰绳,丝毫不敢动弹。
可随后,凉爽的风吹过她的脸,吹过衣袂,翻领被打得阵阵舒卷,晴岚的天上没有丝毫阴翳,曦光照得草地一片金黄。紫电不管不顾地带着她往前跑,身边景色极速略过,所有一切都被扔在身后,就连最初的害怕和无措也一起消失不见了。
梨园毬场和宫城太不一样,也不同于她曾去过的任何一处。从前澹台雁常跟随许松蓝去京城南边的昭国寺,寺里有石山竹海,她曾以为那就是天下第一胜景。但不同于石山竹海的秀致,梨园毬场背靠光化门,有着一大片极宽阔的草场,边缘处是一大圈林子,现下还不算太冷,风过时枝叶随之摇曳,无边落叶萧萧而下,竟不显得凄清,反而有种壮阔的瑰丽。
澹台雁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胸腹之间都是草木的清爽气。
她知道自己身在京郊,梨园毬场也不过是皇家一处大些的别苑。
可是真快意啊,澹台雁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天地何其广阔,纵马奔驰其间何其潇洒。
眼见着快到跑到林子里去,澹台雁直觉不能再往里走,松开一直紧绷着的双腿,轻轻勒紧缰绳,口中短促地“吁”了一声。紫电听令慢下脚步,摆着头打了个响鼻。
这是还没跑尽兴呢。澹台雁笑着拍了拍它,一回身便见着形容狼狈的褚霖,她才发觉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原来褚霖说的没错,那话本也没写错,她以前确实精擅骑射。澹台雁无意识地梳理紫电的鬃毛,听见马儿舒服的轻哼。真奇怪,她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却还知道该怎么哄一匹马。
褚霖显然是以为澹台雁有危险才跑过来的,就算现在眼看着她没事,脸上的着急也还是没褪下去,再不见往常挂着的浅淡微笑,薄唇紧紧抿起,桃花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一息也不肯移开。这模样和从前的任何一天,都不相同。
或许唯有生死关头,才会让人抛下所有伪装,露出一点真心来。
澹台雁没想到他会被吓成这样,更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慌乱是从何而来。她别别扭扭地直起身:“我……刚才是臣妾不小心夹着马腹,紫电才会往外跑的,但现在臣妾知道该怎么骑马了。”她嗫喏一阵,“还请陛下不要怪罪紫电……也请陛下,不必担忧。”
说完之后,澹台雁半晌没听见褚霖回答,奇怪地抬头瞥了他一眼,褚霖还是怔怔地看着她,好像还没回过神来。
澹台雁被看得不自在,唇角却悄悄翘起。她拽着缰绳让紫电转个方向,又看了褚霖一眼:“这里太远了,陛下……”
后半句被她含在嘴里,模模糊糊的,褚霖听得不甚清楚。澹台雁也不管他听没听清,轻喝一声,驭着紫电往回走,这一回紫电倒是规规矩矩的,一点也看不出半刻前撒欢疯跑的模样。
褚霖在原地定了定神,等胸中沸腾的血气终于压下去,神情又恢复往日的平静。他垂着头想了想,轻笑一声赶马上前,同澹台雁并辔而行。
梨园的马都是长期受训、受照顾的,且紫电跟随澹台雁多年,从未出过差错,是以这一场惊变,着实把所有人都吓着了。
龙武卫在最开始就被撤走,招箭班的人也在澹台雁试马时便退下了。玉内官和孟海,既不能骑马追上去,又想不到法子救人,只能站在一处干着急。
他们远远看着澹台雁和褚霖一路奔到梨园毬场边界,终于在林子前停下。皇帝和皇后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先后拨转马头往回走,都不像有受伤,玉内官和孟海便都松了口气。
玉内官擦了擦冷汗,同身边人道:“去叫他们都回来吧,陛下和娘娘没事。”他用帕子扇着风,忍不住又道,“想不到娘娘还有这样的骑术,方才当真是把奴婢吓着了。”
孟海后怕地点点头:“方才真是太惊险了。”她看着远处帝后相伴而行,一人挺拔俊朗,一人英气逼人,又不由得感叹,“陛下和娘娘当真是一对璧人。”
玉内官笑笑没附和。他一直跟在褚霖身边,知道帝后之间既不像外界传得那样恶劣,也不像孟海认为的那样和睦。皇后失忆之后,性情同往常大不相同,帝后的关系也就不再那么紧绷。他把这些变化看在眼里,心底不以为然。
玉内官自幼生在宫中,什么样的情形都见过。在内廷之中,真心不是没有,只是太脆弱,要面临的险峻也太多,大多都被消磨掉了。在他眼里,褚霖对澹台雁虽然有真心,但毕竟还是个皇帝,帝后之间横亘的东西太多,并非是有一颗真心便能跨过去的。褚霖对澹台雁有情,可算计起她来也是毫不客气,若有一日江山和美人不可兼得,他并不认为褚霖会选择澹台雁。
但今天皇后遇险,皇帝不顾自己安危也要奔马去救他,玉内官虽仍然不大看好帝后的感情,却也为褚霖这一时一刻的真心而震撼。
玉内官按下思绪,转而向孟海一揖:“孟大人,前几回见面时机不对,来不及说。月前情急之下多有得罪,还请大人宽宥勿怪。”
玉内官是皇帝的贴身内侍,这两年也跟着皇帝长居隆庆行宫,孟海也一直跟着澹台雁待在京城,两人从前少有往来。孟海愣了一下,想起来他说的是之前澹台雁离宫那夜,玉内官代替皇帝教训她的事。
孟海摸摸鼻子,也拱手回礼道:“玉内官多礼了,咱们都是替人办事,各有因由,哪有什么怪罪不怪罪的呢?”
且要说起来,恐怕她得罪得更厉害。孟海想到澹台雁让她散布的流言,看着眼前唇红齿白的玉内官,心虚地低下头,又摸了摸鼻子。
两人客套一番,终究是没什么话好说,又并肩去看褚霖和澹台雁。澹台雁骑着马,仍是十分高兴爽朗的模样,连笑声也放肆许多。
澹台雁失忆之后,虽比从前活泛些,平日也会嬉笑怒骂,可从未像今天这样发自真心地开怀笑过。若不是玉内官说起,孟海几乎忘了,自澹台雁失忆到现在,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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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雁自觉掌握了骑马技巧,兴奋地溜达了好几圈,褚霖刚开始劝了几次,见她坚持,他也不再劝了,只笑眯眯地背着手看她。
骑过马,澹台雁又捡起弓箭玩了许久,褚霖一样劝了几句就不再劝,而是笑眯眯地在旁边给她递箭。
在梨园毬场待到日渐西斜,澹台雁还没玩够,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褚霖跟在她身后掀帘坐进去,刚刚坐稳,马车就迫不及待地往前走。
车里挺宽敞,可褚霖就是非得坐在澹台雁身边,澹台雁有些别扭,想让他离远点,可褚霖又很知分寸,无论马车再怎么晃动,两人之间始终间隔一臂距离,绝不会挨上她。
没过多久,澹台雁突然发觉有什么不对:“孟海去哪儿了?”
“孟海在后面骑马随行。”褚霖唇角仍挂着笑,低垂着眸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阿雁若是舍不得,不如让她进来坐?只是孟海大概不习惯坐车,她自己说骑马更舒服些。”
澹台雁没来由地觉得后背有点发凉,她狐疑地看了褚霖一眼,又看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好像今天在梨园惊吓一回过后,褚霖的情绪好像……好像变得激烈了些。方才看她练骑射时笑得真心实意,现在提到孟海这两个字时,语气又格外冷些。
“臣妾……臣妾只是有些困了。”
澹台雁眨眨眼,明智地决定不再提这事,阖上眼睛开始装睡,褚霖竟也没再说什么,只给她披了件披风。
在梨园过得着实丰富,澹台雁玩得正高兴,精神头也足,本以为自己肯定睡不着。可马车上地方宽敞,座椅也很柔软,她盖着厚厚的大氅,被清淡的檀香气息环绕着,不知不觉中,就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睡着了。
等她再次回到凤阙宫时,澹台雁才知道,这一觉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阿雁小心些,慢慢来,不要着急。”
褚霖脸上又挂起往日熟悉的微笑,他站在车下朝澹台雁伸手。澹台雁脸上满是愤恨和羞恼,心不甘情不愿地扶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下车凳。
没有其它的缘由,澹台雁会乖顺完全是因为,她如果不扶着褚霖,连这马车都下不来。
澹台雁终于知道,她沉迷于骑马射箭时,褚霖为何随口劝了两句就不再劝了——她没有经验,并不清楚,或者说曾经善于骑射如今却全忘了,骑射之事究竟有多累人。
两条胳膊几乎抬不起来,两股又酸又涨,膝盖是完全弯不下去。褚霖刚开始说要抱她下车,澹台雁不肯,他也不争辩,干脆利落地跳下车,然后笑眯眯地朝她伸出手。
此人着实太阴险了!
澹台雁咬牙切齿地下了车,立刻松开手。褚霖自如地把手背起来,眉眼弯弯,笑着侧头看她。
澹台雁憋着一股气,尝试着自己往前走,只走了小半步就一阵腿软。
“嘶……”她摇摇晃晃,想要伸手扶住车辕,结果手也抬不起来。这感觉太磨人了,也不疼,就是麻,酸到骨头里,可这比疼更难受。
褚霖上前半步撑住她,轻叹道:“阿雁,是朕不好,该早些提醒阿雁。”他嘴上这么说,可两人都知道,褚霖在梨园是提醒过她的,“阿雁能原谅朕,给朕一个赔罪的机会么?”
天色已完,两人这么杵在殿门口也不像话,澹台雁总得回寝宫的。其实就算澹台雁不愿意扶着褚霖,让旁的宫人来撑着也是一样,可想也知道,有褚霖在,谁敢上前帮忙?
澹台雁咬着唇横了他一眼:“这可是陛下自己说要帮忙的。”
褚霖点点头,正经着表情肯定道:“自然。”可那双漂亮的眼眸还是掩盖不住笑意。
褚霖屈下身想扣住她膝盖,才刚碰到就被澹台雁立刻推开了。
“你做什么!”
被他碰到的地方比之前酸麻十倍,澹台雁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可她腿软得几乎站不住,褚霖也没设防,这一推倒让两个人都有些跌撞。宫人们都不知道帝后究竟在玩什么把戏,眼观鼻鼻观心,没人敢说话,更没人敢上前搀扶。
“阿雁,”褚霖这回是彻底没脾气了,无奈地看着她,“朕就这么吓人,连碰也碰不得么?”
表情正常得没有一丝破绽,语气也很平淡,和之前哄她时的故意示弱完全不同。可澹台雁确实察觉到了他的落寞。
“陛下多虑了,”澹台雁眼神躲闪,主动伸手扶住他,“臣妾只是想自己走。”
褚霖垂下眼,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扶着她进了凤阙宫。
可麻烦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今日发了那么多汗,对于澹台雁来说,几乎和在泥地里滚过一回没什么区别,她是必定要沐浴的。
澹台雁扶着褚霖进了殿门,死活不肯再让他扶着去净室,褚霖也没多说什么,帮她叫了当值的宝橙进来侍奉,等澹台雁出来,褚霖已经打理过自己,换好寝衣了。
许是在等她,褚霖倚在床边,捧着本书专心在看。夜已深了,可澹台雁的头发还没干,宝橙端了个炭盆进来,澹台雁坐在边上,一边烤火,一边拿帕子绞头发。
宝橙把炭盆放好就出去了,屋里再次只剩下两人。泡过热水,澹台雁虽然手脚还是酸,但比刚回来时已经好太多了。她把长发用布裹起来,一圈一圈绕着拧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偷偷觑褚霖。
她突然想起一句话:灯下看美人。
这还是在那话本里瞧来的,这话狎昵得很,出现的地方也非常不正经,可形容这场景再合适不过。
褚霖倚在床边,昏黄的烛光透过纱笼,轻柔地投在他脸上,拂过俊俏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还有抿起的薄唇。柔和的光线软化了那些锋利的线条,将威仪不凡的皇帝变得更加温和,而那对在白日就极引人注目的金红耳坠,前后晃动间,又让这份柔软更加明显。
澹台雁看得出神,没留意褚霖早已放下书,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夜里风大,再不弄干头发,阿雁明早就要头疼了。”褚霖起身走过来,“这样包着不好。”
他衣带没系好,襟口松松散散的,有几缕头发顺着胸膛伸进去。澹台雁才发现他的头发也披散着,只随便拿了根发簪束起来,想是和她一样洗了长发,可这么快就干了。
褚霖走过来,手都伸到她眼前了,又突然缩回去。褚霖犹犹豫豫,小心翼翼道:“阿雁愿不愿意让朕帮忙?”
澹台雁:……
这是在报复门口她推他的事吧!可澹台雁觉得自己好无辜,谁让褚霖突然伸手过来,她那不是反应不及嘛!
澹台雁看着他没说话,果然,褚霖一脸受伤地低下头,原本前倾的身子也坐了回去。他轻笑:“阿雁不愿意,便罢了。”
那一抹笑太复杂,既有对澹台雁的控诉,又充满被嫌弃的自厌,还有几分无可奈何。
澹台雁差点没忍住笑,轻咳一声,褚霖立刻关切地问道:“阿雁可是着凉了?”
“或许吧……”澹台雁心念一转,又咳了两声。
褚霖当真着急了,蹙着眉,也不管澹台雁抗拒不抗拒,伸手贴上她头颈试温度。澹台雁在火前坐了一会儿,脸上是有些发热,褚霖立刻起身就要让人传太医院看诊。
澹台雁连忙拦住他:“陛下不必兴师动众,臣妾只是……只是有些头晕,兴许睡一觉就好了。”她看着手里还在滴水的头发和帕子,满脸的为难。
褚霖皱着眉试了试她的体温,又拽着她手腕凝神号脉,发觉没什么问题才放下心。他直接伸手将她的头发拧得半干,然后解开帕子,把她的头发打散开。
“等头发干了就去睡,”开口之后才发现语气重了些,褚霖又强迫自己放松表情,放缓语调,“阿雁要不要喝碗姜汤?”
澹台雁又不是真受寒了,喝那辛辣的东西做什么。她心安理得地受着皇帝的伺候,摇摇头:“臣妾许是今日累着了,有些头晕……”
褚霖低声道:“阿雁还是传奉御来看看……”
“不必,前些日子苦药喝得够多了。”澹台雁撑着头,“臣妾只是不大舒服,睡一觉就好了。”
褚霖只好作罢,给她揉着太阳穴疏解,许是澹台雁当真累着了,没一会儿禇霖便感觉手一沉。
他接着澹台雁,让她枕到自己的膝上,半干的长发铺开散落,她甚至还自动调整个舒服些的姿势,脸颊鼓起,睡得很安宁。
禇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修长的手指伸进她纠缠着的发间,一点一点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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