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九成山距离京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先前褚霖为了澹台雁临时快马回京,一个昼夜也就到了。但那时他心里着急,再加上轻装简行,所以夙夜辛苦些也无妨,而现在帝后仪仗满满十来驾,再加上后边缀着的各家官眷、各家贵胄,那是一根毫毛也不能掉,于是领队的龙武卫便着意选择更轻缓,更安全的路径,只求万全而不求快。
这段路生生走了三日,澹台雁几乎连骨头都要被颠散架了,待她下了马车见到隆庆行宫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倒头就睡。
隆庆行宫原是前朝都城,前朝末年被战火波及,宫室毁坏严重,立朝时便另择一处定都,而仅将隆庆行宫作为礼仪祭祀之所。经过历代修整,隆庆行宫已经颇有个样子,格局制式大致类似京城宫城,但较之少了几分奢靡豪丽,而多了几分古朴粗犷。
澹台雁打着呵欠走进梧桐殿——此处是褚霖的寝宫,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总之刚下马车就连人带包袱被搬到这里。梧桐殿和凤阙宫亦是类似的格局,就连内里装饰也相差无几,只多了个大书架,上头似乎放着几卷画。
澹台雁困得要命,闷头就往里走,待看到内室中空荡荡的一张大床,登时又困意全消。
等等,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这屋里不是应该有两张床么?
澹台雁脑袋迟缓地动了动,对了,凤阙宫里那张床是后头才搬进去的。这里是褚霖的寝宫,他没有特意吩咐,宫人们自然不会在这儿多摆一张床。
她正要出声招呼宫人,突而又想到,褚霖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那时澹台雁一提起要在屋里放张小榻,褚霖立刻转而说起行宫秋猎的事,亏得她那时还沾沾自喜,以为褚霖这是说不过她只能退让,还觉得自己胜了一筹呢……原来那时候褚霖就打算着,左右没几天就要往行宫来,管她再怎么偷偷摸摸地打算,最后还不是得要和他睡到一张床上去。
澹台雁:……
“阿雁站在这儿做什么?”褚霖走进来,见她杵在床边不说话,“正巧言奉御也进宫请安,阿雁若无其它要紧事,不若先让他瞧一眼?”
“又要看什么。”澹台雁刚醒来时便被太医院的奉御们轮番问诊,轮番折磨,一提到看诊就下意识抵触,但她随即想到什么,“言奉御?”
“对。”褚霖点点头,“他应该是你……”
澹台雁一下睁大了眼:“陛下是说言天冬么?真是我师兄言天冬?”
师兄?
褚霖态度自然道:“是他。言奉御长期在外游医,也是快到中秋节下才回来,阿雁若是愿意,叫他进来问诊可好?”
言天冬师承许家医传,其父是许松蓝的师兄,澹台雁虽没有继承外祖衣钵,但和言天冬也是自小熟识,按辈分唤一声师兄。
除了许松蓝之外,终于又能见到一位旧人,澹台雁立刻兴奋地连连点头。
宫人通传,言天冬整整衣冠,掸了掸衣袖,提起医箱进殿。
褚霖自然坐在上首,但让他惊讶的是,皇后居然也在。
“臣言天冬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褚霖微笑颔首:“言卿平身,朕……”
“天冬哥哥!”一道娇蛮的女声打断他,褚霖神色不变,言天冬却被吓了个趔趄,惊疑不定地抬起头。
澹台雁笑容明媚,一如从前那个晋国公家的小妹妹:“天冬哥哥一向可好?这样年轻就当上奉御,想是医道已有大成了。”
和十年前相比,言天冬的变化很大,原先清隽的面容如今满是风霜,眸光温润中暗含锋锐,坚定有神,是看遍世情,而心中有定数的模样。
十年过去,旧时玩伴多已离散,现在看见他过得不算差,澹台雁心里其实很欢喜。
言天冬身形僵直,强笑着去看皇帝:“陛下,娘娘这是……”
“朕请言卿前来正是为此事。”褚霖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将事情经过简短告诉他,“阿雁她因伤失去十年记忆,现下伤好了,记忆却没回来,连太医院的徐奉御也查不出细谨。言卿常年在外行医,见多识广,或许能有其它看法。”
“连徐奉御都查不出来?”言天冬不由皱眉,他想了想,躬身行礼道,“还请娘娘稍坐,容臣替娘娘把脉。”
澹台雁依言同他对案而坐,褚霖在一旁细细说明她最近的情形,并没有什么不舒服,脑后的旧伤也不疼,饮食一切如常,除了短缺一段记忆之外,几乎就是个健健康康的常人。
言天冬把过脉,又伸手按了按澹台雁的脑袋,眉头越皱越紧。
“回禀陛下,”言天冬收拾好器具,作揖道,“徐奉御的诊治并无谬误,娘娘外伤确已好全。”
这听起来是好事。澹台雁不明所以地去看褚霖,却见褚霖也是眉头紧皱,一脸担忧。
外伤既已好全,失忆之事的病因就难以查明了。
言天冬道:“陛下娘娘且宽心,臣游历天下,也曾见过不少失魂、失忆的病人,这些人或许和娘娘一样,是因外伤所致,也有因病、因惊吓,而导致丧失记忆的。记忆之事本就复杂难明,有人会忘却最不愿回想之事;有人会记得所有,唯独忘却心中最紧要之人;也有人是留恋某段时间,才会宁肯忘却一切,也想要回到从前。只是,恕臣直言,这些人里既有伤好、病好便能随之恢复的,也有过了一两年才逐渐恢复记忆,当然,也有人至死都不曾记起曾经的人和事,苦苦追寻一生却是徒劳……”
澹台雁揪着裙摆没说话,褚霖也沉默许久,问道:“依言卿所言,这记忆之事,只能等待慢慢恢复,不能强求?”
言天冬道:“是。因病因不明,妄自用药只怕更加损伤身体,还是徐徐图之为好。”
-
言天冬行礼告退,褚霖扶起他,亲自将他送出门外。
言天冬受宠若惊,连道不敢,褚霖却笑道:“朕同阿雁喜静,梧桐殿里人手尚不充裕,言卿少来做客,朕只是怕卿迷路罢了。”
这是在开玩笑?言天冬连连作揖,陪着笑脸强笑两声。
君臣二人走了一段,褚霖突然道:“天冬哥哥?”
言天冬寒毛直竖,立刻作揖道:“陛下恕罪,只是儿时戏称,娘娘失却记忆,行为难免有失往常……”说着说着他膝盖一软,差点没跪在地上。
褚霖轻巧一搭手,扶着手臂把言天冬拉起来:“言卿何必惶恐,许、言两家世代情谊,阿雁能有你这么位师兄,是阿雁的福气。”他道,“只是,阿雁失忆之事须得避人耳目,除了徐奉御外,朕唯可托赖、信重之人,也只有言卿了。”
言天冬连忙作揖行礼,指天发誓自己绝不会泄露消息,且还连连保证,一定要好好为澹台雁诊治。
褚霖唇角勾起,面目和缓,言天冬本以为这一场关卡已经过去了,还没悄悄松一口气,却听他又开口。
“说来,阿雁的失忆,着实来得蹊跷,十年之前……十年之前,阿雁究竟在做什么呢?”,褚霖像是自言自语,“十年前她才刚及笄,家里应当还忙着给她议亲。”
“是、是,娘娘人品出众,自是有许多人家争着相看的。”
“相看……”褚霖顿了顿,“说来言卿亦是一表人才,又是许神医高徒,年岁相当,想必也曾有望雀屏……”
言天冬惊慌失色,膝盖一软就着了地,恨不得剖心以明志:“陛下明察,臣不敢,臣万万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没有。
褚霖搓了搓手指,很快又挂上松快的笑意:“不过闲聊罢了,言卿何必如此惶急?卿与阿雁都是清正之人,绝不会有逾矩之处,朕自然明白。”
言天冬被他吓得心力交瘁,还是不得不扯着一张脸道:“是”。
快至殿门时,褚霖突地问:“阿雁身上的伤……依言卿看,的确是,再无可能痊愈了?”
说到正事,言天冬立刻又严肃了神情。
“陛下,娘娘的伤情,臣下只看过脉案,并不曾亲自诊视,且受伤之时也并非经臣亲手诊治,因而并不敢断言。”
其实过了这么久,褚霖也没抱太大希望,不过随口问问罢了。言天冬见他一脸淡漠的模样,也不由变得沉郁。
-
她失去的十年记忆恐怕回不来了。虽然澹台雁早有所料,但被言天冬亲口证实,还是难免怅然。
十年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先是嫁了人,又做了许多从前不敢想,也从未想过的事。有时候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也会产生一丝恍惚:这个人究竟还是不是她?
褚霖回来时,澹台雁仍旧揪着衣角坐在原地发呆。他走过去摸摸她的额发:“阿雁也累了一天了,要不要先歇息?记忆之事急不得,咱们……”
澹台雁昂起头看他:“陛下,十年前我为什么会嫁给陛下呢?”
这是从初醒之时便盘桓在她心中的疑惑,可褚霖凝神看了她一会儿,却道:“朕表字陵光。”
“……陛下?”
褚霖耐心地重复一遍:“阿雁可称朕表字,唤朕为陵光。”
澹台雁没答话,只用奇怪的眼神瞧着他。
不是她不愿意,她只是觉得,这人着实太奇怪了!
军队要叫朱雀军,军旗上画着朱色神鸟,现在连表字都要叫陵光……
而且,这和她的问题压根没关系吧!
陵光……这表字是他自己起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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