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呼吸像破旧风箱里拉出来的风,缓慢而无力,像是随时就要消失。
书房里气氛很安静,明筝坐在椅子上,指尖摩挲着宽厚的扶手。
“婚结了,股份呢?”
她靠着椅背,问的不急不躁,平视着桌子后面的人。
明开元重重的咳了两声,艰难的吸了口气提起来,那沉重的呼吸里便夹杂着从肺里抽出的漏了气的嗬嗬声,“在准备。”
他抬着眼皮,深深看过来。
明筝敛目不语。
“西华今天又叫你去,是有什么新线索?”
明筝摩挲着扶手的指尖停下,微蹙了下眉,说:“没有。”
明开元点点头,松了口气,“没有就算了,这事以后你不用管,我来安排。”说了一长句话,整个人就显得更没精神了,他拖着嘶哑的声音换了个话题,“花了多少钱?”
明筝指尖在椅子上轻点,“没多少。”
两人便又沉默下来。
书房里气氛显见的凝滞,明筝交叠的二郎腿放下,换了个姿势,道:“公司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什么时候都干不完,您能歇着就多休息,别操那么多心了。这次换的药吃了效果怎么样?”
明开元轻笑了一声,气息不足,笑声格外的短促,还伴随着一点轻哼。他不接明筝的话,自顾自的说着:“我知道你怪我,逼着你结婚,可你今年都三十二了,你妈也不急,明家未来还要交给你,男人容易生野心……”
明筝起身就要走。
“简兮人不错,”声音嘶哑低沉的在背后响起,拖着长叹,“既然结了婚,就好好对她。”
明筝脚步只顿了一下,也没应声,待她走到门口时,又听见身后的声音说:“花钱买她结婚的事,如果别人捅到我这里来,股份你就别想要了。”
……
简兮不敢睡,故作淡定的洗了澡出来,找了件浴袍披着。
然后开始像只应激反应的猫一样满卧室乱转。
明家实在太奇怪了,好像没有一个正常人似的。
普通家庭对她这种忽然出现的陌生人妻子,接受度能有这么高吗?
甚至明筝的亲妈,从她下车开始,就热络亲昵的接受了她这个媳妇,没有质问,也没有冷遇,即便态度中有多少嫌弃不屑,但似乎没有反对这场婚姻关系的迹象,甚至话里话外都在说明筝的好话。
简兮不太能理解这种行为和背后的心态。
她站在窗口,摆弄着手机在指尖翻转,视线落在外面的路上。
这院子位置确实很好,从这里就能看见出去的必经之路,这么一会儿,接连出去了好几辆车,个个豪车。
有钱啊有钱,难道有钱人家对婚姻的态度就是这样的?
简兮正想着,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是个陌生号码。她犹豫了一下,接起来后,电话里传出明筝疏离冷淡的声音。
“我走了。”
简兮心里一噎,“哦,这就走了啊?”
明筝嗯了一声。
简兮听着她似乎情绪很低,念在那高额工资的面子上,简兮安慰道:“没事,我一个人在这更好发挥,一定演的滴水不漏。”
她设身处地的想想,如果有人强迫她跟陌生人,还是处处不如自己的陌生人结婚,她恐怕态度还不如现在的明筝。
而且明筝给她的钱挺多的,人也不错。
“还有个事,今天领的红包我放在你卧室抽屉里了。”电话那头安静了很久,简兮疑惑的把手机从耳边拿过来看,却见对方并没有挂,还在通话中。
她暗自琢磨着,补充道:“你房间里的东西我没有碰……”
“钱你自己留着用。”明筝终于说话了。领了证,吃了饭,直到现在这一刻,她才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中要多一个人,无孔不入融在她生活的许多角落里。
这让明筝瞬间烦躁起来,“那房子里也没什么要紧东西,最近家里会去不少人,你……”
简兮专注的听着,但说到这里,明筝却又顿住了。
这停顿非常短暂,她接着说:“算了,你能不说话就别说话。”
因她这短暂的停顿和后面的补充,简兮不满的提醒她:“老板,我现在可是在为你做事,连做什么我都不知道,你家这些人个个是人精呃……聪明人,你至少给我点信息吧?这些人里,谁最可信?”
电话里沉默了。
简兮震惊的差点骂脏话,一通电话只得到一个信息,那就是明筝在明家“四面楚歌”,现在明筝跑了,她中了“十面埋伏”。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杜清雅先声夺人,说明筝晚上接了电话,公司有急事要处理,真是不懂事,等她今天回来一定要骂她,新婚第一夜有什么可忙的!
简兮笑的尴尬又不失礼貌,憔悴又不失温婉,委屈又不失妥帖,“没,没关系的。”
哦都是装的。反正明筝是老板,四舍五入,明筝的妈,那就是董事长,就是皇太后。
这么一想,简兮笑的立马就更温顺了。
杜清雅非常满意,在各方亲戚的试探打量下,淡定的喝着茶,说着瞎话。
“哎呀新婚燕尔以后日子多着呢,不急这一天两天……”
简兮硬是憋出了满脸绯红来配合,低声嘤咛:“没关系的,我等她。”
真是好一对甜蜜妻妻,空气里都冒着粉红色的泡泡。
要不是摸到兜里的卡,简兮差点就被自己感动哭了。
送走了第二波亲戚,简兮摸了摸演的有点僵硬的脸颊,跑回小楼去换了套卫衣长裤。
陶静站在客厅里,安静的像是个隐形人。
简兮拎着包飞跑下楼,从她身边路过的时候,匆忙说:“跟夫人说一声,我今天回家拿点东西,晚上就不回来了。”
陶静点头,又问:“需要安排车吗?”
简兮:“送我到车站吧。”
上了车,简兮想了想,给明筝发了条短信,信息发出去之后,简兮隔几分钟就要看一下手机,但直到下车,她也没收到明筝的回信。
就像……就像旷工之后给老板请假,老板却不回复一样,有点提心吊胆,简兮把自己这点紧张归结于——怕被扣工资。
唉,真的,干什么都不容易。
简兮攥着卡,先跑去自动提款机上查了余额,四十万。
简兮数了好几遍,把卡抽出来就一路往老城区里跑。
街道越来越窄,地上逐渐多了许多坑坑洼洼,刚下过一阵雨,积水在奔跑中飞溅起来,星星点点的沾满了裤脚。
胡同里不知道从谁家飘出饭菜香味,七八种混在一起,夹着雨后潮湿的空气,扎进简兮肺里。
老楼没电梯,楼梯又窄,好在户型小房子矮,冲上五楼的时候,简兮弯着腰,趴在门口狠喘了口气。
旧防盗门扛不住她这一撑,铁皮嘣的一声凹了进去。
她一松手,又弹了回来,又响了一声。
屋里有人远远的问:“谁啊?”
楼上楼下不知谁家的狗听见了动静,一直呜呜汪汪的叫。
没等应声,轮椅便摩擦着地面划过来。
简兮拿出一把串着红绳的钥匙,但门锁时间长了,钥匙配的也没那么合适,力道稍微偏差一点,就转不动。
轮椅已经滑到了门口,门锁也吭的响了一声,打开了。
她扬起笑脸,弯腰和屋里的人面对面,“我回来啦!”
这话在心里酝酿了一路,连表情她都对着手机练过好几次,确保进门的这一刻愉悦轻松,活力四射。
但笑意却缓慢凝固在脸上,简兮眼眶里浮出稀薄雾气,把眼前的人氤氲的模糊又扭曲,他熬得像是只剩一把骨头,肩上松松垮垮的挂着黑色棉衣,肚子上却有些鼓胀。
“你……”他严肃了一辈子,脸上皱纹都深而硬,“小兔崽子!你还知道回来……还知道回来你。”
简兮微微仰头,飞快的眨着眼,把那点水汽都收了回去。
简兮一手按着挂在身前的包,抹了一把汗湿的额头和眼眶里的湿润,认真的看着他说:“我来接你。”
老人笑意便淡了,他划着轮椅往屋子里绕,“我这好好的,不用你接。你回来跟你婶婶说了吗?”
简兮跟在他身后,按住了轮椅。
两人突兀的停在客厅中间。
“没有。”
简兮声音越发的低了,她绕到前面,蹲在轮椅前看着他,“我挣钱了,也找了医院,挂了明天一早的专家号。”
她说着,翻出包里的卡来,“你看。”
她一抬头,就看见老爷子深深拧着的眉,深陷的眼窝,无力又深沉的看着她,眼底暗黄浑浊。
“哪儿来的钱?”
“拍戏挣得。”简兮笑着说:“当明星可挣钱了,我现在换了一家公司,资源比原来多。”
老头连连点头,“你给我打的钱我都给你存着,算下来够开个小店,干点小生意。我听说当明星还要被人骂,吃苦受罪的,不如干点小买卖自在。”这一长句耗费了他许多精神,嘴巴张开又无力的合上,溢出一声叹息来:“我哪都好。”
简兮鼻子一酸,仰头直直盯着他,刚憋进去的水汽又漫了上来,这次她没闪躲,只盯着他看,“我都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情绪控制得挺好的,她在心里已经想过无数遍这个场景,像电影似的一帧一帧扣着在脑海里上映,可真到了这会儿,她才发现自己哽咽的险些说不出话来。
恐惧织成了细密的网,将她严丝合缝的罩在里头,轻飘飘的吹到虚空中去,唯一能抓住的那根线好像也快要断了。
“我求你了,跟我走吧。”
那憋在一起的水雾凝成一团,从眼眶里滚落下来,朦胧模糊的视线骤然清晰,面前的人也红了眼眶,却轻轻摇头看过来。
“……你把钱留着,不想做生意就买个房子,我听说现在房价可贵了。”
老头压低了声音,在仅两人的客厅里说起悄悄话,“我给你存了钱,存在银行里准备给你上大学用,你小崽子不争气没上学,我又续了两年死期,七月就到期了,加上你给我的那些,一共四十来万,付首付够用,再剩点结个婚,你都二十三了……”
他说着说着又停下来,枯瘦的手指颤巍巍的在简兮脸上擦着,“你哭什么。”
不擦还好,越擦越多。
简兮跪坐在地上,放赖摇头,边哭边执拗道:“我不管,我不要钱,反正你得跟我走。”
简宏志沉声:“多大人了,快起来。”
简兮梗着脖子,“我不,你不答应,我就把你背下去!”
简宏志气笑了打她的手,“反了你了!”
但简兮是打定了主意,她兀自低头给婶婶打了电话通知,之后就仰头跟老爷子对峙。
两人都沉默着,窗外暖阳疏懒的探进来,落在身边发黄的旧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霉味和老人味儿。
“吃饭了吗?”
简兮绷着脸:“不吃!”
“那你赶紧起来。”
简兮瞪他:“不起!”
手机铃声一响,简兮反手就挂,隔两分钟又响,简兮接起来:“喂!”
电话里沉默。
简兮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把手机拿到面前,看着来电号码,陷入某种飘忽的尴尬挣扎。
电话那头传来一句平淡的近乎冷漠的话来:“最近忙,没时间陪你回去,卡里转了两万,礼物你自己看着买。”
简兮嗯了一声。
除了刚才那凶巴巴的一声“喂”,好像还多了一丝哭过后的鼻音和涩意。
电话里两人各自沉默,过了几秒,明筝挂了。
简宏志低头看她,“要是有事你就去忙,别没事老往家跑,我身体还成。”
他说话已经绵软无力了,音短而轻飘,时断时续。
简兮板着脸,“你不跟我走,我也不走,大不了工作不干了,违约金赔她几百万。”
“小兔崽子!”枯瘦的手挥过来,轻轻落在简兮头顶揉了揉,“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没得治,不花那个冤枉钱。就是没能看你读大学,也不能看你成家……是爷爷没本事,没照顾好你。”
简兮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落,哽咽的语不成声,“谁说的,你跟我走,我就快成家了,你孙女婿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家都不回话也不说,我爱她爱惨了,您就不管管吗?”
老头蹭一下瞪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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